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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天下歸元 -【帝凰】《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10:11 AM     標題: 天下歸元 -【帝凰】《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7-23 02:03 AM 編輯

【書名】:帝凰(原名:滄海長歌)

【作者】:天下歸元/素弦/曉夜輕寒

【內容簡介】:

  原始版文案:

  一個關於愛恨、生死、天下、人心,沉靜在表而激烈在骨的故事,一段適合於唇齒間細細咀嚼出曖昧與深沉的悠長旅程,正如這冷夜幽幽,宮燈未滅,風捲了玉簾金鉤琳瑯作響,紫金百合鼎中煙光嫋嫋,一縷沉香。

      而香灰底,一抹火星暗紅隱隱,以緘默的力量,等待某一刻的蓬勃燃著。

      長風起,鳳凰舞,天下誰主?

      這個華豔的年代,這個富盛的帝國,這些絕色聰慧的男子與女子們,這些深潛的陰謀和久伏的恩仇,這些因為愛與懷念,相思與別離而墨色淋漓走筆於蒼茫歷史藍圖上的抵死糾纏。

  此刻,開啟。

  惡搞版文案:

      本文講述了一羅莉身御姐心的BH惡女以復仇為名行摧草之實,盡情荼毒眾家美男,經過N次的調戲與反調戲,蹂躪與反蹂躪的斑斑血淚歷程,最終完勝的故事。

  偵破版文案:

      前世裡一場血案,開國皇后死狀悽慘,今生裡挾怨而來,真相卻如掩於重重迷霧中的樓閣,迴旋反覆,不見全貌,隔世重來,她的復仇之劍,到底應輕輕擱上誰的頸項?

      是暴烈而為情迷失的當朝帝王?是沉靜而生死相隨的別國王子?是妖魅而城府深藏的異姓王?是清雅而絕頂聰慧的皇弟?還是瀟灑而有所懷抱的武林驕子?

      誰是她的敵?誰是她的友?誰葬她於殘忍殺著,誰挽她於絕巔長風?誰最終凜然而觀,見她傲然冷笑,輕輕於九霄雲天之外撥動手指,擺佈翻覆這深宮迷怨,天下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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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10:33 AM

卷一:涅槃卷   序幕  靈元

  秦長歌面帶微笑,負手而立,俯視著黑暗中沈默躺在地下一動不動的女子們。

      她身後,一臉敢怒不敢言神情的鬼使做齜牙咧嘴狀盯著秦長歌背影恨恨,卻在她無意中微微轉頭的動作下,嚇得立即立正站好做恭謹狀。臉翻得比書還快。

      偷偷抹一把汗,鬼使近乎崩潰的怨念,為什麼今日偏偏是自己輪值?輪值也就罷了,為什麼偏偏要路過閻羅殿門前,路過閻羅殿門前也就罷了,為什麼偏偏要被這女煞星看見,被看見也就罷了,為什麼偏偏碰到她老人家被閻羅勸得心動了,願意投胎!

      然後,他就萬分榮幸的,無比光彩的,痛徹心扉的,心驚膽顫的,被眉開眼笑的閻羅抓了來,送這位姑奶奶去人間。

      他含淚跟著秦長歌走的時候,眼角瞅見判官們擊掌歡慶,顛顛的說要去尋人間那叫煙花之類的玩意,以表由衷慶祝,順便去去近日的晦氣。

      瘟神終於走了!

      鬼使再抹一把汗……瘟神,哦不秦長歌秦大小姐,九重天帝之妹靈元上仙的曆劫凡身,據說在天界就是個冷血腹黑的人物,除了天帝,見了她不繞牆走的人物,很少。

      她老人家呆膩了天庭,便自作主張要下凡歷劫,這本也是仙家常事,下了也就下了,天帝特意囑咐司命星君給上仙安排個富貴悠遊的命,讓她老人家在人間混個飽食終日的幾十載,也就罷了。

      結果司命星君造命的那天晚上,吃多了仙丘桃林新出品的桃子消化不良拉肚子,星君家那位看多了穿越玄幻架空小說並因此引發對寫作的無限興趣的寶貝兒子,跑來大筆一揮,硬生生把個普通貴族女子的命改成了集狗血之大成的架空穿越小說,內容包括情仇,兇殺,傾軋,陷阱,宮鬥,天下,戰爭,江湖,陰謀,俊男,美女,間諜與被反間,撲到與被撲倒……還硬生生折騰靈元上仙從古代穿現代從現代穿古代穿了好幾次……是誰說,穿啊穿啊的就習慣了的?拖出來亂棍打死!

      鬼使磨牙……司命家孽子改了命譜的直接惡果便是害苦了地府,每次上仙穿死了回地府等候再穿時,她老人家都會把被司命家賊小子戲耍的怒氣直接發洩在十殿閻羅身上,喝要喝人間法國依雲礦泉水,吃要吃王母瑤池蟠桃乾,千辛萬苦蒐羅來了,她老人家卻又沒興趣了,用麻袋裝了,命小鬼背到奈何橋,說是閻王賜給孟婆煮湯,嘗試新品種的依雲桃乾孟婆湯,口味好的話,不妨申請個專利。

      結果那段時間,喝了新產品的投生幽魂們,有的對前生記憶發生混亂,誤以為自己能看見過去未來,幹起了神棍巫師之類很有前途的職業,結果導致無辜枉死幽魂增加,地府爆滿,有的唸唸不忘前生富貴,採取諸如投井上吊割脈嗑藥之類很有潛力的自殺方式,又回來了。

      登記造冊的小鬼,連日連夜加班,寫折了一百支狼毫筆,寫斷了好不容易辛苦蓄長的十寸美豔鬼爪,寫得熱淚漣漣叫苦連天,最後實在忍耐不得,舉旗排隊至閻羅殿前靜坐請願,要求加薪,休假,提高鬼工福利待遇,從優待鬼,勞逸結合……十殿閻羅坐在寶座上手指亂抖……令人髮指啊啊啊,求告無門啊啊啊……可憐閻羅們,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有幾個直接有壯年謝頂之虞。

      好在,這是穿最後一次了,此番再次穿回古代,了卻前生恩仇,玉簪花開,荼靡花謝,寶殿金鑾血如雪,談笑煙塵音容絕。

      ……秦長歌微笑回過頭來:「這批宮女,都是必死之命麼?」

      鬼使趕緊回神,畢恭畢敬的翻翻命譜:「是的,這幾個宮女都是柔妃宮裡的,柔妃為了爭寵,無意犯了忌諱,觸怒了皇帝,柔妃一氣之下,命令將當時在眼前的所有宮女一頓好打,然後關了黑屋子,現在,她們都已奄奄一息,很快,就會死得不能再死了。」

      秦長歌似笑非笑看了鬼使一眼:「死得不能再死的東西,好像是鬼使閣下你。」

      呃……委屈兮兮的看著秦長歌,鬼使惴惴不安……上仙心情好像不好?靈元生氣了,後果很嚴重!

      想了想,湊過來,鬼使湊過來,「那個……上仙……」

      「嗯?」

      「小使有些東西……不知道上仙有沒有興趣一觀?」

      「哦?」秦長歌俯身看著一個宮女,漫不經心問,「A片?日本?韓國?歐美?有情節嗎?美型嗎?沒情節不美型的不要拿來浪費我時間。」

      ……嘆氣,含淚,鬼使乾脆啥也不說了,鬼爪一劃。

      眼前景物忽地一變。

      巍巍高城,獵獵旌旗,兵鋒如林,萬軍待發。

      一片僵窒沉凝氣氛。

      卻有一騎飛蹄,越人海而至。

      紅馬其色如火,風般自萬軍中馳來,馬上白衣女子,披風飛捲,猶如釘子般直立馬背之上,遠遠望去,猶如日光下乘仙駒降臨世間的神女。

      將至陣前,伸手一挽,朱紅長弓流弦聲響,矢如流星。

      無電光閃亮,比電光迅捷。

      咻一聲,高城城樓上,錦衣鐵甲的男子,眉心血花迸濺,無聲倒下。

      驚呼聲淹沒在萬軍鼓噪聲中,城下鐵甲如浪,歡呼上前,瞬間席捲黃色大地。

      唯女子立於原地馬背之上,任黑色軍隊浪潮從身側捲過,身姿纖弱而不動如山,目光平靜卻淡淡蒼涼。

      良久後,她緩緩抬起手,對著城樓上方孤獨飄揚的黃龍旗幟,微笑。

      「兒郎們,你們誰能把那面旗,今日晚間拿來送給元帥擦靴子?」

      嗷嗚一聲,黑色鐵甲大潮,越發洶湧兇猛,宛如野獸出柙,所經之處,皆帶起血雨腥風。

      ……秦長歌瞥一眼,微笑,「這個我好像知道。」

      言下之意,閣下你最好給點有意義的東西,要知道我的時間很寶貴的。

      嗚嗚……鬼使抹汗:「上仙……有關聯,有關聯……」

      再一劃。

      綃金羅帳,醉眠鴛鴦,春風過十里沉香。

      未掩好的朦朧紗幕裡,隱約女子身無寸縷曲線玲瓏,間或雪色香膩肌膚,一閃。

      又有男子聲氣,粗重喘息,微褐肌膚年輕潤潔,泛著久經錘煉體魄強健者獨有的飽滿色澤。

      「卿卿……你真好……」

      女子嬌笑聲如鳴鶯,如黃鸝,如玉珠落玉盤,聲聲清脆,聲聲旖旎。

      「好……好在哪裡?」

      「哪裡都好……」男子似是撫摸了她何處,引得女子一陣吃吃而笑,暱聲問:「比她好?」

      一陣沈默,良久,那男子聲音悶重,似將頭埋在了某處軟玉溫香,「她……她是誰?」

      ……秦長歌瞥一眼,嫌棄。

      「這鏡頭,圖元太低。」

      言下之意,她老人家都看不清楚是誰,你還好意思拿出來?

      鬼使跺跺腳,牙一咬。

      挑釁可忍,蔑視不可忍!

      再一劃。

      紫闕宮室,玉屏迤邐,屏後榻上,兩人對弈。

      水晶棋枰,白玉黑瑪瑙,各為黑白子。

      左首紫衣婦人纖指微移,啪的一聲,恨聲道:「叛國。」

      右首男子輕輕笑著,一襲長衣爛漫華錦,竟穿出女子也不能有的風情,桃花眼流光溢彩懾人心魄,黑子幽光璀璨,執於他如玉指尖,卻遠不及他眼神幽深難測。

      「那可不是街頭賣藝女,那是我西梁開國皇后,立國者叛國,誰信?」

      「那你說?」

      男子指尖微彈,黑子帶起幽光一抹,射於棋枰之上,牢牢鑲嵌。

      「與其叛國,不如叛情。」

      ……秦長歌眯著眼睛,默默看著那對男女,良久,笑了笑。

      「他兩人竟然會有此密室暗謀,真是世事多奇啊……」

      轉頭盯著鬼使:「聽說,地府裡的記憶,是不會帶入陽世的,既然我看了也會忘記,那還為什麼給我看這些?」

      鬼使掏出手帕,顫顫擦汗……這個這個,叫我怎麼說?難道直接告訴您我們覺得您太懶,現代裡穿越了一遭,只怕早忘記西梁前生裡的恩怨,未必肯花心思去報仇,到時候罔顧天命,弄得個不可收拾怎麼辦?

      看見這些,也許能激起這位姑奶奶的憤慨怨恨之氣,帶著怨氣去投胎,重新翻覆棋局,也好早早把事兒結束了回天庭?

      好在秦長歌並不追究,只是懶懶道:「別浪費心思了,我雖然懶,但也不喜歡被人欺負,欠我的,我自然要拿回來。」

      她微微笑,輕聲道:「好好活著啊,你們,千萬不要死得太早……」

      鬼使的鬼爪抖了抖。

      秦長歌已經漫步踱前。

      緩緩繞著宮女們轉了一圈,她溫柔微笑的顏容上看不出什麼憐憫之色,自然,秦長歌的字典裡是沒有憐憫這個詞的,如果有人問她,她一定很無辜的問你,什麼叫憐憫?能吃嗎?能用嗎?

      凡界歷劫這數十載,其間的起伏顛簸波譎雲詭,生死一線恩義相負,給她的磨折和歷練,較之簡單散漫千年一日的仙界生活,不知驚險了多少倍冷酷了多少倍去,前生裡那些錦繡榮華,詩酒唱和,蘭麝齊芳,鐘鼓遏雲……那些呻吟的靈魂,飄杵的鮮血,無辜的生靈,淒厲的面容……她早已來過,經過,看過,而且看得,太多。

      縱然歷劫時她忘卻仙身,不過一介凡人,可這十丈軟紅浮華豔飾,再也無能矇蔽重生者的通透眼眸。

      仍然微微笑著,秦長歌隨意一指:「那就她吧。」

      鬼使湊過去一看,傻眼。

      「上仙,您您您,怎麼選了個這貨色?」

      「嗯?這身子不好麼?」秦長歌眯起眼,仔細端詳那瘦弱的女子,不過十五六年紀,蒼白荏弱,身姿纖秀,淡眉如煙籠霧,睫毛細密如絲,很好啊。

      縱及不得她本尊以及在這皇朝前生的無雙國色,也算不錯了,最起碼,她看著很順眼。

      「上仙……這宮女本身沒什麼不好,只是她老家是雲州人氏,上仙想必還記得,您的前身,西梁皇朝睿懿皇后的出身地。」

      秦長歌秀眉一揚:「雲州。」

      「是的,皇太后自睿懿皇后薨後,便下了懿旨,雲州女子入宮,永生為奴,不得封妃。」

      「哦?」秦長歌譏諷一笑:「是嗎?」

      「上仙,」鬼使以為秦長歌意動,慇勤推薦:「換這個吧,這個出身不錯,容色也更佳,上仙,您這次投胎是要了卻恩仇的,如果您在這宮中不能封妃,哪有力量復仇,若您這一世誤了事,您只怕不能及時回歸天庭……」

      似是想起了什麼,鬼使又補充:「上仙,為了使您心無旁騖歷劫,您投胎後,留存的記憶僅限於您在凡間經歷的那兩世,至於在地府的記憶和您的仙家身份,都會在投胎的剎那被抹去,啊,剛才我給您看的那一幕,在必要的時候會安排您知道……所以您有必要挑選個好點的身體……上仙,上仙?」

      秦長歌收回仔細端詳那女子的目光,茫然轉過頭來:「啊?」

      鬼使狂汗……說了那麼多,人家根本就沒聽……鬱悶啊……「上仙……你想好換哪個了嗎?」

      「哦,不用換了,本上仙覺得,她很合本上仙的磁場。」

      微笑回過頭來,秦長歌解釋:「我在現代的那一世,老師告訴過我,磁場就是那種可以用來解釋很多難以用科學闡明的怪力亂神現象的東西。」

    ……仰天,長嘆,鬼使淚如雨下……做鬼以來最苦痛之事,莫過於遇見穿越過後的秦長歌!



卷一:涅槃卷   第二章  西梁

  午夜,涼風,外加一輪慘月。

      有雲,極其稀薄的在青色的月邊浮游,緩慢而又迅捷,絲絲縷縷,似纖細女子臂上雲肩。

      秦長歌睜開眼時,看見的便是這番景象。

      她所臥的位置,在一個狹窄的小窗邊,夜風帶著微雪般的寒意呼嘯而入,吹起她黑色的劉海,現出光潔的額頭,額上,一朵小小的三葉花若隱若現的綻放。

      舉起痠痛的手指,輕輕撫了撫唇,觸手所及,是枯乾而微帶裂痕的肌膚,秦長歌就著月光看了看指尖,毫不意外的發現一抹淡淡的血痕。

      這個身體……還真是備受摧殘啊。

      腰部以下的火燒火燎的疼痛,咽喉的乾痛,肌膚的裂痛,體內的悶痛………嗯,看來這個身體,不僅外傷頗重,好像還有了內傷。

      秦長歌皺眉,穿就穿了唄,為什麼要穿到個病懨懨的人身上?瞧這身份,還是個剛受了刑的宮女,也不知道犯了什麼錯,說不準明兒天一亮,還會被拉出去砍頭。

      砍頭就砍頭罷,秦長歌懶洋洋的想,說不定還能回到前世,繼續過那個有電視有電腦有酒吧有飛機的便利日子。

      有點艱難的爬起來,秦長歌抱膝沉思,前世自己剛考上美術學院,第一次出門寫生時,便遇上了一場地震,天崩地裂顛生倒死裡,無盡的飛旋中,她恍惚記得自己眼前突然展開一片茫茫的螢幕,前生的記憶如倒帶般靜靜在螢幕中流過,清晰而迅速,展現了一個女人的傳奇一生,那個女子,如月下優曇神秘綻開在浩蕩天地,輕衣緩帶淺笑輕顰,運籌帷幄兒女情長,然而她最終只是震撼的記住了,那最後一幕,慘烈喋血,火海葬身的結局。

      疾速的時光流逝裡,她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緩慢吟唱:「有彼鳳凰,有彼新皇,汝恩我負,我恩汝償,滔滔逝水,袞袞華裳,未解死仇,不共月光。」

      聽見那聲音在耳邊低語:「去吧,去討回你所失去的。」

      自己在混沌中茫然的問:「何謂失去,何謂得到?」

      那聲音笑而不答,漸漸遠去。

      她隨即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再次醒來時,便擁有了這具身體,秦長歌緩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飾,青裙白襦,腰間墜如意絲絛,打成一個簡單卻別緻的結。

      果然是西梁皇宮。

      這個結,是她在西梁皇朝的前世,還是以睿貴妃的身份統攝六宮時,偶爾無事打了來玩的,被其他妃子們看見,都說喜歡,便也照著打了來,後來宮女們羨慕,也學了去,反正西梁皇室對宮中女子服制的規定雖嚴格,但並沒有細緻到連絲絛也得分個三六九等,她又算是個寬慈的主子,久而久之,竟成了宮中風行。

      秦長歌嘴角緩緩綻出個冷然的笑。

      雙結同心,心中有心,當初,親手打這結時,滿懷著欣喜與情意,紅燭下,華庭裡,九重紗幕中,女子笑意迤邐,纖細手指如穿花,打個結來,且把郎心記,你心共我心,日日得同心……絲絲縷縷都是情意,節節寸寸都是幸福……卻從不曾知道,情意不抵生死無常,不抵陰私算計,不抵這薄情寡義恩將仇報的西梁皇朝的翻雲覆雨手,最終,不過打了個永生無解的死結!

      屋中飄蕩著隱約的呻吟,濃厚的死氣籠罩在幽深黑暗的陋室中,秦長歌伸出手,輕輕摸了摸身側一具一動不動的女體,觸手冰冷,早已死去多時。

      扶著牆支起身,蹣跚著從橫七豎八躺倒的軀體間穿過,面不改色的一個個摸過去,不由微微一嘆,這些弱質女子,終熬不過重刑之後的缺食少藥,嬌花化為地府一抹幽魂。

      潔白的裙裾在青石地面上拂過,沾染零落的斑斑血跡,如梅開得淒豔,秦長歌的腳步,突然停了。

      屋角,斜斜靠著的女子,長髮散披間露出一張慘白的臉,卻是一息尚存,那極其細微的呻吟聲,正是從她口中傳出。

      蹲下身,伸手撥開被汗水黏在女子臉上的亂髮,仔細端詳著對方清秀的眉目,在她的注視下,那女子動了動,緩緩睜開雙眼,目光茫然。

  「告訴我,」秦長歌語聲溫柔目光淡冷:「我是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10:46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5-9 04:58 PM 編輯

卷一:涅槃卷   第三章  明霜

  青蓮在半昏迷中被那個冰雪似的聲音喚得神智一醒,她勉力睜大眼睛看著面前的女子,細弱的喚道:「……明霜……」

      劇痛令她恍惚,令她思緒昏沉裡卻又無限清醒,眼前,那個素來怯弱寡言,任人欺負的明霜,不知為何看來卻與以往有些微的不同,容色依舊,然那雙幽黑明亮的雙眸,深如古井,明若流波,照得見紅塵滄桑萬里烽火,照得見亙古天地日月生輝。

      聽見明霜一字字問她:「這是哪裡?我們犯了什麼事?我是哪裡人氏?什麼出身?」

      明霜這是怎麼了……被打得失去記憶了麼,她喘了幾口氣,直覺的答:「柔妃娘娘的翠微宮……娘娘怪我們……沒替她梳對……妝……你是……雲州人氏……聽說你父親是……罪餘之官……為了翻身……送你入宮……卻沒想……到,太后不許……雲州女子入選……」

      對面的明霜靜了靜,隨即平靜的聲音傳來:「告訴我,現在是天璧幾年?」

      明霜的問題怎麼一個比一個奇怪,她無比疲倦的想,她會不知道皇帝改了年號麼?睿懿皇后薨後,皇上就改年號啦,明霜就是那年進宮的……將死的神智不能支撐她的疑問與思考,她有問必答:「天璧二年……改了年號……現在是…乾元三年……」

      感覺抓著自己的手一緊,指甲毫不憐惜的刺入她的臂,那尖銳的刺痛硬生生將她欲邁入鬼門關的腳步拉了回來:「先別死,回答完我的問題再死……現在的皇帝還是蕭玦?」

      她……直呼陛下的名字……她是誰……青蓮聲音斷續:「……是……」

      身前的人籲出一口長氣,好似放下了心,青蓮模模糊糊的想,她是誰?

      朦朧的視線裡,她看見明霜深深凝視著她,良久,俯身到她耳邊,輕輕道:「你幫了我,我得謝你。」

      頓了頓,那個明明很柔和的聲音聽來居然字字如金石:「沒有人可以草菅人命,沒有人可以作賤生靈,你去吧,我會幫你報仇。」

      身子一震,隨即綻開一個虛幻的笑,青蓮軟軟跌落。

      她陷入永恆的沉睡中,帶著一抹滿足的笑。

      明霜說會為她報仇。

  她相信——

  這一夜,秦長歌在屍堆裡睡了一覺。

      傷後的身體需要休整,至於死人,沒關係,在西梁皇朝的前世,作為開國皇后的她,千軍萬馬血流飄杵中,她都曾容色不改衣袂飄飄走過。

      那些殺氣凜然的過往,即使經歷過一世平和普通的現代生活,依然不是那麼容易被輕易遺忘。

      比如……武功。

      這具身體自然是不會武的,而且,秦長歌皺眉,這女子的體質也太差了,竟然先天有缺,是哪只混蛋,給自己安排了這具不中用的皮囊?

      看來是練不成當年自己的不凡內力了,只能憑著記憶,揀些固本強元的心法先練,要想恢復到前前世的水準,只怕很難。

      不過這也算不錯了,最起碼可以較快恢復自己的內傷。

      在這波譎雲詭殺氣暗藏的宮廷中生存,頭腦自然是最重要的,但若身子太弱,只怕也會少了幾分可供自救的機會,少了把握與勝算。

      如果沒算錯的話,睿懿皇后薨後,那人便改了年號,而自己在現代那一世的二十年,在這裡,不過過了三年而已,現在,自己投胎在這叫明霜的小宮女身上,又回來了。

      人生博弈,自今日始,秦長歌唇邊綻出溫柔而冷酷的微笑。

  且看,鹿死誰手。



卷一:涅槃卷   第四章  玲瓏

    抬眼望望天邊,一線霞光如墨染,飛快暈紅了淺青的天際,日頭鮮豔如火,一點一點燃起,天光,越發的明亮起來。

      秦長歌從窗口探頭望去,外面是間破敗的院子,初冬的天氣裡僅有的幾棵花木也凋零了大半,看上去稀稀落落的好不悽慘,月洞門的鐵門緊掩著,卻有細碎的腳步漸漸傳來。

      秦長歌細聽那腳步聲……嗯,落足很輕,行動小心,是個謹慎的女子。

      那人走到近前,繞過門,走到開啟著的窗前,悄悄向裡張望。

      光線黝黯,她眯起眼努力的看,冷不防一張雪白的臉突然冉冉浮現在黑暗之中,雖眉目清麗,然在身後那些橫七豎八的屍體映襯下,不免有些鬼氣森森,不由驚呼:「鬼啊!」

      鬼……秦長歌扯了扯嘴角,自己倒確實是個鬼,不過這個軀體,應該算是個人吧?

      她眯起眼打量那女子,年紀約莫四十許,眉目平常,不過一身的爽利乾淨,看妝飾打扮,倒像個得臉的大宮女。

      那女子被突然出現在窗邊的秦長歌嚇了一跳,所幸性子收斂,只一驚之下便定了神,認出這張臉,喜道:「明霜,你還活著!」秦長歌直覺眼前女子的善意,想起自己時隔三年後再回皇宮,一切都已翻覆,要想在這波譎雲詭的宮中站穩腳跟,必得有人傾力相助,眼下舉目無親,首要的,便得交結好眼前這看來頗有些地位的宮女。

      只是,她是誰?

      不過這也難不倒她,容易得很……秦長歌滿臉茫然的抬起頭來,目光呆滯,毫無焦距的看著眼前人。

      果然,那女子一接觸到這「失心瘋」般的目光,立時慌了。

      「明霜,明霜,你被打傻了?連錦雲姑姑也不認識了?」那女子趕緊伸手入窗,搖撼著秦長歌。

      呃,原來叫錦雲,秦長歌立即「恢復神智」,如夢初醒般將目光落實在那女子臉上,呆呆看了半晌,毫不滯澀的哭了起來:「姑姑,我好怕……」

      錦雲滿臉憐惜的拍著她的手:「可憐的孩子,被嚇慘了……娘娘讓我來看看還有活著的沒有,萬幸,你還好好的……」她探頭看了看室內景象,臉色變了變,卻沒有再言語,只溫和道:「趕緊出來罷……一地的死人,定然嚇著你了。」

      讓開身,才看見她身後還跟著兩個太監,木著臉,自去開了門,將那些屈死的女屍一具具拖出來,其中一細眉太監嘴裡兀自咕囔:「真是晦氣,苦差都是咱倆的!」

      另一個眼神靈活,瞪了同伴一眼,道:「少咧咧了你,不知道這裡的規矩?」

      錦雲根本不理會他們,只攙了秦長歌的手臂絮絮安慰,慢慢出門去,經過太監身邊時,秦長歌目光淡淡一掠,掠過正被太監粗手粗腳拖著的青蓮的屍體,再漠然滑過。

      她不會浪費時間去哀傷或同情誰,她只會做好自己該做的事。

      比如,摸清現在的西梁皇宮,到底是個什麼格局。

      一邊思考著如何套話,眼角餘光突然覷見那細眉太監正偷偷擼下屍體身上的首飾向自己懷裡塞,而那個眼神靈活的小太監,彷彿沒看見同伴的動作,只顧著將屍體整齊疊上架子車,對那些首飾視而不見。

      秦長歌仔細的打量了小太監一眼,走了出去。

      回到宮女居住的翠微宮東側院廊間角屋,錦雲親自扶了秦長歌上床休息,又從懷中取出一瓶藥來,那藥用玉瓶裝著,精緻玲瓏,栓著黃色的標籤,照顧她吃了,環顧四周,皺眉道:「你這屋裡的人,全被打死了,我晚上要侍候娘娘守夜,今晚你一人睡在這裡,誰來支應你?要不我去請娘娘意旨,先去撥個小宮女來照顧你。」「別,」秦長歌挽住錦雲的手,「姑姑不必費心,差事要緊,我沒事了,何必再招惹娘娘煩擾。」

      錦雲順勢坐下來,滿面憐惜的撫了撫秦長歌鬢髮,嘆息道:「就知道你是個懂事的,想當年……」

      她似是被勾起了回憶,忍不住打開了話匣子,再加上秦長歌有心套話,很快便知道,這錦雲和這身體的主人是同鄉,但兩人的交情倒不是因為這個,而是有次錦雲失手弄壞柔妃心愛的九玲瓏,誰都知道,柔妃封號「柔」,性子卻一點也不柔,這般過錯,多半是打死,運氣最好也要重責後攆出去,錦雲嚇得日夜啼哭,後來是明霜知道了,不知道從哪拿來一個一模一樣的九玲瓏,給錦雲悄悄放了回去,才免了大禍。

  錦雲感激,自此對她多加照拂,此事也常常提起,秦長歌明白始末,心中反倒多了個疑問,九玲瓏是號稱「能匠之國」,精通各類技藝的中川國進貢之物,雖不絕頂珍貴,但因九層精製,大多工藝需在極細微的方寸之地慢慢雕琢,極費功夫,是以很少見,當年自己宮裡,也不過兩個,一玉製,一金制而已,明霜一個小小宮女,哪來的這寶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11:01 AM

卷一:涅槃卷   第五章  夜妝

  將疑問收在心裡,她做出倦然之狀,錦雲見狀,急忙告辭,又絮絮囑咐了些事由才走,秦長歌聽著她離去的腳步聲,緩緩坐起。

      取過一幅銅鏡,秦長歌仔細端詳鏡中人的相貌,翻了翻妝奩匣,小小宮女,沒什麼好物件,秦長歌想了想,取過眉石,沿著眉線上緣細細描了一遍,眉梢處輕輕一挑,立時便多了幾分意興飛揚之態,黛秀神飛。

      口脂倒是有幾種,依稀是當年宮制的品種,秦長歌記得自己在宮中時,僅流行的口脂就有十六品,「石榴嬌、大紅春、小紅春、嫩吳香、半邊嬌、萬金紅、聖檀心、露珠兒、內家圓、天宮巧、洛兒殷、淡紅心、猩猩暈、小朱龍、格雙唐、媚花奴」,色澤各異,妝點後宮嬌花萬種,不過看得出來,這宮女喜清素顏色,秦長歌嘩啦啦一陣亂翻,選揀了一種名叫「天宮巧」的水粉色口脂,淡唇一抿,立增嬌豔。

      複以胭脂暈開掌中,施之兩頰,薄薄一層,再以香粉罩之,為飛霞妝。

      打散髮髻,黑絲束髮,這宮女一頭好頭髮,流滑如水,簡簡單單盤了螺髻,髻後垂飾縹色絲帶,別無珠玉,豐姿飄舉,正合:螺髻凝香曉黛濃。

      衣箱裡蒐羅得櫻草色短襦,雲英紫裙,低等宮女用不得披帛,秦長歌翻出一條碎金薄綃紗裙,毫不吝惜操剪便剪,裁成長條,披肩旋臂,衣帶當風。

      妝畢,亭亭立起,鏡中人鴉鬢雪肌,裁玉為骨,輕旋若舞,素錦散飛,細看來並無十分顏色,唯氣度風華極佳,極是盈盈清麗之姿,一雙妙目間流波萬種,碎玉爍金,微有媚色,卻與那秋水神韻,略有相異。

      秦長歌偏偏頭,取過一色鮮豔胭脂,往眼下輕輕一點。

      一點猩紅,宛如墮淚。

      輕輕的笑起來。

      文昌,文昌,這身裝扮,你可還記得?

      那些本應湮滅於紫闕龍樓繁華錦盛生涯裡的記憶,經過這些年的風霜吹打,可還留存在你的懷念中?

      猶記三年前,文昌公主壽辰。

      一如往常,尷尬的人,尷尬的日子。

      其來有因。

      文昌是乾元帝蕭玦長姐,前朝老淮南王蕭錦的庶出之女,庶出本也沒什麼,在王侯之家是常事,問題是她那個娘,據說是耐不得寂寞,生下她不過三年,和府中馬伕跑了。

      蕭錦失了面子,遷怒女兒,再也不曾理會她,文昌是由府裡下人帶大的,粗衣陋食,不曾過過一天小姐日子。

      偏生文昌容姿好,在諸女兒中可謂翹楚,王妃和其餘姐妹們,自然也是不喜歡,眾兄弟男女有別,對這妹妹也少理會,唯獨四弟蕭玦,因為也是庶出,母親早故,同為不受寵的孩子,反倒和她走得近。

      蕭玦不受寵,說來也是因為蕭家家風,蕭錦重文輕武,總認為亂世之中,武將多命有不舛,倒是文臣,道德文章放在哪一朝都是用得著的,天下任誰來坐,這禮敬文人,都是題中應有之義。

      也因此,蕭家諸子,聚在一起都是談詩論文,品曲填詞,唯獨蕭玦,詩文雖也讀,但一有空閒便去舞刀弄槍,拚命抓著家中武師到處學藝,眾兄弟嗤笑,他只聽而不聞。

      有次被笑得急了,十歲孩子勃然道:「你等所學,不過俯伏人下為人臣子之技,我要學的,卻是登臨人上救萬民於亂世水火之技!」

      此語一出,眾兄弟肅然,再無人敢嗤笑這個武癡弟弟,這話很快傳到老淮南王耳朵裡,謹小慎微的淮南王大怒,說他行事荒誕妄言無知,將兒子狠狠打了一頓,關進柴房三日不給飯吃。

      是文昌每夜偷偷跑到柴房,將自己的粗劣飯食從門縫裡塞給弟弟,蕭玦問她可有吃過,文昌摸摸肚子,微笑對弟弟點頭,蕭玦畢竟是個男孩子,心思粗疏,也沒多想,抱著飯碗吃了個乾淨,全沒看見姐姐在一旁眼巴巴看著飯菜眨眼就神奇消失的饑餓眼神。

      直到第三日,蕭玦剛吃了一半,姐姐餓暈在他面前。

      蕭玦慌了,抱著姐姐好一陣呼喚,又胡亂掐她人中虎口,亂七八糟救治了一番,文昌才醒來,剩下的飯,蕭玦當然不肯再吃,姐弟倆互相推拒了好一陣,最後眼淚漣漣的共食了那碗剩飯。

      此事是蕭玦告訴秦長歌的,他對這半碗飯唸唸不忘,稱帝後多次提起,登基後,文昌是最先得封賞賜最重的公主,蕭玦多次對臣子後宮感嘆:「此乃我一飯之恩長姐。」

      卻不知,帝恩深重,反倒令本就不受待見的文昌在宮中越發度日艱難,太后皇后視她便如眼睛裡的肉刺,直欲抉去了後快,妃子們看兩宮眼色,自然也是敬而遠之,更過分的是,文昌已到適嫁之齡,比她年紀小的公主都已由兩宮擇配,唯獨她,猶自在宮中蹉跎年華,時間久了,蕭玦也覺得奇怪,意欲為她指婚,提出人選,都被兩宮攔下,言說公主不願,須得另擇佳配,在蕭玦心裡,自己這個姐姐本就誰都配不上,也就罷了,只囑託了兩宮多加留意。

      公主年紀漸長,再留在宮中已經不成體統,兩宮商議了,又細細打聽了一番,為她指配了中州安撫使宋耀的兒子宋煦,這宋煦倒也有些名聲,據說生得好相貌做得好詩文,年紀輕輕便中了舉,名滿中州,蕭玦聽了也滿意,當即指婚,出嫁那日,繁盛榮華,金粉迷離,公主陪嫁妝奩之厚,為諸公主之冠,好一場風光大嫁。

      可惜好景不長,不過一年,宋煦病死,公主做了寡婦。

      蕭玦至此,也只得哀嘆姐姐命運不佳,按說公主新寡,便當在中州守寡終身,他卻憐惜乃姐寂寞,特意為她建造了金甌宮,將她接回宮長住,本是一番深恩厚意,卻是將她再次推入火坑。

      秦長歌彼時入宮不久,她是不愛管閒事的人,他人吹皺一池春水,與我何干?但文昌不同,文昌和她之間,另有一段交往,不過那是另一段故事了。

      那日,是文昌新寡回宮後的第一次壽辰,依文昌的意思,自己是不祥之身,也不必驚動上下了,偏偏蕭玦卻記得姐姐生辰,早早打發內侍頒下賞賜,各色錦緞珠玉,器物珍奇,滿滿堆了一殿。

      看得某些人漲眼睛。

      午後,兩宮賞賜下來了。

  也不過是尋常玩物,奇的是,凡是成雙成對的物件,都只剩下一個。



卷一:涅槃卷   第六章  雙靨

  前來頒賞的太監一臉假笑不陰不陽,捏著嗓子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說了,近日與北魏戰事又起,前方戰士作戰艱辛,軍需龐大,宮中也當撙節用度以示共苦之意,這成雙成對的玉盞金勺,想公主這輩子也用不著了,倒不如幫公主節省下來,充做軍需,算來也是公主一分心意,想公主深受皇恩,素明大義,定然也是願意的。」

      文昌俯伏在地,聽著這誅心之言,渾身麻木僵硬,不知疼癢,卻也只能將臉深深埋在塵埃,含悲忍辱的顫聲謝恩。

      便是這樣還不夠,太監一臉陰笑的催著她去太后所居的長壽宮謝恩,明知此去必是另一番羞辱,文昌卻也無奈,只能匆匆換了衣裳,趕去長壽宮。

      長壽宮妃嬪們珠圍翠繞濟濟一堂,皇后太后盛裝麗飾,端坐上位,公主上前謝恩,那兩人徐徐飲茶,眼皮也不曾抬得,公主尷尬惶惑跪在當地,正不知如何是好,宮女來報,睿貴妃到。

      一室女人,立即齊齊將或嫉妒或怨恨或玩味或深斂的目光投向殿口。

      好半日,睿貴妃才長裙曳地,雲髻微挽,薄施脂粉,神態曼然的緩緩步入,看似對每個人都溫和微笑,那眼角目光,卻誰都不在其中。

      一室的華貴隆重,唯睿貴妃輕衣薄綃,桃花懶妝,螺髻無珠無玉,微垂縹色絲帶,臂上綃金紗隨風飛舉,飄逸如仙。

      這倒也罷了,最奇的是,眼下居然點了猩紅微痣一點,宛如墮淚。

      宮妃們面面相覷,無人敢言。

      皇后卻難掩刻骨妒忌,素日雍容的顏容滿是厲色,對著那個時時威脅著自己后位而自己無能為力的女子,她連語聲都難掩恨意。

      「貴妃今日為何作此怪異裝束?」

      「哦,」秦長歌素扇掩面,淺淺一笑。

      「我聽聞離國有『雙靨妝』,眼眉之下,雙靨之上,硃砂一點嬌紅,越發襯得女子眼波婉轉風姿楚楚,今日有暇,學做了來,可好?」

      皇后身側,樞密副使何安先的次女,受封瑤妃的何靜瑤盯著自己新塗了北海之國進貢的珠貝丹的指甲,好像看不夠似的仔細端詳那閃閃發亮的指甲,一邊冷笑道:「真是奇了,既然是雙靨,如何只點了一邊?難道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秦長歌毫不著惱,只是微笑。

      「那是離國未及荳蔻的女子方可使用的妝容,反正我也老了,也用不著點雙靨了,點上一邊,也算沾了新鮮。」

      她這一語出,眾人皆變色,秦長歌今年雙十年華,雖比諸妃大些,較之太后皇后卻是要年輕得多,她說自己「老了」,豈不是在諷刺兩宮「老朽」?

      那句「反正我也老了,用不著點雙靨了。」怎麼聽來都和先前兩宮當著她們面下給公主的懿旨「想公主這輩子也用不著了,倒不如幫公主節省下來」語氣一模一樣,聽著著實諷刺。

      秦長歌卻已看向猶自跪地未起的公主,好像剛剛才看見她,目光一變,起身驚呼道:「這不是文昌長公主麼?公主如何跪在這裡?」

      她快步行至文昌身邊,文昌見她來,目中淚光一湧,強自忍了,咬著嘴唇不語,太后卻已淡淡道:「公主今日壽辰,來長壽宮謝恩,貴妃難道覺得,公主謝恩,不當跪我?」

      「當得,」秦長歌宛然一笑,「別說是公主,這裡無論誰,見了您,都是當跪的,您母儀天下,天子尚執子禮日日請安,何況我們。」

      太后「唔」了一聲,臉色稍霽。

  「只是,」秦長歌緩緩繞行殿內一圈,注目安坐著的嬪妃們,笑吟吟道:「妹妹們啊,我突然想起件小事,有些不明白,你們可否指教我一番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1:26 PM

卷一:涅槃卷   第七章  千絕

   位次僅次於皇后和秦長歌,位列四妃之一的張淑妃,一臉淺笑盈盈,道:「貴妃但有吩咐,莫敢不從,只是這指教二字,實在是當不起,若是讓陛下聽見了,妹妹們只怕又擔了不是。」

      秦長歌瞟一眼淑妃,淑妃司馬玉鸞,是當朝太尉,手掌十萬兵權的司馬廷的女兒,從龍有功的功臣之後,不僅是她,這裡的嬪妃,都是蕭玦為鞏固政權,平衡各方勢力所納,蕭玦無數次在她面前發誓,將來帝位穩固,定然是要罷卻三千佳麗,此生只專守她一人。

      秦長歌不過一笑而已。

      天子之愛,是博愛,愛江山,愛臣民,愛權位,最後,才是女人。

      一生一世一雙人,不過是個遙不可及抓握即破的美夢。

      她秦長歌,一向是不做夢的。

      當年,前朝元敬帝沉迷煉丹長生,不問政事多年,朝政為奸佞把持,倒行逆施,各地節度使實力強盛者漸生離心,不受朝命﹐不輸貢賦,劃地自治,群雄割據之勢漸生,為搶奪地盤兵丁年年征戰不休,還時時搶割百姓辛苦所種的糧食,擄走所有壯勞力,導致烽煙處處赤地千里,百姓苦不堪言,兵戰最為激烈的幾個州,當地百姓逃個精光,流亡路途,食物不足便易子而食,血淚斑斑一路淒涼哀哭。

      從幽州自平州自京城一路千里,白骨歷歷,零落於黧黑的道路,無人殮埋。

      其時,一直在廟堂民間享有崇高地位,號稱「天機之子,隱蹤之門,得一弟子可得天下」的千絕門,終不忍亂世饑民白骨流離的慘景,重開了封閉六十年的山門。

      啟門之日,無數瘦骨支離的難民伏塵遙拜,哭聲哀求之聲直上雲霄……而朝野有識之士,也改裝簡從,驅車而來,遠遠在山門外下馬棄車,奔行於半山,喃喃祈禱。

      當世人猶在翹首遙望猜測那煙霞之上緩緩洞開的神秘奇門,派出的是哪位驚才絕豔,一入紅塵就註定掀起滔天巨浪,顛覆迷亂朝綱,解民於倒懸的弟子時。

      千絕門小師妹秦長歌,已早一日離開師門,受命行走江湖,為亂世苦海中掙扎的蒼生,尋天下之主。

      按照師門指引,她只向西而行,某一日路過閒散郡王淮南王府門前時,她停住腳步,微笑。

      深深注視那個因為酷愛學武被趕出家門又被兄弟嘲笑的少年,為他目中的熾烈飛騰的華光所驚。

      那少年攜劍當街,對著兄弟們在他面前重重闔上的朱漆大門,憤怒卻不悲切,只是昂然上前,刷刷兩刀!

      砍裂正門,兩道豁口深深,若張開的黑洞洞巨口,大笑世人有目無珠。

      那少年黑髮於風中飛揚,橫刀大叱:

      「你們,不配趕我出門,是我今日裂門而出,終有一日,我要你們,大開中門俯伏於地,長跪迎我!」

      院門後傳來哄笑之聲。

      那少年立於寥落長街之上,目光雖然堅定,然而那雙肩,卻已擔上一身的蒼涼了。

      畢竟尚自年輕,一懷抱負無人得解,獨立長街一身煢煢,終難免鬱鬱,於是這秋風瑟瑟,輕染了他兩眉霜色。

      卻有女子於他身後輕笑。

      「你也忒沒抱負了。」

      他霍然轉身。

      「僅僅大開中門俯伏跪迎?你為何不要他們一步一叩,千里來朝?」

      他的目光突地燃起,秋風中亮成了兩團熾烈的野火。

      聽得她懶懶微笑。

      「我會助你。」

      明明她神情如此慵懶,笑容如此狡黠,身姿如此單薄,言語如此模糊。

      然而他竟莫名安心。

      如幼年,學步之時踉蹌跌落,被身後之人挽扶而起,給他一個安心無妨的微笑。

      他亦微笑,明亮如火。

      那一諾,那長街初見,少年與少女,一個懷揣著尚自模糊的未來,另一個,早已將逐鹿之圖勾勒在心。

      那之後的跌宕搏殺,血戰功成,再一轉眼,竟已變幻流年,著了冠冕,換了戰場。

      無聲,卻殺氣凜然,美麗,卻利齒森森。

      以舌為刀以唇為劍的日子,如此的,令人厭倦啊……不抵那沙場點兵,黃沙染血,劍氣淩雲,橫槊賦詩的痛快,卻較那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得更陰狠更毒辣更血肉橫飛傷人無形。

      秦長歌微微一笑,那一閃的回溯記憶,瞬間拉回。

      無妨,便當遊戲也好。

      她笑得比張淑妃更加溫婉。

      「妹妹這話聽著奇怪……區區指教二字,不過尋常言語,如何你就認定陛下會因此生怒?……難道你是在暗示,我們英明天縱的陛下,是個輕易為他人一言而定人是非的……庸君?」

  最後兩字含在齒間,輕輕吐出低不可聞,卻令淑妃立時白了臉色。



卷一:涅槃卷   第八章  蕭玦

      秦長歌卻已不理她,只笑道:「拉回正題罷,前數日宮務府呈上擬定上元節各處賜賞明細,給我看過用印,我大約是老糊塗了,一時忘卻了陛下登基後擬定的親王公主後宮品級……哎呀……我西梁,長公主是幾品來著?」

      座中一個姓楊的美人,立即嗤笑一聲道:「貴妃娘娘那是貴人多忘事,長公主,一品封。」

      這話出口,她猶自未覺,座中有人卻已皺起眉頭。

      「哦,」秦長歌眼波流轉,「多謝妹妹指教……說實在的,對這些品級封誥之類,我向來糊塗,也就僅僅知道自己是幾品罷了。」

      楊美人又笑一聲,道:「貴妃娘娘位居一品,聖寵隆重,那是無論如何不能忘的。」

      「哦。」秦長歌立即笑道:「無論如何都不能忘?那麼我真是不明白了,為什麼我現今站著,你這小小四品美人,依舊敢坐著?」

      她不待僵住的楊美人說話,目光一輪,笑道:「我更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堂堂一品,與皇后齊肩的公主跪著,你們依舊敢坐著?」

      「我西梁皇朝的後宮規矩,真是越發的讓人開眼界了,仗著太后慈和,皇后寬憫,妃子們就只知左右西東南北了?」

      嬪妃們全數僵在椅上,半晌,有人白著臉緩緩站起,接著站起的人越來越多,只有瑤妃淑妃幾個等級高的妃子,依舊直直的坐著,只是那臀下似有針氈般挪動不休,神情也微有不安。

      蕭玦最不喜後宮鬧事家務不寧,所以對妃子們管束很嚴,上下等級涇渭分明,若是給他知道了這不禮敬之過,輕則禁足重則降位,都是有可能的。

      太后本已微有怒色,聽著最後一句,動了動嘴角不再言語,皇后偏過頭,看了看太后,忍了忍,緩聲道:「貴妃所言甚是,只是那『只知左右西東南北』何意?」

      「不知上下也!」

      人隨聲到,年輕的皇帝,紫金冠繡金龍黑袍金光熠熠,大步進門來,身軀挺拔步伐俐落,一身久經沙場的爽利明銳之氣,行動間似可帶起小小旋風。

      殿外的陽光,隨著他大力推開槅扇的動作,呼啦啦的被帶進了一大片,白亮亮的射得人睜不開眼,但也遠不及他英姿明亮逼人眼目。

      妃子們呼啦一下,跪倒一片。

      蕭玦並不看她們,俊朗若天神的容顏上,黑曜石般的眸子光芒逼人,長眉微擰,先向太后請安,也不理皇后,自去扶起文昌,親自按她在椅上坐了,又向秦長歌朗聲笑道:「你素日懶得理會這些事體,未曾想今日也會有此一問,說得好!」

      秦長歌淺笑一禮,皇后已冷然笑問:「陛下今日來得倒早,是和貴妃一起過來的嗎?」

      蕭玦笑容一收,冷冷回身,盯著皇后,目光如冰片劃過。

      皇后不能自己的一噤,抿了抿唇縮了縮身子,隨即又自矜身份的挺挺腰,蕭玦已將目光轉開,淡淡道:「朕自靜意齋批完奏摺,去長公主殿中給她賀壽,說是來給太后謝恩了,朕便過來了,皇后,這個回答你可滿意?」

      皇后臉白了白,求救似的將目光投向太后。

      皇后江照微,本就是太后娘家侄女,淮左大族江家的嫡出的大小姐,江太后的兄長的女兒。

      當初蕭玦眼看要成就帝業,當初的淮南王妃,現在的江太后,立即在家鄉為他娶了這表姐,信誓旦旦言說兩人從小就有婚約,甚至拿出了所謂的約書信物。

      蕭玦怎肯為人擺佈,怒發如狂,拒不承認這婚約。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婚約定然有問題,試想蕭玦一個不受寵的庶出之子,又被棄出家門,王妃放著自己親生兒子不管,反會為他這叛逆之子先娶了江家貴女?

      然而約書白紙黑字,江家蕭家上下異口同聲,而前元朝一向標榜禮教仁孝治國,君要臣亡父令子死,均得謝恩以受,違之則千夫所指,蕭玦不從母命,拒娶表姐,竟成了不仁不孝,無信無義,一朝富貴便拋棄糟糠之妻的無情之人。

      事情便僵持了下來。

      最後反是本應立為皇后的秦長歌出面,婉言相勸,她道,當時新朝將立,舊朝老臣戀棧先朝,還有一些在朝在野都有些影響力,奉元氏皇族為正統的酸腐文人,寫詩作文,譏刺蕭玦奪位不正,篡國之賊,紛紛擾擾鬧個不休。

      蕭玦征戰沙場英姿神勇,對這些賣弄嘴皮子的文人卻頗為頭痛,秦長歌只勸蕭玦,文人這種東西,最好的是名,你殺他,他覺得名垂青史,你辱他,他覺得千古流芳,你動了他一根指頭,立即坐實了殘虐暴戾,不尊道義,扼殺讀書種子的罪名,偏偏這些人一張利嘴,最愛逮人痛腳,添油加醋妙筆文章一做,無知百姓難免被牽著鼻子走,你尚未登基,民心未定,是以萬不可難為這些人,更不可給他們捉著不是之處,否則新帝涼薄不孝之名立刻給你扣上,不過是娶妻,先娶了就是。

      最後一句讓蕭玦目光一亮,是以便默認了這門親事,登基後也聽了秦長歌的話,立為皇后,反倒真正有功之臣秦長歌,倒位居她之下。

      然而世間事難得兩全,搶了母儀天下的尊榮,卻再難奪得良人之心。

      太后接到了那個求救的目光,卻只當沒看見,只在心裡嘆氣娘家無人,挑來挑去,依舊是個不成器的。

      蕭玦卻已轉身,向著那群凜凜戰戰的妃子,冷笑道:「朕今日可算見識了,我西梁的大家閨秀,一個個都好生懂禮節知分寸。」

      也不理會妃子們請罪,左手攜了文昌,右手挽了秦長歌便向外走,只淡淡道:「都禁足三日罷,抄抄佛經靜靜心,省得盡日裡浮躁,三日後,帶著佛經去和公主談講談講。」

      三日後,帶著受罰抄的佛經去拜見公主……擺明瞭是要她們親自登門道歉,妃子們氣白了臉咬紅了唇,卻也只能眼睜睜見著皇帝貴妃,言笑晏晏一路行去。

      自此,文昌的日子好上許多,雖然太后皇后依舊不待見,可是落井下石,明朝暗諷的人,卻一個也沒有了。

      她是內斂溫厚的性子,有什麼也放在心底,自那後見了秦長歌,一個不提,另一個也不說,但那眼神,卻是溫暖和煦,宛如日光,自彼此身上徐徐拂過。

      再然後,便是那血色淋漓慘然一夜……文昌,文昌,一逝三年,午夜輾轉,故人可曾入你夢來?

      若是不曾,那麼,我自己來,你,喜不喜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2:00 PM

卷一:涅槃卷   第九章  夜探

  起風了。

      文昌緩緩睜開眼睛。

      又是一個寂寞的夜啊,自從那人死後,自己在宮中越發寂寞,把日子過成了線裝書中雷同的每一頁,渾渾噩噩不知道今夕何夕。

      故人早化飛灰,想必魂魄亦已轉生,想又何用?

      今夜的風,貼著殿角悠悠盤旋,好生詭異啊……殿前,重重紗簾被風吹起,晃起一天月色,博山鼎爐中沉香嫋嫋,蕩漾渺渺煙光,那煙光忽散忽凝,飄搖如水晶幕。

      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窺人的卻不是明月。

      一雙手,緩緩輕掠紗簾。

      文昌瞪大眼,想驚呼,卻不知怎的聲音凝滯在夜色裡。

      掀簾的那雙手,纖纖玉指,膚光勝雪,隨意間便是一個華美的姿勢,簾幕卷處,現出亭亭人影,漫步上階,分簾穿堂而來。

      風輕緩踱入,牽起她衣袂溫柔前導,她螺髻縹帶,絲衣輕綃,身姿弱不勝衣,舉止卻淵停有度,她似是走得很慢,然而轉瞬便到了近前。

      一線月光淺暗,淡淡的青色,映上她絕色眉宇,那一雙眉揚掠的角度精美至令人驚嘆。

      不知道為什麼,她卻一直側轉著臉,看著窗外遠遠的龍章宮,文昌揪緊了心,心裡有個念頭呼之欲出,那個念頭仿若雪珠般森冷敲擊著她的五臟六腑,她的深藏的回憶被這個念頭敲得隱隱生痛。她等待她轉過臉來,卻又害怕她轉過臉來。

      夜霧起了,地面凝了一層冰清的露珠,而殿外的曇花開了。

      她終於結束了凝望的姿勢,輕輕偏首。

      說不盡的傾國風采,眼下卻有猩紅小痣一點,鮮豔欲活,宛如墮淚。

      長歌!!!

      你是英魂不遠,於這淒清之夜,乘風而來,以那年長壽宮靨妝之象,暗示我,你舊事難忘,再度涉足這埋葬了你的輝煌黑暗宮廷,重溫昔日榮耀和摧折麼???

      長歌!!!

      文昌霍然睜開眼睛。

      第一眼看見帳上玉鉤輕輕搖晃,撞擊床欞,其聲清越。

      文昌舒一口氣,對著垂著夜明珠的帳頂,輕輕的,無力的抹汗。

      原來不過一夢。

      想必今夜風吹簾幕,細碎之聲不絕,恍惚迷濛中憶起曾經傾心相助的故人,心境搖動,故此入夢。

      文昌欠身坐起,欲待關起宮女粗心忘記關好的窗戶。

      身子驀然僵住。

      紗簾後,窗前,樹影婆娑,斑駁的灰色樹影裡,隱約有淡淡的人影,投射於地面。

      不是夢!

      確實有人。

      夢中的一切仿若重現,文昌的驚駭衝破胸臆,張口欲呼。

      那影子跨前一步,現出輪廓。

      月光掩映在她身後,她的身週一層淡淡光暈,卻不妨礙文昌看清那螺髻綃紗,素衣豔痣。

      恍然若夢。

      文昌的眼淚,忽的一下湧上眼眶。

      喃喃道:

      「皇后,你回來了麼?」

      那人不答,只是靜默的看她,衣袂在風中飛舞,似是隨時欲乘風歸去。

      「皇后……」文昌夢囈般的低語,輕輕翻身下床,向那身影走去,將至近前,那影子卻突然退了兩步。

      「皇后……你連我也不信了麼?你是恨了這宮中的人心詭譎覆雨翻雲?你是恨了這血肉堆積白骨壘成的瓊樓華殿,金宮玉闕?你既然這般恨著,為何今日又要重來,難道你是怨氣未解,想要問個究竟麼……」

      似是她問對了話,那人影不再後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文昌掩面啜泣起來,「那年,當我趕到長樂宮的時候,就看見你的宮殿已成火海,而廢后不知道怎麼的在那宮前,又笑又跳,口口聲聲說要涅槃重生……長樂宮七十二宮人,加上皇后和太子……一共七十四具屍體……後來不知怎的又有傳言,說你是死遁,其實你是和……別的男子私奔了……可我不信……我知道你去了,我知道……他們害死你,還要污衊你……」

      夠了。

      秦長歌緩緩微笑,黑暗中目中明光一閃。

      今夜這番舊日裝束,再藉著背光,朦朧月色,搞了個幽魂再現的戲碼,就是為了試探下當年舊人,是否此心依然?

      不是她多疑,實是鬼魅宮闕,妖影幢幢,充斥陰謀爭鬥和權欲誘惑的曖昧黏濕氣息,無論誰,在其中浸淫久了,都難免染得一身腥氣,轉而成妖,時隔三年,文昌是否還能潔身自好,她實在沒有把握。

      此刻,夜見幽冥來客,心神搖動神智恍惚之下,脫口而出的話語,自然是心靈隱秘的最真映射。

      文昌,已經過關了。

      輕笑一聲,秦長歌漫步而前。

      文昌怔怔看著她,又怔怔看了看地上影子,半晌喃喃道:「我又糊塗了,鬼魂哪來的影子?」

      她坐起身,盯著秦長歌,問:「你是誰?」

      細長的眉皺成一線,她道:「你是哪宮的宮女?怎會穿成這樣跑到我宮裡?你不怕宮裡的規矩麼?」

      「文昌,你就是這點最好,」秦長歌好整以暇在錦凳上坐下,抬手掠掠鬢髮,笑道:「驚而不亂,有大將之風,且宅心仁厚,看見夜半跑到你寢宮的宮女也不會像她們一樣,尖著嗓子嚷嚷有刺客,不管三七二十一打死算完。」

      倒抽一口冷氣,文昌瞪大了眼,目光中透出驚駭之色,「你……你……」

      「我什麼?」秦長歌眨眨眼,「我和她,神情姿態,說話語氣,都一模一樣?」

      「她……你……」文昌手指緊緊絞扭在一起,「你怎麼知道她……」

      秦長歌微微笑,笑得很誠懇,但怎麼看這誠懇都要打個折扣,「你剛才說的啊,皇后,這宮裡,死於非命的皇后,不就秦長歌麼?」

      「你怎麼可以直呼她名字?」文昌突然生怒,向來和煦的眉宇間一片凜然之色:「你怎麼配直呼她的名字?你是誰?深夜來此,你有何用意?」

      她直直坐在床上,手卻緩緩探向被縟之下。

      秦長歌一眼瞥見,嘆息一聲,道:「不必去床下暗格去摸你的匕首了,我對你並無惡意。」

      文昌手一顫,手指僵在了被中。

      床下暗格有匕首,是唯有她和長歌才知道的秘密,當年,她困於深宮鬼蜮,夜寐多夢,時時輾轉不安,長歌給了她一柄匕首,又為她在床下制了暗格,設計了極精妙的機簧,勸慰她道:「神兵利器,向來有鎮邪伏魔之效,壓於枕下,可保一夜安眠,若遇上什麼不利事體,有此機關,也可防身一二,只是千萬不要對任何人洩露,否則機關也就不是機關了。」

      她牢牢記住這話,多年來未曾對第二人言,如今這陌生的,裝扮恍然是當年長歌的宮女,如何會知?

      一個念頭閃過她腦海,驚得她渾身一炸,忽地摀住了嘴。

      而秦長歌已微笑注視她,道:「文昌,故人來訪,別來無恙?」

      話未說完,文昌一個翻身忽地滾下了床。

      秦長歌呆了呆,接著便見文昌急急的去關門掩窗,赤著腳奔來奔去的查探四周,不由失笑,道:「放心,御花園的紫草和百里香,我經過時順便採了些,撒在外殿的燈燭旁,你殿中的人,今夜托你的福,都有一番好睡了。」

      文昌停住,背對著窗戶往後一靠,雙手反背壓在窗上,目光似驚似喜的望著秦長歌,低低道:「你今夜,是附在這宮女身上顯靈麼……宮中對這些鬼魅之事極為忌諱,若被發現,這宮女性命不保,所以我不得不小心些。」

      秦長歌上前,拉住她的手,微微一笑。

  「不,是我,我回來了。」



卷一:涅槃卷   第十章  死因

  我回來了。

      一句話如巨石投入平靜的湖泊波心,盪開層層圓暈,皺褶出文昌此刻震撼的神情。

      她呆立在當地,眼前一黑。

      她以為自己驚訝或歡喜得暈了,結果定定神才發現是秦長歌在調弄燭芯。

      微微俯身,秦長歌取過金撥子,輕輕的撥弄燭芯,暈黃的光影直射上她容顏,反而令得她眉目更加朦朧不清,而身後牆壁上投射出大而散的光斑,光斑內人影虛化,影影幢幢,更添幾分幽深神秘。

      將金撥子拿到眼前,注目半晌,秦長歌微微笑道:「我不知道如今的世人是怎樣看待睿懿皇后薨逝這件事的,在他們的想像裡,那不過是國母享盡尊榮,壽終正寢,唯有我知道,那一夜,所謂算無遺策的開國皇后,很可笑的死在一個專用於撥弄燭火的小小的金撥子下。」

      渾身激靈靈一顫,文昌聲未出口音已啞:「皇后……」

      「小小的金撥子,裝在她的嬌兒,僅僅一歲,剛被封為太子的蕭溶身側的機關裡,而機關的機簧壓在蕭溶身下,那是一個連環機關,當太子睡醒哭鬧,皇后很自然的將他抱起輕哄時,本被太子身子壓著的機簧立即彈開,帶動身側機關,極近的距離裡,角度精準的正正射入俯身向著嬌兒,亦向著機簧的皇后咽喉。」

      她語氣淡淡,彷彿在說著別人的事,彷彿那詭異的殺著,死亡的結局與她無關,文昌卻已經軟軟的倒了下去。

      她努力支撐著身子,死死抓住窗櫺,手指筋骨畢露,驚駭的聽著當世以來足可震動天下的宮闈秘聞,聽著那一直被傳得絕頂神秘的睿懿皇后的死亡真相。

      想過很多種皇后的結局,總覺得那樣的人,什麼人什麼手段可以置她於死地?總覺得斯人已逝,註定這將是無解之謎,只是無論如何也未曾想到,今日竟於這不可思議的情形下,聽受害人本人,親口描述那陰森驚怖的一幕。

      「……她向來機敏,多少年血海風浪裡闖過的人,怎麼會輕易為人所乘?但任何慈母對著嬌兒,都難免心生柔軟,放鬆警惕,金撥子射來,先向著孩子頭顱,頭顱之後是她的咽喉,她沒有選擇,只能先拋開孩子,然後,她咽喉一冷,一切都已來不及。」

      「……她中招,立即後退,當時她還未死,還在欲圖反擊自救,誰知道身後妝台,突然彈出利刃,自她背後扎入,自腹中透出。」

      文昌的眼淚,已經滾滾的落了下來,秦長歌不為所動,繼續漠然道:「她當時已知必死,也知道中了人處心積慮的埋伏,絕望之中,她不退反進,拚命撲到床前,對著不知母親瀕臨死亡,猶自咧嘴微笑,張手紮腳等她來抱的兒子便是一掌!」

      「啊!」文昌驚呼,「蕭溶……蕭溶……」

      秦長歌一直平和如面具的神色裡終於有了一絲縫隙,宛如水波般一搖的表情,瞬間消逝,繼續道:「她將不再動彈的兒子拋到一邊,用盡最後的氣力,倒在床邊,最後的意識裡,她看見有人輕輕走近,用金撥子,挖去了她的雙眼。」

      她緩緩伸手,輕觸自己眼皮,似乎想用隔世的觸摸,去重溫記憶裡那一幕驚心動魄無比慘烈的場景,鮮紅的天地,一襲似乎比血色更鮮豔,但再也辨不清顏色的袍角,溫柔伸出的手指,尖銳之物探入眼眶,眸子被血淋淋抉出,黑暗永久降臨。

  文昌扣緊手指,張大眼,眼淚卻已不再流下,她看著秦長歌,半晌,輕輕道:「長歌,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回來的,但我知道你是她……這幾年,宮中人都說你是和陛下有爭執,自己離開了,只有我知道,你一定是去了,但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去的……這麼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2:07 PM

卷一:涅槃卷   第十一章  迷局

  秦長歌笑了笑,注目燭火飄搖,在地面塗了一層淡淡黑影,姿態千奇百怪的猙獰,形如鬼魅。

      她直起身,緩緩踱步,一步一步,輕輕踩在那猙獰的黑影之上。

      「死就是死,慘或者不慘,沒什麼區別。」

      「可是文昌,你說,我的死法,是不是很奇怪?」

      秦長歌微笑轉身,眼底卻沒有笑意,溫柔的道:「我的寢宮,從無人可以隨意進入,因為到處都是機關,那日蕭溶午睡,我怕吵著他,便留下他一人睡覺,兩名宮女在寢殿門口守著,我離開不過半個時辰,這半個時辰內,誰能潛入寢宮,避過我無數機關,再布好這般精巧的機簧,對我一擊必殺?」

      「我被擊中後立即後退,是我記得妝台側的抽屜夾板裡,有設計的飛刀,誰知道那飛刀卻從妝台正中飛出,倒變成我自己撞了上去,是誰,在那短暫的時間裡,佈置好一切,還能從容改掉我的機關?」

      「算好我最疏於防備的狀態,算好機關角度,甚至算好我的武功反應,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能發揮到什麼程度,會以什麼姿勢什麼方向撞上妝台——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難如登天。」

      「是什麼樣的人,能夠做到這些?」

      「最後那抉去眸子,更是奇異——我已必死,何必多此一舉,他是要掩蓋什麼,還是怕我發現什麼?」

      「文昌,」秦長歌深深注目早已失去說話能力的文昌,一字字道:「前生裡睿懿之死,絕不是簡單的仇殺,其間必然牽扯到某些陰謀和潛因,而殺死我,也絕不是隨便什麼人一個人就能做到,那日我雖然只感覺見到一個人,但我敢發誓,能做成這件事,能在短短一剎間將我殺死的人,世上還沒生出來,那樣狠絕俐落,步步算計的強大殺局,必然是多人合作的結果。」

      文昌淒然一笑,道:「是的,宮中上下,誰不知道你能耐,大家都覺得,誰能殺死你?所以才沒有人相信你是死了,私下裡流言傳得滿天飛,陛下也……長歌,你既回來,你打算怎麼做?」

      懶懶往錦榻一靠,秦長歌似笑非笑。

      「還能幹什麼?報仇唄,我既然回來了,還讓他們繼續高枕無憂的過日子,那怎麼可以。」

      文昌肅然道:「那麼,長歌,需要我做什麼?」

      秦長歌瞟她一眼,忽道:「你已守寡多年,在宮中居住,其實於理不合。」

      苦笑了聲,文昌道,「我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可惜陛下不肯挪我出宮。」

      「不需要出宮,」秦長歌站起身,「你這金甌宮的位置,位於宮城中心,很不方便,我記得上林別苑有皇庵,原是前朝老太妃出家祈福所住,老太妃去世後,便空了下來,你可願意去?」

      文昌點頭:「那是最好不過,可是陛下不肯同意怎麼辦?」

      「何須問他?」秦長歌一笑,「這後宮諸般事務,不都太后操心麼?長公主出家為國祈福,潛心事佛祈願我國運昌隆,這是有光彩好聲名的事,太后早就巴不得你離了她眼前,一定會恩准的,這種事,堂皇光明,蕭玦再不願,也不能阻止。」

      輕輕拍了拍文昌的手,秦長歌嘆息道:「委屈你了,你知道,雲州出身女子在宮中永無出頭之日,我在翠微宮,無法行事,我需要一個合理的理由出入宮禁,方便行事,上林庵那裡離宮中近,卻又位於宮外無人管束,又有出入宮禁之權,過幾天,我會想法子跟著你,作為你隨侍的侍女一同去上林庵……記得當年你也曾有過這想頭,是我攔了下來,原打算替你另覓良配,誰知道……總之都是命運無常,將來,若能事成,終究是要為你打算的。」

      「那些情愛嫁娶之事,我也不想了,唯願平安度日而已,」文昌露出一絲苦笑,想了想,試探的問,「你要出宮,是要重新聯繫你當初瞞著陛下建立的武林勢力嗎?」

      緩緩回身,秦長歌目光中一絲笑意,隔著燭火注視文昌:「文昌,我記得當年,你我雖然彼此心知,但是,關於我在宮外的勢力,我並沒有告訴你。」

      文昌低下頭,她素來對秦長歌尊敬崇拜,從不敢和她目光相對,哪怕秦長歌目光並不淩厲,任何時候都溫柔散漫,但她就是無由的畏怯,尤其當秦長歌露出這種看來親切,實則遙遠的笑意時。

      看著她這種笑意,就像看著遠古的神祇,於雲端,溫柔而透徹的冷冷俯視。

      有種了悟的莫大心驚。

      低著頭,她礙難啟齒的道:「……是陛下,有次喝醉了和我提起,說你隱瞞了他很多東西,說你在宮外有自己的勢力,他懷疑是天下第一大幫熾焰幫,為此特地召見了熾焰幫主素玄……但卻什麼也沒能問出來……」

      她聲音越說越低,作為當年事件的旁觀者,她是隱約知道帝后當年的齟齬的,甚至覺得,睿懿之死的背後,隱隱有皇帝的影子,若非是他,誰有這般勢力,在宮中殺人如草不聞聲的殺掉了名動天下的開國皇后?然而這個念頭太驚怖,令她每一想起就一身冷汗,只敢將這恐怖的思緒深埋在心底,如今,當著秦長歌的面提起蕭玦,她竟覺得,無限心虛。

      秦長歌早已看明白她心底的黑洞,微笑道:「文昌,事情未有定論,你不必緊張……我當年,確實因為某些原因,為自己安排了退路,只是沒來得及用上,那只是自保的方式,無關隱瞞……不過也沒有解釋的必要了……我要出宮,暫時的目的只有一個。」

      她遠遠望著高聳連綿殿宇屋脊之後,望向深濃至五指不辨的夜色裡,彷彿只是那般的凝望,便可穿透那重重迷障,疊疊宮牆,望見自己想要探知的真相,望見自己想要見到的人。

      「我想找到,我兒蕭溶。」



卷一:涅槃卷   第十二章  離火

  哐噹一聲。

      用力太猛,靠在窗上的文昌險些撞掉了窗扇。

      「溶兒不是已經……不是已經……」

      文昌實在不忍將那個「死」字說出口,但她卻深深記得,當年,風將殘滅的火星和焦灰,刮入金甌宮時,自己是如何不顧一切迎著那嗆人的煙灰奔到火場的,她到時,火勢已歇,不顧太監勸阻,她奔進殘破的大殿前,死難者的屍首被一一找了出來,在空地上排成長長的幾排,一片死寂中,她失魂落魄的在散發著焦臭的屍體前躑躅,腿軟得邁不開腳步,最後,最前方白布遮著的兩具屍體,令她痛極駐足。

      那兩具,許是因為身處火海中心,幾乎看不出布下有物,尤其右邊那具,短小至幾乎看不出白布下還有東西,她瞪著那小小一團,手指顫抖,不敢掀開白布。

      難道,那小小一團,就是前幾日還在她懷中起勁的將拳頭啃得咿唔有聲的溶兒?

      那還是剛滿一歲的嬰兒!

      她最終沒能掀開那白布,然而顫抖指下的觸感,告訴她那個令人絕望的事實。

      溶兒死了。

      他死在繈褓之中,死後諡封明宣,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連最被疑為死遁的秦長歌已經親自證實了她的未能倖免,小小嬰兒,又如何能在那火場存活?

      何況秦長歌自己也說,臨死前,她給了溶兒一掌。

      她抖著牙齒,要不是太過明白秦長歌非胡言之人,她幾乎以為秦長歌傷心愛子之死,有些迷糊了。

      對上她的目光,秦長歌笑了笑,淡淡道:「當年,臨死前那一掌,是我獨創的閉穴龜息掌法,中掌之人,轉穴閉氣,有半個時辰的氣息停滯,看上去,有若死亡。」

      文昌啊的一聲,想了想又道:「可是……」

      「所謂斬草除根,他們要殺我,必然也不放過溶兒,我那一掌,就是為了保溶兒的命,他們見溶兒中掌而死,想必以為我不願愛子被人所殺,寧可自己下手,便不會再動手……我將溶兒扔到一邊,也不是亂扔的,我那宮中,有三處死地,兩處活地,兩活地,一為分水,一為離火,溶兒被我臨死奮力一扔,扔到離火之地,那裡有南海靈犀珠鎮著,火不能近,三個時辰內可保無虞……我知道那些人殺人之後必將毀屍滅跡,因為火焚之後,什麼痕跡都不會留下,也必定會一擊得手立即離開,溶兒在那離火地,只要等得到我在宮外的屬下相救,就能保得性命……」

      文昌怔怔的看著秦長歌,越看越覺得寒意森森,一個女子,重傷垂死,殺手環伺,不過倉促之間已經飛快轉過了這許多念頭,思考了這許多可能,為愛子安排了嚴謹的退路,生死之間,連敵人的心態,後著,舉措,都考慮得清楚透徹,真真不愧當年號稱算無遺策,智能天縱的秦長歌。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秦長歌負手,看著窗外黑沉沉的夜,「他們看見宮內大火,無論如何也該趕來救人,三個時辰,我給他們爭取了三個時辰,如果他們還不能救出溶兒,我苦心栽培他們何用?」

      「還不如自己抹了脖子都死在我面前。」溫和微笑,秦長歌態度輕鬆。

      文昌看著她的眼睛,明明滿溢玩笑般的笑意,不知為何她卻打了個寒噤。

      「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她輕輕一個動作,秦長歌已經發覺,卻當作不知道,微笑道:「你也不必費心想法子要我跟去,我現在不過是個小小宮女,柔妃翠微宮離金甌宮也不近,你巴巴的要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宮女,反而露了行跡……你且等著,我會順理成章的來你這裡的。」

      「我走了,」看看天色,秦長歌笑道:「被發現了不好,你且按著我們說好的來辦,不要有什麼不安異常之處。」

      點點頭,文昌道:「你是如何過來的?回去路上一切小心。」

      「你忘記了,當年攻下皇城後,皇宮翻修過,」秦長歌似笑非笑,「睿懿皇后操心帝居安危,曾親自參與宮殿道路設置。」

      她神情平和依舊,語氣也並不凜冽,可是文昌忍不住心生淒涼畏怖之意,再次一顫。

      秦長歌舉步向外行去,將至殿口,緩緩停住腳步。

      並不回身,她仰頭看著天際最深黑那一線蒼穹,輕聲道:「文昌。」

      文昌立於她身後,嗯了一聲。

      「如果……是蕭玦對我下的手,你會不會後悔今日幫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2:15 PM

卷一:涅槃卷   第十三章  翠微

      誅心之問,文昌卻笑了。

      「長歌,我會幫你,固然有報答你護持情意的緣故,但也是為了阿玦。」

      「哦?」

      上前一步,文昌誠懇的道:「明眼人之前不說假話,你我都心知,此事陛下嫌疑最大,你既然回來,第一個要查的就是他,你的能耐我知道,就算我不幫你,你總有你的法子去查到真相,你,並不是非我不可。」

      「而我如果不幫你,那麼將來假若真的陛下與此事有關,那麼你身邊再無可以為他求情的人,你無顧慮,蕭玦險矣。」

      「所以我感謝你對我的信任,也感謝,你給了我這個機會,我會盡我全力的幫你,找出當年長樂宮血案的真兇,我想,如果我能夠為你盡到我的微薄之力,將來真兇若真與阿玦有關,以你的性子,也許我還有機會為他求情,而不至於完全沒有說話的權利,被排除在外。」

      「這是我作為姐姐,唯一能為他做的事。」

      秦長歌默然,頓了頓,回身對文昌一笑。

      「不枉他這許多年厚待你……」

      「我相信阿玦,」文昌道:「他爽朗明快,雖個性霸烈了些,但並無十分鬼蜮機詐心腸」

      「人是會變的,」秦長歌悠悠笑,「我現在聽說的乾元帝,好像是個喜怒無常的暴君。」

      「那是因為……」文昌欲言又止,她有些微微出神。

      當年,當年,她去遲了一步,雖不曾親眼見著,但隱約聽說皇帝是最先趕去長樂宮的,他嫌龍輿太慢,硬是從輿上跳下撒腿就跑,而當他見到熊熊烈火中緩緩崩塌的長樂宮時,連猶豫也沒有,立刻發瘋般的撲入火場,被侍衛死死拖回,聽說,自己那從不落淚的弟弟,彼時半跪在長樂宮外,埋頭不語,他已被煙燻黑的臉,被無聲洶湧的眼淚,沖刷出一道道慘白印痕。

      那樣的淒涼和絕望,那樣的一個在突然之間,失去愛妻嬌兒的痛苦男人。

      要她怎麼相信,他是始作俑者?

      半晌一嘆,文昌道:「以我的身份,說來也是無用,長歌,你聰慧絕倫,你且自己看著吧。」

      「自然,」秦長歌溫柔一笑,「恢恢天網,覆張以待,誰會最先撞進來供我觀賞?我又會見到哪般的眾生相?」

      她微笑行出門去。

  「我好期待啊……」

  ——不數日,宮中傳聞,文昌長公主求見太后,言及自己命乖運舛,不祥之身,不宜再於宮中居住,願持戒出家,為國祈福,太后甚為嘉許,當即首肯。

      長公主出家,自然要有隨侍的宮人陪同,金甌宮的宮人本來順理成章的要跟著去的,長公主卻說她們六根不淨塵心未了,不可跟去褻瀆佛祖。

      這話說得也是實話,單看金甌宮宮女的裝扮,就和別宮不同,分外鮮豔招搖些,原因無他,不過是年輕俊朗的皇帝,尊重長姐,常去金甌宮探望,次數並不比去後宮諸妃那裡少,換句話說,金甌宮的宮女的機會並不比在妃子們那裡應差的少……不過這幾年,誰也沒撈著機會就是。

      這幾年,皇帝除了例行選秀,沒有臨幸任何宮女。

      秦長歌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在翠微宮內殿焚香,紫金飛鳳百合大鼎中沉香嫋嫋,煙氣淡白,錯金雕花長窗半掩著,一陣陣喧譁透窗而來。

      錦雲急急的進殿來,看見秦長歌,低聲道:「明霜,陛下馬上要過來,他心情不好,衝撞了怕有不妥,你今日又不輪值這宮中執事,娘娘見了你也不好,你避一避吧。」

      秦長歌抬起頭,一笑,應道:「好。」將鼎蓋蓋好,便出去了。

      留下錦雲怔怔站在當地,看著明霜不疾不徐的出去,姿態隨意而氣質高華,不由微微擰了眉。

      明霜看起來……有點奇怪啊。

      要說神情舉止,倒也沒什麼特別,但不知怎的,最近看她,總覺得她恭肅依舊裡多了幾分散漫,那散漫也不是無規無矩的散漫,倒像是睿智天生,萬事底定在心的上位者,方才能有的氣度閒適。明霜原先就和翠微宮其他宮女不同,雖不是絕色,但風華尤其好些,如今看來,是越發出色了。

      照這樣的資質,自己不想她遇見皇帝,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耳聽得步履聲近,錦雲笑了笑,搖了搖頭,想那麼多做甚,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她彎下腰,退到一邊。

  秦長歌也聽到了帝駕到來的聲音,她立即出殿,從翠微宮花園裡過,用布包了手,順手採了幾朵五色梅和木芙蓉。



卷一:涅槃卷   第十四章  奉茶

  進了自己的小房,她將玫紅黃白幾色的花朵錯落插放在一隻青玉瓶內,仔細端詳一番,滿意的點點頭。

      在現代的那一世,她學過插花,她悟性好,是插花班裡學得最快最好的一個,而選擇五色梅,則是因為,有次她搬家,買了盆五色梅放在客廳增色,有此無意中摸了摸,結果,害得她過敏嚴重,奇癢難忍,手上臉上都是紅疹。

      若是睿懿前世,她有的是迷物毒物可以解決問題,只是如今她一個小小宮女,手頭什麼都沒有,只有就地取材了。

      端著花向外走,今日素翎當值,侍奉茶水,秦長歌幾日之內,已經摸清她們的班值和個性特長,素翎擅長沏茶,陛下駕臨,娘娘一定會喚她去,算算時間,她應該去應值了。

      果然在長廊上遇見素翎,她目光掠過來,忽地一亮,喜滋滋道:「你這花倒是好看,哪裡來的?」

      秦長歌微笑道:「不過園子裡摘的罷了。」

      「我看也是,」素翎湊近仔細端詳那花,伸頭過來聞了聞,又輕輕撫摸嬌嫩的花瓣,笑道:「細瞅著也就是園子裡的花,怎麼看起來就那般不同呢?疏落有致,別有風韻呢。」

      秦長歌笑道:「敢情你今日興致好,看什麼都舒服,也不過就是尋常花兒——你是要去茶房吧?方便的話和張公公說一聲,我等下去替錦雲姑姑拿些今年的秋毫茶,她念叨著要喝,總是忘記。」

      「你不說我倒差點忘記,」素翎哎呀一聲道:「我得趕緊去應差,你的事我記著了。」她戀戀不捨的又摸了摸那花,才匆匆而去。

      她一走,秦長歌立即抱著花瓶回到房內,將五色梅扔掉,只留下普通的木芙蓉。

      略微等待了一會,她在房中翻了翻,取了件物事塞在懷裡,施施然步向茶房。

      掀簾進去,秦長歌笑吟吟道:「素翎姐姐,替我說過沒?——咦,你這是怎麼了?」

      房內,素翎正抱著手團團亂轉,急得聲音都變了調,「怎麼是好?怎麼是好?」

      秦長歌目光掠過,看見她手上,果然起了一層細密的疹子,密密麻麻鮮紅小疹襯著如雪肌膚,看來甚是瘮人。

      管茶葉的張公公在一邊剔著牙,不鹹不淡的道:「姑娘,不是我不提醒你,你這個樣子,別說去給陛下沏茶,就是拿茶葉,也是不許的,誰知道你得了什麼歹症候,你這樣的手,去沏茶給萬歲喝,不是找死嗎?」

      素翎急得連眼淚都下來了,「娘娘還等我沏茶去呢,這可怎麼是好?」

      秦長歌上前,仔細看了看素翎的手,道:「姐姐許是冒了風,或是飲食上頭不曾留意,想來不是什麼要緊事,不過確實不能去奉茶了。」

      素翎哭喪著臉抬起頭,看了看秦長歌,忽地目光一亮,一把抓住她道:「明霜,你去,我記得你也擅長沏茶,你在這裡沏了送上去,娘娘一定不會怪你的!」

      秦長歌這回倒是怔了怔,她原就是打算坑素翎一把,然後自己毛遂自薦的,不想素翎自動提起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居然也會沏茶,這倒有些麻煩了……眼珠轉了轉,秦長歌微笑道:「姐姐有難處,妹妹怎能不幫,只是我縱然會點茶道,但娘娘和萬歲喝慣了你的茶,貿然換了口味怕是不好,還是我去拿茶葉,在姐姐指導下沏了送上去罷。」

      素翎想想也是,便一五一十教了秦長歌她的沏茶步驟,稍傾,白玉浮雕荷蟹圖茶盞裡,已嫋嫋升起熱氣,杯中清茶澄碧,芬芳四溢,略略靠近,便覺耳目一明神智一舒。

      秦長歌讚道:「姐姐好手藝。」端起同等質地圖案的託盤,一路去了。

      留下素翎站在當地,惴惴不安的看著手背的疹子。

  喃喃道:「這丫頭,不會給我闖禍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2:25 PM

卷一:涅槃卷   第十五章  相見

  當侯在殿口的錦雲看見來奉茶的是秦長歌時,臉色立即變了。

      她動了動唇,終究是什麼都沒敢說。

      秦長歌對她微微一笑,道:「素翎姐姐有些不妥,我代她來,姑姑放心。」

      錦雲微微一嘆,道:「你這孩子……」輕輕推開了殿門。

      殿中光線微黯,門縫微微啟處,淡淡陽光灑進,人聲低低傳出。

      「公主執意出家……為什麼……上林庵那般淒苦……」

      蕭玦的嗓音聽來有幾分疲倦。

      「陛下不必憂煩,公主素有慧根,如今洞徹世情,皈依我佛帶髮修行,為我蕭氏皇朝祈福,是我皇朝之福……」

      柔妃聲氣柔婉,語聲嬌怯,令人難以想像她大棒打殺宮女時柳眉倒豎時會是怎生光景。

      饒是如此委婉,蕭玦依舊怒了。

      「你懂什麼!你們這些人,都盼著她離開宮中很久了吧?哼,其心可誅!」

      推翻桌幾的聲音。

      衣裙拂過地面的細碎之聲,似是柔妃大氣不敢吭,俯伏請罪。

      一殿的宮人,都面白唇青的跪倒在地。

      低沉壓抑的氣氛裡,殿門突然被人輕輕推開。

      一地陽光如雪錦,華美的鋪開在嵌金扣雲磚地上。

      秦長歌步履穩定的輕輕邁進。

      端著香茗,神色寧靜,她緩緩走近自己前世的伴侶、夫君。

      一線光芒轉射到蕭玦濃密的睫毛上,他似有所感應的轉頭,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淡白的陽光,光中微塵起伏如霧,又似透明綃紗,綃紗籠罩中女子身形纖秀,面容沉靜,鬆鬆挽髻,宛宛梨妝,衣袂飄舉隱然有洛神之姿。

      她走近的姿態,恍如絕頂尊貴的皇后帝姬,正雍容邁向九鳳九龍的華座。

      蕭玦覺得自己隱然聽見了那女子淡色衣袂滑過朱紅門檻時,那溫存而細膩的聲音。

      他的神思忽然有些恍惚。

      想起多年前的寂寥長街,那驀然回首的一刻,比雪潔比玉潤,長髮卻黑得如辨不清五指的夜色般的女子,懶洋洋笑著走上前來。

      紅唇初綻如花,那花從此開在他血火一生的歲月裡,從未有一刻真正凋謝。

      如今那花,開在哪方白玉階,紫金闕了呢?

      昨日亂山昏,今朝衣上雲,如今那雲,早已飄浮渺繞,不知歸處,他的錦羅衣上,熏香淡淡,卻已非舊人手澤。

      空留得他一身寂寥,一生空自記取。

      如今,連自幼扶持,相濡以沫的長姐,也要離自己而去。

      高處不勝寒,寂寞深深殿。

      清脆的茶盞擱落聲響傳來,他震一震,眼神立即清明。

      默然俯首,看著輕輕奉茶的女子,細看來,並不是十分絕色,除了那風姿不凡外,容色和當年的她相差很遠,也不知道自己剛才是怎麼了,竟會僅僅因為一個身影,便想到了她。

      這是三年來未曾發生過的事。

      秦長歌穩穩端上茶盞,目光掠過他黑底盤繡金龍的便袍,眼底隱約一絲玩味。

      明明是不同的臉,為何蕭玦看著自己的神情,竟然微有迷亂?

      和蕭玦,此世相隔三年,但於自己記憶中,卻已經是二十三年未見了。

      那許久日子的記憶鮮明,相互映照下的他容顏未變,依舊俊朗挺拔,神情英銳,任何時候都挺峻如劍,只是隔了這許多光陰,劍鋒更厲,明光似雪,竟有不能自控的殺氣,微微溢出。

      他轉掠間的目光,似可割裂空氣,聽得見細小而鋒利的聲音,薄冰快刃般嗖嗖生寒。

      呵,時光流逝,未曾讓他深沉潛藏,他反倒更為鋒銳了。

      垂下眼睫,一抹微笑浮上嘴角,蕭玦……你的心,是否依舊是紅的呢?你的血,是否依舊是熱的呢?

      當年那個痛下殺手的人,背後的龐大黑影,是屬於你嗎?

      秦長歌深深的俯下身去。

      斟茶。

      蕭玦目光一掠,忽地濃眉一皺。

      叱道:「你懷裡----什麼東西!」

      五指一張,劈手拂過秦長歌胸前,秦長歌啊的一聲,撒手而倒,外衣衣襟為這一拽,微微裂開,啪嗒一聲,一物掉下。

      柔妃已經尖呼起來,「你你你你……你藏的什麼東西!」

      以難得的敏捷跳起,氣急敗壞的吩咐:「來人啊,來人啊,把這驚駕的賤婢給我拖出去----」

      哐啷一聲門被撞開,一抹青影捲入,行動無聲而又迅捷如電,一閃身便到了秦長歌身側,手一伸便卡住了她咽喉。



卷一:涅槃卷   第十六章  華嚴

  他身後,大開的門扉處,呼啦啦湧進大批皇帝的貼身侍衛,侍衛晃動的身影裡,隱約露出面如死灰的錦雲的臉。

      秦長歌眯著眼睛,眼光下垂,看了看卡住自己咽喉的出奇穩定的手……嗯,年紀不大,虎口多繭,練劍……不對,還有外家掌力……內力也不錯啊……江湖代有才人出,這才幾年,便有如此少年英傑了。

      面上卻一片驚惶戰慄之色,牙關打戰的看著蕭玦,嘶聲道:「陛陛陛下……」

      蕭玦卻不看她,只把目光投向地面。

      一卷泛黃的經書,落在濺翻的茶水中,墨蹟已被水跡洇染,但仍然可以看見陳舊封面。

      《華嚴經》。

      此時柔妃也看見那經書,目中掠過一絲驚詫,嬌喝道:「你這賤婢,手腳忒不妥當,拖下去!」

      她厲聲吩咐,那掌扼秦長歌呼吸的人卻理也不理,只看著蕭玦。

      蕭玦盯著那經書,似是想到了什麼,抬眼問秦長歌:「你身上,如何會有經書?」

      咽喉被稍稍鬆開,以方便秦長歌回答皇帝垂詢。

      秦長歌恭謹伏地,顫聲道:「陛下……奴婢少年多病,家父為了給奴婢積福延壽,自幼便在佛門做了掛名弟子,算是個在家居士,經書,奴婢是時時隨身唸誦的,今日衝撞聖駕,罪該萬死,求陛下念在奴婢無心之失,饒奴婢一命。」

      蕭玦不語,目光深深盯著秦長歌,似要看出她言語裡幾分真實,秦長歌肚中暗罵,這小子幾年不見,越發難測……身子卻伏得更低。

      蕭玦看著俯伏腳下的女子,皓頸如雪,雲肩一抹,纖弱秀逸得像秋風中不堪嚴霜的夏花,心中微微一動,難得的微生憐憫之意,揮揮手道:「起來罷。」

      話音剛落,那青影仿若流光一抹,瞬間消失。

      秦長歌很適時的做出驚訝之色。

      蕭玦也不理會,目光一輪,指著地上經書,道:「你既稱熟讀經書,那麼考你一考,華嚴經第八十捲十二品,說的是什麼?」

      秦長歌眨眨眼,奇道:「陛下,我朝華嚴經有兩個譯本,一是元孝靜帝朝無名氏譯本,四十捲十八品,號稱《四十華嚴》,一是元廢帝朝拓跋羅陀譯本,六十捲,又稱《六十華嚴》,何來第八十捲之說?」

      蕭玦哦了一聲道:「是朕記錯了……華嚴經作為超度之經,文辭還是很精煉的。」

      「陛下又錯了,」秦長歌微笑,「華嚴經是法界之法,圓融美妙,以大智慧宣講菩薩的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諸法門行相,闡明法界諸法等同一昧,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無盡緣起,輾轉一心。」

      「無盡緣起,輾轉一心……」蕭玦的目光微微變幻,忽冷笑一聲,也不多言,長身而起,道:「恕你無罪……柔妃,莫為難了她。」

  言畢再不回望,竟至去了——

  當晚,秦長歌不出所料的接到太監傳旨,命她至金甌宮侍候,由文昌長公主斟酌是否選隨入庵。

      秦長歌平靜的謝恩,自去收拾包袱,錦雲急急的趕了來,執了她的手,道:「明霜,你今天怎麼了……嚇死我了。」

      秦長歌反握了她的手,道:「姑姑,讓你費心了,總之,有驚無險,是我命大。」

      錦雲上上下下的看她,忽道:「明霜,我不知道你今天是什麼打算,只是姑姑要提醒你一句,這宮中,步步危殆,時時殺機,你是個聰明的,須得自己看清楚才好,有些事太過冒險,你成功一次,未必能成第二次,再說,陛下也非可欺之主,你,自己掂量了。」

      秦長歌微微一笑,錦雲在宮中歷練多年,算是精明的,只是她依舊想左了,以為自己是想邀君恩寵,蕭玦的恩寵??還是算了吧,自己不想要他的命就不錯了。

      「我只是倦了這翠微宮時時膽顫的日子,怕了那主兒反覆無常。」秦長歌努嘴示意前殿方向,反握了握錦雲的手,「長公主聽說為人仁厚,就算跟她出家,也勝過這日日提心吊膽,動輒丟掉小命,姑姑,我沒有別的意思,你放心。」

      「好吧,」錦雲無奈,「你是難得的透徹孩子,這樣也好,有機會,我去看你。」

      秦長歌看著她眼睛,慢慢道:「姑姑,這幾天,謝謝你,有機會,我希望能報答你。」

      「傻孩子,說什麼報答,」錦雲微紅了眼,「當初你也算救我一命,這些都是該當的。」

      秦長歌笑而不答,輕輕的擁了擁她,轉身而去。

      錦雲怔怔的站在長廊中,看著她纖秀的身影轉過長廊,良久咕噥道:「這孩子,這什麼禮節呢?」

      她突然覺得有些冷,寒意透體,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抬頭看前方花苑,秋風肅殺,摧折枝頭姹紫嫣紅,不過短短一瞬間,遍地斑斕,一層紅,一層紫,一層黃。

      蕭瑟中有種驚豔的美。

      錦雲緩緩蹲身,挑起一枝半萎的菊葉,單薄的花葉於指尖瑟瑟可憐,她突然覺得蒼涼。

      「起風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2:48 PM

卷一:涅槃卷   第十七章  虐殺

  不過數日之隔,秦長歌再次踏入了金甌宮。

      白日裡看金甌宮,果然不愧「金甌」之名,輝煌燦爛,精美無倫,中庭彤朱,殿上金漆,黃金塗,白玉階,壁帶紫金釭,飾明珠翠羽,較之帝后的龍章鳳儀二宮,不遑多讓。

      蕭玦對這個姐姐,可謂赤誠。

      也因此,國中上下,皆讚他仁厚重情,國之英主。

      仁厚重情……秦長歌仰首,看著黃昏的陽光照射著蕭玦親筆題的金甌二字,龍飛鳳舞恍如似要破空而去,很慢很慢的笑了一下。

      一笑而過,她謙虛而恭敬的,跟在太監身後,一路傳報著進了正殿。

      文昌公主正在和人對弈,不巧的是,對弈的那個人,還是蕭玦。

      她一眼瞥見秦長歌進殿,下意識的就要起身相迎,立即被秦長歌一個似有若無的眼光釘在榻上。

      她對面,蕭玦卻已抬起頭來。

      勉強笑了笑,文昌道:「這是你說的,為我挑選的潛心佛學的婢子?」

      蕭玦唔了一聲,思緒猶自沉浸在棋中,看也不看,隨意吩咐道:「好沒眼色……沒見朕和公主正在對弈?殿外侯著。」

      太監立即小心翼翼的躬身退了下去,經過秦長歌身邊時怒瞪她一眼,道:「晦氣種子……還不出來!」

      秦長歌和婉的立即退出去。

      在階下等候,隱約看見重簾後皇帝公主的身影,一個淡淡微笑,舉止端莊,一個神情專注,目光銳利,秦長歌微笑的看著,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長樂宮裡,亦曾有過類似場景。

      彼時言笑晏晏,今朝隔殿陌路,恩情留人不住,都隨年華歸去。

      真相未明,陰雲未散,從今之後,自己還能徹徹底底的相信誰?

      時光未老心已老啊……頭頂傳來振翅的聲音,抬頭看去,被夕陽染成金色的層雲裡,泛出玫瑰紅的晚霞,大片宮中豢養的雪白鴿子,如一團巨大的白雲,騰空而起,伶俐的翅尖,劃過淡藍的天幕,一道完美的弧線。

      這是當年……自己愛養的鴿子,不曾想在這幾乎拔除了一切相關自己的記憶的皇宮,這些無辜的生靈,卻還存在。

      蕭玦,該說你有情還是無情?

      你會因為柔妃梳了一個睿懿在世時愛梳的螺髻而大發雷霆,間接害死了那許多宮女,你禁止宮中上下提及睿懿任何一句,違者立即杖殺,當年的長樂宮化為飛灰,你在上面蓋了鳳儀宮,一絲痕跡也不留。

      然而鳳儀宮多年空置,我養過的鴿子一代代繁衍不休,直至遮蔽那皇宮半幅晴空。

      有情?無情?

      心深處,微微嘆息,面上卻笑意更濃,看起來,似乎人生如此愉快美滿。

      神遊了不知多久,才聽到殿中叫進。

      秦長歌眼觀鼻鼻觀心的進去,蕭玦盤膝坐在榻上,天華錦挑繡潺針玉龍的黑色長袍流滑如水,他的俊朗如此逼人,不必任何矯飾,亦能四射光芒。

      「公主要去為國祈福,」蕭玦一向是明快性子,並無廢話直入正題,「她看中你了,你好生侍候著。」

      秦長歌恭聲應了。

      蕭玦目光自她臉上滑過,略略停留,隨即轉頭對文昌道:「姐姐可是心緒不好?朕見你今日弈棋,心神不寧,讓了你三子,依舊輸了,若是不願離宮,就不要去了。」

      文昌淺笑,「陛下,不過昨日睡多了,是以精神不旺,我既許下願心,絕無反悔之理,否則,佛祖要怪罪的。」

      蕭玦默然,半晌意興索然的長嘆,起身道:「我會去看你,莫要拒我。」

      文昌微笑,「上林庵正門永遠為陛下敞開。」

      「敞開又如何?」蕭玦神情蕭瑟,濃密的睫毛在眼下垂成一小片彎月般的剪影,「連你也走了……」他欲言又止,衣袂一掀下了榻。

      文昌送到門口,眼見弟弟的龍輿遠去,看著他軒昂卻孤寂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宮闕之間,微微嘆息,卻聽身後女子和聲笑道:「並非生離死別,何必悲傷哀嘆。」

      轉身,文昌看著秦長歌永遠微笑的眼睛,在心中無聲祈禱。

  弟弟,不要是你,千萬,不要——

  當夜秦長歌宿在金甌宮,前世的姑嫂二人煎燭夜話直至三更,秋夜深涼,一輪圓月冷輝千里,刷得窗櫺微有霜色,白日裡金碧輝煌的宮闕,半明半暗掩在陰影裡,看來頗為陰森詭秘,遙遙有更鼓的聲音傳來,一聲聲沉悶而凝重,宛如擂在人的心上。

      「我總覺得有些不安」,秦長歌立在窗前,仔細打量著一別數年的皇宮,「好像有些事即將發生。」

      文昌皺眉,「能有什麼事?你在我這裡是安全的。」

      「不是,」秦長歌搖頭,想了想,笑道:「許是我多慮了。」

      她正待從窗前走開,突然目光一閃,低喝道:「誰?」

      「是婢子,」進來的是文昌的貼身宮女綺陌,神情微有不安。

      她髮上凝著夜露,看來在外面站了有一會了。

      文昌蹙眉看她,「你要進來通稟一聲便是,做什麼鬼鬼祟祟的樣子?」

      低低應了聲是,綺陌委屈的道:「奴婢是看夜深了,不敢打攪公主,也不知道這件事當不當報……」

      「你說話怎麼還是這麼不著調?」文昌無奈道:「語無倫次的,到底什麼事?」

      「是翠微宮的小歐子……」綺陌揉著衣角,「他偷偷跑來求見明姑娘,奴婢想著這算個什麼事呢?已經回他姑娘睡下了,小歐子卻不肯走,只說人命關天……奴婢只好來打擾主子……」

      秦長歌霍然回身,道:「小歐子可是年紀不大,眉目清秀,看起來很精明的樣子?」

      「是,他是翠微宮的雜役太監,明姑娘你不熟悉?」

      秦長歌已披起披風,急急道:「煩勞姑娘帶我去見他。」

      綺陌看著文昌,文昌點點頭,兩人匆匆出門,殿門外的花樹暗影裡,一個瘦小的身影正搓著手不住徘徊,時不時抬頭張望殿門,神情頗為焦急。

      正是秦長歌重生那日見到的拖屍的小太監。

      見到秦長歌,他目光一閃,急急迎了上來,張口就道:「錦雲姑姑出事了,柔妃娘娘要打死她!」

      秦長歌心中一冷,立即回頭看文昌,文昌明白她的意思,道:「你先去,我就來。」

      點點頭,秦長歌跟著小歐子就走,一邊走一邊聽那小太監述說事情來由,原來柔妃今日被陛下責怪之後性氣不好,在宮中摔盆打碗的連著責罰了幾個人都不解氣,正巧當值的胡嬤嬤和錦雲姑姑有些過節,便在柔妃面前挑唆說娘娘今日之辱,都是明霜那小蹄子惹的,要不是明霜出現,陛下一定會在翠微宮留宿,說起來這丫頭早就該死掉,都是錦雲救了她,聽說還偷偷給她塞了貢品傷藥,這藥是娘娘您的恩德賞給我們頭面宮人的,本就該供起來才是,怎好隨意送給下賤宮人?如今陛下有旨意不許難為明霜,但沒說不許懲治其他人啊。

      一席話聽得本就心火旺盛的柔妃銀牙緊咬,命人傳了錦雲來,先是問她傷藥哪去了,錦雲自然答不出來,柔妃冷笑一聲,反手就將手邊滾燙的燕窩羹,潑到了錦雲臉上!

      錦雲未及反應便已遭了大劫,捂著紅腫的臉連聲慘叫求饒,柔妃柳眉倒豎,喝命拉出去,扒了衣服打,打死算完!

      太監們都是踩高爬底的貨色,娘娘盛怒,明擺著不留錦雲性命,下手自也極狠,這些人執鞭都練過手底功夫,可以血肉淋漓卻不傷筋動骨,可以表皮無傷卻內腑粉碎,錦雲的待遇,卻是外傷內傷都下了狠手。

      當下三兩下扒光錦雲衣服,柔妃又命全宮男女都出來看著,以為懲戒,眾目睽睽之下錦雲裸身受辱,浸了鹽水的纏絲麻鞭毫不留情重重落在赤身之上,帶起血肉橫飛四濺,沉悶的聲響震得人心旌搖動,暗夜裡瀰漫著血腥的氣味,黏稠的鮮血從刑凳上緩緩流下,在白石地面上流出縱橫的溝渠。

      圍觀的眾人,雖也有目光淫褻看著錦雲身子的太監,但大多閉上眼睛面有不忍之色,只有胡嬤嬤,始終噙著一抹得意的冷笑。

      小歐子早先曾受過錦雲恩惠,此時見打得不好,悄悄溜了出來,他自知無人會相助錦雲,只能指望剛剛成為文昌公主侍女的明霜,想著也許公主慈悲,會順手救上一救。

      小歐子急急說完,卻不聞秦長歌反應,詫異抬頭,便見月光下的少女面色重如寒霜,素來秀婉的眉目間煞氣微生,明明很平靜的神態,不知為什麼他卻覺得有森森的寒意逼體而來,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而此時翠微宮已經到了。

      沉靜的翠微宮,沒有呻吟,呼號,沒有交談言語,只隱約聽見長鞭破空的呼嘯之聲,響在闐黑的夜色裡,反襯得這暗暗宮城,越發寂靜如死。

      頭頂夜遊的鸐鳥桀桀怪叫著,扇著青黑的翅膀,一閃間劃裂層雲陰霾的天空,瞪著幽深的眼珠,飛落琉璃飛簷的華麗宮頂,貪婪的聞嗅著四周濃郁的血腥氣息。

      有人即將死去,而無數的活物在漠然觀看。

      秦長歌匆匆前行,突然在殿門前停下腳步。

      小歐子不明所以的低頭一看,倒抽了一口涼氣。

      血,很多的血,匯流成細細小溪,蜿蜒如蛇般從前方緩緩淌來,宛如有生命般,逼向兩人腳下。

      從這裡,到行刑的院子,還有十多米遠,一個人能有多少鮮血,這樣漫長的流過來?

      秦長歌抬頭,閉了閉眼,她知道自己來遲了。

      沒有任何蓬勃的生命,能夠經受這般大量的失血。

      撥開小歐子,秦長歌淡淡道:「你別和我一起,仔細連你也倒楣,尋個地兒呆著去。」一邊快步進院。

      院內月光如洗,襯著鮮血如錦,滿院泥塑木雕的宮人,瞪視著刑凳上那慘不忍睹的「人塊」。

      那已經不能算是完整的人體,零落翻捲的肉塊和被血水浸透的黑髮糾纏在一起,從頭到腳已經沒有一塊白色的肌膚,破爛如血絮的身體之上,太監的重鞭仍在不停息的甩落,每一下動作,都帶飛細小的肉屑,有的地方已經露出森森白骨。

      那無力的軀體被鞭力帶得不停的震動,鮮血因此流得更急。

      見有人進來,太監愕然停手,秦長歌已快步過去,看也不看便脫下披風,遮擋在錦雲身上,那月白披風瞬間鮮紅,秦長歌俯低身體,半跪在血泊裡,湊近錦雲唯一還算完好的臉,輕呼:「姑姑,姑姑……」

      她聲音低而淒切,響在靜默的院裡,有人低低的啜泣起來。

      兩個執刑太監,一個默默停手退開,另一個卻豎起眉毛,尖聲喝道:「賤人,滾開!」

      臺階上,胡嬤嬤冷冷道:「明霜?你還敢回來?」

      秦長歌根本不理會這些人聒噪,伸手去把錦雲的脈,隱約間還有一線遊絲般的氣息。

      想了想,秦長歌不再呼喚,立即去解縛住錦雲手腳的繩子。

      「呼」一聲,淩厲的風聲當頭罩下,夾雜著那太監的怒喝:「賤婢大膽!」

      胡嬤嬤同時冷笑,喝道:「連她一起打死!」

      「啪!」長鞭及體,衣帛裂開,血色泛出,秦長歌肩頭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她卻看也不看,只快速的一一解開繩索,伸手到錦雲腋下將她輕輕托起,極小心的想要背起她。

      啪!又是一鞭,這次直衝著秦長歌的臉,秦長歌靈活的一甩頭,長鞭勾住髮髻,那太監發力一扯,髮髻散開,黑髮頓如流水傾瀉,披了一肩,紛紛揚揚落在錦雲臉上。

      彷彿奇蹟般,錦雲竟然緩緩睜開了眼。

      她奄奄垂死,卻目光清明,那般清淩淩的眼光看過來,那太監竟怔了一怔,退後一步停了手。

      秦長歌輕輕微笑,道:「姑姑……你受了點傷,我帶你去請公主醫治……」說著背起她,錦雲卻道:「放……下……」

      怔了怔,秦長歌轉身,尚未來得及說話,卻見錦雲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氣力,居然自己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鮮血立即從她各處傷口奔湧,迅速在地下彙聚成一小攤,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裹著的披風,目中居然露出了欣慰之色,慘然一笑道:「……謝謝你……」

      心中一慟,默默無言,而殿口處有人嘆息,秦長歌一回首,見文昌滿面悲憫,立於門前。

      只是這一回首的剎那。

      錦雲突然拔足前衝,大呼:「寧做鬼,誓殺汝!」

      叫聲淒厲如從九幽地獄衝殺而出,帶著衝天的血氣和赫然的怨氣,如利劍般穿裂積壓於這黑暗宮廷的重重雲霾,擊中雲後那一輪顫抖的月亮,撲啦啦的噴灑上一層血光。

      「砰!」

      一聲悶響。

      她狠狠撞上玉石簷柱!

      血花和腦漿如大幅潑墨,鮮紅粉白的豔豔綻開,灑在雪白的石柱之上。

      鮮血濺飛三尺,濺到階上胡嬤嬤腳下,她尖叫著,臉色慘白的跳下臺階。

      秦長歌未及扭頭,那一聲悶響已令她僵住。

      攏在袖內的手指一收,目中冷芒一閃。

      霍然回首,秦長歌已撲到軟落在地的錦雲屍身前,一殿的宮人都被這慘烈的一幕驚住,奪魂攝魄僵木無語,秦長歌長髮披面的撲過來,所有人都忘記了反應。

      手一伸,背對著眾人勾起錦雲屍身,秦長歌拔下她髮髻上尖利的髮簪,牢牢插進錦雲緊攥成拳的手中。

      輕聲道:「走……我帶你去報仇。」

      負起錦雲,估算了下位置身形,秦長歌緩緩前行,四面宮人紛紛驚惶退開,掩臉不敢正視。

      秦長歌不看任何人,剛才,所有人的位置,她已經看得清楚。

      胡嬤嬤躲在宮女春晴的身後,藏得嚴實。

      嘴角一抹冷笑,秦長歌步履緩慢而蹣跚,她故意將步子放得很重,聲音拖得幽沉綿長,輕輕道:「姑姑,你且看著……姑姑,你現在是鬼了,那欠了你命的,別忘記……姑姑……活著不能報仇,死了總可以了……」

      有幽風貼地盤旋,捲起落葉,簌簌的宛如幽靈的腳步。

      夜梟戴著一輪慘紅的月亮,在殿頂桀桀笑得更歡。

      四面眾人身處血肉狼藉之地,眼看著秦長歌一路行去背上屍身滴落的鮮血,彎繞虯曲如同符咒,聽著她陰測測語聲如從地府傳來,想起錦雲臨死前的那句話,都不禁齊齊打了個寒戰,從心底泛起冰水般的涼意,睜大呆滯的眸子,驚惶的望著四周深不見底的黑暗,只覺得那些暗影之處,似乎潛伏著無數魑魅魍魎,正在等待召喚蠢蠢欲動。

      想不看,卻如心神被拘般死死盯著那滴落的血,想逃,卻雙腿如被縛般綿軟得抬不動腳步。

      秦長歌已行至春晴面前,那宮女膽怯的退了一步。

      秦長歌突然好似力竭,腿一軟,斜斜一栽。

      身後的錦雲屍身頓時向她們歪落。

      尖聲慘叫著,春晴雙手掩面不顧一切的逃開,胡嬤嬤驚得面色慘青的臉立時露了出來,她眼見著錦雲血肉模糊沾著腦漿的屍身向自己撲來,撲鼻的血腥氣令她心膽俱裂幾欲發瘋,她啊啊的語不成聲的叫喊起來,拚命想逃開,裙子卻不知被誰踩住,而錦雲的屍身已經栽了下來,沉沉壓向她,鮮血滴落在她臉上,恍惚間那被燙傷的慘不忍睹的臉突然睜開眼睛,齜牙向自己一笑。

      啊!!!

      驚天動地的慘叫,胡嬤嬤胡亂揮舞雙手拚命廝打,想要將那可怕的臉拂開,隱約看見秦長歌似乎一臉驚惶的也撲了過來,好像要去扶錦雲屍身,紛亂中變幻的紅黑光影裡她昏亂得看不清一切,不知怎的咽喉突然一涼,似乎也沒怎麼疼痛,全身的力氣卻突然如流水般都奔洩而去了。

      狂噴的鮮血濺起丈高,那輪微紅的月徹底變成了血色。

      胡嬤嬤躺在地上,眼睛幾乎瞪出了眼眶,瞳仁卻已經散了,她身上壓著錦雲的屍身,那屍身手中一隻寒光四射的金簪,正正插在她咽喉。

      她死了。

      四散逃開的宮人太監,僵僵的呆立著,看著這詭異恐怖的一幕,如死般僵滯沉凝的氣氛裡,人人面色冷白如鬼,良久,砰通一聲,一個宮女栽倒在地。

      她被活活嚇暈了。

      又是「砰通」一聲,卻是響在內殿的,眾人呆呆望去,卻見柔妃倒在門檻上。

      她本已睡了,聽見喧鬧出來看,正看見錦雲屍身撲向胡嬤嬤的那一幕。

      嬌貴的妃子哪裡經得起這個,一聲不吭的便嚇昏了。

      「冤魂索命啦!」

      一聲淒厲尖叫驚破驚魂的沈默,所有人都狂奔著,尖嘶著,四散而逃,轉瞬跑個乾淨。

      連暈倒的妃子都顧不得了。

      只留下秦長歌負手而立於滿院血色月光之中。

      對擔心的看著她的文昌微微一笑,秦長歌不急不忙的轉身,輕輕走到柔妃身邊,蹲下身端詳了她一眼,淡淡道:「貌美心毒,終究有報,我現在不方便殺你,給你留點紀念吧。」

      伸出雙手,在柔妃左右耳後,重重一擊。

      半晌,柔妃的雙耳裡,緩緩流出血來。

      細心的掏出帕子,把鮮血拭淨,柔妃看起來完好無損。

      「你再也聽不見奸人挑唆之言了,」秦長歌微笑,「美人是最應該修心養性的。」

      再不理會柔妃,步下臺階,秦長歌默默凝望錦雲屍身。

      這個女子,是她重生以來,唯一主動給予她溫暖的人。

      初見,陰暗的柴房,遍地零落的屍體,錦雲隔著窗焦急的張望,看見她還活著的那一刻,由衷綻放的笑臉。她遞過的那瓶藥,在她這個睿懿皇后看來最為平常的物事,不曾想卻成為致她死命的因由。

      這宮中人情冷漠如隔遠山,只有她攬她入懷,只有她微笑誠懇,說:「只是姑姑要提醒你一句,這宮中,步步危殆,時時殺機,你得小心著。」

      不過幾個時辰,這殺機便無聲降臨,葬送了她自己。

      而秦長歌許諾的報答,將永無償還之期。

      她頂著明霜的身體,享受了她的關懷,卻永不能如明霜一般,施恩於她。

      月色微紅,如冤魂雙目欲流之血。

      秦長歌看著她大睜的雙眼,輕輕道:「我答應你,終有一日,我會結束以貴賤論分人命的不公,結束上位者可以任意支配他人生死的特權,我會讓傷害我們的人在我們復仇的刀鋒下呻吟,以他們的血灌溉你我荒丘下的白骨,我會不惜踩碎無數人的頭顱前進,只為不辜負這次不知悲喜的重逢。」

      她的手指,輕輕撫上錦雲的眼瞼,溫柔拂過。

      手移開時,錦雲已經安詳的閉上了眼。

      秦長歌站起身,再不回顧的離開。

      文昌在殿口看著她,詫然道:「你不為她收屍?」

      「屍體無知無覺,不過一堆皮囊,何必去收?」秦長歌平靜的看著她。

      「留下她,翠微宮才好隱瞞消息,才方便你我離開。」



卷一:涅槃卷   第十八章  挑燈

  乾元三年十月十四日夜,翠微宮一宮女因不堪主子責駡而觸柱自殺,死後冤魂作祟,致柔妃隨身嬤嬤胡氏死,柔妃莫名失去聽力,百治不癒,終身成殘,自此宮中惶惶不安人心浮動,太后特命在護國寺作三日夜法事超度亡魂,三月後,帝命柔妃遷宮另居,封閉翠微宮。

      乾元三年十月十五,文昌長公主自請離宮帶髮修行,素衣簡從,輕車驅馳,只帶著少許護衛和數個宮女,靜默無聲的進入上林別苑內,松柏綠樹掩映間古樸莊重的皇家庵堂。

      一線飛簷,斜挑於鬱鬱瑩綠之中,簷下,秦長歌默然佇立,看著宮中正在建造的龐大工程,一道飛橋如矯龍,又似長虹貫日,自宮中延伸,飛搭向上林半山。

      這是蕭玦下的命令,因為上林庵離皇宮直線距離近,但真正要進宮需要下山繞路,頗費工夫,蕭玦為了方便姐姐偶爾回宮,特令建造連接宮中和上林庵的飛橋。

      聽見身後腳步聲,秦長歌回身,道:「文昌,如今天高皇帝遠,我也不耽誤時間了。」

      「今夜我就下山。」

      文昌一驚,道,「你如今沒有武功在身,深夜下山如何能行?」

      秦長歌笑道:「不妨,我雖無武功,反應未失,自保沒有問題,只要能找到當初的舊人,日後安全更無問題,如果呆在你這庵裡,我倒覺得不安心。」

      「可也不用這麼急……」文昌還待勸說,秦長歌一個笑意流眄的眼波過來,她無奈住口。

      「宮廷悶煞人……」秦長歌說走就走,「我去散散心……」

      她揮揮衣袖,騎上備好的馬匹,漫然一鞭,輕馳下山,夜色裡,很快只剩下一個淡黃色的纖弱背影。

      文昌嘆息著,回了庵,關上門。

      秦長歌走出老遠,回身,看門已被關上,無聲一笑,下馬,將馬繫在路邊,徒步走回。

      她起初走得尋常步伐,一直走回上林庵,卻未從正門入,而是繞著圍牆,一直走到庵後。

      庵後不遠處有林,林深茂密,少有人行,那些樹,乍看來生得雜亂,東一棵西一棵,沒個章法,且樹形不知怎的,都長得奇突,歪斜難看,張牙舞爪的伸向天空,在一輪慘白的月亮映照下,淒森可怖。

      秦長歌閉目沉思了一會,邁入林中。

      只行一步,她便站定,環顧四周,低低道:「他們未曾忘記我啊……」

      慢慢的按照進三退一,先左後右,再進二側左,再進二退一的步伐,扭扭歪歪的繞樹而行,一步步慢慢接近林中。

      最後停在一方普通青石前。

      蹲下身,緩緩撫上那青石,手指一點點摸過那青石,在靠近底端的部位,按到小小突起。

      伸手,抵住青石旁一株古樹,古樹上有些節疤,秦長歌的手指,正正抵在順數第二個節疤上。

      將身子微側,直到避開古樹的範圍,秦長歌才按下那突起。

      一陣軋軋聲響,古樹平平無奇的樹身,突然露出一方黝黑的洞口。

      黑暗的洞內,有什麼東西在幽幽閃光。

      秦長歌鬆開一直按住節疤的手指,似笑非笑駡一聲。

      「一群混蛋,也不知道偶爾改動下機關,被人發現怎麼辦?」

      眯著眼看看那機關,想想也覺得,這樣步步為營的機密之處,實在很難為人發現,比如剛才,就算找到了青石上那個突起或者不小心碰到,不按住那個節疤偽裝的機簧的話,立刻就會被射成刺蝟。

      取出準備好的布,包住手,取出那方擱在洞內錦緞上的幽幽閃光的權杖,小心的不讓自己的手碰到洞內任何地方,秦長歌微微自嘲的笑了一下。

      當年,自己親自設置這機關時,非歡倚在樹邊,姣好如女子的秀麗顏容一片冷漠,出神看著天邊明月,淡淡道:「真是個不置人死地絕不甘休的毒辣女人。」

      洞內,有最後一招殺著,整個洞壁,塗滿沾膚即死的毒汁,任何人,發現此洞歡喜探掌而入時,只怕都不會想到,千辛萬苦破解了重重機關,最後一步,依然有死神殷殷等候。

      她秦長歌,一向就是個很擅長抓住人最為疏忽的時刻施以攻擊的女子。

      而楚非歡……是個連她秦長歌也不能不願輕忽的男人。

      身世離奇,因特異的,時靈時不靈的預言能力而被視為鬼怪異端,飽受斥逐的一國王子,才智出眾,僅憑一本揀到的破爛冊子便學成武功,並有所新創的一代武學奇才,寧願漂泊天涯,寧願似有似無的跟在她身邊,也不願再回到那華貴糜爛的王宮,去和野心權欲膨脹氾濫的哥哥妹妹們,為黃金座,碧玉杵,天下權,作你死我活,血肉橫飛的爭奪。

      他被放逐,亦自我放逐。

      非歡,你,現在可好?

      是回了離國,還是依舊在西梁飄蕩?

      ……突有夜梟尖笑。

      撲楞楞的飛過樹頂。

      秦長歌抬起頭,看著天際那一輪微微泛著血色的月亮。

      那淡紅的,似乎散發著腥味的顏色,看來有如殺人無數的兵器上生出的血鏽般令人厭惡,覺得不潔。

      一抹同樣微紅的雲漂移過來,遮了半邊月色。

      秦長歌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有個人,在這樣的血月之夜裡,便行徑奇異,喜歡挑燈行走,那盞燈,鮮豔如血,如流著不絕鮮血的眼睛,在黑暗中無聲悠遊。

      一陣微涼的風掠過。

      林子裡,最黑暗之處,突然出現一點紅光,無聲漂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3:02 PM

卷一:涅槃卷   第十九章  紅衣

      秦長歌睜大眼。

      不會吧……當真是想到曹操曹操到嗎?

      輕輕站起身,回復機關,將玉牌塞進懷裡,秦長歌直起腰,看著那一點紅燈,在林子中旁若無人的飄搖。

      那步伐,根本不對!

      怎麼會沒有觸到機關?

      秦長歌極慢極慢的,跟過去,隱約看見紅色的影子,挑著紅色的燈,一路逶迤走過,仔細的看去,才發現那影子是微微離地的,足底並未沾著泥土,換句話說,那人是懸浮在空中行走的。

      本應該尖聲大叫「有鬼!」的,秦長歌卻意味不明的笑了。

      是你啊……我該說,真巧,對吧?

      那人一直行到林子深處,不疾不徐的停下,注目林中一方漢白玉石台,似是輕笑了一聲,然後,輕提袍袂,姿態極其優美的,一步跨上。

      他懶懶臥倒在石臺上,紅色的燈懸掛在石台旁一株樹上,血光般的燈光照下來,雪白的石台被映得微紅,如一片被晚霞鍍上丹色的輕軟浮雲,而他就臥在雲中,姿態輕懶,紅衣半敞,長髮垂落一縷,微微擋了似笑非笑的優魅眼神。

      如一隻長臥雲端的美麗火狐。

      這個男子,是那種任誰一看都會覺得心頭巨撞,靈魂飄散,失卻說話能力的男子。

      他明明臥在幽深恐怖的林中,造型怪異的石臺上,四面夜梟怪啼,樹影婆娑,石台側雜草叢生,爬著肥蟻巨蟲,經年掉落的落葉,層層腐積,散發著怪異如死屍的氣味。

      可他的姿態,便如於九天上,琉璃榻,深簾幕,淡春風,就明光璀璨夜光杯,飲絲緞般深紅顏色的葡萄酒,身前舞姬姿態翩躚,香風陣陣,而他如此隨意,只因看遍粱園美景,賞盡洛陽繁花。

      他一個眼神,連枯骨也似可瞬間豐潤肌膚,亭亭而起,作驚鴻之舞。

      月下,遊燈,紅衣,白石台,夜梟啼,百鬼哭,妖嬈絕倫,邪氣衝天。

      秦長歌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靜靜站在樹後,看著那妖狐般的男子。

      冷月,豔燈,紅衣鋪漫玉石台。

  他以腕支頰,眼波流動勝過月色瑤華,默默似在沉思,半晌忽幽幽道:「我想睡你很久了……」

  ——……拚命咬住嘴唇,秦長歌早有準備,她就知道,這個人,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必有驚人之語。

      他又道:「你真讓人挫敗……我想睡你,還得等你死了,才能在你上面。」

      秦長歌哀憫的看了一眼那石台,這是誰家的姐妹啊,真可憐,死了還要被這流氓意淫。

      他再次嘆息,神情哀婉,「不過我總覺得,你那麼陰毒的女人,誰在你上面,都要心虛吧?他呢?他心虛不心虛?」

      秦長歌沉思……聽起來好耳熟啊……拍拍身下石台,他的神情彷彿拍著美人香肩,「你瞧,枕邊人未必有情義,倒是我這個被你一腳踢到一邊的,巴巴的替你收了屍,選了個好地兒給你葬了,你說,你要怎麼感謝我?」

      秦長歌環顧陰淒淒的四周,啼笑皆非,好地兒?這叫好地兒?

      「不過說收屍也不對啊……」美男手一攤,無奈得令人心痛,「你那破爛屍體,本來就只剩一把亂七八糟的骨頭……還被幾個人搶奪,誰都說只有自己配葬你……我也不知道我搶到的是你的臻首呢,還是玉足?」

      …………這話聽起來,怎麼這麼毛骨悚然?

      美男一腿曲起,手輕輕擱在曲起的膝上,垂落的手指如玉簪花潔白似玉的花朵,在夜風中柔曼舒展,他婉轉嘆息的姿態,彷彿在愛憐早謝的春花,說不盡嫵媚情致,美好風流。

      說出的話,卻讓人恨不得五雷轟頂。

      「咱們分屍了你……蕭玦那裡,剩下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渣渣……哈哈氣死他……」

      ……蕭玦…………嗯?

      敢情這倒楣的,被這流氓睡在身下,被數個男人分掉屍骨,死後還被人調戲的,自己同情了半天的女子,是,我,自,己?



卷一:涅槃卷   第二十章  藩王

  秦長歌難得的豎起了眉毛。

      再好的性子,看見這深夜亂林,紅衣白石,妖魅而鬼氣森森的男子大剌剌睡在自己遺骨上一番胡扯亂彈,只怕也要氣得靈魂出竅。

      不過秦長歌也就豎豎眉毛而已。

      死都死了,骨頭都爛了,他愛怎麼調戲就怎麼調戲,他願意於這血月之夜抱屍談情,也由得他。

      跟他,跟玉自熙討論道德是非,就像和豺虎討論要不要改吃素,白搭。

      不知道別人,還不知道他?

      名動西梁,號稱西梁第一絕色,功勛彪炳的開國功臣,本朝唯一的一位外姓藩王的玉自熙,外人都只看見他無盡尊榮無上輝煌,她秦長歌卻很早就知道,所謂光鮮亮麗熠熠生輝得能刺瞎人眼睛的靜安王,其實既不靜也不安,就是個自戀跋扈,很會失眠,血月之夜會血脈躁動,然後挑盞燈四處亂竄嚇死人不賠命還會說你活該的變態。

      不過她不計較某人,某人卻未必肯不計較她。

      「喂,你」,美男水盈盈的眼波蕩過來,不需言語也足夠勾魂,「站很久了,累了吧,來歇歇。」

      他拍拍身下白石,本就半解的衣襟因這動作又向外敞了敞,一抹玉色胸膛,肌膚潤澤,香豔無邊。

      秦長歌臉紅也不紅,微笑邁出樹後,本想裝出畏怯害怕的模樣,想想也算了,玉自熙面前,裝了也是白費,何況這林中,本就不是什麼人都能來的。

      她既然出現在這裡,便沒有什麼理由再去裝白癡。

      施施然踱到他身側,秦長歌俯身看了看白石座,笑道:「這石頭看起來怪冷的,你要我睡?把你袍子脫了給我墊吧?反正你穿著也是白穿。」

      怔了一怔,玉自熙頭一仰,輕輕的笑起來,笑容如優曇般神秘舒展,精緻的下頜、潔白的額頭映著遠月的光輝,分不清哪個更瑩潤更似明珠,又或者就是一整塊完美絕倫的玉,在眼波深水般蕩漾的波影中盈盈生光。

      「難得啊難得……這麼多年了,居然還會有被人調戲的一天……」玉自熙笑得開心,眼色裡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上次被調戲是什麼時候?那女人……哼哼……」

      秦長歌知道他說的是自己,普天之下,敢不將他惑人無形的絕頂媚功當回事,毫不客氣的反調戲回來的,當然只有她秦長歌了。

      「我很喜歡你,」玉自熙媚笑深深,「跟我走吧,我會對你好,絲羅錦繡,金銀珠玉,家人封官,重賞厚祿,只要你開口,我都給你。」

      秦長歌微微傾身,挑起他美麗的下頜,笑道:「我也很喜歡你,你跟我走吧,青燈古佛,米飯素菜,天上星星,地下木魚,應有盡有,不用你開口,我也都給你。」

      「我還能給你你不能給我的名分,」秦長歌微笑著用指尖輕輕蹭了蹭那絲緞也不能比擬的光滑肌膚,「咱們一起侍奉佛祖,你看,多有緣?」

      淺淺笑著,秦長歌等待這妖精變色。

      「哦?」妖狐這幾年功力大進,眼睛眨也不眨,不退反進,一拉秦長歌的手,「你是上林庵的人?長公主帶來的宮女嗎?聽說公主為挑選能夠靜心修禪的宮女,很費了心思,我看這回真是挑對人了,你真是時時不忘佛祖啊……來來,咱們既然有緣,那就幕天席地,借這花月良宵,共修歡喜禪如何?」

      他微笑著來為秦長歌解衣,居然還很準確及時的紅了臉。

      秦長歌心中大讚這傢伙幾年不見,越發修煉得爐火純青,什麼歡喜禪,不就是要看看她深夜潛入林子是為什麼嘛,不就是要摸出她懷中的東西嘛,我要給你摸到,我還是秦長歌?

      微微一讓,秦長歌垂目看看腳下,笑道:「別急嘛……」

      玉自熙偏偏頭,笑道:「怎麼,看不上我?」

      秦長歌笑著搖頭:「你這樣的人物,天底下哪家女子會不願和你歡好?只是,在這裡?」

      「是啊?」玉自熙無辜的眨眨眼,一天的星光都似被眨到他眼睛裡,再被他眼中波光湮滅,「安靜優美,平坦潔淨,不好麼?」

      「好,」秦長歌笑吟吟,踩了踩腳下石台,「只是這底下埋得有死人吧?你我在死人頭頂歡好……萬一氣著人家,爬起來找你索命怎麼辦?」

      有那麼一瞬間,秦長歌確信自己看見,那目光的波影裡掠過一絲迷茫和黯黑之色,仿如飛鳥的翅膀掠過深淵的粼粼水面,劃出一圈流麗痕跡,轉瞬無跡。

      輕輕放開手,玉自熙吃吃笑,聲音悄悄:「那我明日來找你,你要等我……」

      「嗯……」秦長歌聲音比他還纏綿,「一定要來,不許失約……」

      兩人相視而笑,眼波盈盈,言笑晏晏,好一番溫情脈脈如水流淌。

      周旋一番,看看天色,秦長歌微微一笑,道:「我要回去了,記得來找我。」玉自熙微笑點頭,斜躺不動,含笑看她,秦長歌嬌嗔:「哎呀,你這樣看人家,人家路都不會走了……」

      「那好辦,」玉自熙懶懶一笑,「錦羅繡帕,玉人手澤,賞一塊擦我因不忍別離而流出的眼淚吧?」

      抿嘴一笑,秦長歌摸出一方錦帕,仔細的扎在他眼上,囑咐,「不許自己拿下哦。」

      玉自熙嘴角一抹銷魂笑意,輕輕點頭。

      秦長歌蒙上他眼睛,笑容一收。

      你以為你肯蒙眼睛,我就會相信你聽不出我的步法?

      飛快的在身邊樹上,採下一枚寬長的樹葉。

      就唇一吹。

      玉自熙輕輕撫弄著眼上錦帕,柔聲道:「你在吹什麼?」

      秦長歌側耳聽林中細碎之聲漸生,遮掩了她的腳步聲,滿意點頭,一邊悄然後退,一邊笑道:「唱山歌給你聽……」

      玉自熙笑意更深:「你的歌聲倒特別,居然招蛇引蟲?」

      秦長歌已飛快走完步伐,遠遠笑道:「尋常俗曲,怎能入你之耳?可喜歡?」

      一句話功夫,她又退出好遠,已到林外。

      忽聽一聲長笑。

      回身看去。

      紅影衝天飛起,半空中妖嬈豔麗如罌粟綻開,一個宛如舞姿的流暢轉身,已到了最高的樹梢。

      紅衣人靜靜高坐樹頂,身後是一輪慘白的碩大的月亮,而猙獰的樹的枝椏,映在月亮上,如同被人用力砍出的巨大的豁裂,其色深黑。

      那團紅影,因而越發熱烈,宛如跳動著的火焰。

      詭異而妖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3:15 PM

卷一:涅槃卷   第二十一章  覓香

  秦長歌仰頭,看看紅影,並沒有立即離開,而是轉了另一個方向,藉著山石樹木掩護,再進了樹林。

      過了半晌,頭頂一暗,紅雲飛過。

      冉冉落於林外。

      一陣迅速而訓練有素的腳步聲接近,有人遠遠恭聲道:「王爺。」

      「給我包圍上林庵」,玉自熙負手而立,再無方才那一刻的妖魅,冷而無情。

      「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給我找出一個年約十六七的宮女,」他簡單明瞭的描述了秦長歌長相,「記住,不許驚動長公主。」

      那人恭聲領命而去,手一揮,灰衣紅甲的士兵立即撒網般散開,潛入上林庵周圍草木中。

      玉自熙轉身,看向幽深的林子。

      她……會不會反其道而行之,並沒有回庵,而是仍舊返回這林中?

      以她的聰明,未必沒有可能。

      而她對這林子中機關甚是熟悉,派人進去,或自己親身捉拿,只怕會著她的道。

      要不要派人圍住這林子,也不進去,只死守著,活活……餓死她?

      玉自熙微微的笑了。

      ……算了。

      難得遇上這麼有趣的人,這幾年,自己已經夠寂寞了,找點樂子也好。

  他媚姿搖曳的笑著,摸了摸已經收進懷中的錦帕,挑燈離開——

  西梁的都城,郢都,號稱六國中,民風最善,卻又最為剽悍敢戰的都城。

      六國,指的是當今天下,西梁,北魏,東燕,中川,南閩五國,和僻處恆海之側的離國。

      恆海是天下最大的海,恆海的支流沙江也是天下最長的河流,除了地理位置最為不利的中川,沙江流經所有的國家。

      前朝元宗室曾統一天下,國祚不過數代,終因亂政而失天下,諸侯並起,競相稱雄,其中實力強盛者各自搶佔地盤,雖然都欲圖將疆域一統,但征戰多年兵力國力都已不支,遂有志一同的紛紛罷戰,休養生息,等待著某個合適的機會,繼續侵吞蠶食,平日裡,也不忘在彼此疆域邊界,不停歇的試探,騷擾,接觸,滲透……西梁實力最強,與北魏中川接壤,佔據了最廣大最富庶的土地,因此諸國中只有西梁稱帝。

      東燕地處陸地東北,接壤北魏,氣候寒冷,南閩地處陸地西南,多蠻荒煙瘴之地,僅能自保而已,而中川,因為地處各國夾縫之間,生存艱難,早已向西梁稱臣,年年納貢以求庇護。

      北魏如今算是勉強可以和西梁抗衡的國家,其國主新立,據說精明穩重,雅納諫言,本因上代魏王奢靡而衰微的國力在他的勵精圖治下,漸漸有了復甦的跡象,而東燕這一代是女主,燕王只此一女,才能如何倒未聽聞,蓋因為東燕國師,據說是個驚才絕豔的神秘人物,有他在,女王的風采都稍顯黯淡。

      這位女主,據說容色無雙,和當年西梁睿懿皇后並稱「絕巔雙姝」,豔名重於天下,不過兩年前她納了王夫,而睿懿離奇身死,這雙姝之名,也就不消自散了。

      北魏重文,天下文章,半出於北魏,東燕善獵,民風淳樸,女性為尊,中川擅奇技,能工巧匠為天下之冠,南閩國人多有異術,善控人心神,離國近海,擁有天下最為強大的海上軍隊,出產最為珍貴的明珠珊瑚,國力極富,陸地軍隊卻因為本地人體質的緣故極弱,僅能勉強自保而已。

      而西梁,文武兼備,就如這郢都民風,柔中帶剛。

      這大抵是當初西梁國策和獨特的雙尊並立國體造就的,開國皇后一向參與政事,皇后懷柔重文,長於邦交遠交近攻,選拔賢能不計士庶,重視經濟安撫農商,皇帝英明強武,夙夜勤政廓清吏治,法紀嚴明擅長用兵,信人不疑以正治國,諸般種種利民國策,如雙壁輝映,照射得西梁前景一片光明。

      但那也只是留存於秦長歌記憶中的三年前的西梁。

      在現代的那一世,並沒有西梁以及諸國的記載,正如此地的前元不是歷史上那個蒙古元朝,如今的西梁自也不是南北朝時期的蕭梁,雖然文化風俗多有相通之處,但她知道現在的天下諸國,於那個歷史中並不存在,想必是平行時空的緣故。

      這三年,秦長歌從宮人口中隱約聽聞,蕭玦已不如當年勤政,性情也日漸暴戾,喜怒無常,曾經因為一個老臣質疑他的某項激進國策,抗爭中提到睿懿皇后若在會如何如何,結果被他下令當庭杖殺。

      所幸當年制定的國策仍舊在推行,並未廢除,被秦長歌重新設置訓練出來的官員體制也運轉上了軌道,皇帝勤政不勤政,於國事影響不大。

      秦長歌緩緩於街上步行,望著街側貨物豐富的商舖,川流不息的面帶笑容的人群,酒樓茶肆裡人滿為患的食客,無一不說明了百姓飽暖豐足的生活,想起這天下第一都城的繁華的締造,有自己的一分功勞,可如今,又有幾個人會記得她?

      呵……沒關係,你們不記得沒關係,但是有的人,我遲早會令你們想起來的。

      秦長歌一臉微笑溫柔,穿行於人群。

      蕭溶小子,你在哪裡?



卷一:涅槃卷   第二十二章  蕭溶

      當年長樂宮離火地,南海靈犀珠上方的壁上,鑲了「婆羅香」,這香平日無味,只有被烈火炙烤後,才能散發濃郁奇異的香味,那香可解世間火毒,只要在那香氣籠罩下呆了超過一個時辰,香氣入骨,終身不散。

      除非另以他法解去,但這法子,目前這世上,只有她會用。

      她一向行事細密,離火地靈犀珠本就是為避火所用,如果沒有火災之虞,那地方是不會啟用的,一旦離火地使用,說明火起,婆羅香定然能發揮效用。

      她未雨綢繆步步算計,只為了於風雲變幻的鬼蜮深宮,隨時可現的刀槍斧戟之下,保住幼子。

      換句話說,只要能遇見一個香噴噴的孩子,那香氣又合她心意的話,兒子便找到了。

      她直覺,蕭溶應該就在京城,當年她為了保護自己,主要勢力都在京城,她也曾和親信說過大隱隱於市的道理,他們離宮城近,隨時和宮內通消息,當年他們才是應該第一批趕到的人,只要他們帶走蕭溶,定然能平安撫養他至今。

      也有可能他們帶著蕭溶遠走高飛,避世而居,不過,以她所熟悉的那幾人的行事風格,這個可能不大。

      她的目光,只在街角,牆根,巷子的拐彎處,斜斜向下,細細尋覓。

      一線四角符號引起了她的注意。

      笑意緩緩瀰漫上眼底,秦長歌微微欣慰。

      看標記,附近就應該有他們的人。

      正沉思著,是直接奔向秘密據點呢,還是先見見在附近的舊人。

      忽聽不遠處一聲尖呼。

      秦長歌轉身看去,卻見一個年輕女子,一臉驚嚇的瞪著身前一個死扒住她不肯放手,小狗一樣在她身上到處亂嗅的孩童。

      那孩子粉粉嫩嫩得像只剛出爐的包子,大大眼睛長長頭髮,都漆黑明亮,耀人眼目。

      包子穿得簡單卻精緻,烏黑的頭髮束了玉色的結,明潤潤的膚色比女孩還細膩,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

      可惜腦子好像有點糊塗。

      他死抱著那女子不放手,小鼻子不住抽動,連連使勁嗅她身上香氣,滿臉陶醉的連呼:「娘!娘!這回可讓我找到你了!」

      …………包子蹭啊蹭,陶醉萬分:「娘……你真香……」

      那一看還是閨中女兒的姑娘滿面羞紅,在大街上被孩子抱住叫娘,直讓她尷尬羞憤得幾欲落淚,要不是看著這孩子長得實在可愛,早就一巴掌甩過去了。

      秦長歌皺起眉頭,這小子,是真的找娘呢,還是借找娘之名行色狼之實呢?

      嘖嘖,包子看起來不過三四歲,這小小年紀也會這招了?我西梁民風開化之速令人瞠目啊,這包子,實在不比現代那世被高速發展的資訊社會薰陶得無事不懂的早熟兒來得差勁啊。

      人群很快圍了一堆指指點點,秦長歌隱約聽得有人說:「又是這孩子!」

      「這孩子腦子不好……專愛認娘……」

      「還說呢,這個月認了第三回了……」

      「咳!我替他數著呢,今年的第十八回……」

      「他娘呢?不要他了?」

      「誰知道……許是個傻子,沒人要吧?」

      秦長歌慢慢皺起眉頭。

      正要過去,忽見一大漢急急的奔過來,撥開人群,小心的抱過那猶自死賴在姑娘身上的包子,低聲責怪:「小少爺,你不是答應我不亂認娘了嘛,怎麼又……」連連嘆氣,向那姑娘賠罪,連聲道,「實在對不住姑娘……我家小少爺自幼失母,思母心切,見著姑娘容顏相似乃母,便唐突了……還請姑娘看在這孩子身世堪憐的份上,恕罪則個……」

      一番話說得熟練,想必經常道歉練出來了。

      包子抱住大漢脖子,嘴一扁,怒道:「明明她身上的香味和我一樣的!!!她要不是我娘,為什麼和我是一樣的味道?你騙我!」

      周圍的人哄的一聲笑,「這孩子說什麼?香味?哪有憑香味亂認娘的?」

      「果真腦子不好……」

      秦長歌本想走開,聽見這一句立即停住,想了想,向著人群中那孩子湊了湊,仔細一聞。

      婆羅香,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異香。

      當即怔在當地,一時竟然有些渾渾噩噩,不敢相信有這般的好事降臨到自己身上,是不是前世下場過於淒涼,這輩子老天補給她好運了?這才逛了半天,兒子就自動跑到面前來了。

      雖說認錯了娘,不過沒關係,秦長歌決定,她一定會很努力的給蕭包子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讓他很努力的記住自己的親娘是誰的。

      聽著周圍人的哄笑,秦長歌挑挑眉,笑什麼?笑我兒子?我兒子只有我能笑吧?

      快步上前,果然,一靠近,那奇異的淡香越發明顯,蕭包子一定是發覺了自己身上的香氣,便自作主張的認為他娘身上一定也有和他一樣的香味,他年紀又小,辨不出香味差異,覺得相近的,便撲上去認娘……天知道他認了多少個娘了。

      眾人猶自在笑,秦長歌理也不理,走到蕭溶身邊,伸手就抱,「兒子!」

      這一聲低柔婉轉,卻也是個婉轉的驚雷。

      硬是將眾人都劈呆在地。

      包括蕭溶和那個前來解圍的家丁大漢。

      秦長歌巧笑倩兮的抱過蕭溶,單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見他猶自未回神,低低道:「小子,快叫娘,不叫娘我就叫你祁繁叔叔給你吃糖!」

      立竿見影也沒這麼快法。

      蕭溶烏亮大眼一眨,長睫毛扇啊扇,抬手就摟住秦長歌,大聲的,又甜又脆一聲:「娘!」

      鴨梨也沒這個甜脆。

      他還不甘休,猶自跟上一句:「這回再不錯了!」

      秦長歌微笑,看來祁繁那個傢伙果然多年的壞習慣真的沒改啊,他那愛研究亂七八糟糖果的毛病荼毒了大家那麼久,居然還要來荼毒她兒子?

      「乖,」秦長歌微笑撫摸兒子大頭,「你這回確實沒錯……我也不會再給你錯的機會了……」

      蕭溶激靈靈打個寒戰。

      「以後你也不用再吃祁繁叔叔的糖了……」秦長歌笑得不懷好意,「他該吃吃我送給他的糖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3:31 PM

卷一:涅槃卷   第二十三章  凰盟

  祁繁突然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蹲在一具小棺材上,正努力的拌啊拌啊的他,停下攪動麥芽粉的手,納悶的看看天氣,咕噥道:「奇怪,怎麼突然有點冷?」

      容嘯天站得筆直,冷冷瞪他,「你搞的這個鬼東西,天怒人怨,老天準備降雷劈死你,當然很冷!」

      「不要這樣嘛,」祁繁嬉皮笑臉的端起另一個大盆子上前,「這回的這個糖,是用精選麥芽和米做的,我加了芝麻,杏仁,花生,綠豆,還有離國特產的雪花魚子……海陸具備,葷素齊全,一定別有風味,你嘗嘗?嘗嘗?」

      「呸!」容嘯天給他一個字的彪悍回答。

      彎彎眉毛彎彎笑眼立即耷拉下來,祁繁沮喪的嘆氣,「沒見識啊沒見識……做了這麼多,不吃會壞……溶溶哪去啦,等他回來,他一定會喜歡的!」

      說到後來精神振奮,乾脆拖了把椅子在門口坐下來,殷殷等待那個即將慘遭糖毒的可憐蟲。

      容嘯天翻翻白眼,大步走了出去,經過祁繁身邊時手腕一勾,糖盆歪斜欲墜。

      彷彿早有準備,祁繁橫掌一攔。

      啪啪啪,轉瞬之間,兩人交手三招,糖盆歪了又正正了又歪,始終未倒。

      兩人衣袍上,也沒有一點糖汁。

      三招過後,容嘯天自動收手,哼了一聲,道:「你功夫倒是有長進,什麼時候咱們動手?」

      「明年元月初一,他也許會出巡,至聖壇祭祖,」祁繁笑眯眯,「到時候,就看你的了!」

      「你呢?」

      「我?」祁繁一臉不可思議,「這是殺頭的勾當啊,你總拉著我做什麼?」

      容嘯天當沒聽見,又換了話題,「溶兒四歲了,他老吵著要練武,你也該教他了。」

      「溶溶倒是好資質,」祁繁陶醉的低頭嗅糖盆,「可是你覺得,主子真的會願意他學武嗎?」

      容嘯天默然。

      祁繁眼珠一轉,假惺惺嘆息,「可憐的溶溶啊,號稱『愛西梁,愛武功,愛親娘』的溶溶啊……你的愛,其實一樣也用不上啦……」

      「誰說用不上的?」

      懶洋洋的女聲傳來。

      祁繁的眉梢動了動。

      容嘯天的手指按向腰部。

      兩人的目光,或嬉笑或桀驁的目光,一剎那間,全都針一般的刺向那個貿然闖入,手中還抱著他們小主子的女子。

      看起來不過二八年華,身姿纖秀,眉目清麗,論容姿雖不是絕色,倒也算是美人。

      只是……祁繁眯起眼,這女子神情從容,眉宇雖然溫柔無害,眼底卻少有笑意,轉目間波光微譎,偏偏氣質又極為超拔,整個人看起來,煙籠霧罩,神秘高華。

      祁繁瞄了瞄蕭溶緊抱秦長歌脖子的手,暗地裡嘆息,小主子又亂認娘了,這回認的好像不是個簡單的主兒,看麻煩了吧?——秦長歌笑吟吟看著祁繁和容嘯天,她曾經的得力手下,凰盟三傑之二,時隔數載,依舊狡猾的狡猾,桀驁的桀驁。

      非歡呢?三傑中最神秘,最冷漠,武功最高的他,為何不在?

      秦長歌有微微的出神。

      冷不防一直親親熱熱抱著她脖子的蕭溶一見祁繁兩人,忽地鬆開手,撒丫子就往祁繁那裡鑽:「叔叔,這女人逼我認她娘!」

      ……好好好,好兒子。

      你自己當街亂認娘,我好心給你解圍你不提,倒打一耙還說我逼你?

      這都是跟誰學的德行哪?

      秦長歌盯著祁繁笑得令人發毛,全然忘記了其實蕭溶的遺傳都來自於她自己。

      不過這小子說笨也笨,說不笨也不笨,一眼就瞧出了祁繁並不認識她,那麼剛才在街上說吃糖就是嚇唬他,有了親人壯膽,又無吃糖威脅,包子立刻倒戈相向,見風使舵的本領,青出於藍。

      秦長歌蹲下身,笑眯眯問蕭溶:「為什麼說我不是你娘?」

      蕭玦黑溜溜眼珠一轉,「你不是我娘,你不香!」

      「誰告訴你你娘一定會香?」

      蕭溶語塞,求救似的看看幾位叔叔,沒人理他。

      嘴一扁,「因為我香!」

      「你香你娘就必須也得香?」

      「因為是我娘!」

      「為什麼你香你娘就得香?」

      「因為我香!」

      ……沒幾句,蕭包子,蕭小白就被「雞生蛋蛋生雞」這般高深難解永無答案的繞口令繞昏了。

      祁繁將蕭溶往屋子裡一推,「丟人吧你,進去洗手準備吃糖。」

      欲哭無淚的蕭溶滿懷仇恨的啃著手指進去了,秦長歌似笑非笑看著兒子,也覺得,挺丟人。

      這廂,祁繁見蕭溶安全進屋,無聲的鬆口氣,轉頭微笑盯著秦長歌,笑得極其可親。

      「姑娘是來買棺材嗎?看在我家少主人被你逼著認娘的份上,咱們可以讓利銷售。」

      ……秦長歌四面看看,嘆口氣,道:「怎麼還是喜歡蹲在棺材店裡,凰盟那麼多商舖,選個綢緞店也好啊。」

      祁繁笑意忽收。

      容嘯天鬆開的手指再次擱上劍柄。

      不過祁繁立即又笑了。

      「黃蒙?」祁繁神情茫然,回頭看容嘯天,「姑娘是不是找人?這裡有叫這個名字的人嗎?」

      容嘯天翻翻白眼,「我為什麼要幫你找我不認識的人?」

      秦長歌又一笑,「鳳凰的凰,約盟的盟。」



卷一:涅槃卷   第二十四章  凰令

      這一回祁繁也裝不成了。

      「你是誰?」祁繁這次的笑怎麼看都像只浮在表面上,「在下奉勸姑娘一句,在這裡,還是謹言慎行比較好些,否則在下再憐香惜玉,也不得不免費送姑娘棺材了。」

      秦長歌不理他,環顧四周,「連椅子都沒有,茶也沒一杯,這是待客之道嗎?」

      「哦,」祁繁伸手一讓,很誠懇的道:「敝店是棺材店,自然要做足棺材的生意,店內不設桌椅,唯大小棺材耳,清茶嘛……吃糖如何?」

      秦長歌四處望望,面不改色腳一勾,拖過一具小棺材坐下,輕笑道:「不鬧了,看看這個吧。」

      一方墨玉權杖,雕出層雲樓閣,旭日東昇,其間飛鳳翱翔,翅羽清晰,飛鳳雙目以火紅寶石鑲嵌,精光四射,燦爛華美。

      那鳳占據了整個權杖的大部分,山河日月,殿宇樓臺,都被它淩雲之翼,踏於足下。

      墨玉紅晶,光華流轉,躺在雪白的掌心,倒真真是很美的場景。

      不過祁繁容嘯天,可沒心情欣賞美人柔荑。

      見權杖如見尊主。

      兩人呼的一下跳起來,齊齊變了臉色。

      容嘯天連聲音都變了,「你是誰!你怎麼會有凰令!」

      當年,娘娘身死,他們潛入宮中救走小主人,他們都是親眼看見主子屍身的人,他當時想將主子屍身一併帶走,是祁繁力阻,說主子不會計較這些,若是帶走屍身引起皇帝疑問牽連出凰盟,那才對不起主子,祁繁臨走時,選了個個頭高的太監,砍下他的頭與肩膀,扔進火場中心火勢最烈之處,他道以那般火勢,等到撲滅,屍骸定然縮成一團辨不清晰,頭顱與肩膀那段,估摸著就是個嬰兒的長度,正好冒充,看不出四肢也正常,烈火燒掉四肢是常有的事,至於外殿那太監屍首不全,想必一個太監也不會引人注意,定以為是燒掉了滾哪去了。

      他當時幫著祁繁砍屍拖屍,經過娘娘身邊,看著她死狀之慘,抉去眼珠的雙眸,自後背入自前腹出的血淋淋的長刀,咽喉的血染的金撥子……只覺得一生的力氣,都似乎在接觸到那雙曾經明媚絕倫如今已成血洞的眼睛時,如水流逝了。

      祁繁的臉色,也白得像個死人……哦對了,還有非歡,非歡……平日裡那麼淡漠的一個人,對主子都愛理不理的,然而那刻他盯著屍體,臉色永遠也無法以言語來形容。

      主子死了,千真萬確!

      而上林庵後收藏權杖之地,是主子未雨綢繆的一處安排,重重機關,天下只有他們三傑得知!

      難道是非歡?

      可是,那夜,當他們發現非歡形跡可疑,責問非歡時,他一言不發拒不回答任何問題,在之後,他們悲憤的獲得了白紙黑字的證據,又發現他和宮中勾結,聽見他親口坦承對不起皇后的言語,怒極之下,他下了殺手,非歡後背中的是他的滅神掌,主子親傳,神也能滅,何況是肉體凡身的他!

      他是死定了。

      那是誰,她是誰?

      秦長歌目光流轉,見著他們迫切神情,難得的有些感動,輕輕道:「我是宮中一個宮女,叫明霜,睿懿皇后生前,曾經告訴過我一些事。」

      祁繁扯扯嘴角,「皇后不會輕易將凰盟的事告訴誰,你有何證據?」

      晃晃掌中權杖,秦長歌微笑,「這就是證據。」

      「是皇后囑咐你來的嗎?」

      「自然。」

      「那為什麼三年後你才來?」

      「這是皇后的吩咐,她老人家智慧天縱,我怎麼能猜知她的意圖?」

      祁繁皺皺眉,心裡倒覺得,主子行事莫測,倒也確實有可能,別說眼前這個女子,就是自己跟隨了她多年,有的時候,還是摸不清她的真正想法。

      也許……主子早有預見,提前埋下了後著?

      看著祁繁變幻不定,自我說服的神色,秦長歌微微笑,就知道把什麼理由都推到死鬼身上最好,最方便。

      她又忘記那「死鬼」,其實就是自己了。

      呵……秦長歌微笑的想,自己真好心,真體貼屬下啊,怕這些怪力亂神之事嚇著他們,還要費心編身份。

      她自動忽略自己其實只是想耍人的事實。

  一直強調自己是好人,其實根本不能算好人的某人,邪惡的微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3:45 PM

卷一:涅槃卷   第二十五章  熾焰

  接受了身份,接下來就好辦多了。

      凰盟,本就是秦長歌一手所建,極其隱秘,一直打著商家的旗號,看來就是普通商戶。

      蕭玦隱約查到她有宮外勢力,按照最合理的想法,秦長歌定然建立的是武林勢力,以她的才智,她建立的武林勢力定然也是發展最迅速最龐大的,所以才會找上目前勢力最大的熾焰幫。

      卻不知道秦長歌要的只是韜光養晦,波瀾不驚。

      凰盟以最普通的木材店起家,對外一律由祁繁的弟弟祁衡出面,稱「衡記」,先是販運燕國木材到梁國從中取利,最初開的是棺材店,當然這是秦長歌的惡趣味了,她的棺材店木質好,做工精,價錢也公道,頗受歡迎,越開越大,漸漸又做起了遠途生意,將西梁盛產的綢緞銷往氣候炎熱的離國,再將離國賤賣滿街都是的珊瑚明珠運回來,順路在中川招上一批能工巧匠,高薪帶回西梁,品質好的,精心做成首飾,銷往皇宮和豪門巨戶,品質差的,也仔細盤了花樣,店舖裡明晃晃擺著,式樣奇巧,價錢合理,由不得人不掏銀子。

      秦長歌有時高興起來,會親自設計了花樣,由匠人做了,戴上兩次,立時便會成為西梁流行,而衡記的首飾店舖,會最先擺出和皇后戴過的一模一樣的首飾,秦長歌吩咐了,不能多做,頂多五副,不定價,價高者得,所謂物以稀為貴也,是以每次首飾出來,立即滿城蜂搶,高官貴爵的夫人小姐們,派了家奴徹夜守在店門前,經常打得頭破血流,就為搶得那「絕品」珠花。

      也有店家眼紅,仿做了售賣,但是終究不及衡記的店做出來的精緻不走樣,久而久之,只有衡記黑底紅色淩霄花標記的首飾,才能成為高貴尊榮的代表,戴了其餘店家的仿製品,反倒會惹人嗤笑。

      至於什麼「時賤而買,時貴而賣」,糧食豐收時買進糧食,賣出絲漆,蠶絲上市時收購蠶絲售出糧食,什麼「敬客如神,薄利多銷」無論哪家大戶首次登門必有讓利,什麼「知地取勝,擇地生財」,不論遠近,概擇商業易於發展之地,多選南北要衝,交通水運便利,貨往頻繁之地,因地制宜易貨通商,諸般茶鹽絲帛,皆有獲利,凡此種種誠實有信手腕精明的商家風範,凰盟的經商之道在千絕門出身的幾乎無所不通的秦長歌調教下,越發爐火純青,短短數年,已經發展成可以左右梁國經濟局勢的巨富。

      「明姑娘,」在反覆詢問試探當年舊事,甚至屢設陷阱套話,秦長歌見招拆招,種種般般都合若符節,甚至連睿懿不為人所知的私隱都對答如流後,祁繁終於信了這女子確實是皇后親信,蓋因為有很多事體,不是皇后親口,那是無論誰也不可能知道的,而皇后素有識人之能,她看中的人,就從沒走眼過,定下心來的祁繁終於斟上一杯茶,放在另一具高點的棺材上,「觀您行止,當可知不凡,我對主子的眼光自然也是絕對信任的,主子為人所害,凰盟上下悲憤難言,多年來潛伏查探苦心謀劃,只為於最有利時機予仇敵致命一擊,只是真相至今深潛晦暗,撲朔難明,我等眼見時光流逝,主子猶自沉冤未雪,實是食不下嚥寢不安枕,偏偏屋漏又逢連夜雨,最近,凰盟又遇上了麻煩事體,您既然來了,這便好了,咱們也有主心骨,那自然是什麼都不怕的。」

      考驗來了,秦長歌垂眼一笑,祁繁這小子還是那德行,看似跳脫滑稽其實謹慎陰險,哪裡會輕易便信了一個空降到凰盟的新主人?找點問題刁難刁難,一看看她心田,二看看她處事風格值得效忠否,如果自己過不了關,秦長歌相信,祁繁才不像容嘯天,會顧忌到凰令和先主遺命有所猶豫回護,他會直接將自己一腳踢開,不殺掉自己這個知情人就算燒高香了。

      祁繁,永遠只選擇最有利於局勢的人和事,而不為虛禮縟節,規則倫理所拘。

      當初就是看中他和容嘯天,一個圓滑玲瓏內心陰險,一個外表桀驁實則忠直,實在是很好的搭配,如今看來,確實沒錯,最起碼,在她死去的這幾年內,凰盟沒有分崩離柝,兒子也幫她養得很好。

      雖然,包子,好像,笨了點……紛繁的念頭不過是一閃而過,面上是淺笑盈盈,秦長歌如願笑問:「哦?願聞其詳?」

      「我凰盟衡記這些年在郢都做生意,早已成了氣勢,可謂獨霸商場暢通無阻,」祁繁抿了口糖稀,仔細的品了品,嘿了一聲喃喃道:「要不再加點薄荷?……您想必知道,咱們是皇商,和各大豪門世家做生意也做出了交情,這也是我凰盟獲取各項情報的重要來源,本來都好好的,誰知道最近,被人橫插了一槓子,今年,北方一個鉅賈,姓淩,好大手筆的到了郢都,一來就開商舖拜山頭,他做的生意,走的路子,和我們當年很像,也是木材起家,兼營各業,奇的是,他的木材比我們的還好,首飾比我們的還精緻,價格也更便宜,便宜得似乎不合常理,照我們的帳房核計,他那樣的經營法,短時間內難有收益,真沒見過人那麼惡形惡狀的做生意……他又捨得砸錢,沒多久,就用白花花的銀子砸開了豪門巨族的大門,混得風生水起,搶了我們很多生意,聽說最近還在活動要走皇宮的路子,也做皇商。」

      「哦?」秦長歌眼波流掠,嫣然道:「這什麼人哪,沒根沒底的,就能在短短數月內,擠倒經營多年勢力雄厚的凰盟……還真令人嚮往……」

      哼!容嘯天重重拂袖,出門去了。

      「咳咳……」祁繁訕笑著給她續茶,「那個……沒有擠倒嘛,他那種做法,也很不對味……只是……有點沒以前便利了,我們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查探的結果,對方果然不是普通的商戶,背後的勢力,竟然是那個由小幫派起家,自從突然立了新幫主後這幾年發展極為迅速,勢力遍及全國的第一大幫熾焰幫。」

      「那你們就任人橫插一腳,被動挨打?」秦長歌笑得開心,「凰盟如果只有這個能耐,還不如收拾包袱,一起去投熾焰幫吧。」

      「咳咳……」祁繁只當作沒聽見:「凰盟自然不能任人掠奪侵佔我苦心多年的基業,說實話,我暗殺,使詐,設圈套,聯合眾商家打壓,種種手段都使過,可惜對方身後的熾焰幫勢力強盛,凰盟幫又限於身份背景,不能太過放肆,所以竟成了如今膠著局面。」

      「後來我們重金買通那商人的一個伴當,從他口中,聽到了一個很奇怪的消息。」

      祁繁喝一口茶,笑眯眯的賣關子,等秦長歌迫不及待的發問,秦長歌卻看也不看他,只是敲了敲身下棺材,喃喃道:「木質細密,有金玉之聲,上好的烏木,不錯,不錯……」

      無奈的猛灌一口茶,祁繁悻悻道:「聽對方說,熾焰幫原本一直在北方活動,此次大舉南來,不惜血本的紮入郢都商圈,是為了替一個人報仇。」



卷一:涅槃卷   第二十六章  紅羽

  「替誰?」秦長歌放下茶盞,注目玉色杯中微紅的三片茶葉緩緩漂浮,茶葉其色殷紅,茶色卻奇異的泡出天水遠山般的碧色,正是自己當年愛喝的,從南閩找來的「紅羽翠衣」,不由微微有些出神。

      當年,蕭玦為了她這個愛好,曾下旨令人潛入南閩,挖出整株的茶樹移栽西梁,誰知茶樹水土不服,全數枯死,蕭玦為此很是憤怒,欲責御花園管事太監,還是自己勸說他,「為君王者,胸懷天下,不可多生私意,更不可以私害公,自古明君,多摒棄自身好惡,須知喜之則多事,惡之則生怨,故去喜去惡,虛心以為道舍,不過是茶葉,喝得著便喝,喝不著便罷,何須生怒?若將這怒氣帶入朝堂與眾臣議事,你要如何靜心審勢,決斷天下大計?須知你一言便可決天下黎庶生死安危,若有失帝王之道,何其不利也,再者,你的喜好傳出去,必有小人鑽營,苦心尋來,博你歡心,如此,難免百姓遭殃,若群起而效之,必是對百姓的磨難災禍,屆時你的英明帝王名聲,還能剩下多少?」

      當時,蕭玦正色聽了,半晌嘆道:「小小茶葉,亦有這樣一番道理,我卻是未曾想到這許多,千絕之門,精絕帝王之術,輔佐歷代帝王無不功勛彪炳,果非浪得虛名,如此,真真受教了。」

      他一揖到地:「若無你這一代賢后,如何成就我這英明之主?」

      一代賢后……屍骨無存。

      英明之主……涉嫌殺妻。

      無情多是帝王家。

      千絕門以拯救世人為己任,以造就治國之才為己任,以輔佐明主英君為己任,但非逢亂世,非逢天下大亂民不聊生,輕易絕不派遣弟子入世,就是因為深知帝王共患難易,共富貴難,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歷代千絕門弟子,雖出將入相,威權深重,但榮寵始終,平安到老的,卻如鳳毛麟角,寥寥可數。

      是以有時,千絕門山門,百年不開。

      深知伴君如伴虎,為了取信帝王,保全弟子,千絕門因此亦立下鐵規,凡入世弟子,無論怎樣官高爵顯,不得覬覦大位問鼎皇權,否則必以天法懲之。

      何謂天法?無人見識,千絕門弟子受師門薰陶,從無一人意圖染指至尊之位。

      第十代千絕門弟子歐陽素光,歷任天下兵馬大元帥,大司宰,國師,權柄之重幾傾一朝,在無數趨炎附勢官員上表請求為國師封王,加九錫,皇帝也暗示願意禪讓,大位當由德者居之的情況下,他憤然拒絕,掛冠留印而去,飄蕩不知所終。

      第十二代千絕門弟子董疏篁,乾脆就在輔佐幼帝登位,滅盡別有用心的大臣之後,指定忠誠臣子輔政,自己功成身退,不領官職,於京城郊外草廬竹舍,自耕自食,若帝王親赴垂詢國事,他盡心指點,但絕不入仕,終身為布衣帝師。

      千絕門弟子,留下的都是忠誠淡泊,一心為國的千古美談。

      這一代,千絕門派出了女弟子,秦長歌以女子之身,自擇天下之主,幸運兒蕭玦在秦長歌支持下毅然投軍,投入節制幽、平、德三州,兵力最為強盛,號稱有三十萬控弦之士的平州節度使薛正嵩麾下,一路以軍功陞遷,成為薛正嵩手下頭號大將。

      再設計殺剛愎自用失卻軍心的薛正嵩,取而代之,連滅諸侯勢力,兵鋒所指,萬軍辟易,直至攻至元都城下,雙重城郭的元都城易守難攻,號稱飛鳥難渡永久不破的天下第一大城,元帝驕縱,自恃城高可觸雲端,箭矢難及,親身上城頭觀戰,結果被有備而來的秦長歌以師門神兵風羽長弩一箭貫喉,立時身死,軍心大亂,生生將京城兵不血刃的送了人。

      後來,蕭玦無奈立了江太后娘家侄女為后,卻將管束後宮之權交予貴妃秦長歌,再後來,江家被牽入一樁謀反案,皇后因「心懷怨望,謀害皇嗣」被廢,秦長歌登上后位,成為千絕門歷代弟子中,與皇帝關係最為親近的人。

      果然,祖宗的經驗教訓是再沒有錯了,一代開國名后,最後的下場,卻是功臣無塚,深怨長埋。

      秦長歌對著茶盞,淡淡的笑了,清冽的茶水映著她浮波浩渺的眼神,有一絲碎光飄搖明滅,有如流螢閃爍於銀河長掛華星璀璨之中,難以察覺轉瞬消逝。

      祁繁坐在對面,看著這個女子,對著「紅羽翠衣」出神的表情,不知為什麼心中忽然一緊,神思也微微的拉遠,想起當年那個微笑著走過沙場,走過朝堂,走過深宮,最後走進長樂宮熊熊烈火的絕世女子。

      往事已矣,佇立無言,不過贏得淒涼懷抱。

      只是,眼前的女子,如此陌生,卻也……如此熟悉,熟悉到彷彿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認識她,彷彿她的身體裡,深藏著一個,他所熟稔的,逝去的靈魂……他無聲的籲一口氣,自嘲的笑,怎麼可能,皇后之死,是自己親眼所見,怪力亂神之說不足信,事到如今,能做的,也就是為皇后報仇了。

      啜一口茶,他道:「您剛才問替誰報仇……我也不知道,這便是我們急需弄清楚的問題了。」

      「經商,未必需要拚個你死我活,有時候也可以求同存異嘛,」秦長歌微笑,「與其兩敗俱傷,不如同存共榮,我去試試吧。」

      微微一怔,祁繁有點不太明白秦長歌的措辭,想了想也大概懂得其中意思,不由自失的一笑,自己真是瘋了,怎麼會將她和皇后聯想在一起?這兩人明明不是同一人嘛,皇后會滿嘴說這些讓人聽不懂的怪詞?

      「那辛苦您了。」祁繁裝模作樣的彎彎腰,「今日已晚,明日在下安排您會晤對方,如果不嫌寒舍簡陋,請在這裡用膳休息如何?」

      「好啊,」秦長歌溫柔卻毫不客氣的應下,一邊向屋內走,「也好和我兒子聯絡聯絡感情。」

      ……祁繁僵在門口,笑不得哭不得。

      你兒子?

      這是你哪門子兒子?

      你還真當你是他娘了?

  這這這這……這是我西梁太子,太子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4:02 PM

卷一:涅槃卷   第二十七章  夢會

  晚飯時,秦長歌終於見識到蕭包子「愛西梁,愛武功,愛親娘」的強大念力了。

      最起碼他對武功的狂熱赤誠就非常人能比。

      棺材店佔地廣闊,內院是很富麗的庭院,三進宅院,高軒暢朗,秦長歌在主人引領下邁進已經布好席面的暖閣時,見到的就是金雞獨立於椅子上的蕭包子。

      換了一身墨綠色小錦袍的蕭溶,深色錦緞更襯得小臉粉嫩團團,可惜那表情橫眉豎目,鼓著腮,咧著嘴,舉著一包荷葉雞,抖抖晃晃,努力要將姿勢擺穩,只是看起來不太成功。

      「你在做什麼?」秦長歌仰頭望「仙姿飄舉」的兒子,一臉誠懇的發問。

      蕭溶白她一眼,多麼愚蠢的問題啊,一看就知道是不會武功的人問的,要他蕭大公子回答這麼愚蠢的問題,又是多麼的浪費體力啊,尤其是當他真的很想掉下來的時候。

      可是這個女人臉上的表情好像真的很想知道……她的感覺也真的很像娘……好吧,蕭公子很善良,那是自然的。

      「我在練下盤功夫……下盤你懂嗎?下盤功夫是練武的根基……」蕭公子諄諄教導,授人藝業唯恐不真誠。

      秦長歌哦了一聲,將目光飄到一邊那個笑咪咪趴在桌上,啃著雞腿觀看兒子英姿的少年,她記得,這是祁繁的弟弟祁衡,一個很有經商天分的孩子,當初凰盟初設,一應對外事務,都由祁衡出面,他比他兄長還八面玲瓏,衡記就是以他名字命名的。

      祁衡一接觸到秦長歌目光,立即抖了抖,趕緊爬起來,笑道:「姑娘是……」

      「我是他娘,」秦長歌輕描淡寫拋下一句,不理呆如木雞的祁衡,伸手召喚蕭溶,「兒子,下盤功夫不是這麼練的,你被你祁叔叔騙了,下來下來。」

      「真的?」蕭包子不信。

      「真的,」秦長歌微笑,「你下來,明天我帶你去見識真正的武功。」

      兩眼立時大放光亮,蕭溶歡呼一聲放下腿,不料獨立得久了,腿一軟,木頭似的栽下來。

      被早有準備的秦長歌一把接個正著。

      將兒子小小的,溢著乳香的身子抱在懷裡,不同於白日裡人群中浮躁心情,鉤心鬥角中無暇體味重逢的欣喜,這一刻,與嬌兒近至肌膚的接觸令秦長歌鋼鐵般的心志都幾乎崩潰,多少年忘卻前生,多少年翻覆紅塵,當一切從頭再來時,當初那抱在臂彎的一歲嬰兒,已長成如今嬌嫩可喜活蹦亂跳的四歲孩童,而時隔一世之後,那被她拼盡生命裡最後一點潛力死保下的嬌兒,終於被她真實的抱在懷中,微香淡淡,卻幾乎牽起內心深處,最為隱秘最為傷肝扯肺的舊傷,然而這傷痕雖滲血心情卻完滿,無論當年真相如何,無論蕭玦有無背叛,無論那疼痛有多令人於流年中暗恨,無論當年的遭遇有多悲慘淒涼,這一刻都似無需計較,這一刻都覺得老天厚愛,因為,蕭溶,還在。

      她幾乎不能自控的將頭微微埋進蕭溶懷中,緊緊抱著他,沉醉在他的乳香中而不願清醒。

      立於她身後的祁繁,看不見她神情,她可以略微放縱那一瞬。

      蕭溶本是笑嘻嘻的,不知怎的見著她神情,突然安靜了下來,靜靜看了這個看著自己,目光中似有千言萬語的女子半晌,忽輕輕摟了她一下,在她耳邊悄悄道:「現在我覺得,你真的是我娘。」

      倒抽一口氣,秦長歌按捺住激湧心緒,在淚光中輕輕微笑,也在他耳邊悄悄道:「我真的是你娘。」

      「那,」蕭包子狡黠的眨眨眼,「我們不告訴他們?」

      「對,不告訴他們。」

      腹黑母子相視微笑。

      「你既然是我娘,能不能幫我件事?」幾個人坐下來開動,蕭包子又對秦長歌咬耳朵。

      「嗯?」

      「我好討厭身上的香氣,」蕭溶表情無辜,長睫毛眨啊眨,那睫毛濃密得似乎能聽見小扇子搧風的微響,「那是婆娘才會有的味道,我堂堂男子漢,怎麼能有這香味,你幫我去掉。」

      婆娘……祁繁那混蛋,把我兒子教成什麼樣子了……連婆娘都出來了,秦長歌大怒,眼光飄過去,祁繁正在喝湯,忽地一個冷顫,湯灑了一袖子。

      「怎麼了這是?」他表情迷茫的抬起頭來。

    秦長歌盯著他笑,「沒事,要下雨了。」

    ——「要下雨了。」

      蕭玦自黑暗中睜開眼時,聽見窗外蕭瑟的風聲抽打窗櫺的聲音,腦海裡立即冒出這個念頭。

      剛才好像是在批閱奏章吧?怎麼就睡著了?

      還……夢見了長歌。

      依稀是數年前的長樂宮,長歌剛剛產下溶兒,倚著床欄抱著溶兒玩樂,自己斜靠在她身側,注視著這對母子,心中無限完滿喜悅。

      長歌不施脂粉,素面清絕,長髮披瀉,一床迤邐黑色流水,光芒熠熠,暗香隱隱,高貴天生的眉宇間,因愛子呢喃嬌語,綻出溫柔如水蓮的笑容,如斯醉人。

      愛妻,嬌兒,他彼時亦沉醉於開滿四季繁花的長樂宮似乎永不斷絕的春風裡。

      然後……春風突然化成漫天妖火,火光裡玉階金釭,宮宇樓臺,無聲崩塌,火光裡遍地奇花,玉樹瓊草俱成焦炭,火光裡紅顏化為飛灰,幼子縮成焦骨,火光裡他一夕之間失去愛妻嬌兒,成為一無所有的,真正的,孤家寡人。

      ……燭火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熄滅的,或許是被風颳的?窗戶其實關的很緊,哪來的風?或者,是長歌,你肯回來看我了?

      蕭玦躺在黑暗中,錦榻上,無意識的呻吟了一聲。

      火光……火光……那夜的記憶,為什麼只剩下了火光?

      之前,之後,有些記憶似是久存的面具,為時光所侵蝕,慢慢腐朽,一碰之下便完全碎裂,再也無法拼湊完整。

      他顫抖的伸出手,往事如平靜的水面,盪開迷離的漣漪,有些場景很清晰,有些場景無限模糊。

      有什麼一閃而過。

      哐啷!

      滿地碎片,描金雙龍雙鳳青玉插枝瓶粉身碎骨。

      滿地白亮亮的碎片裡他咆哮,聲若驚雷,「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她淺笑,立於碎屑之中,永遠的點塵不驚,「我從未只為自己想做過什麼。」

      …………那畫面一閃,扭曲著不見,他來不及挽留。

      「嗒……嗒……」

      殿外蕭蕭庭樹,切切幽蛩,一徑疏落的白石徑,誰的腳步來回盤旋?

      徬徨,猶疑……他忽的一下跳起,撲到窗邊。

      長歌,你來了麼?

      急切的目光急急搜索,看見的卻是幾個太監。

      因為他睡著了,過了用膳時間,太監不敢催請,在外殿等候著,不住探看,偶有細碎的聲音傳來。

      蕭玦的手指,深深陷進窗櫺之中。

      窗櫺在無聲顫抖,越抖越劇烈。

      他突然一甩手。

      嘩啦啦!!!

      袍袖飛捲間,木屑飛濺,木柱傾頹,整扇長窗,被他怒極施力,重重拉下!

      連帶著他扣入木料內的小指指甲,被他毫不顧及的拉扯之力,血淋淋的亦被拔脫。

      他看也不看血肉模糊的小指,只是身影煢煢,立於一地碎裂的紙木之間。

      於迴旋不絕的碎裂的巨響裡,於太監們驚惶的回望裡。

      無盡悲涼,無盡失望的怒吼。

  「滾!!!!!!!!!!!」

  ——龍章宮帝王雷霆之怒,棺材店母子卻其樂融融。

      秦長歌將睏倦的兒子抱在懷裡,小心的給他疏通筋骨,她記得師門有一套拍打鬆骨法,對於孩子的健體強身,增長個頭都很有作用,蕭溶給她侍候得很舒服,小狗樣哼哼唧唧,昏昏欲睡。

      「熾焰幫幫主,素玄是個怎樣的人?」秦長歌若有所思的向祁繁提問,「我明日要去見他,必須要對他有點瞭解。」

      「他?」祁繁苦笑,「這個人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三年前,他獨闖熾焰幫,劍挑自幫主以下三堂主六護法十二香主,劍下無一合之敵,江湖中人,本就以武力為尊,當即奉了他做幫主,這人據說很有頭腦,很善於發掘人才,更善於用人,只是手段很神秘,只知道沒多久,熾焰幫就發展起來,而素玄其人,也漸漸名動天下。」

      說到這裡,祁繁停下,呷一口茶,笑道:「要不要聽聽關於素大公子的江湖傳聞?」



卷一:涅槃卷   第二十八章  採花

  江湖傳聞,素玄是個很瀟灑的人。

      江湖傳聞,他有世間最好的風姿,有世間最強的武林勢力,喝世間最醇的酒,睡世間最美的女人。

      江湖傳聞裡,他最喜一支簫,一壺酒,登臨天下勝景,遍閱人間春色。

      他曾放舟千里,只為隴東名湖夏季初開新蓮,他去採了那蓮中最美的一朵,玉缸清水養著,再行船三日,送到隴西名妓絲絲如雪柔荑邊,只為換得佳人含媚一笑撫琴一曲。

      他曾孤身一人,素衣白馬,長笑馳入未陽城長勝盟和飛獅幫爭奪地盤的血戰之場,以一人單手接下兩大巨頭同歸於盡之擊,將他們毫髮無傷的送回各自陣營,再微笑告訴他們,我們雖然是武林中人,但以武力解決問題,其實是件最蠢的事,命沒了,基業焉存?

      揀回性命的兩大首領,當日在他見證下,合理的重新劃分了勢力範圍,從此相安無事。

      他是天下第一大幫幫主,默認的天下第一人,自然,某些企圖早日成名的人,會將和他決鬥作為成名的終南捷徑。

      他的戰書很多,多到他經常拿來墊桌子。

      偶爾他也會去應戰,但戰著戰著,他突然覺得無聊,甩下對手就走。

      對方自然不依,追上來纏戰。

      他微笑,風采翩翩一指天上明月或者天上朗日。

      你看,這月色(日光)如此美麗,在這樣的月色(日光)下打架不覺得太煞風景嗎?

      對方被他乾晾著,不甘大喊:「你走了,就是認輸!」

      他聳肩,認輸就認輸。

      對方更加憤恨:「你的第一名號就讓給我了!」

      「好啊。」素玄笑嘻嘻,「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不可以把熾焰幫幫主的位置一併幫我接下?」

      然而無論他甩手避讓決鬥多少次,他的第一稱號還是穩穩在腦袋上戴著。

      熾焰幫幫主的尊位,依舊是他穩穩坐著。

      所謂強人,強到了一定程度,即使他肯示弱,別人也當是謙虛。

      有些話,即使他認真,別人也當是玩笑。

      只敢當玩笑。

      他一劍西來,所經之處,萬眾俯首。

      江湖中人,稱他瀟灑優雅,飄逸脫略,比王孫公子還豐神如玉神采飛揚,莫不以見素玄一面為榮。

      可是……秦長歌面上好謙虛的微笑著,心裡卻在腹誹。

      他們想見的,崇拜的,尊重的,真的是眼前這個人嗎?

      祁繁嘴裡的江湖傳聞,還真是信不得啊。

      眼前這個人,長得不可謂不漂亮,衣服不可謂不精緻。

      可是,瀟灑?優雅?飄逸?脫俗?

      倚在紅木椅上吃石榴的那個人,衣襟散落,姿態輕閒,一個碩大的石榴被他啃得七零八落,雪白長衣上曖昧可疑紅色點點,精緻的下巴猶自沾著細碎透明宛如碎玉的石榴子。

      不過秦長歌看久了,倒也不得不承認,這人雖然吃得狼狽,也許依然是瀟灑,優雅,飄逸,脫俗的。

      因為已經有人陶醉了。

      某女俠目光飄蕩,暈生雙頰,輕聲感嘆:

      「石榴宛如紅晶,襯得他膚光皎皎如玉,衣上紅點處處,似雪地盛開梅花。」

      好……好吧。

      就算是吧。

      美男嘛,自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

      今日,是熾焰幫每月開壇例會的日子,幫主不管愛不愛聽彙報,都必須要在的。

      秦長歌才不會老老實實的先去見那熾焰幫在郢都的生意代言人,她要找,就直接找上正主。

      大大方方在熾焰幫堂口遞帖求見,「衡記」新主事的身份,使對當前商爭心知肚明的熾焰幫屬下,立即沒有二話的去通報。

      她被讓進正堂,和其他一些因事求見素玄的來客,一起去見素幫主。

      只是昨晚傳聞聽多了,導致她對素玄已經形成了瀟灑飄逸翩翩佳公子印象,如今這一見……好吧,還是佳公子。

      秦長歌正在思考該如何措辭拜見這位看起來瀟灑曠達得令人自慚形穢的大幫主,對方已經看見了她,目光一亮,扔了石榴便站起來。

      只是這一起身。

      紅晶不見了,梅花消失了。

      他整個人依舊長衣如雪,潔淨如水。微笑迎過來的姿態無懈可擊。

      「譁!神仙!」蕭溶目光發亮:「武功……武功啊!」

      秦長歌覺得很沒面子,這小子,早知道不帶他來了,一張嘴就露怯。

      不過蕭溶很快就不發亮了,因為他發現那個神仙叔叔,盯著自己好不容易認來的娘,那目光比自己看見神仙還亮還賊。

      蕭溶怒了。

      娘是誰?娘是自己千辛萬苦從人堆裡挑選出來的,是自己認錯無數個娘後終於自己蹦到他面前來的,從昨晚開始,天上地下他就看中娘一個,怎容得他人覬覦?

      不待秦長歌發話,蕭溶橫步一跨,小短腿努力拉成弓馬步,運氣,戟指,大喝:

      「個兒郎目灼灼似賊!莫不是個採花賊!」

      ……咣噹一聲。

      素玄摔到地下去了。

      堂堂天下第一大幫幫主的素玄。

      以「傅粉少年色皎皎,倚馬斜橋紅袖招」的風流瀟灑,倜儻脫略贏「無雙」之名的素玄。

      為江湖無數女俠傾心不已,提到他就眼光蕩漾,因此素來把形象看得比腦袋還重的,公子素玄。

      栽到地上去了。

      其餘人還沒反應過來。

      秦長歌已經施施然上前相扶,一臉歉意的給素玄道歉:

      「抱歉抱歉……犬子實誠,出言無狀,素幫主千萬海涵,千萬千萬。」

      實誠?出言無狀?僅僅如此?

      那不是坐實了「採花賊」這個稱號?

      素玄那張漂亮得據江湖女俠們每次提起都眼冒星星說一看就會夜夜春夢的臉,已經像是打翻了調料鋪,五顏六色不知道怎麼來形容。

      蕭溶猶自擺著氣吞山河的姿勢睥睨素玄,大有素玄不認罪他誓不甘休之態,秦長歌淡淡瞥一眼他褲子,微笑道:「兒子,你馬步搭得不准,腿再張開些。」

      「哦,」熱愛武功勇於糾正錯誤的英勇兒子連忙照辦。

      便聽刺啦一聲。

      春光乍洩。

      英雄「哇呀」一聲,抱著襠便跳起來,騰騰騰紅雲上臉,蹬蹬蹬便奔了出去。

    丟死人了呀呀……

  一泡眼淚在烏溜溜的大眼睛裡轉呀轉,無奈不敢對著惡毒的娘哭。

      素玄捂著肚子,好容易爬回椅上。

      這回是笑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4:13 PM

卷一:涅槃卷   第二十九章  回首

  等到秦長歌找回兒子--事實上也不用她找,凰盟的人在外面守著呢,雖說確信熾焰幫不會在自己堂口內對人下手,雖說祁繁並不認為秦長歌會對蕭溶不利,但怎麼說,蕭溶的安全,是不能不考慮的。

      凰盟的辦事效率就是高,兒子奔出去,奔回來,褲子已經換掉了,本來蕭包子覺得丟人,死活不肯再來,秦長歌只道:「據說素玄是天下第一高手哦。」

      「是嗎?」包子猶疑,想了想,很有犧牲精神地道:「看來我還是得去。」

      秦長歌笑而不語。

      包子眼珠一轉,道:「我不是為了武功……我得看著他。」

      什麼……「祁繁叔叔說了,」蕭包子一本正經,「凡是色迷迷看著女人的男人,都是狼變的,會把女人吃掉,所以我得保護你。」

      ……這都什麼和什麼!

      秦長歌決定,一定,從今以後,要好好的關心下祁繁,免得他整日閒得無聊,毒害幼兒。

      牽著兒子正準備回偏廳等候,迎面遇上一個執事,執禮甚恭,說素玄請她移步書房,他已在書房等候,秦長歌謝了一聲,坦然進去。

      經過書房外側的花園時,遠遠看見書房大開的一排長窗裡,素玄白衣如雪負手而立,背對來人,正出神看著牆上一幅畫,秦長歌不得不承認,素玄姿態端然的時候,確實風姿卓越,僅僅一個背影,其風華神采,瀟然之姿,也能令人久久注目,不能移開目光。

      秦長歌踏入書房時,素玄已經灑然轉身,朗笑相迎,秦長歌百忙中目光一瞥,飛快的掠過那幅畫——長空,飛雪,空曠寥落的長街,視野之中一匹神駿黑馬前蹄高揚,作飛馳中緊急勒馬之姿,馬上黑氅黃衫的女子,正單手勒住韁繩,半空之中,微微對著路側側頭。

      畫到此處筆意已盡,那一側頭,看的到底是什麼,竟無法得知。

      那女子看來身姿纖秀,於神駿馬背之上,宛然回首,長空烈風,一地積雪,萬千蕭瑟被一個騎馬側首的背影踏破,她黑髮於雪花中飄揚,面容雖漫漶不清,然而飛雪中那遙遠的,似淡然似無意的一側首,便似已穿越時光,看進紅塵深處無盡悲歡,風華無限。

      看著這畫,每個人都會在心中油然而生執念。

      她是誰?她在看什麼?

      她為何於疾馳之中,滑冰之上,如此優美而又驚險的,突然勒馬?

      烈馬飛奔的姿態如此鮮明,爆發的肌肉都歷歷可見,她定是急行匆匆,飛馳如電,那又是什麼,令她於這十萬火急的行路之中,乍然回首?

      僅僅是一回首的風姿,凝固了最美最悲憫的那一刻。

      ……秦長歌只是飛快一眼,素玄便已察覺。

      大大方方問她:「畫得可好?」

      秦長歌被發現偷窺,也不尷尬,也大大方方問:「幫主親筆?果真好意境。」

      素玄一笑,道:「不及斯人風采萬一矣。」

      他注目畫卷,神情奇異,那目光如水流動,水波裡漣漪萬千,嚮往,敬慕,悵然,懷念,感激,憂鬱……種種般般,翻捲起伏,如碧海生波,迭浪不休。

      什麼樣的人,不過一個回首,便能令這隱然的天下第一人,思慕懷念如此?



卷一:涅槃卷   第三十章  驚破

  秦長歌好奇,又看了一眼,隱隱覺得,那馬看起來有點眼熟。

      還未來得及細想,主人已自無限追思中清醒,微笑揖讓待客,秦長歌在黃花梨木雕八蝠椅上坐下,打量四周,笑道:「幫主風雅,這書房佈置雅緻,古琴名焦尾,書畫多名家,臂擱玉玲瓏,茶盞浮青花,襯上這香爐金鼎,青瓦白牆,松柏蒼翠,人物風流,竟是難得一見的好景緻。」

      「姑娘有此一語,足見也是高華人物,非凡夫可比,」素玄笑吟吟道:「其實我是不管這些的,除了剛才那幅畫,其餘都是我幫中子弟東拼西湊來的,他們只知道找好的,卻不曉得但凡屋舍佈置,在精不在多,在雅不在貴,這屋裡的東西,值錢是有了,單論物件,品味也是有了,但是擠在一起,那就是畫蛇添足,平添俗氣了。」

      此人倒是通透,秦長歌微有些詫異的看他一眼,竟然聽出了她恭維裡的笑謔,一番話既有見識又不失分寸,隱隱間意興非凡,倒真不負其脫略之名。

      素玄已殷殷笑問:「敢問姑娘芳名?」

      秦長歌還未回答,被冷落了許久的蕭包子已經憤憤道:「不告訴他!」

      素玄目光轉向蕭溶,笑意滿滿,面上卻一本正經的道:「為何?」

      「個兒郎……」

      「個兒郎目灼灼似賊嘛,」素玄笑嘻嘻打斷蕭包子再一次控訴,神情無辜,「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美人在前,看都不給人看,少爺,你不覺得太霸道了麼?」

      蕭包子憤怒,這人皮厚呀皮厚,令人髮指!

      「那是我娘,只有我能看!」

      怔了怔,素玄看向秦長歌,先前是聽見她說犬子,只是當時自己忙著大笑,未曾留意,如今看來這女子不過十六七年紀,如何就有三四歲大的兒子?京中大戶人家雖說都早婚,十二歲嫁人的也不是沒有,只是那樣的女子養在深閨,也不可能像她這樣拋頭露面,不過這些也只是在心中默默想了想,終究不好顯得疑問,只笑道:「問個問題,你在街上遇見美人,是不是要多看一眼?」

      「是啊。」

      「再問個問題,你覺得你娘美不美?」

      「當然美!」

      「對呀,」素玄攤手,「美人才有人看,沒人看的就不是美人,如果你娘沒人看只能說明你娘不美,可是你娘很美,那麼被人看也是應該的,合理的,美人沒人看那就不叫美,沒人看的女人沒面子……你覺得應該被人看哪還是不應該被人看?」

      ……蕭包子再次被一堆「美人」繞昏。

      秦長歌抱過兒子,笑眯眯道:「兒子,你不要和素幫主討論美人這個問題,他可以和你說上三天三夜不喘氣,你能麼?」

      蕭包子憤憤:「我遲早都能!」

      「好!有志氣!」素玄大笑,隨即面容一整,轉向秦長歌,「姑娘,雖說令公子極其有趣聰慧,可你今日前來,不會只是為了讓我見見貴公子吧?」

      「我姓明,日月明,單名一個霜字,」,秦長歌微笑,「今日前來,只有一樁。」

      她微笑豎起一指,「衡記願助素幫主達成所願。」

      怔了怔,素玄定定看了秦長歌半晌,失笑道:「明姑娘,我原以為你要來和我商量郢都商事利益的。」

      「商量那個做什麼?」秦長歌微笑,「你志不在此,我何必徒費精力?」

      素玄仍舊在笑,但眼中已無笑意,「哦?志不在此?我熾焰幫大舉南來,傾全幫之力,花費若干財力人力,為的就是在郢都商圈紮下根基,成為郢都第一巨戶,全幫上下,期待豐厚的回報以更上層樓,諸般種種,無不盡心竭力,姑娘卻一口咬定,我志不在此?」

      「問題就出在這裡,」秦長歌宛然微笑,神情平和,「我來之前,調查過熾焰幫,在西梁國北地,赤河高原以東,熾焰幫擁有大量的草場牧場,盛產關外最為剽悍的駿馬,最為肥壯的牛羊,熾焰幫起家於北地,幫中兒郎,多為土生土長的赤河一帶遊牧兒後代,習慣了高原草場遊弋不散的割面長風,聞慣了牛馬騾羊溫熱腥臊的氣息,看慣了草原盡處天脈山終年不化的雪頂,喝慣了草原獨有帶著南人不能忍受的酸味的奶酒,如今,卻變賣了經營得風生水起的牧場,拋下生養長大的故土,告別廝守多年的父老,拔根而起,大舉南來,縮進這沒有長風,沒有烈酒,沒有牛羊,沒有廣闊天地的小小京城,於這方寸之地,艱難竭蹶,一步步從頭開始,放棄那些天高皇帝遠的暢快日子,在步步拘束的京城謀求生存仰人鼻息--素幫主,你告訴我,這,很合理?」

      目光變幻,面上笑容卻不減,素玄道:「京城郢都,天子腳下,首善之地,天下名城,我等北地男兒,久居草原,卻也仰慕南人文化,來此創我基業,於帝都一展我熾焰風采--有何不合理?」

      「是嗎?」秦長歌慢條斯理飲茶,「可惜我並沒有看見熾焰大開山門亮出旗號,說要南移勢力,於郢都發展呀。」

      「時機未到而已,」素玄斜倚錦榻,將茶盞在手心輕合,茶香嫋嫋裡他笑容亦微微搖曳,「何必一開始就亮明旗號,樹大招風呢?」

      「我倒覺得,」秦長歌喝茶的姿勢輕雅,話語卻利如刀鋒,「素幫主說了這許多,真正有用的只是八個字。」

      「哦?」素玄換個姿勢,以腕支頰,雪白衣袖垂落,神容瀟然,「願聞其詳。」

      將茶盞輕輕擱在幾上,秦長歌一掠鬢髮,一字字柔聲道:「天子腳下,時機未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4:28 PM

卷一:涅槃卷   第三十一章  皇商

  平靜的室內,一切仍舊很平靜。

      卻突然起了風。

      不是溫柔和膩的春風,不是驚風秘雨的夏風,不是斑斕蕭瑟的秋風,不是雪意森森的冬風。

      那風,柔,烈,幽,威。

      有風的威勢,無風的散淡。

      只一霎間,便若有形兵器般,直挺挺的逼殺過來。

      秦長歌只覺得面門一涼,有如冰水潑面,又似被什麼寒冷無形的兵器撞面而來,肌膚盡為森寒凜銳的殺氣所侵,不能自己的一個寒戰。

      她現在武功未成,但前世見識自然還在,當年,她也有這般威烈之氣,這是真正的高手,在某些觸動心境的環境下,有意或者無意逼放出的罡氣。

      心中暗讚素玄第一人之名,他的罡氣,已至收放自如化氣成形之境,凝化成劍,正正直逼到她最脆弱的眼睫分寸之地,刺激得她雙目酸脹直欲淚流,卻毫無損傷,而她懷中昏昏欲睡的蕭溶,卻連一根髮絲都沒被牽連。

      笑了笑,秦長歌伸出手指,面不改色,緩緩向那無形罡氣尖端一拈。

      但凡罡氣,逼出體外時最盛,至人身前時必弱,何況這種顧及他人,凝成一線的罡氣,根本無意傷人,不過是素玄的警告罷了。

      素指輕拈,秦長歌還笑吟吟做了個拋開的動作,嫣然道:「素幫主,對淑媛如此行徑,有負你惜花之名呢。」

      罡氣立消,素玄笑道:「好,好膽氣。」

      「幫主亦好武功,」秦長歌柔聲道:「否則稍有不慎,我便雙目皆毀了。」

      「是我孟浪,」素玄微微欠身,姿態優雅,「姑娘所言,關係我熾焰盟萬餘兄弟性命,素某實有不安。」

      頓了頓,他笑道:「我知道在姑娘面前,再無可以遮掩矯飾之處,我只問姑娘一句,你是如何猜出?」

      「就是這個字,猜。」秦長歌笑得慵懶,「事有反常必為妖,以我對你的調查瞭解,你那個所謂仰慕南人文化前來就教,於京都創立熾焰幫不世基業的說法,根本不能成立,熾焰已是天下第一大幫,何必從頭再來?你根本沒有必要南來搶生意,但是你來了,不惜血本的來了,那麼你所謀,必然就不是這些。」

      「你拚命搶生意,短時間內大肆交接官員,迅速成為京中鉅賈,歸根結底的,是為了做皇商。」

      秦長歌微笑,看著素玄流光溢彩的深黑眸瞳,「我西梁的規矩,無均輸和採買之政,凡宮廷所需,一律以時價採辦,只為不以之累民,皇商於戰時,負責為皇家督造兵器運輸糧草,於休養生息之時,則替朝廷負責採買內宮物資,大到宮廷修建的木材,後宮衣服織造,小到宮廷花木種植,女子胭脂水粉,皆由皇商操辦,皇商與朝廷政事,宮廷內政聯繫之緊密,非常人可比,何況我朝還有給皇商賞官賜爵,出入宮廷之權,這對有心人來說,真的很重要。」

      「而成為皇商,首先要能成為京中乃至天下的鉅賈,有足夠的財力支撐諸般種種需索,有龐大的勢力進入朝廷戶部挑選合作者的視線--素幫主,你這段時間的努力,和我衡記的處處衝突,不就是為了這個麼?」

      「好,」素玄輕輕拍掌,「疑問已解,那麼,姑娘你所表示願意提供的幫助,又是什麼呢?」

      秦長歌淺笑:「素幫主,你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接近宮廷吧?你真正要做的,是為了替人報仇吧?你接近宮廷是為了知道什麼,你最終想怎麼報仇,這些我都不管,我只告訴你,如果有人能以不同的方式幫你達到目的,那麼,何必費這麼大力氣搶生意,拼卻這些年熾焰苦心在關外掙下的基業,和衡記兩敗俱傷呢?要知道,熾焰幫樹大招風,稍有舉動難免為人所察,當朝因為先皇后出自武林名門,一直很忌憚江湖勢力,多方打壓武林門派,上次皇帝召見你的事你不記得了?萬餘兄弟的存亡,在你一念之間。」

      瞟了她一眼,素玄也不想再問她是如何知道他要替人報仇的事了,這女子一身神秘,他會花時間好好琢磨的,想了想,他笑道:「姑娘說得句句在理,可是為了避免皇商太多,藉端累民,先睿懿皇后規定,在京皇商只能有一個,聽你的意思,你是要我們退出,那麼,你打算如何補償我?」

      「素幫主好精明,」秦長歌抿嘴笑,「不是說了麼,天子腳下,時機未到,你想做的事,我大約能猜得著,而我有比你費盡心思去做皇商更好的辦法,去達到你原本想要達到的目的,等到時機成熟,你想要做什麼,都不會再有困難。」

      「好吧,」只不過略略沉思,素玄便對這看似含糊的承諾接受了,朗然微笑道:「我相信姑娘不致欺瞞於我,那麼,熾焰幫近日會表現出應有的態度。」

      「與其說是相信我的誠信,還不如說素幫主相信自己和熾焰幫的能力威勢,料定我不敢玩花招,」秦長歌眼波盈盈如一江秋水,「我確實不敢玩花招,幫主放心罷。」

      「說實在的,」素玄突然眨眨眼睛,「我雖然不用親自出面,但聽底下人來說,整日要費盡心思打通關節,處處屈居人下,時時拿銀子討好那些破爛官兒,幹得實在憋氣,如今你幫我解脫了,咱們都要謝謝你呢。」

      微微一笑,秦長歌意有所指,「幫主豈是屈居人下之人?」

      抱起睡得口水橫流的兒子,秦長歌笑道:「任務達成,叨擾了這許久,實在歉甚,這就告辭。」

      素玄目光掃過蕭溶周身,忽道:「令郎好根骨……可願學武?」

      他這話一出口,是不知道多少武林眾人做夢也期盼不來的綸音,入得他門,哪怕一技無成,也不啻於有了暢通行走江湖的王牌,秦長歌卻只是淡淡一笑,愛憐的看看兒子的睡顏,「等他再大一些罷……或者問問他的意見……學武很辛苦,溶兒還小。」

      素玄灑然一笑,不再言語,只微微俯身看蕭溶,四歲練武,筋骨未成,正是伐筋洗髓的好時辰,這孩子又是個男孩,按說學些武藝強身護體也是該當,何況是他開口,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機緣,以這位明姑娘先前指拈罡劍的見識,不會不知道這些,然而她微笑拒絕,眼神中那一閃而過的蕭疏落寞,令他也不由心驚。

      然而探人隱私終究不好,素玄雖不屑於做君子,但也沒有做小人的愛好,一笑作罷。

      他光風霽月不欲探人內心,秦長歌可沒這般自覺,她行至門口,忽轉身道:「畫中何人?」

      突如其來一句,正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素玄下意識答出了自己原本不會回答的話。

      「我的恩人。」

      答完方才醒覺,眉毛一挑,微微有些無奈,但隨即一笑,那瞬間的懊惱,如清風了去無跡。

      秦長歌毫無歉意的宛然一笑,飄然而去。

      她的身影輕捷消失在四壁蔭翠,綺窗朱戶的高牆深院之中,西風剪剪,掀動衣袂,她看來輕逸如飛掠晴空的雁,奔向的卻未必是溫暖濕潤的諸國之南,而是天下間,棋枰上,陰詭難測的迷局。

      素玄注目她背影良久,回身,慢慢踱至那幅畫前,繼續負手仰首深深凝望,他佇立的姿勢如高山頂積雪的石崖,沈默而堅定,彷彿能那樣永生永世,風霜不改,曆山河變遷日月更迭,依舊如前的立下去。

      夕陽的光影轉過地面,轉過幾案,轉過香爐,轉過長窗,轉過他黑髮白衣,漸漸在遙遠的天邊泯滅,一抹微紅由濃轉淺轉青,最後換了一輪明光四射的月亮,將那白亮亮的冷光,不偏不倚的投射在依舊仰首獨立,明明應該什麼都看不見,卻仍舊專注相望的背影上。

      那沐浴於月色瑤華中的背影,渾然似與月光一體。

      良久,黑暗與明光交界之處,聽得人幽幽低嘆,聲音悠長。

      如前塵往事糾結不休,如那些早已為人所忘,他卻終生銘記的記憶。

      「一晃,十年了啊……」



卷一:涅槃卷   第三十二章  驚駕

  秦長歌與熾焰高層的會晤,定下來的只會是心照不宣的承諾,具體的施行,自有各自手下就細節操心,熾焰幫言而有信,接下來數日,祁繁欣喜的發現,那家淩姓鉅賈漸漸放緩了鑽營交接權貴的動作,原本不顧一切壓低價位以求擠倒衡記,不惜兩敗俱傷的舉措也趨於緩和,雙方甚至還就彼此進貨渠道,價格標定互通有無,算是化戾氣為祥和的,握手言和了。

      祁繁一高興,老老實實吩咐了下去,正式介紹秦長歌為凰盟新主人,畢竟前世秦長歌就說過,見令如見人,只要持有凰令,就是凰盟之主。

      不過饒是如此,他依舊對秦長歌的要求心生猶疑。

      「您要帶走小主人?」祁繁皺眉,「我想您一定知道,溶溶的真實身份吧?」

      容嘯天抱劍立於一側,雖然沒說話,但那表情表明,他不信任秦長歌可以保護好蕭溶。

      「我知道他的身份,」秦長歌堅持,「但我不覺得他需要保護。」

      「怎麼可能,」容嘯天嗤之以鼻,「他是西梁太子,將來遲早要成為天下之主,怎麼能輕忽以待?」

      秦長歌不急不忙,掏出昨晚燈下偽造的「先皇后手書」,道:「先皇后在生時,曾和我說,她鐵血半生,樹敵無數,要想平安終老,只怕難能,如果她有不虞,而太子年紀尚小,獨處深宮,無依無靠,只怕遲早為人所害,她囑託我,將來若真有不忍言之事,便將太子託付於我,由我依她之言親自撫養長大,為西梁造就下一代英主,這是皇后遺命,不可違背。」

      祁繁和容嘯天都接過去看,果然是皇后親筆,大抵便是秦長歌說的意思,當下面面相覷。

      秦長歌暗笑,心道幸虧三世以來,自己的筆跡始終如一,不然還要費一番口舌。

      容嘯天仍舊在猶疑,道:「你一個弱女子,帶著他,也太冒險……」

      「西梁所有人都知道,睿懿皇后和明宣太子葬身火海,而西梁皇宮裡的傳說,是睿懿皇后死遁,帶走了太子,無論哪種說法,都不會有人想過,太子還在京城。」

      「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秦長歌緩緩笑,「西梁太子,如果將來真要成為天下之主,怎能不見識黑暗鬼蜮伎倆,怎能不接觸風雲朝局大勢,怎能不自小就開始培養應對殺伐的能耐?要像你們這樣小心翼翼困養在棺材店,只拚命學些書本死板板的學說,將來就算你們想辦法扶他上帝位,只怕不過三天,他這沒根沒基的皇帝就沒命了。」

      似是而非的道理說一大通,其實秦長歌只是想將兒子帶在身邊而已,只是現在他還算是「別人」的兒子,想帶走,總要費些周章的。

      他們在爭論,祁繁一直在出神,他一向比容嘯天靈活,當下笑了笑,道:「您說得有道理,只是小主人是先主子唯一骨血,若有個閃失,我等九泉之下也難見主子面,這樣吧,反正在哪裡都一樣保護……人,您帶著教導,但我們照樣派護衛保護,這個,您可不能再拒絕了。」

      要的就是這個,秦長歌眯眯笑,一口應下。

      出來已經兩天了,得回庵裡應卯,當初要文昌搬出宮,來到這既游離宮外又緊密聯繫宮內的上林庵,就是算準孤家寡人的蕭玦戀慕長姐,定會常來看望,而在這裡,也就沒了所謂雲州女子身份的限制,較之主子苛厲的翠微宮,更易與蕭玦接觸。

      當年的事,蕭玦是最大的嫌疑人,怎麼能,放過他?

      在上林庵門外,秦長歌遠遠看見車駕侍衛,不由皺皺眉--蕭玦這麼快就跑來了?還以為總要再等幾天呢。

      想了想,秦長歌誘騙兒子,「來,溶溶,把臉塗髒。」

      「為什麼?」蕭公子不願意。

      「兒子,你不是答應過會保護我?」

      「那和塗髒臉有什麼關係?」蕭公子不上當。

      「因為我要帶你去騙人,」秦長歌毫無為人母者當謹言慎行的自覺,「你娘我現在呆的地方有壞人,只是不知道誰是壞人,所以我和你,都不能做原來的自己,他們會騙人,我們要更會騙人,誰把對方騙倒了,誰就贏了。」

      「哦,」蕭包子果然酷肖乃母,對騙人這個詞毫無牴觸,「那我們快騙吧……」

      秦長歌翻出早有準備的敝舊衣服給他換上,又將白嫩嫩的包子臉用泥灰抹得髒兮兮,如此這般的教了幾句,牽著蕭乞丐走向山門。

      山門前果然被人攔下,內廷侍衛刀鋒般的目光似要刮進秦長歌的骨髓裡去,再三盤問,最後還是公主的嬤嬤出來接應了秦長歌進去,在二門前,再次被攔住,侍衛硬聲道:「這來歷不明的小乞兒,不能進去。」

      蕭包子不說話,手指含在嘴裡,大眼睛骨碌碌的瞧著他,那侍衛還很年輕,被這看起來破爛流丟的孩子可憐兮兮一瞅,也不禁有些心軟,正要放緩語氣,卻不防蕭包子眉一皺,嘴一咧,張嘴就哭。

      「嗚嗚嗚……我三天沒吃飯啦……嗚嗚嗚……沒飯吃三天啦……嗚嗚嗚……三天沒吃……」

      自小錦衣玉食的蕭包子心目中,三天沒吃飯,不啻於人生裡最大的苦楚,至於別的什麼悽慘境遇,他還真想不出來,翻來覆去就是三天沒吃飯。

      秦長歌於無人看到的角度翻翻白眼,沒奈何,怕兒子穿幫,只得蹲下身,抱住他,滿面淒然向侍衛道:「這孩子流浪街頭無人理會,我看著可憐,揀了回來,公主慈憫,我們又是半個出家人了,出家人慈悲為懷,哪有見死不救之理,便是公主知道了,也要責怪我們,小哥,讓我們進去吧,不過是個五歲孩子,我帶他進去廚房吃個飽飯,絕不會驚駕的。」

      那侍衛猶豫著,看著面前女子姿容清麗婉轉,煙籠霧罩的輕逸神秘氣質,竟也有些小小心跳,對於算得上美麗的女子,再鐵硬的人都難免心軟,何況還有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盈盈的小狗似的看著。

      他猶豫著,職責與憐憫,令他兩難。

      卻有人冷冷發話了。

      「什麼人在那裡吵嚷?」

      秦長歌垂下眼睫,再揚起,靜靜向院內看去。

      滿庭裡長滿楓樹,十月楓葉紅如火,被深秋溫柔而蕭瑟的風簌簌帶落,很快在地下積了一層,僕傭清掃不及,看去就如霜紅的地氈,地氈盡處,青瓦白牆,原木色刷了桐油的臺階向上延伸,連接了迴旋反覆的幽深長廊。

      長廊上,旋轉飄拂的紅葉連綿成幕,鮮明映照出一身黑底盤繡十二金龍錦袍的當今天子,金冠螭帶,長身玉立,脊背筆挺,身形氣質如出鞘名劍,光華厲烈,高貴俊朗至耀目的面容上,雙眉斜飛成英銳的角度,眉下沉沉壓著的雙眸,比衣色更為幽黑,也更為明光閃爍。

      他微微側首,遠遠的看過來,明明只是沉冷的站在那裡,那迫人的凜然之氣,竟似已逼至眼前。

      一身素衣,氣質端華的文昌公主,靜靜站在他身側。

      滿院的人,立時呼啦啦跪下山呼萬歲,額頭及地,拜倒塵埃。

      秦長歌本就是蹲著的,這下跪得俐落,蕭溶傻傻的掉頭看他一眼,往他娘懷裡一鑽,悄聲道:「我不跪!」

      秦長歌將他身子向身後一轉,立時大半遮了他小小短短的身形,低聲道:「那蹲著。」

      那廂,蕭玦已經看見秦長歌,目光無意掠過那小乞丐,毫不停留的滑過,停駐在秦長歌臉上。

      這個女子,他記得,不是她的容貌有多驚人,可以令他於見過的無數佳麗顏容中一眼就記住她,而是她如浮動霧靄般飄飄嫋嫋的氣質,非常特異,看著她,猶如隔著水晶簾看簾外遠山碧水,只覺得山勢空濛水紋隱隱,似近實遠,不得全貌。

      「你,」他目光一觸即收,如枯葉飄過水面,「驚駕當杖殺,知道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4:42 PM

卷一:涅槃卷   第三十三章  劍仙

      「杖殺。」

      兩個冷酷的字眼令秦長歌眉梢微微跳了跳。

      蕭玦,你,真的變了。

      昔年那個暴烈卻善良的少年,曾於大軍開拔之中,路遇流離失所哀哭於道旁的老人,省下自己的乾糧,匆匆塞進對方懷裡,自己咕嘟嘟灌一氣涼水,大笑著躍上馬去,揚鞭道:「雖說亂世人命不如狗,總該掙扎著活下去--老人家,等著我們平定山河,還你安好家園!」

      那時的蕭玦,何等的英風豪烈,恣意戎馬?少年意氣,光華萬丈,明亮如仙子手中天鏡,映照得出世間一切魑魅鬼蜮,陰沈暗昧,如天神般降世而來,光漫天地。

      曾幾何時,那光華雖仍在,卻利如刀鋒,出必傷人呢?

      很多很多年前,曾有相愛的人,恣意縱馬,和聲高歌,於黃沙染血之境,傲然前行,彼時天地一色,萬象寥廓,原野生發鬱鬱青草,而相視的眼波,勝過千萬年月光牽縈。

      是否美好通透如琉璃,終究不可於這污濁塵世長留?

      而人間的汙塵滾滾,終遮沒了少年的清明眼眸?

      侍衛的手,已將觸及秦長歌肩膊。

      按住欲待跳腳的兒子,秦長歌並不抗拒侍衛,微笑不改,抬頭直視蕭玦。

      「陛下,驚駕當杖殺,可是,您驚了嗎?」

      蕭玦抬起一邊眉毛。

      「我西梁以武力開國,陛下乃馬上天子,征戰四野,萬軍辟易,是白骨叢,赤血淵中走出的真龍之主,素來秦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交於睫而目不瞬,若區區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婢幼乞,便能讓我西梁之主受驚,傳出去,怕於陛下威名有損,奴婢賤命,死不足惜,但萬萬不敢因此一事,有墮陛下赫赫英名,令環伺諸國,心生輕我之心。」

      言畢,恭謹伏地,秦長歌頭也不抬。

      蕭玦默默不語,注視秦長歌,目光流動似正午烈日,熠熠光芒令人無法直視,文昌一直注視著這對相見不識的曾經的恩愛夫妻,神情微有悲涼之意,此時亦輕輕道:「陛下,佛門善地,還請勿染無辜鮮血。」

      那個血字猶在舌尖盤旋。

      一聲鶴唳般的清鳴,穿越層雲。

      一道雪色長練,突然自天際升起。

      幾乎在升起的那剎那,那耀眼無倫的光色剛剛抵達人們眼眸,那長練已化為滾滾光柱已到了近前。

      如雪劍光。

      爛漫如華錦,富麗如春色的劍光。

      一劍可動山嶽,華麗驚豔如蒼藍天穹搖曳過的流星般輝煌閃亮的劍光。

      劍光似天瓢傾瀉,無遮無攔,勢不可當風捲雷嘯的潑向蕭玦。

      那一霎蕭玦整個人都籠罩在華光無倫的劍氣中。

      驚呼奔跑聲裡,秦長歌手指摳緊了地面。

      「鶴唳九霄層雲,劍動一山春色」。

      「光華劍」

      「劍仙」

      上官清潯!

      這位成名垂三十年,昔年名動天下,如今本應逍遙煙霞之外,隱居蓬萊之洲的一代劍仙,如何會在隱匿仙蹤數十年後,突然現身於此地?

      誰能令這睥睨天下,據說性情極為高傲的一代絕世劍客再踐紅塵?

      秦長歌在這一剎間轉過無數念頭。

      救,還是不救?

      劍仙生平有怪癖,不在認識他的人面前殺人。

      而秦長歌,昔年曾經和他見過幾面。

      只要喊出劍仙二字,蕭玦性命可保。

      可是,一個小小宮女,認識劍仙?

      可是,救蕭玦?

      ……伏身於地,三丈之外,依舊聽得那風聲烈如颶風,扯起秦長歌長髮,衣袂裙襬,俱獵獵飛起。

      漩渦正中的蕭玦,必死無疑。

      這一剎心亂如麻,秦長歌嘆息,正欲抬頭。

      青影一閃。

      快得彷彿原本就站在那裡,原本就站在蕭玦身前,那身法滑溜如遊魚詭異如鬼魅,迎著撲面令人氣窒的強絕劍風,直直撲上。

      風聲忽歇。

      劍鋒入肩。

      彷彿沒看見貫穿身體的長劍,青影突然再次迎上一步。

      咯吱。

      令人牙酸的聲音響起。

      劍鋒入肉,穿過肩胛,生生不能再前進一步。

      劍鋒,被那青衣男子以極巧妙的角度,用自己的肩迎上,再在入肉後錯步一扭,生生用肩胛骨卡住。

      血湧如泉,順著劍鋒倒灌而下,眼看將要湧進上官清潯衣袖。

      手指一抖,長劍突然消失。

      上官清潯已滿面嫌惡,如一道長煙掠過天際般,瞬間飛退數丈。

      他有潔癖,最厭惡人的鮮血,是以他也沒有專用的名劍,因為他厭惡殺人後要拭劍。

      名劍對他已經失去意義,在他手中,便是根枯枝,也勝過天下強兵。

      立於一朵紫菊斜斜逸出的葉瓣上,他並沒有看蕭玦,只是目光似有似無的環顧四周,最後停在青衣人身上。

      他寒冰般的目光,落在誰身上,誰便覺得被冰箭刺了一下般寒意頓生,只有那青衣人,血流如注卻面不改色。

      正是那日秦長歌初見蕭玦,故意掉出經書時,如鬼魅般肅殺而出的青衣男子,蕭玦的隱衛。

      他面上一片蒼白死寂,平平無奇的五官實在看不出剛才那悍厲無畏,將自身血肉視若草芥般的一舉,是他所為。

      年已八旬,卻因為養氣功夫已臻化境,看來只如四十許中年書生的上官清潯目光停留在他臉上,微微一曬,道:「揭下你的面具來!」

      青衣人彷彿沒聽見,只是立在蕭玦面前,鮮血從肩頭不住滴落,滴答有聲,很快在地上積了一灘。

      被他擋在身後的蕭玦突然推開衝來圍護他的侍衛,緩緩上前一步,昂然道:「你是誰?」

      上官清潯抬頭看天,不理不睬。

      蕭玦立得筆直,一字字道:「無論你是誰,在朕面前,都休想無禮,也休想傷了朕的人便毫無後患!」

      上官清潯目光一瞥,冷然道:「就憑你這幾個草包衛士?」

      「也許我現在奈何不了你,」蕭玦厲聲道:「然,犯我西梁天威者,雖遠必誅!」

      上官清潯緩緩將眼光放下來,這才認真的打量了蕭玦一眼,半晌喃喃道,「我一直覺得那幫老傢伙領著小丫頭選錯人,弄得後來不可收拾……如今看來,倒也有幾分意思……」,他忽然再次偏頭看看四周,道:「小子,這回你可是錯了……」哈哈一笑,袍袖一拂,流雲般平平移了出去,轉眼間身影已杳,只隱約聽見有人高聲長吟:「舊遊無處不堪尋,無尋唯有少年心……」,聲音遊絲般轉瞬飄散,似已高出雲端,又似已遠在百丈之外。

      蕭玦一直穩穩立於長廊,直到那聲音完全消散,他抬起頭,若有所思,眼瞳微縮。

      然後,無聲的倒了下去。



卷一:涅槃卷   第三十四章  傷疤

  秦長歌細心的擰著金盆裡的絹布,動作輕柔,心裡卻在惡狠狠的暗罵。

      那麼多侍女,為什麼偏偏在自己經過他身邊時,那個明明昏迷的人,竟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裙裾?

      公主立即順理成章的吩咐她留下來侍候,無人之處對她展現滿面殷殷之色,眼神竟有幾分哀懇。

      秦長歌默然一嘆,也無可奈何。

      文昌真是想多了,無論如何,她現在就是一小小宮女,難道還會抗命?

      秦長歌微微笑著,趁著屋內無人,毫不客氣拉開蕭玦衣襟,手指輕輕按在他因練武不輟,而較常人更為強健光潤的麥色肌膚上。

      只一按便知究竟。

      蕭玦還是那個逞能強硬的脾氣--上官的劍,不是那麼好相與的,青衣人拚死救護,強大無倫的劍氣還是穿過青衣人肩背,透入蕭玦胸口,裂膚三寸,皮肉之苦倒在其次,那寒意森森的劍氣,多少傷了點蕭玦肺脈,他又心緒不寧,以至於昏厥--其實沒那麼嚴重的。

      只是……上官的劍,好像有留情之處呢?

      這個老怪物,根本就不是為殺蕭玦來的?

      想著先前上官走時說的話,秦長歌笑笑,手指在他胸口一彈,眯著眼看著熟悉的前世丈夫的胸膛,手掌,輕輕的按在他平靜有力跳動的心口上。

      掌下肌膚,溫熱細膩,極有彈性,掌下心臟,跳動有力,聲聲入耳。

      隱約間想起當年,戰場之上,蕭玦經常受傷,他又是個不懼艱險勇於前行之人,管他血流全身,管他刀山劍叢,管他橫屍百萬,管他火海冰河,只要他一息尚存猶自能戰,他定然是要橫劍縱馬上前,先殺個痛快再說。

      她卻是個懶惰的性子,能不出手就不出手,只是時時伴在他身側,他受傷得多,久而久之,她竟練就了一手嫺熟的包紮技術,成了他專用的軍醫。

      秦長歌手指緩緩移動,探入衣內。

      輕巧然而準確的,摸到頸下三分,虯結而起的一道傷疤。

      不長,卻很深,以至於癒合之後,肌肉筋脈再也不能舒展,團結在一起,成了一個猙獰的疤。

      猙獰的疤,刻在誰在心上……那年冬,赤河戰場,與北魏開國之主,魏元獻的生死一戰。

      西梁史書上,白紙黑字的記述:

      初,魏元獻兵盛甲於天下……是年冬,決戰於赤河關隘定陽,魏軍勢盛,以四十萬軍圍之,魏王元獻勢驕,列營百餘,強攻定陽,曰:百萬之師,所過如卷,蹀血而進,必屠此城,前歌後舞,顧不快焉!魏軍未至,帝使靜安王密赴偃陵,調平偃軍轉救之,武威公率精銳取魏軍禹城,禹城,魏軍南下之要道也,得之則扼魏軍之喉,帝后獨守定陽,堅城力阻,魏王逾月不能下定陽,神奪氣沮,值靜安王馳援至,帝親率三千騎,夜踏魏營,初戰告捷,其時禹城已下,然消息未至,后命偽制勝報,射入陽城,又命死士佯闖魏營,故遺戰報,魏軍得之,一日三驚,勒卒自持,帝將勇士三千,血月之夜,密涉定水,決戰赤河蒼龍之野,戮魏軍大將成羽,創魏王元獻,是役血流漂杵,積屍遍野,魏軍倉皇北遁,於禹城再遇武威……所遺軍士,不過二三停矣,值此一役,兩軍之勢逆矣,魏王終朝逡巡而不敢進……我西梁萬年之基,由此始矣。

      史書上那些枯燥生硬的字眼,善於將一切腥風血雨淡化,冷靜的凝固於永恆的時光之中,只有參加過戰役的人方才永生不能忘記,那些餐風飲雪,艱難竭蹶,誓死守城,浴血殺伐的日子。

      天寒地凍的冬月,久困的危城,禹城攻下的消息尚未傳至,秦長歌偽造的戰報卻已射入城頭。

      長嘯的飛箭如煙花,帶著同樣如煙花般令人振奮的消息射入城內饑疲羸弱的士兵眼中,那些揮飛著熱淚的擁抱裡,那些無邊無垠的歡呼雀躍裡,蕭玦一步跨上牒垛,於萬眾欣喜仰望的目光裡,神采飛揚的下令,窮盡所有能下腹的食物,給今日出征的將士盡飽而止。

      數月未吃飽飯的將士,歡笑領回了那摻雜著黍,糠,秫米,甚至還有不知名的曬乾的蟲屑的飯,席坐於地,枕著破敗的麻袋,長滿凍瘡裂出無數血口的手捧著碗,大口大口的吞吃。

      歡笑著說,總算能做個飽死鬼。

      秦長歌和蕭玦,吃得也是這飯。

      蕭玦倚著城牆,抱著飯碗,吃得很香,秦長歌看他半晌,將自己的半碗飯撥到他碗裡,蕭玦啊的一聲,瞪她一眼,再撥回來。

      秦長歌又撥過去。

      蕭玦再撥回來。

      爭執中灑落幾粒飯,蕭玦趕忙揀起填入口中,笑道:「這飯是你灑下的,我算是吃了你的飯了,你別再推,再推我生氣了。」

      秦長歌默默看著他,今夜,蕭玦堅持要率軍偷襲敵營,因為他知道,城裡已難以支撐,魏軍白日裡接到禹城已下的戰報猶自惶惑,而玉自熙的援軍正在趕來,此時踏營裡應外合,正是最佳良機。

      但那是三十萬人馬。

      以三千對三十萬。

      只有蕭玦敢為。

      秦長歌那段時間因為疲憊而缺乏營養,一直發著低燒,不明原因的熱病令蕭玦擔心,他下了軍令,嚴禁秦長歌跟隨出戰。

      那夜,三千勇士靜靜磨刀,水渠邊餵飽瘦骨嶙峋的戰馬。

      那夜聽慣了的深遠的號角,於夜色中緩緩低訴,分外幽沉,牧野千里的處處白骨,斑斑鮮血,和著那一輪孤寂冷漠看人世間爭奪殺戮的月色,都幻化成無數雙戰死荒原永生難歸故土的遊魂的目光,在深寂的夜裡飄搖不休。

      那夜月光慘澹,猩紅欲滴,血月之夜,天色蒼茫,蕭玦領三千勇士,馬銜枚,蹄裹布,一路潛行。

      安靜迅速,如長蛇般掠草而行的隊伍,難以發覺遠遠跟隨著的那個纖細身影。

      夜色至深時。

      蕭玦飛渡定河,將近敵營,去枚擲布,揚蹄而起,一頭撞入敵軍腹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5:20 PM

卷一:涅槃卷   第三十五章  暗箭

  三千勇士,鼓出全部的精神和殺氣,飛蹄而來,馬蹄聲咚咚擊響暗夜裡沉寂的大地,如擂響的戰鼓,敲擊碎了懵懂沉睡人們的美夢。

      那陣起陣落的馬蹄聲,猶如催命的號角,滴血的刀鋒,帶著極野之地鐵腥濃厚的氣味,如夜空中跨越蒼穹閃電一掠,抬眼間便馳至近前。

      三千人,生生奔出了十萬人的肅殺氣勢。

      魏軍猝不及防,被踹營而來的敵人嚇破了膽,慌亂中不知敵人幾何,只知倉皇逃命,大多數人在赤身奔逃,少量人胡亂抓起身側用具抵擋,被騎士尖銳的長矛大力刺穿,挑飛在半空,沉悶的鋒銳入肉聲響,淹沒在喊殺聲,驚叫聲,擁擠叫嚷互相踩踏的慌亂聲之中,而血光如大幅扇面般在血月之下淋漓展開,瀰漫出一片腥熱的氣息。

      魏軍和梁軍,本都是元朝子民,兩軍勢力之地接壤,都有一部分子弟來自赤河及附近州縣,黑夜之下,戰亂之中,不知道有多少遠房弟弟死在哥哥刀下,又不知道有多少原本的同村鄉親互相將刀槍刺入對方胸腹,帶出血淋淋的肉塊和生命。

      沙場無情,幾人能還?來年春草,沐血而生。

      蕭玦不管這些。

      他只知道,殺戮是為了止住更大的殺戮。

      他帶著拚殺而出的最精銳數十騎,直奔魏元獻大營而去。

      一片混亂中,魏王帳營更是亂成一團,左右中軍眼看著亂勢不可止,擁著魏元獻逃去,其餘人圍擁而上,攔截蕭玦,蕭玦眼尖,看見一錦袍男子被人護衛著轉向帳後,心知必是魏王,奈何自己帶的人太少,都已陷入混戰之中,竟是分身無術,眼見魏王身影即將消失在帳後,急得眼睛都要瞪出血來。

      卻有一抹纖細黑影,忽然自魏王金帳頂上一掠而起,如輕羽似枯葉,毫無重量的一飄便飄到魏王中軍上方一株枯樹之上,抬手一拉,枯樹上一枝輕脆樹枝頓如利劍般,破空而去,激射魏王頭顱。

      心有所感駭極回身的魏王,驚怒之下抬劍欲擋,卻已來不及。

      然而他命大。

      身側一個死士,大叫一聲,橫身一撞。

      硬生生將他撞開。

      立即有三個人撲上,疊擋在魏王身前。

      撲哧一聲,樹枝穿透那死士胸口,帶出血泉和心臟碎塊,再飛射入人群,轉瞬之間,將和死士擁疊在一起的三名士兵,串成人串,再射入被護在第四個人身後的魏王前胸。

      血出,然而魏王猶自能捂胸逃開。

      秦長歌怎肯甘休,手指一扣,正要再來。

      卻突然微有暈眩。

      全力施為之下,久病身軀已有不支,她的反應慢了一步。

      她立在樹上,突然心生警兆。

      忽聽得一聲大叫,蕭玦竟不顧圍困他的三個人,拼著挨了一刀一劍,飛掠而至。

      他鮮血滿身,黑髮披面,什麼都顧不得再說,只是毫不猶豫用自己的身子,重重覆蓋上她的。

      與此同時,一抹烏黑流光,悄無聲息直襲兩人背心。

      那人就在樹下。

      大將成羽。

      以堅韌善忍著稱的成羽,其耐性和陰狠令人心生驚怖,他隱在樹下,眼見魏王遇險,竟也毫不動容,一直等到秦長歌最為疏忽虛弱的那一刻,玄鐵巨弓悄無聲息,直襲她後心。

      吵雜之聲中那一聲大喝似有驚天巨響,響在秦長歌心頭。

      那一箭,射在對陣之中依舊時刻關注秦長歌,發現成羽在樹下,立即及時橫掠過來,以身相代的蕭玦身上。

      自頸後側入,胸前出,鮮血噴了秦長歌一頭一臉,傷口離頸項要害,只差一分。

      秦長歌俯身接住蕭玦軟倒的身軀,霍然抬頭!



卷一:涅槃卷   第三十六章  神后

  她的目光,自樹梢之尖,冷冷投下,冰刀般的在成羽咽喉上劃過。

      成羽一擊不中,立即要逃。

      秦長歌抬手,哢嚓一聲截斷露出蕭玦體外的長箭,深吸一口氣,抬手一擲。

      電光不及這箭光快,准,狠,厲。

      驚天撼地的電光,不及這箭意怒極而發,殺氣淩人。

      箭出,箭沒,斷箭準確射中已躲入士兵群中的成羽後心,齊齊沒入,一分不露。

      成羽,死。

      成羽這一死,全數壞了他打好的算盤,魏王遇險的那一剎,他於電光火石之間想定,拼著不救魏王,射殺兇手秦長歌,魏王既死,以他的威望,他便是下一個魏王,就算魏王未死,以他射殺秦長歌的功勞,也足可抵主險不救的罪名。

      然而他未曾想到蕭玦會不顧一切來救,最終死在秦長歌飛箭之下。

      是以成羽死後極其淒涼,魏王秋後算賬,略一思想便明白了他的私心,大怒之下,虢奪成羽封銜,他是唯一沒有在北魏立國後,牌位入駐功臣祠的從龍陣亡重將,也是唯一一個沒有任何蔭封的將領,成家後代,在北魏一直境遇悽慘。

      這都是後話了。

      其時秦長歌抱著重傷的蕭玦,陷入重圍之中。

      不敢拔箭,不能裹傷,不能劇烈移動,在這混戰圍攻之場,缺醫少藥的情形下,無論做了這三件事的哪一種而沒能立即有後續護理,蕭玦都性命難保。

      也不能背著他躍出重圍,那等於將蕭玦當做箭靶。

      秦長歌並指連點,先封了蕭玦幾處大穴,血流立止,又餵了他一顆護心丹,保住他殘存的元氣。

      飛身上樹,有若金石的雙手,劈開身側枯樹樹皮,單手撥開不斷飛來的箭矢,另一隻手,迅速在樹身上挖了個半人高的洞。

      那樹雖枯死,樹冠已失,但樹身頗為巨大,秦長歌將蕭玦放入,他的身體被包在樹中,秦長歌眼光一掠間已經確定樹身厚度,任誰也不能一箭穿透樹身,傷到樹洞內的蕭玦。

      秦長歌自己就坐在樹洞旁的岔枝上,取了蕭玦寶劍,一隻手按在蕭玦前心,源源不斷輸出真氣,以維持他淺弱的呼吸和細若遊絲的生命,另一手長劍幻化星菱點點,撥開四面飛箭,但凡上樹來的,都一劍砍死。

      此時密赴平州、偃陵調兵的玉自熙已經領兵趕至,但一時未得衝近,魏軍已亂,但畢竟人數眾多,衛護在魏王身側的中軍依舊建制未散,護衛受傷魏王逃走,魏王臨行前下令,務必拿下秦長歌和蕭玦,不論生死,提頭來見,賞參領並白銀萬兩;活捉,賞將軍並黃金萬兩。

      是以人若潮湧,拚死以上,性命重要,富貴前途也重要,無論在哪裡,都有抱著僥倖心理妄圖行險博取富貴的,蕭玦帶著衝入中軍的護衛剩下的已不多,僅有幾個陷在重圍無法接應,只剩秦長歌高踞樹頂,以一人對千軍。

      然而她還是那般沒有笑意的微笑,長劍點落如雪花,輕而涼,受者亦覺咽喉如雪花拂落,只是那般幽幽一冷,生命已被無情收割。

      血花飛濺,而天空真的飄起碎雪,落於秦長歌烏黑眉睫,她的笑容搖曳恍若瑤台仙子,眼神卻冷寒如萬年冰川。

      屍體越堆越高,竟漸漸要湧到她腳下,餘下的士兵踩著同袍的屍體衝上來,再被她一劍拂過,淪為後來者新的血肉階梯。

      那些積壓成人台的屍體,散發著濃烈的血腥氣味,令人作嘔,秦長歌卻依舊極其鎮定,於無數鮮血屍體腸臟肉碎之中,手揮目送乾脆俐落了結人命,神情雍容寧靜如高遠之月,樹下士兵仰望著她,猶如看見不可摧毀不可磨折的神人,心驚魄動之下皆生怯戰之心。

      那一夜的魏軍中軍士兵,存活回國者不足十中之一,然而只要活下來的人,都永生不能忘記那夜枯樹之上,血月之下,絕豔如洛神的女子,那個守在愛人身邊一步不離,視千軍萬馬於無物的女子,笑容輕淺如霧神韻如詩,月光下幽美如清麗長賦,她拂袖之間血色漫天,卻潔不染塵,姿態高妙,猶如血海中開出的聖潔火蓮。

      他們於殘存的餘年中日復一日的挖掘回憶,日復一日想起那夜那明豔無雙的高貴眉目,不肯淡忘那一刻關於美與震撼的感受,他們在知道她的身份之後,悄悄稱她「神后」,並在她死後,對著西梁國的方向默默拈香,哀哀嘆惋世間最美傳奇的風逝。

      其實當時,只有秦長歌自己知道,她每揮出看似輕鬆的一劍,都會隱約聽到骨骼不堪重負發出的咯吱聲響,手臂痠軟得恨不得自己砍掉。

      她不是神,她沒有永生不絕的力氣。

      她口中滿是鮮血,那是生生嚥下的內腑熱血,和自己為了不致累昏而暗中咬破的舌尖之血。

      她微笑,慢慢的轉頭,去看昏迷的蕭玦,目光如水,拂過他蒼白的容顏。

      長風中衣袂獵獵,交纏一起,她的和他的。

      死在一起,也是很愉快的事吧?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5:37 PM

卷一:涅槃卷   第三十七章  唇語

  秋風穿堂過戶,掠起秦長歌鬢髮。

      這髮已是隔世的陌生人的髮。

      往事已矣,那些生死攸關,熱血以共,兩情深許,沙場同命,早已淹沒於史書冰冷的紙堆中,供人憑弔的永遠都是帝王的善戰英勇,無人知曉那一剎的艱厄兇險,生死相逼。

      正如此刻她指下,按著的陳舊傷疤,也只是隱於龍袍之後,無人知曉的他和她的紀念而已。

      紀念,卻亦成殤。

      那年,在她以為自己和蕭玦都會葬身此地時,玉自熙終於趕到。

      他看似嬌美,打起仗來也不比霸烈勇銳的蕭玦差,那夜他命其餘部下撒網圍剿,自己帶著五十騎直闖中軍包圍圈,人未至聲已至,大喝:「魏王人頭在我手,求元帥賞!」

      劈手扔過來一個血糊糊不辨面目人頭,中軍頓時一亂。

      誰都想揀起人頭辨認一下,但紛亂之下,人頭瞬間被無數雙腳踩爛。

      玉自熙已經衝了進去。

      秦長歌自力竭昏眩中抬起頭來時,見到的便是面白如霜,雙眼血紅,將一縷黑髮狠狠咬在齒尖,長刀帶出一溜血光衝過來的玉自熙,那白如雪玉,紅似妖月,黑髮深若黑夜,無限鮮明,他揚臂豎起長刀三尺,閃著雪亮的冷光,直矗於身後那一輪血色圓月之中,豔美異常。

      宛如地獄裡衝殺而出的妖魅殺神。

      ……秦長歌微微的笑,眼神中一抹玩味,若水波動盪不休。

      還是當年戰場之上,人更像個真實的人哪。

      立國之後,隨著地位階級朝局利害的變化,漸漸的,誰也不是原來的誰……那般生死與共百戰相隨,連性命都可以互相交付的愛侶,卻在江山底定,問鼎天下承平世事後,因政見和朝局紛爭,漸生齟齬,終至……緩緩收回手,離開那個令她記憶翻湧的傷疤。

      秦長歌極輕極輕的,說了句話。

      沒有人能夠聽見那句話是什麼,包括近在咫尺的蕭玦。

      蕭玦睜開眼時,正看見那個神秘的女子,微微動唇,似在說著什麼。

      然而他聽不見。

      他以為自己重傷至昏眩,不能聽見他人言語,隨即他便發現,除了有些皮肉傷,胸肺有些微癢欲咳外,自己算得上神完氣足,血脈安寧,好得很。

      不對……還有解開的衣襟。

      蕭玦的目光,緩緩下移到自己敞開的胸口,再移到毫無羞赧之色,仍大剌剌將手指按在他胸口的秦長歌臉上,長眉一挑,目中微微染起一抹怒色。

      這個膽大妄為的女人……微笑著,不疾不徐將蕭玦衣襟掩上,秦長歌無辜的道:「陛下,是奴婢給您包紮得不好嗎?要不命人回宮招來太醫再重新包紮下?」

      嗯?蕭玦再次低頭,好像傷口是包紮過了。

      看著秦長歌神情,他心中忽然一緊,目光再次落下,掃過傷口包紮之處。

      移開時,蕭玦神情竟飄過一抹自嘲之色。

      他忍不住笑自己,在想什麼?想從這包紮手法上看見什麼?自己真是瘋了!

      秦長歌自然沒漏過他轉瞬的表情,目中笑意微微,微微笑意背後亦有淡淡冷意,蕭玦,你想發現什麼?

      睿懿當年跟隨你征戰沙場,是你的專用軍醫,她包紮的手法和別人不同,白布不打結,而是繞進層疊的布下,縱橫拉住。

      而我現在,很細心的給你打了個結。

      還是我在現代穿大頭鞋時常打的蝴蝶結。

      你,喜歡不喜歡?

      ……秦長歌溫柔的笑著,給蕭玦掖了掖被角,柔聲道:「奴婢去給陛下看看藥熬好沒。」恭謹的施禮退下。

      蕭玦注視她衣袂飄飄的退開,抿緊唇,忽怒聲道:「朕不要你伺候,你看完藥也不必來了。」

      他的手在被下,緊緊握成拳,掌心薄繭觸著前幾日小指脫去指甲的傷口,一陣陣抽絲般的微痛。

      卻不抵這一刻心中翻轉的浪潮,如此令人難以忍受。

      剛才那一剎,這個女子眼中的春花般的笑意裡,隱約那一抹的奇異的神情,竟令他恍惚間彷彿看見長歌。

      很久很久以前,長街初見,那驀然一回首,那如雪如玉的女子,立於街角微笑看他,依稀也是這般眼神。

      那時的風很透明,路很遼闊,蜿蜒的長街延伸到她腳下,被她微笑而淡然踏足,她明明纖秀清瘦,溫柔平靜,然而目光裡,睥睨天下。



卷一:涅槃卷   第三十八章  雙絕

  秦長歌溫婉的應對帝王的突如其來的怒氣,行禮如儀的退了出去。

      蕭玦……還真是喜怒無常呢。

      出得廊外,文昌等候在外,牽著已經梳洗乾淨的蕭溶,目光中微有憂色。

      看秦長歌出來,她轉頭看向蕭溶,又看看秦長歌。

      微一猶豫,秦長歌點頭,隨即道:「公主,如果你不能保守秘密,該消失的,不該消失的,都會消失。」

      「我知道,」文昌微喟一聲,「相信我,我一直認為,這件事先瞞著阿玦,才是正確的,我不是那種不知輕重的傻姊姊。」

      「我自然相信你,」秦長歌一笑,「陛下遇刺這般大事,宮中一定得了消息了是吧?」

      「是的,」文昌道:「阿琛恰在宮中,聽聞消息,帶領御林軍趕來了。」

      「蕭琛?」聽到這個名字,秦長歌難得的皺了眉。

      趙王蕭琛是蕭玦幼弟,自幼體弱,有不足之症,是以也無心政務,專心的做個富貴王爺,其人雅好丹青,尤其精擅詩文,最愛結交文人墨客,西梁每年三月初春的「鬥春節」,便為他所創,其時鶯飛掠柳,嬌燕穿花,江天澄闊,汀渚白沙,於西梁京郊景緻最盛的儷山,張彩絲帷幕,置酒水案幾,詩客仕女,踏歌而來,女子入幕彈琴填詞,各展才藝,並自帷幕內案幾上各取一花,每人以花為號,遞出簾外的詩箋皆附此花,箋上花香淡淡,引人遐思,更兼有佳人手澤,精妙詩句,詩客儒生們憑酒臨風把玩詩句,評出三甲,興致來時亦可以詩相合,若得了哪家小姐青眼,難說又是一段美好良緣。

      而三甲名花,從此亦一舉成名,成為京中佳媛,炙手可熱,為各家公子慇勤以逑。

      聚會上還有鬥草,射鴨,詩謎,聯對,尋物等種種雅緻遊戲,務令人盡興而歸。

      而節上諸般用度,皆由趙王應下,酒為好酒,食皆美食,更兼有皇家宮制名點,及趙王府諸般美婢侍候,由不得名士文人,不趨之若鶩。

      只是節上畢竟有名媛淑女,為防登徒子濫竽充數,蕭琛定下規矩,節日那天,進儷山只有一條水路,所有蘭舟都在趙王屬下手中,前來登舟的文士,需向趙王府人索取花球,每球內有隨意命題一則,在一炷香時辰內必須完成,方有登舟之權。

      一詩畢,踏歌來,舟破浪,長衣飛,那蘭舟直向淩雲崖諸淑媛帷幕之地而行,藍天碧水,雲淺山青,風掠衣袂,飄飄而來,落在諸般佳人眼中,又是何等的瀟灑?這般意興瀟然的風雅之舉,文士們怎能不動心?

      是以能進儷山的,都是當時名士。

      西梁民風開放,文武皆重,帝后對這類有助文學推廣之道也甚為推崇,尤其睿懿皇后,稱「文學可進民智,為基業之根本。」,甚為推許,是以起先原只侷限於京中巨戶貴族的「鬥春節」,漸漸擴大到鉅賈名賈,寒門有才學子亦可一試,而自從據說睿懿皇后隱瞞身份,以普通仕女身份參與鬥春節後,每年該節,都有大量書生不遠千里而來,只為碰碰運氣,期盼得見皇后尊顏。

      睿懿那次的改裝參會,被京都中人傳得神乎其神,說皇后入得帷幕,被諸女譏笑衣著寒酸,皇后並不動怒,只哂然曰:「諸位皆以衣裳認人,安知衣裳有知,不為著於諸位之身而自覺羞辱焉?」一語出而眾女驚,皇后看也不看,隨手便取了幾上諸花,也不坐下思索,在幾前援筆立就,詩句傳出帳外,令當時名驚天下的隴東才子,傲氣衝天不可一世的文正廷當即變色,默然而去,眾人挽留,他頻頻搖首,將詩句塞入袖中,以指示唇,不顧而去。

      後來還是帝駕御臨鬥春節,眾人才知,先前那一詩逼得牛氣衝天的名士無言而去的寒門女子,竟是當朝名動天下的開國皇后。

      再後來有好事之徒跑去問文正廷,當日為何有此一舉,若能和皇后詩酒唱和,必能成就一番美談,他文正廷也就流芳百世啦。

      文正廷苦笑道,那詩如何能和?非人間氣象,非人臣氣象,他一介寒儒,敢和這般手筆唱和,不是找死麼?

      自此越發將皇后傳得神乎其神。

      如今秦長歌想起,不由苦笑,其實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日闖進鬥春節,哪是什麼風雅興致,純粹是和蕭玦爭執,心緒煩悶之下,找茬去了。

      蕭玦找不見她,急亂之下詢問素以聰慧得名的蕭琛,蕭琛道:「皇后非向隅自苦之人,當哭之事也必以輕歌飾之,不妨往人多處去尋。」

      所以才有那所謂帝后親臨鬥春節的風雅盛事,歪打正著的越發令鬥春節興盛繁榮。

      而蕭琛也從此名動天下,與靜安王玉自熙並稱西梁雙絕,京中有「靜安嫵媚,趙王淡泊,水碧櫻紅,挑燈踏歌」之諺,踏歌便是指鬥春節了。

      挑燈自然是指玉自熙的古怪嗜好。

      微微一笑,秦長歌蹲下身摸摸兒子大頭:「小乞丐,餓了吧?走,咱們去廚房偷東西吃。」

      「哦,」蕭公子很謙虛,很文雅,很客氣,「有東西吃嗎?我要求不高的,水晶蹄膀,鳳尾三絲,翡翠玉團,金絲燕窩,隨便來幾樣就可以了。」

      秦長歌微笑,「這要求是不高啊……不過我告訴你,你說的這幾樣其實都沒什麼意思,我倒是知道這裡的廚子有樣好手藝,叫白水綠玉,好看又好吃,你要不要試試?」

      「真的真的?」蕭包子兩眼放光,「走走走,去嘗嘗。」拖著秦長歌就拔腿。

      秦長歌被兒子扯過迴廊,聽得院前有喧譁之聲,轉過頭去,見迴廊盡處,一襲如天水之碧,清雅絕倫的色彩飄過。

      隱約文昌迎了過去,那人立於院中,輕輕的嗯了一聲。

      聲音極其好聽。

      文昌低低說了幾句,那人輕輕點頭,天水之碧的長衣滑起波紋隱隱,每一條皺褶都清雅好看。

      似乎又說了什麼,引起院中樹梢鳥兒不甘心的清鳴,一聲聲努力婉轉。

      似乎感覺到遠處有目光注視,他微微側頭,薄透皎潔如明月的膚色,亦如月光於山巔升起,而鳳眼黑而明亮,清澈有如山澗流泉。

      那側臉輪廓秀逸,轉目行止間透著溫文的書香,卻又毫無酸腐氣息,只是清雅靈韻,如精緻的卷帙,無需翻動,於紫檀案頭,博山香爐側,將千古傳奇,華辭佳句,輕輕無聲訴說。

      他的容貌毋庸置言自然很美,但更美的卻是那輕雲流月舞風回雪般的詩意氣質,那氣質如水如空氣,無處不在,而又不令人察覺,卻潛移默化,令人不知不覺沉溺。

      高貴耀眼至咄咄逼人的蕭玦,是華美大賦,妖魅絕豔至懾人心魄的玉自熙,是婉約麗曲,蕭琛,卻是一首於絕世詩人於山水蓬萊煙雲間徜徉,偶得靈感寫就的清詞,水為骨玉為神,仙姿清妙,空靈無際。

      秦長歌無聲的笑笑,想起這些絕世姿容的男子,和那些前世糾葛,挑了挑眉,轉身離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5:51 PM

卷一:涅槃卷   第三十九章  陰殺

  蕭公子坐在廚下,抓住一顆青菜死命的蹂躪,嘴裡不住嘟囔。

      湊近了去聽,隱約可聽見是「壞娘親,臭娘親」之類的表達非正常意義之友好喜愛感受的詞語。

      秦長歌當沒聽見他的控訴,自顧自站在廚房窗邊對外眺望。

      蕭公子委屈兮兮抬起眼,瞅一眼八風不動的娘,再捏一把青菜罵一聲,再抬眼,再失望的捏青菜再罵一聲……如是三番。

      壞娘啊壞娘,什麼白水綠玉?這麼好聽的名字,怎麼會是清水煮青菜?啊啊啊啊啊,他要吃水晶蹄膀,鳳尾三絲,翡翠玉團,金絲燕窩……秦長歌不理他,只皺眉看著前院,蕭琛進去有一會了,按說他應該會奉請御駕回宮,怎麼到現在都沒個動靜?

      ——「你說這不是刺殺?」

      蕭玦半倚在床邊,黑緞灑金便袍鬆鬆的披在身上,他微微皺眉,不確定的看著蕭琛,「那麼驚人的劍意……阿琛你沒看見……」

      「陛下,」蕭琛神情寧靜,宛若上林山巔吟輝池那一泊秋水,「就是因為對方劍法卓然,臣弟才大膽推測,對方根本無意傷害您。」

      「為何?」

      「臣弟自從在京中得了些虛名,也有些武林人物來奔,臣弟向來不善拒絕,是以也都收納了,閒暇時和他們談論,也隱約知道些武林中人習慣行事,臣弟來見陛下之前,已經詢問過當時在場的侍衛,也問過當時就在您身側的文昌姐姐,她說她就在陛下身邊,但絲毫沒感受到任何劍氣,這說明對方劍法已臻化境,達到收放自如之境。」

      「嗯,」蕭玦冷笑道:「是很厲害。」

      他神色有些舒展,滿意的看了弟弟一眼,早些日子,他便聽聞趙王府豢養死士之說,只是向來信任弟弟人品,一直隱而不發,如今蕭琛主動提起,神情坦然明朗,頓時令他放了心,對弟弟毫不諱言自己府中有武林人物的朗然態度,頗為稱許,只是面上未曾顯露罷了。

      蕭琛卻似未注意到皇帝神情,猶自沉浸在自己思緒中,只輕輕道:「當時情狀,臣弟命人演練了來看,以那人武功,那般距離,青殺輕功再好,似乎也不能及時趕至救援,但事實上他趕到了,臣弟反倒懷疑,那刺客是有意放緩了速度。」

      「那朕為何還會受傷?」

      「我想……」蕭琛緩緩沉吟,「或者對方被激起怒意,小小懲戒,或者青殺的動作撞開了他的劍氣,反倒失控令您受傷……不過無論哪一種,青殺對您的忠誠天日可表,請您萬勿責之。」

      「朕明白,」蕭玦目光森冷,「那麼你告訴朕,那刺客既然不是要殺朕,是要做什麼?」

      蕭琛再次沉吟,半晌道:「臣弟當時不在面前,實在難以推測,但臣弟問過青殺,他說那人有兩次環顧四周的動作,青殺寡言,惟因寡言之人,觀測週遭情境更為仔細,我相信他說的話,那麼,那人那一劍,目標就不在您。」

      「至於他的目標到底是誰,」蕭琛目光依舊是平靜的,「臣弟不知,臣弟的感覺,那人是在試探,但試探的到底是什麼,臣弟愚鈍,依舊不知。」

      他微微的咳起來,氣息有些不穩。

      上官清潯此刻若在,只怕要驚異以對,這世間竟然有人,僅憑事後詢問推測,便能抽絲剝繭,將真相猜出個八九不離十,所謂掩飾,所謂虛晃一槍,在智慧浩瀚之人的明亮雙眼前,毫無用處。

      蕭玦向來是信任蕭琛的,這個弟弟自小聰慧出眾,若非體弱多病,他倒寧願他入朝堂輔佐政務,只是當年睿懿勸過他,說趙王絕慧,惟因絕慧更不宜襄贊國事,否則易生事端,這世間總有不安分的人,若生出了些什麼,將體弱的趙王捲了進去,反為不美,如今撒手政務,做個悠遊王爺,於他未必不是好事,山水田園清逸之氣,有助延年,朝堂人事紛擾政局,才是傷人利刃,蕭琛自己也明白這個道理,屢次推卻蕭玦問政之舉,韜光養晦,不動如山,只在近年,睿懿去後,才偶爾就蕭玦疑難略略點撥而已。

      想起睿懿,蕭玦又是一陣不能抑制的刺痛,立即轉移話題,道:「你近日可好些了?雪參丸還在吃麼?若是沒了,告訴我,我讓太醫院給你再送些去。」

      「臣弟謝陛下關愛,」蕭琛欠欠身,含笑道:「雪參還有,臣弟吃完了自己會去太醫院取,陛下忙於政事已是宵衣旰食夙夜匪懈,臣弟區區微事,不敢再勞陛下費心。」

      「何必總是奏對格局,」蕭玦一笑,「你就是太謹慎,自家兄弟,平白生分。」

      「人臣之道,不可不遵,」蕭琛一笑,「寧可生分,不可踰越。」

      這句話一出,兩人都沈默下來。

      這話看似平淡,卻真真是血淚之言。

      無他,蓋因當年,蕭玦稱帝後,他的兩位長兄,先後封為楚王和秦王,封地各在楚州和秦郡,兩人卻嫌兩地貧瘠寒苦,時時稱病拖延不肯就藩,更在京中交結權貴,私募王軍,玩些陰私狗苟的伎倆,秦王更出格,利用通商之便,擄了許多中川工匠來,在京郊隱秘之處,搞起了武器製造工廠。

      這些事如何能瞞過秦長歌?她卻沒有告訴蕭玦,只是冷眼旁觀。

      她知道蕭玦雖對兄弟們沒有好感,卻極為重情,無論如何那是他兄弟,如果不能抓到實證,僅憑這些,蕭玦頂多對他們削爵。

      而以蕭玦的能力,秦楚二王是不可能打到宮城都不被他發現的,而蕭玦會在發現他們反意的最初便曉以大義,然後打草驚蛇,然後秦楚二王偃旗息鼓卻心有不甘,蟄伏狼顧,潛隱待發,終成毒瘤。

      秦長歌不喜歡給敵人留下任何機會,哪怕那算是她的大伯兄也不成。

      她記得當年長街初會,蕭玦悲憤之下兩刀砍裂淮南王府正門時,門後他的親兄弟們嘲弄諷刺的笑聲。

      本就無兄弟愛,權欲亦令人瘋狂,留著也是無窮後患,何必放生?

      秦長歌下令封鎖消息,不令蕭玦得知二王異動。

      然後,那年冬,秦楚二王安排的內奸打開宮城城門,集兵攻入宮城,秦長歌利用秦楚二王礙於事機絕密,雙方屬下不能盡識的破綻,令人假冒秦使報信,改動楚王進攻道路,楚王不知有詐,繞道而行,被路邊雪堆裡埋藏著的高手一擊伏殺。

      楚王屬下大亂,秦長歌施施然現身,一番言語,驚惶無措的叛逆之屬,立時跪地臣服。

      秦長歌令楚軍等候,自己拖屍街後,一番動作,稍傾,取得楚王面皮,以特製藥水簡單製成面具,令一身形和楚王相像的將領戴上,繼續攻打宮城。

      金水橋前,秦軍終於等來楚軍,眼見金鑾殿玉階丹陛就在自己腳下,天子寶座伸手可及,秦王連呼吸都在顫抖。

      而聞訊而來的蕭玦,負手階上,目光悲涼的看著自己目中燃燒著貪婪慾火的兄弟。

      他馬上得天下,多年征戰,深知兵權重要,京城防務內宮宮禁一向嚴控在手,秦楚二軍雖然勢盛,卻未必真能動得他九重宮闕。

      他憤怒,也悲涼,他立於大儀殿正殿前,袍袖無風自舞,他正欲對秦楚二王說什麼。

      卻見皇后輕衣緩帶,姍姍而來。

      微笑啟唇,唇若櫻花。

      道:

      「殺。」



卷一:涅槃卷   第四十章  負罪

  輕輕一字,如雪花飄落金磚地,朱紅梁。

      然後他便看見在秦王身側的楚王橫刀一劈,刀光在半空中劃過流麗的弧線,帶出血錦一幅,血錦盡頭,是一顆骨碌碌滾落他腳下的,和他相貌相似的人頭。

      那人頭上,滿凝驚駭之色,似是到死也不能明白這翻覆猙獰的世事,不能明白昨夜還暗室密謀與他握手言歡暢談大計的楚王如何轉眼間倒戈相向,辣手收割了他的生命。

      蕭玦卻瞬間明白。

      他看見楚軍迅速包圍了秦軍,同室操戈,根本不須御林軍動手,便將懵懂中的秦軍分割繳械。

      他看見那個砍下秦王人頭的「楚王」,撕下面具,跪地向他請罪。

      他看見兄弟的面皮,平平覆在地面,冬風森冷,吹得那面皮浮動不休,面上眼眉口鼻,便扭曲成詭異的表情,似在對他惡毒譏笑。

      譏笑他為枕邊人所瞞,變生肘腋之側而不能察,譏笑他世稱仁厚明君,卻任由自己妻子以這般陰詭伎倆殺戮自己的親兄弟。

      蕭玦只覺得胸口炙熱,那地面上蠕動著的面皮令他連掌心都似生著了火,他霍然回身,怒視秦長歌。

      那是他第一次用溫情以外的目光看她。

      而秦長歌只是溫和的回望他,溫和到他幾乎錯覺那剛才那冰冷的殺字,並非出自眼前這個瑰姿豔逸絕世神女般的女子之口。

      那夜,長樂宮燈影幢幢,映出激動徘徊的人影,那夜,宮女們畏縮於一角,凜凜戰慄,聽著天子雷霆之怒,第一次如颶風般捲過長樂宮。

      第一次啊……蕭玦飄遠的目光緩緩收回,抿了抿唇,取過案上茶喝了一口,垂下眼睫,不再言語。

      當年,長歌是對的,秦楚二王,狼視鷹顧,禍心深藏,更兼為太后親子,江家勢力亦不可小覷,不以雷霆手段斬除,必有後患。

      起初,兩王在位時,與各地勢力合縱連橫私下勾連,更重要的是,兩王為太后親子,仗著太后寵愛,暗中於朝政處處掣肘,雖不能掀風起浪,卻也麻煩不斷,而他雖然不畏這些手段,但礙於孝道,屢屢不能發作,更有甚者,秦王還和宮妃有染,這些宮妃雖然不得他寵愛,但他憐憫她們寂寞,也多半予以厚待,但皇帝被戴綠帽這樣的事,是男人都不可容忍,他為此特意去找長歌傾訴,彼時長樂宮暖火融融,長歌微笑聽完他的話,輕輕飲茶,笑問:「陛下欲如何?」

      他默然。

      長樂宮金鏤火盆裡跳躍的火光映得長歌眉目一派婉孌,她目光深深,涓涓流淌如幽泉,靜靜看了蕭玦半晌,良久笑道:「好,我知道了,這事便交給我吧,陛下今後不用再為二王操心了。」

      他不答,卻笑著道:「聽說你棋藝有長進,咱們再來一局。」

      ……當年,是他,明知這樣的禍患,也動了殺心,卻心有猶疑,又不願甫定天下,便以殺兄之行有傷仁主令名,是長歌冰雪聰明,深體他意,不惜為人所詬,不計自身榮辱風評,替他下了決斷,搶先背負了殺兄之罪。

      她要做,便做得決裂,將他徹底摘清,以全仁主之名。

      而他,卻因一時變生頃刻的震訝,卻因不肯承認內心裡的私意,卻因所謂的區區帝王之尊受損,向她洶洶興問罪之師。

      彼時她微笑如故,未有一言自辯。

      那笑意深刻於他記憶,想起時卻痛斷肝腸。

      楚颱風,庾樓月,宛如昨。

      再回首,卻已是一派秋聲入寥廓。

      看著他陷入回憶,蕭琛的清澈目光,也有那麼一瞬間的迷茫,但瞬間便輪廓鮮明起來。

      他轉移話題,問蕭玦是否回宮。

      「不了,」蕭玦尚未從剛才的思緒中掙脫出來,抱著茶盞懶懶道:「朕無大礙,不必回宮驚動太后,就在這裡略歇息就好,明日再回,還是你先回宮向太后稟明吧。」

      蕭琛應了,想了想又道:「臣弟來前,太后還有一事囑咐。」

      蕭玦目光一縮,「嗯?」

      只這般一轉目,他利劍般的目光重來,比日光還光芒盛烈,蕭琛卻神色自若,輕輕道:「廢后病重。」

      蕭玦怔了怔,隨即笑了,笑意如在雲端浮過,極遠,他狹長璀璨的雙目瞟過來,眼角於某個側面看來飛挑出極美的弧度,「她又病重了?」

      那個「又」字,咬得極重。

      蕭琛只是微微笑。

      蕭玦向枕上一靠,看著帳頂道:「說我知道了,著太醫好生看著,可憐她常要重病,實在辛苦,務必用些好藥。」

      他語氣森冷刻毒,蕭琛卻依舊笑容無暇,淡若春柳,神情溫恬的躬身應了,又喚過近侍來,一一關照囑咐,才飄然而去。

      他天水之碧的衣角拂過庵堂,頓時綠了郢都郊野之秋。

      秦長歌目送他離去,轉身淡淡看了看蕭玦所居之處。

      目中掠過一絲疑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6:04 PM

卷一:涅槃卷   第四十一章  夢魘

  當晚夜雨瀟瀟,無聲而來,瞬間濕了青黑屋瓦。

      秦長歌給呼呼大睡的兒子掖了掖被角,自己卻毫無睡意,只打坐練功。

      雨聲敲打屋簷,淒切而玲瓏,有種怯怯的小心,彷彿怕驚了屋下那人沉靜的顏容。

      秦長歌心中卻並不沉靜。

      白日裡那長空西來的驚天一劍,上官清潯那似有若無,兩次顧盼的奇異神情,都令她莫名警惕,心裡有隱秘而模糊的不安,彷彿有漂移的浮雲裹挾著某些暗閃的雷電悄然而來,烏黑沉沉,卻密雲不雨。

      她在黑暗中默默沉思。

      忽聽被窩被人掀起,蕭溶迷迷糊糊坐起來,呢喃道:「喝水。」

      秦長歌探身去摸桌上茶壺,觸手微冷,想著天氣涼了,喝涼水兒子可能會鬧肚子,便道:「等我去廚房取了熱水來你喝。」

      蕭溶卻拉了她衣襟道:「還要尿尿。」

      「床下有夜壺。」

      「祁繁叔叔說,撒尿當對清風明月,請老天喝尿,那才叫痛快。」

      ……秦長歌笑得分外開心的給兒子穿衣服,大讚,「好,有志氣,走,帶你去給老天喝尿去!」

      母子倆到了院中,蕭包子爬上池塘邊一塊山石,拉開弓馬步,一臂拉褲一臂戳天,吐氣開聲,神情嚴肅的劍指蒼穹。

      嘩啦啦……秦長歌給兒子撐傘,一邊抱臂沉思,下次看見祁繁,該怎麼折騰他好呢?

  真是個艱深的問題啊……

  等到兒子撒完威風,母子倆轉戰廚房,蕭包子喝水是假,翻騰東西吃是真,在廚房裡左摸摸右掏掏,翻出包什錦點心來,先用指尖沾沾聞聞,確定可以入口,才喜滋滋的準備饕餮。

      這孩子看出來不喜歡暗處,吃個東西也要爬到窗口,坐在高凳上,兩腿晃啊晃,秦長歌正要提醒他坐穩些,忽聽包子一聲尖呼,咻的一聲便從凳子上竄了下來,一頭紮進他娘懷裡。

      兔子般抖抖索索,「鬼啊啊啊啊啊啊……」

      全無剛才請老天喝尿的英雄豪氣。

      秦長歌抱住兒子,緩緩偏頭,廚房的窗戶開著半扇,沒有月光的雨夜,一切景物都被抹上一層迷離的淡灰色,那淡灰色的輪廓裡,隱約前方迴廊處一條黑影,正步姿飄蕩的近前來——鬼麼?

      秦長歌眯眯眼,笑笑。

      拍拍兒子,她道:「溶溶,據說現場教學印象比較深刻,來,我教你幾個道理。」

      兔子怯生生探出頭來,只敢看她的眼睛,「什麼?」

      「第一,這世間本沒有鬼,說的人多了,也就有了鬼,第二,這世間很多時候,人比鬼可怕,鬼不過是虛像,啃不了你咬不了你,人卻可以把你剝皮拆骨,焚屍揚灰,第三嘛……」

      「第三是是是什麼……」蕭兔子怨恨,壞娘為什麼在這麼驚悚悚的時刻用這麼陰森森的語氣說這麼血淋淋的話呢?不是存心要嚇壞他幼小的心靈麼……呃好吧,其實他承認,他雖然有點點怕,但也沒那麼怕,只是想拱到娘懷裡聞聞香氣……難道這也被娘看穿了?

      「第三嘛……」秦長歌笑得不懷好意,「但凡你覺得是鬼的東西,其實多半不是鬼!」一把拖起兒子,拖啊拖的迎著那影子上前去,「走,去看看。」

      「不--」蕭包子掙扎,「祁衡叔叔說鬼愛吃小孩子……」

      祁衡?這回換了男主角了?秦長歌笑得那個溫柔,「他胡扯,他那是侮辱你的英勇,你連老天都敢叫他喝你尿,區區一個孤魂野鬼,怕他?太沒面子了嘛。」

      「哦……」蕭包子覺得面子很重要,於是糊裡糊塗的被拽著走,腦子裡轉啊轉,好像這不是一回事吧?

      迴廊不長,那影子一直悠悠近前,秦長歌迎面而去,看清是誰時,她微微皺眉,隨即一笑。

      無上尊貴的皇帝大人,你也夢遊麼?

      看了看只著寢衣的蕭玦,第一抹視線在他胸口停了停,這些年練武不輟是吧,體魄不錯啊。

      然而他的眼神空茫,神情似真似幻,明明看見了秦長歌,眼神也有些光影變幻,卻依舊毫無表情。

      因為入睡時長髮散披,卸了冠帶,此刻的他看來再無白日裡的銳利鋒芒,倒多了幾分清和之氣,眉宇間隱隱幾分疲倦,神情蕭瑟。

      迴廊三面無遮,他赤足沿廊而行,毫無避雨意識,衣衫都已被打濕,月白軟緞寢衣貼在肌膚上,乳白色變得透明,隱約露出光滑肌膚,秦長歌仔細的看了看,確定皇帝陛下此刻春光撩人,秀色可餐,還是不宜被太多人觀賞的好。

      不管是西梁國所謂的「迷魂症」,還是現代科學裡描述的夢遊,此刻的蕭玦都不能被醍醐灌頂一喝而醒。

      秦長歌微笑著,牽他的手,將他就近牽入廚房,「來……來……」聲音輕柔,如天邊隨風飄蕩的絲雨。

      蕭玦轉首看了看她,一剎那間目光微凝又散,卻是默默的被她牽了進去。

      廚房裡間存放物品的地方,為了防潮,提高台基鋪著地氈,秦長歌攜了兒子,又輕輕推了蕭玦坐了。

      三人擠在幾個米袋後面,蕭溶大方的遞過自己一直沒忘記丟掉的什錦點心,悄悄問秦長歌:「他是不是餓呆了?」

      秦長歌瞟蕭玦一眼,對兒子咬耳朵,「人家在做夢,不要吵,看我問問他做什麼夢。」

      「哦,」蕭包子立即收回點心,「我吃,你問。」

      秦長歌拉過蕭玦的手,以掌心溫暖他冰冷的手掌,那熱力剛一透膚,蕭玦立即轉過頭來。



卷一:涅槃卷   第四十二章  「弒父」

      混沌迷茫的思緒裡,萬物皆飄搖如水中海草,四周的一切,都是含糊黏膩的灰白色,那些灰白的天地裡,很多東西都在浮動,在他眼前連綿成黑色的光影,或圓或扁,辨不出原來形狀。

      只有一件物事,始終鮮明的漂浮在他眼前,鮮紅的,細小的,拂之不去的圍著他轉悠,他伸手去觸摸,卻總是在最後一刻宛如燙手般縮回來,那物事發出細碎的呻吟,聽來宛如哭泣,卻不知道是誰的哭聲,也許,是自己在哭?

      綿長永無盡頭的黑暗隧道啊……掙扎不出。

      如困在海水之中,沉重無聲的行走,雙腿痠痛,忽聽得女聲低柔,如午夜撥琴悠揚一曲,卻不驚酣夢,直令人更欲沉入更深的睡眠,卻是輕甜的,歡悅的睡眠。

      他茫然回首,忽覺渾身綁縛般的墜感一鬆,不由微微的笑了,白日裡再不會有的笑意。

      蕭包子低低的哇了一聲。

      這叔叔,笑起來可真美……蕭玦聽不見那聲低呼,他只聽見那動人女聲低低問他:「你在哪裡?」

      我在哪裡?蕭玦自己亦覺困惑,想了想,答:「海裡……」

      「什麼樣的海……」

      「沉重……鮮紅……黏膩……」

      「你經常在海裡嗎……」

      「有時……」

      「為什麼會在海裡……」

      「不知道……是因為罪孽嗎?……」

      那聲音似乎頓了頓,然後依舊溫柔的繼續。

      「什麼樣的罪孽呢……」

      他停住,眼神在黑暗與光明之間變幻交錯。

      那聲音並沒有催促,似在靜靜等待,似可以這般千年萬載的等下去。

      他卻恍惚間有些心慌,害怕這一剎的沈默會成為亙古的沈默,他再也無法聽見這個無由令他心安,令他至黏膩深海無限深鬱中拔身而出而得喘息的聲音。

      就像那一日,有些往事,錯過了,再也無法挽回……於是他低低的開口。

      「……我看不見……它就在我不遠處……前面……飄著……我抓不著……」

      「是什麼東西呢?」

      「……不知道……」

      他的瞳孔有微微的擴張,那裡面的神情,是驚恐。

      不願面對的驚恐……

      「你,有看見一個女子嗎?她睡在地下,還有一個嬰兒……她的眼睛……」

      「啊!!!」

      蕭玦忽然抱住頭,狂聲喊叫起來。

      劇痛。

      排山倒海的劇痛。

      那些黑色光影忽如海嘯颶風,大片大片的飛捲翻騰,大塊大塊的拍打撞擊他的精神堤岸,一波一波永無止歇,天地被摧毀,被淹沒,被一寸寸覆蓋,而那些濁黑浪潮捲過時,發出轟然巨響,那巨響連綿不斷響在他腦中,無限昏眩,勝如淩遲。

      他抱住頭,痛苦至顫慄的倒下身去。

      秦長歌正沉浸在最後一句的希冀揭破秘密氛圍中,不防他就在耳側大喊出聲,一時難得的呆住了。

      蕭包子突然極其敏捷的跳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嘿的一聲,一個嫩嫩的手刀,毫不猶豫砍在蕭玦頸後。

      蕭玦應聲倒地。

      秦長歌再次呆住。

      怔怔的看看地上的蕭玦,再將目光怔怔的轉向兒子,再怔怔的轉向蕭玦。

      呃……蕭溶蕭公子。

      你……劈倒了當今天子。

      你這個四歲孩童,很有氣魄的,劈倒了以武力征伐天下,能征善戰的開國皇帝。

      最關鍵的是。

      你剛才,好像,劈倒的是你爹……這叫不叫大不孝,忤逆,弒君弒父?

      蕭溶才不管那許多,拍拍手,笑嘻嘻道:「容叔叔說了,對於瘋子,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立刻安靜。」

      好,好,容嘯天。

      你們真是奇葩。

      不想再理兒子,秦長歌趕緊給蕭玦把脈,發現他脈象虛浮,所幸沒有大礙,會被四歲小子砍倒,一方面溶溶受容嘯天所授,力道雖弱但落掌位置精準,另一方面,蕭玦當時精神趨近崩潰,體力也降至最虛弱的臨界點,才會被兒子所趁,釀下這慘痛的千古奇糗。

      但是現在不是研究溶溶創造何等奇蹟的時機,現在面臨的問題是:皇帝陛下驚叫了,皇帝陛下被砍昏了,內宮侍衛正在趕來,而他們這對兇手,逃也來不及的極其有嫌疑的正呆在皇帝陛下身邊——雜遝步聲。

      夾雜著驚呼陛下之聲。

      有人請罪後撞開蕭玦寢室,發現無人的驚惶之聲。

      往廚房尋覓而來的人聲。

      秦長歌無奈的嘆口氣。

      沒辦法,只好犧牲兒子幼小的純潔心靈,和前世夫君的完美色相了。

      微笑招手,喚兒子。

      「溶溶,來。」

      「幹嘛?」蕭公子正豎著耳朵聽動靜,不住的瞅屋頂,用短腿丈量屋子的距離,思襯自己爬上去以及自己帶著娘親爬上去的可能性各為多少。

      壞娘的一句話讓他霍然回首。

      「來幫我給這人脫衣服。」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吧。

      秦長歌無辜的看著兒子,嘆息,「溶溶,活命重要啊,沒了腦袋,還怎麼吃桂花糖?」

      那是哦……蕭公子捋捋袖子,大義凜然的開始給他爹脫衣服。

      一邊大汗淋漓的脫,一邊好誠懇的問:

      「脫光不?脫光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6:20 PM

卷一:涅槃卷   第四十三章  臨幸

     「啪!」

      廚房門被撞開。

      侍衛們呼喊著「陛下」,齊刷刷的衝了進來。

      然後齊刷刷的止步。

      廚房內間門前,扭扭捏捏的站著個小小人兒,包子般的臉頰粉嫩嫩,一朵紅雲很精準的浮在臉頰上,於是包子成了壽桃。

      壽桃以指豎唇,神秘兮兮的對著侍衛們,「噓」了一聲。

      侍衛首領詫然止步,正要詢問,壽桃已經羞答答道:「莫吵啊莫吵,陛下正在臨幸呢……」

      侍衛首領腦袋一炸,心道不好,壽桃已經跳開一步,讓出內間倉庫一點縫隙。

      場景旖旎啊……米袋後,紅氈之上,門啟處的微光裡,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正裸身俯臥在女體之上,狀甚沉醉,白絲軟緞寢衣淩亂的拋在地上,遮住兩人上半身,隱約露出粉膩雪白的女子肌膚,在沉黯的灰黑背景裡,仿若生出明月般的微光,活色生香的動人。

      米袋遮住兩人的下半身,皇帝的頭遮住了那女子偏過一側的容顏,但可以肯定的是,皇帝陛下的臉是不會錯的。

      侍衛首領心唸著那聲大叫,猶自疑惑那聲音不像愉悅狀態下發出的,還想看個究竟,壽桃已經跳了回來,遮擋住春光,而那廂,一聲含糊的「嗯?」聲響起,夾雜著重重的怒氣,隨即便隱約見陛下光裸的手臂一動,一隻杯子已經被惡狠狠的砸了出來。

      砸在地面上,濺開無數碎片,聲響琅然。

      侍衛首領立即如被火燒了般跳開,心中暗暗叫苦,早知道陛下居然會在這裡臨幸宮女,何必以為出了刺客這般大張旗鼓撞門而入?平白壞了陛下難得的興致,真是吃苦出力不落好。

      只是……聽說陛下數年沒有臨幸過宮女,今日怎會在這地兒破了例?轉念一想今日看見的那個宮女,風姿那是極好的,自己曾經遠遠見過的據說宮中容色最佳的柔妃娘娘,似乎也不及她,陛下畢竟年青,動心也是人情之常吧?

      越想越覺得正是如此,又怨怪自己驚怒之下忘記思考,青殺不是時時都隱在陛下身邊的嘛,他都沒出現,陛下能有什麼不妥?怎麼聽到聲音就亂了方寸呢。

      他是今天蕭琛來的時候帶來的侍衛,蕭琛見蕭玦受傷,怕安全有虞,特意帶了批最精銳的侍衛來換防,並先將重傷的青殺送走療傷,是以侍衛首領並不知道青殺受傷一事,這般陰錯陽差,倒給了秦長歌機會。

      鞠躬如儀,連連請罪,侍衛首領帶著手下倒退著出去,出門時猶自不忘將門掩好。

      聽得侍衛腳步聲離開,遠遠散在四周,秦長歌方哀怨的嘆息,道:「壓死我了……」

      她費力的推開蕭玦,將衣袖放下--剛才她捲起衣袖,露出手臂那點膚光,遠遠看起來,似也身無寸縷,效果不錯。

      那聲「嗯」,是她捏著鼻子裝的,她的手掩在米袋後,抓著蕭玦的手在聲音發出後立即砸出了那個早已塞在他掌心的杯子,兩個聲音幾乎同時發出是能混淆人的聽覺的,而砸出的杯子也令侍衛首領魂飛天外,哪裡還顧得上去辨別那聲「嗯」是不是陛下親口?

      蕭溶猶自在一邊搓手,心花怒放的道:「皇帝哦,皇帝哦,我砸倒一個皇帝哦……」

      秦長歌白一眼兒子,有點憂心這孩子的傻大膽怎樣才是個頭呢?

  接下來嘛……

  「溶溶,你出去找公主,就是今天你看見的站在皇帝身邊的姑姑,她住在……」秦長歌細細的教兒子。

      蕭包子領命而去,眼中閃著騙人成功的得意之光。

      「等等,」秦長歌叫住大搖大擺欲出門的兒子,「你就這樣跑出去?侍衛問你你怎麼說?」

      蕭包子很無辜的眨眨眼睛,嘴一扁,作欲哭狀。

      「陛下把我趕出來了……」

      「為什麼趕你?」

      再次眨眼,葡萄般烏溜溜大眼睛很純潔很無辜,「你說為什麼?」

      好……很好……以反問應萬問,這小子孺子可教。

      「陛下既然不喜歡你在那,那你剛才怎麼進去的?」

      「我我我……我肚子餓,半夜爬進廚房找東西吃……陛下本來生氣的,看我可憐沒殺我,然後你們就來了……」掏出懷裡的點心渣做證,「你要不要吃?很好吃的,吃嘛……吃嘛……」

      秦長歌瞟一眼兒子手裡那團髒兮兮,早已辨不出顏色和形狀的點心渣,確定哪怕溶溶什麼都不說,光憑這點心渣也能把人給嚇跑了。

      好了,兒子騙人的本事無師自通,過關。

      果然蕭包子暢通無阻的離開,一路去找了公主,公主由親信嬤嬤陪同,又攜了蕭玦的龍章宮首領太監於海一起,於廚房外恭請陛下回駕寢居,以免污濁萬金龍體,於海有年紀了,常常瞌睡,今晚不小心稍一盹著,陛下就不見了,正畏懼遭受罪責,急得團團轉,公主卻主動來找他,也未曾降罪,喜出望外之下,自然知道不該問的都不必問,不該管的都不必管,按照公主的囑咐,他敦請了之後便推開廚房門。

      卻見黑暗中亭亭立起的女子,素衣輕絲,身姿娉婷,罩在那一層似有若無的遠遠燈光之中,猶如古畫中淡筆描繪的女子,清靈毓秀之處,風雨不能減損其意,她只是輕輕看過來,於海便覺得呼吸一窒。

      那女子招招手,他便不由自主向前,渾忘記對方不過一普通宮女,他卻是六品的副統管太監,顛顛的過去,那女子輕輕道:「陛下累了,睡著了……勞煩公公負他回去罷。」說著雙靨飛霞,眼波流動,不勝嬌羞,他又是一呆。

      習慣性的問:「不知姑娘姓名?按例要記檔……」

      那女子似有黯然之色,神色暗雅如蘭,低低道:「陛下說了,不記檔……」

      他哦了一聲,不自禁的幾分惋惜,又瞟過去,那女子卻輕輕側過臉,一線微光之下,輪廓幽幽,姿態婉孌,卻令人心中微濕,惆悵得像是剛墜了一地杏花雨,亂紅荼靡。

      他竟不敢再問,微微有些暈眩著去將看似熟睡的陛下負在身上,背回寢居。

      就著燈光看陛下容顏,意外的發現陛下雙眉緊縮,有痛苦之色,哪有安睡之狀?

      想起長公主神情,想起那個神秘的宮女,他心中一凜,趕緊探手去把了把皇帝腕脈,一按之下,反倒鬆了眉頭。

      他粗通醫術,掌下脈動雖略有浮緊,有些微風寒入邪徵兆,但並無大礙。

      他皺眉,看著皇帝的單薄寢衣,陛下如何會這般模樣跑到廚下倉庫,去和一個宮女交歡?突又想起,以前聽龍章宮侍夜小太監說,有時夜裡會睡得特別死,難道……他顫了一顫,趕緊悄悄的熄燈,躡手躡腳的退出去。

      歷代皇宮,都是殺人如草不聞聲的魔窟,自己這等微賤之人,要想存活的最重要一點,就是不管遇上什麼奇怪事體,都得時時做個瞎子聾子。

      他一向,做得很好。



卷一:涅槃卷   第四十四章  夜遊

  蕭玦醒來時,覺得後頸痠痛,頭重鼻塞,雙眼黏澀幾乎不欲睜開。

      身體很重,意識卻很輕,有種在水中漂浮墜落的感受,蕭玦皺眉--自己又做了那個怪夢了?

      那個夢,三年前開始,不定時造訪,每當他心緒浮動,體力稍弱,或有事端牽引思緒,便會不請自來,每次做夢後,他都會腰酸背痛,有時次日晨會發現自己衣衫下襬有有汙跡,他疑心自己患了「離魂」症,夜間點了侍夜太監穴道自己出去遊蕩,怕此事為人所知會對他不利,蕭玦只命太醫院開了些安神養氣的藥丸吃著,秘而不宣,同時對龍章宮的夜禁更是下了死令,入夜任何人不能來打擾他,任何人不得在宮內行走,否則,殺無赦。

      已經很久沒做過那個夢了,沒有做過那個血紅海水中行走,滿目細小鮮紅物體亂飛的怪夢,他以為自己好了,沒想到於這宮外御山,上林之苑,居然再次噩夢重來。

      蕭玦閉著眼睛思索,隱隱覺得昨夜的夢好像和以往有些不同,夢裡似乎聲音雜亂,又似乎有女聲和童聲飄過,然而無論怎麼回想,他都無法自那些錯亂紛繁的影像裡捕捉出清晰的人或物,只好頹然放棄。

      鼻端嗅到隱約的藥味氣息,蕭玦睜開眼,隔著整幅的錯金雕花長窗,一眼看見廊下素衣女子,正微微低了頭,仔細觀察藥熬成與否,上林庵一院梧桐紅楓將秋色深鎖,而她就是色彩都麗斑斕而又沉厚蕭瑟背景裡最婉轉的一抹亮色,如水似鏡,清,而涼。

      蕭玦微微的皺起了眉。

      每次看見她,都忍不住要多看兩眼,似乎有微微的欣喜,然而欣喜裡又生出淡淡的煩躁,卻又不知道自己在煩躁什麼,可當她離開視線了,他又有些許的失落,失落裡偏又生出慶倖,這般交織糾纏的古怪情緒,令他每一次都幾乎都以自控,不知道自己是要一把拉住她好生溫存才愉快呢,還是喝命人將她拖出去亂棍打死才合心。

      不過秦長歌是不會給他亂棍打死的機會的,她早已感覺到蕭玦醒來,正注視著她,便不動聲色的彎腰去看藥的火候,直起腰來的時候,她已經有意無意將窗戶輕輕一碰,關上了。

      視線被阻,蕭玦眼前一黯,突覺得心中一空,這種感覺令他不適,正要發怒,又覺得沒有由頭發怒,而此時,於海已帶著太醫匆匆進來。

      於是可憐的太醫很無辜的被遷怒,被皇帝怒喝:「滾!我好得很!」,連滾帶爬的趕了出去。

      於海小心的關上門,看見廊下的秦長歌,想了想道:「姑娘,按照規矩,既然不記檔,得賜藥給你,你且在這裡等著,回宮後我會派人送藥來。」

      秦長歌應了,於海看了看她,又道:「要不我向皇上再請旨……」

      於海還是和以前一樣,忠厚謹慎啊,秦長歌笑了笑,道:「陛下已有明旨給我,公公就不要再去惹他不快了,哪家女兒不望入侍君王之側?只是沒這個福分罷了。」

      於海想了想也是,只有矯稱自己蒙恩的,哪有撒謊不肯記檔的,陛下心緒不好,還是不要再問這事,免得觸他霉頭。

      正要走開,看見爐子上的藥已經滾了,隨口道:「你去服侍陛下喝藥,陛下不愛苦味,得用淮南進貢的秘製九釀金絲甜梅,先前趙王殿下帶來了,就放在桌上,那個鏤空小金花琉璃盒子裡就是。」說著匆匆去了。

      秦長歌無奈的送藥進房,蕭玦正皺眉望著窗外的梧桐發呆,一轉眼見進來的是她,微微怔了怔,欲言又止,秦長歌放下藥碗,去尋甜梅,一眼看見金託盤裡放著從蕭玦身上解下來的各類物件,臥龍袋,綴明珠的錦絛,金紐玉扣,那個精巧的小琉璃盒子也在其中,秦長歌伸手去取,冷不防聽見蕭玦低喝:「別動!」

      秦長歌一怔,手指微動間已看見壓在臥龍袋下,一個微舊的小小香囊露出一半,她手指虛虛停在香囊上方,尚未來得及抽開,蕭玦已經再次怒聲道:「我叫你別碰!」

      秦長歌偏轉臉,微微的笑了下。

      不用碰,我也知道這是什麼。

      方勝形狀,金累絲點翠鑲嵌,墨綠底上非花非鳥,繡的是天下山川輿圖,下方以晶曜名石穿孔結著墨綠綵線絲絛,內裝白芷、菖蒲、藿香、佩蘭、薄荷、香櫞、辛夷、蘇合香、冰片等三十多種香料,玲瓏可愛--都是她自己,一針一線繡成。

      那一年雲州豪雪,遍地雪厚如絨毯,一色瑩白無邊無垠,雪地上梅花開得喧盛,點點瓣瓣風姿神秀,白梅樹下少女一身紅色狐皮大氅,清麗明媚恍如天女,而那少年眉目俊朗鮮明有如畫成,注目她的目光深情無限,突伸手接了一瓣落梅點在她額心,一笑粲然。

      雪膚紅梅,嬌豔無倫,而她輕輕笑著,遞過百忙中繡成的錦囊。

      他眼中綻出驚喜,她的笑意芬芳如梅。

      ……秦長歌這一刻的神情很遙遠,突然想起前世裡讀史,曾讀到唐明皇在馬嵬坡兵變之後,意欲遷葬當時匆匆埋下的楊貴妃,尋出貴妃屍骸時,發現只餘白骨,唯胸前香囊暗香依舊,後詩人張祜有詩詠歎:

      蹙金妃子小花囊,銷耗胸前結舊香。

      誰為君王重解得,一生遺恨繫心腸。

      一生,遺恨,繫心腸。

      隔世重來,舊物再睹,看著蕭玦如此緊張這錦囊,秦長歌久埋的怨意,竟如潮水決堤般,微微洩了一線。

      你既如此懷念,為何,睿懿連陵寢也無?

      你既如此深愛,為何會相信,睿懿會因為那些齟齬和分歧便放棄你?

      笑意微冷,秦長歌去取那個琉璃盒子,手指有意無意一拂,錦囊落地。

      白影一閃,仿若一陣風捲過,速度太快撞得秦長歌一個趔狙,身子向後一仰,撞到桌角,仰靠在桌上,腳下不穩頓時帶倒凳子。

      便聽得哐噹一聲,只穿著裡衣急竄過來的蕭玦正巧被凳子絆倒,一時控制不住,砰一聲栽到秦長歌胸前。

      ……一個衣衫不整,重重埋臉於軟玉溫香。

      一個後腰撞得生痛無法移動,只好被某人埋在了自己的軟玉溫香。

      蕭玦撞痛了胸前傷口,正在發暈,只覺得自己臉部所觸,似乎溫軟香馥,且有熟悉的清遠幽沁氣息,隱隱傳來,竟令他一時昏眩,不忍離開。

      這香味,如此相似……而秦長歌揉著後腰,本想等蕭玦自己抬頭,不想他竟然十分陶醉的模樣久久不起,不禁有幾分又好氣又好笑的感覺----這傢伙,當真沒和女人嘿咻嘿咻太久了麼?這麼狼性?

      不客氣的伸手,抵在蕭玦額頭,緩緩道:「陛下,這不是您的枕頭。」

      ……蕭玦愕然睜開眼,看見她的眼睛,再目光下移,呆了呆,霍然跳起。

      立即轉頭,去揀地上的錦囊,耳朵卻似有微微發紅。

      他那一低首,未看見秦長歌微帶惆悵的眼神。

      揀起錦囊,細心拂去塵埃,蕭玦背對秦長歌,揮揮手,道:「出去吧,不要你侍候。」

      身後女子未曾言語,稍傾,聽見門扉輕掩的聲音,蕭玦回首,身後空落落的無人,一抹纖秀的身影投射在窗紙上,迤邐如浮雲般的去了。

      蕭玦慢慢的握緊了手中的錦囊。

      久遠的記憶奔湧而來,而熟悉的馨香積澱未散,蕭玦輕輕嗅了嗅指尖,神情難明,這一刻,有什麼東西,在他心底,也如浮雲般投射於波心,微微漾起流蕩的波瀾,不住縈迴——午時,皇帝起駕,臨行前蕭玦目光在人群中一掃,並沒看見想看見的人,只好皺著眉頭對文昌公主道:「過些日子是太后聖壽,姐姐莫要忘記,清修的日子雖好,也別忘記紅塵裡走一走。」

      文昌微微一笑,道:「記著呢,定會前去拜夀的,飛橋即將建好,日後有暇,我會去看陛下,也免得陛下萬金之體來回奔波,雖說這上林是御苑,尋常人來不得,終究不夠安全,陛下看昨日這事,還不知怎麼交代。」

      「無須交代,」蕭玦傲然道:「你莫擔心,自有朕一肩擔之。」

      注目弟弟半晌,文昌喟然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相信陛下……」她親手替蕭玦繫好冠纓,退開一步。

      蕭玦再次回望一眼,目光沉黯,隨即再不猶豫,轉身離去。

      他背影挺直而修長,在晨暉中拉出長長的剪影,落在後院的母子眼中。

      趴在窗臺上啃著核桃酥的母子,看著遠去的皇帝大人的背影,良久,俱都幽幽一嘆。

      一個說:「看,這人身有舊傷,一夜沒睡,又被打昏,居然一大早就爬起來,還這麼精神奕奕,溶溶,你也是男人,你為什麼這麼膽小這麼懶?」

      一個說,「我膽小?我膽小那昨晚他是被誰打昏的?我懶?我懶那今天是誰先起床的?」

      ……半晌,一個說,「皇帝真不是人幹的活……」

      一個說:「幹皇帝的也多半不是人……」

      ……蕭玦遠去的身影,同時落在山頂上一坐一立的人眼中。

      山頂陽光稀薄,碎如掌心落花,四周靜默無聲,唯風聲呼嘯,良久,風聲裡傳來淡淡一句低問。

      「你……看出來了嗎?」

      沈默。

      風聲愈捲愈烈,似欲將人語聲橫切,碎裂,拋散。

      很久很久以後,才有一絲語聲,被風聲捲起。

      「……沒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7:11 PM

卷一:涅槃卷   第四十五章  屍油

  上林山的秋色是很美的,楓紅間疏黃,點染寒山蒼翠,時有白鳥雙飛,掠碧波而來,姿態飄揚如蘆花,而雙翅掠過的天空高遠曠朗,深藍如緞,雲色輕盈,如雪似煙。

      秦長歌抱著兒子,坐在後院涼亭裡一起觀景,看了半晌之後,蕭公子忽道:「難怪說雲煙雲煙,這雲和煙真像。」

      秦長歌默然,半晌道:「溶溶,我發現人家說眼睛大未必有神是正確的。」

      「為什麼?」蕭公子立即轉過他的大眼睛,努力展示他「美目盼兮」的風姿。

      「因為那根本不是雲,就是煙。」

      「啊……真的嗎?除了顏色黑點,我看也差不多啊……」

      嘆口氣,秦長歌懶得和蕭小白說話,拉起兒子,「走,去看看。」

      ——上林是皇家御苑,等閒人來不得,皇帝剛走,誰跑來生火?秦長歌心裡思想著,走近那煙火時,看見那一角衣色,笑得越發溫柔了。

      騰騰煙霧中,某奇異殘忍的一幕正在上演。

      一群衣不蔽體瘦骨支離的乞丐正撲打糾纏混戰在一起,尖聲慘叫,撕頭髮掏下襠,摳眼睛抓耳朵,肉屑橫飛中血淋淋的糾纏在一起,偶有落敗的乞丐忍受不了慘呼著逃出來,立即幾個軍士抓住,三五下用破布條塞住嘴,用草繩牽在一起,栓在樹下,而正中早已挖起石坑,架起火堆,火光熊熊畢剝作響中,士兵們惡狠狠輪流將逃出的乞丐往那火堆上推。

      乞丐們無聲的掙扎,驚恐的眼神宛如落葉在風中飄搖,落到何處何處便驚起宿鳥,撲啦啦的遮蔽那一方晴空,那目光裡一層層血色惶然,仿若滴落在地,便是一灘淋漓的鮮血。

      秦長歌的目光,向那群不顧一切殘忍血腥相鬥的乞丐一掠,目光突然一頓。

      人群正中,一個形銷骨立的年輕瘦弱乞丐,滿面泥濘青腫,稀髒變形得看不清顏容,好似雙腿也不良於行,倚在一處山石上,利用山石護住了自己的後心,那群互相撲殺的乞丐也沒有放過他,不住往他身上招呼,然而這年輕乞丐雖出手無力,守多攻少,卻目光奇準,每攻定為對方必救之處,是以和眾多四肢健全的乞丐相比,他雖然也難免傷痕處處,卻比那血肉橫飛的慘狀好上許多,但不知為何,他明明有很多次可以下殺手或取勝的機會,都自己放棄了。

      秦長歌輕輕咦了一聲,正要走上看清楚,卻聽人群之後,火坑之外,有鼓聲緩急柔亮響起,聲聲奇韻,節奏琅然,秦長歌一聽便知這是羯鼓,卻非鄰近幾國的產物,而是草原大漠之外,高昌之國傳來,鼓的兩面蒙羊皮,中段腰細,號稱八音領袖,前元元孝帝雅擅音律,尤長於擊鼓,曾於明光殿前,見秋空迥徹,纖塵不起,遂作《秋風高》之曲,每奏之,則遠風徐來,庭葉紛墜,其韻妙絕,名重一時,後前元亡國,會這羯鼓的人日漸稀少,不過對於號稱西梁音律大家,諸般樂器無所不精的某人來說,實在不是問題。

      其時秋陽高照,碧空如洗,木葉紛飛而紅衣爛漫,那男子輕執鼓槌,衣袖翻飛間露出雪白的手腕,黑髮飄散,蕩出優魅的弧度,他微微仰首,陽光映照下,揚起的下頜精緻明潔,明媚雙眼微闔,似為那激昂音律深深迷醉,而他擊出鼓聲明冽琅然,激越時如萬軍齊進,悠緩處似靜水深流,如靜夜中聞得圓荷瀉露其音鏗然,著實是一副很美很意境的場景--如果沒有那群可憐乞丐和那煙薰火燎的石坑的話。

      為什麼這個人每次出現,都要這般詭異呢?

      凝目向灰衣紅甲的人群中一張望,秦長歌將兒子往身後推了推,問:「溶溶,你害怕看見死人麼?」

      「怎麼個死法?」蕭公子眨眨眼睛,「祁繁叔叔家裡開善堂,有時候有些乞丐死了,叔叔會派人去收屍,有次也帶我去看了,那是個餓死的,很瘦,骨頭可以直接拿來做棒槌,叔叔叫我記著,說百姓流離,餓死於道是為人君者之過……奇怪,別人的過錯,為什麼要我來記著?」

      棒槌……秦長歌默默了半晌,放棄此刻對兒子實施再教育的想法,嘆氣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個死法,我只是知道某個人很喜歡殺人,經常搞出古怪的名目來殺,我怕你會被嚇著。」

      「某個人?」蕭公子張望了一下,手指一指,道:「你不會說的是那個娘娘腔吧?」

      秦長歌順著他手指看去,「娘娘腔」正微笑著向她看來,雙目流彩如煙波蕩漾,每一道漣漪都風情無限。

      「幾天不見,你孩子都這麼大了?恭喜恭喜。」

      秦長歌微笑,「幾天不見,您看起來又年輕了許多,上次八十四這次四十八,恭喜恭喜。」

      玉自熙撫撫臉龐,哀怨道:「啊,我有這麼老嗎?難道我如此費盡心思保養容顏,依舊沒有用嗎?」

      「保養容顏?」秦長歌目光掠過那石坑,「不會是用這個吧?」

      「對啊,」玉自熙喜滋滋站起來,丟掉羯鼓,道:「有個方士告訴我,用屍油敷臉,可青春常駐。」

      「屍油?」



卷一:涅槃卷   第四十六章  競殺

      玉自熙笑容尤物,姿態宛如在談論德州府的名花牡丹,娟娟靜好,「將屍體架到石坑上焚燒,燒至半焦爛,用水澆滅火,將屍體扔到坑內水中,屍體內的油慢慢滲出,溶入水中,那油養顏是極好的。」

      「嘔……」蕭包子做嘔吐狀,大怒:「還我早上的翡翠包!」

      「人肉包吧,如何?」玉自熙微笑,「風味很獨特的。」

      秦長歌微笑,玉自熙還是這樣啊,要多美有多美,說話要多噁心有多噁心,可是你真要他抹屍油,吃人肉,他一定立即把你殺了。

      「閣下就在這裡練屍油?」秦長歌環顧四周,「在我西梁皇室御苑別業,佛門清淨地上林庵腳下,以活人搏殺煉油?」

      「怎麼?」玉自熙嫵媚的笑,「這裡風水很好啊,練出的油一定是絕品。」

      「閣下一定在西梁官高爵顯,」秦長歌微笑,「只是我記得西梁律法,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誰說我犯法了?」玉自熙眼角斜斜逸飛,膚色水光脂豔,紅衣一拂,一張紙箋平平飛出,緩慢的逆風飛行,有如無形之人在紙下托舉,將將停在秦長歌眼下三分處,供她觀看。

      包子見狀不滿,努力踮起短腿,又伸手去夠,玉自熙眼波流轉的看著他,衣袖一拂,不遠處一方青石無聲移近來,包子爬上去,正好。

      眉開眼笑的道:「你不錯,我現在看你不娘娘腔了。」

      玉自熙莞爾,「多謝多謝。」

      秦長歌盯著那紙箋。

      「生死書」。

      生死書是元朝留下來的規矩,前元一朝,起於草莽,早先是青瑪山下西蒼高原的遊牧民族哈桑族,逐水草而居,沐天風而長,民風彪悍,驍勇善戰,於先齊王朝式微之時,起兵橫貫高原,帶著高原牛羊羶味的雪亮彎刀,劃裂暖風熏醉的長空,眨眼間便劈裂了歌舞昇平早已不識兵馬為何物的久安王朝,佔據內川花花江山後,哈桑族人剝去厚重油膩的羊皮袍,換上輕薄柔軟的絲緞,撤去案上滴著血水的肥羊肉,換上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南人美食,休掉豐乳肥臀被草原四季長風吹得臉龐黑紅,行止粗俗的妻子,納進嬌弱如柳顏如春花雅擅曲藝的亡國官宦的千金小姐,嚴禁治下百姓稱其哈桑族,自稱是出身於青瑪神山下的天之神族,應約天命,拯救眾生。

      而生死書便是哈桑的久遠風俗,是身為奴隸或地位低下人等者求進於高門的階梯,哈桑約書上記載:「卑賤的奴隸之子,如果你們擁有無倫的勇力,欲成為老爺們麾下的勇士,終身甩脫奴隸的枷鎖,那麼來簽訂下生死書,生死不計,勝者榮光。」

      生死書,便是欲圖擺脫自身卑賤地位的人,不計生死進行的賭命搏殺,只要在書上籤字,便代表死活與他人無干,元王朝建立後,因為此舉的血腥殘忍,漸漸少有此書出現,西梁王朝新建,在對前朝體制的動改當中,秦長歌曾經發現過這東西,本想下令廢止,後來聽聞國內幾乎已無此類事端,便也罷了,不想如今這個妖美的玉自熙,竟鑽了律法的空子,揀起前朝舊規矩,玩起殺人遊戲來了。

      玉自熙猶自不甘休,笑吟吟招手喚過一個灰衣甲士,道:「金梧,說說你是如何到我身邊的?」

      金梧立即上前一步,指了指那群混戰的乞丐,大聲道:「卑下原先就和他們一樣,泥坑裡尋食,萬人欺千人唾的一個乞兒!卑下現在是六品武略騎尉,掌王府武器弓兵事!若非王爺給了卑下機會,卑下怎會有今天?卑下謝王爺恩德!」

      「跟你說了多少次了,說話不要這麼大聲,」玉自熙盈盈淺笑,「有理不在聲高,殺人最宜無形,你什麼都好,就這點悟性不夠。」

      「是!」金梧一個躬身甲冑亂響,「卑下一定好好學著如何殺人無形!」

      秦長歌面上笑容滿滿,心裡早已懶得和這對變態主僕搭話,自顧自行至那群猶自撲殺不已的乞丐身邊,看了半晌,忽道:「生死書雖然殘忍,但向來公正,王爺,你的生死書,卻有些不公呢。」

      玉自熙眼光一掠,看著那個殘疾青年,媚然笑道:「唯血火泥濘中掙扎出來的最為悍勇的生命,方有資格成為我麾下勇士,我選人,不論出身門第,不論心地行事,只論成敗,越是於劣境困苦中脫出的勝者,在我麾下出頭的機會越大,甚至一開始授職也是因此判定,你覺得對他不公,我卻覺得我對他十足公平,換了別人,誰會給一個殘廢機會?」

      「我的規矩,能殺人的人,才配做我的屬下,」玉自熙笑得婉孌,「他們當中,無論誰,只要能保護自己不被殺,並能殺掉一個人,就算輸了,我也會照顧。」

      「他們,原本都是在一起的朋友吧?」秦長歌注目半晌,微微一笑,「只有殺掉朋友,才有活命的機會,才有進身之階?」

      「生死榮辱之前,沒有朋友。」玉自熙微笑,「為了所謂交情放棄這個機會的傻瓜,我不要。」

      兩人對談之間,場中情勢忽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7:52 PM

卷一:涅槃卷   第四十七章  穿喉

  一個黑胖乞丐,因為身高體壯最具有威脅,被幾個乞丐目標一致的合力圍攻,一個年輕乞丐趁他不注意,咬咬牙,突然搬起一塊石頭,狠狠砸向他的後腦。

      胖子聽到風聲,本想讓開,不知怎的腳步一浮,那石塊便狠狠砸了下來。

      狂吼一聲,那黑胖子一個踉蹌,所幸他個子高大,那乞丐卻不及他身高,兼之下狠手終究心虛,微微偏了準頭,砸在他後腦下方,立時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那黑胖子立即暈頭暈腦的栽了出去,栽在地下伸手一摸,摸到滿手的鮮血,頓時急了眼,大叫一聲便要爬起來,然而那幾個乞丐見終於打倒了一個,一不做二不休狠下心來,抓了趁手的東西紛紛砸下,血光飛濺裡,那胖子痛叫連連,雖然皮粗肉厚,終究也經不起這般連連毆擊,但身體疼痛,一時也無法爬起,捂著腦袋,於石塊棍影中突然覷見前方一雙腿。

      那個殘廢的青年,正坐在他前方,抵擋著另幾個人的進攻。

      人被逼急了,是什麼都能做出來的。

      求生,在最危急的時刻,幾乎是本能。

      「殺一個人就能活是不是!」一聲狂吼,那胖子也不起身,就地滾了出去,抓起一塊尖銳的石頭,就去砸那殘廢青年的眉心。

      秦長歌的目光跳了跳。

      一伸手拉住了欲待奔前的兒子。

      石塊尖銳,隱約黏著鮮血和塵埃,於紛擾囂亂,慘呼與怒駡同響亂石與棍棒齊飛的混戰群中,無聲無息而又殺氣凜然的襲向要害。

      霍然抬頭!

      那青年髒汙的亂髮中,掩映的目光忽若冷電一閃。

      那目光寒銳似劍,雪亮勝刀。

      又似大片冰雪,呼剌剌的一捧,於寒冬最蕭瑟的風裡,毫不容情的潑了出去。

      冷至骨髓。

      如此近的距離,殘疾的軀體,圍攻的人群,無法避讓的空間。

      看來,必死無疑。

      那目光匹練般一掠,卻瞬間平靜。

      他忽然一翻身,從石旁翻開。

      極其敏捷,宛如一隻水鳥,在獵人弓矢飛臨前躍入水中,在空中劃出流暢的弧線,一種決絕而淩厲的姿態。

      這一翻,立即避開要害,卻將自己的雙腿,生生迎上對方猛力砸下的尖石。

      令人牙酸的骨裂聲起。

      胖子怔了一怔,那喧囂中依舊無比清晰的骨頭碎裂之聲,似一道閃電劈進他混沌的意識,令本已無所畏懼,只想著孤注一擲的他的心也砰砰的跳了起來。

      而血花爆開,四處飛濺,有幾滴濺入他的眼睛裡。

      他視線血紅,驚心動魄的去擦。

      手卻被擋住了。

      骨裂聲起,血花豔綻的同時,那殘疾青年一偏首,右手一伸,兩指一扣!

      喉核被捏碎的聲音。

      比骨裂聲輕,比骨裂聲軟,卻比骨裂聲更為殘忍淩厲驚動人心。

      一聲壓抑在咽喉中的慘嗥,未待出口已經吞沒在狂湧的血沫裡。

      而瘦弱的青年,已經面無表情,硬生生扣著胖子的咽喉上兩個深深的血洞,慢慢的將他軟癱下來的身子拖過來。

      乞丐們全數停下了手。

      呆呆的看著胖子在他指下抽搐,痙攣,爛麻袋般被他扣著咽喉拖拽過去,身下泥土拖出長長一條血線,蜿蜒如蛇。

      看著那血沫如泉,自那兩個貫穿的小洞中不斷的往外湧,一個人的身體裡居然可以湧出這許多的血沫,多到似乎要將已成血人的胖子淹沒。

      看著那瘦弱而一身泥濘的青年,亂髮後的眼神平靜,彷彿指下扣著的不是人的咽喉,不是方才還強壯有力的人命。

      不過是一隻雞或一條狗而已。

      秋風捲起樹上欲掉不掉的楓葉,鮮紅的飄入另一處鮮紅中,在濃郁堆積的血泊中輕輕蕩漾,色彩越發明麗得詭異。

      而天際雲霞深紅,映上那青年染血的唇角,偏偏那唇角,無一絲顫抖畏懼,冷靜得仿如石雕。

      石坑裡燃著黑煙,灼燒人體的焦臭氣味,樹葉在火光裡發出嗶嗶剝剝的炸裂聲響,這一刻安靜得近乎瘮人。

      「逃啊!」

      似是從噩夢中驚醒,忽有人發一聲喊,被這冷漠殘忍殺著驚呆的乞丐們如夢初醒,立即拋下手中亂七八糟的武器,四散奔逃。

      玉自熙一直微笑負手看著,此時微微一哂,輕聲道:「殺。」

      金梧面無表情,手一揮。

      飛箭如雨,連瀑而出。

      向著那些手無寸鐵的乞丐的後心。

      慘呼聲裡,無數身體被利箭射中,洞穿,再挾帶著狂湧而出的內臟肉屑透身而出,噴灑出一地的血肉,有的被生生釘死在地下,猶自如斷尾之蛇在地上蠕動掙扎,卻將那些血淋淋的豁口撕裂得更大,有的被貫穿後腦,乳白的腦漿和殷紅的鮮血匯流在一起,在地上汩汩淌出腥熱的溝渠。

      秦長歌在聽到那個殺字的時候,微微一猶豫,伸手去擋蕭溶的眼睛,蕭溶卻自己將她的手拉了下來。

      抿著嘴,四歲的孩子靜靜看著血腥的一面倒的殺戮,面容沒有一絲驚駭。

      慘呼聲裡,他輕聲問:「為什麼可以這樣殺人?」

      「因為強權掌握在上位者手中,弱勢者沒有掙扎求生的餘地。」秦長歌並不打算多解釋生死書的殘酷約定,弱肉強食,對於尋常百姓也許不需要知道其所包涵的血腥和殘忍的含義,然而對於蕭溶,對於自己,這都是必須要直面,並為之踐行的要義。

      蕭溶的奇異出身,開國帝后的恩怨宿結,註定了他將來走的路途,既非普通百姓的安逸平常,也非養在深宮的太子順理成章,他所要經歷的,是比所有人都更為鐵血的道路,心軟,怯弱,浮躁,優柔之類普通人可以有的毛病,他不能有,因為那都會成為他前進道路上的森森利牙,成為在某一日尋機噬咬他生存機會的殺著,因此,秦長歌並不憚於以鮮血來喚醒幼子關於慘厲世事的清醒認識,她唯一的顧忌,只是怕蕭溶腸胃不適而已。

      兒子的表現,她很滿意。

      「那我們為什麼不救?」

      「因為我們救不了,」秦長歌諄諄善誘,「我們還不夠強。」

      「我們不夠強,就必須看著?」

      「是的。」秦長歌近乎冷酷的微笑,「別說是這些和你不相干的乞丐,就是你祁叔叔,容叔叔,如果遇到這樣的事,但你沒辦法解救,那你也只能看著。」

      「那如果是你呢?」蕭溶轉頭看秦長歌,烏黑的眸子灼亮逼人,「如果是你,遇到這樣的情形,我也看著?」

      「是,」秦長歌毫不猶豫,「你記著,如果有一日,我遇險,而你不能救我,那麼,你不要救。」

      蕭溶默然,秦長歌嘆了口氣,覺得這樣的話題對四歲的孩子來說太沉重,不由微微俯身,微笑道:「溶溶,我很高興在你心目中,我地位不輸於撫養你長大的祁叔叔容叔叔。」

      「你是我娘,」蕭溶並不看她,語氣卻斬釘截鐵,「我知道。」

      頓了頓,他又道:「你難不難過?」

      「嗯?」

      「我不救你,你會難過。」蕭溶抿著嘴,肯定的語氣,小小孩童,臉上有淡淡的悲憫。

      「你傻兮兮衝出來救我,平白多送一條性命,我才會難過,」秦長歌笑,「我會氣得從地下爬出來揍你。」

      點了點頭,蕭溶若有所思,「所以我要強。」

      他一指那血色瀰漫的修羅場,道:「我強,我便可以救下我想救的人,我便可以要他們不要欺負一個殘廢,我便可以找個高手來,逼著這個娘娘腔簽下那個什麼書,把他打得滿地找牙,也嘗嘗被人隨意殺掉的滋味。」

      ……秦長歌抬起頭來,正和玉自熙似笑非笑的目光碰撞在一起。

      對著她勾起唇角,玉自熙的目光卻緩緩下移,落在蕭溶臉上,微笑道:「我要不要把這個將來的會找個高手把我打得滿地找牙隨意殺掉的大英雄,現在就滅絕後患呢?」



卷一:涅槃卷   第四十八章  相逼

       剛才還豪氣滿胸的蕭溶立即眼珠一轉,躲到秦長歌身後,大聲道:「我可沒和你簽那個什麼書,你殺我就是犯法。」

      「犯法?」玉自熙柔婉的道:「這裡,上林山腳,四面全是我的人,我殺了你和你娘,誰會知道?」

      蕭溶抬頭看看秦長歌,又看看玉自熙,笑嘻嘻道:「殺我娘?那太可惜了吧?我娘很美的,你捨得殺?」

      小子你什麼意思!

      秦長歌悲嘆一聲,看來自己白憂心了,還擔心真要遇到先前和溶溶討論的那種情況,溶溶會不會不顧生死衝出來救她呢,他根本就不會救的,瞧瞧,人家才一威脅要殺他,他的豪言壯語立即沒了還不算,還毫不羞恥的準備獻上他娘的美色……不理那無恥小子,秦長歌根本沒把玉自熙的威脅當回事,真要殺她,以玉自熙的性子,何必說那許多話?他不殺女人和小孩的習慣,看來還是沒改啊。

      「這位勝者,您打算怎麼履行承諾?」秦長歌指了指那低頭盤坐於地的殘疾青年,他已經緩緩放開了早已死去的胖子,正在將自己被血染紅的手指在對方身上擦拭,他擦得很緩慢很仔細,仿若那不是手指,而是絕世寶劍的青鋒。

      不過他的手指,確實也可比寶劍鋒銳了。

      「承諾?」玉自熙臉上突然掠過一絲詭譎的笑容,「什麼承諾?」

      秦長歌指指生死書,微笑道:「您不會想耍賴吧?」

      「本王一向言出法隨,豈有耍賴之說,」笑容越發詭秘,玉自熙道:「不過你數數生死書上的名字,有幾個?」

      秦長歌看了看,道:「十七。」

      目光一轉,皺了皺眉。

      場中連人帶屍體,卻有十八人。

      玉自熙微笑,「他沒有簽生死書。」

      怔了一怔,秦長歌目光轉向那瘦弱青年,失聲道:「沒簽生死書,那你……」

      那人頭也不抬,只繼續擦他的手指。

      「沒見他一直不肯下手殺人麼?」玉自熙笑道:「我遇見這批乞丐時,他們正在合力欺負他,將他按在地上痛揍,我看出他其實有武功底子,卻好像不能也不願使用,我想知道為什麼,所以才提出簽生死書,那些乞丐我根本沒打算要,我只想看看他的身手而已,不想他大約是被人打習慣了,竟不肯簽生死書,也堅決不讓乞丐們簽,所以這群認為他挾恨報復,認為他是居然妄想阻止他們脫離苦海的不知好歹的乞丐大多都圍攻他,一方面是恨他阻路,另一方面是欺他殘廢,想揀個現成便宜。」

      「他不簽生死書,自然不能殺人,他越不肯使用武功,我越感興趣,終於逼出了他的老底……」玉自熙笑,彷彿殺掉這許多人只為看一個人有沒有武功是件很輕鬆很有趣的事情,「如今,你沒簽生死書,卻終於殺了人……哈,殺人賠命,你知道否?」

      他緩緩踱步到那青年身邊,笑得豔若深夏薔薇,容光奪人,「嗯……你早已看出我的用意了是不是?你不想成為我的手下是不是?你阻止他們簽生死書是想救他們一命是不是?你一直不下殺手,一方面是不想令我得逞所願,另一方面也是你想保全他們性命是不是?可是你想保護的人,卻想拿你做晉陞的階梯,踩著你的鮮血去邀功,為這些不識好歹的,拚命欺負你的,不明白你苦心還想恩將仇報的乞丐,你的忍耐和犧牲,值得?」

      秦長歌淡淡看著玉自熙,這人就是這麼惡毒變態,最喜歡逼出人性中最為黑暗無恥的東西,來映照出每個人心底的自私和醜惡,讓人人在現實的冷酷無情中呻吟哭泣心生怨恨,最討厭看到善良溫情柔軟之類光明美好的東西,如果他面前有這類美好事物出現,他是一定要用盡手段也要將光明染黑,溫情砸碎,善良摧毀,柔軟風乾。

      那青年將手指擦盡,又默然看了看,突然開口道:「我只殺該殺的。」

      這是他在這裡第一次說話,聲音微微低啞,嗓子似乎受過傷害,但聽來不覺得難聽,反而微微有些水波蕩漾般的低徊之意,那水波衝擊著人心堤岸,如浪迭起,每個字都沙沙的,磨人心魂。

      玉自熙媚笑:「欺負你的人很多,為什麼就他該殺?原來你那些善良也是偽裝啊,逢到自己身臨險境,你還不是一樣下辣手?」

      目光掠過胖子屍體,那青年冷冷道:「你——動了手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8:03 PM

卷一:涅槃卷   第四十九章  反脅

  秦長歌目光一閃,她早已發現,胖子先前原本可以避開石頭,卻因為腳踝上的暗器,生生落入死亡陷阱。

      不想給玉自熙察覺她懂武功,秦長歌緘口不言,那青年目光鋒利如刀,自然也發現了。

      「生死書雖殘忍,但講求絕對公平,」那青年不看玉自熙,「你耐不住性子,動了手,是你先毀約。」

      「那又如何?」玉自熙笑,「我要確定的就是你的武功,我管什麼毀約不毀約。」

      「現在你得到你要的答案了,」青年漠然道:「那就別拿生死書說話,別說那許多廢話。」

      「放肆!」金梧怒喝。

      玉自熙偏了偏頭,微笑,「聽見沒,他說你放肆。」

      「這世上沒人比你更放肆。」那青年答得淡而重。

      微微皺眉,玉自熙目光變幻,「你認識我?」

      那青年不答。

      想了想,玉自熙笑道:「你認識我也是應該,我經常路過你們那個破廟,十次倒有八次看見你被打,要不是看見次數多了,引起我奇怪,也沒有今天這事。」

      那青年依舊不答,只是將身子向後一仰,竟舒舒服服靠在山石上,閉目假寐了。

      「放肆!」金梧再次怒喝,上步,抽刀,刀光亮起飛虹般的弧線,刷的指向那青年咽喉。

      刀風拂得他額髮微微顫動,那青年連眼都沒睜開。

      金梧哪裡忍受得了這種侮辱,眼神一惡,毫不猶豫的向前一戳!

      卻有根手指,如玉般的光潔的手指,彷彿突然從空氣中冒出來似的,輕輕按住他的刀。

      玉自熙的手指。

      他只溫柔一按,宛如飛蝶落於平靜水面般的輕盈翩躚姿勢,點塵不驚的安靜與祥和,那滿溢殺氣的雪亮刀鋒,卻再也無法前進一分。

      手指改按為抬,輕輕托著刀鋒緩緩升起,雪白的手指襯著一泓秋水的刀鋒,分不清哪個更白。

      日上中天,秋日陽光明光燦爛,正正映在那薄而亮的刀面之上,光華耀射,刺得人不由閉上雙目。

      只是那閉目的剎那間。

      突有人影翻騰而起,半空中一個風車般的急轉,已身姿詭異的轉到玉自熙身前,低喝:「棄!」長刀刀尖已到了他手中。

      手指一抖,奇異的顫動令金梧手腕一麻,長刀脫手。

      那青年手指奇妙一撥,長刀方向立轉,橫劃過一道滾圓燦亮的圓弧,轉瞬貼到他的肘下。

      而他立即以肘代刀,藉著長刀支撐之力,整個人連人帶刀,都狠狠的向玉自熙劈過去!

      剎那之間。

      掠起,奪刀,轉肘,攻殺。

      四個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快得人連眨眼的時間都沒有,他的潑雪刀光已經灑滿天地。

      金梧面色驚恐,不知為何看見長刀失手他竟如殺著臨頭般面色慘灰,脫手剎那,竟不顧刀光橫截定會傷到手腕,赤手便奪。

      血光一濺。

      半隻手掌飛上半空,五指在空中無力的痙攣抓握,灑落淒豔血雨。

      那雪色刀光竟毫不停歇,捲著血雨腥風肉末碎骨,依舊宛如流電追光,劈向玉自熙頸項。

      一切都發生在玉自熙閉目的那一剎。

      等他睜開眼,刀光已帶著濃烈的血腥氣味,到了近前。

      目光突然大亮,猶如於黑暗荒原燃起兩堆熾烈的妖火,幾千里外亦可追躡得那妖豔顏色,令人嚮往卻又心生詭怖不敢近前。

      一片金紅。

      如華屏盛開,玉珀迤邐,滿幅的耀目麗色,柔軟如緞而又堅硬似鐵。

      玉自熙雙目乍睜,寬袖已如鐵牆般,華豔而又煞氣四溢的橫掃出去。

      極其淩厲的「長空雲袖」!

      如天外颶風橫捲而來,帶來風雲雷動,鐵袖橫掃,罡風凜冽,遍地沙土旋轉捲起,猶如煙柱,直上雲霄,而遠在丈外的秦長歌母子,衣袂獵獵飛舞,幾至不能呼吸,蕭溶身輕個小,竟被那袖風掃得,蹬蹬蹬連退三步,一屁股坐倒在地。

      霸氣而華麗,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是腸催肚爛的狠絕殺著。

      玉自熙一向是這樣的,如罌粟,妖紅蠱惑裡裡孳生著致人死命的無限殺機。

      秦長歌護著蕭溶頭臉,靜聽沙子劈啪打落身上的聲音,看著那飄搖明滅在袖風中妄自掙扎的一線刀光,心中哀嘆,那青年確實厲害,確實快,快得天下少有人及,佔儘先機,然而惟因下盤重傷虛浮,功力全無,遇上外表嬌柔而武功霸道的玉自熙,那還是一個死。

      再快捷的刀劍,遇上沛然莫禦的強大內力,都會毫無作用,如同被颶風捲起的飄搖的樹枝,無力掙扎。

      強橫的力量面前,鋒銳也失其光芒。

      風捲,風起,風中有隱隱的焦臭和血腥氣息,碎骨肉末被迅速擠壓碾碎成無數細小飛沫,因著那強大的威勢,亦撲頭蓋臉的落下來。

      玉自熙揮到一半的鐵袖,突然生生頓住。

      只此一頓,形勢立轉。

      雪亮刀鋒,極善把握時機,在風歇的那一剎,如蛇般一鑽,乘勢而進,寒氣森森,冷光耀眼的,輕輕擱在了玉自熙頸項。



卷一:涅槃卷   第五十章  碎刀

  挑了挑眉,玉自熙緩緩俯視自己頸上的長刀,有點無奈的笑了笑。

      秦長歌閒閒立在一側,低聲對蕭溶道:「兒子,你以後要記住,行走江湖,千萬不能有什麼怪毛病,要知道,怪毛病,害死人。」

      蕭溶瞄了瞄玉自熙,很好學的問:「他有什麼怪毛病?」

      「潔癖啊,」秦長歌諄諄善誘,「潔癖就是特別怕髒的毛病……你看,剛才如果不是這位王爺怕髒,不想袖風帶著血肉捲到自己身上,半路停下了手,現在倒楣的,多半是那個殘疾叔叔了。」

      蕭溶目光大亮,道:「我看這娘娘腔不是好人,保不準以後會害我們,娘,以後我們每次遇見他,都記得裝上一袋土,他要殺我們,我們就撒土。」

      秦長歌盯著兒子,看他當真是一臉誠懇和興奮,不由哀嘆,喃喃道:「兒子,你是怎樣的性子呢?說豪氣也豪氣,說善良也善良,可是豪氣裡有無賴,善良裡有奸詐,你這德行,像誰呢?」

      蕭溶沒聽見她哀嘆,已經蹲下身,興致勃勃的去找土了,還專找那種染血的骯髒的,也不嫌棄,撕了自己衣襟便往裡裝。

      那廂,那一臉泥汙青年,雙腿無力支撐,整個人都斜靠在玉自熙身上,握刀的手卻極其穩定,穩如磐石的擱在玉自熙頸上,王府軍士們發一聲喊,各自操著武器圍了上來。

      那青年一聲冷笑,手肘下壓,他力度把握得極好,刀鋒微微入肉,玉色肌膚上一縷紅痕慢慢洇開,看來鮮明得令人心顫。

      玉自熙伸指,撫了撫那印痕,立時染了一指的鮮紅,他微笑著,輕輕的舔了舔手指,姿態像一隻正在洗臉的慵懶的貓,目光卻暗潮翻湧,輕聲道:「好……好……我很喜歡。」

      揮揮手,他道:「沒用的東西,都滾下去罷。」

      軍士們悻悻退下。

      側眼斜睨那青年,他道:「你想要什麼,明說罷。」

      「你走就可以了,」青年被泥汙得完全看不清眉眼的面上,目光冷厲:「從此不要再吵擾我,否則,我殺了你。」

      「你沒這麼討厭我吧?」玉自熙笑容平靜,對那刀視而不見,「你也沒這麼想做乞丐……你只是不願意做我的屬下是不是?」

      青年默然。

      「你……不想殺人,你沒有殺氣,」玉自熙溫柔的道:「這麼厲害的一個人,卻不想殺人……你好蠢。」

      最後一個蠢字初初出口。

      他突然猛一側頭。

      張口。

      哢嚓一聲,碎片紛飛。

      刀身竟被他一口咬碎!

      「制人者人恆制之!」一聲長笑,玉自熙橫臂一揮,大袖飄飄之間,那青年已如斷線風箏般飛了出去,重重栽在地下,一聲不吭的昏迷過去。

      對自己毫不顧惜的猛力側首,令玉自熙頸側肌膚被刀刃拉開,險些傷到頸動脈,血如泉湧,他用自己比血色更豔的紅衣輕輕捂了,姿態曼然如彤雲冉冉的行了過去,一路鮮血滴落,遍地裡開出血蓮花。

      注目那昏迷不醒的青年半晌,他微笑道:「我最瞧得起的就是狠人,只是你狠得不到家……本來該將你延入府中,待為上賓的,不過你不想殺人讓我不太舒服……打個折扣,另送你去個好地方吧。」

      他一揮手,立即有軍士上前抬了那青年,放上馬背。

      秦長歌皺了皺眉,蕭溶已經忍不住了,大聲道:「喂,這位大王爺,你要帶他去哪?」

      「去好地方啊……」玉自熙笑容溫柔,「大英雄沒聽見麼?」

      蕭溶狐疑的瞅他:「你不會把他帶走,扔哪個坑去練屍油了吧?」

      「怎麼會呢,」玉自熙表情受傷,「難道我看起來很會撒謊?」

      「是啊,」蕭溶毫不客氣的點頭,也不理會玉自熙,自走上前,低聲喚:「叔叔,叔叔?」

      那青年微微動了動,卻仍昏迷未醒,玉自熙的掌力,不是他久經摧殘的孱弱身體可以經受的。

      蕭溶想了想,又轉頭看看秦長歌,秦長歌對他緩緩搖頭,意指此人來歷不明,不宜收留。

      蕭溶嘆氣,伸手到懷裡摸索,摸了個小小玉鎖片出來,秦長歌目光一凝,有些擔心這孩子不知輕重摸出皇宮信物,仔細一看不過是尋常富家孩子戴的長命鎖,不過樣式玉質都精緻特別些,蕭溶將那鎖塞進青年手中,青年下意識的立即緊緊攥住。

      踮起腳,蕭溶在那青年耳邊低聲道:「叔叔,這個是我送給你的,我看你比那個娘娘腔順眼,你好了以後記得要來找我,要是沒錢來,拿這個去換錢也是可以的。」

      那青年又動了動,卻沒有睜開眼,只是玉鎖片依舊攥在手中。

      玉自熙似笑非笑看著蕭溶,對秦長歌道:「令郎很有趣。」

      「謝王爺誇獎,」秦長歌笑吟吟答:「只是我在想,如果您繼續在這裡誇獎下去,您的脖子恐怕就不太有趣了。」

      婉轉一笑,玉自熙偏頭看她一眼,目光媚色深深,卻不再說話,自領了軍士去了。

      秦長歌立於原地,看著他豔麗的背影,若有所思微微皺眉,隨即,溫柔一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8:14 PM

卷一:涅槃卷   第五十一章  爭骨

  上林庵後院西廂房,是秦長歌母子居處。

      本來公主的意思是要秦長歌住更為軒敞的東廂,被秦長歌拒絕了,她不過是個普通宮女身份,雖說跟公主進庵的都是從小隨侍她的親信,但也不能太過張揚,更重要的是,西廂靠著院牆,還有一處池塘和竹林,幽閉深翠,光影幢幢,極少有人履足此處,對秦長歌來說,最為合適不過。

      竹林深處,有一處乾涸的枯井,砌著白石的臺面,四面長滿荒草,秦長歌養了批鴿子,就放在竹林裡,吃吃草籽,偶爾餵食。

      清晨的陽光轉過一扇玲瓏窗扇,透過絳紅的霞影紗微紅淡淡,灑在一身月白輕衣的秦長歌身上,將她的霜白的頰,纖細的手指,和手中的紙箋都抹上一層溫暖的色彩。

      注目那紙箋半晌,秦長歌微喟道:「……玉自熙……武功高絕的蒙面白衣人……出手詭異的蒙面黑衣人……為了爭我的遺骨大打出手?不知所蹤……這都什麼跟什麼?叫他們查骨頭下落,就給我這個?」

      蕭包子正捧著大碗喝粥,整個腦袋都埋在了粥碗裡,聞言立刻抬頭問:「什麼,什麼骨頭?」

      小鼻尖上猶掛幾粒飯粒。

      秦長歌漫不經心的道:「哦,肉骨頭。」

      「哈,」蕭包子目光發亮,興致勃勃,「說到肉骨頭,這粥裡是不是有放?鮮得來,郢都粥做得最好的四季春,好像都沒這個鮮。」

      「四季春能和這個比?」秦長歌懶洋洋,「這粥裡瑤柱鮮貝,枸杞百合,珠米雞絲,文火慢熬,本就是宮中貴人最愛的御膳--你經常去四季春喝粥?」

      「是啊,祁衡叔叔愛喝粥,常帶我去,」白嫩小臉上烏黑大眼睛轉啊轉,「不過我看他喝粥是假,看人是真。」

      「嗯?」秦長歌放下紙箋,眯起雙眼。

      「四季春有個唱曲子的姑娘,長得很美,」蕭包子笑嘻嘻,「衡叔叔一邊喝粥一邊看她,經常把粥喝到鼻子裡去。」

      「你不提醒他?」秦長歌微笑。

      「他哪裡聽得見我說話?」蕭包子一臉無奈,「有次他點了荷葉白果粥給我,那天那粥好像味道有點不對,我叫他幫我換他都沒聽見,後來才知道那粥裡糖放錯了,後來我回去告訴祁繁叔叔,他把衡叔叔臭駡一頓。」

      他這裡告狀,超級護短的娘親立刻自動忽略後面那兩句話,笑得陰森森,道:「這小子帶你出去,還敢這麼不上心?」又默默笑了一陣,蕭包子盯著他娘的笑容,縮了縮身子,卻見他娘對他招手,「來,來。」

      「幹嘛?」

      「下次你再和衡叔叔去四季春喝粥,你就去廚房,教廚子做一款粥,專門推薦給祁衡,就說喝了更加神采煥發與眾不同,你衡叔叔一定會很高興的。」

      瞟一眼娘親,蕭包子笑得更加不懷好意,特純真的道:「真的?好啊。」

      「喏,先將羊腎、羊肉、枸杞子、粳米放鍋內,加水適量,文火煮粥,待快煮時放入韭菜,再煮二三沸,就可以了,不過你不用告訴他這些,你就說這粥叫英姿煥發粥,越喝越玉樹臨風。」

      「哦,」蕭包子默念一遍,笑得賊忒兮兮,雖然他不知道這是什麼粥,不過壞娘的主意一定是壞的,跟娘走,沒錯的。

      「愛西梁,愛武功,愛娘親」的三好幼兒蕭溶蕭公子,笑眯眯的背著粥方出去了,去看看那些娘交給他負責的鴿子。

      秦長歌提筆寫信。

      「字呈祁先生繁足下:來信已閱,字字豬雞,但見雲霧,不見人蹤,駢四儷六,重典靡賦,文辭華美,金縷玉衣,唯所尋之遺骨下落,千呼萬喚,猶抱琵琶,君何其吝嗇乃爾,君之凰盟,何其精銳乃爾,密報似商人議價,暗信如腐儒大賦,若睿懿身後有知,定當驚起黃泉,拊掌長嘆:後繼有人也。」

      寫完,擱筆,想著祁繁接到信氣歪了鼻子的表情,秦長歌微微一笑,她並非無理取鬧之人,今日這番譏刺,實是覺得祁繁能力當不止此,如何這般吞吞吐吐?

      將信箋密封了,放出飛鴿,秦長歌一眼瞟見了竹林邊立著文昌公主,正微微彎腰和蕭溶說得開心,秦長歌緩緩過去,蕭溶見她,立即舉著手裡東西撲了過來,歡叫道:「娘,公主姑姑給了我寶貝。」

      淡淡看一眼公主,秦長歌彎身攬住兒子,微笑道:「傻子,叫錯了,應該是公主姨媽,不過人前可不許這麼叫。」

      眼角瞟到文昌的衣袖微微一動,似是輕聲嘆了口氣,卻也溫柔接道:「那便叫姨媽好了,姨媽給你的見面禮。」

      看了那金色小弩一眼,秦長歌道:「溶兒,謝過公主姨媽沒有?」

      蕭包子笑嘻嘻道:「謝謝姨媽。姨媽最美,姨媽最好。」

      秦長歌早就猜到兒子見利忘義的牆頭草性格,也懶得和他生氣,只道:「學過沒?」

      蕭溶得意道:「容叔叔教過我。」

      「那去練練,不許打鴿子,不許對著人。」

      蕭溶喜滋滋的抱著小弩一邊玩去,文昌看著他小小的背影,悵然微笑道:「阿玦小時候,也愛這些……」

      秦長歌緩緩回身,直視她的眼睛:「這小弩,是蕭玦的吧?」

      「是啊……」猶自沉浸在回憶中的文昌癡癡應了,回過神來嚇了一跳,連忙急急擺手:「不是……不是,不是,你別誤會,阿玦不會知道……這是我收藏的阿玦小時候的玩物……」

      見她著急,秦長歌倒笑了,和聲道:「不必緊張,我不是那個意思,溶兒的身份,你就算告訴了蕭玦,他也不會信,我的意思是,你何必?」

      文昌鎮定下來,黯然一嘆道:「我見他父子相見不識,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相認,想著阿玦登基數年,溶兒之後未有一子長成,心裡總不是滋味……」

      勉強笑了笑,她又道:「你不讓溶兒叫我姑姑,那就是不承認阿玦是你的夫君了,恕我冒昧問一句,對於阿玦,你怎生打算?」

      「我素來行事,不輕枉,亦不輕縱,因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誰也無權草菅人命,」秦長歌仰首,看天碧雲清,飛雁遷南,神情悠遠,語聲亦悠悠:「所以無論蕭玦嫌疑多大,在真相沒有完全摸清之前,我都不會下殺手,而如果前世裡,睿懿真的是為他所殺,那麼,無論昔日怎生恩愛,無論他曾算是我的夫君曾誓言永結同心,我都不會再有一分憐憫猶疑之意————必殺之。」



卷一:涅槃卷   第五十二章  金弩

  最後三字平淡隨意,漫不經心,然惟因漫然而更顯其人心意早定之堅決,文昌只覺得這三個字似是三把刀般,戳得她渾身一顫,心生疼痛。

      失神的喃喃道:「昔日恩愛,委地成塵,再見不識,相隔九重……命運何其不堪……」

      「不堪?」秦長歌轉身,微笑,「如果昔日恩愛,可以化為長樂宮驚天火海,如果昔日恩情,可以成為挖去我雙眸的利刃,如果昔日情分,可以成為精絕的暗器機簧,那才叫真的不堪。」

      「這紅塵無論走上多少遭,從不是為了可以讓凡人立地成佛。」低聲微笑,秦長歌目光流轉。

      「不過是為了,償盡恩怨而已。」

      文昌並沒有聽見秦長歌最後兩句話,她的目光,正出神的凝視著不遠處的蕭溶,那小子並沒有立即拿著金弩學射,卻很有好奇心的細細把玩。

      秦長歌的目光,也自然而然的再次落在她原本沒注意的金弩上。

      那小弩極其精巧,烏木弩臂鑲以金箔,弩郭純金,輕巧便捷,華光燦爛,弩槽中的箭矢金羽白木,比尋常箭也小上許多,實在是兼具可愛與實用的上佳玩物。

      不過,蕭公子好像重視破壞更甚於玩樂,因為他努力萬分的……在拆弩。

      鐵棍撬,石塊敲,力氣不夠的手拆腳蹬,恨不得連牙齒也用上,滿頭大汗的對付那堅實的金弩。

      這小子對武器似天分不淺,不多時,金弩已被他拆開,有些沉重難以掰合的部件,他以諸般絲毫不顧後果的手段,叮叮噹當搞落了一地,蹲在地上,一一咕噥擺弄一陣,恍然道:「哦,這樣啊!」

      抬起頭,得意洋洋道:「娘,公主姨媽,我知道了,這東西好簡單的,就是將弦掛上這個「牙」(掛鈎),然後扳動「懸刀」(即扳機),弦脫離牙後,急速彈開,將箭槽裡的箭彈飛就行了。」

      想了想又道:「一次只能射一支箭啊?不好,得多射幾支才痛快,」蹲在地上,唧唧咕咕的再次擺弄開了。

      文昌一臉的哭笑不得,自己珍藏了多年的金弩,阿玦小時候最為珍愛的東西,送到蕭公子手上,一刻鍾就完蛋了。

      秦長歌盯著一地的零件,忽眉頭一皺,上前一步,拎起兒子,推到一邊。

      蕭溶懵懂著抬頭,秦長歌已經取過一根樹枝,輕點著試了試方位,勾住原先懸刀的方位,將內裝弩機的匣狀弩郭一拉。

      弩郭立即一陣細密而急速的微顫,接著一聲低微的爆裂之聲,匣身碎裂,一大蓬細如牛毛的飛針激射而出,綠雨般刷的落在草地上,一地翠綠碧草,立時枯黃萎頓,轉瞬焦黑。

      蕭包子一聲倒抽氣響亮得三里外可聞。

      好厲害的毒!

      心中一冷,秦長歌暗罵自己大意,剛才提到舊事,心思散亂,竟沒注意到弩弓有異,若不是溶兒不按常理出牌,先拆掉了金弩,而是按正常人的行為先試射,只怕他一搭弩,弩郭內的弩機受震,立即便要了他的小命。

      也幸虧他最先拆的是懸刀,不然如果懸刀後拆,一樣可能觸動弩機,送了性命。

      自己剛才一眼掃過,發覺弩郭邊縫略大,似是被拆卸過,而溶兒並沒有連弩郭都拆開,一時心疑,果然發現了這個惡毒的機關。

      抓過兒子的手,看看沒有染上毒氣,秦長歌鬆了口氣,皺眉回身,看著文昌。

      瞪著眼睛,看著地下枯草,文昌已經呆住不能說話,見秦長歌回身看她,才倒抽口氣,喃喃道:「長歌……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秦長歌冷笑,「哪有拿自己親手送出去的東西殺人的?只是文昌,你這金弩是從哪裡拿出來的?」

      文昌道:「一直收在我房中的箱子裡,有三道鎖,只有我和綺陌有鑰匙。」

      綺陌是文昌的丫鬟,在淮南王府就跟隨她的貼身婢子,一起長大,最為貼心的丫鬟。

      當下便宣了綺陌來,文昌只問綺陌,有無將鑰匙給人,素來爽利能幹的大丫鬟急急的翻了自己的衣襟,掏出一串銅鑰匙來,滿面詫異道:「這鑰匙一直在奴婢身上,不曾取下過,更不曾給誰,奴婢雖愚鈍,這點分寸還是懂得的。」

      秦長歌看了看那串鑰匙,笑道:「綺陌姐姐,可否拿來一觀?」

      文昌對親信都宣稱秦長歌對自己有恩情,不可以下人視之,綺陌自然不敢拒絕,解下鑰匙,遞了過來。

      又絮絮道:「公主那描金箱裡物事貴重,便是鎖也是難得的,是中川制鎖大師何言精製的『君子四事』鎖,最是精巧不過的。」

      「君子四事,琴棋書畫,」秦長歌道:「公主這裡是哪三把?」

      「綠綺,紋枰,翰墨,」文昌道:「卷帙鎖在宮中,陛下用著。」

      仔細看了看綺陌的鑰匙,古人的鑰匙論精緻程度自然不能和現代那一世的鑰匙相比,多為長條狀,底端依據鎖孔各自做出形狀,秦長歌比對了文昌和綺陌的鑰匙,笑了笑道:「所謂大師,盡在鎖型奇巧上下功夫,鎖是做得美輪美奐匠心獨具,鎖柱內芯卻不過爾爾,你們沒見過真正的奇鎖--那是誰也仿不來開不開的,這鑰匙定是被仿製過了,綺陌姐姐,今日可有人近你身?」

      搖搖頭,綺陌道:「不曾,我一直在房中收拾熏香的衣服來著。」

      秦長歌對文昌看看,她點點頭,道:「今早她一直在我房裡,我看著她打開了鎖拿出了金弩,然後我親自拿了去送給溶兒,這其間,沒有遇見任何人。」

      「那好,姐姐且去吧,今日之事,不可對人言。」秦長歌打發走了綺陌,對文昌一笑道:「看來你的箱子在出宮之前就被人動過。」

      微微一驚,文昌皺眉道:「宮中人雜,倒是很有可能,但是這樣一來,要想查出是誰,就難比登天了。」

      秦長歌似笑非笑的聽她說話,聞言淡淡道:「沒有不露馬腳的詭計,只有懵懂無知的愚人--——只是文昌,你想過沒有,那人為什麼要動你的金弩,他想害的,到底是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8:23 PM

卷一:涅槃卷   第五十三章  深局

      「害的是誰……」文昌秀眉一鎖,忽地睜大眼睛,道:「難道不是溶兒……」

      贈送金弩給溶兒,完全是她臨時起意,事先沒對任何人說過,而溶兒也不過剛剛到上林庵而已,如果金弩是在宮中就被動了手腳,那麼對方難道還能未卜先知溶兒的存在?

      越想越覺得驚悚,咬住嘴唇瞪著窗外不語,天邊忽飄過一朵烏雲,遮掩了半邊晴空,屋內蔭涼下來,映得人面半明半暗,文昌退後一步,想著自己初初離開的那暗蜮深宮,譸張變幻,影影幢幢,魑魅魍魎,如夜梟潛伏於暗夜的陰影之中,桀桀怪笑,等待某個合適的時機,伸出慘白的十指尖長的利爪,攫人咽喉,一擊必殺!

      「是誰?誰?……」她喃喃自語,有個驚怖的想法掠過腦海,令她渾身一顫,卻無論如何也不敢說出來。

      秦長歌微笑著,緩緩踱到窗前,掩好被突然一陣涼風吹開的窗扇,輕輕道:「想害誰?是你……或者說,是蕭玦?」

      文昌摀住嘴,倒抽一口冷氣,驚恐萬分的瞪著秦長歌,彷彿她才是那個暗地窺伏的兇手。

      「我們可以想像某個場景,」秦長歌笑容高華,神情怡然的道:「某個風輕雲淡草碧花榮的好日子,帝至金甌宮,探望長姐,相談甚歡,追憶往昔之際,難免提起幼時心愛物事,長公主自然會取出精心收藏的金弩,姐弟把玩,帝愉悅之際,自然會重溫兒時豪情,親自試射……即使他不打算試射,即使公主忘記提起金弩,即使你們不提往事,我相信,也一定會有人很合理很自然的提醒你們……然後……」

      她一笑住口。

      文昌面色死灰,秦長歌語氣戲謔,然而字字森寒,句句真切,這不是猜測,不是預言,而是早已為人推演好,策劃好,精心布就的一個深黑的局!若非她提前和秦長歌出了宮,若非今日陰差陽錯,金弩遲早都會在某個機緣下被提起,而機關一定會觸動……到那時,會發生怎樣的大事!又會產生怎樣的後果!

      宮廷大變,朝政翻覆,風雲乍起,血流漂杵……會死很多很多人,會有很多人乘勢而起,很多人蒙冤下獄,很多人翻捲朝局,很多人顛覆後宮,會令當前最為強大的西梁帝國三分五裂,葬送阿玦多年血戰沙場苦心打下的大好江山!

      最後在血火與腐朽中重生的帝國,定已非原先模樣。

      越想越是後怕,越想越是驚怖,而那時,自己的下場如何,幾乎不敢想像!

      而自己什麼時候捲入了謀害帝王的驚天陰謀之中?竟是從頭至尾懵懂無知,文昌的寒意,一陣陣的泛上來,深秋天氣,她竟攏緊衣襟,開始發抖。

      秦長歌看她慘白唇色,也覺不忍,安慰道:「莫怕,如今你出了宮,原先的婢子大多都沒帶來,如今看來倒是陰錯陽差的肅清了身邊人,你放心,今日這事險些害了溶兒,我自也不能旁觀的。」

      說到最後一句,她語氣裡難得有了些微的寒意。

      文昌聽得她發話,稍稍安心,抖著嘴唇道:「長歌,謝謝你……」

      「叫我明霜,」秦長歌目色清透的轉過來,如無雪之冬般清澈凜冽,「你我之間,原不需謝的。」

      她用布墊了手,去揀地上的飛針。

      文昌疑問的看她,秦長歌嘆息道:「看來我真是個勞碌命……我還得下山,金弩被誰動過手腳,這個一時還查不出,但這飛針,想必是個線索。」

      她將那針拿得遠遠的端詳了一陣,道:「這材質,隱約是赤河那邊的重鐵鍛造,似乎還有些別的……幾年不在,西梁什麼時候又多了暗器高手?」

      笑了笑,將針小心的用盒子裝了,招手喚兒子,「蕭公子。」

      蕭公子顛顛的邁著短腿過來。

      「來,咱們回去探望採花賊去。」

      ——祁繁蹲在棺材上,滿面惆悵的做他的新糖。

      「籲--」祁繁狠狠的舔了口糖,悻悻道:「又沒人吃----我想溶溶了。」

      容嘯天翻了個白眼。

      「我說,你為什麼答應把溶溶給明姑娘帶走,」容嘯天皺著眉,「雖說她看來無甚可疑,但是萬一,我說萬一,她心懷叵測,對溶溶不利,縱然我們時刻有守衛看護,也不可能防得了連睡覺都帶著溶溶的她。」

      「這個道理我自然懂,」祁繁攪著他的糖稀,笑嘻嘻道:「我只是因為看見了你沒看見的一幕,心有所動,覺得溶兒交給她是放心的。」

      「哦?」容嘯天挑起眉,滿臉狐疑。



卷一:涅槃卷   第五十四章  路引

  「你不知道,明姑娘初來那晚在攬幽閣和我們一起吃飯,進屋子時溶兒掉進她懷裡,明姑娘抱著溶兒時臉上的神情……嘖嘖,你是沒看見,我都沒想到在那樣從容淡定的人臉上,能看見那般的表情。」

      祁繁抿了口糖稀,皺皺眉,抓起一把山楂粉往裡扔,又道:「她以為我站在她身後,看不見----其實閣裡有一方雕字銅版,刻著書法大家姚沖之的手書,打磨得比鏡子還光滑,她偏巧正站在沒有字的那方銅版斜對面,她抱著溶兒時,以為沒人看見,那神情……」

      祁繁頓了頓,停住手,神色中忽掠過一絲悵然之色,淡淡道:「我只在我母親面上看見過。」

      提到他的母親,容嘯天本想說話立即住了嘴,默然半晌後道:「其實你也應該偶爾回去看看……畢竟已經過去那麼久……」

      「此事休提,」祁繁立即一口截斷他的話,直起身來,看看天上,笑道:「鴿子回來了,看看新主子會怎麼誇獎我們?」

      容嘯天不語,看著他燦爛的笑容,幽深的黑眸,眉頭,再次緊緊的皺起。

      將紙卷展開細細讀了,容嘯天嘿的一聲,祁繁卻皺了皺眉,道:「主子當年不許我們進宮,我們也不知道她身邊都有什麼人,如今看來,這位明姑娘倒一定很得主子歡心,你瞧,連說話語氣都學了個十足十,夠刻薄的。」

      容嘯天咳嗽一聲。

      「你著涼啦,咳什麼咳,」祁繁猶自在觀摩那「字字豬雞」的密信,搖頭晃腦道:「『密報似商人議價,暗信如腐儒大賦,若睿懿身後有知,定當驚起黃泉,拊掌長嘆:後繼有人也』,嘖嘖,這丫頭,明明才荳蔻年華,怎麼說話口氣陰森,像個死了幾十年的老鬼?」

      咳咳!容嘯天再次咳嗽。

      「你今天怎麼啦?這麼嬌弱?」祁繁奇道,探手去莫容嘯天額頭,被他一巴掌打開。

      這一和正對著門的容嘯天眼對眼,祁繁終於明白容嘯天今天為什麼嗓子老癢了。

      對方瞳仁裡映出的那一大一小兩個人影,怎麼看都是在不懷好意的笑意盈盈。

      祁繁扯了扯嘴角,慢慢轉過身去,等到完全面對秦長歌母子,已經換得一臉流暢自然如春風的笑容:「啊……明姑娘,哪陣風把你給吹來的?啊,溶溶你終於來了,我想你想得好苦……」

      「東拉西扯風和地獄陰風把我這老鬼吹來的。」秦長歌邁步進門笑得溫婉。

      「是你想我,還是你賣不出去的稀奇古怪糖食想我?」蕭包子亦步亦趨,皺著小臉躲得離那糖盆子遠遠的。

      祁繁非常強大的繼續保持不變的笑容,揖讓待客,對母子倆的毒舌聽而不聞,不過秦長歌接下來的一句話立刻令他苦了臉。

      「替我準備幾件東西,」秦長歌掏出個單子給他,「還有,我要三年前,睿懿皇后出事前後,所有進城的外地武林人士的入關出關路引,另外,我要當時,這三個人的行蹤。」

      祁繁先看了看單子,噝噝的吸著涼氣,倒沒說什麼,聽到秦長歌的任務佈置,卻皺眉道:「當年出事前,我們已經查了當日的所有通關路引,並無異常,這三個人的行蹤……啊……他我倒沒想到,不過另兩個,也查過,當時都在自己府中。」

      「在做什麼?」

      「一個在撫琴,我們的暗樁在窗外守了一夜,直到出事前,都沒見他出來,琴聲也沒斷過。一個在和郢都大儒論詩,那晚舉辦了詩會,參加的人很多,他至始至終都在。」

      秦長歌唔了一聲,點了點頭,對自己當年得力手下的智商與縝密略略讚賞,嘴上卻沒有說什麼,只道:「我馬上要去拜會素幫主,請幫我準備拜帖,溶溶你先照顧著,當年的路引可有拓印下複件?當年的暗樁現在可在?請事先安排好,今晚或明日,我回來便要查問的。」

      祁繁一一應了,卻道:「兩個暗樁,一個在兩年半前被杖殺,一個因有過錯被斥逐出府,現今在東安大街綢緞店做夥計,等姑娘回來,我帶他來見您。」

      秦長歌皺眉道:「被殺?被斥?」想了想,一笑,道:「果然是那兩人的風格。」不再說話,取出那裝針的盒子給他看,這下兩人都湊過來,聽得早上驚險一幕,面面相覷,半晌,容嘯天道:「我和明姑娘的看法是一樣的,這針有赤河重鐵在內,但又不全像,式樣也應該是北方的風格,卻從沒見過,明姑娘是想問問起家於赤河的素幫主?」

      秦長歌點點頭,「除了他,誰還能更對這玩意有發言權。」起身道:「我去了。」

      走了幾步,又回身道:「我聽先皇后說過,當初凰盟有三傑,楚非歡,祁繁,容嘯天,上次隱約聽你們提起,說楚氏背叛,已為你等所誅,你們語焉不詳,我卻要問個明白,這畢竟是先皇后的老臣子,皇后一直掛唸著的人,是是非非,總要弄個明白,等我回來,一併細說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8:42 PM

卷一:涅槃卷   第五十五章  飲雪

  再次踏入熾焰幫總堂,一園秋菊暗香如故,於風過時輕盈曼舞,須臾間揉破黃金千萬點,碎了一地嫵媚瀲灩。

      近日因著兩家的結盟交好,在正門前,秦長歌毫無阻礙的便被請入,此時陪同的執事正要提聲通報,秦長歌已經輕輕阻止了他,微笑指了指萬花叢中微露的一角雪白錦衣,道:「我自己過去就好。」

      分花拂葉,沿著青石小路前行,花圃裡格局雅緻,獨具匠心,較之上次在素玄書房裡看見的華貴俗麗風格不可同日而語,想來是素玄親手佈置了。

      在一叢紫菊深處,秦長歌找到正臥在花間,左手和右手對弈的素玄。

      他左手執黑,右手執白,嘴裡叼著酒杯,一仰頭,灌口酒,再啪的一聲,自己將自己一軍。

      意態灑然,月朗風清。

      淺紫深紫,幽紫麗紫,色彩千變的花瓣不斷飄落他衣襟,白底紫色有一種驚心的雅緻,偶有花瓣落入酒杯,他看也不看,就勢喝下。

      「且洗玉杯斟白酒,簪花自飲最風流」,秦長歌微微笑,「幫主好雅興。」

      素玄正在仰首喝酒,聽到人聲微微一頓,眼角飛過來,漂亮的黑眼珠如浸在水晶池中的黑瑪瑙,烏亮沁人,雖然面上帶著笑意,然而與那般通透如水玉的目光觸上,只怕任何人都會覺得渾身上下,透心的涼了一涼。

      秦長歌自然不會涼,她只是飛快的確定了一件事:大幫主心情不好。

      素玄卻已長笑著站起,一起身花瓣紛落,他一側首,口中的鏤銀酒杯突然飛了出去,穩穩落在不遠處石臺上,紫雨冉冉中他道:「難怪昨夜燈花爆了三爆,今日雀兒鳴得分外動聽,原來真是來了貴客。」

      「客算是客,只是惡而不貴。」秦長歌淺淺一笑,也不多話,自懷裡掏了那盒子遞過去,道:「大幫主,我是請教來了。」

      素玄接了,打開盒子微一注目,輕輕咦了一聲。

      半晌皺眉道:「這是哪來的?」

      「在某件舊物中,被人動了手腳,放了這個。」秦長歌道:「我非武林中人,對各家門派暗器武功之類孤陋寡聞,大幫主可斷斷不會不知。」

      「別拿話套我,」素玄笑,「這東西看起來普通,其實還真是個稀罕物兒,就是我,也只在機緣巧合下,見過一次。」

      他凝眉看著那飛針,指著尾端對秦長歌道:「看見了沒有?這尾端是有針孔的……你想必知道,武林中人的飛針,不會像繡花針一樣真的搞個多事的針孔,有針孔的針,難以控制力度和平衡,為人所不取,這針卻有,我就是看見這針鼻子,才想起來的。」

      他抬手,啪啪拍了兩下掌,立即有一個黑衣屬下過來,素玄道:「把我書房裡第三個暗格裡的東西拿過來。」

      那人匆匆取來,素玄接了那盒子,笑道:「明姑娘,我來考你一考,你看這是什麼?」

      秦長歌探頭過去,卻見盒子中只有一條極細的絲線,但仔細看,既非棉質,也非金屬質地,閃著暗綠色的光,暗綠中還夾著淺褐,色澤詭異。

      微微一嗅,有淡淡的腥味。

      略一思襯,秦長歌笑道:「似是蛇身之物。」

      目中閃過驚異的光芒,素玄笑道:「明姑娘非同凡響,居然能猜得八九不離十,你為什麼不說是蛇皮?」

      秦長歌道:「若是蛇皮,倒沒什麼稀奇了。」

      「不錯,這是蛇涎。」素玄笑道:「在我們赤河高原,一直有個傳說,傳說赤河極北之地,有一處奇特的冰圈,冰圈較圈外寒冷數倍,寸草不生,圈內有一種奇蛇,食冰圈內異草為生,其涎劇毒,同時也能解劇毒,這種蛇的涎極其寶貴,因為落地風化,轉瞬即無,但若以異法留存下來,則能化萬形,終生不毀,只是冰圈極寒,進入多半會被凍死,當地人幾乎是得不到的,唯獨有一個也是存在於傳說中的奇異種族,號稱飲雪之族,生來不畏寒冷,雖天寒地凍而單衣赤足,他們亦懂得獲得蛇涎之法,並以族中秘法將之特製造成各種奇物,以之殺人。」

      指了指那條「線」,他道:「你再猜,這線是用來做什麼的?」

      秦長歌這回連瞟都沒瞟了,懶懶道:「線能用來做什麼?當然是穿針。」

      素玄大笑:「和你說話真是省力----對,穿這多了針鼻子的飛針。」

      「針是空心,尖端也是空的,毒液自空心針尖出,難怪這毒性如此劇烈……」秦長歌喃喃道:「只是我什麼時候得罪了這個什麼飲雪之族?」

      其實飲雪之族的傳說,她隱約是知道的,只是和素玄知道的不一樣,當年在師門時就曾聽師傅講解天下傳奇怪誕之事,師傅當時對她說,所謂怪誕奇說,其實多半都有內裡因由,有時甚至是人為掩飾歪曲出的傳說,不可不信也不可輕信,其間師傅提起飲雪族,倒沒說蛇涎之事,卻說飲雪族女尊男卑,男子地位低下,尤其生於陽年陽月陽日陽時的男子,被認為是「滅陰」,將不利於女族主,生下來即被挑斷筋脈,棄於荒野,當時自己尚自年幼,聽了便纏著師傅問為何有這個殘忍規矩,師傅避而不答,最後只道:世間萬般煩難苦痛,多因情劫,你且記住了。

      記是記住了,避卻避不開,離開師門多年,學得技藝無數,最該踐行的至理之言,最終成為她的讖言,千絕門慣例,山門不開,不入紅塵,遠在煙霞之上,智慧如海,博學如海的師尊,是否知道她的終局?

      她在這裡沉思,那廂負手而立的素玄,不知為何也在默默無語,神容絕世的瀟灑男子,這一刻沈默而遙遠,夕陽遙遙投射過來,將他衣袂臉龐,皆飾淡淡金邊,金色光圈裡的武林第一人,容顏精緻,衣襟當風,宛如神祇。



卷一:涅槃卷   第五十六章  神女

  良久他輕輕道:「這個東西,是我一個屬下,當年機緣巧合得來,那年他在赤河極北之地遊歷,其時是一年中最冷的時節,呵氣成冰,樹上都懸著幾尺長的冰錐,凍得堅硬,掰下來就可殺人……那夜明月當空,萬里雪野,遍地裡不見一點雜色,而天色蒼藍如幕,他在冰圈之外,看見一豔裝少女,輕衣薄綃,赤足於冰上起舞,冰圈之外的冰層還不算厚,可以看得見底下流水淙淙,然而她輕盈如絮,起落俯仰,載一線溶溶月色,翩飛似水上妖靈,淩波微步,不染輕塵,那薄脆明冰,連一絲碎裂聲也不聞,萬籟俱寂中,唯見得那女子絕頂顏色,光華可耀天地,如欲奪人呼吸,他當時如癡如醉,幾疑身在夢中。」

      素玄語氣輕渺,聲音遙遠,彷彿他亦曾於那奇妙時刻,親見如夢似幻的絕世洛神一舞,從此永遠銘記,不可或忘。

      秦長歌靜靜聽著,心中卻在思考這聽起來很美卻不知怎的令人覺得很詭異的一幕,到底意味著什麼?

      素玄輕輕籲一口氣,道:「他正神搖魄動之際,忽聽見細碎聲響,仔細看去,才發現那女子腰上以綵線垂掛著各色飾物,隨著她雲步風舞,不斷丁玲做響,她腰肢極細,膚色極白,越發襯得這綵線幽青斑斕,在冰上月下,幽光閃飛成一道五色彩練。」

      「他看得癡迷,不留神踩著腳下碎冰,只是咯吱一響,那女子便立即停下舞步,他悔得恨不得砍斷自己的腳,卻見那女子宛然回首,對他一笑,玉肌冰雪,香靨深深。我這屬下,平日裡也是個英風烈烈的男子,一對長刀,縱橫武林少有敵手,然而當日見那女子笑靨,竟怔在那裡,一時不知道如何舉動,方不是褻瀆了這女子的美麗,目光放在哪裡都覺得不是,只得看她的腰鏈,那女子卻會錯了意,以為他喜歡這腰鏈,竟就手一解,飾物落地,卻將這彩練向他拋來。他驚惶之下急忙伸手去接,那女子卻突然伸袖一拂,彩練生生在半空止住,竟不落下,這般隔空凝物的神技,非絕頂內功不可得,而那女子不過荳蔻年華模樣,我那屬下正驚訝間,那女子卻突然開口,道,這個,別用手接,有毒。」

      「她語音怪異,竟非中土人士,但聲音婉轉柔脆,極是好聽,只是咬字頗有不准,似是知道自己說話不好,她羞澀一笑,說得極是簡短,又道:用三月草包著。我那屬下不知道什麼是三月草,那女子指指地下,他便低頭去尋,看見地下冰層之下,居然長著三葉的小草,每片葉片都形如月牙,急忙採起,再抬起頭時,那女子已不見了。」

      秦長歌皺皺眉,道:「不見?」

      「是,」素玄一笑,「不過一低頭的瞬間,冰圈四周杳無人跡,而四野空曠,也無任何可遮擋之物,那女子竟憑空消失,極目四望,唯見寒風嗚咽,捲起雪花四散,先前那香澤豔裙,蓮步風鬟,春柳腰身,驚世一舞,竟如南柯一夢,轉瞬夢醒而黃粱未熟。我那屬下驚怔當地,久久不能動彈,良久醒覺,想是自己定然遇上了神女仙蹤,一生中有此幸遇,已是不枉,當下對著冰圈深揖再三,回來後只對我將此事提起,並將這綵線贈於我,我知他定然愛重此物,再三拒絕,他卻道,這仙蹤遺留之物,非他這凡夫俗子所能擁有,一味貪戀,反有禍患,我便收下了。」

      他住口,一笑而不語,神情間不知為何,微有悵惘。

    秦長歌一直默默聽著,此時方笑了笑,道:「幫主,我有一事不明,可否相問?」

      「嗯?」

      「你其實一聽他的故事,就知道她是誰,對嗎?」秦長歌柔聲道:「你為何不說?」

      似是輕輕震了震,素玄卻沒有回身,良久道:「何必毀人一生美好念想。」

      怕是還不止如此吧?秦長歌在心中默默腹誹,這瀟灑脫略,不戀眷紅塵名利紛爭的大幫主,武林第一人,內心深處,其實並不似表面灑然明朗,倒像隱痛深深一般,只是用那些縱情山水,笑看風雲的風采風度掩飾了而已。

      「你得罪的未必是飲雪族人,」素玄回身微笑,「她們族中雖然不問世事,但也有一些人,會以此牟利,那飛針,除了赤河重鐵,還有冰圈內一種奇異明鐵在內,也是飲雪族人的特製之物,你真要去查飲雪族,是件很麻煩的事,這族中人,古怪規矩極多,外人輕易觸犯了,便是死路一條。

      「我只需知道這東西是什麼便足矣,」秦長歌一笑,收起盒子,道:「不曾想還有幸聽了個精彩故事,實在是意外之喜,既如此,多謝幫主賜教,告辭。」

      微施一禮,秦長歌轉身便走,走到園門口,卻聽素玄道:「請……留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8:53 PM

卷一:涅槃卷   第五十七章  遙望

  他似有些猶豫,語氣不甚堅定,但畢竟是出口了,秦長歌回身,已見他笑容明朗的一舉手中酒杯,道:「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素某要去祭奠我上次和你說過的恩人……素某想邀姑娘同行,不知道是不是冒昧了些?」

      秦長歌微微一怔,原以為他是要將內心秘密相告,卻不曾想是說這個,當下笑道:「這是我的榮幸。」

      心中卻飛快的將今日的日子思考了一下,確定既不是前世睿懿的生辰,也不是她的死祭,不由微微有些失望----早先在素玄書房裡見到那畫,她一直有些隱隱的疑問,後來想起,是那馬眼熟,看起來很像自己前世的愛馬踏風,馬上那女子雖然不見顏容,但也依稀是前世的自己,但是那馬卻沒有踏風額上那一撮白色長毛,而踏風的長毛是極為醒目的標誌,所以秦長歌一直很疑惑,她也想過,是不是作畫人當時視線角度的問題,沒能看見踏風額頭長毛,自然不會畫出來,以至於自己一時不能確定,否則一見之下,哪有認不出的道理。

      秦長歌一直懷疑他口中的「恩人」是自己,雖說想不起來什麼時候給過他恩惠--想不起來也正常,當年隨蕭玦南征北戰,戰亂年代,路遇的顛沛流離,無家可歸的可憐人實在太多,自己雖說不愛管閒事,但有時也會偶爾發發善心,只是都是從不停留,誰還記得都幫過誰?

      然而今天這個日子,卻不大對呢。

      難道,真的不是?

      素玄卻已命人牽過馬來,歉然道:「路遠,委屈姑娘……不知姑娘騎術如何?」

      武功還沒練好的秦長歌可不會逞強,笑吟吟道:「不如何。」

      素玄並不以為意,笑道:「我們江湖兒女,不拘那許多俗禮,但姑娘不是我武林中人……姑娘可願委屈下,與素某共乘一騎?」

      秦長歌眼波流轉,嫣然道:「我是兒子都有的人了,和素幫主共騎,該說是我佔便宜了才對。」

      「撲哧」一聲,牽馬過來的熾焰下屬忍俊不禁,不由多對秦長歌看了兩眼,這女子看起來嬌怯高華的樣子,說起話來卻大膽得要命。

      素玄怔了怔,亦大笑,一躍上馬,道:「明姑娘果非凡人也,是素某拘泥了……」伸掌遞向秦長歌,修長的掌心通透如玉。

      秦長歌毫不忸怩的伸手握住,微一用力,一個輕旋,已在馬上。

      素玄目光亮了亮,讚道:「明姑娘身姿輕盈,定是練輕功的好材料。」

      他馬上身姿端挺,筆直如劍,控韁策馬,姿勢瀟灑,說是共騎,卻能在急速馳騁中一直不因顛簸挨著秦長歌身子,這固然是他出身北地騎術非凡,但君子品性,多少可見一斑。

      秦長歌坐在他身前,微微笑,想著那個「睡世間最美的女人」的傳聞,其真實性到底有多少呢?

      身邊的這幾個男子,蕭玦的暴烈中隱隱陰鬱迷亂,玉自熙放縱中隱隱城府深藏,素玄瀟灑中隱隱秘密重重,竟無一個單純可靠人物。

      想著,不由又自嘲一笑,真是昏了,前世結局慘烈如此,隔世重來,本就沒有了信任的基礎,還能想著靠誰?只能靠自己。

      他們……包括傳聞背叛的非歡,包括看似局外的清雅皇弟的蕭琛,誰可疑?誰可信?誰為敵?誰為友?

      秦長歌微微笑著,越笑越開心——飛馬疾馳。

      深色蒼穹之上星光欲流。

      雲翳退散,一輪明月清光千里,照亮平坦的道路。

      前方的女子,腰肢盈盈一握,黑亮的長髮拂在面上,清涼的薄荷和木蘭香氣,很少見,卻令人心神一淨。

      素玄閉目,深呼吸,再睜開眼時,目光愴然。

      記憶中的那個女子,那個高貴如在雲端只可仰望的女子,她若還活著,會喜歡用何種香氛?

      無法想像,也不敢想像,他總覺得,每想起她一次,他便褻瀆了她一次,她本應是謫落天庭的無瑕天女,卻曾經親觸他的傷痛和塵埃,那褻瀆的感覺幾乎令他愧悔一生,而之後多年的時時懷想,更令他,如此深痛。

      那年,那個人,那飛雪中的一回首,她燦爛至懾人呼吸的目光掠過,落於他身。

      落於泥濘中,腐臭中,鮮血與呻吟中的骯髒襤褸的少年身上。

      那時,他蜷縮於街角,等,死。



卷一:涅槃卷   第五十八章  舊恨

  陰沈的天空,風颳過,透心的涼,雪花飛旋著飄落,冰涼的落在他多日未洗的黧黑的面上,他的臉比雪更冷,竟不能融化那雪花,瞬間身上一層薄雪。

      身下是髒爛的破紙和廢棄的破布袋,血染斑斑,他咬牙忍住嗚咽,卻不能阻止齒縫裡破碎的呻吟。

      黑沉深霾的絕望如烏雲,沉落他空洞雙眸,他抱緊雙臂,抬起眼,看著已經連續三日飄雪的天空,撫著因連續三日沒有進食的抽痛痙攣的胃,知道,如果今夜依舊有雪,如果今夜他依舊不能找到食物,如果今夜他的傷依舊得不到救治,那麼明晨,這個髒到連狗也不肯來的角落,將註定會多上一具僵硬屍體。

      可是,他更知道,不會有人來。

      高原小城,本就少人跡,而此處是關內關外交界之地,路人匆匆,都向著燃著溫暖爐火的家的方向奔跑,面上浮現出溫暖和憧憬,等待敲開門時,得見思念已久的笑顏。

      這些溫暖和美麗,他亦曾經擁有過。

      只是如今,卻不知遺落何方。

      他是為世人遺棄的孩子,無處申訴命運的無情和淒涼,只能撫著遍身的傷痛,在高原寒冬的風裡,等待老天給他一個最順理成章的結局。

      雪,越下越大。

      扯絮飛棉,密織成網,旋轉著,呼嘯著,沉沉的壓下來。

      他已經失去了冷,餓,痛的一切感受,反倒漸漸生出暖意,不曾向火,卻覺得暖洋洋的。

      他知道,自己快要凍死了,凍死的人,在臨死前,會覺得灼熱。

      他所居住的那個地方,人人都知道這個道理。

      他覺得睏倦,眼皮沉重如鐵,一陣陣的向下垂。

      他死命的掐自己的傷口,劇烈的疼痛令他不住微顫,但睡意多少驅散了幾分。

      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一旦睡著,就是死。

      他還不想死。

      被拖出門時,娘親哭喊著追出來,被一腳踹倒在地,猶自在地上掙扎,爬著要去拉他,他瘋了般的要掙脫,可是稚弱的少年,哪裡敵得過成年男子的力氣?

      娘親一路爬過去,砰砰砰的給他們磕頭,她已經什麼都不會說,只一遍遍的哀求:「他不會……他不會……他不會……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她磕出了血,磕得額頭腫紫一臉泥濘,和眼淚混在一起,昔日美麗的容顏面目全非。

      有人去拉她,順便扯開了她的衣襟……他悲憤的嘶喊了一聲,卻被更加大力的拖出門外。

      他看不見娘親發生了什麼,他哀求周圍的人去看看,他被拖著路過每一個人,他不斷的伸出手去抓人家的腳腕,哀求她們去看看他娘,而所有人都嫌惡而漠然的避開,神情如見惡鬼。

      他做錯了什麼?

      難道生存也是錯誤?

      ……不能死。

      要回去。

      要知道娘到底怎樣了。

      他狠狠的咬自己的傷口,咬得更爛,鮮血橫流中他抬起頭來,對著似乎會永遠陰霾下去的老天發誓:

      只要他能活下去,他一定要活得比誰都好,都快活,都瀟灑,都痛快!

      他要加倍努力的活,活出十二萬分的恣意。

      他要把那些曾經傷害他和娘親的人踐踏於腳下,踩碎他們的頭顱。

      就像他們一根根,踩斷他的手指……他不能死。

      可他卻快要死了。

      鮮血的流失,一樣會加速死亡的降臨。

      他的意識越來越重,而身體越來越輕。

      他不甘心……卻聽得馬蹄聲響。

      一連串急速的,有力的馬蹄聲。

      朦朧的意識裡,他想,又是晚歸的路人吧,奔向屬於自己的燈火,哪有時間再去理會街角的瀕死之人?

      馬蹄聲卻突然停了。

      他勉力睜開眼睛。

      空曠道路之上,一匹神駿非凡的巨大黑馬幾乎已經佔據了整個視野,那馬前蹄高揚,鬃毛暴飛,而馬上人,正驀然回首。

      那一回首,照亮了他餘生歲月。

      從此永遠凝固在少年泣血的記憶中。

      那一回首,長空裡開出絕豔的淩霄花,芬芳了海角天涯。

      宛如一道巨大的光,照進少年黑暗哭泣的街角。

      他看見她回首,顰眉,下馬。

      看見她不懼污濁的親自查看他的傷口。

      看見她指揮手下,用冰雪擦他的身體,給他敷藥,送進客棧,先用溫粥,再用參湯,細細治理調養。

      他看見她把著他手腕,神情平靜,卻飛指點掠,以絕妙的手法救治,終使他不致殘廢,成就今日的輝煌。

      她似乎很忙,很急,很疲倦,然而她還是下了馬,出了手,並在他性命無虞之後,留下手下照顧他,留下銀子供他生活,那銀兩他收下了,卻從沒用過,當往事咬齧內心傷痛之時,他便取出,細細撫摸那雪花銀上細絲窩紋,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多年前的大雪之夜……一晃,卻已十年了。

      多年後,當他功成名就之時,他一次次試圖將那改變他一生的驀然回首,用墨筆細細描繪,卻無數次失敗,意態由來畫不成,那是他生命中的神祇,本非凡筆可以寫意,直到那日……當那個消息傳來,他一夜喝盡窖中珍藏美酒,大醉之後憤然揮筆,許是上天憐他心誠,憐她悽慘,天賜神機,所作之畫,終得了她三分神韻。

      自此那畫日日懸掛書房,成為他生平唯一至寶。

      而今夜,他去看她。

      素玄目光變幻,看著身前女子,這幾年,他常去看她,但都是獨往獨來,從未邀請過任何人同行,也不覺得任何人配站在她身前,然而今日卻鬼使神差般,出言邀請,話出口時,他自己也嚇了一跳,然而再想收回已來不及了。

      他也不打算收回,他一向對自己的言行負責,哪怕那是錯的。

      這一路上,他始終在想,對於看來散漫實則還算謹慎的自己,為何會有此荒唐之舉?然而只是那一刻,她轉身而去的背影,竟令他心中一動,彷彿有什麼久遠的記憶在那一刻重來,敲打了他的意願,讓那邀請,脫口而出。

      他輕輕的笑起來。

      無妨,既來了,也算有緣。

      馬蹄聲疾,恢恢長嘶。

      他抬頭看看,笑道:「山路崎嶇,馬不能行,步行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09:47 PM

卷一:涅槃卷   第五十九章  豪祭

  素玄牽著秦長歌手指,在崎嶇的山道上奔行。

      瀟灑君子,傳聞中風流而不下流的素玄,伸出的手,確實只輕輕拈住了秦長歌的素指,指尖相交之處,暖流湧來,秦長歌只覺身輕如燕,飄然欲飛。

      真是一種奇怪的感受,暌違二十三年,當年輕功絕世的她,依稀也是有這般功力的,素玄到底師承何人?能和千絕門傑出弟子相比?

      月華如水,共漫天星輝相連相映,金波銀漢,浮天無岸,霜白月色如牛乳瀉下,照亮密林森森,山路蜿蜒,白衣素裳的男女,相牽飛行,宛如東海浮槎安期生,伴同南山青衣萼綠華,馭雲山間,飄躡煙霞。

      不多時,素玄已經臉不紅氣不喘的停步,微微仰首,道:「到了。」

      郢都郊外最高的山,觴山。

      以其主峰形如酒觴而聞名。

      觴山面臨遐水,遐水是郢都大江,流經數十州郡,此時萬籟俱寂,一輪孤月高懸孤峰之上,冷輝千里,盡在峰前水上,那月光如此之近,彷彿踏足便可身入月中,而夜來風嘯,捲起水波千層,拍打青黑山石,於山巔之上,亦可隱約聽聞。

      素光遙指,絕巔之上,輕衣男女默默佇立,素玄微微俯首,神色平靜而愴然,注目那浩浩江流滔滔東去,萬頃碧波,一山絕崖,皆被他從容踏於腳下,這一霎月光清冷,月華霜白,映著他如雪頎長身影,和在風中翻飛的黑髮,映上他微微憂傷的精緻眉宇,他俯首淡瞰遐水的姿態,無限風華。

      他遙望著頂峰最端處一處突出之處,神情無限追思悵惘,卻不再進前一步。

      長風獵獵,吹散衣袂,素玄從懷中掏出酒壺,剛一啟蓋,立時有芳醇至難以言說的酒香飄散,秦長歌眼尖,立即認出這是天下名釀,南閩以絕世奇珍並絕密技術合釀的名酒「萬世春」。

      此酒千金難求,無數人只聞其名,一生不得一見。

      素玄卻彷彿根本不知道這酒珍貴一般,只是淡淡笑著,緩緩將酒液傾下絕崖。

      輕輕道:「普天之下,你為第一,天智神行,我輩難及,唯有以萬象為幾,以六合為案,以天下為氈,以青山為觴,方配你粲然一顧,慢飲細斟,如今只差美酒一樽,今以萬世之春,傾入郢都遐水,一江酒香,入你萬山之觴,唯願換你雲霞之上,碧落之間,回首一笑,一飲展眉……請,請。」

      秦長歌負手一側,微笑聆聽,心中卻道,好大的口氣,一江遐水為酒,千巒觴山為觴,只為那恩人一次淺飲……這誰啊,比我前輩子還威風?

      目光投向素玄一直注視卻不走近的絕巔之巔,那是一塊突出的孤崖,險險的懸於江流之上,形如玉簪,「簪」頂之上,隱約可見某件物事,幽幽閃光。

      素玄將酒傾盡,回過身來,見她目光所及,微有疑惑,便道:「她的遺骸,便埋在那裡,千年烏玉,離海渾鐵,此生永無人能毀她的埋骨之所。」

      此時月色西移,照在那閃光之處,秦長歌這才看清那是一處蓮座般的雕刻,蓮心中有奇異花紋,似非西梁樣式,欲待細看,卻被素玄虛虛一攔,道:「我葬她遺骨之處的山石,和別處不同,分外溜滑,且山石狹窄,當年我自己也差點掉落……你萬萬去不得。」

      秦長歌一笑作罷,卻見素玄席地而坐,自懷裡取出一竿紫竹簫,閉目就唇,一縷簫聲徜徉冷月孤峰之間,起初清冷婉轉,漸轉高亢激越,聲震雲霄,盤旋飛舞,穿雲掠電,卻是一曲《鳳在天》。

      「昔我西梁,有鳳在天,吸海垂虹,嘉氣非煙,雙翼淩雲,目顧四野,扶搖乘風,佑我萬年。」

      秦長歌很愉快的笑起來。

      再無任何疑問,塵埃落定般的淡淡喜悅。

      嗯……當日祁繁密信裡那「搶骨者,有一蒙面白衣人也」,便是你素大幫主吧?

      啊,素幫主,你搶到的是我的螓首呢,還是玉足?

      雖然不知道今天這個非生辰非忌日是個什麼日子,但對你來說一定很重要,重要到替代了死忌。

      若不是這一曲專屬於前世睿懿的《鳳在天》,我還真的以為不是我。

      微笑著,秦長歌在素玄身邊坐下,偏首問他:「她是個怎樣的人?」

      彷彿聽到了世間最難的問題,素玄竟一時怔住,想了半日才道:「我只見過她一面,她所有的事,對我來說都是傳說,然而只是那一面,我便知道,那些神奇的傳說都是真的,因為只有她配做到。」

      他斜倚在山壁上,輕輕道:「以她的身份,她本應是雍容極貴的牡丹,可我覺得那花失之於俗豔,說她清美如蓮,又覺低下,蓮花沾淤濯垢,怎適合拿來形容她?至於什麼梅花菊花,則失之於孤冷直遠,我自己以為,唯王者之香方可配之,「薄秋風而香盈十步,汛皓露則花飛九畹。」然而普通蘭花依舊是褻瀆,唯有南閩王宮供奉的「雪素黃金蘭」,才勉強可比擬一二,我去偷了來,雪素黃金蘭向來在月末子正開花,等會你便可見到了。」



卷一:涅槃卷   第六十章  豔光

  雪素黃金蘭,秦長歌自然知道,南閩國花,色白如精絕美玉,唯葉尖有金黃之色,燦爛華美猶勝黃金,葉片厚重如凝乳,蕊葉皆為奇藥,幾可起死回生,便是那花開時的異香,聞之也可治病,遍國不過只有十株,除了兩株在南閩第一神奇家族,號稱「上善世家」的水氏家族所居的猗蘭谷之中外,其餘都在南閩王宮中,供在守衛森嚴的「蘭台」中珍藏,被南閩王視為心尖肉眼中珠,等閒人便見一見也難得,不想卻被素玄偷了一株來,雖然素玄說得輕描淡寫,但偷花時的艱難險絕,猜也是猜得到的。

      秦長歌笑笑,道:「王宮守衛森嚴,如何不去猗蘭谷去偷?」

      「哈,你錯了,」素玄一笑,「水氏家族那個猗蘭谷,可比王宮難闖得多,我去過,先和水家守衛打一架,覺得馬馬虎虎,江湖一流高手吧,然後遇到水家副總管,覺得熾焰的大護法可以讓位了,然後和水家總管交手三招,很想拉幫裡最眼高於頂的總堂主去和他比劃下,估計會收斂點,然後遇見水家排行最末的小公子水靈徊,咳咳……那孩子機變百出,哪有水家人的風範,險些著了他的道……最後遇上了水家那位有名得要死的繼承人,那個據說全天下最好性兒的人,三公子水鏡塵……」

      他突然一笑住口,秦長歌投過疑問的目光,素玄喃喃的,神往的道:「真是美人啊……」

      秦長歌白他一眼,素玄這才笑道:「這個全天下最好性兒的人,真不是白說的,我那時打起興兒來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出手,他卻根本不和我動手,斯斯文文問明我來意,二話不說,就命人取花來送我,還將阻攔我的一堆人都很溫柔的說了一頓,說得那些人服服帖帖,一致向我道歉,決定將花送我。」

      微微一笑,秦長歌道:「好厲害的『大好人』。」

      「是啊,」素玄向後一仰,無奈道:「你說我搶也罷了,憑武力得來不丟人,但人家客客氣氣送到你手上,何況人家未必打不過你----那還是算了吧。」

      「真是摸透了你這種人的脾性,」秦長歌笑,「心明如鏡,智識似海,悲憫萬物,不染塵埃,水家三公子水鏡塵,果然是個人物……」

      她一笑住口,想起多年前那一面,淡淡梨花,其人如霜,而暗香浮動裡,他微笑回過身來。

      驚為天人。

      不遜於自己身邊那幾人的絕色,猶為超拔出塵的風姿。

      不過那次偶遇,可不是什麼愉快的場景……秦長歌似笑非笑的回憶中,卻聽素玄道:「不提這人了,總之,也不知是真那麼大方還是陰了我一次,害得我只好硬闖皇宮,水家我算是見識了……雪素黃金蘭種在這絕巔,我怕有人來偷,特意設了機關布了陣法,令專人常駐看守,每月末開花之時,我親自來守,好在這裡是絕巔之巔,無花無草無獵物,少有人來,我當日偷花蒙面為之,南閩丟花也沒有面子,不好意思自己大張旗鼓的找,世人並不知道有一株蘭花已經流落西梁,而雪素黃金蘭不開花,看起來和普通蘭花無異,所以到現在為止,花還好好的在,無人覬覦。」

      他轉頭去看秦長歌,黝黑的眸瞳裡映著一天月色,閃爍粼粼清光,清光裡漾著難言的心緒,「明姑娘,不知怎的,看見你,我便會想起她來,真是奇怪……其實你們一點也不像。」

      「哦?」秦長歌笑,「我差得遠,是不是?」

      想了想,素玄笑道:「論容貌,我沒見過比她更美的,但你的風姿可堪比擬了。」

      「真是榮幸,」秦長歌淺笑,「不過我還是做自己好了。」

      素玄一笑,道:「是,做自己,再強的別人,也不能代替自己的悲歡。」

      忽聽叮的一聲輕響。

      素玄坐直身子,笑道:「一個提醒的小機關,要開花了。」

      其時月上中天。

      銀河濃淡而華星明滅,微渡輕雲。

      山巔夜色,寂靜無倫,露珠滴落的聲音亦可清晰聽聞。

      遠處有幽蛩切切低吟,而近處,有奇花於月下,雅態妍姿,無聲綻放。

      這一剎的豔光逼退月光。

      漫野裡都是那如玉之純,如雪之白,如麝之芳,如金之絢。

      花形輕軟風致,如仙人之手,剪卻天際白雲,巧手盤成,蝶翼般的葉瓣如月色幽美純淨,而葉尖一點金黃之色,燦爛如正午的日光,明豔璀璨,不可方物。

      而麗光流轉奇香盈鼻,竟令人有短暫昏眩之感。

      縱是前生裡見多識廣的秦長歌,也不由輕嘆:「華貴絕倫,真是造化之功……」

      一語未畢,素玄突一皺眉,叱道:「什麼人!」

      呼!流光飛曳過長空。

      猶如鳳凰尾羽,華彩流麗,揮灑出一片雪亮的光幕,當頭向素玄和秦長歌罩來。

      眩光中有人大叱:「好啊!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偷花賊!拿命來!」

      刷拉拉脆聲連響,好一片丁零噹啷,吵得人耳朵都隱隱發麻,那聲音卻清亮得像是山間無人發現的清泉,未被塵污染濁的乾淨絕倫。

      素玄衣袖一揮,秦長歌立即被穩穩送到遠處山石上觀戰。

      而那如雪銀光,夭矯長練,已到素玄面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10:23 PM

卷一:涅槃卷   第六十一章  靈徊

  素玄只是笑著,伸指一點,那銀鏈便軟軟垂了下去。

      雪色鏈光中秦長歌微笑,心道這個罵人家卑鄙無恥的傢伙,好像是先動手後說話的……仔細看去,卻是個緋色衣衫的小小少年,眉目靈動,執一銀色長鏈,舞起來如飛鳳夭矯,好看得緊,偏偏這傢伙還不甘寂寞的在銀鏈上墜了無數鈴鐺,於是便聽得叮噹亂響,銀亮亮華麗麗吵嚷嚷讓人頭昏目眩耳朵直麻。

      秦長歌仔細看了看他,挑了挑眉----衣裳包得真緊哪……那麼高的領子,嘖嘖。

      他一擊不中,眨眨眼睛,手腕一振,銀鏈刷的一聲再次彈起,鏈上鈴鐺又是一陣連響,這回的鈴鐺不比先前只是發響,居然有的砰一聲冒出煙來,那煙是綠的;有的啪啪啪彈出無數細如牛毛的針,那針是藍的;有的裡面湧出大量巨頭大螯的螞蟻,那螞蟻是紅的;居然還有個鈴鐺裡,冒出五色斑斕的蛇來----天知道是怎麼塞進去的。

      溶溶月色下,燦爛金蘭旁,便見赤橙黃綠青,苦辣酸臭腥的一大堆,毫不客氣殺氣騰騰而來。

      卻聽素玄咦了一聲,苦笑道:「小公子,你怎麼會來這裡----」嘴裡說話,手上卻速度不減,不過單手連點衣袖輕拂間,針回彈,煙驅散,螞蟻橫屍遍地,蛇……被素玄送回了鈴鐺中,大約是不想蛇血污濁了秦長歌埋骨地的緣故。

      那少年被他的反攻逼得手忙腳亂,素玄最後一拂,以極巧妙的手法將蛇送回鈴鐺,笑道:「小公子,你重施故技可不成,上次我不知道你這花招,險些吃了虧,哪有再次----」

      話未畢,一個最靠近他的看來最小最沒有威懾力而且先前已經施放完飛針的鈴鐺,突然綻開,裂成兩半,每半上勾牙無數,宛如小手,猛地勾住了素玄衣袖,那少年立即放聲大笑,手腕一扯,素玄急速後退,卻見白光一閃,一截衣袖已經被撕了下來。

      那少年得意洋洋,叉腰大笑,道:「哪有再次?什麼哪有再次?你上次撕了左袖,這次撕你右袖,下次我撕你褲子,說話算話!」

      秦長歌在一邊靜靜聽著,突然一笑,那少年目光烏亮的轉過來,指著秦長歌道:「這位姐姐你不相信我能把他褲子撕下來?」

      秦長歌微笑,「相信。」

      「那你笑什麼?」

      「我是想著你撕下他褲子那一場景,覺得非常愉快而已,嗯……你撕下來的時候記得一定要喊我看。」

      那少年目光大亮,喜道:「姐姐真是妙人,比我家裡那些酸氣衝天的老爺子們有趣多了,好,就這麼說定了,下次一定喚你一起看。」

      兩人在這裡毫無慚色的討論撕素玄的褲子,素玄在一邊哭笑不得,苦笑道:「小公子,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話音未落,那少年突然雙眉豎起,怒道:「呔!你還有臉說!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傢伙,哥哥已經答應送花給你,你不要,卻要事後再去偷,你有毛病啊你!」

      這孩子表情變化萬千,前一刻笑吟吟,下一刻立即怒容滿面,語速又急又快,處處不甘人後,衣飾神情,舉止氣度,看得出是嬌養出的大家族的孩子,聽他口氣,好像就是先前素玄提起的水家小公子水靈徊了,果真古怪精靈得很。

      素玄詫然道:「偷花?我?」

      「不是你是誰?」水靈徊雙目一瞪,大眼睛越發亮得驚人,「你走了沒多久,谷裡的花就少掉一株,我說是你,哥哥偏說不是,我才不相信呢,哥哥又說你是西梁人,我便追到西梁來,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知道雪素黃金蘭必須要在高處,沐浴月色精華和天露才能長得好,每到月末我就在西梁的各處大山的山巔轉悠,今天可給我抓賊抓贓了!」

      素玄揚揚眉道:「你確定這花是你家的?」

      「當然!」

      「為什麼?」

      「因為我家少掉一株!」

      「你家少掉一株就是我偷的?」素玄笑,「你這也太不講理了吧?」

      「你曾經去偷過!」

      「那又怎樣?照你這個說法,假如有人去你家看花,對雪素蘭十分喜愛,意欲索取,那是不是也有嫌疑?假如有人多望了你的衣服兩眼,覺得好看,而你晚上衣服被偷了,那多看一眼的人是不是也肯定是賊?」

      「我衣服沒人敢偷!」

      「你家蘭花我也不想再偷,」素玄笑,「送我我都不要,我還費力氣偷它幹嘛?」

      那少年語塞,眼珠轉啊轉,再次強詞奪理,「你就是那種送你不喜歡,不偷不難受的天生的小偷!」

      「哦……」素玄揚眉,抽身一退,竟不再說話,遠遠退了開去。

      「你幹嘛?」少年斜睨他。

      「你覺得這一定是你家的花,你就拿去,」素玄笑得毫不在意,「大不了我再去尋,像這樣胡攪蠻纏下去,才是真的累。」

      他也不理那突然氣得臉色發白的少年,大笑著一指絕峰之巔,道:「喏,花在那裡,順便告訴你一下,那裡還是你曾經最崇敬的人的埋骨之地,你若不怕驚動她的英靈,不怕掘人墳墓有違你水家家訓,有辱水家上善清名,你就去挖吧。」

      「你!」那少年大怒,銀鏈再次惡狠狠嘩啦啦甩過來,素玄朗聲長笑,振臂倒飛,深黛夜空中白色衣袂飄然,直似要飛入身後碩大金黃月色中去。

      正正飛到秦長歌身邊,一牽秦長歌的手,轉身飛馳下山,口中猶自笑道:「就怕你認得那花,那花未必認得你……還有,你毀壞的機關,我會開帳單送到猗蘭谷你哥哥那裡的,不知道他會不會打你屁股?哈哈哈哈……」

      他笑得開心,秦長歌卻悠悠一嘆。

      肆意揮灑懶怠糾纏的素大幫主啊,你肆意過頭了。

      怎麼連屁股這個詞都出來了?

  接下來,你會很麻煩,很麻煩很麻煩……某人看似同情,實則幸災樂禍的嘆息著……



卷一:涅槃卷   第六十二章  出殯

  下山路上,素玄很歉意的道:「明姑娘,實在抱歉讓你受驚……」

      秦長歌微微一笑,道:「有嗎?我倒覺得很精彩呢,你看,人家好不容易找到你,還是很高興的。」

      「他當然很高興,」素玄哪裡在意她意有所指,笑道:「終於找到偷花賊了嘛,這小子,哪裡像水家人……不過話說回來,幸虧不像,雖然調皮了些,還有幾分真性情,真要和那完美到人神共憤的水家三公子一樣,我一定遠遠的拔腿就逃。」

      秦長歌看著他神采飛揚漫不經心的樣子,無聲的一笑,也不打算去提醒素玄,如果她沒猜錯的話,孤崖之上,某個張牙舞爪的小小少年,必然正狼嚎著對月發誓,一定,一定要扒掉素玄的褲子,讓那個想侮辱他無上尊貴的臀部的傢伙,狠狠的被他打一頓屁股……想得開心,忍不住要笑,素玄一轉目見她斜斜側臉,沐浴在一縷橘色朝陽中,散淡日光下伊人笑容清美如蓮,欲綻未綻間氤氳嫵媚,更兼有幾分慧黠,和她素日的神秘遙遠,溫柔淡漠的笑意截然不同,心中不由微微一動,目光不自覺的柔軟下來,只覺此刻氛圍靜好,靜謐寧和,懶洋洋的提不起興致來說話,只想這般長長久久的立著,將這朵難覓的美好的笑容,永遠的看下去。

      一時默默無言,一片寂靜裡唯聞風穿樹葉簌簌作響,素玄突然仰首,仔細聆聽了一刻,「咦」,了一聲。

      秦長歌愕然看著他,他只是一笑,道:「有人出殯。」

      過了半晌,才聽見嗩吶吹打哀樂之聲隱隱傳來,隱約還有孝子的痛哭。

      秦長歌讚道:「好耳力!」

      瀟然一笑,素玄優雅欠身以遜謝,而前方,已迤邐出現送葬隊伍。

      一色黑衣,都是男子,引幡,吹打,抬棺,扛「燒活」各各俱全,浩浩蕩蕩,極為龐大的隊伍,甚至還有兩個愁眉苦臉的和尚在一邊唸經,看起來只是京城富戶人家的普通葬禮。

      只是那黑壓壓的人群中卻有一人,鑲金錦邊的紅色衣襟鮮豔如火,彷彿將要燃著墨色流轉如夜之魅惑的豔媚眼眸。

      「他怎麼會在這裡?」

      齊齊脫口而出,秦長歌和素玄對望一眼,又齊聲道:「你認識他?」

      一時都忍不住一笑,秦長歌道:「靜安王名動天下,想不認識都難。」

      素玄笑道:「我認識他倒不因為他的身份,去年在……咳咳……淮北滄州翠袖閣遇見他,他在鬧場,嫌姑娘醜得影響他彈琴,要換人,害得老鴇一連換了四個絕色,最後連名動滄州的頭牌柳曼如都請了出來,他還是撇嘴搖頭,說女人長得連男人都不如還敢說花魁?害得心高氣傲的曼如險些跳樓……偏偏沒人敢說他挑剔,誰叫他絕色無雙?我本來倒覺得他有些過分,後來卻見老鴇沒了耐性,叫了一批護院便動了手,下手毒辣,我看不過去,便打了一架,夥同他把那院子砸了,後來才知道那院子不僅是妓院,大約還牽扯著拐賣販運人口殺人謀財之類的事……和他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了。」

      說話間兩人已近了那隊伍,秦長歌下了馬,皺眉笑道:「你瞧瞧這人,送葬還一身鮮紅,蔑視禮俗實在也到了極點了。」

      卻不聞素玄回答,轉頭一看,見素玄盯著那棺材神色古怪,這才發現,原來那棺材竟然只有一尺許長短,雖然木質高貴雕工精美,但形狀怪異--這死者,是嬰兒?

      目光一轉,看見那「孝子」抱著黑底金字的神主靈位,上面很恣肆的刻著:

      「愛犬滅狼之靈位」

      ……敢情,這是,給狗,出殯?

      那些奉靈的,抬棺的,打幡的,吹嗩吶誦經得一本正經的傢伙,是在給狗出殯?

      秦長歌自覺歷經三世自己也勉強可算是心志強大,可是眼前的狀況還是讓她一時失語。

      素玄那臉色更是無法形容了。

      玉自熙素以放浪恣肆聞名郢都,常行人所不能行之事,只是今日這這這這,這也太出格了吧?

      「兩位,好久不見了啊,今兒好天氣,適宜踏青,祭祀,懷人,出殯,咱們真是心有靈犀。」玉自熙彷彿沒看見兩人臉色,笑得那叫一個搖曳。

      素玄本是豁朗之人,默默看了玉自熙半晌,無奈一笑也就罷了,只道:「王爺,貴府的狗兒好福氣,生極富貴,死亦哀榮啊。」

      「那是,」玉自熙正色道:「這可是我的救命恩狗,人能出殯,狗為什麼不能?有些躺在棺材裡裝金裹銀的貴人,我看還未必如我這狗高貴,我這狗下能捉鼠,上能滅狼,不棄貧賤,不媚權貴,近則可取歡,遠則可護院,養之可防賊,殺之可食肉,比那些屍位素餐肥蟲巨蠹的老爺們,有用多了。」

      素玄怔了一怔,突然大笑,「妙!非常人行非常之事出非常之言,只是這話出自你口實在有些奇怪--王爺,你自己可是排得上號的頂級貴人哪!」

      「我嗎?」玉自熙笑一笑,那笑容裡意味難明,「我自然是不算的。」

      他笑盈盈的去看秦長歌,滿目挑逗,「美人,你為何滿面寂寞?可需要本王為你安慰一二?」

      「哦,」秦長歌似笑非笑慢吞吞的答:「王爺,恕奴婢失禮,奴婢是聽王爺一席話,突然心有所感,想到素常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如今看來簡直是大錯特錯,應該改成『天地不仁,以萬物不為靜安王府之家狗』,比較合適。」

      「撲哧」。

      素玄忍俊不禁。

      瞅著秦長歌,目光亮得彷彿起了兩簇妖火,玉自熙興致勃勃道:「素玄,問個問題。」

      「嗯?」

      「你喜歡這妮子不?」

      「嗄?」

      「你要喜歡,我雖然未必會退讓,不過看在你我交情份上,咱們不妨下個賭約,約定時間,單日你追,雙日我追,誰先追到誰輸銀子,你要不喜歡,我可就不客氣,明日我就上書陛下,請他和公主說說,把這宮女賜給我做側妃,如何?」

      素玄啼笑皆非的瞪著玉自熙,看了半天見他實在不像是開玩笑,只得無奈的道:「王爺,這個問題我實在無法回答你,其一,明姑娘的意志屬於她自己,咱們不當拿她做個物件般定賭約,那實在有些不太尊重,第二,在下認為,這是明姑娘的終身大事,好像不應只侷限你我二人之中吧?」

      側頭想了想,玉自熙神情嬌媚中微蘊天真,氣韻如蜜芬芳沉醉,令人驚嘆男色竟也可如此絕豔,他沉吟半晌,搖搖頭道:「不對,素幫主,你好像已經搶先開始追了--你這不是在討好佳人麼?不公平不公平--話又說回來,你難道不覺得,以你我之身份容貌地位人才,怎麼也算這天下鳳毛麟角,這妮子不在你我當中選,還能選到什麼好的去?」

      話說到這裡他突然想起什麼,頓了頓,恍然道:「不對,好像他也……」他突然曖昧的一笑,沒繼續說下去。

      拍拍手掌,秦長歌微笑道:「抱歉,打斷一下,兩位好像在討論我的終身?」

      眼角斜飛,玉自熙曼聲道:「嗯,如何?」

      「剛才素幫主說的好,」秦長歌笑得溫婉,「嫁人是奴婢的終身大事,您若真心愛憐奴婢,還請給奴婢一個思量選擇的餘地,您說單日雙日,奴婢算什麼人,敢勞動兩位排日子去追?這樣吧,奴婢就辛苦一點,這麼複雜繁難的問題就交給奴婢去處理好了,單日奴婢思考素幫主,雙日奴婢思考您,如何?」

      ……「哐當」一聲,目瞪口呆想笑又不敢笑旁聽這幾人古怪對話的靜安王府家人們,終於有人忍不得,砰通一聲將手裡的銅鑼掉到了地上。

      「……王爺終於遇上對手了……」

      「這姑娘還真適合做咱們的王妃……」

      「……絕配啊……」

      素玄仰首,哈哈一笑,朗聲道:「好!」

      玉自熙瞟他一眼,幽怨的道:「好什麼好,若是再有人看上她,那日子怎麼排?」

      ……漫不經心剔剔手指,秦長歌漫然道:「怕什麼,奴婢行情哪有這麼好,再說--一天有十二個時辰呢。」

      ……素玄笑得幾乎從馬背上滾下去。

      「那可說好了,」玉自熙卻不笑,居然一本正經的道:「若真那麼擠,你可別把我排到子時以後,我可不相信你睡著了還能想我。」

      「王爺您真聰明,」秦長歌笑吟吟,「這麼快就看穿婢子的打算了。」

      玉自熙抬頭,看看日色,陽光下桃花面嬌豔得灼人眼目,笑道:「本王實在對你不放心,說不準還是去請公主將你賞給我好了……時辰到了,墓地也空出來了,先告辭,我得趕緊去下葬。」

      素玄詫然道:「墓地空出來?」

      摸摸肚子,指著前方林子中一塊空地,玉自熙道:「肚子空出來了,等著葬狗肉,那塊地空曠,舉起火來烤狗肉正合適,要不要一起?」

      ……瞪大眼,素玄吃吃道:「你你你你要吃了這狗?你你你不是說它是恩犬,給它出殯的嗎?」

      「對啊,這不已經出殯了嗎?」玉自熙無辜的睜大美目,「該享受的尊榮也享受了,難道還要設個墳墓?誰會記得給它弔祭?我肯定不記得的,現在我送它最後一程,把它葬在我肚子裡,從此它和我一體,這麼高的禮儀規格,有什麼不對嗎?」

      素玄默然向天,半晌無力嘆道:「對,你很對……」

      「素幫主,人說你瀟灑,本王看你還有些拘泥,」玉自熙拍拍素玄的肩,「一死如煙滅,要墓地棺材的做什麼?不過虛無應景而已,與其爛在骯髒的泥地裡,不如選個好地兒解決掉自己,比如這狗,我想它一定願意被我吃掉,比如我自己,我想死在冰天雪地裡,凍在千年冰層中,永不腐化,永遠留存住我的美色,多好?」

      他陶醉的望著北方,微微出了會神,轉身上馬,長鞭一揚,道:「走嘍!」

      素玄和秦長歌立於原地,看著他美麗妖魅的身影遠去,都突然沈默下來。

      半晌,素玄喃喃道:「嬉笑怒駡,別有懷抱,這是個傷心人。」

      秦長歌負手默然,遙望天際嫣紅霞光裡那輪半掩的金黃日色,想起多年前,死屍零落的戰場上,荒煙蔓草間浴血的玉自熙,在萬眾圍困中肆然狂笑,森冷的劍鋒掠向他胸口時,那隻叫滅狼的狗,如黑色閃電般狂吠著騰身而起,任長槍穿體而渾然不顧,急風灑血,拚死一撲咬斷了對方咽喉……那隻狗,從他出現那一刻起,就一直陪著他,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世,沒人能真正接近他,只有那隻狗總用依戀的眼神,影子般時刻跟隨,當年蕭玦笑言,這世間能忍受玉自熙最長時間的,約摸也就是這隻狗罷了,別人,萬萬吃不消的。

      如今,滅狼死了。

      他是為這個傷心麼?

      是,也不全是吧……——剛回到熾焰總壇,就見一執事急急過來,輕聲道:「幫主……」

      眉頭一皺,素玄嘆息道:「又發作了麼?」

      對方點點頭,素玄道:「叫晏大夫先去,我馬上就來。」回身歉然看著秦長歌,秦長歌已笑道:「天亮了,我也得回去了,幫主有事儘管自便。」

      為秦長歌的善解人意一笑,素玄道:「實不相瞞,最近幫中延請了位客人,雖然年輕,卻才識出眾,武學一道,猶為奇才,我每日和他論武,自覺受益匪淺,可惜天妒英傑,他卻有重疾在身,每一發作,苦不堪言,我的純陽內功,卻可對他裨益一二……今夜他又發作了,我得去照應,此人著實英秀,姑娘若不介意,不妨一同探望,都非凡夫俗品,相逢也是有緣,若能得成知己,便又是一段佳話。」

      想了想,秦長歌道:「改日吧,但凡高才之人多傲性自尊,此番輾轉床榻病痛狼狽,必不願為外人得見,還是等他大好了,我再來拜訪吧。」

      恍然一笑,素玄看向她的神色越發光彩熠熠:「是我粗疏了,還是姑娘細緻解人,既如此,我命人送姑娘回去。」

      頷首應了,秦長歌腳步輕快的自出門去,經過園圃,隱隱見邊門處一座清幽小院,人影穿梭,端著熱水巾櫛等物,卻是安靜無聲,想那人病痛發作,連素玄也要匆匆趕去,定是重症,卻連些微呻吟聲也不聞,定是個硬朗男子,卻不知是何許人了。

      這念頭一閃而過,秦長歌已跨出門去——出了院子,熾焰幫的一個年輕執事,說是按照素玄的吩咐,在此等候秦長歌,要送她回衡記。

      秦長歌笑應了,跟在他身後,穿過一進進院落,出了熾焰總壇,秦長歌盯著前方男子的步伐,忽然道:「哎呀!」

      那青年聞聲回頭看她,秦長歌一臉失悔之色,「我剛才將我們衡記新出的四刻團絲天香緞花樣拿給素幫主看,想和貴幫商量一起推廣這新品南綢,一不小心將花樣冊子丟在幫主書房了,哎呀不行,我得回去拿。」

      那青年怔了怔,微微變色,猶豫道:「這個……」

      「也許素幫主看見,會趕上來送過來也不一定,」秦長歌突然又展顏笑道:「那樣我就不用再跑一趟了。」

      那青年臉色再變,想了想道:「也不用您親自去,小的替您去拿。」

      「如此有勞了,」秦長歌笑盈盈,「我那花樣冊子,不太起眼,你怕是找起來很難,我畫個封面圖給你看。」

      那人神情微有焦急,聽到說找起來不易更加為難,秦長歌說畫圖,他急忙應了,秦長歌隨手揀了根堅硬尖銳的樹枝,在地面上畫了個劍戟相交的圖形,笑道:「這是封面,最新品的繡樣,你看是不是不錯?」

      那人低頭去看,勉強笑道:「是的是的……」

      「是的是的,」秦長歌一笑,突地將那樹枝向上一捅。

      一聲慘嗥。

      鮮血狂濺。

      激烈抽搐中,那人捂著眼睛仰天栽倒,不住翻滾慘嘶,而秦長歌微笑著,神色不變的將樹枝緩緩拔出。

      隨著她的動作,那人顫抖得更加劇烈,慘呼聲近乎嗚咽,而樹枝尖端,帶出血淋淋一顆眼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11:10 PM

卷一:涅槃卷   第六十三章  暗樁

  瞟了一眼那以怪異姿勢在地下翻滾的男子一眼,秦長歌微笑道:「你很有耐性----這般劇痛之下,居然還記得不能觸及你衣裳後領裡的機關。」

      伸手一探,卡的一聲乾脆俐落卸掉那人下巴,用衣襟裹了手在他口中一掏,從齒縫裡掏出一枚黑色藥丸,看了看,笑笑,裹好放進懷裡。

      步聲雜遝,熾焰幫的人正在接近。

      秦長歌緩緩起身,若無其事的拋掉樹枝,對著已經聞聲趕至正目瞪口呆看著她的熾焰幫眾道:「諸位請認一下,這位不是你們熾焰幫的人吧?」

      一個執事上前,低頭看了看,詫然道:「咦,這是誰,怎麼會穿著我幫中弟子的衣服?」

      他想了想,臉色突然紫漲,轉身向著身後幾人怒道:「怎麼給他混進來的!」

      立即便有人道:「今日門口我等幾人一直守著,絕對沒有外人進入。」

      秦長歌淡淡道:「不是從門口進入的----諸位看他腳下。」

      諸多目光立即彙集到那人鞋底,淡淡的灰褐色泥土,看來沒什麼異常。

      看著眾人不解的目光,秦長歌道:「貴幫素幫主,最近新移栽了一種紫色烏茲菊是吧?」

      那執事點頭,秦長歌道:「我先前注意到,這菊花大約是品種不同的緣故,特意運了專門的土來培育,那土色和四周略有不同,而這人腳底,便是這種土。」

      她微微一笑,道:「先前他在我身前走的時候,白石路上落下鞋底泥土,還夾雜著菊花的落葉,這說明他在園圃裡呆過,並靠近過那叢菊花,而那菊花,就在素幫主書房窗外不遠,種在園圃正中,四周有石徑,若非必要,任何人都不應該特意靠近。」

      「他既然能靠近花叢,而又不引起其他人警覺注意,那必然是因為,」秦長歌一笑,「他的身份。」

      有人露出恍然神色,有人卻兀自未解,先前那執事卻已回身問道:「今日輪值園丁不是老張麼?怎麼變成了這個人?」

      於是立即有人喚了花房的人來,花房主管答:「老張昨天生病,懷疑是痢疾,回家調養了,烏茲菊葉子上生了鏽斑,老張沒來得及伺弄,臨走前說叫自己侄子過來,也是善養花木的,今天這人便過來了,帶了老張的親筆信,也確實會調理菊花,我們便先留下他了----咦,他怎麼換了外堂弟子的衣服?」

      秦長歌點點頭,笑道:「所以我便奇怪,熾焰幫幫規嚴謹,職司分明,一個園丁,怎麼會專門派來給我帶路?」

      「而且,」她笑著指了指地下那個劍戟相交的圖形,「若是你堂口弟子,怎會連你們熾焰幫標記中,赤紅火焰裡那個劍戟圖案都不認得?」

      她略去自己發現那人走路姿勢不對,後領裝有暗器一事,試想一個商家女子,不擅武功,如何能看出這點?說出來反而惹人疑心。

      饒是如此,熾焰幫眾看她的目光也已與先前不同,這女子沉穩淡定,不動聲色,兼之目光如炬心狠手辣,怕是男子也不及。

      秦長歌只是微微笑,輕輕道:「去找找吧,你們外堂,必然有一個弟子被打昏,或者……」

      她一言出口,眾皆變色,立即有人奔出,而不遠處,素玄形色匆匆,也接報趕來了。

      他神情微有疲倦,顯見剛才的救治頗費功力,神色卻很平靜,先向秦長歌致歉,又命人將那人押下,目光在他卸掉的下巴上停留一瞬,轉頭看看秦長歌,秦長歌對他報以謙虛的一笑。

      無奈的挑眉,神情似笑非笑,素玄道:「明姑娘,素某門禁不嚴混入宵小,險些令你喪命,最後還得依仗你將奸細擒下,實在慚愧,為表歉意,也為了你的安全,素某親自送你回衡記吧。」

      秦長歌正要以不宜勞動為由婉拒,素玄已道:「素某上次見了小公子,很是喜歡,也想再見見他,還有點小禮物想親自送上,先前險些忘記了--姑娘即使不願素某拐了令郎去做徒弟,想必也不會阻止素某探望令郎吧。」

      秦長歌笑笑,心想你堵我話作甚,不就想騙了我家小子做徒弟嘛,拿出點有誠意的禮物我絕對沒意見,立即雙手奉上兔子和狐狸的混合品種蕭小白。

      ——蕭包子從昨夜開始,已經到大門前竄了無數回,先是以撒尿為名在門前轉悠,祁繁壞心的提醒他屋裡有夜壺,他大眼一眨,很無辜的反問祁繁:「你說要對著清風明月撒的,你說夜壺就是在合適的時候用來使壞的,現在你又叫我用夜壺!」

      祁繁默然,小祖宗,叫你對清風明月撒那是戲言,現在是深秋也罷了,難道到大冬天的你也要披襟當風,抖抖索索對著大雪冷風飛流直下三十寸?

      不就是不放心你娘麼?還死不肯承認,這才跟出去幾天,就娘長娘短的黏纏不休,咱們養你三年,都不抵人家三天。

      祁繁恨恨陰笑,你娘,你娘被人拐著去爬山賞景啦,孤男寡女哦……等你知道,你不急得跳腳才怪。

      他卻不知道在熾焰幫固若金湯的總壇內部,居然還有人意圖謀害秦長歌,凰盟的護衛都是按規矩在熾焰幫總壇外等著,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事,如果祁繁知道,只怕這刻想跳腳的便是他了。

      蕭包子不理壞笑的祁繁,啃著手指在門口亂轉,遠遠的看見一騎過來,喜顛顛的迎上去,看見只有一匹馬,臉就黑了一半,再看見娘坐在素玄身前,而素玄的手虛虛的靠著她的腰,包子臉立即便成了栗子臉,就差沒長出毛刺。



卷一:涅槃卷   第六十四章  溯源

      蹬蹬蹬的沖上去,伸手便要拉娘下馬,可惜個矮腿短搆不著,而素玄已經飄然下馬,接下秦長歌。

      彷彿沒看見臉黑如鍋底的蕭包子,素玄只向秦長歌笑道:「今日之事,定當查問清楚,給姑娘一個交代。」

      微笑點頭,秦長歌道:「有勞,幫主幫務冗雜,還請早回。」

      素玄一笑,這才轉身對惡狠狠瞪著他的蕭包子道:「小少爺,好久不見啊。」

      「少爺就少爺,為什麼還要加個小字?」蕭公子更加惡狠狠。

      不過他惡狠狠的眼光語氣,在看到素玄攤開的手掌後,立刻轉了個大彎。

      「這是什麼?」烏黑大眼灼灼放光。

      素玄手上,兩件玩意,一件是個精巧的方塊,共分六面,每面以各紅晶,黃玉,黑瑪瑙,綠松石,羊脂玉,青金石各九小塊拼刻成一個獸頭,日光照射下熠熠生輝,包子見雕刻精緻,拿了過來把玩,三下兩下的便發覺那些小塊有的是可以轉動的,立即劈劈啪啪一陣亂轉,結果發現獸頭被轉沒了,頓時興趣大生,搬弄個不休,猶自不肯空閒的去抓另一件,卻是個一環套一環的玉環,套在一個劍形框柄上,包子瞅了一眼,覺得沒那獸頭有趣,撇了撇嘴。

      秦長歌卻已一眼看出這是升級華貴版的魔術方塊和九連環,在現代那一世,誰家的孩子沒玩過來自匈牙利的魔術方塊?難得西梁如今也有了這玩意,魔術方塊可以鍛鍊孩子的空間想像力和靈活的雙手,九連環卻可以磨練孩子的燥性,訓練強大的耐力,素玄看似曠達不羈,選起玩具來卻頗有見地,一眼看出了蕭家包子的毛病,這是打算因材施教了。

      果然聽得素玄含笑道:「這是恆海之外,外邦利莫里國傳來的玩具,這個方塊叫默克方塊,據說那裡的孩子都玩這個,拆開的獸頭,要以最快的方式將它再合而為一,玩起來很有些好處,熾焰屬下有在離國經商的,偶有出海,帶了一個給我,這個是九連環,卻是我機緣巧合得來,我留著也是無用,拿來給令郎玩玩。」

      「溶溶,」秦長歌招呼玩得不亦樂乎的兒子,「你覺得你有沒有少做件事?」

      「沒有。」蕭包子頭也不抬。

      「嗯?」

      「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祁叔叔說的。」蕭包子玩著人家送的珍貴玩具,臉也不紅的振振有辭。

      趕出來的祁繁,頭疼的呻吟了一聲。

      秦長歌微笑,「哦……那你何必收下奸人盜賊送來的贓物,汙了你明家公子的清名呢?來,我們義正詞嚴的把禮物退還吧!」

      為了避免蕭溶這個名字會引起有心人注意,包子早就改了名,原先叫祁溶,現在有娘了,自然叫明溶。

      壞娘!蕭包子哀怨的抬頭,白了娘親一眼,心不甘情不願的給素玄道謝,素玄大笑,摸了摸他的大頭,道:「能得明公子一言相謝,何其榮幸乃爾。」

      「那是,」蕭包子老實不客氣,「如果你不再圍著我娘轉,我會讓你更榮幸的。」

      這個佔有慾超強的小孩……秦長歌陰陰笑起來,涼涼道:「兒子,你錯了,你娘有你這個拖油瓶,哪裡還有男人圍著轉?」

      素玄一怔,隨即仰首長笑,一轉身掠上馬,瞟了一眼秦長歌,俯首對蕭包子道:「我說了,你娘是美人,美人必須要有男子來愛護,才不辜負了那華年美色,而且,你娘還是個妙人,美人加妙人,世間難得,我為什麼不能獻獻慇勤?」

      他大笑著揚鞭而去,雪白的背影挺直如竹,身後灑落一地明亮如珍珠的笑聲。

      蕭包子抱著魔術方塊,望著他遠去的身影,呆呆的問他娘:「什麼叫拖油瓶?什麼叫拖油瓶?」

      ——棺材店內,秦長歌將先前發生的事概述了一遍,祁繁聽到一半已經怔住了,半晌怔怔道:「明姑娘,您說這是針對素幫主禍及您呢,還是直接針對您?」

      秦長歌不答,卻道:「昨日要你準備的通關路引和那府中的兩位暗樁呢,我先看看。」

      祁繁取過一個盒子,又叫過一個青年,道:「這就是那個在趙王府做暗樁的,名衛恭,衛恭,來見過明姑娘。」

      那衛恭上前施禮,秦長歌仔細看他一眼,見他眉目精幹,心下滿意,道:「當年你在趙王府,是什麼職司?」

      「回姑娘,是前院護衛。」

      「那夜,趙王在做什麼?」

      「那夜是郢都大儒孟庭元六十壽辰,王爺親自在王府為他慶壽,邀請了郢都所有知名文士,壽宴過後,孟庭元酒醉,王爺命人大轎送回,親自送到轎旁,他那日興致特別好,當時已經近三更時分,他卻又約了幾個平日看重的清客文士,在書房聚談詩文,直到四更初方散。」

      「你在做什麼?」

      「小的當日職守,一直在前府護衛,這一切都是眼見。」

      「有什麼特異處麼?」

      衛恭想了想,道:「沒有。」

      秦長歌微笑,道:「你回答得太快。」

      不明所以的抬眼,接觸到秦長歌目光,衛恭竟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連忙道:「是是,小的再想想。」

      咬牙顰眉苦思,半晌猶猶豫豫道:「有件事……不知道是不是有問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11:21 PM

卷一:涅槃卷   第六十五章  趙王

       祁繁在一旁笑道:「無妨,你且說來。」他看了一眼秦長歌,想到她剛才那一剎的目光,有微微的驚怔。

      「那夜三更許,王爺他們在書房談論詩文,有個士子酒多了,大約談得又太激動,竟吐了書房一地,王爺命人進去打掃,又著人將他扶出來,備了小轎送回,然後換到書房裡間繼續談……小的當時沒什麼,現在想想,那日王爺興致也實在太好了些……」

      三更許,正是出事前後。

      微微一笑,秦長歌不置可否,卻已換了話題,「你是因何事被斥出府的?」

      「小的是因為失手誤打了御賜玉瓶,本來是要杖殺的,王爺卻說我是無心之失,罪不當死,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便打了我十杖,趕出了府。」

      「你什麼時候被斥的?」

      「那夜過後三個月。」

      秦長歌點點頭,道:「辛苦了,下去吧,祁先生,我看這人還算伶俐,綢緞店若缺主事,不妨栽培一下。」

      祁繁應了,衛恭喜出望外,連連行禮,歡天喜地的下去。

      「被杖殺的那個,又是因為什麼事?」秦長歌若有所思的問,一掌拍開蕭包子正探向桌上碟子裡第六塊金絲桃仁酥的狼爪。

      「聽說是因為辦事不力……您知道的,靜安王外貌嬌柔內心殘暴,他以軍法治府,所有手下都簽了生死契約,他殺自己府中人就像割草,是無人過問的。」祁繁手一伸,端走金絲桃仁酥旁邊的棗泥糕,彷彿根本沒看見從另一個角度悄悄攀援而上逐漸接近目標的小狼爪。

      秦長歌嗯了一聲,抓過三塊棗泥糕,對著蕭包子瞪大的眼睛晃了晃,在他渴盼的目光中神色平靜的送到自己口中,很優雅的慢慢吃了,才道:「三件事,勞煩你。」

      祁繁似笑非笑的站起,躬身聽命,現出毫不違逆的態度,他一直隱隱覺得,這女子很有先皇后風範,也覺得她能解決掉這個驚天血案,為先皇后報仇,只要能為皇后洗雪沉冤,那又何妨忠心於她?

      他站起來的時候,很有默契的「一不小心」,將擱在手邊的棗泥糕拂落在地。

      蕭包子盯著沾滿塵埃的甜食,將手中的九連環擺弄得嘩啦嘩啦響,連成一個圓圈,惡狠狠的套住想像中的某人的脖子,勒緊。

      那兩人瞄也不瞄他一眼。

      被大力忽視的蕭包子爬到凳子上,叉腰俯視,努力彰顯自己的存在感:「三塊糕,勞煩你們----還我。」

      「哦,」秦長歌這回正視他了,「真的要?」

      「要!」

      「原來你要啊,你要你怎麼不說呢。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要呢?」秦長歌無限惋惜的搖頭,「不過,你確定你一定能吃得掉?浪費食物我是不允許的。」

      「一定!」蕭包子嗤笑,三塊糕嘛,算什麼,他肚子裡的五塊金絲桃仁酥,還等著棗泥糕去相見歡呢。

      「那好,」秦長歌笑眯眯,「你說的哦,三塊糕,你要是吃不掉的話,以後就再也別想碰任何甜食了。」

      「當然。」蕭包子不耐煩,壞娘今天忒囉嗦!

      站起身,秦長歌翻了翻藏在高處的點心匣,端出一碟糕點,笑嘻嘻往兒子面前一推。

      「請吧,蕭公子。」

      難得壞娘放寬對他吃甜食的限制,蕭包子欣喜的目光往盤裡一瞅。

      啊!

      萬惡的,難吃的,他誓死仇恨的苦瓜糕!

      「吃吧,」秦長歌笑得慇勤,「你看,三塊,糕,沒錯的。」

      ……在蕭包子的尖叫中,在他先是苦大仇深然後欲哭無淚最後楚楚哀憐的目光中,在他磨磨蹭蹭吃半口吐一口的折騰中,秦長歌神色不動的繼續討論正事,先將從素玄那裡聽來的飛針來歷和飲雪族傳說講了,才道:「第一,你去查孟庭元戶帖,看看他的生辰,是不是真是那一天,第二,你去查清素玄的出身,記住,真正的出身,任何有關的線索我都要,並派個能幹的人,去赤河一趟,在冰圈周圍村落部族,蒐集所有關於飲雪族的資訊,第三,你給我安排個身份,我要去趙王府做幾天下人。」

      祁繁先是應了,聽到最後一句,瞪大眼衝口道:「這怎麼能成----」

      正跨進門的容嘯天聽見最後一句,張嘴正要說話,卻被飛撲而來的肉球連同一碟糕一起砸中,那肉球揮淚如雨,含著滿嘴不肯下嚥的糕膩到他身上,一邊抱著他大腿告狀:「嗚嗚嗚容叔叔他們欺負我……」一邊趁機將滿嘴的糕點吐到他衣襟裡,爪子裡的糕塞到容嘯天袖筒裡,還拚命搓揉幾下以毀屍滅跡,不過一句話的功夫,三塊糕都在容嘯天身上壯烈了。

      黑著臉,俯視正抱著他腰對他現出一臉討好的笑的蕭包子,容嘯天的目光緩緩落到自己狼藉不堪的衣襟上,蕭包子目光隨之落下,看著慘不忍睹的衣服,心虛的抖了抖,那廂秦長歌已涼涼道:「蕭公子啊,糕吃完了沒有啊。」

      飛快的換了個表情,蕭包子霍然回首,義憤填膺抖抖索索的戟指指控,「我吃了!都怪容叔叔,他抱我那麼緊!害我吐出來了!」

      ……容嘯天悲憤的黑了臉,先皇后,你為什麼會生出這麼個奸詐的禍害?!還有,為什麼每次被推出來的替死鬼都是他,難道他看起來比較好欺負?

      容嘯天的耐性一向不怎麼好,也沒有被欺負了不還回來的習慣。

      所以他立即手揮目送,將腹黑無恥的西梁太子殿下,穩穩恭送出書房,到十米遠的花圃裡蹲著去了。

      送走了蕭包子,三個人這才坐定議事,容嘯天接上剛才的話題:「為何你惦記著趙王不放?明明是皇帝可疑,這三年來我們都查的是他----」

      「這三年你們也許都查錯了方向,」秦長歌一笑,「我也是剛剛想起了一件事,才決定要先去查趙王----現於表像的,往往不是真相,蕭玦是可疑,但當真就他一個有嫌疑?」



卷一:涅槃卷   第六十六章  線頭

  「先皇后暴死宮中,他這個做丈夫的,不聞不問,連陵寢都沒有,也不提為皇后報仇之事,不是他殺的,也定是他默許的!」

      「你忘記了那個流言,」秦長歌淡淡道:「這個流言絕非空穴來風,假如,蕭玦深信了那個『皇后死遁』的說法,那他就是個被妻子拋棄的男人,這對帝皇的尊嚴,是莫大的打擊,他為什麼還要報那個莫須有的仇?」

      看著默然的祁繁,她又道:「眼下的諸多事端,看來紛繁複雜,其實只要理清了,左右也不過就那些人罷了----想殺掉先皇后,又豈是常人能為?」

      她微微嘆息,「無論是金弩暗藏的機關,還是我今日在熾焰幫總壇遇險,都說明,在暗處,有一處強大的勢力,時刻對我們虎視眈眈,這個我們,未必就是蕭玦,凰盟,或熾焰單個一體,也許,我們都在其中,都因為觸動了某方利益都受到暗襲----這是很強大的力量,我們需要小心。」

      「如果我們真的處於對方監視下,為何我們還能平安度過三年,將溶溶安全撫養長大。」容嘯天不服氣。

      「我說了,對方的視線點,也許未必就是直指凰盟,它指向的,也許只是所有可能觸及它利益的群體,凰盟三年來韜光養晦,不過是一普通商戶,未必能進入它的視線,但一旦凰盟有所動作,牽一髮而動全身,就難免為人所察覺。」

      秦長歌緩緩踱步,道:「剛才我看了下路引----別的倒罷了,隴西大豪安飛青,在事後第二天出城,你們查過沒有?」

      「查過,他之前一直盤桓在郢都,出城是因為他的老母傳信說病重,他在郢都趕著買了一批東燕出產的藥材便趕著回去了,而他老母確實生病,我們悄悄查過。」

      「生的什麼病?」

      「腹膨。」

      「購得何藥?」

      「萊菔子、木香、檳榔、枳殼、青皮、甘草,何首烏,盾葉鬼臼,這藥方沒問題。」

      「你很精細,記性也好,」想了想,秦長歌微笑,「可惜精細太過了並不好,容易走岔注意力,弄錯方向--這些藥是沒問題,可是你不覺得,大老遠的從郢都買這些很普通的藥回去是很奇怪的事嗎?難道隴西沒藥草就等他的藥去治?是的,隴西沒有東燕特產的何首烏,可是偏偏何首烏是這個藥方裡,最可有可無的物事。」

      祁繁一怔,喃喃道:「何首烏解毒消癰,潤腸通便。用於瘰癘瘡癰,腸燥腎氣不行,是最合適的啊。」

      「是沒問題,但是和前面的藥合起來就很有問題,其實只要前面幾種藥草煎服,便有奇效,既然開出這個藥方,就說明是行家,行家不會多此一舉的添上收斂一藥的何首烏,那麼是誰添的?當然是那個想將『送藥回家』這個藉口掩飾得更為合理的安飛青自己--畢竟大老遠的巴巴的送甘草回去,誰也不信的。」

      「去查他,」秦長歌將路引一推,「就是他了。」

      祁繁接下,想了想,笑道:「明姑娘好厲害的眼光。」

      秦長歌一笑,道:「其實我取了巧----你看這藥丸。」

      她取出先前自那刺客口中掏出的毒藥,掰開一聞,道,「我聞到這藥丸裡有熟悉的藥草味道,楓前花,甘遂,都是生在隴西之地的藥物,所以才特別注意了安飛青而已。」

      「那個刺客,熾焰一定也在查,」秦長歌笑笑,「我留下了藥丸沒給素玄,是想看看他們的本事,素玄如果找不到頭緒,那麼熾焰這個盟友不要也罷,反而礙事。」

      毫無疑問,素玄大舉南來,搶做皇商,是為了替自己這個恩人報仇來了,雖然沒能想起來自己到底對他有何恩惠,但素玄的心思總算瞭然,只是查明真相,有時未必人多便有用,尤其熾焰樹大招風目標明顯,真要夾纏在一起,反可能處處牽絆,令凰盟也牽連暴露,秦長歌素來謹慎,在熾焰沒展示出可以為她所用的實力之前,她才不管人家心意如何,寧可謝絕好意的。

      「好吧,該做的事,先去做著,線索多了,總有理到線頭的時候,」秦長歌敲敲桌子,道:「該把楚非歡的事情,說個明白了。」——說到楚非歡,容嘯天立即面有怒色,重重道:「一個死掉的人,又是叛徒,何必再問!」

      「嘯天!」祁繁一喝,容嘯天翻翻白眼,也知道自己語氣不佳,悻悻的閉了口。

      秦長歌並不生氣,只溫柔而堅定的道:「我聽先皇后說過,楚非歡其人雖然冷漠少言,心性高傲,但絕非奸佞小人,皇后乍死,他就背叛,實在可疑。」

      「明姑娘,」祁繁皺眉道:「楚非歡是我們凰盟三傑之一,雖說和我等不大親近,但也算是兄弟,若非有確鑿證據指向他,我等怎會對他下殺手?所謂眼見為實,我們親眼見的,想必不會有假。」

      眼見便一定為實麼?秦長歌微笑,你是沒見過後世的視頻剪輯技術呢,鬼都可以假造,何況是人。

      「那麼,你們見到什麼了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11:31 PM

卷一:涅槃卷   第六十七章  密信

  祁繁便看向容嘯天,道:「嘯天是最清楚的人,你先說。」

      容嘯天黑著臉,道:「事情要從那夜皇后出事說起……」

      三年前,長樂宮大火突起,驚動了駐守在宮城外天衢大街棺材店的凰盟三傑。

      其實火光未起時三人便已察覺,因為不知怎的楚非歡睡到半夜突然跳起,飛電般從屋內射出,一翻身便上了馬,也不招呼其他兩人,瘋了似的便往宮城趕去。

      等到祁繁和容嘯天追出來,只看見他遠遠的背影消失在長街盡頭。

      對於楚非歡的神秘異能,祁繁和容嘯天多少知道一點,兩人對望一眼,立即追了出去。

      按照皇后預留的隱秘道路混入宮城時,長樂宮剛剛火起。

      長樂宮的火起,令宮中侍衛全數趕向那裡,人影火影紛亂如潮,是楚非歡的神秘預感,令他們搶先一步,在侍衛趕到前先到了長樂宮。

      當時宮中毫無呼號掙扎之聲,靜得詭異,只聽見火舌燃燒木料發出的劈啪聲響,祁繁衝進宮時,被身下的東西險些絆倒,就著火光一看才發現是具屍體,一劍穿喉,乾淨俐落的早已死去。

      而整個長樂宮,從宮門到內院,一路橫七豎八的全是屍體。

      祁繁的心,當時就沉到了穀底,然而還是不願相信,皇后會出事。

      那不是一般人,那是群雄逐鹿血雨腥風裡底定江山的一代奇人,是出身千絕智慧出眾以一肩之力挑起天下重任的開國名后,武功才智,韜略計謀都是無雙之選,怎麼會輕易死去?

      而容嘯天,看也不看那些屍體,已經衝了進去。

      跨入殿門的那一霎,飄搖的火光和熱氣蒸騰得一切景物都看來扭曲虛幻而模糊,滾滾黑煙熏得他雙目淚流,難以辨認事物的視野裡,隱約好像看見楚非歡的手,掠過地下某具物體,似乎收了什麼東西在懷中。

      幔帳在熱力烘烤下緩緩縮卷,百蝶穿花刺繡翩飛出詭異的弧度,承塵將頹而四壁焦黑,在毀滅和傾斜之中,他什麼也看不清楚,只隱約認出了地下那女屍的身份。

      「皇后!」

      他撲過去,而楚非歡站起,遊魂樣恍惚四顧,突然撲到一處絲毫無損的牆角下,抱起一歲的嬰兒。

      祁繁衝進門時,見到的便是暴怒的容嘯天,和將蕭溶抱在懷中,怔怔的看著地下秦長歌的屍身的楚非歡。

      容嘯天滿面猙獰,臉色血紅,楚非歡卻臉色慘然不似人色,不言不動恍如木雕。

      祁繁看見地下那血淋淋的女屍,只聽見腦海裡轟的一聲,眼前一黑。

      然而他立即逼自己清醒過來,看了蕭溶一眼,立即明白了主子臨終的打算:無論如何,保下蕭溶!

      他忍著悲慟,拉著容嘯天去砍屍拖屍,偽造太子被燒死的現場,其間楚非歡一直默默無語。

      火光映得他秀麗的顏容一片死黯之色,仿若沉墮深淵,而永無得出之日。

      等到諸事已畢,侍衛們即將趕到,祁繁拉著他離開,將出宮門時,楚非歡突然將蕭溶往他懷裡一塞,道:「你們先走,我馬上來。」

      當時已經時間緊迫,祁繁滿腹疑問也來不及問,只得先和容嘯天出宮,惴惴不安等了許久,一直到晚間,楚非歡才一臉疲憊的回來。

      容嘯天當即責問他去做了什麼,楚非歡並不理會,問急了才道:「與你無關。」

      他向來是個孤僻冷漠性子,大家都知道的,然而此刻容嘯天想起先前在殿中看見他的動作,疑竇突生。

      便將這疑惑和祁繁說了,祁繁表面並不相信,只勸他安下心來,兄弟同心,好好撫養小主子,將來為皇后報仇。

      安撫下了容嘯天,祁繁卻並非表面那般大大咧咧,當天夜裡,他早早守在楚非歡住處門外,果見夜深時,楚非歡自屋內掠出,向城外奔去,他有心去追,卻自知以自己的輕功,萬萬不能既追著楚非歡又不被他發現,乾脆不去追,潛入楚非歡屋子翻找一番,在他床褥之下,發現一封書信。

      信上道:「二月乙未,天降垂虹,牝雞司晨,天道不允,所請之事,務祈垂許。伏惟珍攝,不勝禱企。」

      祁繁盯著那三十二個字,連手指都在發抖。

      牝雞司晨,必是暗指皇后專權,二月己巳,正是出事之日,而天降垂虹,不是長樂宮大火又是什麼?

      楚非歡,你好,好----暗夜裡祁繁的目光幽幽閃爍變幻難言,卻仔仔細細將那信原樣疊好放回原處。

      隱在暗處看楚非歡回來,大汗淋漓面色蒼白,祁繁不動聲色,繼續回去睡覺。

      第二天將這事和容嘯天說了,容嘯天當即跳了起來,大怒道:「這小子原本不過一個流浪漢子,是主子慧眼慈心收留了他,他竟然毒蛇反噬恩將仇報!」便要衝出去找楚非歡,卻被祁繁拉住。

      對著容嘯天憤怒的目光,祁繁也覺悲哀無力,只道:「你現在去找他,並非他對手,再說,只憑那一紙信箋便定人之罪,未免太過輕妄,皇后生前十分愛重他,泉下有知,定也不願我們草率處置,再看看罷。」

      按捺下容嘯天,祁繁立即抽調了一批凰盟高手,他是凡事不憚於向壞處想的人,對於楚非歡,他更慎重。

      當夜,楚非歡再次出門。

      眾人遠遠尾隨,這回見他奔向的是宮門。

      遠遠見楚非歡在宮門拐角處等候,仰首向天,不知道在想什麼,月色幽浮,隱約見他顏容秀美精妙,眉目如畫,風過處衣袖翩躚,容姿光耀,只是神情愴然,默默不語。

      祁繁等人知道他武功極高,不敢走近,遠遠的大氣也不敢出,卻見楚非歡有些神思不屬的模樣,只向著南方,看著那一輪月色,沈默如開滿繁花的秀樹。

      過了半晌,便見宮城暗處拐角裡走出一個男子,個子不高,走路姿勢有些怪異,他走到楚非歡面前,很恭謹的彎腰說話,楚非歡並不看他,只漠然點了點頭。

      那人轉過臉來,一個側面,月光下面白無鬚,祁繁目光一閃,在容嘯天掌心輕輕寫了「太監」兩字。

      隱約間見那太監遞給楚非歡什麼物事,楚非歡微微遲疑,還是接了過去,那人躬身一禮,匆匆離開。

      兩人對望一眼,這下再無疑問,深夜之時,晤見宮中來人----於這非常之時,又有先前那信箋----楚非歡是奸細!

      容嘯天當即便要衝出,祁繁捺住他,和凰盟高手在黑暗中悄悄退出,埋伏在楚非歡回天衢大街的必經之路上,靜靜的等。



卷一:涅槃卷   第六十八章  伏殺

  而楚非歡在宮門前又站了一會,才緩緩離開,他步伐很慢,一路走一路似在想心事。

      天衢大街與皇家宮樂所玉宇台相距很近,其間有一個偌大的廣場,廣場外側,有一座漢白玉拱橋,橋亦名棧渡,這橋也是當年皇后命人建造的,親自命名題字,棧渡橋橋高水深,因為天冷,水面微有薄冰,祁繁等人就隱在橋洞中。

      聽見步聲漸漸接近,卻在橋中忽然停住,祁繁心頭一緊,以為楚非歡發現了。

      橋上他沈默良久。

      祁繁握緊了手掌,掌心微汗。

      卻聽橋上楚非歡淡淡道:「……長歌,是我對不起你,但是……」

      語音未畢,黑影暴起。

      是聽見那句話忍無可忍的容嘯天。

      與他同時衝出的還有凰盟的十數高手。

      祁繁同樣也聽見了那句話,只覺得心中一冷,黑暗降臨,最後一點殘存的希望星火也被掐滅,一時覺得悲憤恨意難平,恍惚間反應慢了一步,容嘯天已經衝了出去。

      白石橋上,正沉湎在自己思緒中的楚非歡霍然回首。

      高手的本能,令他在發現遇襲的那一刻,立即下意識的進行了反擊。

      腰身一挺,他姿勢詭異宛若無物般立即平平飛起,半空中沉膝彈踢,啪啪兩聲便踢飛了兩人,而腰身反轉那一剎,長劍無聲無息的出現在空中,手指一彈便到了衝向最前面的凰盟中人面門。

      那劍勢盤旋夭矯,快若飄風,眾人難攖那似可充溢天地的精芒光華,紛紛躲避,他卻已如流水般一滑三丈,勢如破竹般直直撞入人群,雪白手掌月光般一掄,劍光暴漲,便要貼上那人前心。

      卻在看見衣角凰盟的火紅淩霄花標誌時,愕然一頓。

      而此時,容嘯天的掌力,已到了。

      「滅神掌」。

      憤怒燒燬了他的理智,怒極之下,他棄用了自己的剛猛掌力,使用了皇后教授的掌法,他要用皇后的掌法,讓她自己為自己報仇!

      滅神一出,萬物崩催,祁繁本想留下活口審問清楚他與何人勾結,此時看見這掌法,便知來不及。

      白色霧氣氤氳,悄無聲息,貼向微微一怔的楚非歡後心。

      然而楚非歡的敏銳非常人能及,掌力未及他已察覺,此時再避已來不及,楚非歡頭也不回,低叱一聲,竟一把抱住身前的凰盟高手,直直向前一倒。

      這一倒掌力和刀劍全都落空,容嘯天卻連個頓也不打,上前一步,大喝:「你這個叛徒!」

      掌力向下風聲獵獵,勢不甘休。

      楚非歡在地上一個翻滾,正正和他目光相對。

      又是一愕。

      下意識手指一扣,待發的掌力又收。

      對敵之際,他絕無僅有的連頓兩次,兩次收招,立時兇險萬分,第一次為他的機變躲過,第二次,容嘯天不會再給他機會。

      森寒入骨的掌力,直襲向他前心。

      那一霎楚非歡目光黝黯,翻騰如海,卻什麼也來不及說,而掌力已襲體。

      他咬唇,單手在地上一拍,飛騰而起,平平如箭射了出去。

      滅神掌他也會,他卻沒有在這生死之際,選擇和容嘯天玉石俱焚。

      楚非歡輕功卓絕,輕功中最難練的平空虛渡,被他使得元轉如意,然而終究快不過近在咫尺的容嘯天的厲掌。

      毫無聲息,滅神掌印在了楚非歡的後腰。

      楚非歡飛掠的身體突然微微一顫,出現傾斜,他就勢一轉,重重墜入橋下河中!

      破冰聲響,激飛浪花。

      祁繁和容嘯天一起衝了出去,探頭看橋下水面,黑沉沉幽深深的不見底,這橋下水看似不深,但郢都人都知道這是活水,連接沙江和隴川運河,水勢很急,一旦下去,很快就會被衝到下游,難以生還更難浮上來,所以橋兩側護欄都很高,並設了告示告誡行人。

      楚非歡中了滅神掌再落入橋下,那是絕對沒可能生還的。

      祁繁命凰盟手下下去搜索,自己盯著淡淡泛起紅色的水面,只覺得心中空落落的,楚非歡直面容嘯天那一刻的驚愕,中掌前翻湧難言的眼神,在他心中盤桓不去,令他隱隱不安,然而證據確鑿,楚非歡異常的舉動,和宮中的私下勾連,親口說的那句話和那信箋,種種證據指向再無疑義,唯一遺憾的是性情暴烈的容嘯天憤怒太過,只想殺死叛徒為皇后報仇,卻忘記留下活口,審問出皇后死亡的真相了。

      凰盟當夜在棧渡橋的徹夜搜索,如預想一般,沒能找到屍體或和楚非歡有關的物件。

      只在水中撈出了楚非歡的劍,祁衡看著那柄寒光四射,較尋常劍窄上許多的長劍,想起當初皇后贈劍給非歡時的場景。

      那是一個夏末之夜,風敲冷竹而浮雲輕妙,後園裡花牆上羽葉蔦羅歇著淡紅粉紫的骨朵,淡香幽幽,花牆下先皇后輕衣散飛,自紫檀鏤雕的木匣中取出新鑄的長劍遞過,微笑而言:此劍千年明鐵,輕薄明銳,最適合你的飄風劍法,這鐵是我無意得來,我命人請中川鑄劍大師曾瑞鑄成,你可喜歡?

      猶記當時,非歡默然接劍,修長手指拭過明若秋水劍鋒,良久,一笑。

      輕風流月,秀若芙蕖。

      …………物是人非,斯人已去,贈劍之人和佩劍之人,都已遠離這擾擾塵世。

      恩也好怨也罷,終歸塵土。

      只是那夜月色靜好,花香無限,那美若壁人的男女,相視一笑的默契,都已永不再來。

      祁繁沈默著,找出那塵封的劍,遞到秦長歌手中。

      秦長歌緩緩撫過劍身,心中悵然。

      棧渡橋……多麼巧合。

      非歡,你沒有死,對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11:45 PM

卷一:涅槃卷   第六十九章  贈春

  當年,棧渡橋本不叫棧渡,叫玉宇。

      也不是如今這初雲出月,長虹飲澗,僅橋拱便有十六個之多的巨橋。

      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小石橋而已。

      那時京城已下,蕭玦尚未登基,秦長歌還沒有進宮。

      一日和楚非歡議事,行至玉宇橋上,兩人停下,秦長歌注目橋下清清流水,又看了看橋身,道:「此橋下水極深,橋欄卻甚矮,若兒童嬉戲翻落,後果不堪設想。」

      又遙遙望著水流遠去方向,一笑道:「近日我重新佈局皇宮,無意中發現某宮中荷池是活水,內有地道直通宮外,看樣子,好像和這水是相連的。」

      說罷便倚欄沉思不語,彼時長風遠渡而來,掀動層層衣袂,素衣墨髮的尊貴女子,姿態輕閒,唇角一抹笑容似真似幻,浩然高妙,如有仙氣。

      楚非歡向來知道她的心思,凝視著她,輕喟一聲道:「皇宮鬼蜮之地,有這些也不奇怪,只是既然發現,何不利用起來?」

      秦長歌目光一亮,忍不住展顏一笑,道:「還是你知我。」

      當下議定,回宮後秦長歌便向蕭玦提議重修玉宇橋,蕭玦自然准了,楚非歡便在每日夜間歇工之後,另帶了一批中川的巧匠,按照秦長歌給出的圖紙連夜施工,在橋下設置了密道,密道隱在水下,與皇宮荷池相連,為防萬一,另闢了一條密道,通向城外。

      竣工之日,密道亦成,督工官員請賜名,秦長歌大筆一揮:「棧渡。」

      這個名字雖說古怪,倒也沒有太離譜,於是順利成章的勒刻於橋身。

      只有秦長歌和楚非歡心照不宣,所謂棧渡: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矣!

      當夜兩人約定夜遊棧渡橋,秦長歌在宮中辦完瑣事,先在橋上等候。

      不多時,便見那如玉璧的人兒出現在視野,時近春末,臨近棧渡橋的西苑桃林花開如雪,只是多半凋謝,一地落英中楚非歡緩步而來,淺粉微褐間的淡藍衣衫秀朗如秋日晴空。

      他秀麗姣好得令女子也自慚的容顏一片平靜,目光卻深而清遠,似有水霧輕淺,倒映朦朧繁花,他經過的地方,爛漫春景都似在漸漸淡去,只餘他輪廓秀致鮮明顯現,猶如造化驚豔之筆,精心繪就的妙絕身姿。

      兩人對視,目光牽連一瞬,再不約而同的立即轉頭去看新落成的橋,秦長歌臨波照影,微掠鬢髮,楚非歡撫摸著白玉般的橋欄,若有所思。

      也不知道是地氣的緣故還是什麼,橋兩側的桃樹卻是遲桃,剛剛開出了嬌嫩的骨朵,秦長歌採了一支於手中把玩,偏頭對楚非歡微笑,「也不知道這麼做有什麼意思,說不定一生都用不著。」

      楚非歡目光深深,也不知是在凝注那桃花,還是比桃花更嬌美的人面,半晌只淡淡道:「只要你喜歡,便值得去做。」

      笑而不答,秦長歌轉身去看流水,楚非歡立於她身後,沈默如天際明月。

      良久秦長歌道:「改日和祁繁他們說說,將來說不定也是條退路。」

      卻聽楚非歡道:「不。」

      愕然回身,月色下桃樹前,楚非歡眉目隱於半明半暗之中,秀過桃花,神情間卻微微悵惋,「長歌,我希望這一生,能有個獨屬於你我的秘密。」

      頓了頓,他又道:「你給我的,一個人的秘密。」

      默然半晌,秦長歌輕輕一笑,道:「好吧。」

      「只是,」秦長歌側頭看他,眉目間不盡婉轉,「將來若是遇險,有用得著處,這個密道,你還是不能對大家藏私。」

      「那個自然。」楚非歡答得堅決。

      微微笑著,秦長歌遞過那朵桃花。

      「非歡,我有個預感,這密道會用得著,看來你終究享受不了獨有的秘密,為了補償你,就把這獨有遲來的一枝春送給你吧。」

      月明,雲淡,橋下春波綠,橋上人如玉。

      素指纖手,遞過粉色微微的一朵未綻桃花。

      那花朵如此嬌嫩,不堪風緊,顫顫巍巍,如某些無法宣之於口,只能積澱於心,於午夜夢迴時辰無限徘徊的美麗心事。

      他緩緩伸手,帶著珍重的神情,接過了那朵桃花。

      接過了,一生裡,最為殘酷的讖言——微微嘆息,將長劍交還祁繁,秦長歌本想責怪容嘯天過於魯莽,此時也已意興闌珊,不想再說了。

      事已至此,夫複何言。

      問題的關鍵,在那封信上,白紙黑字,證據確鑿,較之言語更驚動人心。

      秦長歌卻隱隱覺得,自己當年,做錯了一件事。

      她微微側頭看著容嘯天,當年,自己看中他忠直敢為,雖說魯莽了些,但配上祁繁的謹慎細緻,和非歡的冷靜聰慧,卻是最佳搭檔,非歡太冷,祁繁太細,遇事都容易行動力不足,很可能貽誤時機,但加上個一腔熱血的容嘯天,應該是完美的互補。

      如今看來,再縝密的思考,再細心的安排,終不抵命運齒輪的強大轉動,裹挾得彀中人血肉橫飛。

      無聲嘆息著,她問容嘯天:「容先生,假如,我是說假如,是你冤枉了楚非歡,誤殺了他,你要怎麼辦?」

      容嘯天怒道:「怎麼可能!」

      秦長歌不說話,只溫柔而堅持的看著他,容嘯天本想嗤之以鼻的掉過頭去,不理這個荒謬而絕無可能的問題,然而不知怎的,那平靜的目光仿若無處不在,又似生出倒刺,刺得他不得不回過頭來正視。

      接觸到秦長歌目光,他的心突然抖了一抖,半晌,咬牙狠狠道:「我若冤枉了他,冤枉了自己兄弟,必自裁以謝!」

      一旁的祁繁一直默然看著,此時也輕聲道:「是,繁亦自裁以謝,並以黑巾覆面,至死不敢再見先皇后!」

      秦長歌閉閉眼,在心中默然嘆息,那一剎間她突然猶豫,值得麼……兩命對一命?然而瞬間她計議已定,睜開眼,道:「祁先生,我聽說你麾下有個專門至離國經商的商隊,這幾年還繼續麼?」

      「有,」祁繁道,「只是他們還沒回來,大約要在三個月後。」他奇怪的看著秦長歌,道:「明姑娘,您突然問這個做什麼?」

      笑了笑,秦長歌道:「還沒回來啊……那麼,派個穩妥的人,幫我送封信給公主,我要請她幫個忙。」

      說著匆匆下筆,寫好紙條,交由容嘯天帶出,見祁繁欲問又止,遂笑道:「我請公主幫我去皇史宬查查看三年前離國的大事紀,離國遠隔大陸僻處海疆,西梁民間沒聽過這個國家的都有,國中事務,傳不到這裡,商隊又沒回國,我想知道的事無處查問,但是負責記錄西梁皇史和天下大事的皇族史料館,一定有相關記載,哪怕隻言片語也好。」

      「您想知道什麼?為什麼是離國?」祁繁大惑不解。

      秦長歌卻不想把心中那個揣測先說出來,她需要確實的證據來驗證,隱隱間,她覺得,自己當年尊重楚非歡意見,未曾將他的身世告訴祁繁兩人,可能因此已經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錯誤。

      輕輕嘆息,她已轉開話題,道:「明天我要去趙王府了,還有件事須得勞煩你現在辦。」

      祁繁對她的步步籌謀萬事底定在心的風範早已心悅誠服,再不能嬉皮笑臉,當下躬身道:「請吩咐。」

      「江太后那裡的管事大太監童舜,是不是有個老母在宮外過活?」

      「是的,還帶著他兄長過繼給他的侄子。」

      「江太后壽辰要到了,」秦長歌點點頭,一笑道:「上次我請你準備的東西,可準備好了?」

      祁繁笑道:「可費了一番功夫,玉觀音倒不是難事,難的是紫玉觀音,還要絕品的『葡萄紫』,光是為了這底料,便砸了衡記綢緞莊半年的利潤,這本就是有價無市的寶貝,凰盟的夥計大肆出動,才在一個早年簮纓巨族現今家世敗落的老秀才家裡找到這東西,再加上延請大師雕刻,嘖嘖,好大手筆。」

      「非紫玉不可啊,江太后喜歡紫色,」秦長歌嘆息,「而且,不如此不能掩飾……這是我為公主準備的壽禮,賀壽那日便要送上的,但是你知道,太后不待見公主,東西雖好,她未必會供奉上,所以需要有人敲邊鼓,這個邊鼓還得敲得不落痕跡。」

      祁繁眼睛一亮,笑道:「所以,童舜?」

      「對,」秦長歌笑,「童舜一肚子壞水,但有一點好處,極其看重親情,對家人極其照拂,尤其疼愛那個名義上的兒子。」

      「您的意思是……」祁繁眼睛又一亮。

      「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施人恩惠,要施在點子上,才會讓受恩之人銘記在心。」秦長歌懶洋洋笑,「咱們讓公主去幫他一個大忙,不求回報,他心中留了一分感激之意,將來再小心,對景的時候也會幫公主說上幾句好話的--他的話對江太后,可不是一般人的效用。」

      「可是哪來的恩惠施給人家呢……他老娘和兒子都好好的啊……」話說到一半祁繁突然頓住,瞪大眼睛看著秦長歌,不會吧,這個明姑娘,和先皇后的黑心有得一拼哦……「祁兄你終於開竅了,」秦長歌似笑非笑,「沒有條件創造條件嘛。」



卷一:涅槃卷   第七十章  驚心

  晚上蕭包子纏著秦長歌出門,說西府大街那裡的夜市好久沒去逛了,尤其沒和娘一起去逛過,這是不合常理的,看在他蕭公子整日鞍前馬後跟著娘水裡來火裡去的辛苦,做娘的無論如何也應該輪到陪他一回了。

      秦長歌瞄瞄兒子,見他把「鞍前馬後水裡來火裡去」這樣的字眼說得毫不臉紅,不禁油然生出幾分膜拜之心,十分扼腕的想著包子可惜沒有生在二十一世紀,不然《厚黑學》哪裡輪得到李宗吾老先生開幫立派,創始人一定非她家蕭溶莫屬。

      和祁繁交代了一聲,秦長歌帶著兒子去逛街,想著西梁也沒幾個人認識她,又是晚上,便沒有改裝,一路步行過去,西府大街果然熱鬧得緊,人頭攢動擠擠挨挨,滿天的油煙味水果味小吃味脂粉味,混合成難辨香臭的奇異味道,熏得秦長歌直皺眉,包子卻如魚得水熟門熟路,在人縫裡竄來竄去,笑眯眯頻頻和路邊小販打招呼,「王大爺好啊,今天的栗子好吃不?給我來一斤!」

      「今兒栗子好!粉糯!北地的名品!小公子好久沒來了啊……拿著,這麼多,你吃得下麼?」

      「我娘要吃!」

      「孫叔叔,一斤橄欖脯,要甜的!」

      「哎呀是祁小少爺呀,今天買這麼多,請客?」

      「我娘要吃!」

      「田家大娘,您最近氣色真好……我要牛皮糖、龍遊糖、福橘餅、山楂糕、松子糖,文官果各一包!」包子掰著手指頭說得飛快。

      田家老婆子笑成一朵菊花,俐落的抓糖裝包:「哎喲,小少爺今天胃口好,又來照顧我生意。」

      「我娘要吃!」

      …………抱著一大包零食果品的秦長歌,開始考慮把這些玩意統統散給隔壁土地廟前捉蝨子的乞丐們算了,反正「我娘要吃」,娘才有處置權,不關他包子的事。

      正準備付諸實施,忽然眼前光線一黯,有人橫身擠過來,偌大的個子行走帶風,碰的撞在她身上!

      嘩啦啦一陣響,本就已經顫顫巍巍堆到秦長歌鼻子尖的零食包頓時被撞散了一地,那人收勢不及,又碰到秦長歌身側一個老人,撞得他一歪身子往後就倒。

      那人急忙去扶,卻不及秦長歌方便,秦長歌不顧零食撒了一地,一伸手攬住老人,頭也不回的道:「這位兄台,您是屬螃蟹的?」

      沒聽見身後有聲息,秦長歌詫然回首,正望進一雙深邃幽黑的眸子裡。

      那眸子晶光灼然,帶著幾分熾烈的急切和深沉的期盼,卻在她回首的那一刻,乍然一黯,但轉瞬又是一亮,已經認出了她是誰,隨即立即轉為濃濃的疑惑。

      ……蕭玦怔怔凝視著面前的女子,目光裡翻湧難言的情緒。

      剛才,她說:「你是屬螃蟹的嗎?」

      有什麼東西從遙遠的記憶深處躡足而來,悄步邁入他腦海,喧囂的鬧市和人群瞬間淡去,四周依稀是當年微涼的風和淡淡的青草氣息,那風裡,少女清美的聲音如露珠灑落,笑意瑩然,「你又撞到我……傻子,你屬螃蟹的?」

      如此……巧合啊……先前,人海之中,遠處那少女走路的姿態,令微服出宮觀察民情的他愕然立於當地,如遭雷擊,被身邊人叫醒後,他不顧一切的便擠過去,撞翻她的零食和那老人時,她頭也不回的那句話,幾令他失聲相喚:

      「長歌!」

      可是……終究是幻夢如真麼?

      蕭玦抿著唇,一動不動注視著面前女子,害怕自己會在心神失控之下,當真喚出那個令他痛徹心扉的名字。

      長歌……告訴我,這世上,有沒有人可以這般似你?

      這一剎之間,他眼神之變幻跌宕令秦長歌不由心驚,剛才,自己無意中說了什麼?

      暗暗叫苦,她努力扯出一抹謙恭的笑容,「……陛……」

      「美人,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這位是我們東家蕭大少,不姓畢,你可別記錯了。」忽地探過來一張笑吟吟的臉龐,在夜市流綵燈火下美豔如花,飛過來的眼神勾魂攝魄,漾著煙波迷離的水光。

      這個妖孽居然也在……秦長歌暗恨自己,怎麼就忘記了,靜安郡王府就在西府大街內街嘛,這是跑到人家家門口來了,不碰上才怪呢。

      目光一掠,看看冷冷負手站在一邊的穿著便裝的皇帝大人,秦長歌尷尬一笑,「瞧我這記性……玉公子好久不見,看來氣色不錯,最近在何處發財啊?」

      玉自熙笑得媚色鮮活,華美炫目如流蕩飄搖的一匹精繡麗錦,伸手就來摸秦長歌的臉,「美人,咱們不要談這麼俗氣的話題,我氣色很好嗎?當然,看見你我就神采煥發,比用一兩銀子買了十座莊園還開心,還要發財幹嘛?」

      一方墨錦繡銀線青竹的衣袖突地伸過來,半空中格擋了玉自熙的魔爪,蕭玦神色不豫,低叱道:「自熙你鬧什麼,這什麼地方,你想給朕……給我招麻煩嗎?」

      吐吐舌頭收回了手,玉自熙一點慚愧的神色都沒,將手攏在袖中,微笑看著秦長歌。

      蕭玦盯著秦長歌,正要開口,冷不防有枚肉彈突然從背後飛射了過來,與此同時還伴隨著悲憤的大叫:「還我零食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6 11:57 PM

卷一:涅槃卷   第七十一章  蕾絲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飛彈兮不復返。

      頭髮亂飛滿面猙獰,咬牙切齒殺氣騰騰,蕭包子帶著一往無前的必殺決心,踩著滿地糕點屍骸,滿腔仇恨的以身作彈,磨牙霍霍向帝王,以有生以來難得的敏捷,奔殺而去。

      我衝---!!!

      ……蕭玦抿了抿唇,咳嗽。

      秦長歌滿面愴然,望天。

      玉自熙偏著頭,單手懸空拎著四歲娃娃的後衣領,滿面好奇的與在半空中蕩啊蕩的蕭包子狐眼對大眼。

      困惑的道:「大英雄,你這是在幹嘛呢?」

      正在狂奔中卻冷不防被某人無禮粗魯的拎起而被迫中止追殺行為的蕭包子,四腳踢騰滿面悲憤,大叫:「放開我!還我零食--」

      玉自熙眨眨眼,巧笑倩兮,「哎呀,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見?」

      恨恨不已猶自在半空中張牙舞爪的蕭包子,舞了半天見沒啥效果,艱難的扭過頭,正準備採取懷柔政策以德服人,好叫這混賬傢伙放下他來,突然認出了玉自熙的臉。

      呆了一呆。

      這不是上林山下那個娘娘腔?

      立刻想起那日煙熏的石坑,慘嗥的乞丐,飛電的利矢,淋漓的血肉腸臟和遍地的屍體,包子臉皺成一團。

      悄悄扭頭,瞄了瞄蕭玦。

      ……剛才太激動憤怒了,怎麼就沒認出來變態王爺和夢遊皇帝呢?

      蕭包子一向識時務者為俊傑,立即決定將功補過。

      閃電般的換上笑臉,蕭包子呵呵笑:「我剛買了新糖果,高興,高興,送來給你們嘗嘗……」一邊轉頭,將烏黑爪子裡的糖葫蘆揪下一顆,獻媚的塞到對面蕭玦嘴裡。

      ……蕭玦石化。

      秦長歌四顧地形,準備覓路逃生。

      包子樂呵呵的再揪一顆,再次艱難轉頭,玉自熙一看不好,立即五指一鬆。

      砰!蕭包子摔了個屁股墩。

      ……齜牙咧嘴的摸著屁股,包子在騰騰的灰塵中哀怨的轉頭看玉自熙,娘娘腔你太過分了,你不懂得什麼叫做憐香惜玉嗎?你犯得著為顆糖葫蘆將我往最髒的那塊地兒摔嗎?你比皇帝還金貴?皇帝還吃我的糖葫蘆呢。

      他得意洋洋的去看蕭玦,皇帝大人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裡,弧線完美的嘴唇上很不協調的黏著亮晶晶的糖球。

      四面偽裝成百姓趕來的侍衛,在不遠處圍成一圈,齊齊張大了嘴。

      看著高貴的,俊朗的,一向風采奕奕氣質非凡宛如天神無人敢於褻瀆的皇帝陛下,黏著糖果默然佇立,神情慘不忍睹。

      這輩子前所未有,以後也絕不會再有之西洋景啊……半晌,在蕭玦還沒反應過來之前,糖葫蘆終於因為黏度不夠,緩緩下沉,拖著黏稠的鮮豔紅線,啪的掉落地上。

      蕭包子一骨碌爬起來,大嘆,「可惜,可惜!德勝鋪子的糖葫蘆,全城做得最好的!」

      他拍拍小袍子上的灰,一溜煙繞過那兩個恐怖人物,溜到秦長歌身後,拽她的袖子,「走,走……」

      良久,蕭玦終於僵硬的抬袖,拭了拭唇上糖汁,皺著眉看蕭包子,這小子,膽大無恥!

      不過……耐打耐摔的皮實勁兒,倒有幾分自己幼年的影子。

      就是太狡猾奸詐了些,也不知道什麼樣的夫妻能生出這樣的孩子?

      看著秦長歌身後探出的那雙烏亮大眼,心中突然生了一絲微微的疼痛,溶兒若在,是不是會有點像這個孩子?有相似於他的堅韌,有相似於長歌的慧黠;溶兒若在,是不是比眼前這個古靈精怪的孩子更漂亮更可愛?

      心情緩緩的低落下去,低落中突生出一絲煩躁,那燥鬱如火苗一拱一拱,舔舐著裂痕宛然的記憶,令他暈眩耳鳴,控制不住的想要發火。

      想要向這個似長歌卻又非長歌,令他一次次產生希望再失望,一次次無法掌控自己的情緒而愈發低落煩躁的罪魁禍首,發火。

      目光如利劍般盯向秦長歌,蕭玦冷冷道:「大膽宮女,不好生侍奉公主,竟然偷溜出庵惹是生非,你就不怕國法宮規,治你之罪?」

      退後一步,秦長歌微有些詫異的看了看蕭玦面上泛起的紅潮----他這是怎麼了?剛才那糗狀都沒生氣,現在卻上了無名火?這神情氣色也不對,難道這幾年暗傳的他性情有變喜怒無常,另有原因?

      一時又想起上林庵那夜蕭玦莫名其妙的夢遊,隱隱覺得哪裡不對,但此時不是細想的時辰,秦長歌微微一笑,直視蕭玦雙目。

      「怕,當然怕,只是,如果奴婢沒記錯的話,現在您應該是富商蕭大少。蕭大少打算在這繁華鬧市之地,將和您那富商身份風馬牛不相及的長公主侍女,鐐銬加身押解過市嗎?」

      蕭玦一怔,方皺起眉,秦長歌又淡淡道:「或者,您在人群中亮明身份,將微服變成公巡?」

      不待面色沉黯的蕭玦回答,秦長歌指向人群,「您看,這盛世街景商埠連綿,百姓和熙笑語繁華,西梁子民,沐浴皇室德政,歷經多年辛勞,締就這紅塵裡極好的去處,雍容,平靜,歡樂,和祥,人心所向,這些,都是人世間美好的東西,不應因修行而故意摒棄,不應因齟齬而任意破壞,正如修行既當出世也當入世一般,上位者當威淩天下也當俯就臣民,就如此刻,如果您擺開儀仗,亮明身份,隔開關防,清場驅逐,令商販做不成生意,孩童買不了玩具,老者驚亂跌足,萬民戰戰俯跪,將這難得的歡樂之時祥和之氣破壞乾淨,只為了申斥一個無足輕重的婢子……您覺得,值得?」

      「啪,啪,啪」,有人鼓掌,卻是一直微笑傾聽的玉自熙。

      豔光妖冶的男子,倚在牆邊,懶懶笑道:「少爺啊,你瞧她侃侃而談強詞奪理的這個樣子,嘖嘖……」

      他一笑住口,神情忽然間有些遙遠,如春波秋水的明眸裡,依稀蕩漾著一些細碎難明的憂傷。

      蕭玦筆直的立著,眉宇間的神情,似是永不融化的蒼山之雪般千年萬年的寂寞寒冷,他當然明白玉自熙未說完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在剛才那一刻,那少女仰起的線條細緻的下頜,溫柔而又明朗的言語,無畏的神情,雍容的風致,令他費了好大力氣,才告誡好自己別將她和秦長歌的身影重疊。

      只是,這幾年來,真的沒有見過和長歌風神氣質如此接近的女子。

      她那隨意一指的姿勢,便宛如包攬天下。

      只是她的溫婉無謂笑意裡,為何始終有一抹淡淡的,彷彿歷經塵世只餘劫灰般的滄桑?

      心底突然掠過一個模糊的想法,但瞬間便擱下了,蕭玦的手指扣在掌心,忍住想伸手抹掉她那奇怪笑容的衝動,轉過身,不再看秦長歌,冷哼一聲,道:「回宮!」

      看著他挺直的背影彷彿逃離般匆匆離開,秦長歌微微皺眉,想著他看她的奇異眼神……蕭玦對她的感覺,好像頗奇特呢……一直在暗影裡似笑非笑注視著他們的玉自熙,突然輕笑著上前來,拈起秦長歌烏黑長髮,埋首陶醉的深深一嗅,在她耳邊低聲道:「做他的妃子,或者,做我的王妃,嗯,你選擇下?」

      烏亮的長髮如絲緞般掩著他雪白的面孔,他瞟起的眼角妖魅如一個深紫絢麗的夢,夢裡卻滿是狐狸般的狡詐笑意。

      笑吟吟抽回髮尾,秦長歌不以為意的拍了拍玉自熙的肩,惆悵的道:「為什麼不能有更好的選擇呢?比如,你,靜安王,換上女裝,做我的蕾絲邊?」

      ……美人瞪大眼睛迷惑不解的模樣是很養眼的,秦長歌好心情的吹了聲口哨離開,招呼早已跑到一邊繼續努力蒐集零食的兒子。

      「公子爺,起駕了,明天開始咱們要去趙王府做苦力嘍。」

      ——蕾絲邊:女同性戀者。



卷一:涅槃卷   第七十二章  「改嫁」

      秦長歌一身男裝,易容成黑膚粗眉的男子,牽著蕭包子的手,站在車水馬龍的東安大街上,齊齊仰頭看著雕金飾藻的高大正門上,金光燦爛的「趙王府」三個大字。

      「譁----」蕭包子啃手指,滿臉豔羨,「這麼大的字----比我還高----該多少金子啊----能不能刮點下來?」

      「哦,」秦長歌一點也不意外的答:「等你學了武功,會飛了,你去刮就是了。」

      「武功……」蕭包子沮喪,「我想找武功第一的人學。」

      「素幫主就是啊,」秦長歌詫異的看他,「我說溶溶,你不是愛西梁愛武功愛娘親的嘛,武功還排在娘親前面,素幫主那麼個金光燦燦的天下第一在你面前,你為什麼不哭著喊著要拜師?」

      「還不是因為你----」蕭包子哀怨,「我當然知道他武功好人厲害,可是我每次看見他對著你笑我就生氣,生氣影響我拜師的興趣。」

      秦長歌回頭看他,挑高一邊眉毛,「我說溶溶,你不會有戀母癖吧?你不會將來萬一我嫁人了,你去操刀殺你的便宜老爹吧?」

      「你嫁人?」蕭包子尖叫,「嫁誰?誰?誰?那個素幫主?還是那個娘娘腔?誰?」

      他團團亂轉,怒氣衝天,「不行----都不是好人!」

      仰首向天,秦長歌默默哀嘆,包子卻突然撲過來,扒著她的腿神秘兮兮道:「我覺得吧,如果你一定要嫁,你嫁上次我們遇見的那個叔叔好了,就是腿不好,後來我送他個玉鎖片的那個。」

      「嗄?」秦長歌眨眨眼睛,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包子的眼光,好特別哦……「你不要嫌貧愛富啊,」包子指控,「那個叔叔其實很不錯的,你離得遠看不見,我看見他的眼睛,很漂亮!」

      「眼睛漂亮就是好人了?」秦長歌好奇的看著蕭包子,「我記得玉王爺的眼睛也很漂亮,勾魂呢。」

      「他!」蕭包子嗤之以鼻,「不同不同。」

      「什麼不同?」

      咬牙歪頭想了半日,蕭包子最終頹然放棄,「我說不出來,反正不同……」

      秦長歌不理他,看了看不遠處的四季春,突然道:「那天祁衡捂著鼻子回來,是你幹的吧?」

      蕭包子笑嘻嘻眨眼睛,「不是你教的麼,那個粥,我教給大廚做了,他還不相信,我說你做這個,衡大爺最愛吃,一定會賞你,他就做了。」

      他笑得宛如偷到雞的狐狸,「那天那個曲子唱的好的宛翠姑娘又在衡叔叔桌子前唱,衡叔叔一邊喝粥一邊聽,還說今天這粥口味特別,賞了大廚銀子,然後----他就流鼻血了,店裡的人轟的一聲笑瘋了,宛翠姑娘臉紅得像塊大紅布,哈哈,衡叔叔這個臉丟大了,最起碼一個月不敢去喝粥……哈哈……」

      無良母子相視微笑,笑得那是一模一樣——帶著兒子,秦長歌大步向趙王府----偏門進發。

      趙王府廣納天下才傑之士,門下清客三千,不論門第,只要清白出身有德有才之士,都可為王府延為上賓,因此,常有落魄飽學之士投奔而來,為了表示雅納人才的誠意,也為了有序管理防止有人混水摸魚,蕭琛在王府邊門專設了幾間偏堂,有專人進行登記考校,實在不學無術的,別說王府,便是這幾間偏堂,也是過不去的。

      秦長歌本想來府中做下人,又覺得下人未必能接觸到蕭琛,倒是門下清客,聽說常得到蕭琛另眼看待,是以改了主意,至於蕭包子為什麼會出現----因為他死活不肯放秦長歌走,堅決要和娘一起上刀山下火海----秦長歌很懷疑,上刀山下火海是假,跟著娘好玩又刺激才是真。

      兩人大搖大擺的進了偏堂,遠遠聽見一堆人在大肆談笑,有個尖利嗓子道:「鄞成公主那個駙馬爺,生得粉團兒似的,那時我見過一次,當時就說好兔兒爺的資質!你們看看,我眼光沒錯吧?西府大街公主府,養了一窩兔子!」

      哄堂大笑,有人怪聲怪氣吟道:「一溪幽澗芳草潤,兩團玉蒲瓊柱滑----這其間的妙處,東方兄你這輩子是別想的囉。」

      又是一陣放肆的大笑,秦長歌皺了皺眉,心道這些所謂的飽學士子,論人陰私也罷了,還出語下作,蕭琛養得他們太舒服了,真該打發到玄天門去修城牆,累得要死要活就沒力氣飽暖思淫慾了。

      卻聽大笑聲裡忽有一人冷冷道:「無恥之尤!」

      笑聲突止,如被利刃齊齊切斷,寂靜裡有種無言的尷尬。

      偏偏還有人在一片寂靜中好純潔好無辜好清晰好奶聲奶氣的問:「爹,什麼是兔兒爺啊。」

      「哦,兔子他爺。」

      「兔子他爺養一窩兔子?」

      「對啊,」秦長歌笑眯眯的彎腰摸兒子大頭,誇讚他非常及時的好學不倦,「告訴你一個哲理,關於兔子的----養著不如瞅著,瞅著不如偷著,偷得著不如偷不著!」

      …………這回的沈默簡直可以說是死寂了。

      半晌有人蹬蹬蹬衝出來,一眼看見門前的兩人,一怔之後罵道:「哪裡來的小子,找死麼?敢在趙王府門前撒野!」

      ——兔子,指男同性戀,古代孌童,現代牛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7 12:13 AM

卷一:涅槃卷   第七十三章  窺兔

  「撒野?」秦長歌微笑,「閣下是趙王否?」

      ……「此處為閣下府邸否?」

      ……「那閣下是此處守門人?」

      「……我是王爺親自延請的清客!」

      「哦----」秦長歌笑若春風的踱過去,撥開那男子便向屋裡走,和聲道:「你是清客----我很快也要是了,我無論怎麼撒野,也只有趙王可以責我----你?東方兄,你還是去研究你的兔子去吧。」

      她漫不經心的長驅直入,卻沒有注意到前方照壁後在她進門後拐出一個人來,那人一身妖紅雲錦華麗霞彩,卻不抵他容色妖魅流光,他遠遠的似有若無的瞟了她一眼,又看看她身後那個跟屁蟲,目光如風過漣漪般晃了晃,露出一絲絕豔的笑意。

      他身後的管家打扮的男子,微微俯身,神情恭敬的笑道:「不過是一盞燈,您隨意打發個下人來就是了,或者咱們府裡給您送去,哪敢勞動大駕親臨呢。」

      日光下玉自熙容華極盛豔色奪人,笑容卻迷離幽魅若有深意,「老劉你錯了,本王的燈,向來不假他人之手,若不是你府裡這位巧手慧心做得好樣式,合了本王心意,本王也不會來找她。」他舉起手中未點蠟燭的燈,細細端詳那精巧奇特的形狀,似笑非笑道:「這是燈,但這又豈止是燈呢……」

      不再理會一頭霧水的管家,他徑直出了門,王府外泥塑木雕般站著兩列精悍的府衛,名貴銀錦外罩東燕出產的雲紋鐵鎖子甲,威風煞氣逼人眼目,見到他,刷的施下禮去,再同時起身,蹬鞍控韁,齊齊騰身上馬,鏗的一聲動作整齊俐落一毫不差,極具力度和美感,馬弁撞擊鞍韉的清越之音遠遠傳出去,竟然也只有鏗鏘一聲,路過的百姓,俱都轟然喝采。

      而護衛正中金鞍玉轡的一匹高駿白馬下,小廝早已俯身而跪,玉自熙懶洋洋踩著他的背上了馬,卻並不立即離開,微微偏首看了看王府偏門,想了想,又是媚然一笑,道:「走罷。」

      十八聲鞭響宛如一聲,撩起的光影整齊劃一,十八人齊齊策馬,瞬間煙塵滾滾怒馬如龍,驅馳而去。

      偷窺的人帶著滿意的笑意離去,鬧場的人的考驗卻還尚未開始,秦長歌進入屋內,一眾敵視的眼光齊齊射來,這些人畢竟不比真正的下人,知道剛才那番話給外人聽了去,終究有辱斯文,是以也不敢發作,只將陰冷的目光衝著進來的人狠狠挖著,秦長歌視若不見笑意如常,一眼掃過,見屋角一男子背對眾人負手而立,似乎正在生氣,想必就是剛才那笑謔之中,怒極責駡無恥之人了。

      這人,倒還有幾分風骨。

      此時已有小廝去通報專門負責清客考校的管事來,那是個中年男子,有幾分儒雅之氣,倒不似那些清客輕狂下作,一舉一動顯示出趙王府良好的教養風範,端端正正施了禮,先是請教秦長歌姓名,秦長歌便道:「在下沈無心,淮南華州人氏,聽聞王爺高義,特攜犬子沈溶來奔。」

      那管事便道:「先生遠來賜教,敝府之幸,只是規矩不可廢----王爺求賢若渴,急欲一觀高士文字,但請先生賜下詩文,不拘格式內容,隨意便好。」

      「哦,」秦長歌滿不在乎的笑吟吟應了,袖子一捋,道:「紙來!筆來!墨來!」做足狂生姿態。

      旁邊小童趕緊鋪紙磨墨,秦長歌執筆濡墨,想也不想,一揮而就。

      清客們見這狂生如此敏捷,哄的一聲便擁過來,那東方兄猶自不甘,尖聲嘲道:「這位兄台,看你這樣子,寫得這般熟練,莫不是哪家青樓妓館的俚詞淫曲?小心王爺大棒打出你----」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一片靜默。

      質地優良的隴東蠟生金花羅紋熟宣上,極漂亮一手好字。

      還不僅如此。

      「問世間繁花幾許?有春日桃,夏日蓮,秋日菊,冬日梅,或凝碧綻媚綴亂雲霞,或卷綠分紅嫋舞流水,或瘦枝寒蕊靜立寒雪,萬花中各自妍喧,然獨愛霜菊笑傲,香陣衝天,滿苑失色皆俯拜。

      看天下疆土四分,為東國燕,南國閩,西國梁,北國魏,縱挽弓煆鐵目注青瑪,縱煉丹養蠱陰覷內川,縱修德攬才遙望赤河,諸國裡齊皆狼窺,終將尊強梁睥睨,霸氣淩雲,萬國驚心盡來朝!」

      橫批:「蹈步江山!」

      四個大字更大上一圈,寫得那叫一個猙獰。

      豪情絕世,霸氣十足,不僅呈蕩平天下之志,指點六國,國家疆界各國國風信手拈來,更現作聯之人傲視群芳的氣概,言語間隱隱傲殺之意令人凜然,再配上那龍飛鳳舞,風骨秀朗,筆意開闔,氣勢絕倫的大字,還有那份難得的援筆立就的敏捷,看得一眾狂生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眼光下移,瞅向底下一排小點的字,臉色齊齊青黑。

      「名士不名,垂涎西府兔。」

      「才子無才,俯媚東安花。」

      橫批:「窺兔之窩」

      …………一眾「名士」,羞憤得恨不得一頭撞死。

      那管事卻是個有城府的,只呵呵笑著看那聯,道:「果然絕妙,王爺見了,必然也是喜歡的。」

      他眼光四處一圈,突然落在正得意洋洋與有榮焉看著他的蕭溶身上,微笑道:「這是令郎麼?」

      秦長歌頷首。

      「令郎也是來奔的麼?」那管事微有難色,「王爺的規矩,但凡前來客人,都得留下筆墨,令郎這般年紀……但以前未有先例,在下也不敢擅專……這樣吧,在下折衝一下,在下出一對,令郎答出來,便算過關,敝府一樣延為上賓。」

      不學無術的蕭包子一點意見都沒有,眨著黑水晶似的大眼睛,點頭如搗蒜。

      怕什麼,有娘呢。

      秦長歌亦微笑應了。

      怕什麼,對錯了正好把這累贅小子趕跑。

      拈拈鬍鬚,那管事目光一輪,看著先前那討論兔兒爺的東方兄,笑道:「就以先前那話題出題吧--聽童兒說,諸位在談論鄞成公主的駙馬……有了,就『駙馬』,請對下聯。」

      蕭包子正咬著手指開小差,看著門外一匹長得挺不錯的白馬飛馳而過,滿腦子就是覺得這馬漂亮,於是便將「駙馬」聽成「父馬」,想也不想便大聲答:「母牛!」

      ……屋子裡靜了一刻,隨即轟的一聲再次炸開,「名士」們聽著這「絕對」,先前自愧不如而淤積的悶氣和羞辱頓時有了發洩的地兒,紛紛肆意狂笑起來。

      「這什麼對句?駙馬對母牛?」

      「駙馬為馬,洗馬是不是也是馬?哈哈……」

      「這小子是不是癡愚兒?癡愚沒關係,別帶出來丟人現眼嘛……」

      ……秦長歌挑了挑眉,她本想借此機會把拖油瓶趕回棺材店的,畢竟來趙王府並不是玩的,然而眼見兒子被人肆意嘲諷,也微微有了怒意,這群人不僅無才,還無德,不敢向她挑釁,卻和一個四歲稚子過不去,人品低劣得簡直令人羞於與之為伍。

      果然有人低低怒哼了一聲,正是先前那負手而立怒責無恥之尤的男子,他轉過身來欲待斥責,一眼瞟見桌上聯對,目光一閃,竟然怔住了。

  而秦長歌待那群人笑聲止歇,也揚起頭來,「哈!哈!哈!」,長笑三聲——



卷一:涅槃卷   第七十四章  巧解

  笑聲裡有人嗤聲冷嘲:「嘖嘖……無話可答了?笑就能笑出理由了?」

      秦長歌不理他,三聲過後,笑容一斂,不急不忙對面有難色的管事道:「犬子過關否?」

      又是一陣哄笑,管事吶吶道:「這個……」

      「咦--」秦長歌詫然道:「犬子此對可謂工對,管事先生難道也為那無知士子所惑,以為犬子對錯了麼?」

      「你什麼意思!誰無知!」立即有人跳出來怒駡。

      先前那東方兄隱隱是諸人之首,虛虛伸手一攔,陰測測笑道:「哦?工對?何工之有?以人對獸之工?鄞成駙馬是馬,那公主是什麼呢?」

      「馬總比兔子好吧?」秦長歌一句話堵得他面色紫漲,不再理他,只向管事笑道:「不過犬子怎會肆意譏嘲當朝駙馬?而管事之聯,又怎會如此淺顯?犬子深體管事大才,知道您出的聯,其實典出《史傳平淮記》中,『父馬』。」

      不待管事回答,她微笑著又看蕭包子,目光讚許,「而犬子尚算敏捷,立即對出『母牛』,典出《易典說卦傳》。」

      「諸位讀的書,可能是少了點,又或者囫圇吞棗了點點,」秦長歌笑得婉轉而嘲諷,一指屋內書架,「如若不信,兩書俱在此,請自行翻閱。」

      「名士」們再次面面相覷。

      「不必翻了,」一人聲音清朗,正是先前那頗有風骨的文士,他一直在看那聯句,此時抬起頭來,目光灼灼注視著秦長歌,道:「父馬在史傳第四百三十一頁,母牛在易典第二百五十六頁--在下記得。」

      這一抬頭,秦長歌立時一怔,這不是前世裡,鬥春節上,曾經被自己一聯驚跑的那個著名才子文正廷嘛,他也投奔蕭琛來了?

      一轉念想到一事,立時暗叫不好。

      文正廷目光灼亮的注視著她,卻不再說話,反倒退後一步,退到牆角暗影裡,只默默注視她不語。

      而蕭包子厚顏無恥的喜滋滋道:「原來我還有對對子的天分!!」

      ——秦長歌「父子」當晚受到了王府的禮遇,那個負責考校的管事,叫劉一鶴的,特意在專門安置清客的「文樞園」給她單獨安排了個小院,兩進房屋,雖不華貴,卻乾淨清爽,又送了一對婢僕來,關照了飯時自有婢僕負責去大廚房取,還道王爺進宮去了,稍候回來,定然是要請見的。

      秦長歌點頭應了,闔上門一轉身,便見蕭包子已經爬上床,和棉被努力廝打了。

      「飯還沒吃睡什麼睡?」秦長歌拖起包子,「小心晚上睡不著。」

      「沒事,」被窩裡伸出小胖手,懶洋洋揮了揮,「我這輩子就沒失眠過。」

      「你這輩子?」秦長歌冷笑,「敢問尊庚幾何呀?」

      「犬馬齒四歲,」蕭包子答得理直氣壯。

      秦長歌笑嘻嘻道:「犬馬齒都出來了……跟誰學的?可知道什麼意思?」

      蕭包子道:「棺材店對門藥鋪老闆孫爺爺,整天對人家說這個,犬馬齒六十有三……」

      「哦,」秦長歌笑,「不懂,不懂是吧……」

      恰巧婢子來叩門,送上晚飯,秦長歌接了,還沒端到桌子上,蕭包子已經歡呼一聲跳起來,狸貓似的竄到了凳子上等開飯了。

      秦長歌不理他,慢條斯理的給自己盛了一碗飯,開吃。

      蕭包子眼巴巴看著吃得很香的娘親,嚥了口唾沫,想了想,自己去盛飯。

      秦長歌手一伸,立即將碗筷拿走。

      包子抓了個空,眨巴眨巴眼睛,有點不相信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空蕩蕩的桌子,再看看自顧自吃飯的娘親,睫毛越眨越快,想了半天,吃吃道:「我還沒吃晚飯。」

      「我知道你沒吃晚飯。」秦長歌不看他。

      「你餓我飯!」蕭包子終於後知後覺的發覺娘親的意圖,大怒,跳起來指控,「你無故餓我飯!」

      秦長歌奇怪的抬頭看他。

      「無故?我還無辜哩,不是你說犬馬齒的嗎?犬馬齒索,就是老得牙齒都掉了的意思,你牙齒都掉了,還吃什麼飯?」

      包子呆在當地,終於慘痛的發現,原來文盲真的是很吃虧的!

      「我錯了……」蕭包子一向不憚於為了現實利益而迅速認錯,認個錯有什麼關係,肚子飽才是最重要的,諂媚媚膩上他娘,「我掉的是乳牙,又長出來了,不關狗牙齒的事……」

      屋外有人,突然輕聲一笑。

  笑聲極其好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7 12:28 AM

卷一:涅槃卷   第七十五章  醉心

  秦長歌笑笑,敲敲桌子,道:「櫻紅水碧,挑燈踏歌----素聞趙王風雅,不想竟已至仙人之境,餐風飲露,蹈空御虛----佩服,佩服。」

      裝狂士嘛,就要裝得像一點,否則怎麼引起蕭琛注意?秦長歌其實很委屈--這不是她的風格的說!她的風格,是暗地裡陰人的說……重生以來她每夜練功不輟,她所記得的功法又是當世絕學,如今耳目已較常人靈敏許多,早已聽出有人來到近前,在院外一方略高之處靜靜聽她母子鬥嘴。

      那人呼吸不穩,輕淺微細,顯有宿疾----不是蕭琛是誰?

      又是一聲輕笑,宛如夏日夜風,舒緩舒暢,空氣裡立時蕩漾了無限花香,清麗優雅,溫醇醉人。

      聲音裡帶著笑意,「高人光降,蓬蓽生輝,琛今日回府,聽得窺兔妙聞,一時興起急欲就教,不想做了回惡客,擾了先生父子就餐雅興,歉甚。」

      秦長歌對兒子努努嘴,蕭包子撅著嘴跑去開門,門開處,大片月光不請自來的湧入,閃亮如緞,在堂前地上鋪開一色銀白,卻不抵不遠處月下青石上斜斜坐著的那人光彩瑩然,清雅飄逸如謫仙,細碎的月光映上他天水之碧的長衣,穿出塵世中人難有的韻致和風華,而他面容皎潔,目光清澈,亦如明月。

      聽得門啟,他斜斜側首,一抹笑容美得恰到好處,純澈至極,反生出無限吸引的誘惑,然而那風致高潔,卻又令人覺得何等的私念,也是褻瀆。

      秦長歌已微笑起身相迎,月光下淺淺一禮,「王爺好風采,不枉沈某拋家攜子,千里來奔。」

      「不敢,能得先生青眼,本王之幸。」蕭琛微笑,「擾了兩位用餐,是本王不是--醉心亭薄具庶饈清酌,掃席以待,兩位可願移駕賞光?」

      蕭包子聽得個半懂不懂,隱約知道人家是請他吃飯,而且還很給面子的將他當個人物看待,口口聲聲「兩位」,頓時龍心大悅,很想張嘴就應,不過被惡娘剛剛整過,不敢造次,便不住的揉秦長歌袖子,不住的推她,推,推,推……秦長歌微笑俯首,湊到兒子耳邊,溫柔的道:「你再揉,你再推----我留你一個人享用屋子裡的飯菜。」

      刷的縮手,蕭包子委屈兮兮的又去啃手指,把滿腔的怨恨都發洩在自己的指甲上,我啃啃啃,啃啃啃……本就支離破碎的指甲,被他懷著巨大的仇恨,啃成了花邊。

      秦長歌拉開他的手,拍拍他腦袋假惺惺的撫慰了一下,抬首對蕭琛笑道:「尊者賜,不敢辭,能得王爺親自相邀,亦敝父子之幸也,如此多謝了。」

      蕭琛莞爾,「請。」——醉心亭想來是趙王府景緻最佳之處,臨一泊碧水,向四面樓臺,連接亭子的一路長廊都垂著紫纓宮燈,遠遠望去如一串瑪瑙玉珠飛天而來,長廊兩側都擺著盆栽的菊花,只有兩種顏色,白色的檀心木香,淡綠的春水碧波,都是很少見的品種,難為王府裡竟有這許多,夜色裡一色的粉白潤綠,清美難言。

      長廊一面空曠,行來風聲烈烈,微有寒意,醉心亭卻四面圍了錦帳,是國內聞名極其珍貴的「雪影紗」,輕軟透明,但又極其聚氣擋風,紗上精織楓葉圖案,華美亮烈,也頗應景,荳蔻年華的俏麗小婢笑盈盈的迎了出來,為主人挽起紗幕,亭內一桌酒菜,香氣立時蒸騰的逼了過來。

      亭角四面有燈,青花粉彩,內置導煙管,一絲煙氣也無,四壁垂著金鏤花的銀熏球,散著淡淡的香氛。

      亭內一人,身形軒挺,正負手看前方湖景,聽得人聲轉過身來,笑道:「王爺,沈兄。」

      卻是文正廷。

      秦長歌暗叫不妙,卻見蕭包子歡呼一聲,爬上錦凳,也不待招呼,立即操筷大嚼,白嫩嫩的小臉整個埋在了一盤菜裡,就看見紮著漂亮髮結的腦袋在一動一動,秦長歌皺眉看他,尚自在考慮要不要重新給他惡補關於禮儀和教養的課程,蕭包子已經未雨綢繆的揮了揮筷子,道:「當我不在吧……當我不在吧……」

      秦長歌只好向那兩人致歉,「在下教子無方,見笑了。」

      輕輕一笑,蕭琛道:「令郎天真坦率,活潑可喜,有何可笑處?如此爛漫,真是令人見之心喜。」

      文正廷亦道:「令公子今日妙對,在下可是見識過了,何來教子無方之說呢。」

      他目光緊緊盯著秦長歌,亮若晨星。

      秦長歌並不迴避,側首直視他的目光,笑道:「先生貴姓?如何這般看著在下?」

      「不敢,免貴姓文,」文正廷一眨不眨的看著她,道:「只是在下以為,沈兄應該是認識在下的。」

      「哦?」秦長歌挑眉笑,「慚愧……」她笑向蕭琛,「在下僻處淮南,對當世高人多有不聞,想來文兄定然是文章名士,八斗高才,實在失敬了。」

      蕭琛微微一笑,道:「是,文先生才名著於海內外,鳳藻郢聲,天下公認,能得文先生折節下交,亦是本王的福分。」

      秦長歌心中滿意,幾年不見,蕭琛還是這般的冰雪聰明啊。

      卻不料那迂生根本不理會她的馬虎眼,依舊緊緊盯著她,道:「在下不是這個意思,在下是覺得……」他突然一笑,斟了一杯酒自飲了。

      秦長歌目光在亭內掃視一圈,在某處微微一頓,立即轉開,轉目看文正廷一眼,笑道:「今夜好風明月,最宜喝酒,待得清晨鳴天鼓,不妨一同醉去,如今好酒當前,佳景在目,卻將大好時光,用在酬答之上,實在有負王爺美意了。」

      文正廷目光一亮,大笑道:「是,是我拘泥,平白辜負王爺,先賠罪一杯。」

      當下三人坐下飲酒,文正廷絕口不提剛才話題,只談些風土文章,人情花鳥,他飽學才子,見識高遠,雖有些酸腐迂執,但不算過分,一桌上盡見他滔滔高論,神采飛揚,而蕭琛素來內斂沉穩,養晦韜光,只淡淡含笑,或親自給兩人斟酒,偶爾插上一兩句,卻正是題眼,言論精妙,激發得文正廷談興大發,再一輪的滔滔不絕,滿座只見他指點江山,縱橫捭闔,而秦長歌懶得開口,只管微笑聆聽,至於蕭包子,人家妙句如雨,他筷下如雨,人家襟袖欲飛,他夾菜如飛----總之,也很忙就是了。

      酒至酣時,文狂士的話題開始由國內轉向國外,登萍渡海,直指諸國,道,「東燕近來國勢漸有起複之勢,據傳都是那國師之功,說此人驚才絕豔,卻又不知是何等的風采了。」

      又道:「聽說東燕國師極其神秘,深居簡出,且身邊沒有妻妾----說到這個,倒和今天那些名士的話有些相似了----東燕國內,也是傳說此人有龍陽之好的。」

      秦長歌一笑,道:「哦?」

      文正廷皺眉搖頭,滿面嫌惡,「不知流言真假--在下是一直很仰慕這位國師的,曾經機緣巧合見過他的《論國》,實在是絕品精妙文章,非大智慧者不能為之,東燕女主得他之助,真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但若有了這事,實在大打折扣,令人不齒。」

      秦長歌微笑道:「此不過人倫之私,與道德品性卻是無關的,文兄過苛了。」

      文正廷大搖其頭,非也非也,便開始了長篇大論關於龍陽之好的抨擊,秦長歌不喜辯駁,只有一句沒一句聽著,她坐在蕭琛對面,無意間眼光一瞥,見蕭琛正微低了頭斟酒,神情寧靜,手腕穩定,卻不知怎的,有些微微出神的樣子,酒將溢竟也沒有移開酒壺。

      他身側一個婢子一直侍候著,見狀上前一步,微笑道:「王爺,此壺將盡,容婢子換上新的。」毫不著痕跡的將酒壺輕輕取過,此時酒將將盈滿酒杯,多一滴便要溢出。

      蕭琛神色平和的微笑,道:「好。」緩緩抬眼看過來,秦長歌已俯首喝酒。

      那婢子轉身去換酒,身姿盈盈,秦長歌趁蕭琛不注意,仔細的看了她一眼,是個清豔女子,容姿不凡,更難得眉目間有英逸之氣,舉止有度氣質高雅,實在不像個婢子。

      想到她剛才的機變靈巧,不露痕跡,更加懷疑。

      注意看了看,她一直伴在蕭琛身邊,而四周婢子,無一人不看她眼色行事,心有所悟,卻也不點破。

      此時夜已將深,蕭包子吃飽喝足,早癱在椅子上呼呼大睡,蕭琛也有倦色,低頭輕咳,秦長歌笑道:「今日一宴,著實盡興----只是實在夜了,王爺又事忙,還當早些歇息才是。」

      文正廷瞟瞟她,看看天色,立即附和,蕭琛坐著不動,只笑道:「也好,來日方長,有的是盡歡之時,蘊華,代我送兩位先生。」

      那先前斟酒女子躬身應了,秦長歌遜謝一番,向蕭琛告辭,那叫蘊華的女子,親自執了宮燈在前方引路,她身材高挑,卻步姿輕盈,行走飄逸若在雲端,文正廷先時未在意,看見了也不由吟道:「漫乘九霄風,徘徊月正華。」

      那女子回首,宛然一笑,道:「長嘯若鸞音,日下正無雙,妾蒲柳之姿,不敢當先生謬讚。」

      此答先贊文正廷風采才名,再遜謝自身,言辭文雅,非常人能為,文正廷目光大亮,讚道:「不想趙王府執燈侍婢,也有此等才情!」

      侍婢麼?你看走眼啦,秦長歌拖著兒子,堅決要他自己走好消化滿肚子水陸奇珍,在心裡懶懶的笑。



卷一:涅槃卷   第七十六章  夜約

  黎明,天色將明前那一段最黑暗的時辰。

      於西梁國,稱「鳴鼓」之時,因為那是宮中鳴鼓,催帝起身的時間,所以也稱「天鼓」。

      鼓聲隆隆,龍章宮卻仍靜靜矗立於黑暗中,如同他的主人般沉睡未醒,風從窗櫺處潛入,拂過紫金簾幕玉鉤明珠,明黃紗幔後銷金龍鳳枕錦繡蠶絲褥華光燦爛,隱約有人影綽約,身姿起伏如優美的山巒。

      蕭玦疲憊的翻了個身,懶懶的不想起床——昨夜失眠至丑時才睡,未滿兩個時辰的睡眠令他十分疲倦,聽著那擾人鼓聲,直恨不得明日取個錐子來戳破鼓皮才痛快。

      粉光膩脂的修長玉臂輕輕伸過來,指尖蔻丹嫣紅誘惑,伴隨著女子暱儂軟語的嬌媚聲氣,嚶嚀聲流蕩在暗香四散的幽暗寢殿裡,十足銷魂,「……陛下……」

      皺皺眉,拂開女子不甚安分的藕臂,蕭玦閉著眼迷迷糊糊的道:「長歌,別鬧!」

      雪色玉臂突然一僵,忙活不休的纖美手指拗成了一個古怪的姿勢,凝在了半空中。

      蕭玦瞿然睜眼。

      ……剛才說了什麼?

      霍然回首,正對上女子驚惶的眼眸,嬌媚的面孔一片惶然之色,抖著嘴唇抓起衣物意欲下榻請罪,卻又不死心的故意露出雪肌玉膚玲瓏曲線,希冀能令帝王情動迷失。

      面色一冷,蕭玦抓起褥墊,狠狠一拖。

      「啊!」

      女子淒切嬌呼,身子譁的被抽開的褥墊帶翻下榻,額角砰的撞在榻角上,一時竟爬不起身。

      從榻上冷冷俯視,蕭玦狹長明燦的雙眸幽深冷冽,「錢氏,朕命你睡在外殿,你竟然敢爬上御榻!」

      第一次被召入寢殿便被帝王如此對待的錢美人早已嚇懵,對上帝王的目光如被冰雪潑下,心膽俱裂裡恍惚想起宮中流傳已久的那個絕大忌諱,一時嚇得手足麻木,就勢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個翻身跪了,也不顧額角紅腫身無寸縷,拚命磕頭請罪,眼淚滴滴落下,在明亮的金磚地上洇開水暈。

      「滾!」

      衣衫不整狼狽抽泣的錢美人被太監們連拖帶拽架了出去,蕭玦重重的倒在榻上,睜大眼毫無睡意。

      「咚。」第二聲鼓聲,沉雄的響起。

      穿越蒼穹層雲,甬道深殿,穿過天街小巷,王府內院,傳入那些深眠的,失眠的,根本未眠的人們耳裡。

      秦長歌就是沒睡覺的那一個。

      負手立於院中,仰首遙望黑烏烏什麼也看不見的天際,秦長歌看起來很瀟灑風雅——其實她真的好想睡覺。

      可惜,沒辦法,說話要算數。

      「待得清晨鳴天鼓,不妨一同醉去。」這句話是說給文正廷聽的,意思就是:淩晨天鼓鳴時,咱們再約見。

      文正廷聽懂了,所以才肯在酒宴上放過了她。

      半晌,牆頭傳來重重的咚的一聲。

      有人從牆頭栽了下來。

      秦長歌回身,便見文大才子正飛快的從地上爬起來,迅速撣塵整衣,不想給她看見剛才栽了個嘴啃泥的狼狽。

      秦長歌默然。

      為什麼要爬牆呢?

      我雖然栓了門——但你可以敲門啊……你怎麼就這麼木瓜腦袋,見門鎖著就去爬牆呢?

      秦長歌好無辜的看著他,微笑,「文兄好雅興,是不是牆頭上的夜色更加好看些?」

      手忙腳亂的打掃周身,文正廷努力神色端整,笑道:「沈兄說笑了。」一隻手悄悄握緊了扯破的外袍下襟。

      秦長歌裝作沒看見,上前熱情的去攜文正廷的手,「文兄光降,蓬蓽生輝啊,來來,屋裡坐屋裡坐……」

      文正廷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手剛一伸,又趕緊再抓緊袍子,神色狼狽。

      一笑撒手,秦長歌懶得再惡作劇,只隨意向院中石桌前一坐,道:「既然文兄嫌屋子裡憋悶,那就在這裡吧,有什麼想問的,趕緊著,不然下次,在下也許就不會回答了。」

      文正廷尷尬一笑,卻不由自主的也隨著坐下來,眼前這個貌不起眼的男子,形容散淡,言辭簡練,舉止間卻自有高華氣質,更有隱隱霸氣,如久居高位者般,隨意行止間亦威重自生,令人心生敬意不敢違拗,自己算是笑傲王侯的一介狂生,等閒高官貴胄,也未必放在眼裡,不知怎的,卻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然而盤桓在心的疑問還是要問的,他想了想,一時卻不知如何問起。

      秦長歌卻已笑笑,為他代勞,「你是想問我,和睿懿皇后有什麼關係?」

      呆呆的看著秦長歌,文正廷的手伸進袖裡,輕輕捏緊了那張珍藏了多年的紙箋,很多年以前,那個飛白浪笑春花的日子,那個儷山之巔縱橫高論笑傲群倫的日子,那個日子裡自己狂放得意的笑聲,被一個布衣女子傳遞出錦帳的紙箋生生切碎,從此那張輕軟的紙,伴隨著自己行遍五湖四海,那些步履天下飽覽山川的日子裡,昔日的偏狹自大漸漸為壯麗風物所淘洗乾淨,偶爾也有狂性發作的時候,然而摸摸那紙箋,便不自覺的收斂許多。

      很多個寂靜的夜裡,山居羈旅,孤燈明滅,他無數次取出那紙箋,目光一遍遍掠過那字跡。

      那字跡,不似女子手筆,風骨秀峻,筆意恣肆,鐵畫銀鉤之間,凜然之意漸生。

      看多了,那手筆便深刻於他的記憶之中,永不能忘。

      如同今日,偏堂之內,這個自稱沈無心的男子,一副長聯,令他震驚。

      如同世間不可能有一模一樣的兩張臉,這世間也不可能有一模一樣的兩個人的筆跡。

      他是誰?

      秦長歌早已想到這個疏漏,文正廷是見過她筆跡的,亦已想好應對之策,所謂說謊,必得在七分謊言中摻雜三分真話,方能令人混沌莫辨——金老先生說的,韋爵爺必殺之技。

      「實不相瞞,我是女扮男裝。」

      文正廷怔了怔,卻聽她又道:「你是看見筆跡,所以懷疑的是吧?當年,睿懿皇后在錦帳內寫聯句之時,我是一旁侍候筆墨的婢子,當時見了皇后手筆,十分仰慕,也貿然求取了皇后的字,皇后寬宏,也沒因我身份卑賤而拒絕,之後我日日琢磨,時時臨摹,久而久之,也學成了皇后的字體——我在這方面,也算有些悟性。」

      她語氣忽轉哀怨,幽幽道:「後來我嫁到淮南,有了溶兒,先夫不幸去世,生計無著,無奈窘困之下,聽得趙王廣納門士,只得易裝來投,今日見先生目視聯句神情有異,便知先生疑慮,特以詞相邀,來此分說明白,還請先生看來我孤兒寡母悲苦無依分上,務請守口如瓶,無心在此先謝了。」說著微微一禮。

      文正廷立時跳開,期期艾艾道:「啊……不必不必,不敢不敢……你放心……」

      秦長歌已直起身來,眨眨眼睛,道:「先生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如今再留先生已是不便……先生請回,還望從今之後,能待無心一切如常,想先生高義,無心自然不必再擔心身份洩露,如此先謝了。」

      說著便去開門,微笑一揖,「孤男寡女,不敢久留先生,請,請。」

      文正廷糊裡糊塗的被請出了院子。

      走出好遠,低頭看見月色漸漸隱去,突然道:「不對啊,她什麼意思?三言兩語打發走我,還暗示我,如果她身份洩露,就是我言而無信多了嘴,以後我為了名聲,還得替她彌縫掩飾身份…………我也蠢,明知道不可能是先皇后,還非要問出個什麼來……這下好了,成她同謀了……嗐!這奸詐女子!!!」

      他怒氣衝衝的一腳踢在身側一棵樹上。

      卻聽哧拉一聲。

      本已裂了個大縫的袍子,因他的動作一下子開到腰部,兩片分岔,滑稽的拖在臀後。

      文正廷哎呀一聲,悲泣:「這怎麼了得?有辱斯文啊……」他捂著臀部走了幾步,突然皺眉喃喃道:「不對……還是不對……再說這事無論瞞誰,也不能瞞王爺啊,王爺對我恩重,我輩當以赤心報之……王爺仁義,必會如我一般同情她,不會傷害她的……」

      他計議已定,遠遠看見有人過來,趕緊奔開。

      早起的廚房夥計阿張挑水經過,遠遠看見一個高高的黑影,拖著兩片奇異的翅膀狀的東西,捂著身後,一蹦一跳飛竄著沒入黑暗中,大驚之下,哐啷一聲,水桶墜地,水潑濕了半邊褲腳猶自未覺,大呼:「妖怪!!!」

  次日,天鼓時分出現山精鬼魈的消息,驚悚的傳遍了趙王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7 12:44 AM

卷一:涅槃卷   第七十七章  金虺

  「聽阿張說,那個鬼怪,兩片好大的翅膀!」

      「是啊,是啊,還一跳一跳的,莫不是殭屍?」

      「胡說,王府這裡還會出現殭屍?」

      「那你說是什麼?」

      「……」

      秦長歌躺在床上,雙手枕頭,聽窗外小婢和僮僕竊竊私語,想了想,微微的笑起來。

      伸手一拍兒子屁股,「喂,公子爺,吃早飯了。」

      霍地一聲,蕭溶刷的坐起來,「起床!起床!吃飯!吃飯!」

      極其利索的穿衣,無比神速。

      祁繁要是在場,定然會驚掉了眼珠子,悔掉了小心肝,啊啊啊過去那幾年,叫蕭公子起床是件多麼艱難的任務啊,啊啊啊啊怎麼會有人才和他相處了幾天就知道怎麼叫他起床啊,啊啊啊啊啊早知道用這個辦法就可以解決凰盟第一艱巨難題那以前那許多功夫都白費了啊。

      他卻不知道,秦長歌這個娘極其惡劣--如果蕭溶不能以緊急集合的速度把自己整理乾淨迅速坐到桌前的話--她會笑盈盈說:哎呀,時間太長了,這啥啥啥都餿了……不行不行,不能讓你壞肚子,倒掉倒掉。

      而非常巧合的是,每次「餿掉」被倒掉的食物,一定是蕭包子最愛吃的東西。

      而當蕭包子欲哭無淚咬著手指看見因為自己賴床一會兒便神速「餿掉」的食物被毫不憐惜的倒掉,如是三番之後,他終於深刻的認識到速度的重要性了。

      母子兩人享用完畢,秦長歌將小婢叫進來,聽她繪聲繪色的描述了「妖怪」之後,拊掌道:「哎呀,這可不成,怕是惹了不乾淨的物事,」她四面看看,又陰森森道:「這院子偏僻哦……」

      小婢給她語氣裡的暗示講得打了個寒戰,顫聲道:「這……這可怎麼辦好……」

      想了想,展顏一笑,秦長歌道:「有了,聽說西府大街那裡有個算命先兒,是上清天師的第三十二代傳人,寫得好符,最擅鎮邪除靈,我去求張符來。」

      說著便吩咐小婢守門,頂著光明堂皇的理由,自攜了蕭包子出府去了。

      到了棺材店,遠遠見祁繁和容嘯天正送出一個人來,那人十分精悍,一看就是武林中人,神色卻對祁繁十分感謝,捧著一盒物事,不知道又說了什麼,祁繁笑著點頭,說了幾句話,有意無意間和容嘯天對視一眼,便見容嘯天命人牽了馬來,和那男子一起去了。

      蕭包子見他兩人,便要撲上前去,秦長歌卻一把拉住了他,道,等等。

      眯著眼,隔街見祁繁默默出神,似是想了想,頓了頓足,自己也牽過匹馬欲待上馬。

      秦長歌立即走了出來。

      祁繁一抬頭見了她,微微一怔,翻身下馬,道:「明姑娘,如何今天就來了?」

      秦長歌微笑看他:「祁兄,出門哪?」

      「哦不,」祁繁一笑,「不算出門,正是想去找您。」

      「哦?」秦長歌往裡走,左右張望,「容兄人呢?」

      「哦,」祁繁跟進來,看看院子裡晾曬的糖,又低頭去攪糖汁,「先前素幫主派人來找您,說有事尋您商議,您不在,咱們也不好說您的去向,又擔心您才進趙王府就出來會啟人疑竇,嘯天當時沒事,就先去了,我正準備自己去尋您,正巧您來了。」

      秦長歌哦了一聲,低頭看祁繁攪糖,漫不經心道:「素幫主那邊說什麼?」

      「也沒什麼,我猜著是那個刺客的事有了眉目,」祁繁突然想起一事,伸手在懷裡摸出一張紙條遞給秦長歌,「公主那邊關於您詢問離國事由的回信。」

      「唔,」秦長歌接過尚未拆開的字條,打開掃了一眼,神色不動的收進懷中,繼續道:「沒別的事吧?」

      「能有什麼事?」祁繁笑,「就算您不去,嘯天回來也會和您說清楚的。」

      「是啊,」秦長歌坐下,「那我不去了,等他回來吧。」

      「好,」祁繁看了看天色,道:「先前首飾鋪掌櫃捎信要我去趟,說最近進的貨有點問題,您先坐坐,我稍候就來。」

      秦長歌應了,目送祁繁出門,飛快的跟了出去,眼見祁繁是向著西府大街首飾店的方向去了,又返身回店中,想了想道:「兒子,先前在門口,那人手中抱著的盒子,好像是我們店裡的東西哦。」

      蕭包子想了想,道:「是哦,你一說我想起來了,有咱們的記號嘛。」

      「那盒子一般裝什麼?你的糖食?」秦長歌笑。

      「我的糖食,小氣衡叔叔才不捨得用這麼好的盒子,」包子哀怨,「那是裝寶貴藥草的,我在祁叔叔屋子裡見過,他有一個專門的藥架子,每個格子放不同的盒子,盒子和架子上有藥名,不過那個架子我只見過一次,平時看不見的。」

      「哦……」秦長歌笑嘻嘻道:「我們去翻翻,看他藏了什麼好東西。」

      「好好好,去偷去偷--」,包子對於破壞一向很有興趣,立即目光發亮的拖了她去祁繁屋裡,只一進門,秦長歌的目光便落在床沿的帳鉤上。

      當初,問他們三人,都想學什麼,好武的容嘯天和楚非歡選了滅神掌,祁繁卻學了機關之術。

      這也是千絕門的規矩,千絕門號稱千絕,但凡醫藥星象武功機關之類絕技浩瀚如海,為防貪多嚼不爛,每個弟子,入門後由師尊考察心智天分後,定下可以學的項數,然後按自己的興趣擇選決定要學什麼,再由上一輩專精此項絕藝的師長輩指導,凰盟三傑不算是秦長歌的弟子,但也算半個千絕門的人,按照門內規矩,非直系千絕門人,授技不可超過三種,秦長歌因循這個舊例,各授了一技。

      所以師承於她的祁繁的機關,在她看來,彫蟲小技耳。

      窗戶開著,清風徐來,靠在窗邊的帳鉤卻一動不動,太明顯了吧?秦長歌一笑,伸手一拉。

      軋軋連響,整面牆移開,現出博古架。

      蕭包子譁一聲,難得的用眼光表示了對娘的崇拜。

      秦長歌一眼掃過去,發現架子第三層中間一格,空了,而架子上的標籤,貼著,「金虺珠」。

      手指一顫,秦長歌呆住。

      金虺珠……她不及再想,返身就走。

     正撞上祁衡,匆匆道:「照看溶兒,我去去就來。」

      奔到院中,牽出一匹馬,飛身上馬,直奔熾焰總壇。

      長鞭連甩,秦長歌疾馳在寒氣漸漸瀰漫的黃昏中,俯低身體,不住策韁,只覺耳旁風聲呼嘯,髮根微痛,髮絲似已在極速的奔馳中被風扯直,先前微微出了些汗,瞬間又被風吹乾,冰涼的貼在身上,凍得肌膚生生起栗。

      希望……沒有遲。

      金虺珠,生於隴東萬虺穀中的奇獸金虺的內丹,色赤紅,尋常人用之,是巨毒必死之物,唯獨對因霸道掌力下行而致的經脈枯淤之症有奇效。

      霸道絕倫無法驅除的掌力,滅神掌。

      「……最近幫中延請了位客人,雖然年輕,卻才識出眾,武學一道,猶為奇才,我每日和他論武,自覺受益匪淺,可惜天妒英傑,他卻有重疾在身,每一發作,苦不堪言,我的純陽內功,卻可對他裨益一二……」

      當日未曾在意的素玄的話,在剛才看見金虺珠的那剎,突然極其清晰的掠過腦海。

      熾焰幫為素玄極其推重的神秘病人……求藥的熾焰幫屬下……容嘯天和祁繁對望的神色……祁繁的避而不談……祁繁的藉口商號有事離開……金虺珠……純陽內功……這些散落的事情,在看到那個藥名的剎那,被秦長歌迅速連串成線。

      線的尾端,繫著一個據傳早已死去的人的下落。

      祁繁和容嘯天定然也是因為求藥一事,意識到了什麼,所以容嘯天跟了去,而祁繁,因為不放心,也想辦法抽身前去。

      他們如果證實了自己的猜測,那麼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三年前未了之債討完。

      非歡!

      秦長歌深恨自己為什麼到現在才想到?!



卷一:涅槃卷   第七十八章  父子

      秦長歌前腳出門,後腳蕭包子就溜出門去。

      剛才在街上遠遠看見陳記糕鋪的棗泥千層糕出爐了,那香味十里外都聞得到,包子饞涎欲滴,恨不得立即衝過去買上一堆,可惜娘最恨他吃甜食,只要她在,那是絕對和甜糕無緣的。

      啊,謝天謝地娘出去了。

      包子眯著雙眼一路尋香飄去,神魂俱醉的飄到鋪子門口……眼前,那剛出鍋的雪白粉嫩的甜糕,中間夾著紫紅細膩的棗泥,白紅相間,層次鮮明,咬一口,香軟、粉糯、清甜、入口即化……咬一口……「啊!」

      千層糕咻的消失,包子迷濛的睜眼,咦,糕呢?這是誰的爪子,咬在我嘴裡?

      呸呸呸!

      吐掉假冒產品,包子抬頭怒瞪打斷他好夢的惡客。

      那惡客一臉鬱怒的也低頭看著他。

      ……皇帝大人,您很閒麼?沒人造反麼?國家大事都辦完了麼?後宮妃子們都輪過一遍了麼?

      您怎麼有事沒事就愛在這街上轉呢?

      包子欲哭無淚的轉身,抬腿,跑!

      蹬蹬蹬跑了幾步,突然覺得不對勁,轉頭一看,後衣領拎在高貴的陛下龍爪中呢,盡在原地踏步了。

      蕭溶蕭太子立即決定以後一定要在後衣領上放毒,插針,設機關--這衣領已經被人拎過兩次了,他聰明絕頂玉樹臨風的蕭公子要是還會犯第三次同樣的錯誤,那也不用在郢都混了。

      叫你們拎,叫你們下次再拎--哼哼!

      想像著皇帝或王爺抱手跳腳的狼狽,蕭包子陰險的笑起來。

      蕭玦沈著臉,盯著蕭包子,他記得他是明霜揀回來的小乞丐,伶俐得很,只是……他莫名其妙的在笑什麼?

      不過,更莫名其妙的是自己,怎麼會在這裡,和一個孩子糾纏?

      今日原本不應出宮的,本打算處理完一天的國事後叫進戶部尚書,安排下明年春賑的事宜,卻在擱下墨汁新鮮的紫毫筆後,看著堆滿奏簡文書的御案,再看向眼前輝煌而空寂的大殿,再遙及大殿外平坦光滑如浩浩水面的偌大廣場,和廣場上方一望無際的蒼穹,忽覺塵世如此廣闊,人生卻何等侷促,而寂寥深深,如潮水漫上心頭。

      不知不覺便丟開手,漫步過踏足無聲的紫金鑲花的厚軟地毯,漫步過直線般排列在御道兩側釘子般立得筆直的禁軍護衛,漫步過玉階丹陛銅龜銅鶴,漫步過碧水盈盈的玉帶橋,漫步出了沉重巍峨,高聳如可頂天的巨大宮門。

      神思恍惚,不知道自己去向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找誰,更不知道跟隨他的大太監於海和禁軍統領,御前侍衛首領見他神色鬱鬱的出宮,不敢阻攔,立即急若星火的安排關防快馬傳遞,自己親自帶了上千侍衛軍士,匆匆換裝跟隨。

      下了朝的蕭玦,一向只穿黑色錦袍,只在袖口袍擺繡金龍,今日這件尤其簡單,繡的不過麒麟而已,麒麟雙目雖是龍眼大的極品離國海珠,但並不算太打眼,只是帝王之尊,久居上位者的高貴凜冽氣質和他俊朗無倫的容貌,令路人不由頻頻注目,礙於侍衛們有意無意的一直阻擋,無一人能夠接近。

      蕭玦走了一陣,見人煙漸稠,街市繁華,才微微有些詫異的停下腳步,四面一望,發現是前幾天自己來過的東安大街,怎麼糊裡糊塗走到這裡來了?

      站定腳步,微微沉思,蕭玦自嘲一笑……是想和上次一般,碰見那個宮女嗎?怎麼可能?

      自己真是……瘋了。

      轉身正待離開,卻一眼望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腳步遊魂般的飄到附近一個鋪子面前,眼睛半開半闔,站在那糕點鋪剛出來的一鍋糕點前,滿臉陶醉神情,正是明霜身邊那個鬼靈精。

      心中一喜,還沒來得及思考已經走了過去,自上次注意到這孩子之後,他時時想起他,總有說不出的喜歡,見他饞兮兮的站在糕點鋪前,以為他沒銀子買糕,便伸手去摸他的臉,想問他是不是想吃糕。

      結果……他嗷嗚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

      蕭玦開始覺得這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剋星,為什麼自己每次遇見他都倒楣呢?

      抽回手,小小牙印赫然其上,四周是滴滴答答的口水……蕭玦皺著眉手一伸,立即有個便衣侍衛靠過來,遞上絲巾。

      擦了手,一把揪回蕭包子,蕭玦懶得問他為什麼奸笑了,直接道:「明霜呢?」

      「在庵裡唸經。」蕭包子毫不猶豫的撒謊--他可是記得上次皇帝拿這個為難娘親呢。

      「那你怎麼會在這裡?」

      眼珠一轉,嘴一扁,蕭包子毫不困難的立即開哭:「我溜出來玩來著……想吃糕……沒錢……」

      唔……庵堂對於一個孩子來說確實太過枯燥了些……蕭玦目光稍稍柔和了些,俯身牽了他的手,問,「想吃哪一種?」

      「嗄?」蕭包子反應不過來,咬著手指發呆。

      蕭玦一笑,自己都不知道這笑意裡帶了寵溺的意味,轉身對跟上來的於海吩咐,「叫老闆每樣都拿一包。」

      「是!」

      「啊……別別別……」蕭包子冷汗冒出來,開什麼玩笑,這店裡糕點幾百種呢,你想用糕點砸死我啊?再說怎麼帶回去呢,娘一定會整治我的……不過,有便宜不佔是傻蛋啊……蕭玦用疑問的目光看著蕭包子,蕭包子換上一臉諂媚的笑容:「皇……大爺,這麼多甜食全帶走,吃不下倒浪費了,放久了又不新鮮,您要是真疼我,不如將這些買下的糕餅都記在帳上,我想吃隨時來取,好不?」

      這小子幾歲?也忒精明了吧?蕭玦瞪著他--誰家爹娘生出這麼個精小子?找出來,給他當戶部尚書!

      於海抿嘴笑著,微微傾身還在等旨意,蕭玦揮揮手,他會意的去櫃上放了一張大額銀票,估計即使以蕭包子吃甜食的兇猛水準,最起碼也夠天天吃吃上三年了,老闆喜不自勝,顛顛的迎出來,力邀兩位貴客去店裡喝茶吃糕。

      蕭玦此時也覺得有些肚餓,聞著那糕的香氣,一笑道:「你這小子,倒和我一樣,最愛甜食。」

      牽了包子的手進店,老闆立即招呼小二仔細侍候,慇勤的送上各式糕點,水晶湯包上來的時候,兩人齊聲道:「不要醋,要豆醬,加辣椒。」

      話音一落,大眼小眼瞠然相視。

      「好羅,」老闆滿頭大汗的送上豆醬辣椒,笑道:「不愧是父子,這口味都一個模子脫出來的,還真沒見過吃水晶包子不要醋的呢。」

      蕭玦怔了怔,看了看蕭包子……父子?

      蕭包子黑了臉--臭老闆胡說些什麼,俺蕭公子的爹,還沒篩選決定呢。

      千層糕最後上來,熱騰騰美味絕倫,歡呼一聲,蕭包子操筷便夾,啪的一聲與另一雙烏木筷子撞在一起。

      兩個再次撞車的人緩緩抬頭,互視一刻,半晌,蕭玦去夾豆絲酥,包子將糕拖到了自己碟子裡。

      這麼多點心,幹嘛就和我搶千層糕?哼!

      「神手摸骨……鐵口直斷……紫薇術數……指點迷津……風雲山賈仙師第十一代真傳弟子方神算,深知道家三味,濟世救人……」突有沙啞的聲音傳來,乍聽還很遠,轉眼便到了近前,好快的腳程!

      光影一暗,門簾掀起,一個身穿破爛藍布道袍,頭髮好像十天沒洗,瘦骨伶仃的道士探進頭來,嘻嘻一笑,腿一抬就進了店,一屁股坐到蕭玦身邊,抓起翡翠煎餃就往嘴裡塞,嘴裡鼓鼓囊囊的道:「……小道士瞅著紫氣衝天,就知道有福了……好大的口福……」

      「哎哎!」御前侍衛首領氣急敗壞的追進店來,一把揪住那道士,急道:「這裡我們包了,你這臭道士給我出去!」他拖著這道士便往外走,天殺的,外面的佈防他負責,外鬆內緊戒備森嚴,一隻蒼蠅都別想接近,這道士是怎麼進來的?竟然沒有一個人看見!

      「唉唉唉……」那道士拚命抓著桌上的點心,「道士不是白吃的……道士給你父子算一命就是……」

      「呸!你胡咧咧什麼!」侍衛首領吐了那道士一臉唾沫,「還不快滾!」

      他拽著那道士便要走,蕭玦卻突然道:「慢。」

      怔了怔,侍衛首領立即停手,蕭玦點點頭,他立即躬身施禮退下。

      看著那道士,蕭玦笑了笑,筷子敲了敲碟子,道:「道士,你妄稱什麼鐵口直斷,卻玩的是騙人把戲,什麼父子?你一開口便算錯了!」

      「錯了?怎麼可能?」道士眯著糊滿眼屎的小眼,覷覷他又覷覷蕭包子,「道士敢在您面前胡言?這骨骼,明擺著是父子啊。」他又看了蕭包子一眼,突然如被針刺了般,霍地跳起來,連翡翠餃子掉地上都不知道,愕然瞪大眼睛,吃吃道:「……這這這……這這這……這怎麼可能?……難怪這紫氣那般……」

      蕭玦聽得莫名其妙,正要詢問,那道士忽然往西南方向望了一眼,眼珠霎時瞪成圓球,啊的一聲大叫起來,「……又有!不可能!……那是……啊!!!」

      他霍地轉身,啪的甩了自己一個巴掌,飛快的向店外沖,一邊大叫,「……我一定是沒學成……一定是看錯了……怎麼可能……我回山再閉關三十年去……」

      他看似瘦小,卻靈活得水貂似的,轉瞬已到店外,蕭玦想攔也沒攔住,叱道:「攔下他!」

      外面立時一陣呼喝,數百人追了出去。蕭玦面色沉肅的等著,不多時侍衛首領悻悻的回來複命,「……公子,人不知怎的,一晃就不見了……」

      「這些佛道中人,總有些神通,只是瘋瘋癲癲的,只怕找回來也沒用……」蕭玦頓了頓,籲出一口長氣,冷冷道:「下去吧。」

      驚出一身冷汗的侍衛首領退下,蕭包子對剛才那幕仿若不見只顧吃喝,蕭玦默然沉思,想著方才那道士顛倒混亂的話,忽然嗅到一陣奇異的味道,說臭不臭說香不香,蕭玦目光一亮,道:「好像是臭豆腐……」

      話未說完已見蕭包子跳了起來,揮舞著筷子道:「臭豆腐臭豆腐!」

      緩緩放下筷子,蕭玦怔怔看著蕭包子,頭也不回的對侍立一側的禁軍統領揮揮手,位居二品的大統領只好再次去買臭烘烘的臭豆腐。

      向前微微傾了傾身,蕭玦仔細的端詳面前四歲孩子,長眉濃黑,鼻樑挺直,眼睛大而明亮,嬰兒肥的小小粉嫩臉龐看不出長大後會是什麼臉型,五官卻是清晰鮮明,相當漂亮的。

      父子……他……是不是有點……像自己?

      蕭玦真恨不得現在就有一面鏡子,好仔細的比較個清楚,環顧四周哪有這東西,轉頭不抱希望的問禁軍統領邱原:「你身上帶了鏡子麼?」

      「嗄?」邱統領愕然,想了想,以為陛下暗示他不夠男兒氣概,漲紅了臉悲憤的道「臣……奴才怎麼會帶這個東西在身上?」

      還要表白,蕭玦已經失望的哦了一聲,漫不經心的扭過頭去,他此刻的心思早已不在食物上,只不住在眼前孩子全身梭巡,意圖尋出些蛛絲馬跡,目光突然一凝,落在了蕭包子操筷的右手上。

      小手的小指指節上,微微有一處突起,不明顯,看來就像一個小小的腫塊。

      蕭玦的心,砰砰的跳起來,按在幾上的手有些發抖,他將手放到桌下,輕輕撫摸自己的右手,那裡,同樣的方位,也有一個小小的突起。

      深吸一口氣,努力的平靜心緒,蕭玦開口的聲音竟然有絲微微的嘶啞。

      「你……幾歲了?」

      「四歲。」蕭包子頭也不抬。

      閉了閉目,再睜開時一片清亮,蕭玦緊緊盯著他,「你叫什麼名字?」

      「明溶。」

      「……哪個……溶字?」

      蕭包子從水晶包子中抬起頭來,狐疑的偏頭看著他,「大爺,您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蕭玦一笑,眼睛裡卻沒有笑意,他目光灼灼發亮,手指卻微微顫抖,故作鎮定的端起茶,輕輕抿了一口,「你怎麼姓明?你自己原來沒有姓麼?你是隨明霜的姓?」

      「我當然要隨她姓,她就是我娘啊。」蕭包子莫名其妙的看著蕭玦,「不跟娘姓跟誰姓?」

      「啪!!」

      茶盞落地,在青磚地面上摔成粉碎,濺開淋漓的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7 01:12 AM

卷一:涅槃卷   第七十九章  沉冤

  包子被響聲嚇了一跳張大嘴,水晶包子啪的一下從口中滑落,眨眨大眼睛,瞅瞅蕭玦,咦,不過吃個包子嘛,犯得著用那樣古怪的眼光看著他?

  抖了抖,蕭包子轉了轉眼珠……他不會是後悔了,想收回銀子又不好意思,謀算著殺人滅口吧……不要啊……零食誠可貴,生命價更高……

  「那個……」討好的笑,蕭包子湊過頭去,「您喜歡吃包子?沒事的,我讓給你?」抓起盤子裡剛才自己嘴裡滑落的半個包子就遞過去,蕭玦腦海裡混沌一片,怔怔的接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眼光複雜的看了包子半晌,道:「你娘呢?」

  「在庵裡啊。」包子望天,不要吧,皇帝陛下,好像一刻鍾前您剛剛問過這個問題啊。

  蕭玦立即站起,抬腳就要走,剛邁出一步又立即回身,看著蕭包子:「你……願不願意和我回宮?」

  「嗄?」蕭包子瞪大眼,這不是戲文裡皇帝老爺遇上民間美女,想納她為妃子時的臺詞嗎?怎麼用到他身上來啦?回宮,我跟你回宮幹嘛?

  突然想起臭娘晚間睡覺前常給他講的睡前故事,什麼腐女小受耽美狼,鬼畜正太年下攻……啊,不要吧,公子爺我才四歲啊啊啊……

  「不回」腦袋搖如潑浪鼓,想了想又怕皇帝陛下生氣收回那張銀票,於是又加一句,「我娘去我就去。」

  蕭包子很害羞的打著小九九……萬一那啥那啥……叫我娘上就好了,估計也能湊合。

  娘是用來幹什麼的?必要的時候就是推出去滅火的!

  蕭玦只見他滿臉古怪目放奇光,大眼睛水汪汪賊兮兮的對他上瞄一眼下瞄一眼,哪裡知道他心裡的齷齪念頭,想了想,叫過侍衛首領吩咐了幾句,留下一隊侍衛守護蕭包子,這麼小的孩子,任他一個人在街上亂逛安全誰來保證?明霜實在太不上心了。

  不知不覺間,他已將包子當兒子看待了。

  想到剛才那句話引發的某個可能性,越發心急難耐,匆匆便奔上林庵去了。

  這廂蕭包子見他前腳出門,立即舉起空蕩蕩的盤子,仰臉向老闆奸笑。

  「再來一鍋千層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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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嘯天抿著嘴,看著前方花園裡,那個坐在輪椅上,微微低頭看著腳下螞蟻的人,眼色變幻如波濤怒卷。

  果然是他。

  他沒死,他沒死……

  他居然沒死。

  他站在園門外,看著素玄伴在那人身側,正縱情談笑,那人似乎在聽又似乎沒聽,神色漠然,偶爾轉首,一個秀麗清嘉眉目如畫的側面。

  是他,卻又不是他,比記憶中瘦了許多,下巴更尖了些,臉型有些改變,纖瘦身體裹在一襲淡藍長衣裡,未至初冬,已披了白裘,袍子並不算大,卻依然顯得有些空,清瘦若菊,風吹動衣領襟袖綴飾的雪狐毛,雪色長毛間露出更為雪白的頰和手指,越發顯得原本就有的清冷氣質,更加冷若深水。

  目光下移,落於他厚毯下覆蓋的雙腿——不能再動了是嗎?強自將滅神掌力下行的後果,便是拼著廢了雙腿,保住了性命,不管怎樣,果然不愧是武學天才楚非歡,能從滅神掌下逃得性命,無論如何都算是奇蹟。

  容嘯天的手指,深深扣在掌心。

  他身側,伴他一起前來的熾焰幫玄木堂主宋北辰本來正在高興,今日本是被幫主派去傳話,邀請那位衡記主事明姑娘來幫中一見,不想在攀談中,無意談起幫主千辛萬苦要尋的藥物,祁先生立即便說他那裡有,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想著幫主知道了,定然欣喜得很,正興高采烈的要去大聲報喜,卻被身前人一拉。

  側頭一看,宋北辰怔了怔。

  容先生這是怎麼了,臉色好難看……

  時隔三年,容嘯天背著皇后血仇,隨著凰盟養晦韜光,性子已不若當初暴烈,且當日秦長歌的話,雖不曾動搖他認為楚非歡是叛徒的堅定信念,但多少種了幾分陰影,是以今日他才沒有一見之下,立即爆發。

  然而他依日不能控制自已的激動,瞪著那個早該死掉卻居然還好好活著的人,只覺得連心肺都在熊熊燃燒,那燒灼的火泛到臉上,卻是一片蒼白,他的手指扣得緊緊,隱約聽見骨節的劈啪之聲。

  他正猶疑著,是衝出去怒駡一頓好呢,還是先問問他為什麼沒死好?

  …………

  卻有一雙手輕輕搭上他肩膀,他一驚,回首看去,卻是始終放心不下趕來的祁繁,他臉上神情奇異,似喜似悲,似恨似疑,亦深深凝注著楚非歡,嘴唇翕動著卻不發一言。

  容嘯天看見他,反倒平靜了一些,兩人合作多年,心意相通,已經不需要言語交流目光一遞,便知心思。

  他問,「動手?」祁繁則,「稍安勿躁。」

  然而不待他們商量清楚,那個明明在遠處聽人說話的人,突然轉頭看來。

  冷然目色,和容嘯天的目光,碰個正著。

  容嘯天的手,立即擱上了劍柄。

  楚非歡卻只是淡淡一瞥,便移開目光,彷彿根本沒看見這兩人,彷彿當年生死一戰,將自己擊落橋下,使自己歷盡艱辛死裡逃生,受盡人間苦難的,不是面前這兩個曾經是兄弟的人。

  而不知就裡的素玄,已笑著迎上。

  他一眼看見宋北辰懷裡的金虺殊,目光一亮,大喜道:「北辰,從哪裡找來?天!我找這個已經好久!」伸手便去取。

  容嘯天手一按,按住盒子。

  素玄頭一抬,眉毛一挑。

  容嘯天已重重道:「抱歉,素幫主,我改變主意了,這金虺珠不能給你。」

  素玄看著他神色,極慢的回首看了下楚非歡,神色了悟,卻仍慢慢道「為什麼?」

  「這是我衡記的叛徒,」容嘯天切齒道:「藥不僅不能給你,我還要請理門戶。」

  「清理門戶?」素玄一笑,「在我這裡?」

  「不敢」容嘯天硬硬道,「還請幫主將這叛徒交給我們處置。」

  素玄不再笑,緩慢然而清晰的道「他是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他一字一字道「豈有交給他人處置之理?」

  容嘯天目中閃起怒意,但他也知道,在熾焰幫總壇裡,要求人家幫主交出幫主朋友,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武林中人義氣為重,傳出去,素玄和熾焰幫,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可是他現在退出去,也是斷斷不肯的。

  「嗆!」

  長劍出鞘,光華厲烈,容嘯天搭劍於腕,依足武林禮節,冷聲道:「在下今日在此,請戰素幫主,生死不計,若在下僥倖勝得一招半式,請幫主允許在下將此人帶走。」

  「我為什麼要和你戰?」素玄根本不理他,「這根本是沒得商量的事,他,不會給你帶走,他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會拿我的朋友的性命,來和人賭戰,我沒這個權利。」

  他沒有笑意的笑看容嘯天,「難道你經常拿朋友的生死,去和別人賭戰?」

  窒了窒,容嘯天怒道「他是叛徒!」

  「那是你們的家務,」素玄一分不讓,「不關我交朋友的事。」

  深吸一口氣,容嘯天森然道「素幫主是要袒護此人到底了?」

  「這不是袒護,」素玄坦然道:「你只是單方面認定他有罪而已,而你,就一定是正確的?以我對他的瞭解,他不會做叛徒,不管是什麼樣的情形。」

  「瞭解?容嘯天冷笑,「幫主認識他多久?一月?兩月?幫主可知我認識他多久?」

  「傾蓋如故,白首如新,」素玄並不動氣,「相知深淺與否,不是按時間來論定的。」

  「你——」容嘯天橫劍一掣,忍無可忍便想動手,他脾性睥睨,前番對話已是按捺了性子,不想在人家總壇裡不遜,此番動了真怒,不管不顧,長劍冷輝乍起,如月色天矯,匹練般向前橫撞而出。

  冷光橫越,一線驚虹。

  素玄卻並不接招,輕煙一抹一退三丈,而一直默默聆聽兩人爭執,並看著彷彿神遊物外事不關己的楚非歡默默沉思的祁繁,早已一橫臂,金鐧出手,攔住了容嘯天。

  鏗然一聲,火花四濺。

  火花四濺裡,有人微笑道:「這是幹什麼?窩裡鬥麼?」

  霍然回首。

  今日本是陰沈的天氣,天日窈冥,浮雲四塞,滾滾烏雲一陣陣推積在天邊,如奔騰的灰馬群,層層疊疊擠擠攘攘,在天際吶喊燃燒,天地因此一片昏暗。

  昏暗混沌的背景裡,走出娉婷秀致的女子,輕衣綃紗,翠帶當風,轉瞬間,所有人都覺得天色亮了一亮。

  --------------

  秦長歌卻沒有看任何人,她的目光,第一眼投在了楚非歡身上。

  那個原本雖有些冷漠,但秀麗明亮,挺立如竹的少年,如今卻清瘦至弱不禁風,雖然因此輪廓越發驚心的秀,然而那雙掩在狐皮氈下不曾移動過的雙腿,令連經歷三世,身負深仇都不曾動容過的秦長歌,難得的目光悲涼。

  非歡,我竟然未曾想到,素玄那般推許的那個重病之人,竟然是你。

  不過三年,物是人非,當年聽聞睿懿身死,再被兄弟圍殺以致終身殘疾的你這些年是怎麼過過來的?

  那年棧渡橋上的漫步,桃林花開如雪印著你的足跡,不曾想已是最後我記憶中的步伐。

  棧渡,棧渡,渡得了生死一命,渡不了命運人心。

  是那一年那一枝遲來的桃花,開滅了你一生裡最後的繁華了嗎?

  一次未雨調繆的預留退路,成了你陰錯陽差的救命之筏,一句無心的帶笑預言,成了你的橫亙於路的灰黑讖言,我不知是該感謝蒼天的慈悲抑或是憤恨命運的殘忍,然而最終只能沈默黯然。

  隔世相見,百感交集。

  換得一笑無言。

  許是奏長歌目光裡言語無數,一直漠然得無動於衷的男子終於抬起頭來,目光淡淡掠過她的臉。

  他目色如此深黑,黑若千年沉寂的靜淵,水波不興,那樣一雙眼睛,彷彿世間萬物都已沉沉墜入,永久深埋,不能掙扎得出,而那些曾經活躍的歲月,閃動的火光,春色澄煙的微笑,遠涉江洋的凜然,都已化作青銅香爐裡那最後一抹隔夜的沉香煙屑,冷而涼,再尋不著一絲餘熱的微紅。

  如果說當年楚非歡的沉靜,是寧和清冷的沉靜,如今他的沉靜,就是死寂悲涼的沉靜。

  秦長歌無聲嘆息,轉向祁繁,後者神色有些尷尬,勉強笑道:「明姑娘你怎麼也來了……」

  「我不來,看你們再做一次蠢事?將滔天大錯,再次重複?」秦長歌不客氣的打斷了他的話——她心情不好,非常的不好!

  祁繁眉頭跳了跳,緩緩轉向楚非歡,道:「滔天——大錯?」

  容嘯天卻已怒道:「什麼?哪裡錯了?」

  秦長歌不理他,看向素玄,道:「幫主相邀,可是那刺客有了著落?」

  「是,」素玄一笑,「查出那人是隴東人氏,還有些有意思的事,想說給姑娘聽聽。」

  「好,」秦長歌頷首,「幫主果然英傑,短短數日,便有了線索,既然如此,我也有一些有意思的事,投桃報李贈送幫主,只是此處不便,進屋說吧。」

  素玄笑應了,便去推楚非歡輪椅,秦長歌一攔,道「我來。」

  她伸手過去,抓住了椅背,素玄神色有些不安,顯見是怕楚非歡拒絕給秦長歌難堪,然而瞬間他便瞪大了眼睛——楚非歡沈默無聲的,任她推進了屋內。

  秦長歌在楚非歡身後輕輕椎著他,看著他瘦削的肩,垂下眼睫,無聲一嘆。

  楚非歡卻已有所感應。

  「你在嘆息」,他並不回頭,「為什麼?」

  「為你。」奏長歌坦言。

  「為我?」楚非歡低低重複了一遍,似在咀嚼這句語,隨即諷刺一笑,「是的,一個年輕的癱子誰見了都會這樣的。」

  「前幾天,就在這裡,我親手刺瞎了一個人的眼睛。」秦長歌答非所問。

  「嗯?」

  「我是在告訴你,我不是那些見人境遇不佳便胡亂抹眼淚的大姑娘小媳婦,必要的時候,我可以親手製造出他人的殘疾,又怎會因為你這點問題而嘆息?」秦長歌俯低身體,「楚兄,楚非歡,人生不過一場是非之歡,誰都免不了輪迴波折之苦,你又何必自棄如此?」

  芬芳的氣息拂在耳側。薔薇般清麗的香氣裡似微微有些薄荷的沁涼,楚非歡心中一動,終於側轉首正眼看身側女子,那秀致卻陌生的輪廓卻令他默然,他默默仰首,似乎想於茫茫天際,找出心愛女子的容顏。

  此時祁繁容嘯天面面相覷後,也自跟了過來,秦長歌不再說話——來日方長,何必著急。

  素玄將他們送進室內,四顧一圍,極為知趣的道:「這是貴記的家務事,我不參與,我在外間等候,但請兩位承諾我,不傷我這兄弟一根寒毛。」

  「放心吧,」秦長歌微笑,意有所指,「我保證他們不會再動手。」

  容嘯天哼一聲,又待說話,卻被祁繁拉住了衣袖。

  認真的看著奏長歌,祁繁收了素來不拘言笑的表情,神情凝重的道:「明姑娘,你怎麼會認識楚非歡?如果你知道了什麼,還請及時見告,否則,我兄弟是不會退讓的。」

  秦長歌自懷中取出先前祁繁給她那紙箋,道:「先看這個。」

  兩人接過,匆匆傳閱,祁繁輕聲讀道,「……天璧二年,離國內亂,最受老王寵愛的玉崔公主與宮中寵妃丹妃謀逆,以慢性毒藥控制離國老王神智,意欲挾天子以令諸侯,公主勢大,諸子爭位,離國政局陷入腥風血雨之中……二月,西南天際現赤色斷虹,欽天盅上表,稱:「女禍,不祥……」

  他越讀越慢,讀到最後,手指已經開始顫抖,鼻尖漸漸滲出汗珠。

  一個驚怖的想法在心中逐漸成型,卻森冷得令他根本不敢面對。

  而粗技大葉的容嘯天猶未覺察,尚自不滿道:「那又如何?離國的事,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你被仇恨燒昏了頭,」秦長歌微喟,「容兄,先皇后和我說起過你們三人,在我的記憶中,你原本不該是這樣的。」

  容嘯天怔了怔,臉色忽變。

  「所謂『二月乙未,天降垂虹,牡雞司晨,天道不允』,現在你們該知道指的是什麼了——根本不是指皇后專權,也不是指長樂大火,而是離國公主亂政,天現斷虹。」

  「至於離國,和你沒關係,」秦長歌淡淡道:「和他,和楚非歡這位離國王子,當然有關係。」

  容嘯天猛地退了一大步,而祁繁短促的「啊」一聲。

  楚非歡還是一副什麼都沒聽見的樣子,室內一時沉寂如死,半晌,祁繁澀聲問:「那『所請之事,務祈垂許。伏惟珍攝,不勝禱企。』又該如何解釋?」

  他臉色蒼白,猶自抱著最後一分希望,然而說話時,連嘴唇都在抖動,而容嘯天手指緊緊扣著身後的桌子,唇色青白,死死瞪著根本不肯看他的楚非歡。

  「如何解釋,還要問我?」秦長歌懶懶道:「公主勢大,諸王子合縱連橫,作為武功高強,且與西梁皇后交情匪淺的在外王子,以兄弟之情動之,爭取一下援助,很正常吧?」

  嘩啦一聲巨響,容嘯天站立不穩,撞翻了桌子。

  桌上茶盞瓷杯哐啷啷一陣亂響,跌到地上碎成一片,濺出的茶水濕了容嘯天袍角,而他呆立當地渾然不覺。

  素玄飛快的探頭進來,看看沒事,立即又消失。

  祁繁卻在深深呼吸,臉色慘白如紙,顯見在努力調勻自己的氣息,半晌道:「證據,他是離國王子的證據。」

  秦長歌伸手就去拉楚非歡衣服。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章  自戕

      沈默如玉雕的楚非歡立即抬手,按住了秦長歌毫不羞澀的祿山之爪,無聲搖頭。

      秦長歌也搖頭,悵然輕聲道:「楚兄,我知道你心喪如死,早已不願再計較紅塵恩怨,但是,我不相信你願意至死都背負著叛徒之名去地下見睿懿皇后,皇后自己,也定不願你蒙冤終生至死不雪,這是你洗雪冤情的唯一機會,為皇后,為你自己,你都不能無動於衷。」

      楚非歡偏頭聽著,平靜的目光微微變幻,想了想,緩緩鬆開了手。

      自己去解領口。

      秦長歌一笑撒手,注目祁繁兩人,道:「你們一定聽過離國皇族的傳說,離國皇族自稱是深海蛟龍之後,其子孫後裔,確有異於常人之處,最明顯的,就是凡離國皇族男性,身上都有宛如金鱗的胎記,他們稱這是龍鱗,皇權神授,違者不祥,這是眾人皆知的神蹟,百姓深信不疑,也正因為如此,所以無論離國政局怎生混亂,執政者如何昏庸,少有人能取而代之。」

      說話間楚非歡已解開衣領,鎖骨下側,心口之上,一小片微金之色的胎記赫然在目,其形如一條鮮活擺尾的魚,色澤明潤,在蒼白肌膚映襯下,有一種灼灼的妖豔。

      祁繁已經說不出話來。

      而容嘯天呆怔著,臉色如死,滿頭汗珠滾滾而落。

      半晌嘶聲道:「他在橋上……他在橋上說,對不起皇后……」

      「陰錯陽差啊……」秦長歌嘆息,縱使她這般強大心志,依舊不能不為命運的殘酷而黯然,「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楚先生那日接到密信,因為畢竟是來自家鄉,說不掛念是假的,可能去見了?然後耽誤了一些本來可以提前預備的事?所以你覺得虧負了皇后?這其中種種,我不能猜出究竟,但是,一定有隱情,是嗎?」

      默然半晌,楚非歡道:「那日我心神不寧,本想去宮中見她,要她好好防備著,結果接到密信,當時我想,也許我心神不安,是因為國內出事,父親被制?而不是她有難?便沒有多想,先去見了使者,結果……我是對不起長歌。」

      「你在宮門外,見的太監,其實不是西梁宮中人,對嗎?」秦長歌已經不忍看那兩人臉色,也知道他們已經什麼都說不出來,乾脆代他們問個明白,也好將楚非歡洗刷乾淨。

      「是,也不是,」楚非歡頓了一頓,才答道:「他是離國人,卻是在西梁長大,是我三哥潛伏在西梁的暗探,出事那日,救溶兒離開皇宮時,我在宮門前耽擱那一陣子,就是去找了他,我要他幫我查探這事線索,後幾日我頻頻出門,一是回覆一直在催我回國的哥哥的信使,一是和他聯繫,那夜宮門前,我就是去見他。」

      秦長歌道:「可有證據?」

      「他姓歐,其實是歐陽,歐陽是我離國大姓,他去掉姓氏的後一個字隱姓埋名入了宮,這人皮色白,雙眉分得很開,眼神靈活,年紀很輕,早先在華妃宮裡,後來被得寵的柔妃要了去。現在我不知道他在哪宮,如若不信,可以去查。」

      微嘆一聲,楚非歡道:「怕先皇后責怪,這些事,她不知道。」

      是了,是小歐子,錦雲被杖殺那夜趕來報信的小太監,他原是華妃那裡的管事太監,被柔妃看中,硬是挑唆著太后要了來,來了之後卻不知為什麼細故,不得柔妃待見,又罰下去做了雜役太監,難得他寵辱不驚,一直毫無怨言,本分得很。

      點點頭,秦長歌道:「是,我知道有這個人。」

      此語一出,那兩人臉色又白了幾分。

      死寂。

      僵滯。

      連空氣也似乎因為這凝重的沈默而濃重如淤泥,越來越緊,越來越黏稠,令人呼吸生滯,心跳漸緩,重墜,沉落永無天日的深淵。

      良久,祁繁慘然一笑。

      容嘯天跺跺腳,不敢看楚非歡,手腕一振,長劍一橫。

      卻被祁繁拉住。

      怒瞪祁繁,容嘯天罵道:「你攔我做什麼?你忘記我倆那日的誓言?要苟且偷生,隨便你,別拉著我!」

      「你還是這個火爆脾氣,若非如此,又怎會……」祁繁苦笑,「不過我比你好哪裡去?稍安勿躁,你想死,我不攔你,但你還有件事沒做。」

      容嘯天一怔,祁繁已黯然道:「死容易,但是我們憑什麼把人家害到這般地步,一句話不說,一聲錯不認,抹個脖子就想了事?」

      容嘯天恍然,道:「是我疏忽了。」二話不說,大步過去,撲通一跪,頭一仰大聲道:「我不求你原諒,我只為自己心安,話說到如此地步,就算還沒查證,咱兄弟也知道定是冤狂了你,大丈夫敢作敢當,我錯了,我給你磕頭賠罪!」

      他砰砰砰連磕三個頭,又響又重,楚非歡早已轉了輪椅方向避了開去,抿唇看著窗外,側臉瘦削秀逸,他遙望窗外枝頭殘花的神情,無奈而悲涼。

      祁繁也過來,淡笑道:「我兄弟磕這頭,不是為了換得你原諒以此求生心安,你當心知。」說著也是三個響頭,完了兩人起身,對望一眼,一笑。

      齊聲道:「好兄弟,送我一程!」

      金鐧閃耀,碎光萬點,呼嘯著砸向容嘯天天靈蓋!

      長劍冷鋒,星菱無數,厲鳴著刺向祁繁心口!

      毫不容情的殺手,無一分猶豫與遲疑。

      罡風怒卷,激起秦長歌長髮飛揚,如一匹黑色麗錦,刷的展開。

      「嘶!」

      忽有一線綠光,激射而來,活活兩聲,便纏住了金鐧,綠光一扯,扯得那沉重的金鐧一歪,正正砸上長劍,嗆啷一聲,有綠色粉霧四射綻開,與此同時長劍落地。

      綠光亦捲著金鐧落在地面,鏗一聲塵灰四濺,硬生生將青石地面砸了個坑。

      有什麼東西在地上彈跳了一下,然後軟軟落地。

      定睛一看,不過一截尚自微綠的枝條而已。

      那綠色粉霧亦緩緩在地面覆了一層,卻是枝條上的葉子,被強大劍氣瞬間粉碎。

      寂靜中有人不疾不徐笑道:「你好耐性,偷聽了這半日,到現在才出手。」

      有人朗笑著進門來,笑道:「須知死容易,死之前還要盡認己過,以自身折辱來還他人公道可不容易,大丈夫可殺不可辱,又有說男兒膝下有黃金,祁容二位,雖說犯下大錯,但光明磊落,直認己非,不飾言諱過,不逃避責任,相視一笑了此生 - - 英風豪氣,兄弟情誼,真令素某傾慕不已啊。」

      祁繁注視著地下金鐧,神情黯然,良久道:「我們發過誓,但冤枉兄弟,必自裁以謝 - - 」

      「剛誇過你不逃避責任,現在你又來了。」秦長歌神色不動,「你自己覺得欠著楚兄一條命,死了就能心安,可是人家要你命有何用?別什麼事都拿死來解決,要我說,還命容易贖罪難,你們是在避重就輕。」

      「什麼意思?」容嘯天怒道:「我死也不對了?」

      「就是不對,」秦長歌根本不把他的怒氣當回事,「第一,這事走到如今這地步,歸根究底,都是因為當年睿懿皇后被害一事而起,始作俑者尚未找到,大家的仇還沒報,你們死什麼死?第二,楚兄的腿,我剛才看過,未必沒有一點恢復的希望,你們兩個,難道沒有責任去幫他恢復完好的肢體?」

      祁繁動容,道:「還有希望?那是滅神掌啊。」

      「神也能滅的滅神掌,如何沒能滅得了肉體凡胎的楚兄?」秦長歌側首向楚非歡微笑,「你當時腰後有東西的是吧?」

      抬頭看她一眼,楚非歡平靜的目色也有了驚異,默然點了點頭。

      「所以,要死,你們倆得把這兩件事辦完再死,這是你們的責任,沒理由推卸給別人,」秦長歌很和藹很沒意見的笑,「到時候,我不會攔你們的。」

      對望一眼,祁繁和容嘯天長嘆無語。

      素玄已笑道:「既然暫時不死了,以後還要在一起,不妨相逢一笑泯恩仇,將往事揭過……請容在下做東,聊備薄酒,是也非也,盡付一醉吧。」

      容嘯天默默呆立,半晌道:「不必了!」長嘯一聲,一陣風似的捲出去,嘯聲裡無盡怨憤,祁繁輕輕一嘆,道:「幫主好意,只是在下兄弟無顏再領……明姑娘,無論如何還是要謝謝你,否則我兄弟便是做鬼,也難以去地下見先皇后……以後但有吩咐,必不敢辭。」

      他最後一句,卻是向著楚非歡說的,隨即默默施禮,去追容嘯天。

      這樣就好,秦長歌並不阻攔,立於原地微笑,她早就想好了,冤情要洗雪,那兩個的命也要留下,非得買一賠二?她不做虧本生意的。

      她輕輕在楚非歡輪椅前蹲下,看著他的眼晴,道:「回凰盟吧。」

      楚非歡立即搖頭,「我已是廢人。」

      他看了看素玄,道:「就是素幫主這裡,我也不會多呆,前此日子病重,最近好多了,也該離開了。」

      他語氣堅決,顯見不容商量,秦長歌和素玄對望一眼,俱心有靈犀的不再說話,素玄笑道:「吃飯吃飯,五臟廟填飽最重要。」

      一席飯吃得其實頗為沉悶,楚非歡吃得很少,一直在默默沉思,他因為重傷的原因,很多食物都忌口,熾焰有專門的廚子給他做藥膳,他也只是象徵性的動動筷子而已。

      席間素玄提起邀請秦長歌過來一事,道「上次那個刺客,敝幫查出來他的身份,是隴東人,安州人氏,叫龐鷹,是隴東大豪安飛青的死士,他說他接到的命令是將你帶出熾焰總壇後便殺掉你,至於為什麼,他不知道,我請你來,本是想商量下一步該如何動作,不想卻得知了衡記的真實底細。」

      「我今天本就是想對你和盤托出的,」秦長歌笑吟吟,「不過素幫主,難道你不覺得你也應該對我坦誠麼?」

      向椅上一靠,素玄偏頭看著秦長歌,目光明亮的微笑,「我不相信你猜不出 - - 是的,熾焰大舉南來是為先皇后報仇,而觸山山巔的墳墓,葬的便是她的遺骸。

      楚非歡震了震,飛快的抬頭看了他一眼,秦長歌已笑道:「那我重新介紹一下吧,凰盟,先皇后的地下勢力,近三年來所謀所思 - - 唯報仇而矣。」

      「彼此彼此,」素玄目光一凝,灼灼華彩,「如此,安飛青之事,咱們誰去都一樣 - - 先不談其他,僅憑此緣分,便當浮一大白。」他親自起身給秦長歌滿杯,又俯身去給楚非歡斟酒,道:「這是碧玉羅,暖醇得很,最適合你,喝上一杯活活血。」

      楚非歡手一伸,蓋住杯子,搖搖頭,他動作快了些,袖囊裡有什麼硬物碰著了白瓷酒杯,叮的一聲輕響,楚非歡神色一變,趕緊去摸,摸到一半卻又突然頓住,看了看秦長歌,又掉開目光,他這一番動作看在秦長歌眼裡,未及疑惑,素玄卻已笑道:「莫砸到你那寶貝玉鎖片 - - 不過隔著衣服,想來是不妨的,怎麼不取出來看看?」

      他感慨的搖頭,又道:「那日你初來時,手裡緊緊攥著那玉,靜安王說要拿匕首去撬,我趕緊攔住,費了好大力氣才取下來,險些傷著你的手指, - - 他就是這點不好,手段太過暴虐。」

      他劈里啪啦把話說完,才發現桌上其他兩人都神情有異,楚非歡抿唇垂首,手指緊緊扣住袖囊,秦長歌卻已緩緩擱下筷子。

      是你……原來是你。

      上林苑焚屍殺人之場,遠遠看去沈默而悍厲的年輕乞丐,泥濘青腫不辨眉目的臉,碎裂的腿骨,咽喉的血洞,沈默如麻袋般被冷冷拖拽過地面的屍體。

      捷如閃電的搶刀,潑風驚虹般的刀勢,架在玉自熙頸上的長刀,一口咬碎的碎片飛濺。

      還有惺惺相惜的包子,踮起腳遞上的玉鎖片。

      …………

      楚非歡,早就認出她了吧?

      卻不願她知道,那個掙扎於泥濘,被乞丐們欺負誤解,瘦骨支離無限狼狽悽慘的人,是當初那個出身高貴,潔不染塵,秀麗如棠棣之華,淡藍衣裳如高遠晴空的一國王子。

      當年履足黃金毯,行步白玉堂,勁跨高頭馬的雙腿,如今已覆蓋在孱厚褥毯之下,難見立起那一日。

      這幾年,他是怎麼過來的?

      重傷,殘疾,背負著被兄弟誤會剿殺和皇后死去的苦痛,苟延殘喘於街角巷肆,失去武功無力謀生,甚至連最基本的健康都已失去,最終淪為乞丐,還是乞丐中最下等,最無用,時時被人欺淩的那一個。

      無數個冷月寒風的夜裡,破舊祠堂內,惡臭陰溝旁,傷病襲來時,凍餓輾轉之中的男子,是否會想起當年那些玉堂金馬,笑傲長風的日子?

      想起那絕麗女子宛宛笑顏,馬蹄踏破長草,揮鞭直指,道:「非歡,助我,還這烽火天下,錦繡河山。」

      那一刻風捲衣袂,似在雲端。

      想起元京城破,大軍入城,黑色鐵甲洪流上那一方旗幟鮮明招展,他在她身側,千萬民跪伏那一刻,鮮衣怒馬,同享榮光。

      那一刻相視微笑,踏足天下。

      那些華美的,熱血的,呼嘯著卷掠著驚豔著的燦爛記憶,是否曾如日光映著他徹夜難眠的深黑的雙眸,而往事於暗夜重回時襯著那一彎難圓的冷月,這一刻是否分外的孤獨與淒涼?

      煙華消散,紅顏零亂,英傑自雲端跌落,垂允掙扎於泥淖。

      卻無法報仇 - - 因為那只是他人報仇心切的無心錯誤。

      你也無辜,他也無辜,慘烈的鮮血和傷痕,卻永遠難以彌補。

      世事殘忍如斯。

      ……

      奏長歌已經完全失去了胃口。

      擱下筷子,她默默半晌,道:「素幫主,我有一些話,要和楚兄說……」

      素玄何等人,早已極其知趣的站起,默默退了出去。

      他體貼的帶上門,立在門外,想起剛才那一刻,從來都微笑從容氣度高華的明姑娘,眼眸裡那絕無僅有的悵惘與黯然。

      不由靠著門板,呆呆的立了半晌,心裡有一些莫名的情緒在不住翻覆,如潮水迭卷,漸湧漸退,生滅不休。

      良久,他突然輕輕的笑起來,瞳仁裡流溢徇爛異彩,如雨後長虹,亮麗不可方物。

      前方庭院外,卻突然傳來喧譁聲 - - -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7 01:47 AM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一章  讀心

      將素玄關上的門加了栓,秦長歌回身看楚非歡,他依舊看著別處,沒有表情。

      緩緩走過去,秦長歌在他輪椅前蹲下,輕輕道:「非歡……」

      微微一震,楚非歡霍然回首。

      秦長歌覺得自已的笑意裡已不由自主帶了些許黯然,內心裡的潮濕侵染了她的心志,她覺得心深處某一個角落的堅冰更冷,心情卻一分分的軟下去,而某些慣常的面具般的表情,都似乎要在對面男子沉靜如死的純黑目光中動搖破碎。

      微笑著,她將自己的手塞進楚非歡的手掌中,觸手冰涼,隱約感知到細小的傷痕和薄繭,骨節硌人發疼 - - 那不是她記憶中的手,非歡的手,其實很溫暖,有著練武人少有的細膩,他手指靈活柔軟,所以出劍比別人更快,然而現在她摸到的,是僵硬的指節。

      吸一口氣,秦長歌笑,沒關係,以後我會努力溫暖你的手。

      拇指相扣,中指和無名指,輕輕抵上楚非歡掌心,秦長歌閉起眼,輕輕道:「非歡,我相信你當年的讀心之術還在,為了我,努力一次,你會讀出你想要的東西……這次會成功的……」

      睜大眼,楚非歡不可思議的看著秦長歌,半晌,輕輕顫抖起來。

      這個早已塵封的絕密,多年後被再次掀起,他看著眼前女子陌生的顏容和熟悉的眼神,隱約間似乎窺見了天門啟開一線中某個幽深無盡的秘密一角,激動得不能自已。

      「你這樣不行的,」秦長歌溫言絮絮,「來,閉上眼,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樣……」

      咬咬唇,楚非歡靠著那一剎刺痛,收拾心神,閉目。

      黑天白水,起落升降,而靈魂於其間沉浮。

      眼前似有白霧籠罩,混沌飄渺,難見景物,而腳下如此虛軟,如履雲端。

      有一線遊音徘徊迤邐,細若遊絲,他仔細的去聽,卻無論如何都不能聽明白。

      極度的亮也就是極度的黑,虛無中時間逝如流沙,他似乎走了很遠又似乎於原地不動,那種朦朧模糊的感覺,一刻不離。

      這次……又失敗了嗎?

      「非歡。」

      忽有女聲於耳側響起,婉轉裡一絲清涼。

      長歌!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黑光一閃。

      眼前忽然現出華美的宮室,夜風鼓蕩垂幕俏紗,絕豔的女子,微微俯低身子去抱床上的嬰兒,平靜眉目間蘊一絲母親獨有的寵溺笑意。

      金光一閃!

      嬰兒被拋開,血色濺起。

      後退,長刀飛射,閃亮的刀鋒前穿……遍地鮮血如火蓮,有人踏著那一色火紅緩緩走近,黑暗而晃動的視野,一雙手指,輕輕扣進女子的眼眶……

      帶血的視線上移,卻在將將接觸到那臉龐邊緣時,突然中止,黑暗降臨。

      長歌……長歌……

      楚非歡僵立在那一幕慘景前,只覺得心在不盡下墜,而靈魂飄蕩而出,不知所蹤。

      渾渾噩噩中,黑光消褪,白光一亮,現出陌生的場景,灰色的天,面目全非的地面,一些奇怪的巨大的方盒子,灰白色的縱橫交錯的路,地面上很多移動著的飛快的東西,發出各種吵雜的聲音,尾部還噴出灰黑的煙霧,樹很矮,長在路上,居然是方的,整整齊齊,一些人騎著同樣會發出怪響的東西,飛快的竄過。

      他茫然立在當地,看著那些奇怪的鐵馬,呼嘯而過他的身側。

      前方突然走來一群少女,奇裝異服,露出雪白的胳膊和腿,背著大大的方形的板,眉目閃動,青春活躍。

      青天白日的如此裝束?褻衣外穿就敢上街?他紅著臉一退,不知道眼睛該看哪裡,卻突有一少女回眸,輕盈揀起掉落的筆。

      長歌?

      畫面突然一收。

      響亮的斷裂聲驚天動地而來,山谷塌陷,山石滾滾而下,煙霧瀰漫,洪流翻捲中有人悠悠吟唱,「有彼鳳凰,有彼新皇,汝恩我負,我恩汝償,滔滔逝水,袞袞華裳,未解死仇,不共月光。」

      紅光一閃,漆黑小屋,零落女體,窗邊,一個纖弱的少女,緩緩睜開了眼睛。

      幽黑明亮的雙眸,深如古井,明若流波,照礙見紅塵滄桑萬里烽火,照得見亙古天地日月生輝。

      她睜開眼,緩緩,一笑。

      三生裡了悟的朗然。

      長歌!!!

      楚非歡霍然睜眼,大汗淋漓。

      三聲呼喚,三世波折。

      對面,同時睜開雙眼的女子,笑容平靜而神秘,幽黑瞳仁,映出他微微惶亂不敢置信的神情。

      「非歡,」秦長歌握緊了他的手。

      「我離開過,但是我已回來。」

      ----------------

      所謂無語凝噎,當是如此,很久很久以後,執著終於平靜下來的楚非歡的手,秦長歌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他沈默的呼吸,輕淺而又無限沉重,窗外的楓葉開得華麗喧囂,掌心的紋路卻蒼白無言。

      良久道:「你聲音……怎麼不似我那次在上林山下遇見時那樣?」

      上林山下,年輕乞丐的聲音微啞,如今的聲音卻略略清朗了些,那絲殘存的沙啞,反倒成了恰到好處的迴旋點綴,不同於蕭深的溫醇好聽,別有一種低沉綿邈的韻味。

      也正是如此,秦長歌才沒能在楚非歡一開口,就認出他來。

      「我那是病啞,是素幫主不惜千金,尋了藥來,如今這樣,算是難得了。」

      笑了笑,秦長歌道:「如今既已說開,便將往事擱卻吧,凰盟等著你回歸,溶兒也想見你。」

      楚非歡目光亮了亮,下意識的摸了摸袖囊,秦長歌道:「是的,當日贈你玉鎖片的孩子,就是溶兒,天意當真是很奇妙的東西,冥冥中自會給人暗示。」

      想了想,楚非歡神色卻又黯然下來,奏長歌自然知道他的心思,輕輕道:「前路未卜,大仇未報,非歡,我需要你。」

      楚非歡默然,前方卻突然有喧囂傳來。

      「喂喂喂!你幹嘛?你幹嘛你幹嘛?非禮,非禮非禮非禮啊!!!」

      清亮亮的聲音,讓人一聽便想到山澗泉技頭鳥的聲音,摻著幾分惱怒和恣意,銀屏乍破玉珠傾倒般嘩啦啦潑將來。

      秦長歌笑起來。

      帶幾分「果然如此」的得意。

      將窗子啟開得更大些,看著那又蹦又跳的小小少年,他今日換了鮮黃衣衫,越發鮮亮活潑得像只不甘寂寞的小黃鶯,閃亮的銀鏈子劈劈啪啪叮叮噹當,便被素玄抓在手中蹦得筆直,一堆人神色狼狽的跟在後面,面上煙薰火燎的,抱著紅腫手腕呼痛的,拎著死蛇暴怒的,拖著破爛衣柚跳腳的,人聲鈴鐺聲吵架聲尖叫聲像是滾開了的沸油鍋再激入冷水,一片混亂嘈雜裡什麼也聽不清,好生生的幽靜雅緻的後花園成了菜肆,一向怕吵的素玄難得的也沒了那瀟灑笑意,執著那銀鏈子皺眉看著對面的搗蛋鬼,一臉的無可奈何。

      聽他大叫非禮,不由失笑,「非禮?你一個男子,說什麼非禮?或者說,你有什麼值得我去非禮?」素玄微笑,上下打量少年,故意目光露骨,似乎在尋找對方可供「非禮」之處。

      他那久經花叢戰陣的老到挑剔目光,比尋常登徒子的好色垂涎神色更令人無地自容的尷尬,那少年饒是大膽放肆,也不禁紅了臉,將脖子縮了縮,他穿的衣服領子很高,縮也縮不進去,索性頭一昂,大叫,「沒聽過斷袖麼?你這個老男人?賊忒兮兮目光下流,一定不是好人!」

      轟一聲,熾焰幫一群粗豪汊子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搖頭。

      「誰家的花癡小子?跑熾焰幫鬧事來了?」

      「斷袖?我家幫主連你手還沒碰著,袖子也沒挨著,斷什麼斷?莫不是哪家象姑館裡跑出來的小倌,看上了我家幫主風流倜儻,要訛詐吧?」

      「是像個兔子,粉嫩溜滑的,哈哈……」

      那少年家世絕頂,自小養尊處優,幾曾聽過這些話來,細眉一豎便要發怒,手腕一振,鈴鐺微響。

      手掌一豎,微顫立止,「老男人」素玄,無可奈何的微笑搖頭,道:「這東西在你手裡,總會惹出麻煩……」手指輕輕的捏過去,純金的鈴鐺,在他手下宛如淤泥,輕輕一捏,便徹底閉合,他一路捏過去,將那十幾個鈴鐺,全數捏成了圓球。

      然後順指一捋,叮噹連響,鈴鐺全部落地,在地上亂滾,少年手裡,就剩下了一各光溜溜的鏈子。

      「你!」見他舉手之間便毀掉了自已精心打造的武器,那少年大怒,氣得臉蛋緋紅,大眼晴裡盈起了一泡淚水,映著薄幕的一線夕陽晚霞,水光流溢,華彩璀璨,竟是不語薄嗔也動人。

      哄笑聲歇,眾人呆呆的看著那少年,譁,沒注意到,還真是個漂亮的小子。

      有人已經開始在回憶郢都城幾個著名的象姑館的紅牌,是城東楊柳青家的呢,還是城西醉顏紅家的?

      秦長歌隔窗老神在在的微笑欣賞,道:「非歡,素幫主的麻煩終於來了,你我再猶,就不識趣了。」

      楚非歡仔細的盯了那少年半晌,目光在他高領衣服上掠過,道:「素幫主目光如炬,怎麼就看不出……」

      「他這是先入為主,」秦長歌微笑,「這是水家小公子,水家對外確實一直宣稱有七個兒子,這孩子性子放縱,又扮慣了男孩子,舉止並無異常,素玄又是個灑脫不愛追究細節的人,一時發現不了也是正常,不過……不會很久吧。」

      面上掠過一絲清淡如風的笑意,快得難以捕捉,楚非歡道:「他是好人,值當有自己的好日子。」

      「自然,」秦長歌回首,凝視楚非歡,「他現在是沒空理會咱倆了,咱們正好走路,我留個條給他 - - 非歡,你終究是凰盟的人,是我始終掛記的朋友,沒有道理你不在我身邊,去寄住他處。」

      蹲下身,扶著椅子扶手,看著楚非歡明澈的雙眼,秦長歌輕輕道:「經過前世的長樂喋血……這一世,我已不知道能相信誰,非歡,我很狐獨,在心裡,非常孤獨,我不知道誰是我的敵,誰是我的友,真相掩在迷霧之後,而前生的睿懿至今背負著亂政私奔的惡名,我週遭人群無數,能相信的,會幫我洗雪沉冤的,卻只剩下寥寥數人,其餘的,面目難測……非歡,你是我最願意去信任的人,如今這個時辰,你不能拋下我。」

      沈默。

      良久,楚非歡終於緩緩抬眼,直視著她的目光,一聲嘆息。

      他慢慢伸手,去撫秦長歌的烏髮,手指將要觸及她頭髮時微頓了下,還是輕輕落了下去,他低聲道:「你,武功未複,現在很辛苦吧?我陪你……從頭開始。」

      秦長歌抿嘴一笑,眼睫微有濕意,恍惚間想起前前世,非歡那個古怪彆扭的性子,從來不肯靠近她,如今經歷生死一劫,他似是終於想通了許多。

      推起楚非歡從後院離開,後院邊門處,有馬車等著,上前一問,果然是凰盟派來的,祁繁心細,亦對秦長歌有莫名的信心,知道她能勸回楚非歡,早令人等著了。

      孔武有力的車伕過來,輕輕抱起楚非歡,秦長歌早已轉身,裝作看路邊雜貨攤,不去看他,那麼驕傲的男子,落到如今不良於行的境地,行走皆需人照顧,那感覺,想必比死還難受吧,秦長歌知道現在自己能做的,只能是盡力維持非歡那一份尊嚴而已。

      上得車來,楚非歡神情平靜,馬車微晃中他突然開口,道:「你現在的身份是什麼?」

      「文昌公主身邊一個宮女,隨她在上林庵帶髮修行為國祈福。名叫明霜。」秦長歌簡單談了些當前現狀,又道,「非歡,那日明明是玉自熙帶走你,如何你會到了素玄這裡?」

      「我也不知道,」楚非歡淡淡道:「我醒來時,看見的就是素玄。」

      「這兩人交情倒好,」奏長歌若有所思的敲擊著車板,「非歡,關於剛才你『看見』的那個秘密,祁繁他們都不知道,暫且,不要說吧。」

      烏黑的眼睫抬起,楚非歡深深凝視秦長歌一眼,目光一些難明的情緒翻掠而過,卻深不見底,半晌道:「好。」

      ---------------

      蕭包子今天很鬱悶。

      因為大家都那麼奇怪。

      先是娘,那個整天一副無所謂樣子也沒什麼事能令她有所謂的懶娘,突然像被打了一拳一樣,丟下他就跑掉了。

      她那樣子,居然像是在害怕 - - 她會怕?他只知道她怕老鼠怕得要死,她說那是她自己幾輩子都克服不了的怪癖和弱點 - - 嗯?幾輩子? - - 但是活著的人或事,他可從沒覺得她會怕什麼。

      然後不過是吃個糕,居然吃到了皇帝的龍爪,雖說後來賺到了足夠吃三年的點心,不過皇帝陛下也太小氣了,不過一點點心麼,犯得著心疼得摔了碗?

      不過他捧了碗就去上林庵找娘了,哦,娘你又被皇帝發現溜號,你完蛋了你。

      蕭包子得意的嘎嘎笑了一陣,想起兩個叔叔,又苦起臉。

      祁叔叔和容叔叔也不知道怎麼了,容叔叔先回來,像一陣小小的颶風般呼嘯著捲過庭院,一眨眼就紮進了他的屋子,哐噹一聲門關上的震動,周圍三間房子同時顫抖。

      他躡走躡腳的想去偷聽發生什麼事了,離門口還有兩丈,呼一聲,一卷畫軸擲了出來,擦過他鼻尖,奪的釘在了他身後的牆上,捲軸嘩啦啦的攤下來,在風裡飄搖,他湊過去看,幾個很漂亮的字,「戒急用忍」。

      這字,很早就掛在容叔叔房裡,今天不知怎的被他扔出來了。

      他正疑感,咣當又是一聲門被撞開的聲音,容叔叔再次風一般的捲了出來,捲到釘在牆上的畫軸而前,呆呆的看著那幾個字,緩緩伸手要去摸,卻如被燙了般飛快縮手。

      他好奇的偏頭盯著容叔叔看,容叔叔眼睛怎麼有點點紅?臉色怎麼有點點白?嘴唇怎麼有點點青?咦咦,更白了,更青了,更紅了……

      呼啦一聲,衣袖一甩,某個想窺視他人激烈翻湧內心的小人被穩穩的請出院子,樹上呆著去了。

      蕭包子那個委屈啊……搞什麼,不就是想哭麼?值得發這麼大脾氣?我也經常哭啊,我怎麼沒把你送樹上去?

      發狠 - - 要練武功,要練最強的武功,練成了,不管想不想哭,只要我高興,袖子一卷,咻一聲,你們也給我去樹上呆著!

      發狠完了,探頭對樹下看……怎麼下來啊啊啊啊……

      有人推門進來,步子穩當,蕭包子大喜,轉頭看見是祁叔叔。

      正要呼喚,卻見祁叔叔也沒了平日裡那嬉笑的神情,步子很快的也到容叔叔房裡去了。

      蕭包子盯著他的手,他推門的手,好像在抖?

      室內有低低的說話聲,那語聲遠遠聽來,像困在夢魘中掙扎不出的嗚咽。

      蕭包子突然覺得蕭瑟,今天每個人都很反常,每個人都很奇怪,彷彿,有什麼未知的事情,在這個平常的日子裡,翻天覆地的掉了個個兒,啪的一聲,拍散了許多早已塵封的往事,騰起的煙灰,瀰漫了新的霧障。

      這種奇異而凝滯的氣氛令他困惑,想了半天,乾脆伸了個懶腰,躺倒。

      一線昏黃的夕陽,映在他長長的睫毛上,那睫毛長而微卷,如安靜的金色的絲絃。

      他睡著了。

      -------------

      當蕭包子醒來時,他已經睡在娘的懷中。

      睜開眼,第一霎,看進一雙琉璃般明澈美麗的眼睛裡。

      他呆了呆,有點迷糊,不知道是不是還在夢中,因為剛才在夢裡,他見過這雙眼睛。

      然而他瞬間笑了。

      因為他看見他那個懶散的壞娘,正笑眯眯的拿冰涼的手去貼他的臉頰。

      於是他一激靈,立刻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咧嘴一笑,蕭包子很開心的想起自己踮起腳遞上玉鎖片時,望進的那雙他不能忘記的美麗眼睛。

      他道:「叔叔,你來了。」

      楚非歡看著面前的孩子,目光中難得的染上了一抹暖色,三年前他抱著他小而軟的身體,那時他還只是個嬰兒,在長樂宮離火地裡安靜的躺著,身側是母親慘不忍睹的屍體,他抱起他時,於濃烈血腥與火焰焦臭氣味中清晰的聞見了嬰兒的奶香,火光裡孩子的臉飽滿如桃,而身側,深愛的女子漸化飛灰,那一刻他突然覺得,棧渡橋那花開一樹,一枝遲春,終是永久調謝了。

      時隔三年,嬰兒長成活潑靈動的孩子,死去的人歷經三生以軀殼複生,一切都似乎在完美重來。

      然而自己呢……

      有些失去的,便永久失去了,永遠挽不轉來,如同時光,如同那些靜好卻沈默的歲月,如同……他曾經健康完好的肢體。

      往事是怎樣的一場煙夢?一夢而醒驚覺的又是誰的預言與結局?

      他目光沉落,如同深海。

      蕭溶卻突然靠了過來。

      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這位他很喜歡的叔叔,為什麼用那般悲涼疼痛的目光看著自己,然而那疼痛令他亦覺微痛,他短短的四歲生涯裡,未曾有過這樣的感受,這令他迫不及待的要將溫暖傳遞給他所重視的人。

      他靠過來,用自己的臉,挨了挨楚非歡微涼的頰。

      還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大人般的寬慰,「好了,現在都好了……」

      楚非歡怔住。

      他視線緩緩轉向肩膀上的小肥爪,而臉頰上溫暖柔細的觸感還在。

      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對待一個孩子的體貼與安慰。

      不同於成人的憐憫會帶給人撕裂般的痛感,純雅的情誼,如梔子花般的潔淨,如絲綢滑軟美好,拂過內心滴血的裂痕與創傷,療效如同妙藥靈丹。

      楚非歡垂下眼睫,將一懷激越都掩在目光之後 - - 他最終還是不知道如何應對。

      蕭包子卻根本不以為杵,咧嘴笑著,得意洋洋看著他娘。

      秦長歌對他讚許點點頭,此時祁繁容嘯天已經迎了出來。

      一見楚非歡,祁繁便道:「楚兄,後院棲綠園,清幽安靜,我已命人打掃出來,便請那裡安歇如何?」

      容嘯天默默無語,遠遠站在一邊。

      「我還是住皓雪軒。」楚非歡輕輕道:「習慣了。」

      這句話說出,心中又是一痛,習慣了 - - 這三年,更習慣的是破廟陰溝殘羹冷炙吧?

      容嘯天已經快步去命人收拾皓雪軒,腳步飛快,祁繁親自上前,接過秦長歌推著的輪椅,道:「時辰不早,你還是早些回趙王府,免得他起疑心。」

      「嗯,」秦長歌進了書房,找了張黃裱紙,大筆一揮,胡亂畫了個符,揣在懷裡,祁繁又遞上一個紙卷,道:「您上次要我查的三件事,赤河路遠,消息還沒回來,另兩件事,寫在卷中,您帶去看著。」

      點點頭,一併收入懷中,秦長歌回眸對楚非歡一笑,「楚兄,既已回來,便請安心養病,我會儘早結束在趙王府的差事,大家好好聊聊。」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二章  遇險

  趕回趙王府,已經是上燈時分,秦長歌裝模作樣把神符貼在小院院門上,蕭包子則蹲在院門口,繪聲繪色口沫飛濺和一對婢僕大談那位「仙師」是如何的神奇,如何的大架子,他們父子兩人為了求這符又走如何的艱難的從上午等到下午,聽得兩個下人咋舌連連,對那個鬼畫符的東西,充滿了膜拜之情。

  打發走婢僕,蕭包子拽著秦長歌,把今天遇見蕭玦的事說了一遍,不過很聰明的隱去了買點心的情節,只說自已逛衙遇見蕭玦,皇帝陛下很好心的請他吃千層糕,自己嚴詞拒絕卻盛情難卻,為了避免皇帝老子生氣砍他腦袋只好勉強吃了一點點云云。

  秦長歌哪裡理他的鬼話連篇,注意力都在那個道士和那番對話上,聽完仔細的瞅了瞅包子,這孩子,雖說像前世的睿懿多些,但確實有蕭玦的影子,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只會越來越像,遲早都會被發覺的。

  嗯……蕭玦在上林庵沒找到她,會想些什麼呢?

  如果,他真的認為睿懿母子都活著,而包子是他的兒子的話,那麼懷疑她也是正常的,看來得加快在趙王府探索的腳步了。

  從懷中摸出祁繁交給她的紙卷,看了一下,微微一笑,道:「果然如此。」

  郢都大儒孟廷元戶帖上的生辰,並不是趙王在王府為他慶賀的那日。

  而隴東大豪安飛青的消息雖然還沒傳回,但祁繁很細緻的查了當年他在郢都時的行蹤——安飛青在郢都有自己的別院,祁繁不知道用的什麼辦法,從安飛青家的車伕口中細細問了安飛青在京多日的行蹤,其中有兩件事蹊蹺,一件就是出事前幾日,安飛青曾不要套車,單獨出城,另一件事是出事當日,安飛青命車伕套車,說要去天衢大銜買此京都禮物給留在隴東的家人,他們從南寺大衢出明明可以抄近路到天衢大街,安飛青卻堅持從西府大衙繞路,其間不知怎的,車子走得好好突然一歪,撞到旁邊一座府邸的守門石獅,守門人出來喝罵,車伕忙著道歉說好話,也沒在意是誰家府邸,他又不識字只隱約記得匾額上是四個字。

  邗繁在信中最後道:西府大街本就是王公貴族的集居地公主國公王爺郡王很多住在那裡,四個字的匾名,可以排除公主府和王府,郡王和國公卻是有可能的至於是誰家——只得繼續訪查了。

  秦長歌微微嘆息,「還真是錯綜複雜啊……郡王麼……」她慢慢的笑了下,將紙卷就火,燒了。

  火舌一舔,紙卷由白變黑再變灰,悠悠飄落在桌上燈盞內,秦長歌拍拍手,對兒子道:「睡覺!」

  ————————

  半夜裡起了風,深秋的夜風嘩啦啦拍打窗紙,隱約有了幾分蕭瑟的冬意,秦長歌一週天運動畢,緩緩睜開眼,目光明亮如星子。

  師門的碧落神功,本就是絕頂武功,這段時間下來,秦長歌已經小有所成,她現在的身體纖細輕盈,骨骼靈活柔軟,是練輕功的好料子,練起師門輕功「踏紗行」更是事半功倍,秦長歌很滿意,輕功最重要,逃命的制勝法寶。

  下床,換了身深色衣服,紗巾蒙面,秦長歌輕輕掠了出去,夜色中身姿飛舞如水草雖然還抵不上前世的絕頂輕功,但是應付一般王府護衛,想必差不多。

  夜色深黑,秦長歌看也不看,直奔那日蕭琛夜飲之地,遠遠看見長廊兩側明亮燈盞成串成排,蜿蜒無盡,似向天際而行,宛如天河倒掛,飛光流彩。

  真是奢靡!秦長歌停住腳步暗罵大半夜的,還點著這許多燈籠,叫人怎麼過去!

  再看向亭內,紗幕上映出人影,有人在。

  那日亭中宴飲秦長歌注意到,亭內地面和外廊並不在同一水平線上,換句話說,這亭下有問題,本來她是打算到蕭琛書房去看看的,見了這亭子,她臨時改了主意。

  至於那日容嘯天問她,為何盯住了看起來完全是局外人的蕭琛,她沒有明說其實是因為不能說,當初蕭琛是蕭玦最疼愛的幼弟,也是最沒防備的一個兄弟,按說他身體荏弱,不當牽扯到朝局陰謀,但不知為何,她對他總有幾分戒心,而當年秦楚二王諜叛事件之後,她的疑心更重了幾分。

  秦楚二王謀叛消息,秦長歌最初只是隱約猜想,尚未抓著實證,是某夜一封匿名飛信,證實了這個逆案,二王被殺後,秦長歌立即命人查此信來歷,卻每次在即將摸到線索時,對方便被滅口,對方掐滅線索的手段乾淨俐落,無跡可尋。

  二王案是蕭玦夫妻第一次齟齬的開端,秦長歌並不後悔為蕭玦背負殺兄之名,但是她絕不允許自已被人當槍使,她將懷疑的目光投向蕭玦的兄弟們——蕭玦兄弟六人長子早死,第二第三的便是秦楚二王,蕭玦排第四,老五懦弱,老六體弱看似沒有什麼好懷疑的,但是,作為蕭玦最疼愛的幼弟,難道秦王楚王就不曾想過拉攏蕭琛,裡應外合?

  而最終蕭玦置身事外,看起來那麼理所當然,那段時間他病了。

  當然,如果蕭琛確實接到過秦王楚王的暗示,他更應該向兄長蕭玦說明,而不是去暗示嫂子秦長歌,秦長歌的猜想看起來並不合理——所以,如果真的是蕭琛所為,他在這事件前後扮演了什麼角色,他心裡到底打的是什麼算盤?他的動機和目的是什麼——那就真的很有點意思了。

  只是時隔三年是否還能在極其聰慧,行事縝密有度的蕭琛這裡有所收穫,實在是件沒把握的事,但秦長歌一向覺得,如果不去試,那豈不是半分的成功機會都無?

  隔世重來,秦長歌仔細想過這些前世有可能招致禍患的糾葛,始終覺得,以她對蕭玦的瞭解,以兩人浴血沙場開國建業,一路扶持而來的默契與相知,僅僅靠那些對朝政時局行事風格的分歧,並不應該成為蕭玦殺妻的理由。

  只是,誰知道呢?

  人心本就是世上最難測的東西。

  心裡想著往事,時間似乎過得很快,遠處,亭子中的燈火終於熄了,兩人一前一後走了出來,卻是蕭琛和那個叫蘊華的女子。

  蕭琛似乎精神不佳,步履有點虛浮,那女子見狀去扶,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蕭琛一讓。

  手在半空微微一僵,隨即收了回去,燈影下那女子淡然一笑,微微側首,將那燈又向蕭琛靠了靠,行步間似是無意一個回眸,那目光飄颺如碎葉,迎風涉水而來,直落向廊後暗影之處。

  秦長歌一動不動此時伏低身子,更易給人看出潛藏行蹤。

  蘊華又看了看,蕭琛卻已走出好遠,她急忙趕上給他照亮,不再回顧。

  秦長歌伏下身子,隱在暗影中,知道這女子精細,定然會回來查看,今晚這個亭子是查不成了。

  貓著腰從廊側一路飛竄,秦長歌看著蕭琛行路的方向,白日裡她問過婢僕,看得出那是往他自己寢居而去,換句話說,書房無人。

  要不,還是去書房?

  卻見那蘊華送蕭玦回到了寢宮,返回來,對路過的一隊侍衛招招手,囑咐了幾句,那人躬身領命而去。

  心中一凜,秦長歌立即打消再探的主意。

  那蘊華默默站在黑暗裡,似乎在等待著什麼,秦長歌武功未成,卻知道她武功不弱,不敢在她視線範圍內退開,她卻也不急躁,伏在黑暗中,靜靜等著。

  蘊華立在園門口,微側首一個聆聽的姿態,然而這寂靜的夜裡,除了風聲,和極遠處一兩聲淒厲的大吠,以及落葉的簌簌之聲,幾乎什麼也聽不見。

  然而她似乎等待的就是這一刻的安靜?

  黑暗中蘊華笑了笑。一個極緩慢的,有如貼在臉上般的虛浮的,浮光掠影似喜似痛的笑容。她整了整衣袖挺直肩背,姿態優雅的走開。

  卻突然有東西悶聲跌落的聲響。

  是肉體落地撞擊地面的聲音。

  隨即又一片安靜。

  已走出幾步的蘊華霍然回首怔了怔,跺跺腳,立即一個飛鶴般的轉身,煙青裙裾如在夜空中開了朵巨大碩美的花,又似一道青色流光,瞬間投入蕭琛的「綰風園」。

  秦長歌立即潛進幾步,將耳朵貼近地面。

  隱約聽得內苑步聲倉促,有拖動的聲音,移動桌椅的聲音……又有一聲咚的微響,秦長歌怔了一怔怎麼聽起來像是雙膝落地的聲音?

  過了半晌,響起衣袂帶風聲。

  秦長歌屏住呼吸,遠遠看去,出來的正是蘊華,她臂下還夾了個被單卷,看形狀,裡面竟似裹著個人,蘊華輕輕巧巧夾著,不時移移位置,一縷光澤柔亮的黑髮從被單卷裡掉落,晃晃悠悠飄蕩在夜風中。

  蘊華出了園門,突然回身向園中看了一眼,氣死風燈的微光映著她眉目,一絲淒涼一絲欣喜一絲慶倖一絲落寞一絲猶疑一絲無奈,那神情竟複雜至不可描述。

  一眼過後,她飛掠而起,向園外黑暗處奔去。

  秦長歌不敢追她,等她離開好久後,才乘著侍衛交班慢慢退出。

  好不容易回到自己院子,對著兒子睡顏,默默沉思。

  蘊華複雜的神情,被單裡露出的黑髮,那沈默而無奈的等待,都似在隱約告訴她某些關係著蕭琛的不可觸碰的秘密,她似乎在無意間,於黑暗中摸著了某個龐然大物的輪廓,卻因為對方過於龐大,顯露出的只是冰山一角,她無法得知對方的全形。

  呵……沒關係,畢竟,我摸著了你。

  ————————————

  接下來幾日,秦長歌都沒找到機會潛入醉心亭,蘊華似乎心生警惕,加強了園子的守衛,秦長歌不敢輕舉妄動,白日裡沒事便四處轉轉,發現自己不在的這幾年,趙王府又改動了許多,而蕭包子則被她派出去搞聯誼——孩子嘛,誰會防備一個孩子?

  誰又防得了一個看起來很小白,其實很狡猾狡猾裡偏偏確實還有幾分小白的漂亮孩子呢?

  尤其當他用他烏溜溜黑水晶似的大眼睛好誠懇的望著你的時候。

  「趙王又生病了?蘊華是他的侍妾?」秦長歌吃著蕭間諜進貢的點心,這是蕭間諜利用他的無敵魅力從廚娘大嬸那裡搞來的,代價是誇人家年輕漂亮——大嬸今年尊庚已四十有七,身軀肥壯,頭髮半白。

  「你聽誰說的?」秦長歌不信任的瞄蕭間諜。

  個人能力受到極大侮辱的蕭間諜十分憤怒,拖過點心碟,「不給你吃了——,我聽文叔叔說的。」

  「文正廷?」秦長歌摸摸兒子的頭,一邊笑眯眯的將碟子再次拖回,「他居然肯和你說話。你好本事!」

  「當然,」蕭包子立即眉開眼笑,完全沒注意到壞娘搞了什麼小動作。

  「叫你辦的事,辦了沒?」

  「小事!」蕭包子洋洋得意,「你給的那東西,我趁廚房大嬸不注意,在她和的麵裡摻了一把,今晚做出來的侍衛們的夜宵,一定很好吃。」

  塞了塊點心到兒子嘴裡,秦長歌毫不吝嗇對他的誇獎,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滿嘴裡鼓鼓襄囊,蕭包子猶自不忘好齏,什麼……素(是)……強(長)江……」

  「和遐水差不多的大江,」秦長歌搪寨,「快去玩你的九連環,明早我要看不見你拆開來早飯就歸我了。」

  翻翻白眼,蕭包子老實坐到一邊,玩了一陣,立即昏昏欲睡,點頭如小雞啄米。

  秦長歌抱起兒子,安置好,等了一陣,探頭到窗外,低聲作鳴,一長二短。

  隨即,風聲連響,隱在暗處的凰盟高手穿窗而入。今天白天秦長歌去了棺材店一趟,約好時間要凰盟派輕功和應變最好的屬下前來接蕭溶離開。

  「可有異狀?」秦長歌聲音極低。

  搖搖頭,黑衣男子神恃沉穩。他是跟隨秦長歌的老人,創立之初便在凰盟,素來辦事精幹,秦長歌對他很放心。

  將兒子抱給他,秦長歌道:「帶溶溶回去,走後院務必保證他的安全。」頓了頓又道:「派幾個輕功最好的人來,必要的時候在王府各處現現蹤跡,掩飾下我的行蹤,也好讓趙王無暇注意到我。」

  男子應了,默默躬身,抱著蕭溶飛身出了窗外。

  秦長歌返身坐下,取了本書翻著,靜等到夜深,算好時間,換了衣服,她不打算在這裡耗時間了,今夜侍衛們集體瀉肚子,防衛必然疏鬆,至於明日也許有人會懷疑,但她已經離開了。

  以防萬一,她將完成任務的溶溶先送走,自己單身一人,怎麼說都好辦。

  然而一出門,秦長歌就發覺不時。

  趙王府的侍衛是減少了,還不停有人抱肚子去茅廁,但是卻多了一些陌生臉孔,衣著普通但神情精幹,看起來比趙王府侍衛更為精銳。

  剛到長廊附近就幾乎被人發現,一聲暴喝:「誰!」

  隨著聲音,花叢樹蔭裡咻的竄出一隻野貓,箭似的沒入黑暗中不見,有人輕聲笑,「老潘別疑神疑鬼的緊張太過,沒事的……」

  腳步聲走了開去,和野貓對峙半天,終於用一隻蜈蚣將它成功刺激出去的秦長歌鬆了口氣,暗罵,如果大師兄在就好了,如果當年自己不是討厭玄學,學了師傅的神通道法就好了,那麼現在就是自己大搖大擺的從他們面前走過,也沒人會知道。

  秦長歌是個很討厭命理玄學之類學說的人,對於探究天地奧秘,長壽秘訣,天命軌跡,凶吉福禍之類的星象蔔筮陰陽風水丹經符咒統統遠避,她相信天命有定但事在人為,將人的一生在出生之前便大筆圈定,似乎每走一步都在高人高深莫測故弄玄虛的算計之中,無論怎生掙扎都掙扎不出劃定的軌跡……實在是件很可怕的事。

      當然現在的後悔也是一時感想而已,秦長歌立即將這念頭拋之腦後,她仔細觀察了一下,發現蕭琛寢居之處守衛尤其嚴密,書房也是如此,亭子那裡倒正常,乾脆直奔長廊而去,一路走,一路揀起地上卵石,專揀光滑白亮的,揣在懷中。

      說是正常,依舊有陌生侍衛在守衛,看樣子今夜整個王府都戒備森嚴,秦長歌皺皺眉,隱約知道了原因。

      深夜裡冷風嘯嘯,樹影搖晃混沌連成一片黑色魔影,黑衣的身影輕捷穿行,毫無滯礙,白日裡秦長歌查探過地形,這條路掩在一叢深樹之後,樹後是矮牆,人走到此處往往出現錯覺,以為此路已盡,其實牆後別有洞天,從這條近乎廢棄的路前往醉心亭,看似繞路,實則上卻是最安全的。

  秦長歌一邊趕路一邊搖頭嘆氣,想當初自己一身絕世武功,遇神殺神遇魔殺魔,夜探前元皇宮都穿著拉風的白衣服,哪裡會像如今這般黑漆嘛烏躲躲藏藏小心翼翼?沒有好武功,真難走江湖。

  無人打掃的小路積滿落葉,枯脆,踩上去破碎之聲清晰,秦長歌小心的避讓著,一線青白的月光射在靴尖上,是一種淡淡的灰。

  秦長歌身子突然一僵。

  那月色映在地面,被倒映的物體塗抹得斑駁,長的是樹影,方的是牆垣,纖細的一條是自已,那麼,那長的樹影後的一點點起伏的暗影,是什麼?

  與生俱來的警覺和靈敏的感應令秦長歌突生悚然之感,彷彿正有猛獸鷹隼陰鷲的盯著她的後心,那種死亡氣息逼近的感覺,令她肌膚上暫態起了一層微栗。

  仔細嗅了嗅,空氣中隱隱有一絲生鐵般的冷腥味道。

  地下,那個突出的影子極細微的動了動。

  秦長歌目光一閃

  想也不想頭也不回,拼盡全力斜身前撲!

  「咻!」

  風聲來得迅後如奔電,如天神純金之手,撥裂黑暗,分開夜之猙獰肌理,擦過一溜赤色血光,直奔她後心!

  「奪!」

  一支青翎黑竿鑲鐵重箭,刷的插入她腳踝側,箭身緊緊靠著她的夜行靴的靴沿,幾縷被掛掉的黑色布絲牽連在青翎上微微飄搖。
好精準的箭法,好強悍的速度!

      換成尋常夜客,警覺之後的必然反應是回首,只那一回首的功夫,便再也逃不及。

  只有秦長歌,前世裡刀山血海裡走出來的人,久經戰陣,應變自然是最準確的。

  對方勢在必得的一箭未中,似也微微訝異,手臂微動。

  秦長歌忽的扭身,這回向後猛撲!

   「咻咻咻!」三箭連發,連珠箭式,後箭追著前箭,在半空中接連劃過深青的亮弧,自秦長歌剛才落足的前方一一掠過,施弓者計算精準,算定對方無論怎麼前撲,逃得了第一箭逃不了第二箭,逃得了第二箭,也必死在第三箭下。

      誰知道秦長歌狡猾到連這個都預見到了,不進反退,違背常理的來上這一遭。

  這回施弓者是真的驚訝了,更驚訝的是,向後猛撲的秦長歌,在她注目箭落方向時,突然不見了。

  月色如薄紗,淡淡罩在幽靜的小徑之上,四周深樹寂寂,落葉層層,秋冬天氣,連蟲鳴也不聞,安靜得彷彿死地。

  環顧一週,發現根本沒有可以隱藏的地方,施弓者輕輕的咦了一聲。

  這人躲哪去了?

  樹上?不可能,那不過一眨眼的功大,她絕不相信有人能在她一眨眼的瞬間爬上樹而她卻不知道。

  施弓者輕顰眉頭,從樹後行了出來,月光灑上她的臉,清豔英秀,雙眉如男子般微微斜飛,身材高挑,行走姿態有種奇異的優美的韻律。

  趙王侍妾,蘊華。

  ——————

  靜夜裡樹葉一聲聲破碎,細細的裂聲。

  蘊華的腳踩在樹葉之上,手中造型奇異的弓,在地下投射出鮮明優美的黑色輪廓,與橫斜的樹影交織在一起。

  她似是自恃藝高膽大,根本不曾掩飾行跡,只是黑暗中光彩熠然的雙目,微微暴露了她的極度警惕。

  你……在哪裡?

  目光突然一亮。

  前方,一株不粗不細的樹下,有一方半人高的矮牆。

  嘴角扯起一抹冷笑——還以為如何的狡詐奇特呢,原來也不過如此。

  手指一牽,長弓在掌心圓熟一轉,瞬間操弓在手,蘊華緩緩從背後箭囊取出箭,三箭齊搭,舉弓的姿勢冷森肅殺。

  冷冷道:「出來——否則,我殺了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7 02:1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4-27 03:02 PM 編輯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三章  蠱殺

  沒有動靜,如月色沉寂無聲。

  「不要以為我的破月箭射不穿這破牆,我數三聲,你不出來,你就等著嘗嘗一箭貫喉的滋味吧。蘊華冷笑,「做了地府新鬼,可別怨我。」

  有風貼地盤旋而起,捲起落葉簌簌有聲。

  蘊華目中閃過一絲怒意,不再說話冷然道:「一……」

  呼!她身側樹後,半人高及腰的距離處,突然橫掃出一個纖長的黑影,如疾風怒卷,嘭的一聲惡狠狠撞在她身上。

  嗡!

  滿弦的弓頓時被撞飛,三支箭恣肆如煙花的飛射開來,奪奪奪一聲沉悶有力的聲響,三箭齊齊釘在矮牆上,結實的青磚摧枯拉朽灰煙四散,碎小的磚屑激射紛飛,矮牆立時被穿了一個大洞。

  而蘊華向後跌落。

  那黑影嘭的撞到蘊華,立即張臂,四腳並用將她一抱,左手按住她脅下,右手扣住她後心,左腿曲起抵在她膝尖,完全一個黏纏輕薄卻又絲亳動彈不得的姿勢。

  蘊華哪裡想到身側這個位置會撞出人來,猝不及防下被撞得發昏,還沒反應過來,己身已經受制。

  狠狠咬唇,瞪著秦長歌,她道:「好……好……你厲害……」

  很「羞澀」的笑了笑,秦長歌道:「不好意恩啊,我等急了,等你數到三,我老人家腰也要斷了。」

  剛才,她根本沒躲在矮牆後,而是趁那一打滾的時間,飛速移到了樹後。

  樹幹不夠粗自然掩不住她身形,她也沒打算掩蓋,那方法太老套了不是?她一腳蹬在樹身節疤凹陷處,斜著伸展身形,一腳跨在了身後矮牆,這樣,她便是側身躲在樹後,人的正面和側面寬度自然不一樣,何況她身材細瘦,黑衣緊身,樹身又對著蘊華的角度秸稍偏斜,地下各種交織的影子斑駁,從蘊華的角度過去是死角,一眼之下根本看不見她的身形,而微微露出的一點影子,又恰到好處的被矮牆的影子遮沒了。

  而蘊華數三聲正常情況下在第三聲她會提高警惕,而在第一聲則最鬆懈,秦長歌前世看電視,一直很好笑為什麼那些被敵人數數逼迫現身的人,一定要等到第三聲再出來呢?要知道第一聲第二聲是敵人給你的考慮時間,他認為你在考慮,那麼他自己一定也是防備最鬆懈的。

  她在第一聲剛剛出口的那一劍,便以腳尖為軸,以自己的身體為武器將自己狠狠的一百八十度砸了過去!

  蘊華是被「人棍」撞倒的。

  不喜歡按常理出牌的秦長歌笑嘻嘻盯著蘊華瞳孔「美人,幹嘛和小生過不去?」

  嗤的一笑,蘊華道「小生?你裝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

  「哦一一」秦長歌心知那書呆子果然還是告訴了蕭琛,這是故意在這裡等她來著了,可是居然能推算到她走這條路?夠厲害,「我是誰?」

  「小寡婦還是大才子?」蘊華料斜飛她一眼,「裝得真像。」

  「不明白你的意思」,秦長歌搖頭笑,「難怪你我貼身相擁你卻毫不羞憤,敢情你以為我是女子?小寡婦?我對小寡婦是有點興趣,成熟的飽桃,最鮮美多汁了,不過呢,像你這樣的半開半闔的嬌花,小生更是垂涎……比對此次來趙王府借璿璣玉譜還垂涎……哦美人,是男是女,一驗便知,來,來摸摸。」

  說著右膝頂上她環跳穴,空出手,抓著蘊華的手就往自己胸前來。

  瞪大雙目,蘊華一直鎮定逾恆的臉上終於漸漸露出驚恐和惶然,難道王爺說錯了?難道自己也猜錯了?他真的不是那個女扮男裝的沈無心?真要是一個女人,行事會這般放肆大膽?

  她咬著嘴唇,使盡殘餘力氣,拚命將手往後奪,秦長歌立即撤手,啪的一聲,蘊華收力不及,一掌回拍在自己臉上,立時現出五個纖細的指印。

  笑嘻嘻睨著她,秦長歌搖頭道:「嘖噴,不摸就不摸,犯得著甩自己巴掌麼?這麼守身如玉的?你是趙王的通房丫頭?不過,小生體魄真的很壯健的,比病歪歪的王爺可好得多了,王爺不過好容貌,小生卻有比他更好的……美人,你風情萬種,怎可被那病秧子平白辜負?真的不想試試?」

  眼中燃起怒意,蘊華的黑眸越發晶亮迫人,但瞬間那怒意被壓下,她思量半晌,淡淡一笑道:「我沒興趣摸你,你連王爺一根指頭也及不上,我指頭真要碰著你,哪隻手指碰到,我就斬掉哪隻手指。」

  「哦?」秦長歌四下打量她,「癡情,癡情鍾子!」

  嘴上風流輕佻胡言亂語一力要讓蘊華推翻自己就是沈無心的猜想,暗自裡秦長歌也在心急,剛才是制住她了,可是自己內功未成,無法精準的穿透她穴道,運起那點可憐的內力試圖進入蘊華穴道,偏偏對方內力強勁古怪,自己的那點內力,遇見了直如螞蟻撞牆蚍蜉撼柱,瞬間抵消,她不敢多試,生怕蘊華髮硯了自己沒有內功根本制不住她的要害,否則她一反擊,自已吃不了兜著走。

      悄眼一瞄,看月影移動方向,已經耽擱了許多時間,等下若是王府侍衛趕來自己就完蛋了。

      轉目一瞥蘊華神情,卻見她神情憤懣,胸口起伏,眼光死死盯著旁邊地面,竟似無比憤怒模樣,不由一怔,這丫頭不是一直很鎮靜冷酷的麼?怎麼現在氣成這樣?我剛才說什麼了?

  癡情種子?

  心中忽然一動,秦長歌立即揚眉笑道:「癡情種子,你這般美貌,你家王爺定然很愛你吧?金屋藏嬌?日日承歡,嘖嘖,什麼時候封妃?小生可有榮幸,討一杯喜酒喝?」

  ……

  青影一閃,蘊華突然直跳而起,而於此同時,秦長歌的手指,已飛速的連點她數處大穴!

  再受暗襲的蘊華滿面通紅,在半空中瞪大眼睛,恨意無倫,忽厲聲低喝:「疾!」

  輕微的噝噝氣流聲響起,黑暗中隱隱五色光彩氤氳如琉璃,飛旋如練。

  光彩一漲,一聲悶哼,秦長歌如被巨鎚擂胸,嘴角立即溢出血來,而落於穴道的手指,竟然如遇上阻力般,啪的被震開!

  夜色裡一片寂靜,卻聽得咯咯連聲,秦長歌出手的那隻手指,竟奇異的發出響聲,那聲響有如骨節在慢慢碎裂,而指尖之處,更是極其詭異的緩緩絞扭起來,彷彿黑暗中有無形鬼魅,正獰笑著擰轉著她的手指。

  又一聲悶哼,秦長歌素來平靜的臉也難得有了點扭曲,而蘊華目中厲光大盛,張嘴就要尖嘯!

  目色一急,秦長歌卻急而不亂,凝目看那彩練,目光突然一閃,迅速將手指向地上一插,咯咯聲立止,隨即咬破舌尖,噴出一口血霧,微紅血光迎上彩色氣練,立時糾纏成一片黑色,秦長歌刷的拔出手,帶著泥土的手指疾風般穿過那層蘊華體外黑霧,生生插入她的穴道!

  一切不過騰起的剎那間。

  砰!

  跳起半空的身子,立時死魚般的又落下去,重重落在地上。

  栽落在地的蘊華,被激起的煙塵撲了一頭一臉也不顧,目中神色震驚至不可接受,「你……你怎麼知道……」

  秦長歌再次將那隻手指插進泥地,冷笑道「想不到堂堂趙王府中,還有南閩彩蠱教妖人,你們教派不是五年前已經滅絕了嗎?居然還有人活著!你已練成五色,地位不低,是聖女,是教姑?」

  「你居然知道得這麼清楚」,蘊華咬牙,「……我留你不得……」

  「我也留你不得,」秦長歌俯視她,瞳仁裡泛著幽深的光,「我中川早先何等富盛?若非你彩蠱教作亂,以噬骨媚術引誘我國主,使他昏聵亂國,中川何至於被你們南閩和西梁逐步侵吞,以至於現在龜縮眾國之中委曲求全芶延殘喘,隨時面臨覆國危險?你們這些該死上一萬次的妖人!」

  「你不是那個沈無心……」蘊華目光突轉深綠妖異,宛如鬼火,「你是中川人,你是誰?」

  最後一句,語聲低沉嘶啞,有如夜蛩吟唱,低切綿長。

  「別對我玩你的妖術,」秦長歌低喝,切斷她語聲,「閉嘴吧。」

  伸掌重重對她腦後一擊,蘊華立時暈了過去。

  噗通一聲,秦長歌也坐倒在地。

  汗透重衣。

  好一會兒,才勉強抬手拭了拭汗,順便看了看骨節已有些變形的手指,苦笑了下,喃喃道:「下次沒武功千萬不要出來混了……」

  先前她摸著蘊華軟肋,以言語刺激她真氣走岔憤而跳起,趁著那一刻所有的真氣都離開了守護的穴道,她運足全力,以內力及時封鎖她的大穴。

  不料蘊華卻還有壓軸絕招,她那「琉璃彩蠱」,以南閩最幽深危險的山谷「九幽谷」中的「琉璃蜒」練成,中者骨節碎裂絞扭而死,死狀極其痛苦。

  這東西什麼都不怕,唯獨怕土,終年生活在樹洞之中,從不下地,猶以溶血之土更對它有克製作用,這種蠱連同彩蠱教,當年強盛一時,但極其神秘,除非各國上層決策人士,少有人知其底細,秦長歌自然是知道的,她並沒有直接對上過該教中人,但彩蠱教的覆滅,本就有她的手筆。

  只是那是另一段住事了。

  所以剛才剎那之間,看著那琉璃般的五色彩練,她突然想起這個據說早已滅門的教派的看門絕技,及時以指入土,否則今日難免命喪蘊華手中。

  彩蠱教居然沒有覆滅,他們還剩下多少人?他們潛入西梁,所為何來?素長歌現在不打算和這個陰邪的教派對上,中川和彩蠱是死敵,先借來一用。

  一線浮雲,遮蔽月色天地間暗了一暗,秦長歌不敢再耽擱,將蘊華抱進矮牆後。

  你就等著三五天後,在被餓死之前被人發現吧。

  拍拍手,秦長歌放棄了殺蘊華的想法,一是琉璃彩蠱練到五色,殺蠱主的人極易被已有靈知的妖蠱破體攻擊,她現在的武功,不敢輕動,二是彩蠱教潛在暗處,留下蘊華這個線索終究會有用處。

  月光照在蘊華身上,凸凹有致,曲線美好,秦長歌想起傳說中美色誤國的彩蠱美姬,能令遍閱春色的國主為她誤了江山,不知風姿又是何等的動人?打量了蘊華身材,秦長歌笑眯眯吹了聲口哨。

  「美人知道我怎麼發現你在樹後的麼?其實呀……怪你身材太好……」

  她微笑著輕輕在蘊華頸下一陣搓揉,隨即撕起一張薄如蟬翼的面皮……

  !!!

  陰險彪悍的西梁皇后三世以來第一次呆如木雞。直接怔在了黑暗中。

  半晌。

  「……穿越也能碰見山寨版!!!」

  ——————————

  時辰真的不早了,再不走來不及了,臉色古怪的秦長歌,恨恨的放手,扭頭而去,不多時到了亭子附近,便見侍衛來來去去,如常守護。

  看了看月色,算了算方位,取出早已準備好的銀針,插在地上,稍候須臾,便見月光漸漸西移,與銀針合而為一,斜拉出一條長長的黑影,冷光一閃。

  秦長歌立即拋出掌心圓石,一陣嗒嗒連響,反射月光瑩然。

  東方木,南方火,中央土,西方金,北方水。

  樹,燈籠,地面,銅風鈴,荷池。

  飛亭為樞,長廊為軸,雙線對交。

  五方應五行。

  天色突然一暗。

  似有黑霧湧地而起,又似天降雲霾罩人眼目,聽見聲音趕來查看的侍衛,忽覺眼前一暗,腦中一昏。

  位於西方的,眼前突冒參天巨樹,密林森森,站在南方的,忽覺烈焰焚身,大火迫人,西方的侍衛,只覺冷風撲面,萬劍齊攻,北方的,對著突然湧現的巨浪滔天目瞪口呆。

  而秦長歌早已一閃身掠過長廊,直奔亭心。

  這是簡易版的「月煞陣」,秦長歌其實不想動用,這陣很多年前的睿懿皇后使用過,她實在不想令人將她和睿懿聯繫在一起,然而今夜出乎意料的防衛,令她不得不出手。

  身影連閃,已至亭心,秦長歌連猶豫也沒有,眼光一轉,立即跳到亭欄上,指尖扣上亭中青花粉綵燈中位置偏高的那個,輕輕一拉。

  軋軋連響,地面突裂一分為二,現出黑色階梯,若是秦長歌剛才還站在亭中,非得栽下去不可。

  眉頭一皺,秦長歌微微一怔她原以為亭中地面高出,頂多就在高出的位置藏了此物事,沒想到居然又是地道,這個到底要不要下去呢?

  此時退出,還來得及,再過一刻,月光轉向,陣法便失去效用,想走也走不了了。

  可是無功而退向來不是秦長歌的風格,既然已經驚動侍衛,過了今夜,再想有所動作,難度定然加倍。

  暗門開啟有固定時間,時間一到,再次緩緩合攏。

  閉門前那一剎,秦長歌身形一閃,投入了地道。

  站在階梯之上,素長歌並沒有立即往下走,她在黑暗中閉起眼睛,開始思考蕭琛為什麼當初請客要在醉心亭。

  當然,蕭琛請客不知道她的身份,但是,趙王府可供請客的地方那麼多,為什麼偏偏要選在暗藏機關密道的醉心亭?

  前日裡秦長歌拜訪過文正廷,從他口中得知蕭琛並不是所有食客初來時都會設宴款待,但是只要設宴,都會在醉心亭。

  為什麼?

  醉心亭下,別有洞天。

  凡是蕭琛覺得有問題的來奔者,都曾在醉心亭接受王爺賜宴,榮幸拜領盛宴的清客,必然想不到在亭中某處,有精銳雙眼在暗中觀測他的一舉一動。

  不能過關的,怕是很難在趙王府呆到第二日的吧?

  趙王府清客來去還是很自由的,少了誰,也無人驚異。

  內功未成,而又極擅偽裝的秦長歌,那夜要麼是沒被發現疑點,要麼就是尚在考察中,等待她的下步動作,看樣子今夜過後,無論如何不能再留了。

  那麼,換句話說,這個密道到底通向何處,則很值得商榷了。

  要是誤打誤撞,撞進趙王私豢的死士高手團的據點,以現在的秦長歌,絕對不能活命而出口。

      想了想,秦長歌以圓石擊路,發現沒有機關,更加確定了這裡只是一個通道,她緩緩走下去,在第一個岔道前停下腳步。

  這一剎趙王府的佈局在秦長歌心中流過。

  偌大的王府建築方點陣圖在她眼前緩緩展開,正殿,後殿,寢殿,東西跨院,廳,堂前院內苑花園,醉心亭恰在正中!

  點燃火摺,左右看看,根據岔道的分佈,終於確定這密道是個井字形的結構,以醉心亭為軸,連接四處端點,分別應該是蕭琛寢殿,書房,西跨院下人房,最後一處秦長歌想了半天,只隱約記得那裡應該是一處空地,生著灌木雜草,據說原先是處小花園,後來漸漸荒廢。

  這後兩處,只怕都不能去。

  蕭琛寢殿……那還是算了,雖說他很美,秦長歌也不介意欣賞美男睡姿,但偷窺前世小叔子,饒是她膽大皮厚,終究有些適應不良。

  何況,照今晚的情形,他的寢殿,還真的是不能去呢……

  計議已定,秦長歌直向書房方向行去。

  密道應當有一部分在水下,然後傾斜向上,四壁滌黑,以青磚混合米漿徹成,極為堅固。

  前世裡秦長歌雖然來過蕭琛的王府,卻並未仔細查看過,而這密道,似乎也不是三五年內便可完工的,秦長歌回憶了一下,依稀記得趙王府的原址是前元翼王的府邸,也就是說,這密道必定早就有了,只不過被蕭琛發現,再次改造利用了而已。

  只是他一個富貴王爺又不參與政務,何必花偌夫心思槁這麼個巨大的工程呢?

  飄搖的火光裡秦長歌笑了笑,而前方已經無路了。

  伸乎在看似光滑的四壁摸了摸,隱約摸到掌下一幅畫,那輪廓線條粗獷詭異,純然不是趙王的風格,倒似出身草原哈桑的前元皇族的圖騰圖案,這更加證實了秦長歌的猜測,手指細細摸過去,是一幅女人的臉,兩眉間有痣,點了點痣,沒有動靜,秦長歌想了想,又摸到眉側,果有微微凸起,輕輕按下去,牆壁突然動起來,現出一線微光。

  是燈光。

  從碧紗槅扇外射過來,被淡綠竹紋的紗幕淘洗一番,再射到便榻下密道出口時,便是一片淺淺的綠色,地面上映著清逸的竹影,如一幅寫意花卉,筆致清俊。

  絹絲精繡花鳥雙魚鎏金屏前,亦淡淡透出兩個修長的影子,一人長髮散披,寬衣大袖,風姿雅潔溫秀,行走間衣袖當風而身姿清舉,肅肅如松下風,皎皎似林中月,高士白雪,晶瑩無暇。

  另一人頎長挺撥細腰長臂,金冠玉帶錦袍明珠,側面輪廓鮮明俊朗,每一線條都似沐浴仙人厚愛,歷經造化愛撫,熠熠如烈火中的金光,恰到好處的天神般的高貴完美。

  蕭家兄弟,皇帝王爺。

  秦長歌現在的位置在榻下,低矮的便榻將身形掩得嚴嚴實實,應該不會被那兩人發現,然而秦長歌卻立即從榻下悄悄潛出,屏住呼吸,目光一輪,寂然無聲的掩到帳幔後。

  她緩慢控制著自己的呼吸,師門的吐納心法極其特別,幾乎沒有聲息,極擅隱蔽存在,而那帳幔長可及地,重重垂落,裹住她這樣身形纖瘦的人毫無痕跡,雖然帳幔在內外間槅門處,看起來很顯眼,其實按照視線盲點的理論,越顯眼的地方越安全,這和坐在門口位置卻最不容易被人看見在做什麼,是一個道理。

  由陌生護衛的出現,秦長歌早已猜到蕭玦來了,蕭琛最近在生病,他悄悄來探望也是合理,而剛才醉心亭陣法的發動,大約不多一會侍衛就會來報,以蕭琛的細心,一定會想到密道有人潛進,也一定會派人查看密道的各個出口,所以榻下,是絕對不能呆的。

  而蕭琛發現榻下沒有人,按照慣性思維,也定然不易想到她仍舊在這間房內,會以為她沒走這條道,那麼最危險的地方,也就最安全了。

  秦長歌緊緊靠著身後樑柱,忽覺背後有異,後心接觸的一塊地方,竟有隱隱突起。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四章  驚遇

  秦長歌屏息緩緩伸手在背後摸索,隱約覺得是數行字跡,不知道何人寫在這慢帳後的柱子上,此人筆力雅健,飽蘸濃墨,所以每一筆都微微凸出,秦長歌感覺又比常人靈敏,才能發覺。

  四處摸了一遍,確定了首句首字的方向,秦長歌一點點緩緩摸索過去。

  「傾金盃三千醉倒矣,齊賀孟老旬壽。」

  「塞玉膾一腹撐破哉,皆送錦羅袍端。」

  後面還有一行小點的字:孟老旬壽,榮膺王賀,椎道恣肆醉酒客,卻汙謫仙白雲袍,嗚呼,枉為名士,不知自持守正竟至如此乎?

  秦長歌俏悄偏頭,瞅了瞅那字跡,微微沉思。

  「……那夜三更許,王爺他們在書房談論詩文,有個士子酒多了,大約談得又太激動,競吐了書房一地,王爺命人進去打掃,又著人將他扶出來,備了小轎送回,然後換到書房裡間繼續談,小的當時沒什麼,現在想想,那日王爺興致也實在太好了些……」

  衛恭當日的話閃過心頭。

  原來不止吐了一地,還吐了蕭琛一身?

  換句話說,衣服被汙的蕭琛定然是要回裡間換衣服的,那些酒興正酣士子詩客,把酒論詩談興極歡,都是在極其興奮的時刻,有誰會在意蕭琛去了多久?

  他命人進去打掃,實際是讓親信下人把住書房內外,省得有醉酒失態的客人,闖了他的書房裡間。

  而書房裡間,是有密道的。

  而那個酒醉狂吐的客人,在這一席不是壽宴的邀聚中扮演了什麼角色?「狂為名士,不知自持守正竟至如此乎?」壁上的這個疑問,其實正是最大的疑點,名士多清傲自矜最要臉面,又是在親王邀宴,眾文人齊聚的重要清貴場合,怎會失態至此?

  有些原先摸不著頭腦的如珠散落的線索,如今已隱隱被趙王邀宴這條線,串起一半。

  三年前,出事之日,郢都大儒孟廷元,蒙受王恩,在趙王府慶賀那個改了日子的「壽辰」。

  宴畢而餘興未盡,趙王邀文人們繼續書房詩酒對談。

  結果狂生嗜酒失態,汙卻王袍,此時正是三更時分。

  三更,出事時刻,蕭琛抽身外出,而趙王府離皇宮,距離很近。

  他「換衣服」的這段時間,有個狂士,看不順眼那個醉酒客,肆意揮筆,在柱上題了這一行字。

  估計這家伙也喝得差不多了,居然撩開帷幕在柱上題字,帷幕一放,誰還看得見?

  而三年來無人發現,要麼是來換帷幕帳幔的粗使下人根本不知其中利害,看見了也當是喜愛詩書翰墨的王爺的雅興,自然不會拿這無關緊要的小事來和蕭琛說,要麼就是蕭琛根本不給人進他書房,這帳幔根本沒換過。

  天網恢恢,陰錯陽差,卻給從密道潛入,膽大心細選擇鑽入帳幔的秦長歌發覺。

  秦長歌微微浮現一絲冷笑。

  今夜雖然比較倒楣,但總算有了收穫。

  嗯……那個「醉酒」的傢伙,還活著否?

  「著人將他扶出來,備了小轎送回」……罷了,估計送回哪個亂葬崗吧。

  外間,蕭琛微微的低咳傳來,氣息虛浮,他斜斜倚著外間的軟榻,翻著幾份奏摺,有些力不能支的模樣。

  蕭玦卻立得筆直,燈光下長身玉立精神奕奕,聲音裡卻有幾分沉肅:「德陝二州知州同時上摺,稱今年隴西南大熟,糧價卻未降,連帶諸般生鐵棉花皮革草藥等物皆有漲勢,黃金兌價卻有輕微下抑——琛,你怎麼看?」

  輕輕一笑,笑容清雅如潑墨山水,濃黑的睫映著蒼白的容顏,素淨到極致反增幾分驚心的鮮明華豔,蕭琛的聲音宛如低吟,在飄搖的紗幔後亦飄搖不休:「北魏今年的風災,損失頗為慘重呵……」

  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話,蕭玦卻也笑了。

  和弟弟的淡柳疏雲般的雅緻純淨不同,他的笑容永遠璀璨明亮,日光般跳躍著金色的漣漪,每一個漣漪都是醉人的漩渦,吸取所有人不由自主的目光。

  他音色琅琅,有鏗然之聲,「終於耐不住了麼?卻叫朕等得好久!」

  蕭琛懶懶笑睇他:「陛下看來手癢許久了。」

  「那是,」蕭玦搖頭道:「說起來,做皇帝可比當年打仗辛苦多了,三更眠五更起,批不完的奏摺,見不完的人,用不完的心思,煩不完的事端,朕還是懷念當年南征北戰的日子,啃乾糧喝冷水,夜裡枕著馬鞍睡,連營疊帳裡聽羌角悠長雄雅渾,把那一輪月光也吹得森涼森涼,聽著聽著睡著了,身下有東西咯著也懶得管,早上起來一看,野草下好大一塊死人骨頭,也不知道是哪次戰役死在荒野的倒楣鬼……」

  不知怎的,他聲音越說越低,彷彿初初騰起的火焰突然被一捧冷灰壓下了般,初時的懷念與意興飛揚,都漸漸悵惘湮滅。

  屋外的月光,一樣的穿堂入戶,森涼森涼,卻已不是當年的血染黃沙雨淋荒草的戰場。

  月下吹著羌角的人兒,亦早已化成了一塊「死人骨頭」。

  蕭琛卻漫不經心道:「北魏以黃金購買我數州糧食藥品備戰,以至物價有異,不過從數字上看,做得頗為小心,並不顯眼,兩州知州,能於蛛祚馬跡中發現這等細微變動,著實是能吏。」

  微微一喟,蕭玦的思緒被拉回,悵惘之色微淡了此,冷冷道:「要買,讓他們買去,長林糧庫裡三十萬石陳糧去年遭了雨水開始發霉,賣給他們去。」

  「他們又不是傻子,」蕭琛笑,「如何肯花銀子買你黴糧?」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住,」蕭玦目光如暗潮翻捲,「北魏目前掌管戶部的是德王魏天祀門人,魏天祀這個人能征善戰,但是……你知道的。」

  「該掌控的,自然別放過,不過,我想……」蕭琛摺扇輕輕敲在掌心,「給魏王搞點事吧?聽說他還是比較信重魏天祀的,這些年魏天祀因他愛重,也頗積攢了幾分力量,陛下,您看……」

  他聲音放低,蕭玦微微俯身而就仔細傾聽,紗屏上映著兄弟倆和睦無間誠摯交談的背影。

  半晌,蕭琛直起身子,微微露出倦意,正逢此時侍衛來報醉心亭有異,蕭琛不動聲色的聽了,道,「去吧」。自轉身進內間來,笑對跟進來的蕭玦道,「臣弟素來喜歡用蘊華做的枕頭,薄荷加菊花葉,清涼明目,手藝也工巧,天下難尋,可惜她懶,只做了一個,害我偶爾在書房午睡,還得抱過來,晚上回寢殿,再抱回去。」

  說著俯身去拿軟枕,衣袖在榻上有意無意的拂過,一拂便即起身,若無其事下榻。

  「蘊華?」蕭玦只看著那個枕頭,「你那個刺繡精絕的侍妾?我看著也算好的,你素來也慣著她,為何不給她個名分?」

  「臣弟現今還不想這事,」蕭琛語氣溫和卻堅決,隱隱有拒人千里味道,「皇兄關愛,臣弟感激,只是現無家室之想。」

  「你啊……」蕭玦挑挑眉,「每次你都這樣,好,不提。」

  笑了笑,那笑意也只是虛虛浮在容顏之上,一層朦朧月光般的虛幻,蕭琛道「醉心亭有異狀,臣弟須得前去看看,這裡應是安全的,臣弟會再調侍衛過來守衛,請陛下在此稍候。」

  「你去吧,」蕭玦揮揮手,「朕說過今夜不回宮,午後睡了一會,現在也沒有睡意,就在你這書房看看書,朕喜歡你這裡,呆著心氣寧靜,你不用再支應我,醉心亭若沒什麼事,你就直接回你寢殿,朕天鼓時分自會回去,你放心,禁宮十八金侍來了一大半,邱統領稍候也要親自來接朕,我安全不會有任何問題,你自己養病要緊。」

  淺笑應了,蕭琛自出去了,不多時,書房外一陣腳步雜遝之聲,顯見得又加派了侍衛。

  蕭玦就勢在榻上坐下取了一本書翻閱,卻並沒有看下去,翻了半晌將書往榻上一放,喃喃道:「這丫頭,怎麼老是不在上林庵……」他聲音很低,帳幔後秦長歌並沒有聽得清楚,她只是透過細絲經緯,注目蕭玦,想著兄弟倆剛才的對談,綻出一絲淡淡笑意。

  蕭玦,你,學成了吧。

  你曾是,那般熱血的青年。

  曾記得你還只是節度使帳下參將之時,便為他國百姓苦楚流離而唏噓,不顧元帥阻止,收容難民入營庇護,卻被混雜其中的細作竊聽了情報夜半偷溜出營,若不是玉自熙一言不發守在出營必經之路,將那細作斬於刀下卻秘而不賞,你早已因此獲罪。

  時隔多年,當年青澀衝動毫無心機的青年,早已化為沉冷英銳的帝王宮闋之巔,冷然俯瞰,你已輕易不會再為那些悲天憫人的情緒所左右。

  如今的你,做得很好,利益恩仇如此分明,你不再天真的視天下百姓為一家,你已經開始想著,將他們的家,變成你的家。

  如果,如果,我是直到現在才遇見你,我們之間的齟齬,會不會少些?我的結局,會不會因此不同?

  ……怎麼手臂有點癢?

  沉湎於現實與回憶的交替中的秦長歌突然怔了怔。

  她放低目光,在臂上一掠。

  笑意突然凝結在臉上。

  哪裡來的老鼠!

  啊!!

  天殺的老鼠!

  大名鼎鼎的開國皇后,世人口中傳說成神的千絕高弟,號稱沒有缺陷沒有弱點的一代奇女子——其實還是有缺點的。

  生平無所畏,最怕是老鼠!

  眼睛瞪成了碩大的龍眼,拚命咬著嘴唇逼迫自己不要條件反射的尖叫,秦長歌臉色煞白冷汗滾滾的盯著那隻老鼠,它看來並不是普通的家鼠,身軀較大,毛色滑亮,肥胖如幼貓,它是從窗子上爬進來的,而她正站在帳幔後窗子邊,那該死的老鼠居然不怕人,爬到了她的手臂上,烏黑的豆眼眨了眨,毫不畏懼的和據說憑眼神便可以嚇死人的開國皇后大眼瞪小眼。

  然後,在秦長歌驚悚的目光注視下,緩緩的抬起爪手,準備,抓下去。

  滾!

  悶聲不吭立即將手臂一甩,老鼠滴溜溜圓滾滾的飛出去,秦長歌再也不管蕭玦會發現她,一撩帳幔就撲了出來一一老鼠比蕭玦可怕多了。

  聽見異聲的蕭玦霍然回身,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覺紫光撲面黑影一罩,硬生生被一大團紫色刻金絲,繡穿花帳幔裹著的一個怪物撲倒在地。

  咚,後腦撞到木質地面的聲音。

  半晌。

  ……

  跳出來時不小心絆倒帳幔的秦長歌,裹著渾身的厚重綢緞,終於緩緩睜開眼,咬牙決定面對自已三世以來的頭一次絕世奇糗。

  在心中強大的默念:上次你壓我,這次我壓你,扳回一局……

  睜開眼,望進一潭幽邃的深水之中。

  ——————————

  那水如此之深。

  如此之涼。

  如天色將晦,而雪意深濃,極地之西日光永無升起之處,冰天雪地的黑暗和蒼涼。

  往事像風,嘶鳴著穿越時光遠去,那些沉澱在記憶裡的夢寐疑惑,那些欲觸不敢觸的心深處的隱秘,被年復一年的風吹雨打漸漸磨損銷黯,而斷鴻聲裡,青山遠隱,斜陽漸沒。

  只剩下沉冷的涼,如這夜色黝黯,不見微光。

  突然想起詩經《淇奧》裡,「充耳琇瑩,會弁如星」,冠冕珠玉的高貴男子啊,你衣冠華重舉止英朗,氣度高華顧盼流光,可為何,眼底有深深的憂傷?

  為何?為何?

  殺妻的嫌疑人,你比受害者還悲傷?

  ……

  目光相交,不過一瞬。

  那久藏的悲涼立即被憤怒所掩。

  眼見那深黑的眸子燃起了灼灼烈火,鷹隼掠翅般飛射而來,秦長歌才醒覺自己還趴在皇帝陛下身上,研究人家眼睛,雖說現在自己是個男子,也束了胸也吃了變聲丸,不用擔心被認出來,可是現在這樣子,也算「欺君」了吧?

  訕訕的準備爬起來,不防皇帝陛下長眉一皺,劈手當胸便抓起她瘦伶伶的身子,隨隨便便毫不客氣的將她扔了出去。

  骨碌碌落到地上,所幸地上都鋪著厚地毯,不過秦長歌依舊覺得臀下有異,猶疑著一摸,再次跳起。

  悶聲不吭不辨方向的再次撲向皇帝陛下,將剛剛起身的蕭玦又一次惡狠狠撞回原地。

  ……

  蕭玦氣得快吐血了。

  這哪裡來的瘋小子,撞人有癮嗎?

  秦長歌無辜的要吐血了。她一生以來,殺人放火扒墳絕戶什麼都無所謂,死屍鬼魂殭屍妖魅也算不了啥,唯獨老鼠例外,老鼠是她的絕殺計是她噩夢源,老鼠和毒酒讓她選一個親近她一定毫不猶豫選毒酒。

  人總有弱點,總有一懼,這有什麼辦法?她難道很想一而再再而三的壓倒蕭玦麼?她又不是沒壓過!

  剛才手一摸,天殺的,居然又是那隻老鼠!

  不過是死的,先前那一扔撞在地上昏了,然後被蕭玦扔出的她如秦山罩頂壓了下來,終於將這只肇事的老鼠壓成肉泥——血糊糊黏膩膩一團,剛才就壓在她身下!

  秦長歌渾身的雞皮疙瘩都炸起來了,恨不得現在就扒掉這身衣服紮進水裡洗個乾淨,將自己最怕的東西壓在身下,比殺一萬個人還恐怖啊啊啊……

  蕭玦卻不會給她好好洗澡的機會了。

  門外侍衛的腳步聲已響起,而鬱怒萬分的他一把拽起這個瘦弱的青年,張口就要呼喚。

      秦長歌一把摀住了他的嘴。

  蕭玦怒瞪——你手上還有老鼠毛!我要殺了你!

  秦長歌當沒看見蕭玦殺人的眼神,只低低在蕭玦耳邊道:「陛下欲以士心之失,擅殺國士麼?」

  「國士?」蕭玦的眼神裡明明白白寫著嗤笑,烏黑的眸子流光明燦,每一寸光芒都反射著不屑。

  秦長歌一笑,繼續清晰快速的道:「當今天下六國,其實勢力三分,離國僻處海疆,內亂頻仍,難以參與內陸政治格局,可去除;中川勢弱,依附我西梁,只需踏平其他任何一國,中川必不戰而降,可去除;南閩民族雜處,各自割據形如散沙,可去除,唯北魏新主強幹,榜招天下賢才,東燕國師絕豔,理玫治國井井有條,兩者皆為強敵。」說完鬆開手,順便將沾了老鼠毛的手在蕭玦錦袍上揩了揩,好整以暇的一笑。

  蕭玦果然沒有再喊,也沒有在意她大不敬的動作,微微沉思,隨即冷笑道:「你這也算國士?稍微瞭解點六國局勢的人,都說得出!」

  話雖如此,心裡依日在琢磨剛才秦長歌的話,六國勢力卻只三分,這是極其目光清醒的人才能看到的格局,這個狂生,雖有些紙上談兵,胸中卻也算有幾分丘壑了。

  秦長歌聽他這話也不生氣,懶懶一笑,往榻上一倚,「是嗎。不算。那陛下叫人吧,區區肚子裡那點貨色您看不中,那也不必再說了。」

  蕭玦長眉一軒,難得的竟沒有生氣,他已經迅速平復了怒氣,淡淡道「激將法對朕沒用——朕不是無知愚人,你不過為自保而已,朕答應你,先不呼喚侍衛拿下你,但你若說不出令朕滿意的政論,要殺你也是很容易的事。」

  說著便高聲命已在門外躬身請安的侍衛們退下。

  秦長歌笑了笑,心裡卻略有些驚異,蕭玦果然已經不是當年的衝動勇莽少年,其沉穩處著實有帝王之風,想起坊間宮中說起他近年來的暴戾,微微有些疑惑——他現在看來明明是個心懷天下的有為君主,到底暴戾在哪裡?

  面上卻平靜的道:「陛下,草民可沒有欺君的膽子,既稱國士,自有謀略,其實何止如此?草民自認為既能從容廷對,又可躍馬沙場,何況知世情,察政局,曉人和,明詩書,通奇門遁甲,擅琴棋書畫,陛下雖英才盡囊,羅列豪傑,但朝堂之上袞袞諸公,論起駢四儷六的文章也許來得,談到指點江山匡扶天下,可未必及得我。」

  說完鼻子朝天搖頭。

  氣極反笑,蕭玦道:「你好大的口氣,滿朝文武,在你眼中一錢不值?我且試你————前數日集英殿修撰梅英受命為新落成的飛橋賦聯,這梅修撰素來是個好鋪排的人物,洋洋灑灑寫了副長聯,上聯是出來了,下聯卻怎麼也得不了好的,你既稱明詩書,聯句這種彫蟲小技想必不在話下,你給對對?」

  「願聞其詳」,秦長歌滿不在乎一笑。

  「你聽好了」,蕭玦黑而長的眉下更黑的眸子沉若深夜。

  「觀爾謫落青天,攜煙霞吞吐,垂長天飛練,如金剛之鞭,紫光之戟,靈官之笏,姮娥之絹,似持國琵琶,增長靈劍,廣目赤索,多聞寶幡,上接九天之雲,下通紫禁之巔,且伴三春舞柳,不辭四季歌鶯,亙虹枕水,臥眠神仙,橫開嵐氣,遙分七星,南望龍門,北接仙寺,長橋飛渡,華閣臨虛,玉輪金彀,方卷帝心之眷,緇衣青燈,正締主德之純,雙接星漢,雲塵所經,萬民蹈舞,伏塵遙拜,乞雙聖安康,佑我皇圖永固。」

      輕輕一笑,秦長歌道「真長。」

      「上聯是寫飛橋的」,蕭玦目光灼灼,「下聯再寫橋也沒什麼意思了,你不是對六國三分局勢有心得麼?便以聯句的方式,抒發一下吧。」

  他行到博山香爐邊,取了一把安息香,比了比,選了根最短的,點燃,又將香爐移到窗邊,開窗,晚風絲絲透進,那點明滅的暗紅,燃得飛快。

  回轉身負手而立,蕭玦微有些挑釁的看著秦長歌,一炷香,限題對長聯,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他想都沒想過這小子能答出來,出這個題,不過為殺殺他的傲氣而已,他已經在考慮,等下這狂生對不出來跪地求饒時,自己該給他什麼懲罰好?看在有點小才,發往六部做個沒俸祿的書辦?

  刁難,嚴重的刁難。

  秦長歌暗暗腹誹,想了想,緩緩跛了幾步,笑道:「昔有七步成詩,現有十步成聯?哈哈。」

  低首,撲的吹滅了那根香。

  蕭玦愕然,正要喝斥這人無禮,卻聽秦長歌曼聲道:

  「看我攪亂紅塵,翻風雨沉浮,覆淹海潛浪,試北魏之書,東燕之弓,南閩之城,中川之器,棄天祈丹書,挽嵐黃卷,陰離玄壇,北堂玉衡,左接三國之壤,右臨碧海之涯暗迎五湖豪傑,不卻八荒能士,交遠攻近,驚起女主,縱壓幽平,遠指一禹,文鬥燕女,武鎮閩巫,金宮生隙,玉階蒙塵酸儒淫道,宜亂國本之基,強臣弱主,可裂匡扶之義,獨運聖心,兵鋒且指,天下震慄,捧表郊迎,盡一生浩蕩,建此帝業萬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7 03:01 PM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五章  謀國

  蕭玦瞪著秦長歌,久久不能言語。

      天祈,北魏國主魏天祈;丹書,北魏招納賢才的檄文以硃砂寫就,又稱丹書。

      挽嵐,東燕女王柳挽嵐;黃卷,國師冊封以黃緞下表。

      陰離是南閩大祭司,他作法的聖壇就叫玄壇。

      北堂嘯則是中川國主,宮中收藏的法器「國衡」據說是中川十大絕頂名匠窮畢生之力製成,可通陰陽,曉地動,觀天象,蔔吉凶,被中川視為至寶。

      蕭玦已經來不及為這敏捷驚異了,他出這題純粹是刁難,長聯何其難對,何況還要應題?百多字裡既要闡明天下局勢以及吞併方略又要工整應景對句,韜略才華缺一不成,他朝中才子無數,雖也有敏捷的,但定無這份縱橫天下的謀略,有謀略的,亦絕無這般才學,至於十步成聯,更是不可思議,他瞪著秦長歌,要不是知道是自己臨時出的題,幾乎要懷疑對方作弊了。

      在心中默念「酸儒淫道,宜亂國本之基,強臣弱主,可裂匡扶之義」,越想越覺得合心,正是對付北魏和東燕的絕妙辦法之一,北魏重文重儒,文風極盛,道法獨尊,文士和道士在北魏極其受到尊崇,高官貴胄多信道教,地位高尚,對朝局也有一定的影響力,然而這兩類人其實極易生事,雖說北魏之主還算英明強幹,但他近支遠支兄弟極多且個個狼顧鷹視頗為掣射。魏天祈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警惕西梁和防備兄弟上了,對於隱而不發的民間力量估計不足,只要有心慢慢挑撥,埋下陰火,挑動龐大的文道勢力走斜或火拚,確實能動搖北魏之國本,至不濟也會大亂一陣,西梁立可趁火打劫。

      而東燕最大的隱患,其實就是國師白淵,驚才絕豔,翻雲覆雨,功高震主,賞無可賞,輔佐的又是女主,要想搞出點齟齬來,讓東燕自毀長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至於縱壓幽平,遠指一禹,文鬥燕女,武鎮閩巫,是暗指陳兵幽平二州,扼守禹城咽喉,警懾北魏,再暗中交燕,因死位於燕川之間的南閩,再以武力出兵軍力較散的南閩,滿朝文武,都只知囤積軍糧整兵備戰,這個清瘦微黑的不起眼書生,居然是個經天緯地的人才啊。

      大起愛才之心,剛才的大不敬自然拋到九霄雲外,蕭玦目光閃亮如星,大喜之下情不自禁,跨前一步,「好!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不敢」,秦長歌無聲退後半步,規規矩矩一禮,「草民文正廷,隴東人氏。」

      「文正廷?」蕭玦沉吟,這個名字我好像聽過……你既有如此才學如何不應科考,也好博個功名,衣朱腰紫,平步青雲?」

      「草民無福」,秦長歌一本正經道:「三次應舉,三次落第,自知與朝堂無緣,也就不再妄求了。」

      「我想起來了,你是隴東名士,據說三歲能文的那個,」蕭玦突然道「如何會落第」。

      「命中無福罷了」,秦長歌言若有憾,「其實類似這樣的事也非草民一例,齊州名士蘭縱,亦少有才名,名滿天下,卻也是屢試不第。」

      「如此人才不為我所用,諸臣之責也,」蕭玦皺眉,「你明春再去應春闈,朕直接點你功名。」

      「不可」,秦長歌微笑,「科舉是國家掄才重典,本應天下至公,不當因一人而有私,今日機緣湊巧,得覲天顏,已是草民難當之福,而言及科舉,陛下又有不次擢撥之意,草民更當迴避,春闈無論如何不可再應,否則草民寸心難安,這是草民的一點小迂腐,還望陛下恕罪。」

      面上一本正經,心中卻在暗笑,文正廷啊文正廷,我今日可把一個有才有德堂皇光明不欺暗室心地無私的名士風範給你扮演足了,你要怎麼感謝我。」

      蕭玦果然目光大亮,俊朗的容顏上難得的溢出欣喜之色道「先生果然非凡,只是朕卻是多話了,你若不應春闈,朕豈不失一人才」

      「陛下,」秦長歌一笑,「科舉八股文章,套頭拘尾,侷限靈機,真正散漫山野的清逸之士,嘯傲煙霞的碩儒才人,未必擅長此道,如若陛下在科舉之外另開設『博學鴻識科』,由各地官吏推舉當地不喜應科舉的名士大儒應科,朝廷公車相迎,給足禮數,一經考校合格立授清貴之職,想來大儒也是人,文人還是尤其愛面子,不應舉,也就免了遺珠之憾了,這般可好?」

      「博學鴻識科……」蕭玦眼中喜色越發濃郁,盯著這個看似其貌不揚,論政談問時卻神采飛揚熠熠生輝至奪人眼目的書生,仔細想了想,點頭道:「此言審慮周詳,朕會在朝會上與諸臣商議。」

      看了看天色,他站起來,很自然的輕輕拍了拍秦長歌的肩,道:「天鼓時分了,朕要回宮上朝,你與朕一起進宮吧,下朝後朕還有些事,想與你談講----莫要推辭,你要風骨,朕也是要面子的。」

      斜眼看看自己的肩膀,最後一句令秦長歌一笑,做出勉強不言的摸樣,自隨了皇帝出去。

      走過窗前時,蕭映目光掠過那死老鼠,皺眉笑道「你就是給這個東西逼出來的?你怎麼和,女人似的怕老鼠?」

      他語聲那一頓,再起音時有一種輕微的蕭瑟,卻立即轉了話題,「對了,你怎麼會在帳幔後」。

      訕訕一笑,秦長歌早有準備,「聽說王爺書房裡有絕版的先韶時期的丹霞子的《古言》三卷,王爺極其珍愛,向不外借觀閱,但草民那個……垂涎已久,好容易請託了打掃書房的小廝,溜進來看上幾眼,便是沾點上古先賢的清逸之氣也是好的,誰知道遍尋不著,又看見王爺這裡藏書多,不知不覺抓起一本就看進去了,王爺和陛下進來時,草民嚇了一跳,躲閃不及,只得藏進了帳幔裡,衝撞之罪,請陛下恕過。」

      「《古言》是琛的寶貝,如何會大刺刺放在書房顯眼處?」蕭玦一笑,「竊書不為偷,朕多少也知道幾分你們這些文人的毛病,既不是有心窺探,也便罷了。」

      他說罷了不再多問,當先而行,修長的背影在朦朧的夜色裡輪廓清晰,秦長歌微微有些感嘆,這幾年蕭玦無論無何改變,也許脾性喜怒不定,也許時有古怪之狀,也許因為身居九重之高而不得不謀局陰私,但從本質裡,他似乎還留存了幾分當年那個明朗坦蕩,從不入人以私的少年影子,要知道,換成別的皇帝,躲幔帳後偷聽皇帝王爺密談,內容又涉及朝政大事,非得腦袋掉地不可。

      此時侍衛們已經備了車駕等候,還有位中年男子在人前守侯,看服色是禁衛統領,見蕭玦帶了個陌生人出來,都啪的跪下施禮,又抬頭看看秦長歌,微微有些戒備,蕭玦卻不理會,跨上玉轡金彀的御輦,道:「回宮。」

      此時蕭琛亦趕了來,他精神疲倦,披一襲白裘抱著手爐走近,蕭玦不待他到近前,已掀簾揮手示意,道:「你還病著,仔細冒了風,回去吧回去吧,」又指指秦長歌正要說話,秦長歌已搶先一步道:「時辰不早,陛下請先登輦,容草民和王爺告別,也好相謝王爺照拂之恩。」

      蕭玦點頭,自進了車駕,秦長歌迎上去施禮,蕭琛一眨不眨的注視著她,半晌輕聲道:「先生可謂得償所願了?榻底風景可好?」

      微微一笑,秦長歌顧左右而言他,「趙王府鐘靈毓秀,格局開闊,道路繁森,別有洞天,無心在此十數日,已是大開眼界,這都是托王爺之福啊。」

      「好說,」蕭琛微笑,「敢情先生進府求為食客是假,欲覽敝府陋景是真----可喜歡?」

      「王府貴邸,豈是無心這等身份可肆意評論?」秦長歌笑得婉孌,並不接招,「您言重了。」

      「重與不重,彼此心知,」蕭琛微微一咳,「我這淺灘微池,難容先生蛟龍飛鳳之姿,先生大才,既已得覲天顏,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將來容盛之時,莫忘回來看看小王。」

      一笑應下,秦長歌道:「不敢,王爺提攜相助之恩,無心沒齒難忘。」

      「你在我府中,倒未曾照顧到你,不過將來,總有機會相逢於朝堂的,屆時自有分教。」蕭琛微微偏首,淺淺一笑,月光下的容顏清雅風儀,眉目妙絕。

       哂然一笑又一禮,轉身走向侍衛們備好的另一輛車,秦長歌實在懶得和蕭琛這般打機鋒一來一去了,那隻老鼠,她真的很懷疑是蕭琛做的手腳。

      以蕭琛的聰慧,未必會相信她的空城計,榻下無人,他便佯作出門,半途上定會想著折回來堵個正著----她和蕭玦對答時,一直豎著耳朵在聽,近期練功的緣故,她的聽覺已相當靈敏,不會武功的蕭琛走近,她不會不知道,所以她才敢確認蕭琛沒有回來的情況下,對蕭玦胡謅她是文正廷。

      但那怪鼠哪裡來的?那麼湊巧?

  此時大批侍衛已護衛著蕭玦趕去上朝,只留下四名普通侍衛護送她入宮,秦長歌踢踏踢踏的向車子走去,臨到車下,蹲下身去拔了拔靴沿,直起身來,訕訕笑道:「嘿嘿,穿久了的鞋子舒服,就是有點塌……」侍衛們看了她寒酸的衣著,應付著點了點頭,轉過臉去,相視著撇嘴一笑。

      拙手笨腳爬上車子,秦長歌活脫脫是個沒坐過華麗馬車的窮書生,不住的看鏤雕的車窗,又傻兮兮仰頭去摸描了金漆的車頂,「這麼漂亮的馬車哇……」

      侍衛們早已等得不耐煩,各自翻身上了馬,又是撇嘴一笑,陛下從哪找了個這麼個活寶來,這樣的人,也是「名士」?只是終究不敢亂說什麼,吩咐了車子前行,護衛在週遭。

      行經西府大街,經過一條少有人跡的窄巷時,不知為何,車身突然一傾。

      充作車伕的太監大驚,急忙勒馬,半邊車身已經傾斜下來,嘩啦啦砸到牆邊,引起套馬一陣揚蹄長嘶。

      侍衛們急忙上前,合力去扶車子,仔細檢查了一下,發現是車後輪一處的榫頭有所鬆動,起初沒問題,車子一行快就鬆掉,輻條也因此散開幾根,以至於車身傾倒。

      侍衛們將車子扶起,忽覺得哪裡不對,車子倒了,砸在牆上,怎麼那個腐儒連聲驚呼也沒有?

      一個性急的侍衛立即伸手去掀車簾,探頭一看,驚叫道:「人呢?怎麼不見了?」

      其餘幾人忙就他掀起的簾子探頭望去,果然空蕩蕩無人。

      四人中的領班侍衛「嘿!」的一聲一頓足。怒道:「給這小子跑了!」疾聲道:「你兩個去前而給統領報信,你,和我沿路四周找下,這傢伙就算剛才趁亂跑掉,也走不遠的!」

      當下兩批人分頭行事,那車伕太監疑惑的爬下車,去看那木榫頭,納悶道:「我出來之前明明檢查過啊……」

      他埋頭查看車輪,卻沒有看見,車頂被緩緩掀開,先露出一雙眼睛,四顧無人,隨即輕輕鑽出一個人來,順著車子依靠著的牆,爬上窄巷的牆頭,迅速消失在朦朧的晨霧中。

      那人正是秦長歌。

      她還是玩的空城計,剛才並沒有離開,而是縮在車頂上。

      先前她蹲下身弄靴子是假,以身體遮掩用匕首撬動榫子是真,蹲下身的一剎她已經看出這車底板是塊整體,無法從車底逃脫,於是她假作土包子,對車子一陣亂摸,其實只是為了摸摸著車頂有無可以逃脫的辦法,這一摸,她立即發現車頂是活動的,可以拆卸,於是剛才一直在搗鼓來著。

      車身傾斜時她立即貼上車頂,車頂本就微微拱起,地方勉強可以供她這清瘦身材的人遮身,她緊緊貼在車頂,正是視線盲點,所以很難第一眼發現。

      侍衛們散開,她立即逸出,快速離去。

      蕭玦,你就慢慢在宮中等吧。

  ————

      蕭包子蹲在地上,偏著頭,一眨不眨的盯著面前的男子,烏亮亮毛茸茸的大眼睛從下往看,更是大得驚人,彷彿那張白嫩小臉上,就剩了一雙眼睛。

      按說被這小子以這種「想要抱」的眼光盯著的人,任誰也要吃不消棄械投降,偏偏男子好定力,若無其事翻著手中的書,秀麗容顏一片平靜,彷彿面前蹲著的不是四歲的漂亮孩子,不過是一條乞憐小狗狗而已。

      小狗狗卻吃不消了……腿蹲麻了。

      拍拍衣服上的灰,蕭包子決定,不管楚叔叔什麼表情,不管他怎麼冰山萬丈,他都,一定要,征服他!

      擺出一臉自認為最魅惑眾生的笑容,蕭包於手腳並用……爬!

      吭哧吭哧爬上楚非歡膝蓋,蕭包子急忙雙手拽住楚非歡衣襟,拽得死緊……不給你機會扔我出去,你扔,我就撕你衣服……

      惴惴不安等了半晌。

      沒動靜。

      咦?

      抬頭,正看進楚非歡依舊清冷平靜的眼神。

      那眼神透徹如水晶,鮮明如秋水,映著他小狗般的眼神,冷光輝耀裡,一抹淡淡的瞭然的笑意。

      眼光下移,蕭包子隨著那視線低頭看向自己的小肥爪,已經把衣服抓得皺成一片,藍軟緞長衣原本潤如明珠流滑如水,那是一片藍如秋日高遠晴空藍如月下靜夜幽謐湖水的渾然顏色,生生被自己搞得天空分裂湖水生褶。

      即使是不懂藝術只喜歡暴力美學的蕭包子,也覺得自己在破壞藝術品了,訕訕的笑著,討好的趕忙放開手,還努力的扯了扯撣了撣,試圖將皺褶搞平。

      楚非歡輕輕拉開他的爪子,也不說話,繼續看書。

      蕭包子一時有些不適應,原來,爬上來也沒關係?原來,這麼好說話的?

      那我幹嘛還蹲那麼久?

      哼,丫鬟姐姐們胡說,誰說他冷得像冰山,誰靠近三尺距離內就被凍死,摸到一寸衣角就被摔出的?

      我不是蹲在三尺距離之內了麼?我不是摸到他了麼?

      我不是好端端的麼?

      得意洋洋笑著,蕭包子得寸進尺,又往上蹭了蹭,拱了拱,找了個舒適地兒雙臂一攏,覺得那腰圍極其合適,忙笑嘻嘻的靠上去,閉上眼睡大覺了。

      剛才蹲得好累阿……

      楚非歡緩緩放下手中的書,低頭俯視懷中的孩子,半晌,眼神微微柔和下來。

      柔和初生,悲涼漸起。

      那一瞬眼光變幻,如滄海微波無涯,而天際遙生明月,浮雲翻捲。

      過往數十歲月呵……一夢生寒。

      然而卻只能付之沈默。

      他緩緩伸出手,極慢極慢的撫向孩子的嬌嫩的,散發著乳香的噴紅臉頰。

      將將觸到那雪玉般的肌膚,只差分毫時。

      他突然飛快的縮手。

      怔了半晌,他緩緩舉起雙手,舉到自己眼前,出神的看著。

      蒼白潔淨的手,修長的手指,瘦不露骨線條優美的手。

      只有他自己知道。

      這雙手,如此不潔。

      怎配觸及孩子如花瓣般的容顏?

      殺過人,折斷過人的筋骨,泥地裡偷刨過窮苦人種以維生的瓜果糧食,抓起過死去的動物腐爛的肉體,不能動的日子裡,這雙手支撐著他的身子步步前移,在臭水溝,垃圾地,骯髒的地面上一寸寸挪過,指甲裂開,指縫裡滿是泥垢……被按在地上打的時候,那雙手緊緊抓住地面,再被踩得滿身是傷痕……將將好些,又被痛毆,只因為他不肯磕頭求乞,整日半饑半飽,再沒有多餘的食物可「進貢」給胖子老大,若不是當年武功底子鍛鍊得筋骨耐力,他早已被活活打死。

      那些傷勢發作劇痛焚身的日子,他將手狠狠咬在口中,直至咬得皮開肉綻鮮血橫流,無數次昏迷,高燒,瀕臨死亡,再無數次掙扎著清醒過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死,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肯死,那地獄般的灼熱苦痛煎熬掙扎完全無望,甚至被人視為低賤之人折辱唾棄的日子裡,強悍心志如他,亦曾無數次想過放棄,可是到了最後,他還是想活,還是強迫著自已,牙關咬出鮮血的醒來。

      如今他終於明白,他是為了等她,等她回來。

      冥冥中天意暗示了他,令他歷盡苦難不肯離去的殷殷等候,就是為了她於某個時刻御風而來,驀然回首時能釋然微笑,「哦,你還在原地等我。」

      為了聽見那句「我已回來」,他歷經雙生,天堂地獄,死生磨折。

      所幸,你和我都不曾失望……

      他輕輕的一笑。

      如露珠俏然滾過清晨的花葉。

      花影搖曳,日光澹澹。

      這人事無常,世情單薄,多少愛恨,釀成纏綿的傷口,經久不癒,然而,我終於慶倖,我未曾放手。

  ————

      秦長歌已遠遠看了很久。

      看著包子死乞白賴的想要親近非歡,看著非歡淡漠裡的縱容,看著包子爬上他膝蓋的得意,看著非歡在將要撫摸到包子的那一刻,突然縮回了手。

      看著他將手舉到眼前,彷彿不認識一般,細細端詳。

      眼中掠過一出愴然,秦長歌知道他在想什麼。

      非歡素來外表冷漠內心細膩,雖然堅韌聰慧,卻是非常善良敏感的人,他雖然不說,但她知道他內心裡,對自已如今的殘疾,對過去三年的地獄般的日子,定然遺恨深重。

      那些被整個世界遺棄的孤寂淒涼日子裡,想必無人給過他一絲溫暖,所以他會將包子贈與的玉鎖片視為至寶來珍藏,那個孩子的親近喜愛,是很長一段時間來他唯一感受過的善意。

      如此寶貴。

      秦長歌仰起頭,抿了抿嘴。

      你在哪裡呢?我的仇人?我想,我正在一步步走近你。

      無論你隱身雲天之外,還是高踞九霄之上。

      無論這樣的尋找需要怎生的歷經艱辛,備受磨折困難重重,迷霧種種。

      我都不會放棄。

      直至終有一日,我,親手毀滅你。

      為我自己,為,非歡。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六章  珈藍

  不知何時,祁繁已悄悄站在她身後,注目屋中那一坐一睡的兩人,平日裡佻達輕快的表情,此刻沈默而蒼涼。

  秦長歌偏頭看看他,將他袖子一拉,兩人無聲繞道,進了後院書房。

  還沒坐定祁繁就道:「明姑娘,能治楚兄那藥在哪裡?我兄弟決定了,要立即去找。」

  「你什麼時候這麼性急了?」秦長歌微微一笑,「祁兄,我知道你和容兄,心裡都背負著莫大的心事,想要贖罪,只是有些事是急不來的。」

  苦笑著,指了指皓雪軒的方向,祁繁道:「我兄弟罪孽深重,拿一輩子來熬煎也是應該的,想快速治好他,並不是為了早日免除內心磨折,明姑娘你也看得出,楚兄當初中了滅神掌後,強自將掌力下行,以致雙腿經脈全部毀損,內元因此一劫,也消散乾淨,這等重傷,若是從此好生將養,一年四季順應天時精心侍候,倒也未必性命有虞,可偏偏……偏偏他淪落至衣食無著,風吹霜打,又飽受欺淩,身處惡劣污穢之地,身受風雨寒暑相逼,以致身體衰頹,元氣近無,若不是內心堅毅,苦自支撐,他早就……可現在也已是千瘡百孔之身,我怕……」

  負手默然,良久秦長歌道:「這些,我比你更清楚,只是能治他的藥遠在他國,而且現在也不是時機,你去尋了也沒用,我會在等待的時間裡,盡力想法子給他固本調元,這是急也無用的事,且待時機吧。」

  想了想,祁繁還是忍不住,問:「到底是何藥?我等或者可以叫人先細細尋訪著。」

  「不必」,秦長歌一口拒絕,「時機到了,再說不遲。」

  無奈的輕喟一聲,祁繁應了,卻突然道:「明姑娘,你是何時到得先皇后身邊的?」

  「怎麼?」秦長歌轉臉,神色平靜的微微一笑,「我不是說過麼,我原是德妃宮中的,天壁二年,德妃去世,宮人被發往浣衣局各地,先皇后有次無意路過,見我被太監欺淩,便收留了我,自此一直在她身側,蒙她青眼,得她信重——祁兄覺得哪裡不對麼?」

  「沒有……」祁繁訕訕笑道:「不過隨口問一句而已,我是覺得,姑娘雖然年輕,但是舉止言行,行事法度,竟依稀是先皇后當年風範,姑娘真是冰雪聰明,否則也不會短短一年多時日,便盡得皇后真傳了。」

  「過獎,」秦長歌道:「皇后會選中我,自然有她的原因,也許,正是因為我在某些性格行事上投她脾性,令她合意,人總是對和自己相似的人別有好感,因之待遇不同,這也是個因果,你看,是不是這個道理?」

  祁繁笑應了,秦長歌目注他,知道這個鬼靈精已經有些懷疑她的身份,又繞彎子試探,只是他自己也覺得太過荒謬,不敢向那個方向想而已,秦長歌重生以來,並未對自己的言行舉止做太多的掩飾,祁繁生疑是應該的,原本當初秦長歌只是抱著玩笑的心態,懶得為這些怪為亂神之事費唇舌解釋,又怕風聲無意洩露,才暫且瞞著祁繁二人,如今出了楚非歡這事,她倒決定繼續瞞下去了,且不論祁繁,若是容嘯天知道面前的便是先皇后,親眼見著他冤枉逼迫她最信重的人,以他的激烈性子,無地自容尷尬難堪之下,只怕任什麼理由,也難攔住他立刻自裁了。

  決定將這個話題繞開,秦長歌道:「這些時日下來,該查的事,都應有個結果了吧?」

  「正要和您說,」祁繁苦笑道:「都是些不好的消息,咱們先輕後重慢慢說--第一,孟廷元的戶帖上的生辰,最初我們是請衙門裡交情好的師爺給查的,出來說正是那一日,我不放心,又塞了銀子,請他將戶本偷出來看了,結果發現有修改,三改成了五,改得很巧妙,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唔……」秦長歌神色不動,「然後呢?」

  「咱們自然要想法子去查誰改動了這戶帖,可惜師爺說衙門裡掌管戶帖的人先後換了好幾撥,這戶帖的改動,又很難確定是登記時便故意改掉還是後來偷改的,這些曾經接觸掌管過戶帖的人,前後跨度數十年,走的走死的死,誰還記得他們的名字?誰知道這麼長時間內,到底是誰做的手腳?根本查無可查。」

  「墨蹟新舊看不出來麼?」秦長歌抬眼,「如果是後來篡改的,墨蹟較新,可以大致推算個時間。」

  「奇就奇在這裡,墨蹟顏色幾乎一致,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師爺第一次才沒看出改動,孟廷元那般大的年紀,戶帖也已陣舊,難為做假的人造出那麼色澤老舊的墨蹟,不過我還是命人給師爺多塞了銀子,想問問皇后出事那年前後負責掌管戶帖的人是誰,誰知道根本沒有人記得,也是,誰記得一個整日埋首於灰暗舊紙堆裡的微末小吏?」

  「如果不想被人認得,那就更沒人會記得,」秦長歌無所謂的道:「不必查了,確認老孟的戶帖有假就好,他戶帖有假,就能確認蕭琛那日的慶壽別有玄機,改日咱們去找老孟談談心,我需要他呢----第二件呢?」

  「素幫主的身世,」祁繁再次苦笑,「遵照您的囑咐,咱們首先就查飲雪族,可是咱們的人在冰圈之外足足盤恆了數日,也未曾發現任何一個人,向周圍赤河當地人打聽,卻說飲雪族向來只是傳說,往年還能遇見一兩個怪異的人出現在冰圈左右,從四年前開始,就沒人看見過她們的蹤跡,有人說她們遭遇了滅族,有人說是有仇家尋仇,大開殺戒,倖存的人潛入了冰圈更深處,我們的人也試圖進入冰圈,但是沒能走多遠,就被那徹骨寒氣逼退。」

  「四年前……」秦長歌敲敲桌子,有點神思不屬的模樣,半晌道:「我已經有點譜了,嗯,繼續,你說壞消息先輕後重,那麼安飛青的情況想必是最糟的消息,死了?」

  欽佩的點點頭,祁繁道:「死了----全家都死了。」

  冷笑一聲,秦長歌道:「好,好--」

  站起身,她道:「辛苦了,我去找非歡聊聊。」轉身走開。

  祁繁立於原地,默默看著她離去,良久,喃喃道:「和先皇后一個德性--什麼都悶在肚裡,什麼都盤算在心,什麼殺人放火滅門絕戶都別想叫她驚訝,任何人在她面前都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可恨!」

  ------------

  秦長歌這次來見楚非歡,包子已經從他腿上移到床上,抱著楚非歡雪白的被子,睡得更香。

  看她過來,楚非歡並無太多喜色,只移動輪椅,親自為她斟了杯茶。

  秦長歌接茶時,順手將手指搭上了他的腕脈,不待他躲閃,一觸即收,隨即寬慰的笑道:「非歡,素幫主對你真是盡心,你的身體已有起色,等到尋到藥,再站起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淡淡一笑,楚非歡道:「是嗎?」卻不再說什麼,給自己斟了一杯茶,低頭輕抿,無喜無悲。

  掉開眼光,秦長歌面上一抹笑容毫不動搖,內心裡卻在暗暗嘆息,非歡不是容嘯天,他素來聰慧敏銳,對自己的身體境況,比任何人都清楚,騙得了誰,也騙不了他。

  那日為免祁容二人自殺,秦長歌說非歡的腿還有希望,其實這話有一大半都是假的,不過是為了避免兩人無謂的死亡,姑且留存一個可供追逐的虛妄的希望而已。

  當初的金虺珠,只能使經脈避免進一步壞死,而真正能拔除滅神掌力的奇藥,據秦長歌所知只有「踏香珈藍」,據說這東西效能如神,有無上妙處,但是順應天機,開謝都有定數,非改朝換代之際不現形,千年來只現世三次,每次只出現一個時辰,遇得著便罷,遇不著,那東西便自己枯死,並永不再生。

      千年來那三次,第一次遲了一步,眼睜睜的當著趕來的人的面枯死,第二次倒是採著了,可是採花的那個人不知道怎麼回事,莫名身死,至今也無人能解此謎。第三次是前元起事之時,被天下第一大教紫冥教教主,據稱百年來最為驚才絕豔的賀蘭無邪得去,因此引發無限腥風血雨,無數人虎視眈眈意欲謀奪,明搶暗奪計算不休,然而都被號稱天下第一人的賀蘭無邪高踞紫冥神山之巔,談笑煙雲,拂袖清風的一一解決。

      直到那些打著堂皇君子旗號的正道門派,私下計議,使出了連黑道也不屑使用的美人計,派出了當時武林第一美人,崆峒派掌門的么女百里微,喬換身份接近賀蘭無邪,才接近了奇寶,可惜最後一刻功敗垂成,美人計為賀蘭無邪識破,據說當日黑雲層層,迭壓紫冥神山,踏香珈藍突大放光芒,五色琉璃,璀璨妖豔,一片華光豔彩裡賀蘭無邪仰首長笑,衣袖一拂,便將那臥底的絕色女子,拂下了紫冥暗河。

  驚呼聲裡賀蘭無邪緩緩俯首,看著流星般飛墜消逝的一代紅顏,身後彩光如練而黑髮飛揚如柳,寶光流動中他衣輕人淡,微笑深深。

  他道。

  「其實你只要向我要,我一定會給你。」

  他笑,笑容美若神靈,火紅曼殊沙一般的絕豔綺麗,容光傾城,無限風情。

  「你何必要偷呢?」

  他始終笑著,緩緩轉身,取走踏香珈藍,飄然下山,那些守候在山下的正道「俠士」們,等待著臥底的好消息,不意卻看見賀蘭無邪冷笑著飛逝,那些人自知無幸,亦心中不忿,喊著為百里微報仇的口號,前赴後繼向他圍攻,賀蘭無邪一言不發,大開殺戒,所說那日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血肉橫飛的殺戮成就了百年來人人聞之驚悚的悲歌傳奇,那些「俠士」的屍體堆積了紫冥神山下山的長長數里路途,血腥之氣氤氳成神山之巔的血霧,籠罩了那輪淒涼的月亮。

      那月色多日來血紅不散,淒森可怖,而山中食屍之梟,則多日歡歌尖鳴,奔走以告,往來不休,為這百年難遇的饕餮大餐而大開宴席,它們越積越多,黑壓壓的翅膀遮蔽了整個天空,時不時張嘴啼鳴,立時從口中掉落一塊淋漓血肉,饒是如此,那些屍體仍未被吃完,斷臂殘肢扔得到處都是,很多年後依然有砍柴的樵子常常踩到斷裂的白骨,而那座曾經堆積無數屍體的深淵,任何時候一眼望去都似乎能看見盤旋的黑洞,幽深的鬼鳴,蒼涼的啼號和無垠的血色,因之被後人稱為「積血淵」。

  至於賀蘭無邪,從此再沒有人見過他,從此他成為傳奇,有人說他大戰群雄力竭而死,有人說他擅自使用禁絕功力,在下山後立即散功已成廢人,也有人說他經此一事心灰意冷,日後潛心練武,終入天人合一之境,成就仙體,總之,無論是哪個結局,這人世間,都很難再找到踏香珈藍的最後一位擁有者賀蘭無邪了。

  何況,就算他當日留得活命,至今已兩百多年,到哪裡再去找這個人?找他的骨灰嗎?

  那麼,等踏香珈藍出世?

  比找到賀蘭無邪還渺茫。

  秦長歌注目玉白梅紋茶盞中微碧水色,目光如蜻蜓般輕輕飄過水面,微微有些苦澀的想,果然是無知的人最幸福,如果祁繁容嘯天知道這段秘辛,又會是怎樣的失望?

  如果……非歡知道?

  這般想著,心中頓時微微一動,狀似無意的抬眼向楚非歡看去,卻見他垂眉斂目,似在專注品茶,神情淡冷,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看不出有什麼異常。

  盡人事聽天命吧……秦長歌收回目光,笑道:「非歡,你記性好,和我相交的時間也最長,可否幫我想想,當年我有無出手相助過一個少年,嗯,地點大約在赤河附近。」

  「是元廢帝十一年在赤河白水鎮遇見的那個賣藝少年,還是十二年在靠近赤河的華州遇見的那個帶著妹妹求乞的少年?十四年你路過赤河,也曾在武雲山收留過一個父母死於戰亂,自己又被人欺淩的孩子,你指點了他去投軍。」楚非歡想都不想,一口答了出來。

  怔了怔,秦長歌失笑道:「瞧瞧你腦袋什麼做的,真是事無鉅細,無一遺漏啊,我可不成,瑣事我多半記不住,也不放在心上。」

  「你心攏天下,目及滄海,你是王者,」楚非歡淡淡道:「瑣事無法干擾你的心神,也不應干擾你----糾纏於細枝末節的人,如何能成就大事。」

  微微一笑,秦長歌道:「不,不過人各有所長而已,非歡,素幫主稱我是他的恩人,而且他應當是赤河附近人氏,你說的這幾個人我還依稀記得,當年都是匆匆而過,不過我總覺得,他不是這幾個人中的一個,其實我倒想到了一個人,那時是第一次赤河戰役期間,你還沒出現在我身邊,我曾在赤河齊縣黑風鎮遇見過一個少年,當時他雙手筋脈被廢,十指俱斷,我替他接續了筋脈,但十指並沒顧得上照顧,照那傷勢,就算治好,難免留下畸形,可我觀察素玄雙手,絕無傷痕,這就是我一直疑惑的地方。」

  她將素玄那日說給她的飲雪傳奇說了,又道:「憑我的觀察,素玄對飲雪族是熟悉的,而且絕非普通關係,如果他是當年那少年,那麼他應該就是所謂飲雪族『天棄』之子,生來便對族長有妨的陽年陽月陽日陽時出生的男孩,所以雙手被廢被棄出族外,只是據說那樣的孩子,生下來便會被廢,而我見到那少年時,他已有十三四歲模樣。」

  「素幫主並非表面看來那般快活,」楚非歡輕輕拈開一片飛落衣襟的黃葉,「他的身世來歷,是他自己也不願觸動的謎。」

  他轉向秦長歌,目色澄澈晶瑩,「需要我幫你……看麼?」

  怔了怔,秦長歌皺眉,「你想到哪裡去了?」

  她微微俯身,將落於楚非歡肩上的碎葉一一仔細拈去,有片落葉生著細細的鋸齒,糾纏著楚非歡黑髮,秦長歌小心的一指拈住髮尾,將葉子撥落,輕聲道:「我不過有點好奇而已,如果想知道,我遲早都能知道,你那能力,極傷本元,豈能為這些小事輕用。」

  楚非歡轉目看著秦長歌細緻的動作,凝望著她平靜眉宇,和眼前雖眉目陌生,氣韻卻熟悉的雍容容顏,目光下移至秦長歌垂落於他肩的髮上,停留一瞬,恰好風起,風拂起髮絲柔軟細碎,拂過他的臉,一縷微帶薄荷的沁涼香氣裡,楚非歡笑笑,那笑意宛如冰雪,靜靜道:「現在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個了。」

  「你好好活著,就是你為我做的最好的事。」秦長歌搖頭,「你放心,我不會把你當尊神一樣供著,那也太瞧不起你了,需要你的時候,我決不會客氣的。」

  話音方落,一隻小肥爪已經探了過來,牢牢揪住楚非歡衣襟,奶聲奶氣而又睡意朦朧的聲音響起,「是啊,楚叔叔,我現在就很需要你----我背上好癢,你給我撓撓。」

  低頭,便見蕭公子眯著眼,拖著一大截被子,在椅子上蹭啊蹭,在牆上蹭啊蹭,在楚非歡身上……蹭啊蹭……

  秦長歌微微一笑,無聲的退了出去。

  讓那隻皮厚心黑膽大無恥的包子去和非歡插科打諢去吧,有他攪著鬧著,非歡與生俱來的冷漠,不幸遭遇造成的悲涼,想必多少也可以攪散幾分吧……

  -------------

  次日素玄上門拜訪,包子陪著楚非歡,在棺材店後花園非常隆重熱情的接待了他們。

  之所以說「他們」,是因為素玄屁股後面還跟著個火辣辣的小子,一路叫駡著追進來。

  「譁!」蕭包子圓睜大眼,看著穿得一身翠綠,活像春天剛發出來的茶葉芽,死死拽著素玄袖子,叫囂著要素玄賠他絕門武器的水靈徊,再看看一臉苦笑,像被馬蜂盯了一頭包般滿臉晦氣的素玄,漂亮的腦袋從左晃到右,再從右晃到左,半晌道:「楚叔叔,真雷人哦……」

  楚非歡飄過來一個疑問的眼神。

  聳聳肩,包子很誠懇,「別這樣看我,我也不懂,這都是我娘的話,晚上她和我吹牛時有時會冒上一兩句,說什麼這是網路流行語,什麼網?什麼魚?網裡撈上來的魚跟打雷有什麼關係?我問她她不理我,只說假如我看見什麼事感覺很震驚,好像踩到霹靂彈一樣,就是被雷到了。」

  楚非歡無聲的轉過頭去,默默望天,就知道不能和包子認真。

  不過,長歌說的這些怪話,可能便是她死後,去到那奇怪的一世裡的經歷吧,他想起那縱橫的黑色道路,飛掠的奇怪的馬車,天空中嗡嗡嗡的銀白色大鳥,還有,衣不蔽體青春洋溢的少女……

  臉突然微微熱起來,楚非歡掩飾性的垂下眼睫。

  所幸沒有人來得及注意他,因為素玄剛想向他問好,水靈徊已經跳了起來,叫道:「我等了你一上午,你說有急事,招呼也沒打一個就跑過來,你就這急事?就是為了見這個癱子?!」

  話音未落,素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

  包子濃密的長睫毛,動了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7 03:37 PM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七章  聖壽

  唯有楚非歡,彷彿什麼都沒聽見,看也不看水靈徊一眼。

      水靈徊話一出口,已知過分,他雖嬌縱放肆,但多少是大戶人家教養出來的孩子,自己也知道這話無禮傷人已極,只是素來嘴快,一時無心而已,話出口便後悔了,本已打算道歉,誰知道眼一瞥,看見素玄黑如鍋底的臉色,立時委屈怒氣齊齊上湧,倔強俾氣發作,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怒哼一聲轉過頭去。

      卻突覺有人拉扯他衣服,低頭一看,卻是剛才自己還沒來的及注意的小娃兒,仔細一看,真是個漂亮孩子,烏亮大眼濃長睫毛,烏黑的頭髮上戴著小小的玉冠,皮膚卻比那白玉更瑩潔,粉潤得令人恨不得立即掐一把,看能不能掐出水來。

      他是這樣想的,也立即這樣做了,笑嘻嘻的雙手掐住包子嫩嫩的臉頰,「哇呀,這是誰家的小娃娃,好玩,好玩!」

      素玄忽的轉了個身,對著花圃無聲的大笑,好玩?好玩?好,好,你要完蛋了。

      被掐住臉蛋的蕭包子同學,看起來乖巧萬分,對被掐的臉蛋一點意見都沒有,如同任何一個好脾氣的孩子一般,笑嘻嘻的盯著水靈徊看,「叔叔你好漂亮,叔叔你穿的衣服好好漂亮!」

      「是嗎?」水靈徊更加高興,眼風向素玄瞟過去,卻見他背對著自己不知道盯著花圃裡什麼東西,渾身微微顫抖,心中不快,不由嘟起嘴,轉眼看小娃兒還在笑眯眯看自己,心情又好了起來,摸了摸他臉蛋,蕭包子已經道:「是啊,這綠衣服好看,和我的小綠一個顏色!」

      「小綠是什麼?」水靈徊來了興趟,「你養的鳥兒嗎?能拿來給我看看嗎。」

      「小綠啊……」蕭包子眨眨眼,「很可愛很漂亮哦……」他緊緊牽著水靈徊長袍下襬,小手微晃著袍襟,「很漂亮哦……」

      水靈徊見這孩子不說小綠是什麼,卻反反復複只知道說漂亮漂亮,不由有些意興索然,心想難道這孩子是個繡花枕頭,漂亮皮囊下一腦袋草包?

      突然覺得腳踝,腿上,手臂上都有點異樣的感覺,毛茸茸的,刺癢癢的,一拱一蠕的「什麼東西!」

      他疑惑的低頭去看,而蕭包子已經放開手,嘻嘻一笑,躲到了楚非歡輪椅後。

  水靈徊先拌抖袖管。

  「啊!」

      尖叫聲響徹雲霄。

      袖管一抖,跌落幾條肥碩的,渾身長滿刺毛的,青綠底色上還生著黃斑的,要多噁心有多噁心的青蟲。

      水靈徊的臉色,已經可以用生不如死欲哭無淚來形容了。

  蟲蟲蟲蟲蟲蟲蟲蟲蟲蟲……

  又恐怖又噁心的蟲子!

      那麼自己靴子裡的,腿上的…...啊!天啊!

  瞪大了眼,水靈徊無比驚恐的感覺到,那腿上一拱一蠕的東西,還在緩緩的向上爬,有的甚至似乎在向他皮膚裡鑽……

  渾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水靈徊拚命的尖叫,甩掉靴子,又在地下亂蹦,想把褲管裡的蟲子蹦出來,不知怎的,他始終不肯脫掉褲子,只一味亂蹦,他蹦得頭髮散亂,滿臉大汗,眼神驚恐臉色蒼白,那副驚絕模樣連最近被他纏得恨不得殺了他的素玄也終於有些不忍,好心勸道:你把褲子脫掉抖下來就是,這裡都是男人有什麼關係……

  話未說完就被水靈徊惡狠狠的瞪了回去,可惜那雙大眼睛裡滿含淚水,映著日光,晃悠悠的隨時要掉下來,無論怎麼瞪都失了幾分威懾力,素玄摸摸鼻子,不說話了,只咕噥道「好心被狗咬……」

      又道:「咦,你平時不是挺喜歡鼓搗這些奇怪噁心東西的嘛,怎麼幾隻蟲子上身就嚇成這樣?」

      水靈徊已叫得沒有力氣,也蹦得沒有力氣,可是那幾隻蟲子本就是蕭包子最先放進去的,他拉緊水靈徊長袍和褲腳,使他無法感覺到衣服裡被人塞進東西,蟲子放進去的一瞬,他還一邊說話一邊惡毒的微晃水靈徊衣襟,一方面使蟲子更快掉落,另一方面也使水靈徊注意力被分散,可憐水靈徊被他的年紀和美色所迷惑,掉以輕心,以至於現在,慘痛無倫。

      眼看再也無法將蟲子抖出來,水靈徊狂燥之下突然眼神一狠,一咬唇,刷的撥出一柄匕首。

      此時容嘯天已經聽著聲音趕過來,看見這一幕,怒喝,「不許傷溶溶!」

      素玄卻已霍然回身,楚非歡也突然抬首,兩人齊齊道:「不可!」

      匕首帶著風聲劃落,精光閃耀,來勢洶洶。

      容嘯天飛身而至,一把抱走了蕭溶。

  素玄卻突然飛快彈指,一朵殘菊鬼魅般自他指尖出現,瞬息綻放,素葉千絲淡淡開,轉瞬鋪天蓋地的蔓延,柔軟的葉身突然堅硬而又筆直,每一瓣花葉都化為一柄細小的匕首,數十柄匕首,飛射,齊齊擊在水靈徊匕首之上,居然發出噹噹之聲連響,生生將她的匕首撞飛了出去。

  而此時,水靈徊的匕首,已經在自己的褲子上挑出了一道縫。

  他匕首插落風聲虎虎,力度竟似要將自己的腿肉連同蟲子一齊剜出來挑去!

  這股狠勁,連素玄也不得不動容,微喟一聲,他手指一挑,也不見他作勢,一莖長草便出現在他手中,宛如軟鞭般游龍而行,咻咻連響之下,便將水靈徊褲子裡的蟲,一一挑了出來。

      而他的褲子,雖有些破裂,但整齊無洞,長袍一掩,不至於不雅。

      蟲子落地,在地上四散爬開,水靈徊的狂躁狀態終於得到緩解,然而想到剛才那些噁心的東西在他身上遊走蠕動的感覺,想到那些蟲子的黃黃綠綠的毛可能還留在他的肌膚上,頓時覺得刺癢難耐,恨不得立即撲通一聲跳到池子裡,洗它個三天三夜才痛快。

      可是他又實在不能。初冬的風已經有了寒意,從那些裂縫裡透進來,涼颼颼的好像沒穿衣服,水靈徊含在眼睛裡的兩大顆眼淚,終於撲簌簌的滴落下來,此時也顧不上再去找那個小鬼算賬,他掩著長袍站在原地,一步也不敢動,可憐兮兮的道:「借衣服......」

  素玄和楚非歡本來以為這孩子嬌縱任性膽大妄為,不想卻被幾隻蟲子嚇成這樣,又怕他的暴怒起來傷了蕭溶,都有意無意的護著,此時不防他說出這句話來,面面相覷,楚非歡見水靈徊的眼光已經落到了自己身上一一一一

  這裡他最瘦,衣服尺碼和嬌小的水靈徊最為接近,立時二話不說,急急驅動輪椅便落荒而逃,容嘯天本就沒來得及走近,這下直接轉身,蕭包子往他背上一跳,揪著他肩頭衣服,一大一小逃命去也,只剩下素玄,想走,卻被拉住了衣角。

  「袍子。」素玄很想仰天長嘯,這都什麼跟什麼,所幸秦長歌來解圍了,她見到蕭包子一臉鬼祟的逃竄回來,又聽見水靈徊的尖叫,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麼,好整以暇的出來,遞過一件衣服,笑嘻嘻道:「水小公子,我這裡沒有合適你的衣服,就這件還不錯,你將就了吧。」說著示意一個屬下,「帶小公子去後院換衣服。」

      水靈徊一接過衣服包,就知道是什麼東西了,立即漲紅了臉,悄悄覷一眼素玄,一眼,又一眼,素玄原本沒在意,被他看得發毛,眼光也落在衣包上,隔著布包,隱約看見女子長裙,怔了一怔,看看水靈徊,目光在他臉上梭巡幾回,再看看秦長歌,她笑意盈盈,一臉鼓勵,怔了怔,他先是露出恍然的神色,指著水靈徊道:「原來你是女......」

  話未說完便住口,似乎想到了什麼,神色變了變,隨即,又生出幾分失落的意味,只是那瞬間的表情,他立即掩了,只突然一笑,退開了一步。

  水靈徊臉又是一紅,水汪汪的瞟他一眼,跺跺腳,撅著嘴離開。

      秦長歌只作沒看見素玄神情,等水靈徊走掉後,道:「安飛青全家被滅門,幫主想必知道了。」

      「是的」素玄微微一曬,「姑娘消息好靈通,我來找你正為這個,我已派了當地分堂主,立即趕去查看,不過據回報,安家被神秘滅門,偌大宅院燒成白地,幾乎什麼線索都沒留下。」

  「他的線索,不在隴東,而在郢都。」秦長歌視線若有若無落於西天一角,那裡晚霞燒得華豔,灼灼如桃,雲朵鑲著華麗的金邊,正柔軟嬌媚的從蒼藍天際滑掠而過。

  素玄也在看天,神情似在沉思,半晌道:「我今日還是來告辭的,我有些細務,需要離開段日子。

  回過頭,奏長歌目注素玄,目光平靜無波,輕輕道「是嗎?如此,請多保重。」

  微微一笑,素玄突然一眨眼,「就這麼一句。不打算送我?」

  他半開玩笑半認真的看著秦長歌眼睛,眸瞳黝黑如深水,閃著奇異的波光,「你可傷了我的心了。」

  秦長歌莞爾,「那麼,請問大幫主何時啟程?請容我備薄酒相送。」

  朗聲長笑,不知為何笑意裡卻有些惆悵,淡若煙雲,素玄道「不過離開一小段日子罷了,五日之後的冬月初三,我出行,你若有閒,我在城郊挽陽亭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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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月初一,江太后五十聖壽。

  對於對外號稱奉行「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計謀)取(治理)天下的西梁皇朝,「忠義仁孝」更為諸德之冠,所以太后旬壽,無論蕭玦怎麼想,那是一定要隆重操辦,以示皇家惇睦和慈的。

  大壽前三日,優賞六十歲以上在京官員,老民,及在宮中侍應的太監,長壽門外至皇極門外設太后儀駕,搭十里綵棚,諸王命婦著彩服跪迎,正日辰時,王、公、二品以上官,集長壽門外,三品以下集午門外跪侯,帝至長壽宮請安賀壽,隨即,親奉太后登點翠孔雀寶輦,至奉觴稱慶之所「萬壽殿」,升座,禮部堂官引帝於中門入,詣進表文,監侍一員跪接表文,安於寶座東旁黃案上,諸王大臣自邊門入,帝率諸王大臣等行三跪九叩禮。文武百官、休致、降革官員及進士、舉人、貢生等於午門外行禮,生監、耆老於正安門外行禮。禮畢,還宮。再受內宮皇后,貴妃,諸公主諸妃諸王妃參拜。是日,點景處處,自長壽宮至西華門外沿途二十多里,不但房屋、殿宇、樓臺油漆彩畫修飾一新,且沿途彩糊、牌樓、戲臺、樂廳、遊廊、花木各式各樣點景,點景中還有以吉語為題的專題點景,如瀛海仙山、瑞雨和風、福門多喜、王母慶壽、壽與天齊菩,鑼鼓喧天,煙彩升騰,誇多鬥靡,盛況空前。(照搬自《萬壽慶典成案》,感謝慈禧大媽無私捐助)。

      經過數年休養生息,西梁國力已非建國初期可比,盛世景象,已見規模,一應開支用度,皆由國庫支取操辦,宗室王公、京內各衙門、各省督撫將軍等文武官員想著討好皇室,紛紛意欲報效,卻被蕭玦一旨斥回:諸臣工治下尚有餓殍否?尚有無家可歸者否?尚有惡乞否?尚有流民否?一方民痿,萬世之基,若藩庫豐盈至此,何不用於民生。何意以太后之壽,掠民生之資?朕所不忍,太后亦不喜也。」各地封疆大吏,生生碰了一鼻子灰。

  至於皇帝此舉,私底下引發了的一些猜測議論,包括那什麼太后皇帝母子其實不和,那什麼廢后舊事,連帶睿懿皇后疑案等等,那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是日,秦長歌棒著雕工精美的玉盒,盒裡裝著她為文昌公主準備的壽禮,坐在侍女的宮車之中,第一次駛上了飛橋。橋身潔白,橋高數丈,如長虹彎月,飛接上林和皇宮,車馬粼粼而過時,秦長歌不由想起前數日和蕭玦的關於飛橋的聯對。

      那日半途溜號,不知蕭玦事後會如何憤怒?只是過兩日她卻接到消息:隴東才子文正廷遊歷郢都,不知何故為帝所知,特予召見,席間文正廷大展奇才,善經史,工詩文,精絲竹,曉政事,並呈上萬言備陳,深得帝心,當即不次擢拔,以白衣之身進左諫議大夫,從四品銜。新任諫議大夫尚未將公廨的板凳坐熱,便接到一紙詔令,特委左諫議大夫文正廷為隴東觀風使,剋日前往隴東,淮南,赤河三路,巡查各地吏治民生。

      一時士子們大羨文正廷,埋沒山野多少年,一朝入得京都,立時風雲直上,如今更榮膺欽差,代天子巡查天下,威風八面,果真郢都是寶地,處處有機會!於是連日來奔赴郢都的文人才子又多了許多,都懷著幸進的熱衷之心而來,在郢都各處繁榮之地大賣詩文,大論政事,都望自己的精彩華章,上達天聽。

      只有秦長歌自己知道是怎麼回事。她半路跑掉,蕭玦定然會回頭到趙王府找「文正廷」。結果此文正廷非彼文正廷,蕭坎自然知道上當,以他的性子,只怕難免暴怒,不過那酸儒本來就有幾分才學,對答之中,自有不凡之處,因此被他看中,誤打誤撞的反而得了入朝的機會。

      笑了笑,奏長歌對這結果早有預料,也算是她對文老兄保守秘密的回報吧。

      手指輕輕撫摸上盒蓋,盒子裡是一尊紫玉觀音,極少見的葡萄紫,祁繁花了好大功夫才找來的寶貝,至於紫玉觀音裡的好東西比紫玉還寶貝。

      似笑非笑,秦長歌扣緊了盒蓋,哢噠一聲。

      飛橋是直線距離,不需繞道,不多時,宮門已至,自長壽門入,在花團錦簇的長壽宮前停下,滿院子等候太后自萬壽殿返駕接受朝賀的宮眷貴婦們看見屬於公主的九翟翡翠宮車,俱都齊齊轉過頭來,而長壽宮管事太監童舜,已經神色莊肅的迎了上來。

      這些人都是養氣尊榮的貴人,平常學的就是深沉自斂風雷不驚,饒是如此,看見深受太后信重,素常眼高於頂的大太監童舜竟親自迎接這個不受太后寵愛的公主,目中也微微露出訝異之色。文昌下輦,虛虛扶了施禮的童舜,微笑道:「免了,童公公近來康健?」

  「托公主的福。」童舜單獨面對文昌,不怕人看見表情,一臉感激的答話。

  前些日子,他那過繼過來的兒子,不知怎的得了急病,眾醫束手,眼看著活不了,據說非得產自中川的奇藥血靖沙參,才成,這東西是奇品,中川也不是年年上貢,宮中也不過幾株,珍藏著留著給皇族救命,宮外那是絕對沒有,他老娘急得沒法,求人往宮裡給他遞消息,消息剛到童舜耳中,宛如晴天霹靂,他自然知道那東西的珍貴,等閒王族求取尚不可得,他再受寵,也不過是個卑賤的下人,一個卑賤的太監的兒子的病,絕對不夠份量去求取沙參。

      他還沒想到如何去求那藥,兒子已經不成了,童舜的老娘無奈之下,跑到護國寺,祈佛保佑,無意中遇見前來和護國寺方丈談講佛經的文昌公主,公主仁善,當即施以援手,賜了她珍藏的沙參,救了童家子一條命,消息傳到長壽宮時,正急得團團亂轉苦思如何向太后開口的童舜當即出了一口長氣,他是畸零之人,此生已無念想,這個過繼來的兒子,是他的眼珠子心尖肉,公主如此慷慨,也等於救了他一條命,如何不感激?

      當然,如果他知道所謂的兒子重病,公主相救種種,都是秦長歌暗中搞的鬼的話,只怕就不會笑得如此感動了。

      「不敢,太后聖壽,福澤遍及天下,你是太后身邊人,自然是託了太后洪福。」文昌笑容誠懇,公公可不要折殺了我。

      這話是暗示童舜不要顯得太親熱,以免惹人疑竇,日後也不方便往來,童舜何等人,自然心領神會,當下不再多話,微微一禮便走開了。不多時,太后返駕,蕭玦陪到宮門口,原本按規矩,他在萬壽殿已率百官叩賀,這後宮賀壽,他不必參加,不知怎的,他攙太后下輦時,目光在跪滿一地的人群中一掃,突然頓了頓,隨即便留了下來。

      長壽宮玉階丹墀,紅毯一層層鋪入華貴殿堂深處,蕭玦負手立在長壽宮前,神色平靜看著一地參拜的人群,一身金面黑狐金龍袍團龍飛舞,兩肩日月行龍,繡翟紋及十二章紋,袍擺江水海牙精繡華彩,貫五采玉珠十二旒袞冕,垂金鑲碧訝紐帶櫻駱,玉拚維冠,青擴充耳,白玉珮綬,黃絛玄纓,他本就高貴俊朗,氣度非凡,如今這一身極其正式的袞服華章,身姿修長,黑貂金龍大氅在風中飛舞,越發光彩逼人,英銳如神。

      一地宮妃貴婦,於皇家富貴風流氛圍之中,抬起眼角悄悄看著風采幾可令人窒息的年輕皇帝,眼神都不自主帶了幾分迷醉。

  長壽宮中,太后升座,鳳座珠翠生輝,丹墀燈火明耀,六十四根碗口粗的盤鳳紅燭灼灼燃起,雍平和貴的中和韶樂奏起,諸妃公主命婦們插燭似拜下去,一片珠動佩搖,花枚招展。

  禮畢,獻上壽禮,先前莊嚴肅穆的氣氛略略鬆泛了些,先在太監引領下在早已備好的席位上團團坐了,便見淑妃張碧蕪,領著捧著寶盒的侍女,粉黛香氛撲面的,嫋嫋婷婷上前來。

  她著寶藍煙雲錦綴珍珠繡雙鳳長裙,玉色擰絲紗羅上好大手筆的鑲滿藍色細碎寶石,行動間寶光閃耀,一陣陣灼人眼目,鑲玉飛鳳簪,鑿花金梳蓖珊瑚步搖,真正是金玉妝點出來的人兒,華貴豔麗,而又不失分寸。

  蕭玦後宮現在后位虛懸,位分最高的便是張淑妃,她的父親也是朝中重臣,武官之首的太尉,張家是西梁淮南世家,豪富之門,是以才能成為蕭玦後宮裡目前位次最尊的妃子。

  她當然是當仁不讓的首獻。

      帶著世家嬌養出來的大小姐的矜持尊貴的微笑,淑妃纖手輕招,宮女將盒蓋啟開,寶光剎那升騰,五色氤氳中映得淑妃桃花人面越發色澤瑩潤,引起了譁的齊聲低嘆。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八章  壽禮

  離得較遠的妃嬪貴婦們,忍不住墊腳探頭張望,眾人驚異神色裡淑妃面有得色,鶯聲燕語的道:「臣妾碧蕪以此恆海明珠衣,晉獻太后,此衣以南閩天蠶錦摻金絲織就,綴絕品深海鮫珠萬顆,著此衣者,肌膚潤澤,體輕康健,容顏不老,蒼髮返青,謹以此恭祝我梁萬年,太后千秋。」

  女人群裡騷動更劇,已經有些不老成的,露出了驚羨或嫉妒的神色,深海鮫珠是離國特產,頗為名貴,以在座貴人們的財力地位,擁有數顆,或者擁有鮫珠做成的首飾,也算勉強能為,但像這樣以萬顆鮫珠綴衣,且顆顆不小於指頭大小,實在是近乎於驚世駭俗了。

  張家財力,可見一斑。

  張淑妃含著矜持笑意,注視著太后神情,見江太后神色滿意,一抹微笑悄綻於嘴角,她此次下了血本,一是為壓壓諸妃風頭,宣告這後宮中她永遠第一,二是為了后位。蕭玦並不好拂逆太后太過,若是太后能和她張家達成默契,再在朝中聯合起來加點壓力,蕭玦也許就順水推舟的立后了。只是諸妃爭得緊,互相監視得嚴密,她多次尋找機會討好太后,都被半途破壞,如今壽宴,卻是個堂堂正正的機會,此時不做得出彩驚人,更待何時?

  秦長歌侍立文昌身後,神色不動的看著那珠衣,心中卻想到另一個問題,深海鮫珠是恆海中一種少見的珍蚌獨產,生長期長,取珠困難,因此凡達到指頭大小,便是御用之珠,不可於市上流通,張家再有勢力再有錢,對於離國來說,也只是他國富戶而已,如何能夠得到這許多御用珍珠?

  除非……

  抬眼向蕭玦看去,卻見他竟然也盯著那珠衣若有所思,似乎感應到她的目光,蕭玦濃長的睫毛一掀,目光如電的射過來,兩人目光相接,秦長歌微微一笑,垂下眼睫,蕭玦的眼瞳,卻縮了縮。

  她總是這樣,不在乎,不怕他。

  看似不敢面對天威逼視,躲避對視,其實他覺得,她也許只是不想看他而已。

  正如那微笑,看似溫婉如三月春風,細細感覺,卻只有濃霧一團,寒氣三分。

  剛才在殿前,跪地的衣香鬢影五色繽紛的人群中,他莫名其妙一眼就看見了她。

  這喜日子,她難得不若平日裡清素,一身緋紅銀繡衣裙,插一枝瑪瑙攢珠宮釵,鴉鬢雪肌,笑容婉轉,作為一輩子,他可謂閱遍人間春色,但很少能見到一個人能將素淡和鮮豔都穿出常人難及的嫣然風致,只是那一雙妙目,卻清冷冷如深秋月下碧波千頃的江水,映著月色輝光,尚未接近,便覺得一絲清寒之意,從骨髓深處,淡淡瀰散出來。

  這個女子,看似溫暖好接近,給他的感覺,卻是拒人千里的。

  這反倒激起了他的注意和好奇,明明她總想將自己湮沒於人群,他卻總能第一眼於萬花叢中發現她,那種淡定無謂,居高臨下的氣質,也許常人發現不了,但作為同樣身處高位的他,反倒第一時間覺得熟悉。

  他調查過她的資料,平平無奇,唯獨出身雲州這幾個字,令他怔了許久。

  雲州……長歌雖說出身千絕門,自小在門中長大,但她說自己祖籍雲州。

  是不是雲州的女子,都有這份常人難及的非凡氣質?

  他這裡盯著秦長歌出神,秦長歌怎麼可能不知道,心知再這樣看下去,定會給自己帶來麻煩,當下輕輕一碰文昌,文昌會意,立即站起,趁著淑妃已經退下,微笑帶著秦長歌前來。

  本已欲待起身的瑤妃怔了怔,悻悻的坐了下去。

  她這才想起,文昌位居一品,地位不僅不比自己低,比淑妃也要高上些許的。

  照例說了些善禱善頌的祝詞,文昌尚未獻禮,眾人的目光都已投向秦長歌手中盒子,便見雪白鏤空玉盒玲瓏剔透,微透紫光,那紫色純正溫醇,如葡萄鮮豔欲滴,色彩極其分明誘人。

  這本就是秦長歌故意為之,特意棄用尋常紫檀,以免蓋了紫玉的獨特顏色,用上好的頭羊指白玉,襯出那葡萄紫的絕頂色澤。

  文昌微笑將手一引,秦長歌輕啟盒蓋,深紫光芒乍現,又是一陣驚嘆,觀音本是常見,然而那尊觀音雕工極其華美細膩,衣袂波紋,玲瓏指甲都一一顯現,且唇角微笑,神秘悲憫,微微俯首,目視眾生,目光竟如活人般流波轉動,神采絕異,所有注目那觀音的人,都心神一陣恍惚,覺得那目光溫暖慈憫,如溫泉拂過己身,舒暢無倫。

  那觀音造型也奇特,即非蓮台坐像,也非普通大媽狀的千手觀音魚籃觀音淨瓶觀音,而是一腿直立一腿盤曲的立像,雙掌合十,衣帶當風,容顏秀麗,仙姿飄逸。

  毫無疑問,太后的目光,已經完全被這尊論質料還是雕工都堪稱絕品的觀音像吸引,她仔細注視了一會,神情欣喜,卻似突然想起什麼,猶疑的看了一眼文昌。

  童舜已經微笑俯身道:「恭喜太后,您上次還說東配殿小佛堂內缺尊觀音像,可巧今日便有了一尊,此觀音像果然在莊嚴華貴,堪為國母所用,也多虧公主是虔心我佛的居士,方能深體太后心意啊。」

  他這麼一說,太后想起文昌現今的身份,神色和緩下來,文昌已笑道:「太后聖壽,文昌豈敢以尋常俗物相獻,這尊觀音像別的也罷了,卻是中川雕藝耄祖李南柯大師親手所雕,而且,由聖德國寺方丈釋一大師親自開光呢。」

  此言一出,譁的一陣騷動,連太后也「啊」了一聲,童舜驚聲道:「怎麼可能——啊,請恕老奴失禮——李大師已多年不曾親自雕刻,據說他徒弟的雕工便已是千金難求,這個便也罷了,而釋一大師據說已仙人入境,閉關多年不見外人,皇家宣召也不曾應詔,如何會為此像開光?」

  「說來是機緣巧合,許是信女子與我佛有緣,」文昌微笑平靜,目光瑩潤,當真有了幾分淡泊高遠之氣,「前些日子聽聞護國寺釋正大師開壇講法,我也微服去了,聽到一半,有沙彌來請我,只說有緣人欲待相見,不想便是釋一大師,自此蒙大師青眼,有幸晤談幾次,得益匪淺,所以為太后請了這尊觀音佛像後,方能得大師開光。」

  說到此處眾人已是悚然動容,釋一大師現已是百歲高齡,五十年前便是名揚天下的得道高僧,據說他自幼生來便有異象,妙解佛義智識天涯,為一代禪宗之祖,八十歲後他便深居簡出,多少人欲求一面而不可得,不想文昌這個帶髮修行的居士,居然有這等機緣。

  絕頂紫玉,南柯精雕,釋一開光,皆是可遇不可求,意味著這尊雕像便是走遍天下也不會再有第二件,便是皇族貴胄,富有四海,也絕難抗拒此等誘惑。

  太后已是喜動顏色,連聲道:「好,好,難得你如此有心。」當即便命童舜小心捧了,供奉到東配殿小佛堂去。

  目光在文昌身上轉了一圈,本打算嘉許幾句,突然停在秦長歌身上,打量半晌道:「你這孩子哀家看著眼熟,是金甌宮帶去的宮人嗎?」

  文昌的袖子抖了抖,秦長歌及時上前一步,擦過她袖邊掩過了,緩緩給太后施禮,細聲道:「奴婢……奴婢原是翠微宮人,因自幼學佛,被恩選陪侍公主修行,奴婢明霜,給太后見禮,太后福壽萬年。」

  她故意放低聲氣,微作驚惶,控制好作為一個小宮女在大場合前應有的作態和分寸,只是雖然深深俯道,依舊感覺到上方那一雙黝黑灼烈的目光,牢牢鎖在她背上。

  「哦……哀家想起來了,曾見你隨侍柔妃來請安過,不想年餘不見,風姿出落得越發好了,難得這等容姿年紀,居然能甘守寂寞虔心佛學,好,好,」江太后笑容可掬,接過童舜遞來的茶盞,淺淺啜了一口,眼皮微掀,漫不經心的道:「文昌,你得謝謝柔妃,難得她如此有心,知道你要修行,特地送了自己宮人給你。」

  文昌未及答言,上首側座蕭玦已道:「母后誤會了,這宮女是朕在柔妃宮中遇見,得知她精通佛學,特意命她前去侍奉公主的。」

  「哦?」江太后保養極好的豐潤容顏微微一偏,目光裡滿是慈愛笑意,猶如面前確實是自己最心愛的兒子,「那就是皇帝有心了,原來哀家又看錯了。」

  蕭玦肅然道:「公主棄皇家榮華,遁入枯寂之地,為天家祈福,為國運祈福,朕無論於公於私,都應照拂有加,選個宮女不算什麼,朕只怕自己為她做得不夠,令她受了委屈。」

  笑容微微一僵,轉瞬便又展開,江太后溫和的道:「怎麼會,蕭氏皇族直系一脈,現在只剩不過三數人而已,文昌是我心愛的女兒,若有人要欺負她,別說是你,我先就不答應。」

  蕭玦欠欠身,道:「母后慈憫。」文昌也上前謝恩,江太后溫和一笑,又命秦長歌退下,秦長歌俯伏施禮退下,立在文昌背後,眉梢微微跳了跳,剛才這段對話,好寒氣凜冽啊……

  江太后母子不合,那是全朝廷都知道的事,當年極其榮盛的江家一朝武微,太后親子秦楚二王被誅,皇后被廢,這種種般般 ,都已成為這對天家母子永生不可解開的死結,而這多年來母子相對,雖心底冷如寒冰,然而上言笑晏晏,笑意裡偏偏又微露淩厲寒光的刀鋒,帝王家獨擅的技藝,令人退避三舍,不敢輕櫻。

  聽著這母子對話,秦長歌卻突然想到明霜,看太后對自己的態度,明明是熟悉或者說注意過明霜的,想必是這個女子的籍貫令她不安,以江太后的性子,也不可能不知道明霜被選到文昌那裡,她故作不知,出語試探,卻又為何?

  聯想到重生那一刻,青蓮說的話,秦長歌目光一閃——原來如此。

  明霜應該是被太后害死的。

  雲州籍的女子,是江太后的死穴,雖然斷絕了明霜的幸進之路,但她依舊不肯甘休,在柔妃帶明霜過來請安,得知明霜是柔妃的梳頭宮女之後,便設計讓柔妃犯了蕭玦的忌諱,江太后自然瞭解柔妃的性子,被蕭玦冷遇的她,定然會將怒氣發洩在自己的梳頭宮女身上,於是,明霜無辜枉死。

  江太后自然不會知道明霜的身體已經換了人,但是小宮女的大難不死,令她生出警惕,出語試探,是為了知道蕭玦的心思。

  而蕭玦的態度,想必已經令她不安了。

  文昌退下,接著便是其餘妃子貴婦獻禮,可惜兩件絕頂重禮在前,任何人都覺得自己的禮物相較之下實在寒酸,有些拿不出手,不免都有些怏怏,江太后卻是一概做出喜歡的樣子,每個人都撫慰幾句,不偏不倚,皆大歡喜,秦長歌冷眼看著,在心中冷笑,一別經年,她還是這長袖善舞的老樣子啊,真難為她演了這許久。

  接著便開宴,不過是羅列八珍水陸肴醴,及諸般細巧宮點,太后桌上多一個福海壽山大攢盤,另設一案,一百個面蒸的雪白的壽桃點紅配綠,粉致豔麗的供奉在太後面前。

  雖說已開席,所有人卻都心有靈犀的不動筷子,眼光有意無意的瞅著上首,因為按照規矩,開席之後,應由皇后和貴妃,或品級最高的兩位宮眷向王妃命婦們勸酒。

  而如今皇后被廢,賢妃多病,四妃中只有淑妃在場,餘下的一個該是誰,頗令人玩味。

  要知道,被欽點執壺勸酒的妃子,很可能便是要晉位四妃,就算不能晉位,最少也說明了聖心眷顧,西梁後宮諸妃,身後多有家族勢力,宮中女子升降擢黜,多少關係各家勢力在眾臣心目中的評估,這些命婦們都是自家老爺打出的太太牌,老爺們目光在朝堂,她們的注意力在後宮,蕭玦目前依舊無子,后位虛懸,因此誰受寵,誰將來會誕下皇子,關係體大,怎能不雙目灼灼的盯著?

  在眾人意味深長的目光中,瑤妃和柔妃都挺直了腰背,狀似無意的眼觀鼻鼻觀心,把持著自己不失態,目光卻蛛絲般的不住往蕭玦面上黏黏纏纏,蕭玦卻根本不看她們,聽了司禮太監的請示,皺皺眉,哦了一聲。

  這一聲讓兩妃都繃緊了身體,不知不覺擱下了筷子。

  一片寂靜中,卻見蕭玦看向文昌的方向,道:「你……哦,煩勞姐姐各桌走走吧。」

  人群裡嗡的一聲,卻立即收斂了,目光齊齊轉向微笑站起躬身應命的文昌,因此都忽略了蕭玦的神情。

  秦長歌卻在文昌背後,悄悄鬆開了捏緊的手指。

  剛才蕭玦的目光,是看著她的。

  甚至說的那句話的第一個字,居然也是對她說的。

  她在驚訝之下,已經開始考慮萬一這傢伙真說出什麼不對勁的話,自己該如何應對了,還好蕭玦及時醒覺轉了口。

  抬起睫毛,悄悄向蕭玦看去,他神情怔忪,凝視著面前一盤菜不語,雙眉音隱隱陰霾,似在思索自己怎生會有此舉動?

  蕭玦確實是在疑惑,剛才那一刻,他看向站在文昌背後,目光從太后身上一掠而過的那個叫明霜的宮女時,不知為何那一剎她的神情竟讓他恍惚間回到從前,依稀記憶中曾有相似一幕,那女子於朱堊紫闕華堂中羅袖飄颺,幾分散漫幾分瀟灑的目光,如水掠過那上座中心思深沉的國母,婉然笑容裡幾分冷意清絕。

  景像重疊,似曾相識,心旌搖動中,彷彿昔人昔景重業,他執著銀龍酒樽,那般自然而然欲脫口而出,「你去勸酒吧……」

  萬幸剛剛吐出第一個字,那宮女突然目光一抬,溫柔中帶點畏怯和興奮的眼色,與一般女子無二卻絕不屬於她的神情,而那張臉,也是陌生的。

  不是她。

  看著捧著酒壺,隨文昌去給各桌敬酒的那女子纖細身影,蕭玦舉起酒樽,高而直的樽身掩住了他的臉,他一氣將酒飲下,酒液入喉,沉重緩滯,彷彿飲下的不是甘醇的御用美酒,而是某些燃燒的石塊或是灼烈的焦炭,滾燙而生硬的堵在了胸口。

  不願面對的熟悉的疼痛……

  飲得太急,他有些微微眩暈,眩暈裡聽得身側太后突然擱下酒樽,微微一嘆。

  酒樽擱落桌案的清脆聲響不算大,卻立時被所有人聽見了,滿殿珠動翠搖,正在鹹與皇室榮光的妃子命婦們,立時歇了笑語,齊齊向上首看來。

  剛才還笑語溫存的殿中,立時靜得落針可聞。

  江太后等到所有人目光落在上首,方淡淡笑道:「你們難得過來,儘管自便,不要理會我,我只是見你們歡喜熱鬧,一時心有感慨罷了。」

  眾人都是人精,當然知道這不過是虛語,哪裡敢「自便」?正襟危坐著都只是聽著,等著下文,秦長歌已眉頭一皺。

  果然她還不死心麼?

  江太后果然繼續道:「哀家只是想到我那苦命侄女了,長壽宮此刻熱鬧喜慶,冷泉宮卻不知是何等淒涼,可憐她命運多舛,親姑姑旬壽,竟也不能親身來賀。」說著便拭淚。

  一時眾人面面相覷,目光悚然。

  都知道這個話題等同炸藥,那是絕對接不得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7 04:07 PM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九章  危機

  廢后之事,關係宮闈之秘和天下政局,是太后皇帝之間永遠不可調和的矛盾,如今太后選在這麼一個日子裡提起廢后,誰知道她要做什麼,難道她是想以大壽之機,要脅皇帝遵從孝道,滿足她一直以來再立江家女子為后的願望麼?

  當初皇帝被迫立江家女為后,立即便娶進了同樣是朝中重臣,家族勢大的幾位小姐,立為品秩極高的四妃,以牽制江家勢力,不到一年,這幾家勢力便矛盾升級,不斷生事,鬥得你死我活,最後江家被德妃父親司馬惟首告「圈地,掠民,私貯糧草哄抬市價以謀重利」,這本是無關大局的罪名,朝廷派員去查,江家也沒放在心上,誰知最後卻查出江家交通北魏,販運糧食至北魏以換取武器輜重,圖謀篡位之事。

      此案震動天下,江家被朝廷以雷霆萬鈞之勢抄家,查出違禁用品若干,百年巨戶,簮纓世族,傾亡竟也就是剎那間的事。接著,皇帝下旨,稱逆之罪不可恕,誅首犯江氏三子,其餘人等,念在江家昔年從龍有功,免死流放,江家子孫,永生不得入仕。這一來,江家主脈男丁被誅,旁支永難入仕,這個曾經煊赫一時,一門兩女都為當朝國母的豪族,註定了永生沒有翻身的機會。至於太后和皇后,諸臣本以為多少有些牽連,皇帝卻道:「父兄之孽,不當罪及深宮婦人。」話雖如此,沒過多久,江皇后便以重罪被廢。江家,只剩下了一個非皇帝親母的江太后。

  而首告有功的司馬惟,當即加封少傅,司馬家得意忘形,以為從此安坐釣魚臺,德妃加封,問鼎后冠,也是早晚的事了。

  誰知不多久,德妃病薨,司馬家美夢落空,失去了國戚身份,又由實職轉遷尊榮卻無實權的虛銜,明裡暗裡,步步嗟跌,沒多久,被人密告交通內宦而落馬。

  如此這般,不到兩個,昔年最為勢威,手伸得最長的幾大豪族在不斷的爭鬥中,紛紛元氣大傷,誰也沒落到好,而在他們彼此的消磨裡,皇權卻日益穩固,天壁二年,蕭玦立已有身孕的貴妃秦長歌為后,蕭溶誕生後,立即立為太子。

  至此眾豪族終於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再一次低估了那個看似無根無基的貴妃,然而已經積重難返,回天無力,只好從此韜光養晦,小心做人。

  這些不知深淺的爭鬥的,都是出身前元貴族的耄老家族們,城破之日他們縮在鄉下別業裡,遠遠逃離戰火烽煙,新帝入城便屈膝侍主,沒見過開國帝后的沙場鐵血風采,更沒見過那總是微笑的貴妃當初是怎樣翻覆風雲。倒是那些當初跟著蕭玦南征北戰的新貴,深知秦長歌的厲害,不僅自己不敢插手宮務,也深深告誡自家女兒不得和貴妃齷齪,安分平和度日,便是對家族的最大支持,是以賢妃進宮就生病,淑妃瑤妃醋性大,卻也只能嘴皮子上陰損幾句,才最終得以保全。

  在座這些命婦王妃,是西梁王朝最上層的貴婦,這些朝局政事,自然心中也都分曉,只是誰也不敢付諸於口,眼見太后提出這麼個刺毛話題,俱都低下頭去,佯作吃菜,連蕭玦臉色都不敢看。

  卻沒想到,竟然有人接話了。

  開口的是坐在江太后左下首第一位的女子,嵌金纏枝蓮花披帛,天華錦大袖衣襯雙鸞長裙,滿頭珠翠也掩不住枯瘦形容,座中大部分人不識,卻有人認得她是江太后的遠房表姐,早年下嫁蕭玦叔父蕭軼,蕭軼現封安王,封地安州,是頗為安分厚道的一位親王,當年蕭玦因好武屢次被蕭錦責罰,蕭軼但見了,都會為侄兒說上幾句好話,是以建國後,蕭玦對這位雪中送炭的叔叔也頗照顧,將民風淳厚物產富庶的安州封給了他,太后壽辰,安王妃千里來賀,自也是應該的事,說起來這位安王妃,既是蕭玦的姨媽,又是他的嬸嬸,算是很近的關係了。

  「俗語說一人向隅,舉座不歡,」眾人屏息中,安王妃亦有黯然之色,道:「雖說今日是太后的大好日子,我不該說這個,但我想著,照微若能親身來給姑媽拜夀,太后當更歡喜才是,這也是我自己的私心想頭,自天壁元年,我隨王爺前往封地,在正安門辭別帝后,算起來,我亦有六年未曾見著我那侄女,王爺在安州也頗掛念,總說照微幼時活潑可喜,不知如今是怎生模樣?所以我想著,若能有機會見一見照微,將她的近況說給王爺聽聽,也算了了我們這對行將就木的老夫妻的心願。」說著便拭淚,又向太后皇帝道失禮賠罪。

  她抬出安王,言語間不提廢后之事,句句拿著人情倫理做文章,竟是冠冕堂皇的好理由----不過是已經老邁的姨媽姨夫思念侄女,欲求一面,又是太后壽宴,再不予通融,素被稱為倡行孝道,體天格物的皇帝難免被人所譏。

  一片寂靜中眾人埋頭吃菜,卻都豎著耳朵捕捉蕭玦的聲音,都聽說皇帝早先英明仁厚,但近年來性情漸冷,威儀日重,且喜怒不定,發作起來頗為可怕,眾人害怕遭殃,哪裡還敢多言,裝模作樣夾一筷菜在嘴裡,隔半天才敢咀嚼一下,還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

  而蕭玦只是端著酒樽,凝神看著杯中酒液,似乎那酒樽裡,有什麼西洋景一般。

  太久的沈默是會令人難堪的,太后的神色已經有點僵,安王妃扭著手指,坐立不安。

  所幸,在那僵滯沉凝的沈默到了即將爆發的極限,安王妃微微傾身,似已打算離座請罪的那一刻,蕭玦突然抬起頭來,狹長明銳的眸子斜斜一掃,掃過江太后和安王妃臉上,現出一抹冷峻笑意,淡淡道:「既是母后和王爺王妃心願,豈有不成全之理,朕本也有此意,只是擔心她神智不清,若是發作起來,驚嚇著太后眾妃和眾臣工內眷便不好了,既有太后和王妃擔待,自是無妨。」

  江太后彷彿沒聽見最後一句話,只笑道:「皇帝越發細緻體貼了。」便命人去冷泉宮請江氏。

  此時眾人雖都還勉強著做出喜樂模樣,其實坐在位上都已渾身不安適,不知道江太后葫蘆裡賣什麼藥,為什麼要在這個場合見廢后?

  江太后笑容平靜高踞座上,變幻的目光裡,卻隱隱透出一分不安。

  她等這一天,已經有段日子了。

  照微被廢後,一直神智忽清醒忽迷糊,她念在這孩子總是她江家一脈,如今江家人丁凋零,也就她還能顧得上照微了,便時常派人偷偷予以照拂,不料前些日子,侍候照微的宮人小樂兒,在她的嬤嬤前去送食物時,將嬤嬤扯到一邊,說照微夜夜驚魘,妖夢入懷,醒來時便不停的失神嘮叨,說「她回來了,她回來了。」除了這個,神智卻一日日清醒過來,日日鬧著要見太后。

  嬤嬤轉告江太后時,那句沒頭沒腦誰都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的「她回來了」,卻讓素來冷靜的江太后終於變色,思量良久,她打算見見照微,只是她心中明白,蕭玦雖然對她給照微送衣送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那也是僅此而已,要想私下見她,便過了蕭玦允許的底限,絕非易事。

  所幸不久便是大壽之日,她和提前趕來的安王妃商量了,以侄女給姑姑拜夀的名義,逼皇帝允許照微前來,只要能來,總有機會留下她,更何況,她還有個更深的想頭。

  如果,照微瘋迷所說的「她回來了。」真的是她所害怕並猜想的那個意思,那麼那個她,一定是回來復仇了,要想對皇室復仇,定然不可能是普通身份,不在宮中,也必定在王族內眷,除了自己壽辰,還有什麼機會,能夠光明正大聚集所有西梁皇族王公命婦?

  當年,照微在長樂宮火海前歡舞尖笑的模樣,和她口中那些古怪至於無人聽懂的言語,所有人都以為不過是一個瘋子的胡言,只有她一直不能忘記,並深深覺得,神智瘋迷的照微,那無限混亂的意識,也許真的曾在某個時機,無意觸及了最深的秘密和真相。她一遍遍的展開雙臂,做出翱翔之狀,妖紅火焰裡她黑髮飛舞,未繫腰帶的長袍飄風如翼,她撲上高處,再像只大鳥般俯撲而下,她笑得燦爛輝煌豔若桃李,卻又嘲諷森涼宛若深淵,「一個,兩個,三個……哈哈……」她掰手指艱難的數數,似乎數不過來般再大笑著丟開手,再數,再丟開,循環往復,彷彿那是世上最有趣最好笑的事情一般執著不休,直到怒極的蕭玦,命侍衛上前將她拉開。

  那日江太后立在長樂宮外玉清宮的抄手遊廊前,遠遠看著侄女的瘋態,金繡去霞的寬袖下白皙的手指狠狠絞扭在一起,宛如纏在心上那根沉重的繩。

  如今,時隔三年,瘋了很久的侄女,神奇般的漸漸清醒,她說:「她回來了。」

  多麼令人寒冷的一句話,多麼令人寤寐不安的一句話,這句話令她如墮深水,她是如此的畏懼並憎恨那個她,憎恨到哪怕那只是個瘋子的預言,她也不惜費盡一切心思去求證。

  寧中殺錯,不可放過。

  讓神智異常的照微,見見這些聚集了全西梁所有可能接觸到皇宮的有身份女子吧,也許,會有什麼收穫呢?

  大殿中人很多,秦長歌隨著文昌一桌桌的斟過去,她微笑著斟滿酒樽,一滴不漏,文昌執杯的手很穩定,目光卻不住往殿口瞥。

  遠遠的,清瘦的身影在宮女扶持下,緩緩行至眾人複雜的目光中。

  太后已經坐直了身子,抿緊唇,手指扣在雕鳳鎏金寶座的扶手裡,蕭玦擎著酒杯,神色不動,目光中卻似有火焰燃燒,那夜長樂宮近乎絢爛的大火似乎在這一刻飛騰到了他眼底,每一絲火星,都綻裂出疼痛的記憶。

  那身影越來越近。

  素衣披髮,別無裝飾,只是披了一襲太后命命人帶過去的銀狐氅,沒有想像中的瘦骨支離,也沒有傳說中的狂顛瘋態,只是臉色蒼白得像漢白玉的雕像,似乎連走路的力氣沒也不般,倚著宮女的肩,緩緩上階來。

  眾人看著久已不見的困於冷宮多年的前皇后,布衣荊釵,脂粉不施,寒素蒼然步履蹣跚的近來,都在心裡抽了口冷氣,想當年,第一豪族江家的大小姐,西梁皇朝的第一任皇后,那是何等的榮華貴盛,華豔逼人?那些貴婦都記得,江皇后素來生得美,是那種寶光璀璨,灼人眼目的嬌豔,金粉世家簮豪族教養出的貴女的盛氣,十丈外就可以感知,如今眼見這孱弱,憔悴,滿目茫然和畏怯的女子,看著她殘留幾分明豔卻不再耀眼的眉目,看著她昔日鴉青的鬢髮如今竟已星星微白,心魂一震間不由都想起,她今年,不過剛剛二十七歲。

  流光淒涼催人老,來者,去者,是者,非者,或化了飛灰,或墮了塵埃,或傷了心境,或失了憑依,到得最後,竟然無人得勝,各自嗟呀。

  此刻,她步聲緊緊,近前來。

  將到殿口,突然停下,抬頭,看看自己闊別數載的長壽宮,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金碧輝煌火樹銀花,絲竹鼓樂皇室風流,茫然神情裡,慢慢多了一絲難以言明的情緒。

  她木立良久,終於徐徐吐出一口氣,抬腳進殿。

  無意中目光一輪。

  此時文昌恰好和秦長歌行到殿口,那一桌坐著兩個年輕姑娘,都生得好姿容,那個年紀小些的更加出眾,如畫眉目間宛然有幾分熟悉,文昌自是認識的,微笑道:「襄郡主今日也來了,可得代你兄長多喝一杯。」

  那女子急忙站起來施禮,盈盈笑意裡微微有幾分羞怯,道:「是,謝公主抬愛。」十指纖纖去接酒杯。

  秦長歌上前斟酒,忽覺有目光射來。

  抬目,正正迎進江照微的眼眸。

  那烏黑卻茫然無焦點的眼眸,突然如被某些無形之物撞了一下般,幽光一閃,接著,那黑色慢慢擴大,如被狂風撕扯一片死黑,如尖嘯著的幽水如翻滾著的深淵,一層層浮出無限青紫色的驚恐來。

  那不是瘋子的眼神!

  秦長歌心中忽生警兆,江照微瘋了很久了,而瘋子,是不能以常情估計的!

  她為什麼這樣看著她?

  此時兩人在殿口面面相對,文昌和秦長歌身量都比廢后要高,將她遮了個嚴嚴實實,除了敬酒喝酒的四個人,其餘人都坐著,雖然看著殿口方向,卻看不見廢后神情。

  而秦長歌和文昌都已發現,那一霎廢后神色大變,滿面驚恐,抬起手來,張嘴欲呼!



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章  瘋子

      秦長歌心中警鈴大作,不及多想,端著託盤的手指一翻,將文昌手肘衣袖一扯。

      文昌正在看廢后,不妨手肘被扯,手中酒杯立時傾斜,噹的一聲碰翻了託盤上的酒壺,秦長歌立即撒手,酒壺連同託盤頓時滾落到正在向文昌敬酒的那襄郡主衣裙上,噹啷一聲酒壺落地,酒液潑灑而出,襄郡主一驚之下下意識的要跳開,不防秦長歌早已上前一步,有意無意的踩住了她的裙角。

      曳地長裙被絆住,襄郡主立時控制不住平衡,尖叫一聲,面朝廢后直直的栽落下去。

      與此同時,廢后的尖叫聲亦起。

      她大叫:「你……」話未完,已被襄郡主的衝力帶得身不由己,整個人向後仰去。

      而她的身後,就是長壽宮的殿門,長壽宮的門檻,因為太高曾令太后絆倒,所以鋸掉了,廢后一倒,便倒在了門外。

      她跌落時雙手亂揮,意欲抓住什麼東西穩住身體,正正抓著襄郡主當胸的衣服,將她一同拽倒,撕拉一聲,便見好好的一件水紅色馥彩掐金絲雲紋宮裝被抓裂了好大一個裂口,乳黃織錦繡鴛鴦抹胸上雪膚香肩,都白亮灼目的於眾目之下。

      滿殿的人驚呼著站起,都蜂擁著想往前來,但因為人數眾多,你踩了我的裙子我打翻了你的酒杯,鶯啼燕呼夾雜著環珮叮噹之聲一時亂得不可開交,只有靠得最近,一直冷靜等待這一刻的秦長歌一拉文昌,兩人同時驚呼著上前去救,「驚亂」中文昌踢到落在地的酒壺,正正滑到欲待去拉襄郡主的秦長歌腳下,她頓時踩滑,身子一趔趄,自己也跌倒襄郡主身上。

      襄郡主突遭飛來橫禍,早已懵了,衣服在這堂皇場合眾目睽睽下撕裂,更是羞憤欲死,此時秦長歌又撞過來,倒楣事一樁接著一樁根本來不及反應,再加上秦長歌故意加了幾分衝力,立時將已經快要栽到門前丹墀邊緣的兩人又往下推了些許。

      而往下,就是長長的漢白玉臺階。

      三人齊齊翻滾著滾下臺階!

      秦長歌不去管那個襄郡主……事實上她已經嚇昏了,滾了兩階,裙子上的繫帶便絆在階角停住了,而廢后還在往下滾,秦長歌伸臂奮力一夠,抓住她的手,兩人一起滾了下去。

      天地顛倒,光影迷亂,耳邊有風聲呼嘯,驚呼聲從遙遠的高闕上傳來,聽起來模糊失真,彷彿響在雲端,那些化成零散碎片的五色迷離裡,前生後世的宿敵,以一種絕無可能的奇異的相攜的姿態,一起滾落玉階。

      玉階上鋪了紅毯,但是依然可以感覺到後背一陣陣硌得巨痛。秦長歌卻不去管這些,只在翻滾間歇,死死盯著廢后的眼睛。

      而廢后,居然奇異的沒有暈過去,也沒有再尖叫,這一路的滾落裡,她也和秦長歌一般,平靜的,幽深的,充滿探索但又無比肯定的,望向對方的目光深處。

      兩人對望著,翻落。

      說起來很長,其實只是一剎間。

      滾到最後一階時,秦長歌嘆息一聲,伸指。

      督脈,「腦戶穴」。

      一指點落,廢后輕輕一震,眼中的幽光,突然散盡。

      「做瘋子,就做得徹底點吧。」秦長歌緊緊貼在她耳邊,看起來像是一個忠心的奴僕,在不顧一切的護住。

      輕輕道:「有些天機,無意得知是會損壽的,我是在救你。」

      又是微微一震,閉上眼的那一刻廢后的目光如星火掙扎著閃了閃,掠過一絲清明,但轉瞬便渾濁暗淡,如燭火飄搖著熄滅了。

      從現在起,她是真正的瘋子了。

      或者以前她也是,但那樣對世情的逃避的瘋,也許反而造就了某處常人混沌的靈機的開啟,於是,她竟然若通鬼神的知道了一些本不能知道的事。

      只是,她永遠註定輸給秦長歌。

      輕籲一口氣,秦長歌放下心來,這才感覺到後背竟已汗濕,大約還撞出了一些傷口,汗水淹著了,一陣陣刺膚的疼痛。

      原來江太后用意竟在於此。

      廢后認出她,別人也許會當瘋話,但太后一定不會。

      廢后說一句:「是你!」江太后用盡辦法也不會放過她,就算她不怕,但查明真相的道路,勢必添上許多麻煩。

      所幸,她天生敏銳的感應,幫她解決了這個麻煩,廢后的那聲尖叫,被襄郡主的尖叫蓋過了。

      其實,廢后的尖叫在前,襄郡主在後——只是秦長歌料敵先機,出手極快無人察覺,這一切發生在剎那間,廢后尖叫方起,襄郡主也尖叫著倒向她的身上,在別人聽起來,兩聲尖叫是同時發出的,在別人看來,廢后的尖叫,是因為襄郡主栽到了她的身上。

      只是……秦長歌微微嘆息,先前廢后叫出的那兩個字,江太后到底聽見沒?

      此時長壽宮侍衛,殿上人等,長壽宮門外禁軍都已被驚動,在長壽宮門外跪賀太后聖壽的官員們遠遠的探頭探腦,而蕭玦龍袍一掀,早已大步奔了下來,他趕到時廢后剛剛昏迷,而秦長歌正努力的支撐著身子,想從地上爬起來。

      幾乎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蕭玦已經微微俯下身,目光快速的打量了秦長歌周身,伸手遞向她欲待扶起,皺眉道:「傷著沒有?你怎麼那麼莽撞?」

      語氣雖冷,說得雖是責怪的言語,但話裡的關切還是聽得出的,秦長歌詫異的抬頭,便見細碎的金色殘陽灑落在冕毓龍袍的天子肩頭,背光的輪廓俊朗英瑞,濃黑的長眉下,狹長黑眸寶光流動,宛如流金。

      他伸出手的姿態,宛如在等候一個睽違已久的攜手。

      目光在那隻手上一掠而過,再看看隨後趕來的宮眷禁軍們,秦長歌垂下眼睫,緩緩的爬起身,就勢拜倒,連聲請罪。

      伸在空中的手,有些尷尬的停在那裡,頓了一頓,隨即緩緩收回,在袖中握攏成拳,鬆開,再握,再鬆……如是三次以後,才霍然起身,也不理會秦長歌,之怒聲道:「來人,送江氏回冷泉宮!」

      此時跟在後面給襄郡主披上自己披風的文昌也已趕到,亦自責不已,稱自己無意失手致禍,請太后皇上降罪。

      長壽宮的宮人,抖抖索索上前,扶起廢后,蕭玦不堪任何人,從齒縫裡冷冷道:「姐姐何須自責,不關你事……著太醫給她看看,再撥一隊禁衛,加守冷泉宮,江氏不祥,出必有禍,為後宮安穩計,以後不用再出來了。」

      他冷冷瞟了面色焦黃的安王妃和神情僵木的江太后一眼,神情間的意味,不言而喻。

      江太后直直立在階上,盯著場中人,有心發作卻又沒有理由,氣得身子微微顫抖,卻勉強按耐住了,髮髻上鳳穿牡丹鑲明珠雙翼冠上下垂的紅珊瑚流蘇細細,水波般流蕩,華光搖曳裡遮了她鬱奴陰沈的眼神。

      蕭玦又道:「給襄郡主和……這宮女也看看,姐姐也受了驚,金甌宮就在附近,一起去你宮裡吧,今晚且歇宿宮中,明日再回,太后這邊宴席未散,各位繼續,淑妃,你好生照應著。」

      淑妃上前應了,太監抬過軟轎,襄郡主此時已被抬下玉階,悠悠醒來,眼睛一睜,正看著蕭玦背後,眼圈一紅就哭了起來,「表哥……」

      秦長歌一怔,回首才看見,不知何時,玉自熙紅袍華錦,已進了長壽門,在不遠處,倚著殿前盤龍鳳舞的巨大金缸,眼波流轉,似笑非笑。

      難怪這姑娘眼熟,原來竟是玉自熙的表妹,是有幾分相像,只是這傢伙不是說父母雙亡的孤兒嗎?哪裡冒出來的表妹?

      見表妹呼喚,玉自熙微微一笑,先是向太后和蕭玦參拜了,隨即道:「請恕外臣失禮,實是在長壽門外聽見家妹的驚呼,兄妹關心,所以不得諭旨擅如內殿,僭越了。」

      他嘴上說僭越,面上神情卻毫無不在乎,蕭玦向來是知道這個唯一外姓王的古怪恣意之處的,他聰明狡詐,卻不愛權位也不愛結交,和朝中大多顯貴不相往來,整天帶著他的府兵和愛犬們滿街亂逛,他作為受封的郡王,按規矩應離京就藩,偏偏要死賴在京城,為此飽受御史攻扞,但無論怎麼攻擊,也只能說他不守朝規,卻無法說他居心不軌圖謀九五……因為他拒絕了蕭玦封給他的上好封地,一位沒有封地和子民治屬的空頭郡王,也就是身份尊容,卻永遠不可能有機會問鼎天下,他以兵法治府,麾下守衛個個精煉彪悍,卻個個都是乞丐流民出身……這點秦長歌是早已見識過了。

      連蕭玦和前世的秦長歌都不知道,玉自熙這個人,到底喜歡的是什麼,在乎的是什麼。

      玉自熙一向不受約束,頂多給他這個皇帝幾分面子,攻擊他的人,玉自熙當他們在汪汪汪,心情好,當笑話聽聽,心情不好,街上遇見了,玉自熙手一指,告訴自己那群油光水滑信信低咆的狗們「宰相,那是你哥,去叼他那二兩肉!」於是堂皇京都大街,車水馬龍萬眾聚目之地,就見惡犬狂追,御史狼奔,雞飛狗跳,亂成沸粥,而玉自熙和他的乞丐屬下,以及那群以朝廷官職命名的狗們,則一臉興味的看好戲,看得不亦樂乎。

      不知道多少言官為此彈劾玉自熙有辱官緘,也不知道有多少官員捂著撕破的褲襠向蕭玦哭訴,蕭玦也就是下旨申斥,玉自熙更高興,接了旨閉門思過,在府裡玩馴狗遊戲,「思過」完了已然故我,蕭玦其實對他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鬧過頭,不傷著西梁政局國體,鬧又如何?像他這樣一邊不靠任性恣肆的「獨夫」,總比那些表面上曲意順從私下裡蠅營狗苟通氣串聯的臣子們來的讓人放心吧?

      當然這是帝王不可對人言的心思了,只是當年秦長歌便說過,「靜安王,智人也。」

      他對抗所有人,也就沒有了真正的仇人,他不插入紛繁潛流各方勢力,卻經營得自己的府兵力抵千軍,他是獨夫,卻不是孤臣,如果做個孤臣,難免要被某些潮流捲沒,不能得之便滅之的下場多的是,他不涉政局,卻戮力自保,想拉他,沒門,想滅他,一樣沒門。

      蕭玦對他,算是放心的,一起沙場搏命出來的交情,也不會計較一些俗禮,當下道:「你來了也好,公主也不是外人,向來視你如弟的,你若不放心令妹,一起隨著去便是。」

      玉自熙媚然一笑,道:「皇上仁心如海,自熙謝恩了。」欠了欠身,轉過身來,卻悄悄對秦長歌眨了眨眼睛。

      秦長歌哪肯和他眉來眼去,蕭玦面色不善的盯著呢,當下各坐了軟轎去金甌宮,連秦長歌都分了一頂,蕭玦負手立在殿前,見她步履有些艱難的離開,只覺心中沉沉,如這天色晦暗,層雲重疊,卻終究不知,這晦暗心境,由何而起。

      天色如晦,陰沈欲雪,灰色濃雲泛著暗紅的邊緣,一層層堆積在天際,一輪將沒的太陽,灰暗無光的半掩在雲後,遲歸的北雁,驚電墨線般從雲層中穿越。

      平地上起了陣風,旋起未及掃盡的花園裡的殘枝落葉,盤旋飛舞,為靜靜矗立風中的華貴的金甌宮,點染了幾分難得的淒迷。

      宮人們得了消息,都已在宮門前跪侯,滿滿的一大群,據說文昌離宮後,宮務府曾請示過蕭玦,是否將剩餘金甌宮人撥分到各處應差,被蕭玦否了,他怒問宮務府主事:難道你要宮主偶爾回宮,自己端茶倒水,灑掃庭院?嚇得主事一句話也不敢再說就退下了,是以原本金甌宮人,一個不少。

      秦長歌和文昌對望一眼,不約而同的想起那個動了手腳的金弩。

      秦長歌輕輕道:「當初出宮,可有人見著你帶那放金弩的箱子?」

      文昌搖頭,低聲答:「是綺陌一人收拾的,那箱子本就放得隱秘,帶出來時是擱在一口大箱子裡一起放上車,我走後我的寢殿便鎖了,應該沒人知道我把金弩帶到了庵裡去了。」

      兩人對話一句,立即不再說話,進了殿,吩咐太醫給襄郡主把脈,尚未來得及看看秦長歌的傷,玉自熙已經湊過來,笑道:「公主,你這個侍婢很伶俐啊,我喜歡。」

      文昌自然知道他的德行,微笑道:「是嗎,多謝王爺賞識我的婢子。」

      挑挑眉,玉自熙笑得得意,「公主,你這裡這許多丫頭,也不差她一個,送我可好?」

      「阿彌陀佛,」文昌宣了聲佛號:「王爺怎出此言?佛家云眾生平等,婢子也是人,不是物品,怎可送來送去?我是修行之人,不敢做這等褻瀆教義之事的。」

      「那真是太可惜了,」玉自熙一眼一眼瞟秦長歌,目光鉤子一樣在她全身上下肆虐,「公主潛心佛學,一意虔誠,我是不敢勉強的,只是公主,你這個婢子,我倒是覺得不是誠信修佛之人呢,你將她拘在那寒山古寺,青燈黃卷之地,不怕委屈了她那大好青春?」

      「哦?不是誠信修佛?」文昌一怔,「王爺何出此言?」

      「她調戲我,」玉自熙再次語出驚人,神情無比哀怨,就差沒攥了手絹眼淚漣漣唱竇娥冤,「想我純情男子,無知少年,長至如今姑娘的手都沒摸過,京都上下,誰不知我玉自熙嚴謹守禮本分忠厚?不想卻被這婢子佔了便宜,汙了我如玉清白,我每每思及此事,必披衣而起,繞室徘徊,中夜涕下,哀慟無倫,我之損失如此慘重,我之痛苦如此劇烈,公主,你可要還我個公道啊。」

      純情男子……無知少年……嚴謹守禮……本分忠厚……滿殿侍女太監俱都死死咬著嘴唇,生怕洩出一聲笑意惹怒這魔王,這世上竟有人厚顏無恥到這種地步,開眼界,開眼界啊……

      文昌對玉自熙的顛倒黑白胡扯亂彈也有點招架不住,捧著額頭蹙眉道:「靜安王,我對你的遭遇實在是同情,想你……純情男子,咳咳……無知少年,竟被我這婢子佔了便宜,實在讓人難以相信,明霜,這是真的嗎?」

      秦長歌睨一眼玉自熙,上前施禮道:「奴婢並不認識王爺,奴婢知道今日方才知曉王爺身份,奴婢便有十個膽子,也不敢調戲王爺萬金之體。」

      「你沒有嗎?」玉自熙斜斜飛過一個眼風,不像在討伐猥瑣犯,倒像是在活色生香的勾引,「那晚,樹林裡,你摸了我的……」

      他曖昧的一笑,故意不繼續說下去,滿殿的宮女,卻已齊齊臉紅了。

      眼光偷偷向秦長歌瞟過來,也不知道是在驚訝她的大膽不知廉恥呢,還是在羨慕她的無邊豔福。

      秦長歌瞪大眼,「這是從何說起?」,她又看了玉自熙一眼,怔了怔,退後一步,在看看,突然恍然大悟道:「哦……」想了想,又搖搖頭,「不對,還是不是,怎麼可能?」

      她在這裡自言自語,所有人都一頭霧水,玉自熙也懵然了,眨眨眼睛,道:「嘎?」

      秦長歌一臉無辜,「剛才倒是想起,奴婢有次下山採買東西,路過樹林,是見著一個少年,穿一身布料很少的衣服,睡在一盞紅燈下,奴婢那時剛從宮中出來,沒見過什麼世面,只記得聽採買的公公說過,有種『賣花兒』的少年,沒有固定接客之處,晚間就出來遊蕩,以紅燈為標記,招來顧客,價錢是很便宜的,我當時見著,想來便是這種少年,心裡很可憐他,想要不是生計艱難,誰家兒郎會出來做這營生?他倒是有出言……挑逗我來著,我見他年紀啊、還小,長得宛似我早夭的弟弟一般,心裡愛憐,摸了摸他的臉,只覺得那便是弟弟,並無半分邪念,後來也便離開了,說起來,樹林裡就去過那一次,所以剛才想著,難道我見到的是王爺?」

      玉自熙似笑非笑:「你說呢?」

      秦長歌肅然道:「但奴婢轉念一想,不可能,王爺是什麼人,我西梁貴胄,身份貴重堂皇煊赫,出入車馬如龍如雲,更是純情少年如玉潔白,京都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嚴謹守禮本分忠厚,連姑娘的手都沒摸過,怎可能如此不知自重,晚間孤燈,一個人睡在那腌臢的地方,還形如野娼衣衫不整出語挑逗?這兩人根本不可能是一個人嘛,便是將王爺與那男子聯繫在一起想,也是大不敬啊,所以我越想越糊塗了。」

      ……

      寂靜的殿裡,有人「咕」的一聲,想必是實在忍耐不住,悶在喉嚨裡笑了一聲。

      真是以其人之身還治其人之道啊……硬生生拿玉自熙厚著臉皮誇自己的話給堵了回去。

      玉自熙再糾纏下去,就等於搬石頭砸自己腳,自認「野娼」了。

      玉自熙一眨不眨的看著秦長歌,似笑非笑,良久道:「如此說來,是我記錯了?」

      秦長歌笑得溫婉,「王爺日理萬機,這等瑣碎小事,偶有記錯也是該當的。」

      「唔……」玉自熙想了想,以手掩口打了個呵欠,懶洋洋道:「也許……」

      他這句話拖得很長,秦長歌卻突然聽見極細的聲線在自己耳側道:「小丫頭,我說,你那纖纖玉手,怎麼就拂到江氏腦戶穴了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7 04:44 PM

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一章  「捉姦」

  心中微微一震,秦長歌第一反應就是,玉自熙這傢伙武功又進益了,這傳音之術如此了得。

  第二個念頭就是,原來他早潛入到長壽門內,看到她出手了。

  面上卻微笑如常,連一絲眉毛都沒動,更沒有震驚疑惑之色,和其他人一般,什麼別的都沒聽見的樣子。

  玉自熙一直緊盯著秦長歌,見她神情如常,不像聽見剛才自己傳音的樣子,心中也微微有了些疑惑,這婢子是很伶俐,但自己是不是把她想得太厲害了些?

  先前他聽見表妹驚呼,便閃身進了長壽門,正見宮闕玉階下滾落兩人,他認得秦長歌,便多看了一眼,發現她的手,在江氏腦戶穴一拂而過,是以有剛才的試探。

  只是,那一拂,會不會是無意按上去的呢?畢竟她手勢輕微,又剛從長階跌落,任何人在那時候都是昏頭昏腦的,怎會記得去暗算人?

  她對傳音無動於衷,只有兩個可能,一個是她沒武功,沒聽見,一個是她聽見了,但裝作沒聽見。

  如果是後者,那就太可怕了。

  任何人對突發事件,都難免有應激反應,控制能力再好,都有蛛絲馬跡可尋,何況他一直緊緊盯著她,不肯放過一點細微之處。

  偏偏她就是一點異狀也無,如果是後天控制住的,那麼這個女子的城府深沉處變不驚,已經到了無人能及的地步。

  不,有一個人,可以做到。

  只是……

  玉自熙無聲的籲一口氣,他寧願自己多想,寧願這女子沒有聽見,寧願那一拂是巧合,有些事情,有些沉潛在內心深處最為隱秘最不可掀動的事情,他一向遠遠繞開,不願讓自己多靠近一分。

  那些聰明慧黠的女子們啊,你們瑰姿豔逸,一笑傾城,最終卻成仙蹤寥寥,或紅顏零落,如驚鴻飛雨,穿雲掠波而來,再踏雪伴月而歸。

  空留香澤淡淡,縈繞不去,於時光荏苒中日日積澱,化為心上硃砂豔痣,胸前凝血琥珀。

  溫熱的握在手中的記憶,捂不熱早已冷卻的尋覓等待之心。

  …………

  近乎妖豔的笑著,玉自熙道:「啊,不是你嗎?好可惜了,其實我是很樂意你來調戲我的。」

  「如果陛下有旨先赦無罪,如果王爺立誓不要我負責,不會『思及此事,必披衣而起,繞室徘徊,中夜涕下,哀慟無倫』」秦長歌溫柔一笑,「奴婢也是不介意調戲一下西梁第一絕色的。」

  「對我負責這麼讓你畏懼?」玉自熙幽怨神情令人我見猶憐,「不知道多少人想對我負責哩。」

  「是啊,奴婢也知道很多,」秦長歌很惋惜的道:「所以奴婢才不敢染指,否則眾雌洶洶,心有不甘,誓死護衛王爺清白,奴婢身單力薄,如何抵擋?奴婢雖不惜為王爺一死,但想著死了,王爺的美色也就虛妄了,空擔著個虛名兒,終究是有些不合算。」

  瞥了一眼滿殿憋得臉色通紅的太監宮女,輕輕一笑,玉自熙神情慵懶,上下瞄了秦長歌一眼,道:「好伶俐的口舌……好了,不和你鬥嘴了,我既說喜歡你,自然也要體貼你,去看看傷吧,我也好去探探妹子。」說著自去了偏殿,接著便聽見啜泣之聲,隱約玉自熙低聲暱語,不多時太醫神色尷尬的退了出來,文昌道:「襄郡主無妨吧?」

  太醫咳了兩聲,道:「略有些擦傷……下官已給郡主留了藥,只要按時敷用,不會留疤痕的。」

  「如此最好,」文昌滿意的點頭,「她還是雲英未嫁的姑娘,若是留了什麼傷痕,要我如何過意的去。」

  太醫諾諾退去,離開前還往偏殿方向看了一眼,抹了抹額上冷汗,幾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文昌好奇的望了望偏殿,秦長歌一笑,道:「非禮勿視,小心。」

  話音未落,便見玉自熙扶了襄郡主出來,那小姑娘嬌嬌怯怯依在玉自熙肩頭,臉上紅暈未退淚痕猶在,宛如一朵帶雨的清豔梨花,和容色豔麗的玉自熙站在一起,光耀輝照,當真是一對璧人……如果不去想起他們是兄妹關係的話。

  可話說回來,這對「兄妹」,也著實怪異了些。

  兩人向文昌辭行,自坐了轎離開,秦長歌凝視著兩人相攜而去的背影,詫然道:「靜安王從哪裡冒出來這麼個妹妹?他不是孤兒嗎?」

  「西梁沒有人知道,」文昌一笑,「據他自己說,這姑娘是他遠方表妹,小時候雙親去世寄養在他家,算是他的妹妹,後來因家變離散,機緣巧合得以重逢,兩人容貌又有幾分相似,所以也沒有人多想,既然是他的妹妹,所以阿玦按例給了這姑娘一個封號。」

  「是在那件事發生之後的事?」

  文昌自然知道那件事是指睿懿之死,點頭道:「是的,那年年末來的。」

  點了點頭,秦長歌不再多問,和文昌進了內殿,文昌親自幫秦長歌看了看後背,有些擦傷,不過不嚴重,取了藥膏來塗了,問道:「你今日怎麼了,怎會突然有此一舉,嚇了我一跳。」

  「廢后有問題,」秦長歌淡淡道:「所以我搶先下手了。」

  倒抽一口冷氣,文昌道:「難道是太后和廢后安排好的?」

  「也未必,」秦長歌懶懶道:「總之,江照微以後應該不會再有麻煩了。」

  她岔開話題,道:「今日是個好時機,不可浪費,你宮裡我記得有個偏僻的邊門,現在還能打開麼?」

  「能,怎麼?」

  「派個可靠的下人,去尋了皇上來,從邊門悄悄進來,請他掩在飄香殿紗屏後不要現身,他要問,就說請他看一幕戲。」

  「你的意思是……」

  「等下,咱們按計劃來捉姦。」

  對著文昌瞪大的眼睛,秦長歌促狹一笑。

  「奸細的奸。」

  ——————

  「今日我回來,見著你們將宮中照應得很好,各處職司各安其位,金甌宮一切如前,不因我不在而有所懈怠,我很滿意。」文昌高坐殿中,身後盤鳳牡丹紫檀紗屏色澤鮮豔,襯得她越發顏色霽和,微笑雍容。

  底下跪著的滿宮宮人參差不齊的磕頭,亂糟糟一片表白謙謝之辭。

  文昌靜靜等著聲音止歇,才安詳的道:「我現在出宮修行,也算半個出家人了,作為公主受賜的那許多珠玉首飾器物,如今對我也沒什麼用處,難得你們如此盡心,我想著,賞些給你們,也算主僕一場的情分。」

  底下眾人皆露出驚喜之色,面面相覷,似乎都不敢相信有如此好運,誰不知道文昌長公主蒙帝恩深重,但凡諸州或外邦進貢後宮諸物,除了按例先送太后處外,便是她這裡先挑,什麼好東西都是頭一份的,逢著節慶之日,賞賜也是可著最珍貴最精緻的來,文昌公主拿出來的東西,隨便哪件,只怕都抵上尋常百姓半輩子的用度,這可是飛來橫財!

  當下一連聲的磕頭更響表白更動聽,文昌只是笑吟吟聽了,命秦長歌捧出一個描金盒子來,道:「但凡金銀珠玉之物,難免有價值高下,我若是隨意分了,未免不公,若是因此心裡存了什麼想頭,反而不美,所以乾脆些,就抓鬮吧,外頭二門外灑掃粗活的,另有賞賜,不在此例,你們在內殿的,都是我的得力宮人,一共一十六人,我安置了十六個盒子在這箱子裡,你們自己來取,遇著什麼便是什麼,得著好的,算你運氣,若是不如意,也別怪我吝嗇。」說著便笑。

  底下連連謝恩,都說不敢當公主厚恩,金甌宮總管太監付大全賠笑道:「公主言重了,照應好金甌宮,本就是奴才的分內事,不敢求賜的,再說您降下賞賜,哪怕是一根草芥兒,奴才們也是不勝感恩,唯有拚死報效,怎敢計較厚薄?倒是公主今日既有興致,咱們陪著玩玩也好,至於賞賜,那是不敢受的。」

  好會說話的大太監,秦長歌看了看他,笑道:「公公先請吧。」

  有謙謝了一番,終究是依次來取了盒子,有人故作雍容隨意揀取,有人閉著眼睛一拿便走,有人抖抖索索摸了這個又那個,舉棋不定,但哪裡摸得出好壞?終挨不過後面人催促,咬著牙拿來。

  不多時,分發完畢,宮人太監們又欣喜又興奮,抱了大大小小的盒子,抿著嘴謝恩。

  文昌笑道:「好了?都打開來看看吧。」

  宮人們再次面面相覷,原都想著回自己房裡再打開,彼此互相保密,也省得拿了珍貴的惹人覬覦嫉恨,拿了次等的看著人家發財心裡不甘,但公主既有吩咐怎敢不從,俱都開了盒子。

  便見金光燦爛寶氣升騰,譁然驚喜讚嘆之聲響成一片,羊脂玉瓶、千層瑪瑙串、紫檀嵌玉如意、黃金佛手、赤金茶具……噴彩吐霞瑞光靄靄,炫得人滿面紅光兩眼昏花。

  卻有人輕輕咦了一聲。

  秦長歌和文昌就等著這一聲。

  目光所及之處,一個膚色微黑的清秀宮女,怔怔瞪著手裡的東西,滿面奇異,眾人此時都已發覺,齊齊看過來,見她手裡拿著一柄精光燦爛的小巧弩箭,俱都一怔。

  所有人看過來那一刻,秦長歌目光如電,飛速一掃,輕輕落在殿角一位石青長裙宮女身上。

  那宮女緊緊盯著那金弩,一臉掩飾不住的緊張。

  秦長歌輕輕極微對文昌一點頭。

  文昌會意,在座上微微傾身,看了看那宮女手中金弩,訝然道:「咦,這是陛下幼時玩物,我珍藏在內殿的,怎麼會把這個也放進來了?」

  秦長歌啊了一聲,露出惶然之色,急忙跪下,顫聲道:「是奴婢見這盒子在箱子底部,形制彷彿,以為是預備賞賜的物件,誤拿了的,請公主贖罪。」

  「哦,」文昌淡淡瞥她一眼,道:「我想起來了,上次出宮我原打算帶著的,開了箱卻又忘記了,今日綺陌不在,你不熟悉我東西的放置位置,也怪不得你,曼霞,這個不能給你,等會換個物件吧。」

  曼霞急忙跪下道:「是,請公主收回,也不必其他賞賜了。」

  文昌一笑,目注那金弩,神情突顯悵然之色,緩緩下了座,自曼霞手中接過金弩,輕輕道:「這小弩,是陛下當年愛物……大約是六歲那年吧,他第一次射箭便得了綵頭,叔叔悄悄送給他的,陛下自幼好武,也很有天分,自此這小弩和他形影不離,有事射了雀兒,巴巴的跑來送我,我看著那雀兒可憐,多半都放了……他還和我生氣……」

  她微微笑著,因那些少年少女純美繽紛記憶而輕揚唇角,修長手指輕輕撫過流線光亮的弩身,秀美容顏上目光晶瑩變換,滿蘊深沉如海的懷念與追憶。

  似是完全無意的,她一邊追憶,一邊在宮女群中緩緩穿行,漫無目的的向殿角行去。

  那宮女下意識的後退一步,瞬間想起按規矩自己不能擅自走動,咬著唇站住了,眼看文昌低頭看弩越走越近,額上已微微沁出汗來,映著殿內光芒淡白的夜明珠,反射著幽幽暗光。

  文昌行至殿角,隨意站住,輕笑道:「這弩,當年陛下還教過我使用呢,珍藏了這許多年,今日握在手中,不知怎的,竟突然很想親手再射一次。」

  秦長歌行了過來,笑道:「這還不容易,奴婢將那箭頭用布裹了,公主便在這殿中試射便是。」

  兩人有商有量言笑晏晏,根本不看身側那石青衣裙宮女一臉慘白如死,雙腿戰戰,想逃卻不敢逃的模樣。

  文昌嗯了一聲,道:「也好。」手指扣上弩機,側頭對身側宮女笑道:「彩曇,你看我這手勢可對?」

  此時金弩後端,正對著文昌和彩曇兩人,文昌笑意滿滿,手指緩緩扣下弩機。

  「不!!!」

  一聲歇斯底里的尖叫。

  心懷鬼胎,被文昌和秦長歌兩人步步進攻的心理攻勢徹底壓垮的彩曇,發出了一聲催肝裂膽的恐怖尖叫。

  哐噹一聲,黃玉佛手同時滾落在光滑堅硬的嵌金雲磚地上,砸了個粉碎。

  這聲音嚇得眾人都是一跳,付大全已瞪目呵斥道:「彩曇,你失心瘋了?這什麼地方,由得你大呼小叫!」

  文昌詫異的偏頭,看向彩曇。

  「你怎麼了?好好的叫什麼?」

  「我我我……我……」彩曇砰地一聲跪下,不顧黃玉碎片刺入膝蓋紮破肌膚,滲出殷紅血珠,只伏在地下,語不成聲,「奴奴奴……婢奴婢走走走……走神了……請公公公主……恕罪……」

  「哦,」文昌憐憫的蹲下身,金弩仍然端在手中,弩柄正對著她的眉心,「……昨夜沒睡好麼?差事太忙了?……可憐見的,怎麼慌成這樣?」

  跪爬幾步,膝下拖出長長的血痕,彩曇驚恐的瞪大眼睛,慌亂的擺著頭顱,試圖逃離那恐怖的弩柄籠罩的範圍,「不不不……不……」

  她眼神驚懼慌張,行止倉皇失措,怎麼看,也絕不可能是因為什麼「走神」,此時殿中氣氛詭異,端著金弩的文昌,似笑非笑的秦長歌,涕淚橫流癱軟如泥始終在躲避金弩的彩曇,怎麼看怎麼不對勁,別說付大全,便是其餘宮人也都已察覺,不自主的都變了顏色。

  斂了笑容,文昌淡淡道:「你是走神了,你走掉的何止是你的神智?你丟心失魂,連你主子都不認識了。」她嘆息一聲,揮了揮手。

  秦長歌笑吟吟看著付大全道:「付公公,今日之事……」

  渾身激靈靈一顫,付大全急忙躬身道:「回公主,老奴什麼都沒看見,老奴也可擔保她們也沒看見。」

  宮人們哪裡還敢說話,只頻頻磕頭。

  「不,你看見了。」秦長歌微笑,斬釘截鐵。

  怔了怔,付大全對上秦長歌目光,明明很溫柔平靜,卻不知為什麼,那深黑瞳仁深處一些晶光閃耀的東西,令老於世故的他,瞬間心跳如鼓,腿一軟,不自禁的撲通跪下,「老奴……老奴看見了,但老奴以性命發誓,無論看見什麼,都爛死在肚子裡,夢話也不說一句!請公主看在老奴奉差勤謹的份上……不要……」

  秦長歌淡淡道:「彩曇得了失心瘋,你們可沒有得,今日之事,大家都看見了,至於能不能忘記,就看大家願不願意好好活下去,諸位在公主這呆得都有時日了,有些事,想必不用我提醒。」

  笑了笑,她指了指各人手中的賞賜,「公主善心人,只要一心侍主,終究不會虧待你們,記住,公主榮則爾等榮,公主辱則爾等辱,出去吧。」

  宮人們慌亂退下,步聲雜杳遠去,文昌立即直起身來,很無奈的對秦長歌笑了笑,對自己今日出演的陰狠角色,很有些不習慣的樣子。

  對著紗屏後面色沉吟欲待衝出的蕭玦擺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秦長歌接過金弩,微笑著抵在彩曇額頭,輕輕道:「彩曇姑娘,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這裡面的東西,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如果你還想活命的話,你知道該怎麼做?」

  彩曇癱跪在地上,仰起一張涕淚縱橫的臉,不住抽噎:「……婢子……不知道……」

  「人的死法有很多種,」秦長歌緩緩道:「對付包藏禍心的人的死法花樣更多,嗯……剝皮,梳洗,烹煮,抽腸……你喜歡哪一種?」

  聽著那些殘酷刑法的名字,彩曇的臉色便已發青,渾身顫抖如風中落葉,砰砰的磕頭,嗚咽:「求求你……殺了我……求求你……」

  「殺你是便宜你,你這個要求太奢侈了,」秦長歌微笑,順手取過桌上燭臺,取下尖利的金釺,拉過彩曇的手,端詳著她的十指,嘖嘖讚嘆:「何如玉節勝凝脂,拈花淡淡春風前,婉轉飛落桃一瓣,慵睡方起卷繡簾……真美……真可惜……」

  彩曇驚恐而不解的看著她。

  秦長歌微笑。

  手一沉,一刺,一攪,再閃電般一挑。

  一塊血淋淋的片狀物飛出,落在光潔地面上,輕微的一聲,「啪!」

  那是被生生挑飛的指甲。

  而彩曇的慘嘶未及出口,便被秦長歌眼疾手快的扯下她前襟繡帕,團成一團飛速一塞,生生的堵在了喉嚨裡。

  十指連心,撕心疼痛,彩曇拚命的仰起頭,張大嘴,滿頭汗珠滾滾而下,咽喉裡發出破碎的嗚咽,宛如垂死的小獸的哀鳴。

  文昌不忍的掉轉頭去,屏風後,蕭玦卻緩緩後退,坐了下來。

  他的目光,竟然根本沒看那個意欲暗害他的女子,只緊緊盯著秦長歌。

  秦長歌對眼前的顫慄呻吟毫不動容,只平靜的將金釺的尖端緩緩靠向第二根手指,彩曇驚懼的瞪大了眼睛,拚命的向後縮手,無奈手指牢牢握在秦長歌手中,絲毫動彈不得。

  眼看金釺的尖端已經抵及支架,想到剛才那一剎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彩曇驚恐的呵呵連聲,無奈之下乾脆一閉眼,牙齒深深咬進嘴唇,慢慢的,沁出一線血痕。

  「你看起來並不像意志堅剛的人,」秦長歌停住手,看著彩曇不能忍痛卻有所顧及不敢開口的模樣,若有所思,「我看那人也未必值得你效忠如此……你有什麼別的要緊把柄在對方手裡,是嗎?」

  渾身一顫,宛如被擊中,彩曇別開眼,默默流著淚,未受傷的那隻手,痙攣著摳進了明光錚亮的金磚縫裡。

  「那個人,是這宮中人,是嗎?」秦長歌緊緊盯著她的眼睛,緩緩道:「……地位尊貴,掌握著你所在乎的人的生死?」

  訝然抬頭,彩曇連哭泣都忘記了,她嚅囁著,現出猶豫的神情。

  「是家人?」

  ……

  「好,我可以保全你家人的性命,」秦長歌森然道:「條件是你老實說話,你若還冥頑不化,我也不動你,我只會請公主立即驅你出金甌宮,你相信不相信,只要你今天這個樣子跨出金甌宮,不到半夜,你一定會很難看的死在宮中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而你所有家人……會和你一般的下場。」

  又是激靈靈的一顫,彩曇目中露出恐懼惶然無所適從的神色,咬緊嘴唇想了箱,低聲道:「……你得保證……你保證護佑好我的家人……」

  「我不保證。」秦長歌在彩曇的驚愕中冷然站起,淡淡道:「你意圖弒君,嫁禍公主,本就是身受淩遲株連九族的彌天大罪,你,和你的家人,本就該是死罪,你還有什麼資格和我討價還價?你現在能做的,就是誠心俯首交代幕後,換得恩旨從寬發落,陛下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許會饒得你一家性命,輕重利弊,你自己權衡罷!」

  「而我敢如此許諾,自然有我的倚仗,」側頭看著紗屏,秦長歌道:「陛下,是嗎?」



卷一:涅槃卷第九十二章  求歡

  彩曇駭然回首。

  「准!」屏風後快步行出蕭玦,怒色已散,明銳雙目直視秦長歌,話卻是對彩曇說的,「朕無需開導你,更無需乞求你,以你的梟獍行為,車裂了你全家也算輕!憐你尚有誠孝之德,你家人我可以從輕發落,你自己招罷!」

  哀號一聲淚流滿面,彩曇一路膝行撲跪至蕭玦腳下,嘭嘭嘭磕頭如搗蒜,血肉肌膚生生撞擊在金磚地面上,發出的迴響空洞而沉悶,「奴婢說……奴婢統統說了……奴婢根本不想那樣……」

  她捂著流血的手指,斷斷續續的抽噎著,語不成聲:「是……是太后……」對望一眼,文昌和秦長歌都在對方眼中發現了毫不意外的神情,江太后這個名字,在兩人心中早已盤桓了無數次,如今不過是得到證實罷了。

  蕭玦的身子微微一震,眼光一黯,隨即恢復如常,冷冷道:「哦?證據?你要知道,攀汙太后是個什麼罪名?」

  「奴婢知道!」彩曇又磕了個頭,眼見蕭玦並未暴怒,她心裡也稍稍安定了些,悲涼的道:「奴婢算哪個牌名上的人,敢攀汙太后?奴婢有證據——太后身邊的何嬤嬤,就是她兩個月前來找奴婢,拿了奴婢娘親的鐲子和小弟弟的記名符兒……逼奴婢接近綺陌姐姐,取了那箱子鑰匙的模子,然後開了箱,盜了那個金弩去再鎖好……送回來的時候也是奴婢去放回去的,何嬤嬤關照說不能亂碰,奴婢便知道裡面做了手腳……奴婢怕將來東窗事發,自己白白落個死字由得人逍遙法外,便故意裝作貪財,索要何嬤嬤頭上的珠花釵子,何嬤嬤指望奴婢辦事,便給了……後來她大約覺得不對,又拿了幾個金錠子換了回去……可是奴婢已偷偷做了手腳,她那釵子的中段,被奴婢刻了一長兩短三道橫線……陛下一查便知,那釵子,本就是長壽宮有品級的老嬤嬤才能戴的……」

  倒確實是個伶俐婢子……秦長歌看了她一眼,微有些惋惜。

  蕭玦聽完不語,傳命宮外等候的侍衛進來,囑咐了幾句,便有一批人帶走彩曇,一批人往長壽宮去了。

  侍衛的靴聲整齊急速的遠去,一陣喧囂後的偌大的宮殿越發沉寂,因為等待,安靜的氣氛被無限拉長,蕭玦斜坐塌上,將一本書翻得嘩啦啦的響,不住眼的瞄恭謹侍立在一側,又恢復小宮女謙卑模樣的秦長歌。在一邊取了花樣描畫的文昌,眼神在秦長歌和蕭玦身上掠過,忽含笑起身,道:「這花樣子實在繁複,我記得內殿存了些簡單的,我去找找。」說著便去了。

  她走也罷了,竟連外廊下聽侯使喚的宮女也一起揮退,一時殿內殿外空曠無人,只聽見兩個人的呼吸,一個微有些沉重急促,另一個輕細綿長。

  「嗒,嗒」,有節奏的敲擊聲突然響起,打破有點沉悶的空氣,兩個人都微微一驚,秦長歌瞟了蕭玦一眼,蕭玦這才發現,是自己無意識的在沉吟,指上貓眼石扳指一下下敲擊著沉香木榻椅上,聲音清脆。

      至於沉吟的問題……蕭玦苦笑了一下,剛才自己想的竟然是——納她為妾?不納?納?不納?

      她是如此的……相似長歌。

     長歌離去這幾年,他憤怒,失落,苦痛而迷茫,然而內心深處,他無一刻不再等待,等待某個早已渺茫的希望,某一日聽見他沈默的呼喚,飄然而歸,成為真實。

      然而時光是能消磨人的希翼和期盼的,每夜月光下帶著那個模糊的希望入睡,再一日日睜開眼,對著空床孤枕,聽偌大宮殿群裡不住徘徊的寥落風聲,他那個無法對人言說的希望,被不變的晨光不斷削薄。

      到得後來,他什麼也不想了,不期待,也就沒有失望,但也不想再去追逐另一份溫暖,那些婉孌的眉眼,很美;那些細緻的服侍,很體貼;那些挖空心思渴望他的關注的妃子,很多;那些都很好,可那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就這樣一輩子,也好。那樣的她,誰能奢求能擁有一生?有過那麼一段,這一生裡也足夠將那些濃墨重彩的歲月細細咀嚼了。

      他不想接受任何一個不是她的女子。

      她離開,但他不會。

      直到看見她,這個叫明霜的女子,不及她的絕色風華,卻不遜她的聰慧冷靜。

      他忍不住被她吸引,於吸引裡又不斷生出抗拒。

      他不願背叛自己的內心,更不願再一次自欺欺人的麻痺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被吸引的,到底是那個女子,還是她身後若有若無的故人的影子。

      愛情是怎麼的一種深痛的蠱惑,讓人墮落至連虛無的幻影也不由自主的去追逐。

      蕭玦啊蕭玦,你無能至此。

      苦笑著,收回手,蕭玦乾脆直接看向秦長歌,「你……很像一個人。」

      「像先皇后?」秦長歌眨眨眼,開門見山的勁爆的拋回了這個答案。

      開國皇后善於洞察他人內心,蕭玦剛才的神情,秦長歌自然知道他在抉擇。

      蕭玦驚愕的盯著秦長歌,看著她緩緩一笑,不知為何有點憂傷的意味。

     「很多人這樣說過……陛下,我可以問問,我哪裡像她嗎?」

      蕭玦並沒有注意到她的自稱已經不是奴婢,是「我」,只神色遙遠的沈默,半晌道:「不,不像,不要像。」

      秦長歌明白了他的意思,抿了抿唇,她難得的有些感動,想了想,試探的道:「聽說先皇后是被害的……」

      蕭玦霍然轉首,目光厲烈。

      秦長歌立即閉嘴。

      利刃般的目光在秦長歌臉上掃射一週,漸漸斂去鋒芒,蕭玦神色裡泛上一絲疲憊,半響,向榻上一倚,低聲道:「她不算是好人……甚至我曾經責怪過她的心地……但是,對於國家,對於我,她無一分虧欠處……」

      許是今日之事令他內心疲倦,他難得破例的肯開口提及睿懿,那般淡冷而若有若無的言語裡,有種沉重令人不敢觸及。

      閉上眼,神思突然飄遠,回到了當年的赤河草原,那是第一次赤河戰役期間,他被人算計擠兌立下軍令狀,時刻面臨覆滅危險,而她巧計圍魏救趙,輾轉數大州三方勢力之間,為他周旋,為他去掉了後顧之憂,那一仗終於大勝,他在草原上等她回來,那是他們第一次分離那許久,彼時風輕雲淡,碧草長滿天邊,清晨的長草葉尖掛著淡淡的白霜,在他焦急的視線裡,那少女一身淡淡的黃衣,純潔如幼鳥細密茸毛的顏色,一騎黑馬潑風而來,將至之時,她猶嫌馬不夠快,竟突然飛身而起,踏草而行,黃衣綠草,白霜瑩瑩,掠風而渡,飛逸如仙,而當她終於撲入他懷中時,草上霜露未損。

      轉瞬清麗的畫面淡去,換之堂皇華麗的大儀宮,冊封皇后的典禮上,開國皇后金簪鳳翅明月璫,深紫色霓裳金絲鳳盤旋飛舞,鑲七寶霓虹變的羽翍如一道墜落地面的彩虹飛落玉石殿堂,攢金點翠珍珠的六龍三鳳冠垂下水滴般的晶串,明珠生暈,整個人彷彿裹在一團深金淡白的光芒之中,光暈裡女子的豔色連那珠寶珍玉的華光第一不能盡掩,而她笑意盈盈的眼波,令寶座前含笑佇立的他,神動魄搖,喜悅無倫。

      這天下,他的和她的,這一刻九重之高,殿堂之上,君臨天下,萬眾仰望的榮光。

      然後,莫名的,被一場從天而降的妖火燒滅。

      ……

      他微微露出一絲笑意,慘澹的。

      睜開眼,正正迎上正直直注視著他的秦長歌的目光,那目光裡的無限探究和隱隱迷惑令他一震。

      而秦長歌已經狼狽的轉開了目光,垂眼看地面……他那樣的神色可真無辜啊……

      又仔細的看了看她,蕭玦似是終於下了決心,開口道:「你要不要……」

      「啟稟陛下!」

      殿外傳來的高聲唱名打斷了他欲待出口的話。

      蕭玦怔了怔,皺皺眉轉頭。

      秦長歌無聲的吁了口氣。

      是來回報的侍衛統領夏侯絕,他依命拿了何嬤嬤,此時正執了那老婆子跪在階下,見蕭玦出來,立即將一支簪子高舉奉上。

      拿在掌心端詳,果然在彩曇指證的部位發現印記,蕭玦冷哼一聲,哢嚓一聲狠狠捏碎了簪子,二話不說,一腳踢翻了那個在地上瑟瑟發抖軟成爛泥的婆子,寒聲道:「拖下去,杖斃!完了把她的外衣剝了,送到長壽宮!」

      拂袖轉身進殿。

      此時文昌已經出來,見弟弟神色不善,微微一嘆道:「陛下,不宜大動干戈,何況今日這個日子……」

      冷笑一聲,蕭玦仰首看著殿頂藻井,神情中的暴怒之意已經漸散,倒多了幾分無奈。

      文昌還要勸,秦長歌對她搖搖頭,蕭玦卻立即轉頭看她,道:「你搖頭做什麼?」

      秦長歌無奈,只得到:「陛下並未打算大動干戈,奴婢勸主公不必憂慮。」

      「你怎麼知道我沒這打算?有人要害朕,害皇姐,朕為何不能動她?」蕭玦目光咄咄逼人。

      再次嘆氣,秦長歌只好繼續說廢話:「陛下如果真打算和太后算賬,剛才這婆子就應該留下活口,既然殺了,自然是打算掩了,奴婢沒猜錯的話,陛下接下來是給這個婆子隨意安個罪名,然後藉機換掉長壽宮的所有宮人吧?」

      深深吸一口氣,蕭玦默然半晌,風馬牛不相及的道:「倦了,皇姐早些安息,朕回龍章宮。」說罷又看秦長歌一眼,竟自起身去了。

      當夜有雪。

      乾元三年冬的第一場雪。

      陰了很久的天,終於在暮色沉降的那一刻飄落雪花,先是星星點點的碎雪,隨即漸漸大如梅花,隨風呼嘯卷落,如舞袖翻飛,如蝴蝶穿簾,一朵朵珠蕊瓊花,妝飾玉宇樓臺,天地間因那純白之色,月發空曠而寥落。

      秦長歌披了一襲哆羅尼鑲灰鼠皮大衣,袖子裡攏了黃銅手爐,悄然出了金甌宮門。

      她聽說龍章宮入夜從不許人出入,起了心思要去看看,又想起上林庵蕭玦奇異的夢遊,不知道他在宮中,是不是也有這毛病?

      一路前行,金甌宮離龍章宮不算遠,中間需要進過德妃曾經居住過的璟福宮,和鳳儀宮,這兩宮如今都空置,一路而去都是黑沉沉的宮闕,闃無人聲,半絲也尋不著皇室富貴煊赫之氣,暗黃的宮牆下生著暗紅的苔蘚,行走在飛旋大雪中的人,身姿孤清而寂寞。

      經過鳳儀宮時,秦長歌想起這裡曾有過的那一片繁華和繁華之後的廢墟,微微有些感嘆,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然而這一眼方才發覺,鳳儀宮的宮門,竟然是虛掩著的。

      輕輕的咦了一聲,秦長歌知道鳳儀宮自落成之日,便被蕭玦命人鎖上宮門,如今這個天氣,這個時辰,卻是誰開了這久封的宮門?

      好奇心起,秦長歌閃身而入,院內黑沉沉無燈無火,稍等了一會,才看清這據說宮中幾乎無人親眼見過的皇后宮室。

      一眼掃過,秦長歌怔在了宮門口。

      沒有奇花異草,沒有玉階金宮,沒有任何富麗炫目的裝飾。

      只是拱橋流水,軒敞亭台,一色黑白兩色,白石為身,黑瓦為頂,廊台扶桿雕著青色的浮雕,都是飛翔的雙翅寬展的奇形大鳥,線條簡練霸氣,姿態傲然。

      地上鋪著青白黑三色的卵石,九宮圖案,繁複神秘,院子裡只種了一色白梅,褐色枝幹道勁伸展,紙條上點綴點點梅花幽然吐芳,所有房屋都開著連幅的長窗,不雕花不錯金,古樸的黑色,隱隱泛著螢光,廊下垂著八卦長明燈,燈焰居然也是青色的。

      這裡,古樸,素淨,肅穆,帶著隱隱的超脫和俯瞰之氣,不似天下第一強國的皇后寢宮,倒像某個具有神秘勢力的世外高人的避世之所。

      事實上,也是。

      很多很多年前,長空之下,煙霞之上,碧落神山,那個世人仰慕崇敬,卻永不得其門而入的天機之門,那個以應天命,拯終生為己任的神秘奇門,千絕門。

      就是這般佈置。

      很多很多年前,肩負師門使命的女弟子走出千絕門,知道按照門規,自己此生除非打上山門,否則永無回歸之日,曾在跨出那個高達兩尺的門檻之前,留戀的回望了最後一眼。

      也曾在我戎馬奔波之中,昏黃落日之下,和身邊的男子,帶著淡淡的眷戀,說起門裡的佈局裝飾。

      也只是說說而已。

      不曾想,有心人記住了她的隨意之言,不曾想再隔一世,滄海桑田之後,居然能夠在這個絕不可能的地方重現師門景象。

      這一刻秦長歌心潮起伏,默然佇立。

      那些早以為忘記的往事,蜂擁而來,換得她長立深雪,不知天色森涼。

      良久,直到雪停,雪積,即將蓋過她雙腳,她才緩緩抬腳,跨過高達兩尺的黑色門檻。

      一路前行,追綴歲月,腳步無聲。

      而原來桐油清漆的幽深長廊,在腳下發出空洞而又悠遠的迴響,八卦燈火熒熒閃爍,一切恍如少年。

      第二進院落裡,有個不屬於記憶中師門內宛的東西,躍入她眼簾。

      一方深碧如翡翠的池水,在月色與雪色交響輝映裡,靜宓而安然的沉睡,一座青黑色的斷橋,斜斜伸展於水上,卻在將至對岸時,突然斷裂。

      那一道連綿延伸的直線,在某個伸手可及的地方戛然而止,以一種沈默恆定的姿態,訴說人生裡許多不可挽回的無奈與蒼涼。

      斷橋之側,一株梅樹之下,有一個修長的身影,黑底金龍錦袍在雪光下頗為顯眼,他微微傾身,正取了一柄木鏟,挖開積雪,將一個小巧的圓壇埋入。

      他身前,橫七豎八好幾個一模一樣的小圓壇。

      「……喏,這種凝珠香,並不是陳得越久越好,最宜埋入深雪,當年第一場雪時埋下,來年第一場雪時取出,到那時,久蘊需雪氣,開壇芬芳沁涼,回味無限。」

      「那好辦,正巧今日下了場新雪,咱們多埋些在那梅樹下,明年溶兒週歲時,拿出來喝他個痛快。」

      「……叫宮人去埋,你仔細凍著。」

      「不,朕親手埋,親手取,這樣明年你可得多喝點,給我點面子。」

      「你又想灌醉我,做什麼?」

      「你說呢……」

       椒房香暖,飛雪清釀,相對笑談親暱,於碧紗窗下廝纏的人兒,如今何在?

       明年,彼時誰也不知,永無明年。

       一懷離索,生死茫茫,換得如今一個孤身埋酒,一個默然遙望。

       年年雪裡埋新酒,卻與何人圖一醉?

       秦長歌一聲嘆息,蕭玦霍然回首。

      不同於白日的淩厲端肅,雪光下他金冠微斜,神情疲憊,衣服雖算整齊,但卻單薄,連大裘都沒披,鹿皮九龍油靴因久立雪地,已經微微濕了。

      他看著她,卻又似乎沒看著她。微微下垂的眼睫,光芒黝黯。

      秦長歌第一反應就是:他又夢遊了。

      然而蕭玦的開口驗證了她判斷錯誤:「你……來這裡幹什麼?」

      寒冷的雪夜,語聲蒸騰出白色的霧氣,霧氣裡一股沁涼的酒香撲面而來,熟悉的味道。

      眼光瞄過地下那幾個罈子,有的已經開了封,秦長歌這才知道,蕭玦是醉酒了。

      難怪這副半清醒半糊塗的樣子。

      她緩緩走近,而蕭玦只是注視著她,半晌又道:「你……你還記得回來?」

      ……

      愕然瞪大眼睛,秦長歌心底一抽,直覺不妙,正要轉身離開,冷不防蕭玦手一伸,已經攥緊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冷,帶著雪的寒意,掌心卻灼熱如炭,滾燙的烙在秦長歌肌膚上。

      秦長歌維持著半轉身的姿勢,僵著身子,聽著身後蕭玦低低道:

      「我一直等你……從火起等到火滅,從廢墟等到宮室建成,從埋下那罈酒,到起出,再埋,再起出……」

      「年年我埋下新酒,等到第二年我一人獨飲,你呢?你答應過陪我一起喝,為何說話不算話?」

      「有一年雪遲,下第一場雪已是早春,那就有些淡薄——可是沒有想要的人陪我喝酒,哪一壇,其實都是淡薄的。」

      「這斷橋,你說碧落神山之巔,就有一處,在兩峰絕頂之處,平平伸展,將至對岸而未至,青黑枯朽,橫亙於那一輪霧氣中的月亮之中,你少年時修煉輕功,就是和同門比試,誰能走得那斷橋更遠,誰能從斷橋最早掠至對岸……你說你總是第一,可是我聽著總是抹一把汗,很多次做噩夢,夢見你從那月亮裡的一截斷橋上,栽落下去……現在這座橋在鳳儀宮裡,我用最堅實的龍吟木,牢固得刀也砍不斷,再不怕你掉下去……」

      「你不會死,你怎麼可能會死?你們千絕門弟子,本就是世間最優秀的人群,可是我又不願承認是你要離開……告訴我,是我哪裡不好?那些帝王之術,馭下,制衡,權謀,廟算,我漸漸的也明白了,那些女人,那些生事的女人和她們身後的家族,現在都再也生不了事了……長歌,長歌,你為什麼還不回來?為什麼!」

      攥著手腕的手指漸漸收緊,秦長歌顰眉,仰首看著天際幽浮的月亮,緩緩籲出一口氣,轉身道:「好,我回來了,我陪你喝酒。」

      語音未落,冷不防肩上一重,蕭玦沉沉的身軀已經壓了下來,將毫無準備的她壓倒在雪地上。

      灼熱的呼吸拂在耳側,沁涼芬芳的酒氣,隱約還有絲古怪的異香,蕭玦的聲音因為太近,反而顯得有些失真:「喝酒……為什麼要喝酒?每次你都說陪我喝酒……可是酒醒後我更寂寞……你給我更真實的證明,證明你來過……」

      他的手摸索著一拉,扯開披風綢結,厚實的披風落地,現出裹著淺紫吳錦長衣纖秀不堪一擊的腰肢,未經人事的少女身軀,青春而又美好的輪廓曲線,一筆一筆,造化描繪,在雪色月華的映照下明明怯弱不勝,卻又奇異的噴薄出無限誘惑與風情。

      低吼一聲,蕭玦難耐情動,一手卡住秦長歌腰下三分,一手便去撕扯她的衣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7 05:22 PM

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三章  挾持

  被死死壓住的秦長歌抬頭望天,哭笑不得,這人真當她是睿懿了,居然還記得她怕癢,一被碰到腰下三分之處,最易渾身發軟,而前世有絕頂武功打底,從不會給人近身,偶有碰著,她可以運功抗拒,所以這個弱點只有他知道,不想今世之身體,居然也有一般毛病,最糟的是,因為武功修煉未成,她想運功抗拒也不能,只得任他輕薄。

  撕吧……撕吧……除非你假戲真做……否則你一定……

  哧啦一聲。

  靜寂雪夜裡聽來令人渾身燥熱。

  ……

  蕭玦已醉。

  凝珠香後力極足,一壇足可令一壯漢醉倒酒鄉,而他憂悶之下,連喝了兩壇。

  昏眩搖晃的視線裡,所有的景物都如在煙水中搖晃,晃出纏綿的疊影。

  ……她眼波如飴,她鮮活如鶯,她眉攏遠山,她婉轉靈慧,那清淺幽細的呼吸,宛如風裡的蝴蝶,一個起落便是一段旖旎的情詩,字字句句都是邀請。

  手起手落,褻衣帶著旖旎的香風離開玉般的身體,珍珠白貢緞繡雙鯉的抹胸,一瓣薔薇般飄落雪地。

  積雪雙峰白,飄香榴珠紅。

  蕭玦只覺得腦海裡,轟的一聲冒出了灼灼烈火。

  烈火纏身,焚盡理智靈魂,都化了深埋於久遠歲月裡的劫灰。

  騰起的火光裡,人影扭曲纏繞如蔓藤,蓬勃生發,於雪夜極度的寂靜中葳蕤。

  蕭玦低低的呻吟,欲待一力飛奔,以經歷漫長壓抑而此刻無限蠢動的熱情與內心裡灼灼烈火,奔向那一方可以給予永恆寧靜與清涼的雪漫山巒。

  卻有一點硃砂豔痣,如櫻花嬌豔當胸,撲入眼簾。

  無血色腥熱,有血色森涼。

  蓬!

  如熱焰遭遇極地之雪。

  瞬間被冰冷的血色湮滅。

  ……這痣……這痣……

  絕豔的色澤,大如相思紅豆,於玉脂肌膚上如此鮮明,想要欺騙自己也不可能。

  長歌的身體,何曾有痣?

  她不是長歌……

  不是……不是……

  別管是不是……別管……別管……那麼美……那麼相似……

  不……不……不能……

  情慾奔湧,身體瘋狂吶喊,一聲聲叫囂著馳騁的慾望,理智和情感,卻不允許自己放縱的去沾染,蕭玦的手,就那麼被定住了般,凝在了半空。

  好半晌,他才頹然鬆開手,如被疲倦潮水席捲而去般,猛一個翻身,翻落秦長歌身體,直接翻到了雪地裡,居然也不爬起來,就那樣雙手遮眼,枕雪而眠。

  秦長歌慢條斯理的坐起來,慢條斯理的拿起抹胸,繫好,整衣。

  其間她一直偏頭打量蕭玦,尊貴的皇帝,毫無顧忌一動不動睡在雪地上,金冠墜落,白色的底色上,黑髮一地散開,他俊朗的側面完美如畫,卻也是筆意憂傷的畫,深紫三十四金龍錦袍和明黃金絲腰帶上蜜蠟石,東珠,綠松石,紅珊瑚都半覆了碎雪。

  微微嘆息了一聲,秦長歌起身,拿了一罈子酒,似笑非笑的倚了那斷橋橋欄,一口口的飲了。

  月夜之下梅開半朵,暗香浮動,美得有種清冷的決絕。

  飲完,將罈子拋開,秦長歌對靠冷雪歇了慾火的皇帝陛下淡淡道:「陛下……您也看見了,明霜不是睿懿,明霜也不願做任何人的替身,既然您想要的永遠只是那一個,何必牽扯無辜?」

  她就手一拋,將灰鼠皮裘披風拋到蕭玦身上,輕輕道:「什麼都可以複製,唯獨感情不可以。」

  不再回顧,秦長歌轉身而去,幽深原木長廊下八卦燈不住在風中飄搖,映得她身影纖長,迤邐如浮雲,她前行的姿勢,宛如女皇自寶馬香車緩緩行下,履足莽莽河山。

  這一刻她不是小宮女明霜,她是秦長歌,一代紅顏,傳奇神后,在身後這個前世最熟悉她的男人牽縈疑惑的目光裡,她已無需以一再的掩飾欲蓋彌彰。

  蕭玦,只要你證實了你的無辜,我會給你一個機會。

  但是,我連自己的替身,也不願做。

  你若足夠聰明,那麼,自己去尋找答案吧。

  ……

  溫暖的披風上柔細的絨毛掃著蕭玦的臉,微微散發著沁涼的想起,熟悉至令人心旌搖動。

  緩緩坐起,眸中有深思的表情,蕭玦看了看被秦長歌拋到一邊的酒罈,一把抓了過來,仰首飲下了那幾滴殘酒。

  他緩緩轉動酒罈,將壇口就著月光,仔細的,像是觀察什麼珍奇一般細細端詳。

  精巧的雙耳圓肚浮雕飛鷹圖案的罈子,釉面明潔,在月光下發出淡青色的光,壇口整齊清潔,只在一處,微微泛著淡淡的螢光,卻沒有任何顏色。

  微微皺起長眉,蕭玦沉思半晌,喃喃道:

  「怎麼一切,都似是而非……」

  ————

  冬月初三,城郊,挽陽亭。

  前日的雪已經化得差不多,天氣依舊有些陰寒,衰草在風中淩亂的飛舞,一筆筆寫著蕭瑟的詩行。

  透骨的寒風裡,素玄仍然是一襲潔不染塵的單衣,衣袂飄舉,姿態瀟瀟,他笑著看秦長歌蹲身,親自為一同前來送行的楚非歡繫好披風繫帶,眼底浮現一絲淡淡的落寞,隨即為那無所罣礙的笑容所掩。

  舉起手中的青花壺,他斟了三杯酒,笑道:「天冷,喝杯熱酒活血驅寒。」

  秦長歌接了那杯,觸手果然微溫,轉目看了看素玄那輛看似不起眼結構卻分外精巧的馬車,又打量那兩匹套車的神駿白馬,不由笑道:「素幫主好享受。」

  「本想騎馬的,但是帶著一些禮物,不太方便。」素玄一笑,「見尊長,總不好空手。」

  淺淺啜一口酒,楚非歡蒼白的面上浮出一絲微紅,顏色在酒氣熏灼下,越發流轉明燦如水晶,容色清華驚人,「敬奉師尊,總該盡心,素幫主一向有心。」

  微有些詫異的看了楚非歡一眼,秦長歌知道楚非歡一向是那種越少開口越好的主,傷病之後越發寡言,絕不會說廢話,他——在試探?

  「唔……楚兄誇獎,」素玄笑意坦蕩清朗,「雖說不是我師尊,但也差相彷彿,不過我覺得,那更應該算是恩主……在下每隔三年,都有幸親聆他老人家訓誨,實在是無上幸事。」

  言下不勝嚮往慕孺,倒令秦長歌起了好奇之心,素玄重情重義,對於自己這個救人救一半的恩人,他尚自傾全幫之力要大舉為她報仇,而他此時這般仰慕嚮往的「嗯主」,又予他何等大恩?而素玄為他,又會做到何等地步?

  拈著手中酒杯,秦長歌淡淡的想,素玄明知楚非歡試探,仍坦然相告,毫不以非歡不當有此一問而介懷,確實是磊落君子,而楚非歡出言試探待他摯誠的素玄,居然也毫無愧色,非歡就是這樣,他不是卑鄙,他只是永遠以她的利益為第一,至於別人的恩惠,他記著,永不會恩將仇報,但決不會在使某些必要的小手段時心軟。

  這些絕頂聰慧,隨便每一個都可以攪動風雲的奇特人物,如今再次聚集在她身邊,是劫?是緣?

  沉思未已,忽見仰首喝酒的素玄突然手一頓。

  楚非歡低首喝酒,明澈的眼風自杯沿亦利刃般的飛了出去。

  手腕一翻,素玄微笑叱道:「出來罷!」

  杯中殘酒,如銀龍般怒卷而出,轉瞬凝結成冰柱,帶著呼嘯悍厲的風聲,直向前方數丈外的草叢擊去。將至草叢,那冰柱突然轉向右方,原來在右忽然斜飛,還有的兩兩互撞,擊濺出更小的冰釘,滴水不漏的籠罩了整個可容下四五人的一方草叢。

  秦長歌擎著酒杯讚:「好手法!」

  楚非歡卻道:「素幫主當精於機關暗器。」

  兩人互望一眼,顯見有志一同。

  此時冰釘已入草叢,便聽哎喲連聲,原先見冰柱平平無奇飛來而各自拿了武器做好準備的潛伏客,不想冰柱化身千萬,詭異莫測的籠罩了他們所有的去路,俱都躲避不及,連連中招。

  素玄一笑,對二人道:「我去看看。」

  他漫步上前。

  卻有褐色身影暴起。

  一共三條人影,一撲素玄,一撲楚非歡,一撲馬車。

  素玄揚眉,冷笑,衣袖一拂,呼的一聲那當頭撲來的人彷彿被無形的大力金剛從背後拖拽著一般,一個倒栽蔥向後翻跌出去,一跌就跌出數丈之外,重重栽在地下,而拂袖的同時素玄流水般一退,手指一遞已到了撲向楚非歡那人的天靈。

  不過楚非歡卻不勞他動手,早在那人撲來時,楚非歡手肘一拍,袖底忽然冷森森掣出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劍,楚非歡手指一彈,一股巧勁使短劍滴溜溜一轉,直取對方雙目。

  那人不防這個殘疾男子竟有如此隼利的反應和毒辣的手段,眼前光華耀目,腦後風聲凜冽,大驚之下也算機變絕倫,竟身軀一軟,彷彿麵條般疊了幾疊,哧溜一聲矮了下去,從楚非歡膝前滑到地上。

  楚非歡冷冷看著順著自己膝蓋滑下去的男子,真恨不得此刻腿能動,一腳把這無恥的傢伙踢碎成十八塊。

  而素玄已經忍不住大笑,手掌改探為抓,一把將那個柔若無骨的傢伙擱空提了起來,看也不看一眼橫臂一甩,砰的一聲正撞到已經爬上馬車車伕座位的最後一名褐衣男子身上,生生將他撞飛出馬車!

  不過眨眼之間,三人都已解決。

  卻有人深深吸了口氣。

  道:「好功夫,好美色。」

  素玄霍然轉身。

  楚非歡目光冷了一冷。

  長亭一側,秦長歌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個金袍男子,斜飛雙眉,瞳生疊影,髮色較常人淡一些,笑起來既狂放又溫柔,明明看起來不算年輕,但不知為何便有種奇異的魅力,黑色漩渦般引人墮落,探索。

  他一身金袍光華璀璨,囂張已極,臉上的神情卻謙虛又可親,卡住秦長歌咽喉的手指堅如鋼鐵,看著她的眼色卻溫和如長者,整個人就是個矛盾體,無法令人一眼看穿其人究竟。

  秦長歌眨眨眼睛。

  鷹、狐狸、蛇、公狗的混合體,狂放、狡猾、陰毒、好色的大集合。

  北魏晉王。

  魏天祀。

  當年大儀殿前,帝后對著江山輿圖,縱論天下人物,秦長歌便將魏天祀列為天下有數的危險人物之一,其人善戰詭詐,狡猾無論,且面貌多變極善偽裝,要不是他出身詭異,據說是魏王侍妾與南閩非人非獸的怪物苟合而生,使他為老王厭棄,為臣民所拒,只怕現在的北魏王位,便是他的了。

  剛才他命三名手下分攻素玄楚非歡,自己卻盯住了一看就知道武功薄弱的秦長歌,他也足夠無恥的,絲毫不顧王者身份,居然是趴在草叢中無聲遊近,先以絲索套住秦長歌的腳踝,然後翻身而起落在她身後,楚非歡武功已失全力對敵,素玄離開長亭一人獨對三人,待到以最快速度解決,他已將手指擱在了秦長歌咽喉。

  秦長歌斜眼瞄了瞄正好溫柔的對著她笑,對著素玄和楚非歡彬彬有禮的頷首為禮的魏天祀,看出他衣袍雖然華貴富麗,但衣角有所破損,衣領黏著草葉灰塵甚至鮮血,一身的風塵僕僕,想起前些日子蕭玦蕭琛兄弟在趙王府書房密談的那一番話,隱約知道了這位北魏王爺這麼突兀的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那夜,蕭家兄弟設計,趁北魏今年風災,糧食緊缺,在西梁邊境各州悄悄購買糧食馬匹之際,順水推舟,將長林糧庫裡的黴變糧食賣給了北魏,這其間自然蕭琛另使了些手段,將主管工戶二部魏天祀拉下了水,使魏天祀被本就內心暗暗忌憚他的北魏國主魏天祈所不容,這是一路流亡,居然追殺到西梁內境來了。

  一轉念間秦長歌已經將來龍去脈想清楚,那廂魏天祀已經和善的打招呼:「兩位,在下其實沒有惡意,就是看中了這位兄台的車子,想借來一用,可否?」

  聽著他微有些古怪的口音,素玄偏頭想了想,一笑道:「北魏人?」

  眉毛輕輕一聳,魏天祀也有些心驚,他被北魏專門執行暗殺任務的「夜行衛」一路追殺到此,身邊三百鐵衛,已死得七零八落,而魏天祈猶不放過,一心將他逼入西梁京城,好讓他更慘烈的死去——當年他和蕭玦是一南一北兩大戰神,蕭玦鐵騎底死去多少北魏亡魂,他的長刀下便葬了多少西梁生靈,血海深仇,永不可解,西梁皇室一旦遇上他,只怕想死也不能好好死。

  這一路逃奔,倉皇狼狽,馬匹接連死去,戰士逐漸消亡,衰頹,傷病,無望,山窮水盡之時,他看見素玄那輛機關精絕,不張揚卻對他絕對有用的馬車,不由眼睛一亮,遂立即尾隨,在臨近村落逮了幾個不會武功的百姓,扔在草叢中,擋住自己和屬下的身體,在素玄冰柱出手後,立即分兵攻擊。

  當手指搭上秦長歌咽喉時,他以為自己成功了,一陣狂喜,不料眼前三人,不僅風姿都超群絕俗,且遇事反應都大出乎他的意料,白衣男子一副無所謂的姿態,卻一口就報出了他的來歷,藍衣男子雖然殘疾,但眼神如刀,而這女子,這女子……

  這女子偏頭看他,眼神笑吟吟如見故人。

  心裡微微有些不安,魏天祀手下悄悄加了力,微笑道:「我是不是北魏人不重要,你們的人的安危……好像更重要吧?」

  他對自己的「陰煞功」很有信心,他等著女子痛婉的呻吟——他一向很愛聽這個。

  ……

  沒有動靜。

  他怔了怔,詫異的向秦長歌望了一眼,秦長歌這才好整以暇,「哎喲」一聲。

  叫得平淡之極。

  這反應遲鈍的……

  像作假一樣。

  魏天祀苦笑不得,心裡的不安越發濃重,怎麼所有事情的發展,都脫出常規,不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如果他知道面前的是哪幾個人,只怕堂堂的晉王殿下,也不會輕易出手了。

  楚非歡的眼神卻越發冰冷,他眼光明利,早已看見秦長歌額頭薄汗衫,剛才那一下一定不輕,秦長歌叫得裝模作樣讓人挫敗,只是因為她一向不喜歡讓別人得意高興而已。

  素玄當然也已發覺,微微皺眉,手一招,那兩匹神駿的白馬打了個響鼻,自己拉著馬車過來。

  「你,離遠一點,」魏天祀微微放了心,微笑指揮素玄,「好像你那馬車裡有機關是嗎?那你可不能靠太近,來,來,往哥哥我這裡站站。」

  「哦,」素玄很老實的往前站了站,站到楚非歡輪椅之側,瞄一眼秦長歌,道:「兄台,你用不著這麼這麼大費周章吧?不過是輛馬車,咱們相逢也是有緣,你開了口,我便送了你也無妨,何必傷我女伴?」

  「你說的很有道理,」魏天祀笑得一半是禿鷲一半是狐狸,「不過我只相信,以強力索要到手的東西,才是真正屬於我的東西。」

  「是啊……」素玄慢悠悠的道:「有的人,是不見黃河心不死的……」

  他眼光一冷,頭一偏,和楚非歡轉瞬互視。

  魏天祀目光一閃,手指一緊,腳步微錯。

  空氣中突生緊繃的氣氛。

  秦長歌突然道:「這位兄台,我看你們要打架了,小女子可不想遭受池魚之殃,這樣吧,小女子和你一起上車,陪你走上一段,你該放心了?」

  怔了怔,魏天祀悄悄鬆了口氣,剛才素玄楚非歡那一瞥之間,他突覺心間一縮,冷汗立時流了滿身,而更令他驚怖的是,那一瞬間他好似突然被強大的氣機鎖定,有種全身陷入深淵泥漿的感覺,連手指都抬動困難,那感覺窒息而困難,那感覺窒息而黑暗,令他驚覺在真正武功絕世的人面前,耍手段未必有用,剎那之間他甚至在想,手中的這個憑藉,也許根本不能在強大的人面前保護好自己,要不要一把掐死她立即逃?

  然而這女子開了口。

  狐疑的瞄了瞄秦長歌,她也看出來雙方要動手了,明明情勢對她有利,她為何要臨場阻止?難道真的怕遭池魚之殃?以對方的武功,這個可能根本不存在。

  素玄也怔了怔。

  他的馬車,並不是如魏天祀想像的那麼簡單,他剛才和楚非歡一瞥間已經達成默契,只需動動手指,便可擊倒魏天祀救下明霜,不想她竟然自己叫破。

  這個女子,從來不做蠢事,她將自己置於險地,打算做什麼?

  微一沉吟,對秦長歌強大的信任,使素玄一笑退後,將馬車讓了出來。

  楚非歡手肘撐在輪椅上,和秦長歌對望一眼,隨即轉頭不再言語。

  見他們居然真的讓開,不禁得意一笑,手指下滑,在秦長歌胸部捏了一把,魏天祀淫笑道:「真是可人意兒的,本……我等下可得好生感謝你。」

  「那是,」秦長歌不以為忤一笑,意有所指,「你會……很很感謝我的。」

  挾持著秦長歌上了車,魏天祀一聲呼喝,那三個伏擊者灰頭土臉的繞過素玄,先後飛到車上,倒都是一身好輕功。

  看著馬車揚起煙塵一路而去,素玄一掀袍角,抬步就要追蹤下去,楚非歡伸手一攔。



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四章  獸子

  楚非歡淡淡的道:「她說,別追。」

  默然住腳,素玄疑惑道:「她說?她什麼時候說的?」

  楚非歡只是做了個手勢,素玄恍然,隨即自失的一笑,輕聲道:「……遠比不得你們長久在一起的默契……」他立於原地,看馬車煙塵滾滾駛去,挑了挑眉,眼中流過一絲怒色,道:「只是這人如此放肆……留他不得。」

  想必剛才魏天祀那個動作已經激怒他了。

  楚非歡冷若玉石,漠然道:「留,或不留,看她高興。」

  轉身看著楚非歡,素玄道:「楚兄,到得今日,再說明姑娘只是一個小小宮女,素某是絕對不信的,能掌控先皇后潛邸勢力,能令楚兄你如此尊敬推舉,豈是尋常人能做到的?她,到底是誰?」

  「說,或者不說,也是她的事。」楚非歡靜靜道:「你自己難道猜不著?」

  「猜?」素玄苦笑,「好吧,我猜,我猜她就是先皇后本人──你怎麼沒被嚇著?」

  楚非歡默然,素玄自己倒攤手笑道:「你沒嚇著,我自己倒被自己的荒謬嚇著了,說實在的,我們練武之人,善觀骨骼,要不是因為明姑娘一看就是十餘歲的姑娘,和先皇后是絕對對不上,我早就要以為她就是先皇后了。」

  他默默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沉吟道:「可是我終不放心……那人剛才好像對她下了手……」

  楚非歡只道:「她能解決,去了礙事。」

  素玄皺眉看他,半晌搖頭一笑,「好,那我等上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她不回來,我可一定要去找的。」

  楚非歡神色不動,一副「隨你,她會回來」的樣子。

  素玄喃喃道:「……她不擅武功,又是個弱女子,卻要和這樣的虎狼之士周旋,又不要我們干涉,她是什麼打算呢?」

  「誰?和誰周旋?」清亮的童音突然冒出來,同時冒出來的還有顆毛茸茸的漂亮大頭,「咦,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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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褐衣屬下看來是晉王所屬的好手,不僅暗襲挺擅長,趕車也技術一流,車行平穩,幾乎沒有搖晃的感覺。

  秦長歌和魏天祀一起打量著馬車,這車看起來小巧,內裡卻設計得精巧寬敞,座位下,床邊,頂篷,處處都有活動的抽板和籠屜。

  有些地方明明不露機簧,但是卻有意想不到的東西彈出,魏天祀一一摸索,不住讚嘆,當然,也沒忘記時刻注意秦長歌的動靜。

  「真是巧奪天工,」魏天祀從座位下彈出的抽屜裡取出一個包袱,微笑打開,「我看看什麼好東西。」

  他打開一個盒子,咦了一聲,道:「這棋子兒倒是特別。」

  秦長歌瞄了一眼,見是一副圍棋,式樣高古,材質特別,黑色暗啞,白色明潤,隱隱有五彩光芒,一望而知便非凡品,棋枰篆字以烏金金絲鑲嵌,華貴而不顯傖俗,雖只是一副圍棋,但是價值難以估計,心知想必便是素玄要送給那位「恩主」的禮物了,又看見包袱裡還有些水晶鏡,鼻煙壺,千年沉香木枴杖之類的東西,樣樣珍稀,只是看來,卻都是老人使用的物事。

  秦長歌立即開始回思素玄所展示的武功,和武林中出名的耄老名宿聯繫在一起思索,意圖找出素玄的師門,卻一無所獲,素玄的武功她並未在任何一家門派中見過,而武林名宿,似乎也沒有能夠教出素玄這樣的弟子。

  將東西一一看過,不住嘖嘖讚嘆,卻又毫不在意的一一放回,魏天祀很快將注意力轉回秦長歌身上,他上上下下打量秦長歌,目光露骨而笑容斯文,半晌道:「我生平見過絕色多矣,今日見你,本不覺得有什麼,如今看來,倒是越發覺得風姿獨特,天下無雙,你乾脆也別回去了,跟著我,今生榮華富貴,足可無憂。」

  「哦?」秦長歌懶懶往車壁一靠,「榮華富貴足可無憂呢,還是追殺逃亡此生無休?」

  露齒一笑,笑意森森,魏天祀毫不變色的道:「你看我像個永遠會被人追殺逃亡的人?」

  「唔……」秦長歌瞟了他一眼,淡淡道:「如果你是,我根本不會在這裡,剛才,我,或者我的同伴,早就將你殺了。」

  怔了一怔,魏天祀突然仰首大笑,笑聲宛如梟啼,引得一個褐衣人探頭進來看,被魏天祀反手一掌打了出去。

  「大言不慚!」笑聲一收,魏天祀又恢復溫文可親的神態,輕輕抬起秦長歌下顎,姿態宛如對待珍愛的嬌花,語氣卻刁毒得令人生寒,「你算什麼東西?你能殺得了我?你現在更應該做的事,是跪在我腳下求饒,求我繞你一命吧?」

  「抱歉……我沒有下跪的習慣,當然,我也沒有叫人家給我下跪的嗜好,只是我得先提醒你一句,誰饒誰還難說得很,」秦長歌宛然一笑,「我知道你有恃無恐的是什麼──你剛才的陰煞功,其實已經下了殺手是不是?三個時辰內我必死……哦你真是無恥到了頂點,我真的好想殺你,留著你,其實是玩火呢,不過我不介意試一試,魏天祀,要不是我還用得著你,不想你現在就死的話,剛才我就該在他們面前說出來,讓你被他們分成屍塊送回魏國,多省心。」

  手指一顫,在半空屈成一個勾形,隨即鬆開,魏天祀抬起目光,慢慢的將秦長歌再次從上到下打量一遍,慢吞吞到:「可惜……可惜……」

  「可惜一朵嬌花即將因為知道不該知道的秘密而摧折?」秦長歌介面飛快,笑得滿不在乎,「可以,殺了我吧,然後,你,晉王殿下,你永遠背負著你尊貴的頭銜,在內川大陸上漂流吧,做一個人人喊打的流亡貴族,在被你鐵蹄蹂躪過的國土之上面對永無休止的復仇和追殺,相較於你前半生富貴安榮的生活,應該是個不錯的新體驗。」

  「而那個你肖想了很久的王座,那個你想殺了很久的壓在你上面的傢伙,」秦長歌露齒一笑,「經過今夜你愚蠢的自我放棄,你擁有或毀去他們的最後機會,也就與你失之交臂了。」

  魏天祀聽得極其認真,待話音落下後卻仰首大笑,笑聲狂放如嘯,驚得遠處飛鳥嘎聲尖啼,撲閃著翅膀亂飛,秦長歌只是不為所動的,無所謂的看著他。

  「我見過很多擅長胡吹大氣的人,」一聲聲冷笑著,魏天祀斜睨秦長歌,「他們一個個舌燦蓮花,個個都以國士自詡,說得好像我不把他們延為上賓,就會失去王位乃至性命,我覺得他們好煩好煩……你知不知道這些『國士』最後的下場是什麼?」

  彷彿沒聽見他語氣裡刻毒的諷刺,自己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秦長歌笑容優美而神秘,也不回答他的話,懶洋洋伸手,伸臂在空中比劃了個姿勢,右臂如起伏山巒,一個△的形狀游下來,左臂垂直劃一條線,直擊在右臂弧線上。

  平平無奇的姿勢,卻令魏天祀臉色大變,瞬間直起身子,目中暴出精光,「你──你怎麼知道這個……」他似是覺得失言,硬生生住了口,卻將陰鷙狠厲的目光,狠狠將秦長歌上下打量著。

  「你的一生,你的未來,你的本可問鼎魏國王冠的野心與希望,都挫折於這個莫名的符號,」光線透過細細的車簾簾縫,射在秦長歌臉上,分割得那秀致笑容宛如女巫,聲音更低沉如在幽邃山洞中迴響,「魏天祀,你一定記得,四年前,北魏老王駕崩那夜,冬月有異雷炸響,陰風平地而起,全北魏,都在等待一個國度的最關鍵緊要的更替,等待衰頹的死亡和強力的新生,當時,跪在廊下的也在等待的你,一定沒有想到,關於遺詔,居然只是一個你根本看不明白的符號,你更沒有想到,只是這個莫名其妙的符號,你便失去你以為早已十拿九穩的王位。」

  「想知道為什麼嗎?想知道嗎?」秦長歌笑得可惡,「輸也沒關係,男人嘛,誰沒輸過?可是若是連自己為什麼輸都不知道,你說,這樣的男人,他還活著幹嘛呢?」

  修長的手指疊扭在一起,隱約聽見骨節因為用力過度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魏天祀面上卻毫無怒色,只是眯著眼睛再次審視秦長歌,目光變換如蛇行蜿蜒,半晌,陰火一閃,他突然溫柔的笑起來,雖有了年紀,那笑容卻柔滑如春水瀲灩,絲絲生出澹澹的波光,令人恨不得溺死其中,「姑娘,剛才是我在試探你呢……你果然不凡,那麼,可有見教?」

  「不行,」秦長歌搖頭,彷彿沒看見魏天祀有點鐵青的臉色,好虛弱的摀住胸口,道:「你的陰煞功太陰毒了,傷了我肺腑,你先替我拔除,我才有力氣說話。」

  她剛才說那麼一大堆話很有力氣,現在卻沒有力氣了,魏天祀碰上這樣的人,再性格多變也沒轍,盯著她半晌,伸手過去,在秦長歌肩井穴一拍。

  熱流透入,全身卻突然一冷,隨後便有絲絲化凍的感覺,宛如破冰,陰寒之氣瞬間拔去,秦長歌面上淡然,心裡卻在驚訝,這驕奢安逸的王爺,居然功力如此精純!

  笑了笑,活動了下有些痠痛的筋骨,秦長歌不理會魏天祀隱隱焦灼的眼神,搖搖晃晃站起,嘖嘖讚嘆的摸著馬車漆著明漆的內壁,嘆息道:「好木質……大約是赤河極北之地雪原森林裡生長的鐵木……拿來坐馬車,可惜了的……再被人搶去,更可惜了的。」

  「我還給他就是,」魏天祀聞絃歌而知雅意,倒也爽快,他剛才的鬱怒之意現在反而散了,饒有興味的打量秦長歌,「你還有什麼要求,一起說了吧,我聽著呢。」

  回轉身,秦長歌負手看著魏天祀,一笑。

  「好,你很合格,」慢慢坐到這位馳名數國的王爺面前,秦長歌笑容滿意,「狠,有兩種,逞強鬥狠是狠,陰狠隱忍也是狠,我原本怕你只是前一種,現在看來,晉王殿下名不虛傳啊,知道自己要什麼,並不吝於放棄,那麼,留你一命,想必不會虧本。」

  「那也要你能夠提供的東西,得讓我覺得我沒白忍,」魏天祀合掌於膝,微微傾身,輕聲溫存如對情人,「否則,我不高興起來,不等你考慮留不留我的性命,先就留下你的性命了。」

  「你是蛇人之子,」秦長歌彎子繞夠便石破天驚,語不驚人死不休,「全北魏的高官貴爵都知道,全北魏的百姓都於口耳相傳中悄悄知道,但是,只有你這個當事人,不知道。」

  盯著魏天祀終於開始震驚的眼神,她道:「相傳當年老王出征,府中一姬姓侍妾閒極寂寞去稽山遊玩,為半蛇半人的妖怪所擄,翌日侍從在一處山洞中尋到人事不知的她,身前一方金色蛇皮,回府後,她便懷孕生子,十個月後,有了魏王長子,你,魏天祀。」

  「胡說!」這樣的資訊實在令人難以接受,魏天祀的溫柔頓時一掃而光,轉為暴怒,「我看你是找死,你是在污衊我的皇族尊貴血統,污衊我先王千秋聲名!」

  他暴怒之下一挺身站起,砰的一聲撞到車頂板,一個褐衣人探頭進來看,這次的沒上次的有運氣,魏天祀衣袖一拂,一股微腥的真氣忽的席捲出去,那人一聲慘嚎,面色發黑的栽下車轅,顯見是不活了。

  魏天祀一掌打死屬下,霍然回首盯視秦長歌,目光真如吐著蛇信的毒蟒。

  他冷笑,「你胡扯什麼東西?荒謬!如果我真是蛇人之子,父王怎麼容得我長大?還晉封王位?你敢騙我!」

  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語聲突然出現異常,微微出現噝噝的雜音。

  而袖底的掌影一晃,斑斕一現,直抓向秦長歌天靈!

  連眼睫毛也沒眨上一絲,秦長歌抱膝看著窗外,淡淡道:「你怒極之時,平日完好的舌尖會在前端分叉,語聲變化,現噝噝之音。」

  魏天祀的手指停在了秦長歌面門之前。

  「你喜歡潮濕的天氣,你討厭雄黃酒,你不吃素。」

  「那又怎樣?」

  「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的習性。」秦長歌笑得諷刺,「至於為什麼你沒死,還人模人樣的做了這許多年的王爺──你出生之時,魏王還只是個節度使,那日魏府來了個雲遊道士,在你父親要將你溺死尿桶的那一刻闖進府中,稱嵐氣生於嵇山山巔,行雲布雨,當有雙瞳之子降生魏府,可助魏氏開疆拓土,稱王稱霸──而找遍全府,雙瞳之子,就是魏節度使手中即將淹入尿桶的那個!」

  「你因此留得一命,長成之後,果然善戰英勇,且用兵詭詐,屢戰屢勝,與後來締就西梁帝國的蕭玦並稱南北兩大戰神,你父親用得你,自然不會虧待你,但是王位,只有你自己以為你有希望,只有你自己以為你生就重瞳,定有帝位之份,卻不想這重瞳,頂多只能保你一條性命而已,至於別的,非分之想!」

  「現在不用我說你也應該知道你那便宜老爹劃的那個手勢是什麼意思,那彎彎曲曲一條是蛇,直線是人,或武器,或一切可以箝制你的東西,打在你的七寸上──魏元獻至死也不忘防備你,可笑你還等著他傳王位給你!」

  魏天祀的手掌,好像釘死在了秦長歌面門前,一時竟不知道收回。

  秦長歌漫不經心的撥開他的手掌,也不想看他的表情,自己覺得今日話多費神還需要補養,趕緊從小桌的暗屜裡倒了一杯君山玉露喝了。

  魏天祀的這些身世隱秘,是她在前前世就已經掌握了的,當年西梁建國,雖然一時無力吞併各國,但她從無一日放棄過天下一統的打算,她一向相信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最先做的,就是對各國頂層人物隱秘隱私相關資訊的蒐集,以作備用。

  西梁有自己的隱衛系統,但秦長歌的凰盟更高一籌,在魏天祀這些密事的調查當中,凰盟所提供給秦長歌的,比最出色的潛伏隱衛調查出來的還要詳盡準確。

  當初魏天祀的身世,她原是不信的,蛇人,這是什麼東西?魏元獻搞的什麼把戲?不過自從她有次無意中路過南閩,才知道這世上有些東西,你不知道,但絕不代表它沒有。

  車外有風聲呼嘯,馬車內卻寂靜如死,良久,一聲咯咯輕笑打破寂靜。

  笑聲先是輕微,隨即越來越急越來越響,最後變成宛如從胸衣中噴薄而出的瘋狂大笑,夾雜著獨特的噝噝之聲,如怒雲如暴風般似欲掀翻車頂般不停歇的笑。

  明明那笑聲如此狂放,空氣中卻有種巍巍如山的壓抑,沉沉的壓下來。

  秦長歌抿著嘴唇,毫無憐憫的看著越笑越冷靜,越笑目光越灼熱,越笑容顏越浮華美麗的名震天下的晉王殿下,那個一直以為自己王族之子,血脈中流淌著高貴的魏氏血液,懵懂不知的在世人譏嘲竊議的目光中生活了多年,直到在絕望之時方知道自己原來是個連人都算不上的孽種的男子。

  她等著他崩潰,或者奮起。

  沒有別的路。

  世事多苦,誰又僥倖能免?當命運之鎚毫無憐惜擊落時,能鏗然一意念之劍憤然相架,擊出霹靂火花的勇者,才配直立成人。

  行走、拚殺、競爭、勝出,永遠靠的不是血脈,而是靈魂裡脈動的敢於向日長嘯一戟裂天的激血。

  笑聲裡,秦長歌聲音清晰,漠然道,「再給你半刻鍾──你再不笑完,我就不給你機會了──我的耳膜比什麼都要緊。」

  笑聲忽收,迅速得彷彿剛才根本沒有悲憤長笑過,魏天祀已經恢復了平靜,甚至恢復了他帶點陰冷的獨特溫柔。

  他語聲平緩的道:「我要回國,車子就不還給你了。」

  「我不喜歡賴賬的人,」秦長歌淡淡道,「而且和我能給你的東西相比,車子算什麼。」

  狐疑的皺眉,並不問秦長歌打算幫他什麼,魏天祀道:「你有何理由幫我?用心何在?」

  「事成之後,以風歧十二州相贈。」秦長歌答得乾脆。

  微微一震,魏天祀立生警惕,「你是西梁皇室中人?」

  「不是,」秦長歌道:「你不是庸人,你當知道,在你們北魏,有一支神秘勢力,平日以從商為幌子,暗地裡從事一些隱秘事務,但是他們絕不隸屬西梁皇室──你掌握著飛鷹衛,相信給過你類似的密報。」

  「是的,」魏天祀目光深思,「那個組織我隱約知道,也花費了功夫追查,但對方隱蔽的功夫了得,每次在我即將摸到老底的時候失去線索,我一直懷疑北魏高層有人與之勾結,洩露我們的動向──原來那是你隸屬的組織。」

  「天下分六國,六國中三足鼎立,一統天下之夢想,是所有君主日夜思謀的想望,」秦長歌神情傲然而遙遠,「然而存在於這內川大陸之上的,絕不僅僅是這六國勢力,還有些潛伏在暗處的勢力,養精蓄銳韜光養晦,不以自己不足的力量和一國機器做抗爭,都在等待著天下大亂的那一時機,只有亂,才能從中取利,眼下戰爭在即,變亂將起,天下格局,即將重新洗牌,能不能從中分一杯羹,各有各的謀劃。」

  「我們的謀劃就是,」秦長歌一笑,「助天命之子晉王殿下你,奪得北魏王位,不過不必擔心,我們對北魏毫無興趣,我們需要的是利益共用,你以十二州相贈,有了這一方立足的地盤,我們就擁有了立國的國土,我們的目標是西梁,而你也知道,西梁越亂,對你北魏,是有益無害的。」

  「天命之子?」魏天祀諷刺一笑,「剛覺得你智慧浩瀚,一轉眼你又說胡話了。」

  「我不會讓你白崇拜的,」秦長歌溫柔一笑,「我說你天命之子,自然是胡話,可是如果是何不予說呢?」

  「何不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7 06:16 PM

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五章  約盟

  看著魏天祀難得的吃驚不已的表情,秦長歌好整以暇一笑,慢條斯理喝茶。

  西梁崇尚佛教,而且皇室一直很注重不讓教派勢力過大干擾政局,對於何不予這個名字,西梁人估計沒什麼概念,但是如果換成任何一個北魏人,只怕都會立即栽倒,魏天祀這個反應,已經很鎮定了。

  天下道篆之首,神機之子,辟榖神仙,上清道法創始人,十二歲師事無名仙人,得修咎生死諸秘訣,遊歷天下,於重陽山開宗宣法,擅長陰陽術數,精通隱訣符籙,神應無方,濟度死生,後重陽山稱神山,魏正業三年,魏王厚禮敕見,執弟子禮求問壽命及仙道事,何不予伸三指,王凜然出,三年後崩,至此北魏尊為法王,魏人稱:弘昇法王。

  何不予身上籠罩了太多神秘光環。

  不過,秦長歌壞笑著想,如果崇尚道教的北魏人知道仙風道骨的神人何不予其實最討厭洗澡,曾經創造捉蝨一缽再以道法將之變成白米大行佈施的惡劣行徑,是不是要再昏一次?

  何不予,是千絕棄徒。

  這個天資穎慧的男子,列入千絕門牆卻什麼都不肯學,終日鬥雞走狗偷吃玩樂,卻在碧落神山得應天機,自悟道法,時天湧彩雲,翻捲如嘯,當時的千覺掌門,秦長歌的師祖正在閉關,突開關而出,閉目向天不語,半晌道:「此非我門中人,另有天地,去吧。」

  何不予從此成為千絕門第一個武功未成而被逐的門人,這也是世人未知的一段秘辛。

  不過這傢伙下山後,因為天下大亂,無人有暇理會方外之人,最初並不一帆風順,很過了一段潦倒日子,秦長歌下山後有次無意碰見,看在同門之緣,幫助過他一陣子,後來何不予成就道業,雲遊天下之前,曾對秦長歌道:「急難之助,不啻深恩,此生許你兩件事,無有不從。」

  北魏視何不予如神,他就是指著茅坑說那裡面都是金條,也絕對有人頂禮膜拜認為是天機深不可測下一秒金條就會出現,只要他出面,魏天祀的離奇身世想要鹹魚大翻身,實在太容易不過。

  魏天祀自然明白這個道理,目光立時灼灼如火,閃亮迫人,突道:「歷來口口相傳的傳奇,多有謬誤不實之處,比如……」

  秦長歌懶懶笑道:「比如蛇人之說……蛇嘛,蛇和龍是很像的哦……你說他是蛇?你那什麼眼神?那明明是龍,小龍嘛!」

  一笑住口,魏天祀漫不經心的道:「何不予何等人物,怎會聽你驅策?」

  「這個不勞王爺操心,」秦長歌淡淡道:「你只管考慮我的提議罷了。」

  看著魏天祀狐疑沉吟表情,秦長歌漫不經心道:「我知你難以盡信,但你已被逼至山窮水盡之境,既然往哪方走都有危險,那麼何妨一試機遇?須知瞻前顧後者,永難成就大業。」

  盯著秦長歌半晌,魏天祀終於笑道:「好!」

  他偏頭看著秦長歌,「只是你我今日之盟,就在這馬車上,幾句話決定?我相信了你,你又如河相信我會履約?」

  四面望了望,秦長歌隨手從身後某個地方神奇的抽出一遝玉版紙,一支紫毫玉管筆,連同墨硯之物,一一放在桌上,取了墨親自研磨,道:「我說,你寫,請記住,一字不可更動。」

  魏天祀目光變幻,最終乖乖提筆。

  當他聽見秦長歌開口的第一句,「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不由一怔停筆,筆端飽蘸的濃墨,立時啪的一聲滴落紙上。

  秦長歌皺眉,刷的抽走那張紙撕毀,換上新紙,「詔書不可有汙,換掉。」

  「詔書……?」

  秦長歌笑吟吟,「對,詔書,魏王魏天祀割讓十二州的詔書。」

  魏天祀目光中露出深思的表情,陰光一閃,恍然道:「原來……」

  他想了想,露出古怪笑容,低頭依著秦長歌交代,一句句寫下去,最後蓋上晉王「靜玄居士」的私章。

  吹了吹墨蹟,將紙小心折起收入懷中,秦長歌滿意的道:「這是對我們雙方的約束──如果你不能登基,魏天祀自然不是魏王,這張紙就是廢話一堆,我也拿不到十二州;而只要你登基,這白紙黑字的魏王親筆詔書,晉王龍潛的私章也仿造不來,這便是十二州的地契,你賴也賴不掉的。」

  贊同頷首,魏天祀讚:「姑娘縝密靈慧,算無遺策,佩服佩服。」

  秦長歌立即送回高帽子:「陛下審時度勢,決斷英明,佩服佩服。」

  「來,為我們的誠意同盟,為我們的宏圖大業,為順利的復仇和佔有,為將來的英明魏帝和新生的有力政權,且盡此杯!」

  白玉雲紋杯在半空中交擊出流麗的弧線,淺碧美酒漣漪蕩漾,翦水雙瞳對上同樣微帶碧色的魅力目光。

  相視一笑,一飲而盡。

  看來好生痛快,好生知己,好生惺惺相惜。

  只是一個喝酒時不動聲色的以指甲浸入杯中,一個似若無意的彈了彈耳垂上垂落的鑲銀耳飾。

  只是都知道自己在與虎謀皮,都知道這笑容何等虛假,都知道這笑意裡慢慢算計,唯獨欠缺真誠。

  魏天祀微碧目光在酒液中搖曳,那瀲灩的酒色彷彿一卷即將展開的磅礴畫卷,映照出他已經成竹在胸的步步計畫──借助何不予在北魏無可動搖的神權,聯合自己多年來交接聯營而成的勢力,將魏天祁趕下王位,然後,殺掉何不予,絕不讓這個一言可以翻覆自己出身的傢伙反過來挾制自己,到那時,王權在手,傾國之力,我還怕你一個區區江湖組織?我割地給你?任一個新興敵對勢力立國?做夢!

  他本就在北魏暗自經營了一批勢力,只是此次事出突然,魏天祈不動聲色,雷霆萬鈞冰雪一片,驟下殺手令他不及措置倉皇出逃,才不斷竭蹶狼狽至此,魏天祀內心裡可謂深恨入骨,一旦有了回國的護身符,一旦大位得繼,他怎麼會乖乖聽話?

  政治人物的協議約定,本就是狗屁不如的廢紙。

  他微笑著,在畫捲上看見了北魏皇宮輝煌的九和大殿,看見自己黃袍冕毓,高踞王座,架起油鍋,乾炸了魏天祈。

  秦長歌對著層層生波的酒液眨眨眼。

  她怎會真的傻到把這紙當真?這張紙,本來就不過是他和魏天祀用來相互迷惑的東西,她回去不拿這紙給蕭公子解手就不錯了。

  她要的,就是把魏天祀這條蛇放回北魏,給魏天祈找點麻煩,這點她很無奈的和蕭琛不謀而合,北魏這些年蠢蠢欲動,不住叩邊,兩國交界之地的西梁百姓飽受騷擾,大戰沒有,小戰不斷,以至於邊界百姓棄家而逃,國界周圍,赤地百里,一片荒蕪。

  秦長歌不是善良人,但是卻不喜歡吃虧,所以,在大戰開始之前,得先讓你們狠狠內耗,你越弱,我勝起來越容易,咱百姓死得也就越少,將來註定要受到的戰爭創傷也會相對較輕──就是這個打算。

  見到魏天祀的那一刻,她立即決定了要和他談判,借助這個機會,給北魏添點堵。

  至於何不予,魏天祀想必有過河拆橋打算,可是何神棍如果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還配做什麼「半仙」,「法王」?還俗回家抱孩子洗尿布去吧!

  兩人相對微笑,俱都笑得溫良恭儉讓,滿臉的仁義禮智信,如一對美貌惇厚的國寶。

  「什麼什麼?」蕭包子聽說娘被擄走,立時跳腳,「大幫主,你不是武功天下第一麼?你怎麼把我娘給搞丟了?你賠!你賠你賠你賠!」

  素玄悲憤的望天,直欲長嘯當哭,你娘偏心,你也偏心,你怎麼就沒有見你楚叔叔也在?你怎麼就不怪你楚叔叔把你娘放走?你怎麼就教我賠不叫你楚叔叔賠?

  「賠賠賠賠賠培賠……」難得蕭包子口齒伶俐,不過但凡撒潑成性的人,據說口齒都是超凡脫俗的。

  「好,我賠!」素玄被無理取鬧的傢伙纏得沒法,就手從懷裡掏出本小冊子,「喏,這個賠你,你要是不要,我就立即收回。」

  普通的黑皮封面小冊子,簡單的四個篆字《瑯嬛秘笈》。

  楚非歡目光飄過,眼光難得的現出震驚的神色。

  素玄對他眨了眨眼睛。

  被蕭包子纏不過,帶他來的祈繁一眼瞥過,倒抽一口冷氣。

  蕭包子咬著手指,瞅了瞅其貌不揚的小冊子,瞅了瞅神色古怪的素玄祈繁,再瞅瞅楚非歡的眼神,後者的眼神終於令他下定決心,拿過了小冊子。

  楚非歡對素玄看了一眼,眼色中的意味素玄自然清楚,他笑而不語。

  「這是緣分。」他的眼神傳遞給楚非歡這樣的信號。

  楚非歡似喜似憂的仰望長空,最後一隻遲歸的雁自高而遠的天空飛過,姿態蕭瑟而孤獨,他若有所感的,微微嘆息一聲。

  如果蕭溶知道這秘笈是數百年來武林史上排名第二的絕頂秘笈,知道這是千年前武林絕頂奇人瑯嬛聖手的武功精粹,知道曾經為這秘笈,數百年來武林中人前赴後繼蹈死不已,知道這秘笈每一次出世都掀起血雨腥風死傷無數,他一定會覺得這小冊子好燙手吧?

  其實楚非歡多慮了,蕭包子頂多思考一陣,是絕對不會將到手的東西退還的,他一定會要求將這書換封皮,改個名字叫《瑯嬛菜譜》。

  無知的人是有福的,現在,他就隨隨便便把無數人輾轉反側歷經艱辛破家棄財求之不得的重寶。胡亂往懷裡一塞,手指彈彈,很遺憾很將就的道:「好吧……算你賠了。」

  楚非歡卻道:「溶兒,拜師。」

  「嗄?」

  「這是你想要的武功秘笈,」楚非歡依舊在看大雁,「可是你覺得,你字認得全嗎?」

  「哦……」蕭包子恍然大悟,「可是難道你不認識字嗎?你不能教我嗎?」

  楚非歡直接回答:「不認得。」

  蕭包子無奈,悻悻轉身,咬著手指和素玄商量:「我叫你師父,可不可以不磕頭?還有,我叫你師父,你可不可以不要趁機佔我娘便宜?」

  素玄差點一口鮮血噴出來。

  什麼叫佔你娘便宜?

  你眼裡我是個什麼?色狼?登徒子?

  你知不知道,我曾經拒絕了多少美女爬我的床?其中有隴西名妓,有隴東頭牌,有富家千金,有江湖俠女……

  素玄那個冤枉悲憤啊……然而看著蕭包子賊兮兮偏又很無辜的大眼睛,這些話哪裡說得出口。

  哭笑不得的想了半晌,也只好再次付之一笑,道:「磕頭本就無所謂,事實上你拜不拜師都無所謂,至於佔你娘便宜,你覺得你娘是那種誰都可以迷昏她佔到便宜的傻女人?」

  他暗自咕噥了一句:「我其實倒好希望她真的是那種傻女人……」

  包子沒聽見後一句,眼見素玄好說話,立刻十分爽快歡喜的叫了聲「師父!」聲音那個脆甜,素玄雖說不奢望他真的乖乖叫師傅,乍一聽還是歡喜,尚自陶醉在「我終於找到想要的徒弟了」的喜悅中,便見蕭包子忽地一個大轉身,撲到楚非歡膝下,仰頭,甜甜蜜蜜又一聲,「乾爹!」

  ……

  素玄黑著臉,盯著楚非歡:你什麼時候做了他乾爹?

  楚非歡開始咳嗽──冤枉,這小子嚇死人不賠命……

  一把拎回蕭包子,素玄擺出新鮮出爐的師傅架子,問包子,「什麼乾爹?」

  「公平,要公平……」蕭包子搖晃著手指,笑嘻嘻道:「我娘教過我,要做公正的人,你們兩個,對我都好,拜了你做師傅,怎麼可以冷落楚叔叔?但又不好拜兩個師傅,只好委屈他做我乾爹了。」

  這是什麼歪理?

  「不好厚彼薄此嘛……對吧?」

  素玄忍無可忍的糾正,「是厚此薄彼!」

  很滿意自己的安排的蕭包子,包子皮厚得幾乎咬不動,哪裡在乎一個成語用錯,得意洋洋爬上楚非歡膝蓋,「被雷到了吧?錯錯有營養,雷雷更健康,我娘說的。」

  楚非歡咳得更厲害……曾經的開國皇后,將來的西梁大帝,你們的風範好特別,將來討伐天下,萬軍戰場之上,如果來一句「雷雷更健康」,是不是能不費一兵一卒,就所向披靡的雷倒所有敵國軍隊?

  咧嘴笑的蕭包子,笑了一陣突然想起自己要做的事,哇呀一聲跳了下來,順手抽了自己的小腰帶往腦上胡亂一綁,刷的拔出白色小錦袍旁懸掛的前幾日容嘯天送的鯊魚皮小腰刀,寒光閃閃的一掄,在日光下揮舞出一道小型號的七彩弧線,「乾爹,師父,咱們兵發救人去也!」

  ……

  一馬當先騰騰騰的沖了幾步,卻沒聽見跟來的腳步聲,包子困惑的站定,猶自不忘一腳踩上一塊石頭一手叉腰,白頭帶在風中飛舞,擺了個很有感覺的pose方才回頭,「咋不來?救人啊!」

  素玄斜睨著他,「明小俠,敢問兵發何方?先鋒是誰?敵軍幾何?主將何人?」

  白腰帶被風吹著,啪啪的打在玉樹臨風的蕭包子臉上,姿態倜儻而目光茫然。

  目光裡淡淡笑意,給素日散如遠星的神情添了一抹暖色,楚非歡好心的給新出爐的乾兒子解圍,無聲指了指前方。

  轉頭,蕭包子這才發現,前方地平線上,隱隱出現煙塵,接著,一輛精巧的馬車,自視野裡漸漸現出輪廓。

  他動了動嘴唇,問:「我娘?」

  楚非歡頷首,素玄看著完好無損回歸的馬車,目光中有一絲感慨。

  她果然安然回來,還從那個陰狠狡猾如蛇如狐的傢伙手中索回了馬車,一個不擅武功的弱女子,她是如何做到的?

  包子已經衝了上去。

  剛從馬車上跳下來的秦長歌,一眼便看見沙塵滾滾向自己衝來的圓滾滾灰撲撲的小子。

  她立即咻的一下跳回馬車上。

  包子撲了個空,收勢不及,哧的一聲滑過馬車。

  立即鍥而不捨一個三百六十度大翻轉,再次撲回。

  腿短跳不上馬車,他大怒,尖叫,「臭娘!虧我千辛萬苦要救你,你就這樣欺負我!」

  從車廂裡探出頭,秦長歌一臉嫌惡,「我說公子爺,你這什麼造型?」

  「拉風造型!」

  「拉風!拉什麼風?我記得我說給你聽的故事裡,那腦袋綁的是紅帶子,黃色的也可以,那才殺氣騰騰臨風招展,你綁個白布幹嘛?戴孝啊?你娘我還沒死呢。」

  包子悻悻的回頭,盯著抱著肚子狂笑的素玄,和低頭看螞蟻的楚非歡,還有彎眉笑眼看笑話的祈繁,忽覺眾叛親離,忍不住悲憤長嘯:

  「遇娘不叔(淑)啊!!!」

  ……

  秦長歌跳下車,將韁繩一引,笑,「完璧而歸。」

  接過韁繩,瞬間素玄覺得自己的手指似乎觸及她溫熱光滑的肌膚,不由心底一顫,忍不住抬眼看她,卻見眼前女子行若無事,一臉淡若水仙的笑意。

  暗暗苦笑,笑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自己,竟也有如初初動情的兒郎一般,為些許的體膚相觸,心動不已。

  那還是玉簾袖睇撫凝脂,紅葉樓頭伴群嬌,扁舟一葉下蓬萊,謝卻綠華留枕邀的散漫風流的自己?

  目光流轉,長風之下,容顏秀麗的男子,神色淡淡的看過來,風拂動他淡藍緞面大氅的繫帶獵獵飛舞,素玄忽然想起先前那雙細緻溫柔結上這副衣帶的纖細手指。

  自失一笑,輕輕仰首,孤雁一隻,正自天際黯黑如墨點掠而過。

  那是他們的故事,他們的秘密,他們的過往,他們的組織。

  而他,也許永遠也不能真正走近。

  緩緩吐氣,彷彿要吐盡這一刻內心塊壘,素玄低下頭的時候,已經笑容明朗如常。

  她剛才和那人一番交涉,想必對凰盟定有新安排,自己無論如何都算是個外人,再留在這裡實在不妥。

  一笑拱手,素玄道:「多謝明姑娘助我得回馬車,如此,告辭了。」

  轉目一顧包子,又道:「明姑娘,我送了本冊子給令郎,本應是我來點撥他的,但是此行不可更動,還得勞煩明姑娘自己親自教導了,或者尋了可靠出眾的武學人士也好。」

  秦長歌目光一縮,素玄說的輕描淡寫,她可不會等閒視之,從素玄手中贈送出來的東西,怎會是凡品?想必是絕頂秘笈,而素玄那句話的意思,分明是讓她和楚非歡都有份學習了,武林中人,門戶派別之見有如不可跨越的鴻溝,素玄居然開通如此,其人瀟灑曠朗光風霽月,果非常人能及。

  微微一笑,秦長歌道:「溶兒不學無術,不過還算有點悟性,如果有不識得的字,我自會教他,不妨先打點基礎,高深武學,還是等你回來吧。」

  這是明擺著不願意佔便宜了,素玄怔了怔,半晌自嘲一笑,道:「那麼,隨意吧,哦,對了,我離開這段時間,已經囑咐過幫中高層,對咱們所追索的事,依舊如常,你但有需要,儘管驅策,我如果路途順利,也可能去隴北查查安飛青。」

  「素幫主對凰盟,對我母子的厚愛,明霜不言謝了,」秦長歌微微斂衽,「總之,大家同路中人,一切心知。」

  「是,一切心知。」素玄深深注目秦長歌,黑亮如珍珠的瞳仁裡滿滿都是女子纖細娉婷的身影,「請多保重。」

  言畢不再回顧,衣袖一拂已平平飛上馬車,單手控韁,仰首一笑。

  冬日的空氣沉靜而乾爽,新雪之後四面流動著沁涼的氣息,樹梢頂傳來飛鳥掠翅割裂空氣的聲音,同時被割裂的還有細碎的陽光,碎成薄紗層層,無遮無擋的籠罩在颯然仰首的黑髮白衣男子身上,他風華燦爛,明光四射,在淺金色琴絃般的美妙陽光裡,如同一場美好異常的夢寐。

  而那遠颺而去的一截白色衣袂,如同詩仙於娥眉山頂蹈月步虛,恣意狂歌間新得的一首好句,新裁的一縷浮雲。

  秦長歌怔怔看著素玄衣袖飛舞的身姿遠去,心底隱隱泛起一種莫名的不安感受,彷彿,挽陽亭這一別,素玄看似平平無奇的探親訪友之行的背後,還隱藏著一雙深沉遙遠的目光,潛伏著一個模糊不清的黑影,這些如烏雲般的影子,將漸漸遮蔽明朗的日色,為前往的本可一覽無餘的長路,埋下不可預知的變數個陰霾。



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六章  問佛

  怔然半晌,甩甩頭,秦長歌將離奇的預感拋到一邊,吩咐祈繁:「半月之內,依次更改從西梁至北魏沿路據點的聯絡暗號,重新打亂力量分佈和暗壇,記住,但凡有人聯絡過的據點,立即變更。」

  為了護送目前已身單力孤,還要應付北魏暗探悄悄追殺的魏天祀回國,以及安全指引他找到目前身在西梁境內的何不予,秦長歌不得已暴露了一些西梁至北魏沿路的凰盟暗壇據點,所以將暴露的據點全數更改暗號打亂建制,是當務之急。

  祈繁領命而去,楚非歡看著遠方已成小點的馬車,淡淡開口:「魏天祀回去了?」

  他和秦長歌曾經在戰場上和魏天祀對陣過,只不過他從不親身上陣,魏天祀沒有注意過他,對於這個晉王殿下,楚非歡自然知道他的奸狡,但從不認為他能是秦長歌對手。

  秦長歌一笑。「魏天祈把家裡的蛇趕走,我幫他送回去。」

  微帶嘲諷的,她又道:「不想背上殺兄之名,不想魏天祀死在北魏境內引發他瀕死反撲引發晉王潛在勢力的動盪,將他驅趕到西梁想借刀殺人,魏天祈也足實夠狠,竟想既拔了釘子又做得完人,只是忒小看了我西梁,我請他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想起剛才魏天祀臨離開時,得了凰盟聯絡暗號和何不予的所在位置,以為後顧無憂,立即便想過河拆橋對她下手,被她淡淡一句。「我的組織每一地的暗號都不同,你去了一地,才能得到下一地的暗號,在最後一地,你才能得到何不予的聯絡方式」,逼的只好悻悻擺手,裝作理衣袖,刷的一下將指縫裡夾的東西插了回去。

  然後居然還能面不改色提醒她不要忘記協議,言辭諄諄,形容和雅,又極其親切的贈了北魏出產的外傷名藥「碧翄丸」給她,秦長歌毫不客氣笑納,絲毫不擔心他還敢玩花樣。

  因為魏天祀就是哪種人——你很危險,我一定要殺你——啊?我殺不了你?——那我就不殺——既然不殺,那就先用著——用完了——還是要殺。

  無恥到這個地步,又坦然到了這個地步。

  這對兄弟,也算奇葩啊……

  吁了口氣,秦長歌有點無奈的想,順手幫了人家一個好大的忙卻得不到獎賞的感覺,真的好虧本好不爽……

  一轉頭,卻見蕭包子將一本書攤在石頭上,自己在石頭前倒立而起,露出開襠褲和半截吃得圓滾滾的白肚皮。

  偏偏頭,秦長歌好奇的問兒子:「公子爺,你這是在幹嘛呢?」

  包子漲得滿臉通紅,掙紮著吃吃答:「……練功……什麼破功……累死我了……」

  秦長歌漫步過去,探頭一瞧,書上是有個倒立的人形,只是怎麼瞧怎麼怪異,秦長歌將腦袋轉了一百八十度,才發現原來那不是倒立人形,而是站立原地雙手上舉的姿勢,至於為什麼看起來是倒立——蕭包子把書拿反了。

  望天,悲憤,秦長歌先為將來的西梁百姓默哀了三分鐘,才一伸手,啪的一下子狠狠彈了彈包子的可比豆腐的嫩屁股。

  「擺什麼蛤蟆功造型,你以為你是歐陽鋒啊?」

  一行人回棺材店,秦長歌忽然想起今日怎麼沒看見素玄那個跟屁蟲,忍不住問起,祈繁笑著搖搖頭,道:「那個丫頭啊。莫名其妙就不見了,大約是素幫主對她不假辭色,受挫折了吧,您也知道,這段日子,素幫主都快被她纏瘋了,真沒見過女孩子這樣的。」

  「莫名其妙不見了?」秦長歌想了想,一笑,「水靈徊不是會半途而廢的人,她那性子,本就和一般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不同,對了,你下次碰見熾焰中人,提醒一下,對這位水小公子不要隨意洩露身份,水家名聲太大,她身份洩露了萬一招惹了麻煩,又是咱們的不是,熾焰雖不懼水家威勢,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素幫主近期還不在。」

  祈繁點頭,楚非歡突然指了指南方,秦長歌笑笑,又道:「是,我知道……也提醒他們注意防備著,他們是習慣了水小公子在總壇竄來竄去,素玄又是個心底光明的,卻是忘記了南閩也算敵國,若是那大嘴巴的丫頭看見了什麼不妥的,傳到水鏡塵耳裡,可不是什麼好事。」

  祈繁笑道:「我以為我算細數的,不想還是不能比,是啊,習慣那丫頭竄來竄去,可不成。」

  祈繁應了,蕭包子卻咬著手指翻白眼,「我也要去。」

  「你去幹嘛,」秦長歌拉開他的手,「警告你,下次再看見你咬爪子,咬一次扣一次零食——廟裡全是光頭,無趣得很,還不許亂竄亂講話,和你的氣質不符。」

  「我氣質多變,人見人愛,」蕭包子被每日的睡前一故事早就薰陶成了半個妖孽,「光頭們更應該早點見識公子爺的風采。」

  他諂媚的尋求支援,「乾爹,你說是不是?」

  秦長歌一怔,轉目看見楚非歡臉上微微泛了淡紅,心知這小白又胡亂搞事,但也不願非歡尷尬,神色如常的笑道:「好了,又多了個護身符,你倒精明,分分鐘的工夫,師傅也有了,乾爹也有了,公子爺現在護駕的人這麼多,我可不敢輕易得罪。」

  「算你識相,」蕭包子咧嘴一笑,左手挽了秦長歌,右手去推楚非歡的輪椅,「走吧。」

  「等下,」秦長歌左右看看,在旁邊一家賣燒雞的攤子上買了只燒雞,笑嘻嘻的塞到蕭包子口袋裡,蕭包子大喜,目光亮亮口水滴答的問,「給我的?」

  「嗯……」秦長歌等蕭包子露出又大又靚的笑容並且在她身上蹭過三遍之後才慢吞吞的道:「雞屁股是分給你的。」

  「……」

  護國寺後院禪房是謝絕女客的,名揚四海的高僧閉關之所更是遠遠便有沙彌上來攔客,秦長歌卻只是微笑著,遞了張紙給小沙彌,道:「請交給釋一大師。」

  斂眉合十,小沙彌回答得很熟練,「師祖閉關,不見外客,施主請回。」

  「你且去,」秦長歌笑容溫和卻不容抗拒,「大師會見我。」

  猶疑半晌,小沙彌終於低頭匆匆去了,半晌回轉,難言目中驚色,恭敬施禮,「師祖有請。」

  爾雅一笑,秦長歌一行三人態度閒適的邁入這連皇室中人都拒之門外,世傳幾乎無人可以進入,幾被傳為神地的禪房。

  木門吱呀一聲推開,性急的蕭包子一馬當先,準備領略世所仰慕的大德高僧的風采,一進門,「哇!」的一聲。

  夠……亂。

  到處都是典籍書冊,地上,床上,桌上,櫃上,甚至承塵上都堆著書,踏上被縟亂糟糟,一個人正坐在被縟中和一堆書拚死掙扎,他身前臭襪子與茶碗共放,破蟬衣同夜壺齊列,熟羅宣紙上畫著鬼畫符,青瓷花盆裡姿態輕盈的蘭芷旁堆著一堆骨頭……等等,骨頭?

  蕭包子目光呆滯的慢慢低頭去看自己口袋裡的燒雞,終於明白了該雞的最終歸屬,十分悲哀的吸溜了一下口水。

  他如果看見秦長歌用來作為敲門磚的那張紙,只怕直接就會崩潰先──那張紙什麼都沒有,就畫了只燒雞。

  三人進來時那人頭抬也未抬,只自顧自嘟囔,「咦,……在哪裡呢?我記得我放在書裡的啊……」

  楚非歡怔了怔,本來還以為高僧潛心佛學,睡臥猶自以書為伴,敢情高僧只是在找東西來著。

  蕭包子懶得管和尚做什麼。只挪動腳步溜向門口,準備以實際行動捍衛到口的美食。

  他剛一挪步,一顆油光錚亮的光頭立即抬起,衣袖一揮,砰一聲禪房門被關上,還神氣的自動上了栓。

  盯著蕭包子看了半晌,老得看不出年紀偏偏眼睛比包子還精光賊亮的「高僧」咧嘴一笑,伸手一招。

  蕭包子眼睜睜的看著燒雞飛了出去,落到老頭的爪子裡。

  很想張牙舞爪的撲過去奪回來,可惜臭娘把他抓得緊緊,包子嘴一扁,大怒,道:「和尚還吃肉!」

  「佛祖亦殺生。」釋一頭也不抬,一口咬掉一隻雞腿,唔理唔魯的道:「將來什麼都是你的,你和老衲爭一隻雞作甚?」

  包子哪裡管他在說什麼,繼續憤怒,「一雞不爭,何以爭天下?」

  「你是有福之人,」釋一繼續啊啃雞翅,「這天下對你來說,就是老衲口中雞,抓了便吃,爭什麼!」

  一直沈默傾聽的楚非歡突道:「一國非天下,大師謬誤矣。」

  「否,」釋一從雞翅中抬起眼,瞟了楚非歡一眼,「國即天下,天下即國。」

  他目光和楚非歡相遇,楚非歡只覺得心中一震,那目色如明珠如溫泉如春風如流水,博大浩瀚,遙及天涯,於無限平靜中綻放大光明,瞬間照破山河萬朵,而千頃碧海之上,明月遙生。

  靈台突然一片空明乳白,溫潤而舒適,一直以來因為傷病不適的精神,突然鬆快了些許,那些彷彿久捆於身的繩索般的苦痛,都緩了一緩。

  抬起眼,楚非歡先前因為高僧愛吃葷,高僧很髒亂而滋生的一點點訝異懷疑情緒已經淡去,剩下的是對大德者由衷的尊敬,這才是真正的修煉者,但凡跋涉塵世中人,歷風塵污濁,絕無可能擁有那般光明的眼眸。

  秦長歌一直站在一邊觀察釋一的表情,她帶楚非歡來,就是想從這個修煉成精的老狐狸的眉目間揣摩出點什麼,不想和尚對包子一言下定,對楚非歡卻只是拔了拔他的衰退的精神,一言不發。

  她認識這天下人頂禮膜拜的著名神僧的原因,說起來搞笑,還是文昌那次按照她的安排去「邂逅」童舜老娘的時候,她怕出漏子也抽空跟著,無意中逛到後院,正看見一戴帽子的老傢伙爬牆準備溜出去,看那架勢熟門熟路不知道爬了多少次了,秦長歌一時好奇,便也跟著爬出去,看見那老傢伙轉了一條街,買了只燒雞又爬回來,回來後從後門偷偷摸摸進了禪房,秦長歌繼續跟,結果發現那是個和尚。

  和尚一見她,立即嚇掉了手中的雞腿。

  秦長歌以為他是因為破戒被發現而驚嚇,正想裝沒看見轉身就走,卻聽見身後和尚道:「既來之,則安之,你本就不是白來的。」

  秦長歌立即停了腳,回轉身,見和尚一笑,平凡蒼老眉目突然灰燼光生。

  「三生之魂,滄海之月,蹈步天下,誰與長歌?」

  秦長歌立即知道了這酒肉和尚便是釋一,老和尚見了她並不驚訝,兩人乾脆坐下來分吃了那隻雞,後來秦長歌見他老天拔地的爬牆太費勁,給他偷渡過燒雞,兩人結了點燒雞緣,秦長歌一向不浪費資源,文昌供奉給太后的紫玉觀音,順便也拿來給和尚開了光。

  眼見釋一緘默不言,秦長歌微微嘆息,只得說正題,道:「大師,我來有一事拜託。」

  釋一長眉一動,道:「又要和尚幫你騙人。」

  「這回不是了,」秦長歌狡黠一笑,「這回要你說實話──大師,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近期皇室定會有人前來聖德護國寺卜問,想必要請你或者你的大徒兒靜聞方丈,不管請的是你們中的誰,我只想請大師們不必忌諱,如實相告便可。」

  「如實相告?」釋一將油手在佛經中一抹,在書頁上抹得乾淨,笑得比她更狡黠「前生?今世?」

  「前生,生死。」秦長歌知道瞞不過這個早已成神祇是因為熱愛人世的燒雞堅決不肯坐化成仙的僧人,「夢寐已久,時當驚破。」

  默默看了她半晌,釋一微微搖頭,從牙縫裡嘶的一聲,仿似受了涼。

  「高僧,別這幅鬼樣子,」秦長歌笑容溫柔裡別有剛意,「須知不破不立,一直死賴在錯誤的認知中,又怎麼能重新開始?」

  三天後的聖德護國寺,接待了幾位特殊的客人。

  這客人輕車從簡,但俊朗高華風神獨具,一望而知是地位高貴之人,他身邊兩名男子,亦是人中龍鳳,左邊的衣衫清素,天水之碧,清貴雅緻如皎皎之月,右邊的濃彩華豔,熾焰之紅,妖媚絕麗似曼珠沙華。

  三人風采各異,熠熠生輝,誰也壓不了誰去,卻都是難得一見的出眾人物,直叫進香的女香客們看直了眼。

  「中間那個好高貴,不怒而威,定是朝中重臣!」

  「右邊那個好,絕色絕色……姐姐,我怎麼看完他之後,覺得你不如平日美麗了呢?」

  「你們什麼眼色?盡關注皮相了,看看左邊那位,那氣質清雅如竹,輝光似月……不行不行,我要寫詩……有帶紙筆嗎?」

  「……」

  玉自熙耳力極好,聽著那竊竊私語,極其開心的回轉身媚然一笑,立時又引起一片倒抽氣的聲音。

  蕭玦皺眉,低聲道:「你還嫌不夠打眼?」

  玉自熙惋惜的轉頭,嘆息,「醜!醜!浪費了我的絕豔笑容。」

  蕭琛笑而不語,卻道:「哥哥今日好興致,親自來進香。」

  「別試探我了,」蕭玦無奈的道:「你自然知道我不是來進香的,我本想一個人來,你們偏要跟著!」

  「臣弟分管宮禁禁衛事,護駕是臣弟的職責,」蕭琛笑容清雅,徇徇有禮。

  「什麼職責,」蕭玦一笑,「領侍衛內大臣,請問你一年管上幾次宮禁?今兒個倒是記得清楚。」

  「在該記起的時辰記得便好。」蕭琛溫雅依舊,毫無慚色。

  蕭玦搖頭,自顧自向後院禪房進發,平日裡專職攔客的沙彌今日迎了上來,合十施禮,「師祖有請施主。」

  蕭琛毫不意外的一笑,依言退後一步,玉自熙卻笑吟吟道:「沒我們的份?」

  沙彌板板正正的道:「師祖吩咐,來者三人,唯一人真心有求,其餘兩位,請自便。」

  「我也真心,」玉自熙將如花容顏湊到小和尚面前,「我真心的想見見聖僧,問問我的姻緣修咎。」

  這彌僧定然是釋一老和尚挑選出來的奇葩,永遠的乾巴巴詞調,對著美麗得已經超越了性別的絕頂美色也毫不動容,「師祖吩咐,若有人問姻緣。且答:請自冰下尋。」

  彷彿一陣風忽然平地升起,吹散絕色容顏上妖媚笑意,化蝶翩飛而去,玉自熙的身形,似乎僵了僵。

  然而那散去的笑意轉瞬又聚了攏來,玉自熙依舊是那個眼波盈盈流轉身姿如柳的妖孽美人,笑道:「和尚的名氣大約就是故弄玄虛搞出來的,說什麼呢?這禪機可忒深奧了,聽不明白。」一邊撒手,懶懶往院外走,「少爺呀,你去和酸僧打機鋒吧,我不陪了。」

  蕭玦一笑頷首,看了看正若有所思望著玉自熙背影的蕭琛,欲言又止,終是隨著沙彌,跨進後院。

  蕭玦的待遇沒有秦長歌來得級別高——他跨進釋一禪房的時候,見到的是整潔雅緻的閉關之所,竹簾細細,禪香嫋嫋,四壁佛經典籍古樸厚重,一盆藍色澤清雅,磨得發白的青布蒲團上,盤坐著寶相莊嚴的天下第一名僧。

  於立門口,蕭玦看著面色平靜,眼眸半開閉,寧和顏容上寶光隱隱的老僧,油然而生敬意,所謂神僧,名不虛傳,那是種明明存在,卻不令人感覺壓迫的奇異感受,面對他,如面對一花一葉一縷清風,面對自然滄海,無限如須彌之廣,而一切反訴雜念皆成芥子。

  看著他,便忍不住回顧自己,富有四海,垂臨萬方,看似什麼都擁有了,然而從四面不靠的高高御座上看過去,大儀殿遙遠如天涯,是臣子,是屬下,是唯唯諾諾卻永無交心之日的陌生人,靜夜裡空曠寢殿裡夢寐而醒,只覺得胸腔裡吹起得是蒼涼空寂的風,掃盡一切悲歡喜樂,寂寞的日子,連夢也是沒有的。

  他微微悲涼的想,原來擁有一切,就是失去一切——

  「無中有,有中無,萬物呼聲,何必著相,」淡金霧氣裡老僧睜眼,一道目光如驚電看盡他內心深處,「老衲念施主心誠,特在此等候施主,已是誤了修行,便請直入正題吧。」

  緩緩上前,在面對蒲團上坐了,蕭玦一時覺得內心裡湧動無盡難言心緒,浮雲飛電,浪翻濤卷,那些往事奔湧而來,幕幕鮮活而幕幕生痛……問,問什麼?那個心中存疑已久的問題,一直未曾去查問去證實,怕的不就是最終遇見的是那個自己最不願意面對的暗黑的結局?

  不問,那麼希望永遠都在,他一直是這樣想的。

  直到那個女子出現。

  於是另一個希望如同春芽般在積雪的內心裡開始緩慢生發,一點一點拱破堅冰般的心防──也許,有另一個可能?

  盤桓良久,踟躕良久,他一生決斷爽明,從無如此瞻前顧後之時。

  所謂近鄉情怯,當是如此,想知道,卻又怕知道的不是自己希望的那個,於是故意刁難自己,故意微服去見釋一,想著這聖僧名聲如此之大,又閉關多年,也許,見不著?

  見不著,便罷了吧,糊塗點過日子,總比被永恆的黑暗結局淩遲來得好。

  最終一懷猶疑的來了,也見到自己想見的人了,原來聖僧架子不大,閉關再開關也如此輕易,一切都這般順利,順利到他開始害怕。

  為什麼?怎麼……問?

  問她……有沒有死?還是問,明霜是誰?

  釋一一直深深注視著蕭玦,多年來水波不興的雙眸中也微微有了一絲感慨,造化弄人,何其悲哀,深情如許,也許隱瞞才是仁慈,佛家獅子吼,其實不適用自願耽溺迷途的性情中人。

  可惜,老和尚今日,也要做回劊子手了。

  沒辦法……那丫頭不能得罪……人家是上仙呢……將來換個地方呆著,還得在人家手上討生活呢……

  「癡兒……」釋一的聲音凝成一線,生生逼入蕭玦耳膜,「與你結髮者,早化飛灰,骨分數處,目貯深宮,你還在執迷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7 07:26 PM

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七章  龍殺

  !!!

  蒼穹忽生驚雷,而烈電穿雲而來,妖蛇狂舞,黑影幢幢裡萬物化為齏粉。

  有什麼在碎裂,有什麼在消逝,有什麼在掙扎,有什麼在呼嘯。

  ……靈魂一定是散碎了,碎成萬千碎屑,化為那年雲洲梅林上的積雪。

  ……那雪如此森冷,觸在指尖,砰的一聲,炸開烈焰。

  ……好大的火……劈劈啪啪的聲響裡宮殿傾頹……是長樂宮……他和她相攜漫步過那裡每一寸土地……熊熊烈焰,有人黑髮蹈舞,有人漠然而觀,有人冷笑潛進,有人懵然回首……眾生相,眾生相,眾生皆入殻中……

  ……誰掙扎得出?長街之上,憤然回首,纖秀女子微笑前來……

  ……他大喜的去攜她的手……長歌……我就知道老和尚胡說……你沒死……你不會死……

  觸手灼熱,他低頭一看,驚嚇撒手……

  ……一抔焦骨,散落於烏黑的廢墟……

  ……長歌呢?我呢?我在哪裡?她在哪裡?……

  ……四顧茫茫……有甜腥的氣味,洶洶的湧上來……

  誰架了油鍋?誰執了刀斧?誰獰笑上前來,倒背長刃,行動間凜凜寒光。

  劇痛翻江倒海,卻不知道是哪裡在疼痛,心?不……不在了……

  ……是要死了麼?也好……

  「咄!醒來!!!」

  疾電般翻轉淩亂的魔障,重重壓上思緒的黑暗彤雲,被醇厚純正的佛門獅子吼喝裂!

  蕭玦渾身一震,從接近迷亂的夢魘中醒來。

  臉上出奇的泛起一線潮紅,目光有些濕潤,他緩緩的看了釋一一眼。

  欲待開口,身子一搖,一口鮮血櫻雨般噴落。

  濺開在光潔的青磚地上。

  如同血畫的寫意一副,只是筆筆淩亂,筆意傷慟。

  如那些欲訴不能訴,欲留不能留,欲待矇昧自我卻被生生殘忍捅破,不可追及不可挽回的往事。

  「癡兒……」同樣的一句話,釋一這次說來,也帶了幾分悲慟,他仔細打量著蕭玦——這孩子一著迷思,牽扯不去,真真是無辜……

  伸手,指尖欲待點向蕭玦眉心。

  且為你批破迷障,還你明月如洗吧……

  轟隆!

  晴空萬里,突起悶雷之聲。

  大雄寶殿內,四處亂轉的玉自熙愕然仰頭,「青天白日,又是冬天,打雷?」

  他眯著眼看著天際——烏雲乍起,層層疊疊厚如黑色幕布,一團閃著金光的火球在雲層中穿沒。

  一線電光,如驚天之刃劈下,黝黯的大殿裡剎那亮了一亮,映得負手淡然立於殿角的清雅男子俊雅容顏,籠罩在一片迷魅的明暗之中。

  轟隆!

  悶雷震得禪房木窗一陣亂晃,啪一聲那盆素蘭莫名其妙栽落案幾,在地上跌了個粉碎。

  釋一的手指定在了蕭玦眉心之前。

  半晌,老和尚突然現出了一抹苦笑的神色,極慢極慢的仰首,望了望天際。

  緩緩收回手指。

  那火球一起一落跳躍著遠去。

  老和尚的眉梢極其細微的抖了抖,轉首對正茫然看著地面,全然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麼的蕭玦合十一禮。

  「施主請回吧。」他深深注目蕭玦,「深水淹石,濃雲遮月,夜行胡同混沌不知,其實都無須煩亂,只需靜待時機,自有撥雲見月之時,身在居中不得其出,是昧;身在局外無意闖入,是孽,施主好自為之。」

  蕭玦茫然站起,行屍走肉般的晃了出去。

  他的身影剛從禪房門口消失,釋一立即戟指對天大罵:

  「×你娘的!威脅老衲!」

  …………

  蕭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禪房,走出後院的。

  驚雷過後,依舊一片晴朗的天空,日影漫漫,牛乳般的瀉下來,蕭玦突然覺得那麼明亮的日光有些刺眼,他緩緩抬手,遮住了眼。

  前行,前行。

  西梁帝王的步伐從未如此刻沉重緩滯,踩在碎裂的日影上,聽得那聲響沙沙,砂紙般磨著傷痕淋漓的心。

  原來那些不願面對,不願承認的事實,都是冰冷的現實麼?

  原來那些含冤含恨的懷念,都是一廂情願的自欺欺人麼?

  原來那朵傾國名花,並未開在他國海外的白玉階,紫金闋,而是早已化灰而去,只留他蹉跎歲月,空自等待一場永無回歸的回歸。

  原來那些往事,早已被無聲遺落,而立於一隅等候的,永遠只會是一場錯過。我愛的人,我等待的人,原來你早已不在。

  從此後,餘生都是一杯難嚥的苦酒了麼?舉杯向月,無人對飲。

  而江海浩淼,遼闊無極,比彼岸更遠的彼岸,他要如何泅渡?

  仰起頭,蕭玦不知道自己看的是那一線日光,還是某個遙遠的不可觸摸的記憶。

  長歌,我寧願你拋棄我。

  我寧願,背負被拋棄的恥辱,去換取那個流言的真實。

  曾經碧紗窗下相約共飲的誓言,都換做了風刀霜劍後森涼的讖言,那些思念帶著那年皎潔的梅花香氣,跨越三秋直抵內心,凝成霜雪,然而直到今日方知,破冰之日,永遠無期。

  長立禪院院門之外,不知時光幾何。

  日影傾斜著轉移,風漸漸的亮了,天邊起了絢麗的霞光再漸漸消逝,一輪明月淡淡照過來,勾勒出三個同樣頎長的影子。

  蕭玦緩緩轉頭,自以為很平靜,其實好慘澹的一笑。

  聲音暗啞的道:「夜了……走吧。」

  蕭琛和玉自熙互望一眼,兩人都是水晶心肝,如何看不出蕭玦的異常,蕭琛目光定定的看著蕭玦,眼神複雜難言,玉自熙此時也沈默下來,遙遙望著北方,一線冰涼的月光照上他的臉,他的神情並非悲涼,卻生出一種沈默的憤懣。

  蕭玦卻不管他們,只顧自己快步前行,那兩人緊緊跟著,本來怕他心緒不穩之下會失控,正在暗自籌謀對策,不想他毫不猶豫的上馬,直向宮城去了,兩人再次對望一眼,一言不發拍馬跟上。

  按例外臣入夜是不可以進入宮城的,玉自熙在寂靜的宮門前下馬,他的赤甲衛隊早已釘子般立得筆直等候著他,玉自熙看著蕭玦的背影進了宮門,偏頭對蕭琛笑道:「你是領侍衛內大臣,你可以住在宮中……」

  「不必了!」話音未落,前方蕭玦聲音遙遙傳來,「阿琛,你回府。」

  蕭琛皺眉,正要說什麼,蕭玦低沉聲音斬釘截鐵,「這是旨意。」

  挑了挑眉,玉自熙搖搖頭,蕭琛卻立在宮門前,對前來迎接的龍章宮大太監於海做了個手勢,於海微微傾身表示會意,蕭琛又看了看蕭玦身影,微微閉目,隨即轉身。

  宮門前偌大廣場上只剩下相對的兩人。

  兩人忽視一眼,又不約而同轉開頭,剛才的言談自然彷彿已經不見了,玉自熙笑嘻嘻看著他的彪悍的赤甲衛隊,蕭琛面無表情的仰首望月。

  嘴角一扯,玉自熙也不打招呼,逕自走到自己的衛隊之前,在齊刷刷的請安聲中,他踩著小廝的背上馬,頭也不回揚塵而去。

  蕭琛則跨進趙王府的紫呢大轎,一聲叫起。

  一左一右,分道揚鑣。

  …………

  於海今夜很緊張。

  陛下回宮時神情不對,他一眼就看出來了,趙王殿下在宮門前那個暗示,立時令他將心拎起老高。

  出了什麼事?陛下今日出宮時,雖說不上多麼愉快,但是神色間閃動著隱隱的期盼和緊張,並無不豫之色,然而只是過了幾個時辰,什麼都變了。

  看起來,陛下還算平靜,只是話少些,然而作為伺候陛下多年的大太監,他對陛下的心情細微變化所造成的種種反應早已熟悉之極,這些年,陛下並不開心,他鬱鬱寡歡,時時暴怒,但從未如今日這般,古怪難言的神情。

  那是種什麼樣的感覺?被那雙比平日幽深無數倍的黑瞳望過來,他自己也彷如被澆了一盆冷水,有什麼在飛快下墜,沉入深海。

  他拚命思索著,這是種什麼樣的感覺?這麼多年來,他沒有見過陛下這樣。

  直到他端著金盆,去伺候陛下盥洗,看見陛下長立天下輿圖之前,修長的手指緩緩在輿圖之上一路摸索……蘄州、幽州、平州、德州、赤何、雲州、漢州……郢都。

  那手指挪動,緩慢,而沉重。

  他先是不解,隨即恍然,那好像是當年陛下開拓疆土,一路攻城掠地的前進路線!

  看著那個寂寥的背影,他突然明白了那種奇怪的神情的含義。

  那是絕望。

  深沉的,永遠難以解脫的絕望。

  長夜淒淒,冷風嘶嘶,錯金長窗被不請自來的風敲擊得砰砰作響,空曠的大殿內帳幔飄飛燭火飄搖,映著孤獨的帝王的背影,他正在沈默的抬手,以指觸摸當年一一行走過的痕跡。

  那些浴血奮戰,艱苦卻痛快的日子,那些披風帶雨,枕戈待旦,那些縱橫天下,殺場殺伐,那些志向高遠,叱吒風雲。

  那些,兩情相悅,攜手蹈步,以江山為藍圖,共同面對腥風血雨,一笑間翻覆紅塵的,日子。

  那個明明擁有一切,卻孤寂得彷彿被一切拋棄的人。

  他在想起誰,懷念誰?

  老於海突覺鼻頭一酸。

  他癟癟嘴,舉起袖子抹去了一點淚花。

  老了……老了……看不得了……

  這老天……怎麼這麼殘忍呢?陛下這麼重情的人……

  正要上前請陛下休息,傷心太過損傷龍體啊。

  卻見蕭玦突然收回手,怔立半晌,緩緩轉身。

  於海小心的湊了上去,蕭玦卻看也不看他,直進了內殿。

  猶疑半晌,於海也跟了進去,蕭玦正旁若無人的自己進了專設的衣間,將各式衣服翻得遍地都是,於海看了看,發現都是出外的便服,於海腦子一炸,冷汗已經冒了出來。

  好半天,蕭玦才取了一套純黑的便衣,於海這才發現,地上被扔出去的衣服雖都是黑衣,但多少都有點裝飾,唯獨這件,一點花哨都沒有。

  還是彷彿看不見他一般,蕭玦自己換了衣服,黑衣沉肅,面色微微蒼白,唇線緊抿,又自博古架上選了一柄腰刀,再次旁若無人的向外走。

  老於海再不敢發呆了,雙手一張,不顧一切的撲跪到蕭玦腳下,「陛下……陛下……」

  目光冷冷下移,蕭玦這回連眼睛裡也沒有表情了,這種全然的漠然令於海的冷汗瀑布般冒出來,聽到蕭玦只用鼻音「嗯?」了一聲,立即砰砰砰磕頭,「陛下,請留步請留步……您萬金之體,千萬不可……」

  「於海,」蕭玦定定看著他,在於海以為自己要被他一腳踢飛那一刻開了口,「你想死嗎?」

  「呃……」

  「你想害別人死嗎?」

  「呃…………」

  「今晚,你,或者你安排的任何一個人跟著我,那麼就是一個字,死。」蕭玦並無殺氣,然而這漠然更令於海知道他說的絕對是真話,「不僅你,還有你的家人,你在宮中找的那個對食,以及跟著我的任何一個人的家人……都得死。」

  盯著冷汗滾滾的於海,蕭玦淡淡道:「今天這個日子,我很想用滔天的血海來祭奠一個人,你別逼我,用鮮血來換得我要的寧靜。」

  於海什麼話也說不出了,只知道在地下砰砰磕頭,額頭很快就青腫一片,他涕淚交流仰起老臉,「老奴……老奴……老奴不敢……老奴只求陛下……珍重自己……」

  漠然繞過他,蕭玦看也不看的,轉身離開。

  風聲將打開的殿門,砰的一聲關上,冷寂的腳步聲,一聲聲遠去。

  於海在地下軟癱了好久,直到被殿門撞擊的聲響驚醒,他連滾帶爬的爬起,跌跌撞撞的奔到偏殿小佛堂,抖抖索索的取了香,在佛像前燃起。

  香煙中佛像微笑慈憫,永恆的平靜雍容,於海淚流滿面,將香柱高舉過頭,虔誠的磕下頭去。

  「佛祖,請佑我主平安……」

  …………

  郢都,當年和她一起打下的京城。

  當年的「不動之城」,號稱天塹難渡,無軍可毀的三重城廓的內川大陸第一名城。

  毀於風雨神弩的流星長矢之下。

  那巍巍高城,獵獵旌旗,兵鋒如林,萬軍待發。

  那紅馬如火,白衣似雪,立於馬背上的女子,唇邊一抹微笑神秘,纖手一挽,朱紅長弓流弦聲響。

  一聲脆響,毀滅了一個王朝。

  從此締就新的傳奇。

  立於城牆下,翹首聽著自青瑪神山山腳奔馳而來的風聲,那風聲隱隱似可以聽見女子微笑言語。

  「兒郎們,你們誰能把那面旗,今日晚間拿來送給元帥擦靴子?」

  長歌,何止是元王朝的黃龍旗,這江山,最終都拿來擦了我的靴子,你的襟口。

  那麼又是誰輕輕拋擲,將所有記載著扶助與愛的歷程,都化作飄飛的帶血的絲絹,遺落在當年長樂宮不滅的妖火裡?

  蕭玦獨行黑暗,沈默如樹。

  一株歷冬的,蕭瑟的樹。

  宮門、天地祭壇、司農台、弘文館、玉宇台、棧渡橋、嘉福門、東安大街,西府大街、正儀大街,天衢大街……

  這些記載過他們足跡的土地。

  三年之後,深夜,他自當年秦長歌教給他的密道出宮,孤身一人,抱著對已逝之人的懷念,一步步將故地再次履足。

  月色孤清,將影子拉得細長,長如永恆的疼痛與思念。

  這一刻的安靜很好,適於將逝去的人憑弔。

  過了今日,過了今日……那些憑弔的時間,他要拿來復仇。

  這些年,沉睡於火焚後的廢墟的自己,不願睜開眼正視事實,由著一己私心與執念,固執的任流言湮沒她也湮沒自己,白白蹉跎了三年的歲月,錯過了找出真兇的最佳時機。

  如今,他怎能允許,長歌如此不明不白的死去?

  如此不明不白,背負恥辱的死去?

  仰首,一聲長嘯,嘯盡悲歡穿透黑暗,遠遠激射上雲霄!

  帝王之悲,草木低伏,帝王之怒,風雷驚動。

  天邊沉雲如許,隱隱翻捲,而一線初虹,現於遙遠西南。

  天地驚震,凜然不敢言語,卻有不知死活的懵然之人,貿然挑釁。

  「啪!」街道旁一處酒樓二樓的窗被人大力推開,有人呸的啐了一口濃痰,大聲喝罵:

  「娘的!哪裡來的瘋子!大半夜的嚎什麼喪!」

  濃痰墜落,濕答答黏膩膩的正落在站在樓下的蕭玦面上。

  長眉一挑,黑暗中墨色幽光一閃,隨即沉寂,蕭玦默然半晌,伸袖緩緩拭了,仰首看著二樓背光看不清面目的男子,冷冷道:「好準頭。」

  「當然!」那人語氣輕佻,「窮酸!你姜公子賜的黃金液,你好生接著了,保不準你以後風水大轉,還得謝謝公子爺我!」

  他身後燈光明亮人影幢幢,隱約聽見有人大笑著道:「那是,小子,你以後行走京城,也不用再去投誰的門子,只需說一句『尚書門下受唾人』,保你受用無窮!」

  一陣哄笑,有人怪聲怪氣吟:「昨日柴門錐刺股,今朝天衢唾捧人,窮酸,姜尚書門下,你今日算是好運氣攀附上了,雖說說起來不雅些,但多少也算你的福分呀!」

  又是一陣放浪的大笑,夾雜著調戲優口口的浮聲浪語,女子的嬌笑,孌童的嗲聲,「小乖乖心肝寶貝」……一陣聲吵個不住,好幾個人東倒西歪醉醺醺的撲到窗前,伸頭張腦朝著要看「受唾門下」。

  蕭玦極冷極冷的,笑了一下。

  長歌……是你在懲罰我嗎?懲罰我的負心忘情嗎?我居然在自己的國家,自己的腳下,被宵小所辱。

  如果辱一辱,便能換得你回來,倒也罷了。

  可惜……

  哄笑聲還在繼續,蕭玦抬頭,目光如驚電。

  一人對上他目光,突地打了個寒戰,臉色一白,噤聲不語,想了想,將頭縮了回去。

  他的靈敏感覺,救了自己一命。

  「啪!」

  蕭玦刷的一掀袍角,一腳將路邊一塊腦袋大的石塊飛踢上了二樓!

  石塊呼嘯如奔雷,挾著無可發洩積鬱在心的悲憤和殺氣,以雷霆萬鈞的力量,啪的砸上了一個伸長如龜的頭顱!

  雪花燦爛的開在夜空中!

  開在一堆人驚恐愕然無限放大的瞳孔中,開在紙醉金迷富貴榮華的風流背景裡。

  只一踢,一顆大好頭顱徹底碎裂。

  鮮紅的血和潔白的腦漿噴泉般激射出來,在空中交融成粉色的血雨,再唰啦啦的墜落。

  蕭玦早已閃身離開原地,一掀袍袂,飛身上了二樓。

  他出現在樓梯口的那一霎,戲子妓女孌童紛紛尖聲驚叫,沒頭腦一窩蜂的亂成一團,尖叫著「殺人啦!」四處亂竄奪路而逃。

  吏部尚書姜華的兒子,京中著名的惡人姜川允,臉色慘白的盯著殺氣凜然黑衣飄拂宛如死神降世的蕭玦,兩腿戰戰,褲襠微濕。

  剛才他就站在窗前,這個惡人一腳飛石踢死的,是他平日最為倚重的清客萬聲暮,那平日裡最善言辭靈活無比的大好頭顱,就那麼血淋淋硬生生在自己面前炸開,血液和腦漿濺了他一臉,他驚恐的看見那張會唱曲會吟詞會口技會編曲常常逗得他興奮不已的嘴突然就不見了,雪白的牙齒飛了一天,石子般梆梆打在他額頭上,打得他額頭立即起了一個包。

  可是他已經忘記疼痛了。

  那個殺神,居然上樓來了!

  胡亂扯著人往自己身前擋,姜川允慌亂得語不成聲,亂七八糟發佈著命令:「來人,來人,救命!救命!……殺了他……殺了他!」

  可是其餘人也一團慌亂,拚命掙扎著不要做他的擋箭牌,哪裡管他還在說什麼?

  蕭玦只是冷笑著立於樓梯口,看著這群剛才還無比囂張的人沒頭蒼蠅般四處亂轉,乾脆一掀衣袂,大搖大擺坐到了樓梯扶手上。

  倒是有個師爺還算冷靜,看蕭玦就一個人,自己人倒亂成一團,覺得完全不必這樣,大聲道:「諸位!莫驚!且喚上各位的護衛來,他就一個人!」

  這一聲提醒了眾家紈褲,連忙大聲呼喚,各家護衛本來被他們嫌不方便趕到一邊,此時也成了救命稻草,那些在樓外不遠處車馬里等候的護衛也已聽見了動靜,都快步衝了上來。

  「對對!」姜公子大喜,連聲呼喝,「殺了他!誰殺了他,我賞他黃金百兩,再給一個官做!」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眾人精神大振,齊喝:

  「殺了他!!!」



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八章  走光

  蕭玦忽的一個轉身,哧的一聲從樓梯上滑下,雙腿連連飛踢,那些衝到樓梯上的人,頓時被他的衝力和體力接連撞飛出去。

  一個漂亮的翻身,蕭玦直接把自己翻入人堆,刷的拔出腰刀,也不出鞘,只橫執在手,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出手快捷狠厲,連綿的黑影因為移動速度太快,遠遠看起來就像一股黑色的旋風,只看見他人影穿梭如翻花,只聽見啪啪啪啪連響,那些平日欺負人慣了的護衛打手,俱都被打飛牙齒面如豬頭的倒栽了出去,遍地雪白微黃發黑,各色牙齒滴溜溜滾了一地。

  不多時,樓梯上下,一直到店門口,橫七豎八躺滿一地捂臉抱腿呻吟的人。

  而蕭玦冷笑抱刀立於死狗群中,一臉嫌惡的看著地下的人。

  罪不當死,嘴卻夠髒,聚眾淫樂飽食民脂民膏,為虎作倀卑鄙下流,留著何用?打飛你們牙床,叫你們唱!叫你們吃!叫你們開心!叫你們亂吠!

  至於姜川允……他緩緩回身看著那惡少,那惡少被他目光一鄙視,嚇得激靈靈一個寒戰,再次尿濕了褲子。

  蕭玦沒有表情的一笑,不急不忙踱到他面前,突然一劈手扯過樓梯後躲的一個人來,扯到姜川允面前,冷冷對那人道:「你,吐痰。」

  愕然瞪大雙眼,那個一看也知道是京中闊少的男子呆呆的看著蕭玦的臉,姜川允看著蕭玦神情,畏懼的嚥了口唾沫,再次向後縮,卻發現身後就是樓板,已經退無可退了。

  「吐痰,吐你的黃金液,」蕭玦神色譏諷,「也給這位姜公子嘗嘗,嘗嘗『受唾門下』的滋味。」

  姜川允面如死灰,這個殺神,夠狠夠絕!

  手指緊緊扣著樓板,他色厲內荏的意圖嚇倒蕭玦:「你知道我是誰?你敢這般侮辱我?我爹是吏部尚書!」

  緩緩俯首看著姜川允,蕭玦淡淡道:「你知道我是誰?」

  姜川允掙扎大叫:「管你是誰!你大不過我爹去!」

  「哦?」蕭玦神色訝異中帶著深深嘲諷,「區區一個吏部尚書,在這天子腳下,遍地簪纓,冠蓋滿京華之地,居然就敢稱第一?而你,區區吏部尚書的區區孽子,吐痰至人身,居然就敢驕狂放肆亂稱『賜』這個字!」

  「……我何止敢侮辱你,」蕭玦冷笑,將那兩腿戰戰的富家子頭一拍,「快吐!不然我就不是侮辱,是殺人了!」

  「你不想活了!你敢!……」姜川允猶自跳腳,蕭玦閃電般手一伸,啪的卸了他下巴。

  姜川允瞪大眼睛張大嘴,呆立當地,蕭玦皺眉避開他口中的酒肉濁氣,大喝:「你,給我吐!」

  一個口令一個反應,那富家子早嚇得三魂七魄不全,被蕭玦這一喝更是震得耳朵嗡嗡作響頭暈目眩骨節疼痛,驚慌之下想也不想,呸的一口唾沫就吐進了姜川允大張的口中!

  ……

  蕭玦卻並不看,只目注窗外,冷冷道:「不夠黃金!繼續!使出吃奶的厲氣!」

  那紈褲無奈,伸脖子拍胸口的吭吭了半天,「呸!」又是一口!

  看著姜川允恨不得死了的表情,蕭玦一鬆手,扔開那富家紈褲,冷然道:「辱人者人恆辱之,你最好今日給我記住了,否則將來,你就不僅僅是吞痰的下場了!」

  軟癱在樓板上翻江倒海的嘔吐,姜川允吐得氣息奄奄,在一地穢物中勉強抬起頭,目光怨毒的看著蕭玦,斷斷續續道:「……本公子……記……住了……」

  漠然看了他半晌,蕭玦冷笑,轉身便走:「天作孽猶可逭,自作孽不可活,你好自為之。」

  說到最後一句,他突然一怔,想起那日禪房裡,聖僧最後那一句話,當時他心魂俱碎,昏眩迷茫,雖然字字都聽見了,但是連在一起,居然一點也沒在意那是什麼意思,如今被這惡少一番攪擾,傷痛迷亂的思緒略略沉澱了些,隨之想起聖僧最後那句「身在局中不得其出,是昧;身在局外無意闖入,是孽,施主好自為之。」不由失神。

  這句話,什麼意思?

  他今夜所思所想,全是長歌之死和當年舊事,本就恍惚不知所以,如今想起釋一暗示之言,立時將身周諸事忘卻,仰首向天,沈默思索,渾忘記身在何地。

  「呼!」重物砸下的風聲。

  卻是有人悄悄靠近,用木板從他背後當頭砸下。

  蕭玦沉思中頭也不回橫臂一揮,木板被碰的砸開,練武之人反應敏捷,不需注意也會有應急的自動反擊,區區暗襲,何嘗在他眼下?

  木板被砸開,卻有淡淡煙霧瀰散。

  甜、香、帶一點淡淡的腥味,那腥味卻不難聞,反倒有種野性的旖旎的勁道,彷彿能挑起內心深處最為原始的慾望。

  蕭玦心中一緊,立即閉氣。

  卻已遲了。

  眼前景物浮蕩,幻影重疊,飛簷倒掛,星河本來,全身的厲氣恍如被突然抽空,連手指都軟如飴糖,觸著什麼都是軟的……飄的……灼熱的……

  蕭玦從喉間發出一聲低低的怒吼,猛一轉身,一拳擊在先前打碎在地的瓷碗碎片上,鮮血噴出,疼痛之激,立時逼得昏亂的神智霍然一醒!

  時機稍縱即逝,蕭玦怎會白白流血?

  只那麼一剎那的工夫,他已撲至暗襲之人面前,手指刷的扣住他咽喉!

  這人正是先前冷靜指揮大家呼喚護衛的師爺,剛才他趁蕭玦出神,以木板暗襲,此人奸狡,知道木板不可能襲擊到蕭玦,便在木板鋒間夾了迷香的袋子,蕭玦擊碎木板,迷香被擊開瀰漫,立時中計。

  其實他若不是今日恍惚過甚,心神全在長歌之死之上,便是這等伎倆,也難傷他分毫。

  這師爺見計策得逞,正自暗喜,不想對方如此神勇焊厲,中了平日裡可以迷倒十個大漢的迷香,竟沒有立即倒下,反以血肉之痛激發煞性,反撲而至立時便要置他於死地,他何曾見過這般勇悍之人來著?早嚇倒在地,荷荷連聲拚命躲讓。

  有人猛撲過來,拽著蕭玦便向後拖,蕭玦此時已是強弩之末,手指扣上咽喉卻無力下按,再被這一拖,只覺腦中嗡的一聲,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然而手指猶自緊緊扣住師爺咽喉。

  撲過來的是姜川允,他滿面蒼白的意圖拖開殺神,不想蕭玦手指扣得死緊,師爺雙眼上插口吐白沫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他這一拽,更是殺豬般的從喉嚨裡溢出嗚咽,姜川允趕緊放手,又去扳蕭玦手指,費了一番力氣才將他手指扳開,而師爺咽喉上,已經留下兩個青黑的指印!

  兩人坐倒在地面面相覷,雖說終於搞倒了這殺神,鬆了口氣,可是蕭玦的殺氣狠焊實在驚人,兩人俱都在對方目中發現驚恐震撼之色,兩股戰戰,一時竟至站立不起。

  他兩人今日災星照命,哪裡知道眼前面對的是何人,當年蕭玦縱橫沙場,正是以勇悍無畏精通兵法著稱,戰神之名驚動天下,敵軍聞風辟易,若非今日情形異常,他心神崩摧易為人所趁,否則就算不論身份,也那輪得到這兩個噁心東西來欺負?

  半晌,那師爺勉強爬起來,攙起姜川允,低低道:「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說什麼呢,胡師爺,」姜川允抹一把虛汗,恨恨道:「是你救了本公子——這小子,夠狠!娘的,逼我吃痰!我今日不整死他,我不姓姜!」

  他盯著蕭玦看了半晌,想起剛才噁心的吞痰,惡從心底起,惡狠狠踢了蕭玦一腳,想了想,忽地拉開褲子,獰笑道:「逼我吃痰——我逼你喝尿!」

  「慢著,」胡師爺突然一伸手,虛虛一攔。

  「嗯?」姜川允斜斜的瞟過去,「你以為救了本公子,就可以對我發號施令?」

  「學生怎敢?」胡師爺急忙躬身,老鼠鬍子動了動,沉吟道:「學生是想著,此人此時人事不知,便是折辱他他也不知道,有何意思?這人傷我們這麼多人,又侮辱公子,區區折騰,怎能消心頭之恨?今日公子蒙恥如此,不逼得他滅門絕戶,又怎麼能重振公子威名?」

  「你說得是,」姜川允想了想,繫回褲子,「現在一泡尿倒是便宜他了,對,他今日殺了人,將他送官,刑部大牢裡大刑伺候了,抄斬前我再去請他喝尿!」

  他手一揮,招呼那些縮在一邊的公子們,「郢都府尹也該派衙差到了吧,你們都好好作證,日後好好招待這位『英雄』!」

  「杜府尹和姜尚書交情可是很一般啊,」胡師爺陰測測打量著蕭玦,「還有,公子你不覺得。這小子雖然衣著簡單,但是氣度非凡,並不像是草莽出身嗎?」

  「氣度?」姜川允上下打量一番蕭玦,從鼻子裡不情不願的哼了一聲,算是勉強默認,想了想,皺眉道:「你的意思?」

  胡師爺陰笑,「杜府尹和姜尚書向來不對,公子你首告的要犯,杜府尹未必上心,再假如這小子有點家世,咱們的仇未必能報得痛快,學生倒有個主意……」

  他賊兮兮的湊到姜川允身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耳語了一通。

  「妙!」驀地爆發出一陣狂笑,姜川允連連拍胡師爺肩膀,「好!咱郢都誰不知道杜府尹愛女如命,那是他的眼珠子心肝尖寶貝疙瘩兒,別說碰一碰,誰觸著一根髮絲也恨不得拚命……好!夠陰,夠毒!」

  胡師爺訕訕笑著,對著那最後兩句評語不知是該謝還是該當沒聽見好。

  「只是便宜了這小子……」笑聲一收,姜川允餟著牙花子打量蕭玦,「還得給他享受一回那美人兒……」

  「一晌貪歡,滿門抄斬,」胡師爺笑得狠毒,「杜府尹雖說是清官,但是遇上女兒的事,還能再滿嘴仁義道德秉持公正?這小子完蛋了!」

  「說得是,你這是一箭雙鵰,既報了咱們的仇,又幫我爹治了政敵,我爹一定會大大誇我來著,」姜川允越想越滿意,眉飛色舞的道:「那傢伙仗著新朝新貴,瞧不起咱們前元重臣出身的家族,在朝堂上總和我爹作對,現在正好藉機給他個教訓,你不是寶貝你家女兒麼?現在我叫她及笄之年便破瓜,終身難嫁,正好,你就一輩子留女兒在家裡,寶貝著吧!哈哈!」

  他得意洋洋的招呼四周,「來!一起來!先把這傢伙搬到下面車上去,然後我叫咱家輕功最好的護衛頭子送人入洞房!哈哈,小嬌娘,花檀床,碧紗帳裡浪地個浪,跑出個便宜好新郎!」

  「公子好詞!」胡師爺命人抬起蕭玦,諛笑著跟了出去。

  「對了,」唱得正起勁的姜川允突然回身,漫不經心的問,「你怎麼有那個迷倒人的玩意?還挺厲害的。

  猶豫了一下,胡師爺小聲的道:「回公子,學生蒙公子收留就館前,曾在黑查山潑風寨幹過一陣子無本生意來著……」

  怔了怔,姜川允一仰頭,哈哈的笑了起來,越想越開心,吃吃道:「原來是剪徑毛賊出身,居然也人模人樣做了師爺!」

  臉上掠過一抹羞紅,抬眼盯了一眼姜川允,胡師爺仍舊恭敬的低頭賠笑。

  「無妨,」姜公子大力的拍胡師爺肩膀,「你今日立了功,又出得好計策,公子爺我高看你一眼,平日裡你不顯山不露水,如今看來倒是個好苗子!放心,我爹管著吏部,趕明兒叫他想個辦法,安排個缺給你做!」

  「學生謝公子大恩!」胡師爺驚喜得連鬍子都翹飛了,一個安重重的請下去。

  「哈哈……」笑得越發得意,姜川允手一揮,「快走,趕在郢都府的衙差來之前快走!咱們去看好戲!」

  ………………

  今夜月光尚可,星子稀疏。

  「多麼懷念上輩子的浴霸啊……」秦長歌立於院中,悲憤的仰頭望天,眯著眼,懷念前世的熱水器空調彩電筆記本洗衣機……

  她身邊,一個小小的影子,擺著一模一樣的姿勢和一模一樣的表情,仰頭望天,眯著眼,嘆息,「多麼懷念前幾天的蜜炙雲腿啊……」

  對著老天白了一眼,秦長歌難得的憂思被無恥打斷,也不睬那個饞神轉世的兒子,踢踢踏踏的向屋子裡走,「水差不多了吧,洗澡去嘍。」

  穿越就是這個不好,拋家別親,來到文明退後的朝代,雖說這裡是自己的前世,接受度高了些,可是習慣了前世高度的科技文明帶來的種種便利,對於現在的生活,還是有點哀怨的說。

  前輩子看穿越小說,主角穿過去超級萬能,上到原子彈下到人造蛋,彈彈手指都搞定,秦長歌嗤之以鼻,真是人力勝於生產力的文革論調,再說,那還是人嗎?正常人能會那許多東西?那人的大腦開發到了何等水準?百分之九十九?百分之一百零一?超支?

  秦長歌哀怨的跨進木桶……洗個澡,要燒一天的水……我怎麼沒在前世學會怎麼造熱水器?

  噗通!

  因為分心,因為牢騷太多,因為沒有預估到棺材店不怕浪費木料將浴桶造得又大又深……英明神武的皇后一腳踏空,栽到了浴桶裡!

  ……

  楚非歡在院中賞月,說實在的這大冬天月亮也沒什麼好賞的,只是他入夜寒火上行,常常煩躁,出來吹吹風還覺得好些。

  冬夜花木凋零,落葉飄搖,冷風吹得簷下銅鈴丁玲作響,卻並未為這蕭瑟之夜添上幾分活氣,反增了幾分寂靜蒼涼。

  注目一片枯葉在腳下打著旋兒徘徊不去,楚非歡淡淡想,草木尚知留戀人世,只是終不能抗拒自然之命……而自己呢?自己的命還有多久?

  緩緩伸手,按在了心口的位置,那裡,微弱而頑強的跳動著,可是也許有一天……倦了……便再也跳不動了……

  ……堅持吧……等到……

  「我娘在洗澡哦……」一顆大頭突然冒出來,非常不合時宜卻又非常及時的打斷了他的傷春悲秋。

  ……

  半晌。

  「我娘在洗澡哦……」看起來白白嫩嫩實際上那小心肝絕不是那麼回事的蕭包子以手撫心,再次哀怨的重複。

  …………!!!

  「我娘真的在洗澡哦!!!」包子大眼睛眨啊眨,以宛如抽筋的頻率,第三次拚命強調自己的話。

  緩緩轉首,惱怒的盯了包子一樣,楚非歡低低道:「那又如何?」

  「我娘在洗澡哦!」包子賊兮兮一笑,「乾爹,你確定你真的一點也不想去看嗎?」

  !!!

  ……

  楚非歡給這無恥小子氣得紅暈上臉,月色下看來較之平日的蒼白更多了幾分驚豔的秀麗韻致,半晌才收拾心神,冷冷盯了包子一眼,再次一言不發掉轉頭去。

  「唉……」包子玩著手指,無奈的往回走,「娘啊娘……你人緣真不好……都沒人想要救你,我可都問過了哦,你出事怪不到我了哦……」

  「什麼?」楚非歡霍然回首,「什麼救?」

  「我娘掉浴桶裡去了……」包子無辜的眨眼,「可是為什麼你們一個都不肯去救?」

  …………!!!

  深呼吸,楚非歡告訴自己決不能被這無恥娃娃逼瘋,那太丟人了……「什麼叫掉浴桶裡去了?」

  「不知道,」包子聳肩,「也不知道是不是掉浴桶,我猜的,因為我聽見她尖叫來著。」

  不再猶豫,楚非歡立即驅動座下那個功能強大而良好的輪椅,以不屬於尋常人的速度直奔後院,包子滿面紅光撒腿跟著,露出一臉得逞的奸笑。

  所謂當局者迷關心則亂,如果此時心急如焚的楚非歡回頭,定能發現包子的貓膩,可惜他現在哪裡顧得上這個?

  是不是長歌身份暴露引人追殺了?是不是她失足跌傷了?是不是……

  「砰!」楚非歡一把推開浴間的門。

  嘩啦!水波濺起,生成水晶牆。

  水波濺起,燭火立熄,而黑暗之中,水晶牆後,雪光一閃,一道優美動人的弧線隱約閃現,帶著潤澤光潔的亮度,宛如明月初升。

  卻是一閃即逝。

  ……

  黑髮飄散在浴桶裡,水面上鬱金香的花瓣間露出美人頭,和某人一模一樣的無辜表情,和正常女人絕不一樣的彪悍反應——秦長歌笑吟吟偏著頭,問:「嫌我水用得太多,找我算賬來了?」

  剛才楚非歡一掌拍開門,她大驚之下立即擊拍水面,濺起的水花澆滅了燭火也模糊了對方視線,免得自己走光,水波降下時她已掩身水中,看清是非歡,再看見後面鬼頭鬼腦的包子,立即知道非歡一定無辜的被這小子騙了,趕緊開玩笑輕鬆氣氛,免得臉皮薄的非歡羞憤之下傷了身體。

  抽空瞪了包子一眼,秦長歌唇語:「有你好看!」

  楚非歡怔在門口,腦中一片空白,只隱約有一片明月般的輝光不斷閃現,半晌才紅了臉,一言不發的關門離開。

  包子吐吐舌頭,躡手躡腳的跟著,好可惜的做了個鬼臉,剛才他聽見笨娘驚呼,立即奔了過去,半晌聽見娘從桶裡爬起喃喃咒駡的聲音,被臭娘欺負慣了的包子,抱著肚子十分解氣的暗笑的時候突然冒出了個鬼主意——那啥,好像祈叔叔的故事裡有說女人洗澡被看了就得嫁人,臭娘那麼壞,找個人把她給嫁了吧?嫁了就沒空欺負我了,對吧?

  一向很有行動力的包子想得目光閃亮,當即板著指頭考慮偷窺人選,娘雖然不是好人,但也不能隨便給人看嘛,總得找個好的,也算做兒子的孝心……是了,乾爹嘛,乾爹配親娘,絕配!

  於是楚非歡很可憐的被騙,秦長歌很無辜的被害走光……

  剛才,是算看了,還是沒看呢?包子絞盡腦汁的思考。

  一路走著,突然發覺不對,乾爹怎麼出門了?上街了?

  包子慌了。

  啥米啥米?乾爹被我氣昏了?氣什麼?吃虧的不是他啊?我娘得擔心被看,我得擔心我明天的屁股和零食,算來算去,還就你賺了啊。

  包子撒腿跟著,生怕跟丟了越行越快的乾爹,那樣他倒楣的就不止是屁股了,娘一定會把他大卸八塊的……他跟得太急,不防前面楚非歡突然停下輪椅,包子收勢不及,砰的一聲撞上去。

  現世報啊……摸著腦袋上的包,包子欲哭無淚。

  然而乾爹卻並沒有看他,只是遠遠注目黑暗中的一群人,目光裡有一些奇怪的東西,包子疑惑的看過去,卻見前方一輛馬車,幾個瘸腿捂臉的人正七手八腳的將一個黑衣人拖上去,一邊拖一邊還有人重重的踢那人一腳,離得遠,包子看不清那黑衣人是誰,疑惑的道:「咦?這誰這麼倒楣?」一邊去拖楚非歡,「乾爹,回去吧,我娘也該洗過澡了,很香的哦……」

  楚非歡這回不理他,只仔細的盯著那個黑衣人,半晌道:「溶兒,趕緊回去通知你娘,救人。」

  「救人?」包子瞪大眼,看看那個黑衣人,「他是誰?我們認識?為什麼要救他?」

  緩緩轉首,楚非歡目光複雜,「別人你可以不理會,這個人你一定要救。」

  「嘎?」

  「快去!」楚非歡難得對包子這般嚴厲,秀麗眉目凜凜生寒,「告訴你娘,白龍魚服,為宵小所趁,此事因她而起,不可不管。」

  「哦,」包子雖然不懂,但也為楚非歡神色所驚,撒腿就跑,跑了幾下覺得不對,咬著手指怯怯轉頭,「乾爹你呢?」

  「我跟著看他們去哪裡,」楚非歡冷靜的道:「只是我這輪椅有聲響,又跑不快,所以你快點。」

  「別跟,」包子大眼珠一轉,「你跟著太危險,你出事娘一樣會整我。」他從口袋裡摸啊摸,摸出一把小彈弓,又摸出一顆黑色的小丸子,塞到楚非歡手裡,「你會打彈弓吧?這個丸子裡面包著祈叔叔搞的糖丸,失敗了,有臭味,而且那個臭味一路都能聞見,你想辦法把它打到車子上,到時候叫他們順味道追!」

  讚賞的摸摸包子的頭,楚非歡道:「好,去吧。」

  包子撒腿就跑,而前方車子已經開始移動,楚非歡驅動輪椅,跟了上去,他估算著,這批人人數多,看起來也沒什麼武功,大約可以保證自己在一箭之地不被發現,再遠點,就不成了。

  趁著車子剛剛前行,還沒跑起來,楚非歡挽起彈弓,裝上彈丸,便待射出。

  胸口突然一痛。

  如怒濤狂嘯而來,帶著冰寒和烈焰的雙重折磨,血肉瞬間淩遲也不抵這一刻經脈彷彿被寸寸碾碎的劇痛,楚非歡冷汗狂湧,眼前一黑,手指一軟,彈弓立時掉落,骨碌碌滾了出去。

  「該死!」

  怎麼會在現在發作!

  低低的罵了一聲,楚非歡以肘抵胸,拚命抵擋難以忍受的巨大痛苦,滿額冷汗的抬頭,模糊的視線裡,看見馬車越離越遠,而彈弓,在不遠處的地下幽幽閃光。

  來不及了……

  心一狠,猛一咬牙,楚非歡橫身一側,硬生生從輪椅上滾了下去,離開了那個秦長歌親自為他改裝過,設置了很多機關足可防身的輪椅。

  他咬牙一路前滾,傷痛發作之下的肌膚極其敏感,平日裡便是碰著平滑的東西也覺難忍,何況此刻在沙石地面上滾過?彷如滾釘板的酷刑重現,每前進一寸都是莫大傷害,下唇咬出了血,血珠滴落地面牽連出一道隱約的暗紅長線……楚非歡卻以絕大的耐心堅持一聲不吭,直到滾到彈弓旁。

  低低喘息著,掙扎著摸索到了彈弓和彈丸,楚非歡籲出一口氣,汗水淋漓的抬頭看時,卻絕望的發現那車子去得更加遠了,彈弓已經搆不著了。

  咬咬牙。

  又是一輪酷刑般的滾著前行……鮮血斑斑,無聲墜落。

  頭髮散亂衣衫狼狽的楚非歡在滾出一截後霍然抬首,咬緊下唇手指一勾,彈丸飛射,半空中劃出暗色流光,輕微的啪一聲,準確的黏在車後廂上。

  霍然鬆一口氣,楚非歡幾乎軟癱在地上,寸寸骨節欲裂,血氣上湧寒火下行,他此時連抬動一根手指也困難。

  前方卻突然出現幾條人影。

  轉瞬便到了附近,身形極快,宛如飛電,一看便知道是輕功好手,便是內家功夫,也絕對不弱。

  一人奔上馬車。

  一人卻突然向後方楚非歡隱身的黑暗處回首。

  ………………

  蕭玦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身處軟玉溫香之中。

  玉黃承塵垂落晶瑩珠簾,直落到地下鑿花淺綠地磚上,四壁滿滿是書,紅木案幾上擺放著名琴綠綺,旁邊的京瓷美人斛裡插著最新鮮最嬌嫩的花朵,粉紫嫣紅,暗香宜人。

  鼻端觸到的是柔滑爽涼的絲綢,被縟和暖,隱隱有處子香,精繡牡丹的玫瑰紫軟枕上垂著同色的流蘇,軟軟細細的拂到臉上,宛如女子溫柔的眼波。

  蕭玦晃了晃沉重如鐵的頭,只覺得渾身骨節痠痛宛如被人狠揍過,他突然覺得有點燥熱,微微疑惑的想,按照那批惡少的行事風格,自己現在應該在郢都府大牢裡,怎會有如此優越待遇?

  稍稍偏頭,想將四周看得更清楚些。

  突然僵住。

  一彎玉臂,膩脂肌膚,光華如水玉,潔白如明月,在玫瑰紫的綢緞被縟上鮮明奪眼,順著手臂,一縷黑緞般的長髮流水般的瀉下,帶著蓮花般的香氣,黑髮間隱隱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和瘦不露骨精緻流暢如一曲好詞的香肩。

  再往下……

  微微隆起的小而可愛的胸……

  彷彿灼熱的乾柴上突然扔進了熊熊燃燒的火把,燃著了蕭玦的全部精神和理智,下腹突然緊繃而灼熱,體內似是爬進了許多小蟲,細細碎碎的在全身血脈中爬動,每徑行一處,便是一場難耐的煎熬,巨大的乾渴感生起,烈火焚身,令蕭玦直想撲向那一片雪色的清涼。

  強力迷幻春藥在體內猛力作祟,看出去的視野一片旖旎的粉紅,雪色清光在眼前搖曳,那些秀髮玉臂紅唇香肩都流蕩如水波,幻出層層疊影,再依著內心的強烈意願重新排列組合……依稀是那年龍章宮帝后大婚,洞房之夜,金簪鳳冠碧玉璫,明珠垂簾被他欣喜的以金稱挑開,那女子緩緩仰首,唇如嬌花目似明月,現出傾國傾城的高貴容顏……

  長歌……

  蕭玦欣喜的,伸出手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7 08:0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4-27 09:01 PM 編輯

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九章  情錯

      黑暗中風聲凜冽,穿越到這個小巷牆角,撞擊到森冷的牆壁,發出更為森冷的嗚咽。

      楚非歡一身的冷汗已經乾了,黏黏的貼在身上好不難受,他卻無暇顧及,只警惕的伏在地下,屏住呼吸,黑暗中明澈的雙目光芒暗隱。

      前方,灰衣人身形如大鳥,以一種古怪的姿態翩飛而來,直直掠向他所在的方向。

      目光鎮靜,神情更是平穩無波,楚非歡抓緊一切時間,努力的調勻紊亂的呼吸,並試圖緩緩調集體內一向不聽話的殘餘真氣——雖然每次調集失控的真氣都會令他元氣大傷,如同上林山腳遇見玉自熙那次,事後他在熾焰幫休養了一個多月才好——但是他不能令自已落入敵手,不能給長歌帶來麻煩。

      失去健康肌體和武功,不能再如以前般幫她,已令他耿耿在心,如何還能令她焦煩?

      手指在地上緩緩摸索,抓住一塊尖石。

      灰衣人如一點塵埃,消無聲息的落於巷口。

      青慘慘的月光照過來,一半黑暗一半蒼白,他的臉就藏在那半邊黑暗裡,隱約可見瘦削的輪廓。

      冷笑一聲,他道:「朋友,藏頭露尾非好漢,出來吧。」

      回答他的是遼闊天地裡的寂寞風聲。

      並無怒色,那灰衣人只陰測測道:「你自已出來,我會對你客氣點,若是勞動我親自翻你出來,你小心後悔也來不及。」

      依舊是沈默,遠處隔了一條街的不夜花樓的喝酒調笑開門關門之聲遠遠傳來,越發顯得這淒清一角如此安靜,仿若無人。

      皺了皺眉,灰衣人也有些疑惑,剛才他按照公子爺的吩咐前來護衛的時候,隱約聽見有異聲,隊首離微老大讓他來看看,可是他剛才聽了半天,也沒聽見有人的呼吸,難道對方已經走了,或者對方是個高手?

      他卻不知道,楚非歡因為傷痛,本就呼吸極為微細,且此時他俯首於地,屏住呼吸,隔了這麼遠,哪裡聽得見。

      灰衣人因此不敢輕舉妄動,楚非歡也好耐心的一動不動,比耐力,這天下只怕還沒人是他的對手,他無需逞強鬥狠,只要熬過這一刻,待長歌他們趕來就平安了。

      灰衣人尚自在猶豫,半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尖利而古怪的哨聲。

      神色一變,灰衣人突然飛身而起,不同於先前的謹慎小心,只一閃,已撲進了小巷!

      巷子很短,一覽無餘,視線放在與自已等高角度的灰衣人,一開始並未發現四周有人。

      他皺眉,輕輕咦了一聲。

      「嚓!!!」

      極短及迅速的摩擦之聲,人體與地面狠狠摩擦前進的聲音,細微而迅捷,聽來令人悚然心驚,迷霧般的黑暗裡藍影平平貼著地面,一竄,一抖,一摜!

      以腳在巷牆上的猛力後蹬,借助推力平行貼地費躥得楚非歡,雙手閃電般遞出,抓住灰衣人腳踝,巧裡一抖,立即將根本沒想到腳下會竄出人來的灰衣人狠狠摜倒!

      單手按地,毫不猶豫的騰身一縱,楚非歡在摜倒對方的同時撲上對方身體,衣袖一抖,早已準備好的尖石滑入掌心,想也不想抓緊石頭,將尖端狠狠插入對方眉心!

      同時橫肘一壓,壓上對方咽喉!

      本將出口的悶聲慘嚎頓時被生生壓抑在喉嚨裡,至死不能相信自已如此被殺的面容上,瞪大的眼睛滿是驚駭之光,驚沒了那一天青慘的月,忙不迭躲入雲層。

      月光照著楚非歡冷漠的臉,他毫不在意污穢的,用自已衣袖一抹濺出來的血跡,喘息半晌,艱難的反而躺倒於地。

      終於……殺了他。

      拼盡全力的一搏,如果不能一擊而盡全功,他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事實上尖石插入對方眉心時候,後力已竭,他立即以肘壓對方咽喉,以自已全身的重量,勒死對方!

      四肌百骸都欲裂開,冷汗滾滾裡,楚非歡疲倦的想……幸虧這人武功還不算高……

      累,彷彿要飄散靈魂的累……楚非歡閉上眼,直想就此睡去。

      心裡突然滑過一絲警兆。

      彷彿有人用銅鑼在他心裡猛敲了一聲,震得他心臟一陣亂跳。

      楚非歡霍然睜眼,暗夜裡目光雪亮。

      不對!

      有什麼地方不對!

      剛才……

      那灰衣人是因為什麼貿然撲進小巷的?

      哨聲……

      附近有人!

      楚非歡的冷汗,再次慢慢浸潤而出,濕了他雪白額角的烏髮。

      他緩緩抬起目光。

      背後,上方,一張看不清容貌的臉,正詭異的俯首衝著他微笑,露出一嘴森森白牙。

      ……

      目光相交。

      冷靜清澈的目光和漠然殘忍的目光,相交。

      新來的灰衣人,和先前的那位截然不同,他的目光,彷彿是剛從墳墓裡爬出來的千年殭屍的眼神,死寂,似乎每一眨眼,都散發著腐臭的氣味。

      微瀾不起的死水,極度的漠然,毫無人類的情感。

      對視一瞬,楚非歡突然笑了笑。

      一朵花在翠綠枝頭而沈默而驕傲開放般的微笑。一道光在黑暗中突然如流星驚豔掠過的微笑。

      然後,閉上眼。

      楚非歡懶得理會了。

      先前最後利用灰衣人猶豫的時機,聚起的一點功力已經用完,他現在就是一隻螞蟻掉到他身,那效果也和鎚子砸下來差不多。

      既然無力掙扎,何必作出那姿態惹人恥笑,被人加倍折辱?

      楚非歡坦然等待。

      再次俯低身子,灰衣人眼睛裡依舊沒有表情,那森森的微笑也像是畫上去的,他緩緩伸手,也不說話,手指一錯,按上楚非歡琵琶骨。

      分筋錯骨,毀人功力。

      極其狠辣的出手和用心。

      烏黑的髮黏在額角,晶瑩的汗珠緩慢卻似乎永不停息般從額角不斷滲出,楚非歡緊緊咬著下唇,以一線發白漸漸滲出嫣紅血珠的唇色,昭告他沈默的固執。

      「硬漢子,」對方開了口,聲音嘶嘎,「而且……沒武功,居然能殺了竟蚩?了不起。」

      雖然是讚語,可是依舊語聲平板,毫無起伏。

      微微傾身,他盯著楚非歡的眼睛,「你這樣的人,光是毀了你的武功是沒用的,肉體打擊也是沒用的……要毀你,必須得用些別的辦法……」

      微微冷笑,楚非歡面無表情的轉眼去看月亮,灰衣人饒有興趣的上下打量他,桀桀笑道:「不要以為我是為竟蚩報仇,我沒興趣,誰叫他沒用,連個殘廢都打不過?但是我很討厭你這種人……一看就噁心——驕傲、自以為高貴、俯視眾生……憑什麼?你們憑什麼俯視我們?就因為你們的出身?」

      他冷笑著,帶著享受的表情聆聽著手指下骨節慢慢裂開的聲音,彷彿那是世間最為美妙的音樂。

      「送你去城裡值個錢一夜的象姑館,在一個月換一次的連狗也不願睡的骯髒床上,讓一夜一百個最髒最臭的男人輪流伺候你……他們一定很喜歡看見你這樣的……好容貌,又跑不掉……高貴?藐視?不屑?過了明日……叫你再高貴?再蔑視?再不屑?憑什麼?你們憑什麼?!」

      他說到後來,平靜枯啞的語聲裡已微微帶了絲瘋狂,幽深的灰色瞳仁裡燃起青色的火焰,宛如地域深處寂滅之火,妖蛇般遊走,落到哪裡,哪裡偏篷的一聲生出詭異的火球。

      他怪笑,「等到明日,你就知道,真的,沒有什麼,所謂高貴和低賤,真的是一樣的。」

      楚非歡一直閉目,面無表情,彷彿那些惡毒的話不是對他說的,彷彿那被以極緩極折磨的手法和速度漸漸裂開的骨骼不是他的,聽到最後一句,卻突然睜眼,極其譏誚的一笑。

      「憑什麼?」他語聲淡而輕,蒼白的神色不掩虛弱疲倦,字字卻重如千鈞,「——憑的是心地——憑此刻你做的事,你說的話,便註定了你一輩子都只配在泥地裡仰望我!」

      「污垢不是他人潑給你的,」他目光清冷冷宛如冷月遙遙輝照,映出人世間一切污穢卻毫不沾染,「是你自已心裡生出的,你,」他淡漠至不屑去看的隨意一瞥灰衣人,「很可憐。」

      宛如被重鎚狠狠一擊,又似正受著酷刑的是自已,灰衣人身子一晃,一張瘦削的長臉突然扭曲得不似人臉,而灰色的眸子,突然蒙上了一陣五彩的顏色,尤其血色驚人,仿若立即便要滴落。

      半晌。

      他奇異的笑起來。

      「污垢……污垢……」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像很多年前……我也這樣嘲笑過別人……」

      他突然住口,月光下緩緩伸出雙手,那是一雙比常人更長的手,骨節分明,他緩緩吐出一口氣,手指上的指甲,突然奇異的開始生長。

      黑色的柔軟的指甲,閃著隱隱的彩光,在青色的月光下,越伸越長。

      「好吧,令人仰望的公子爺,可憐我的公子爺,」他平靜而森然的道:「就讓我這個仰望你的,被你可憐的,送你到最合適你,最高貴的地方去吧!」

      ……

      風聲嘶鳴,青黑的屋脊飛逝如電,屋簷逐漸低矮破舊,隱隱傳來劣質香粉和酒肉混雜在一起的油膩氣味,三教九流呼盧喝雉的粗口在深夜裡也不曾停息——到了城北,充斥小偷流氓暗娼,號稱:「美人窩」的貧民窟了。

      楚非歡安靜的閉上雙眼,不去看棺材店那個方向。

      長歌,如果……噩夢成真,那麼,不要去找我。

      我選擇在你記憶裡,永遠潔淨的死去。

      往事的銀瓶無聲沉入愛戀的金井,我願我不曾給你前行的路激起一絲悲傷的波瀾。

      保重。

      ……

      「砰!」

      遠處傳來大力踢門的聲音,夾雜著吵鬧哀號聲大罵聲,有人大笑著,竄上屋簷。

      叉著腰,望著屋簷下,得意洋洋的笑。

      「什麼美人窟第一美人?要是那傢伙穿上女裝,絕對比你美一萬倍!」

      秦長歌洗完澡,舒服的嘆了一口氣,濕漉漉的頭髮也沒挽,一身輕鬆的邁出門來。

      一眼便看見一隻球顛顛的,以平常絕無可能出現的超速滾過來。

      皺皺眉,秦長歌一伸手攔住圓球,端詳他難得跑得滿臉汗水的小臉,詫異的道:「有狗追你?你又拿鞭炮燒狗屁股了?」

      抹一把汗水,包子氣喘吁吁,懶得喝老娘鬥嘴,直接道:「乾爹說……白龍那個什麼魚豆腐……為元宵所剩……因你而起……你不能不管……」

      他倒是記住後兩句,但前面兩句因為不懂,直接便用字音相近的食物代替了。

      ……

      這是啥米和啥米?

      虧得秦長歌智商指數比較高,從包子對食物的狂熱愛好開始想開去,漸漸拼出了這話的原意,笑容一收,四處一望,直接道:「你乾爹呢?」

      「他去追馬車了,」包子這回流利許多,「他看見有個黑衣服叔叔被搬上一輛馬車,就叫我來通知你,他自已追著那馬車。」

      「他怎麼能去追!」秦長歌霍然轉身,大呼:「祈兄,容兄!」

      咻咻兩聲,祈繁容嘯天各自從自已房裡竄出來,「怎麼了怎麼了?」

      這兩天從未見過秦長歌有焦灼之態,此時見她神情嚴峻,也有些慌亂,秦長歌簡單吧事情說了一下,兩人也慌了,急忙以暗號命令附件鳳盟屬下齊集。

      「不要緊的」包子拉著老娘衣襟,得意洋洋道:「我給了乾爹我的彈弓……」

      「你以為彈弓是原子彈?」秦長歌微怒的給了簫小白尊臀一巴掌,「你乾爹失去武功,又不良於行,萬一遇上敵人,你要他如何自保?」

      包子倒抽一口涼氣,眼睛瞪得圓如衛生丸,伸手就去拉秦長歌,「那還等什麼,走哇!」

      此時祈繁正在指揮屬下四處搜尋,包子急忙道:「楚叔叔應該就在前面大街附近,我的彈弓裝了臭糖,味道很特別的,應該能聞得到。」

      祈繁怔了怔,悻悻的道:「我熟悉那個味道。」當先帶人奔出去了,秦長歌將包子向隨後趕來的祈衡一推,道:「看好他。」一扭身也跟了出去。

      到了包子先前說明的地方,便見輪椅孤零零停在黑暗中,楚非歡卻不見蹤影。

      風從空曠的四面街巷中奔來,寂靜而閱人無人聲,容嘯天黑著臉,飛快的在四處巷子中進進出出,半晌出來時,沈著臉搖搖頭。

      秦長歌眼尖,看見月色下,地面有一條暗色的線,閃著微光。

      蹲下身,以指尖微沾,湊到鼻端一嗅,秦長歌的眼色,微微冷了下來。

      血,新鮮的。

      順著那條血線前行,一路細細的觀察痕跡,直到在前方某處停下,秦長歌閉目,半晌道:「……他本來坐在椅子上,大約什麼東西掉落……他滾下去揀……滾了一截。」她指指地面一條連續的血線和摩擦痕跡,「然後在這裡,停了停,所以這裡痕跡較重,血跡因為停了一下,多流了一點……然後繼續前滾……大約有個動作……唔……應當是溶兒說的使用彈弓……然後……他的路線突然變了,他沒有回頭找輪椅,卻滾到這處牆角——」

      她的語氣突然頓住,眉頭糾結起來,半晌不語,祈繁佩服的看著她,看著她神情卻有些心驚。「然後怎麼了?」

      「然後,大約有一場搏鬥……」秦長歌慢慢道,蹲下身,細細撫摸那處的街角牆體,又仔細的看地面。

      祈繁也蹲了下來,看了看,點頭道:「是,有摩擦痕跡,非歡在這裡躲過,應該還有動作——他遇敵了!」

      「那還等什麼!」容嘯天跺腳,「趕緊追啊!」

      「追,怎麼追?」秦長歌抬頭,苦笑:「痕跡到了這裡中斷,好像大活人平地消失,你說,怎麼追?」

      容嘯天呆在當地,秦長歌卻抬頭問祈繁,「看樣子非歡把溶兒給的臭彈打出去了……過了這麼會功夫,又在空曠的大街上,那味道還聞得見麼?」

      「天衢大街何等寬闊,哪裡還聞得見……,」祈繁搖頭,撿起彈弓,突然咦了一聲,嗅了嗅彈弓,突目光一亮道:「溶兒陰差陽錯,拿錯了東西,我剛才聞見彈弓上的氣味,根本不是他說的臭糖,是我前端時間研製的辟犀香,這東西平時是臭的,遇上薊樹葉子,就會生出奇異濃香,這一路都有這個樹……真是歪打正著。」

      他突然想起什麼,詫異的問:「剛才你只說楚兄是去救一輛馬車中的人,那人是誰?」

      秦長歌淡淡道:「簫玦。」

      「嗯?」忍不住開口的是容嘯天,他最近因為楚非歡之事,暴性已經收斂了許多,忍了忍沒衝口而出不遜之言,但神色間鮮明不滿。

      秦長歌瞄他一眼,是,她是沒將自已漸漸打消對簫玦的懷疑的事告訴這兩人,實在是因為事涉隱私以及自已真正身份,當下也只是淡淡道:「簫玦當不是殺妻元兇,如果你們信我,就不必再追查他了,還有,我知道你們好像謀算明年二月春祭之時刺殺他,現在我看也沒必要。」

      容嘯天還想說什麼,祈繁一伸手攔下,仔細看了看秦長歌神情,半晌點頭道:「明姑娘,我信你,我信你不會讓先皇后失望。」

      「自然不會。」秦長歌一笑,我自已怎會對自已失望?負手立於黑暗街道之中,秦長歌這一霎心中轉過許多念頭,非歡和簫玦同時遇險,自已該去救誰。

      前世之夫,前世之友,皆深情如許,皆為她之死飽受折磨,一個寂寂深宮深雪埋酒,數年來從無展眉之歡一個漠漠塵世飽經苦難,因她失去了武功和健康的肌體,這些遺落在歲月裡的無聲懷念與犧牲,被隔世重來的她一撿起,諸般情狀,切切在目,她不是鐵石心腸木頭人兒,面上七情不動,內心裡又怎會不暗潮翻湧?

      簫玦遇險,孤身出宮,想必和自已要和尚揭露睿懿之死真相有關,非歡遇險,卻是為了救一個可以算是情敵的人,以殘缺之軀體對虎狼之敵,只因為不願她因簫玦有所傷損而內疚,只因為那是簫溶的親生父親。

      爾有情,他有義,如何抉擇?

      秦長歌第二次開始恨自已當年沒選學玄門道法,不然分身術,多好?

      悵然半晌,終究下定決心……如果情分上一時難以選擇,那麼就從道義上來決定吧。

      「祁兄,請按你的方法,速去尋那輛馬車,」秦長歌仰首看天,不看任何人,淡淡道:「見機行事,保證他安全即可。」

      怔了怔,祈繁頷首,留下幾個武功最高的凰猛屬下給秦長歌,和容嘯天帶著其他人去了。

      再次蹲身,細細摸索痕跡,秦長歌絕不相信一個人會突然從平地消失,不放棄的躍上牆,四面張望,秦長歌突然眼睛一亮。

      三丈遠近之處,有一處足印,形狀纖小,一足前一足後,後跟有微微後撤壓迫地面的痕跡。

      秦長歌目光凝注,一毫痕跡也不敢放過,不久,又在不遠處發現這對足跡,這次足印比先前重了許多。

      她的目光落在旁邊一株樹上,那裡有一道輕微擦痕。

      目中慢慢漾起灼人的光芒,秦長歌喃喃道:「女子……躲在遠處的樹上……長武器……輕功不弱……用武器在樹上飛捲前行?」

      她躍下牆,手一揮,「順這對足跡,追!」

      。。。。。。。。。。。。。。。。。。。。。。。。

      今夜註定是熱鬧而跌宕的一夜。

      不僅是城北美人窟,天衢酒樓,甚至就連正儀大街許多人家的美夢,也被踩在屋瓦上不分輕重的腳步聲踩碎。

      踩碎無數家人屋瓦的是水家小公子,女扮男裝愛好者水靈徊。

      嗖嗖冷風,陰魂般的追蹤者,水靈徊頭也不回背著楚非歡,呼哧呼哧的奔逃。

      一邊跑一邊在肚子裡大罵,「姑奶奶我這輩子居然有狼狽逃竄的一天!素玄,總有一天你得賠我!」

      回頭看了一眼半昏迷的楚非歡,那男子長髮披落,微卷濃密的睫毛下,膚色現出不正常的蒼白。

      微微嘆息一聲,一向渾渾噩噩誰都不理的水靈徊也不得不佩服,「真是個硬朗人哪……」

      她這幾天原本心情不好,哥哥來了,把她約束了好幾天,等到好容易有空跑去熾焰幫,卻說幫主出遠門了,她一肚子氣,跑到天衢大街醉紅樓偷了好酒,在樹上大喝特喝,遠遠的卻看見楚非歡被人追殺。

      這小子雖然她不待見,甚至有點遷怒,因為素玄給他的關注比給她的還多,但看在他是素玄看重的朋友份上,自已袖手旁觀好像說不過去。

      先前的那個灰衣人被殺的時候,她翻下樹,蓄勢待發,不想楚非歡自已解決了,後面那個灰衣人她其實比楚非歡先發現,但這丫頭雖然莽撞,卻不是笨蛋,一眼看出這男人武功在自已之上,楚非歡又有傷殘疾,想要救出他,還不能硬來。

      於是她一直看著,一路跟著,用自已的鎖鏈,在樹上竄來竄去,直到確定灰衣人憤怒激動之下沒有發現她,才故意大鬧象姑小館,又趁著大家都追著她的時候跳上屋簷,人聲哄鬧起來,看見她也看見那灰衣人,那人果然不願在眾目睽睽下暴漏自已,一怔之下,已被她用鎖鏈一把將人搶過來。

      搶過來還要栽贓,大罵道:「哥子,我知道你恨我和他私奔,可你也不能把人擄了往火坑裡送啊,你叫妹妹下半輩子怎麼活?」

      一語出而眾人驚,市井粗人,其實較上流人士更多幾分熱血,仗義每多屠狗輩,立即便有人衝出來為她抱打不平,她趁機哭訴一番,為灰衣人成功塑造了專橫霸道欺負妹妹妹夫的惡兄長形象,趁著眾人揪著灰衣人不放,那人惱怒萬分卻又一時撕脫不開,鬧得熱鍋滾油沸騰不堪的時辰,溜之大吉了。

      至於她溜掉後,那些無辜利用的百姓是否會被那個狠辣的灰衣人給殺了,她可不管。

      害怕灰衣人會繼續追來,水靈徊一路不敢停步,她在郢都混了有一段日子,對道路甚是熟悉,想了想,直奔位於正議大街上的郢都府而來。

      我往官府跑……看你還追?

      她大小姐哧溜哧溜的奔到郢都府後門,鎖鏈一展,輕輕巧巧上了樹,趁著悠閒地幾個護衛換班之際,又哧溜哧溜下了樹,四處一望,撇了撇嘴。

      這府尹好窮酸,院子這麼小?

      抬頭望望,終於選定了一座看起來唯一像樣的小繡樓,一翻身,帶著楚非歡爬了上去。

      繡樓二樓分明暗兩間,水靈徊將楚非歡放在外間軟榻上,自已也覺得累,倚著榻靠呼哧呼哧喘氣。

      喘了半天覺得不對勁……怎麼我喘氣聲這麼粗這麼重來著?

      水靈徊瞪大了眼睛,摀住了自已的嘴。

      「呼哧呼哧……」

      緩緩轉頭,水靈徊瞪著半掩簾門的暗間。

      有人?

      在幹嗎?

      半夜三更的做什麼重體力活?

      好奇寶寶水靈徊是絕對不會放過任何可以看熱鬧的機會的,一翻身站了起來,躡手躡腳走了過去。

      秦長歌今晚追人那叫一個辛苦。

      從天衢到城北,眼看著一路居然是往美人窟的方向,秦長歌臉色越來越不輕鬆,剛到城北美人窟,就聽見有人大叫殺人了,拎著一顆緊張的心飛馳過去,死的是一個壯漢,秦長歌一眼瞄過,發現他死於一種狠毒奇異的內家功力,下手的人及其毒辣,皺皺眉,拉過幾個人問詢了,終於確定非歡好像被人給救了。

      然後又根據旁觀者指引的方向,往城內奔來,本來不知道水靈徊往哪條路去了,卻在半路上遇上一個灰衣人,直往正儀大街方向來,秦長歌覺得他的輕功眼熟並怪異,想起那個被奇異功力殺死的壯漢和眾人的描述,立即毫不猶豫的跟了過去。

      一直追到郢都府尹門外,秦長歌見他打算進去,想了想,立即命跟隨幾個高手攔下他,幾人一番交手,那人雖然不敵圍攻,居然也沒落下風,還被他抽了個空子,從合圍裡衝了出去。

      秦長歌也不再追,只是皺著眉,看向郢都府後院。

      聽眾人描述,那個自稱和人私奔的大妹子好像有點像水小公子啊……以她的性子,會選在什麼地方落足呢?

      目光梭巡半晌,落於那座沈默的小小繡樓,秦長歌示意幾位高手留下,自已一翻身,飄進院牆,飄上了郢都府尹家的小姐繡樓。

      。。。。。。。。。。。。。。。。。。。。

      繡簾掀開,一陣非蘭非麝,卻令人十分陶醉的香氣立時瀰漫。

      水靈徊深深的吸一口氣,有點哀怨的想起自已在臭男人堆裡打滾的得好像太久了,久得都不知道女子閏房該是什麼模樣了。

      什麼模樣?

      安靜、雅緻、精巧、旖旎、香豔……

      呃……香豔……

      水靈徊目瞪口呆的看著一個半祼的男子,正狠狠的拍著自已的臉,狼狽無比的掙扎著翻身下榻,而榻上,肌膚勝雪身無寸縷的小小姑娘,瞪大眼睛,目光裡驚惶欲絕,然而動一動也不動。

      她肌膚如明月般潤澤,而眉目清麗勝過午夜優曇,雖然驚怖失色年紀幼小,也不掩麗姿。

      水靈徊皺皺眉,她看出這女子被點了穴了。

      這男子以下作手段意圖逼姦!

      登徒子!採花賊!色狼!

      怒從心底起,水靈徊雖說平日不當自已是個女子,可畢竟還是個女子,但凡遇上這類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喂!你!」水靈徊重重跺腳,大步走了過去。

      「你這個色狼!」她伸手過去,惡狠狠一推。

      卻不防觸手灼熱,宛如火燙,她驚嚇著收回手,那男子卻突然抬起臉,漆黑長眉似是被冷水澆過,越發黑得驚人,眉下更黑的眸子明亮璀璨,卻慢慢全是熾烈不可自控的情慾,有如無數妖蓮在一池翻湧的碧水中灼灼綻放……

      ……

      水靈徊的尖叫,湮沒在沉重壓迫過來的男體中。

      ……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章  揭秘

  聽到人聲的兩人豁然轉首,水靈徊睜大眼,疑惑的道:「咦,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立即忘記要打擊色狼,立刻蹦了過去,「對了,你看見素玄沒?素玄呢素玄呢素玄呢?」

  秦長歌推開這個不住聒噪的丫頭,淡淡看著蕭玦,這是哪齣戲碼?惡俗的中春藥了?

  祈繁怎麼回事?先追的人,反而落到她後面,她這個去追非歡的人,反倒湊在了一起。

  「你好像不高興?」水靈徊仔細端詳秦長歌,難得這麼注意他人臉上細微表情,「為什麼?」

  「唔……」秦長歌很認真的思索,答:「是這樣一種感覺——我發覺原來我也不過是個很小肚雞腸的女人,於是很鄙視自己,就是這樣。」

  「嗄?」

  不理會水靈徊,秦長歌仔細看著蕭玦,蕭玦正以手支案,扶住沉重的頭,抬臉看她,他的漆黑長眉似是被水澆過,越發黑得驚人,眉下更黑的眸子明亮璀璨,卻滿滿全是強自壓抑的情慾,有如無數妖蓮在一池翻湧的碧水中灼灼綻放……

  ……

  一刻之前,蕭玦的手,曾觸及那小小的可愛的胸。

  眼前的女子卻突然瞪大了眼睛。

  驚恐的,無限絕望的目光——

  顫了顫,有如被澆了盆冷水,蕭玦突有短暫的清醒——這目光,不,不是她的……她不是長歌!

  自己怎麼會來到這裡?自己在做什麼?

  猛咬下唇,尖銳的刺痛令神智稍稍冷靜了些,蕭玦狠狠的拍著自己的臉,又一把抓過桌上茶盞,對自己當頭澆下!

  冷水澆頭,換來短暫的神志冷靜,為怕自己不能抵抗那焚身的灼熱,真的控制不住毀了這小姑娘的清白,他不停息的拍著自己的臉,一邊掙扎著下榻。

  只是非常悲慘的,水靈徊突然衝了進來。

  她的罵聲他聽見了,殘存的理智在苦笑,龍遊淺灘,自己大意如此,有什麼好說的?

  不妨卻又聽見那個永遠波瀾不驚的聲音,一抬眼,看見明霜神色古怪似笑非笑的看過來。

  他怔了怔,一時竟覺得有些狼狽。

  帝王之尊,富有天下,掌控朝局如臂使指,卻似乎從未曾在這個神秘的小小宮女面前佔過一絲上風。

  這好像是當年長歌在的時候,才會出現的狀況。

  為什麼?

  她到底是誰?

  眼見著明霜踱了過來,纖手一抬,已把上了他的腕脈。

  纖細的手指帶著獨特的沁涼香氣觸上肌膚,手指微涼,本該因為肌膚相觸而立即騰身的熾火,竟奇異的被這帶著連香氣都有些拒人千里之外意味的手指的溫度,澆滅。

  秦長歌手指一搭,立知端倪,撇撇嘴,無聲冷笑。

  是很厲害的春藥,不過也就是普通山寨升級版的,難怪蕭玦能夠抗得住,練武之人這點定力都沒有,那就奇怪了。

  四下一打量,看見那不能動彈滿目驚慌的小姑娘,不過及笄年紀的樣子,又望見遠處牆角裡被打昏的小丫鬟,心裡已隱約知道大約蕭玦惹了誰,被坑害了。

  皺皺眉,看著蕭玦難熬的神情,他的手指灼熱而發抖,兩頰浮上不正常的赤紅,她把完脈他卻不肯放手,一翻手抓緊了她——他堅決不肯碰那孩子,對水靈徊也一眼不看,唯獨對上她,目光灼灼,滿是渴望。

  對我比較有性趣麼?

  可我還是個處呢!

  因為還沒決定要不要再來次顛生倒死的愛情,所以不想輕易獻身的秦長歌,惡劣的微笑著,湊到蕭玦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又指了指隔壁一間空房。

  轟!

  皇帝大人的臉,被某人毫不臉紅擎起的黑色妖火燒成了焦炭。

  秦長歌卻一把抓住摸不著頭腦的水靈徊,繼續似笑非笑的向外走,一邊道:「外面還有人等著抓姦,把事情鬧大了好整治您,該怎麼做,您素來英明,想必不用我多事了。」

  她走了幾步,彷彿突然想起什麼一般,又加了一句,「好像姜華在升任刑部尚書前,是趙王門下呢。」

  蕭玦深吸口氣,閉了閉目,半晌,睜開眼,目光尖銳如劍:「再問你一遍,你是誰?」

  回眸一笑,秦長歌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您心裡覺得是誰,就是誰。」

  雖說先一步令屬下將非歡送回去救治了,秦長歌終究有些不放心,打算儘快趕回去,瞄了一眼街對面的馬車,有點惋惜看不到好戲,嘆了口氣,身後水靈徊卻亦步亦趨的跟了過來,詫然道:「你不管他了?」

  她不是笨人,已經看出蕭玦大約是中了迷藥,只是,不是說中迷藥的不那啥那啥,會焚身而死的嗎?

  秦長歌愕然回身看她,咦,你也是穿越的?武俠小說看多了?誰告訴你中了迷藥就必須和女人嘿咻嘿咻否則就不能活?那純粹是無良作者們為了撮合男女主或者是為了給男女主製造誤會故意編出來的虐心橋段嘛,其實迷藥不就是讓男人想發洩?可是,發洩有很多種渠道啊,誰規定一定要經過女人的?

  何況這種落後時代的低級版本的山寨出產的迷藥,堅持堅持說不定也能等到藥力自動退散,無論如何都死不了人的。

  算了,還是不帶壞小孩子了,想了想,秦長歌笑眯眯的道:「人家與眾不同,意志強大,咱們要懂得成全。」

  她漫不經心帶開話題,「倒是好久沒見你啊,還好吧?」

  「好什麼?」水靈徊立即被這個話題引發無限強大的怨恨,忘記自己打算追問的問題,煩躁的抓著頭髮,「我哥哥來了,硬抓住我不給走,我好不容易溜出來,結果……」

  微微一怔,秦長歌顏色變換,斂了笑容,緩緩道:「你哪個哥哥?」

  「三哥嘛!」水靈徊大搖其頭,「真是奇怪,他難得出谷的,居然來了西梁,哎呀呀我真倒楣,就算來大哥也好,偏就是三哥,我最頭疼他了!」

  「你逃家太久了,他也是擔心你,」秦長歌漫不經心,不看她,「你畢竟是個女子,孤身在他國,不放心也正常。」

  「擔心我?」水靈徊嗤之以鼻,「他那個人,擔心過誰?當年他最好的朋友白淵因推行新政在國內遭受反對勢力圍攻,東燕因此引發『西京政變』,血流成河人心惶惶,謠傳白淵被殺,被圍,被趕下臺的流言飛得到處都是,咱們都以為他一定要收拾行裝奔去東燕了,至不濟也該查查人家死活吧?他好!他居然不急不忙,整日在谷中觀花彈琴養魚寫字,穩坐釣魚臺,還說無妨無妨——你看,就這麼個人,你相信他會為我出門幾天而擔心?」

  水鏡塵和東燕國師白淵是好友?秦長歌這回真的有點吃驚了,為什麼無論是西梁隱衛還是自己的凰盟,都一直不知道?

  秦長歌心裡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對,但一時實在也無法思索出哪裡不對,凰盟又不是萬能,不知道水鏡塵和誰是好友並不算什麼了不得的失誤,何況他和誰是好友,實在也與她無關啊。

  想了半晌想不出端倪,只好丟開,聽得水靈徊又一疊連聲的纏問素玄下落,一攤手道:「我真的不知道,知道幹嘛不告訴你?說起來你今天也幫了我的大忙呢。」

  「你知道就好,」水靈徊大眼睛一轉,上下打量著她,突然笑嘻嘻道:「所以如果將來我看上誰,你不許和我搶,我看上的那誰如果看上你,你還是不許和我搶。」

  「你說的是素幫主吧?」秦長歌突然停步,看著天邊稀薄的曙色,和掙扎於雲層中欲帶跳躍而出的那輪日頭,一笑道:「他是他自己的,輪不到誰來決定,另外,你真的覺得,素幫主看上的,記著的,是我本人?」

  蕭包子眼淚汪汪在棺材店後院撓牆。

  他已經撓了半個時辰了,當他看見楚非歡回來時的模樣,他就和那牆苦大仇深的卯上了。

  連外面哄傳吏部尚書突然跑到素來和他不對盤的郢都府尹衙門前長跪請罪,並當眾將他那個著名的惡少兒子鐐銬如身一步一個巴掌的扇到衙門前跪著的最大新聞,一向最愛看熱鬧的包子都沒理會。

  街上人群蜂擁,腳步聲踏踏不斷,全城吃過惡少虧的人比例龐大,這下全部湧去找痛快了。

  秦長歌就負手看著兒子撓牆,不勸不管,半晌道:「知道錯了?」

  包子答:「沒想明白。」

  「嗯?」

  「我覺得我好像哪裡錯了,但又沒想明白哪裡錯,」包子含著一泡眼淚可憐兮兮的看他娘,「你給解釋一下?」

  秦長歌唔了一聲,八風不動的道:「你錯在,一,不該沒有限度的玩惡作劇,導致你乾爹羞赧之下出了門,才有後來的事,二、你看見他出門,就應該立即阻止,最起碼也要立即喚你祈叔叔他們出來,但是你沒有,三、你沒有準確認識到你和你乾爹的實力,輕易任他孤身蹈險,而且你缺乏應急反應,你身上應該有凰盟為了以防萬一,隨時給你帶著的小火箭,為什麼不放一個預警?」

  包子一拍腦袋,大恨:「怎麼忘記這個?就記得彈弓了!」

  他沮喪的苦著臉,轉回身繼續和牆拚死奮鬥,「我罪大惡極……」

  笑了笑,秦長歌彎下身,拍了拍兒子的大腦袋道:「好了,撓什麼撓,你不怕爪子疼我還心疼我的牆呢,你也不用這麼自責,你才幾歲?惡作劇也好,思量不周也好,換成別的孩子,都難免,我指出你在這件事上面的失誤,不是要你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從此羞慚畏縮失卻玩鬧無畏之心,我只是告訴你,任何一個人,在行事之前,都必須有周密的思考,推己及人,前因後果,就算不能計算得一切無虞,也應該在最為冷靜的狀態下儘量思慮周詳,須知江湖險惡,朝堂詭譎,為上位者一言可定天下可覆天下,諸般種種,都是刀尖上行走的活計,所以,你得學著,別把你聰明的腦袋盡擱那裡生銹,沒事多動動。」

  「江湖朝堂天下關我什麼事?」包子縱橫捭闔的一揮爪,啪的打在牆上,痛得嘶了口氣,歪歪嘴道:「我只關心幾個人,」他劃了個圈,自己覺得很大,很囊括,很有氣勢,「我喜歡的人們。」

  秦長歌默然,半晌喃喃道:「帝王應無愛,這父子倆卻一個德行……」

  包子不管娘在嘰咕什麼,忽地一拍腦袋,道:「你說要動腦,現在我一動,就想出個好主意來了,我覺得吧,其實你剛才說了那麼多都是白說,關鍵在乾爹失去武功而我又不會武功,只要我武功好,能保護我在乎的人,那麼什麼都不會發生……我現在就去看乾爹,然後我去學師父給的武功。」

  說到做到是蕭包子的良好品質,他立刻撒著小短腿奔進去了,秦長歌看著他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門後,微微仰首吁了口氣。

  對不住,兒子,時局紛繁,敵手深潛……我想你更強大的活著,更強大的保護自己……所以,你不能有別的孩子吃喝拉撒睡胡亂搞來傻顛顛混世魔王般的幸福童年了……

  院門吱呀一響,卻是祈繁容嘯天回來了,秦長歌掀起眼皮,不鹹不淡的瞅了瞅。

  那兩人一臉慚色,給秦長歌賠罪,說辟犀香剛剛研製出來,氣味若有若無不穩定,馬車又繞來繞去,兩人多走了許多冤枉路,結果還是在秦長歌之後才找到那輛馬車,他們到的時候,正見到那批公子爺在馬車裡睡了一覺,算算時間好事差不多了,捋袖子揮拳頭,分兵出馬,一批人砸開後門衝去捉姦,一批人去敲衙門驚聞鼓,說看見江洋大盜闖入官衙,意圖逼姦小姐。

  杜府尹一聽就炸了腦袋,急衝衝便趕到後院,看見寶貝女兒繡樓的門大開,地下桌凳零亂,一堆亂七八糟的男人圍著樓門,急氣之下差點沒暈去。

  正要喝令衙役過來,先將閒雜人等全部驅趕開,卻見閨房門突然款款打開,杜小姐的丫頭在一眾驚訝的目光中,面色蒼白卻神情鎮定的出來,對所謂「小姐被逼姦」之事矢口否認。

  公子爺們怎麼肯依,跳腳大嚷丫鬟撒謊,有些性急的連姦夫淫婦這詞都冒出來了,杜府尹越聽臉色越沉,這群人莫名其妙出現在這裡,用心如何杜長生怎會心裡無數?一眼看見姜尚書家的惡少也在,更是隱約已經有了譜。

  然而不見女兒出來,依舊不放心,正欲入內,卻聽女兒在內間發話,說夜來有賊人入內,幸遇壯士解救,未曾受驚,壯士光明磊落,不欲呆在閨房瓜田李下汙人清譽,現在在隔壁房內歇息,請爹爹務必重謝云云。

  杜府尹放下一半心,依言去了隔壁,一堆人立即跟了過去。

  房門一開,杜長生大驚失色。

  好整以暇坐在椅上飲茶的男子,雖說衣著平常,神色也有些倦然,然而風神高貴,眉目俊朗,一抬眉冷冷看過來的神情,出鞘名劍般的光華四射,冷肅厲烈。

  「陛下!」

  一聲驚呼震翻了尚自得意洋洋的惡少們,他們目瞪口呆的看著杜長生噗通一聲跪了下去,而蕭玦冷冷瞟過來,目光裡滿是嫌惡不屑,當即就有人軟癱了下去爬不起來,而臉色發青的姜川允,無聲無息中濕了褲子,一股臊味,熏得周身人噁心欲吐,卻連皺眉都不敢,只砰砰砰語不成聲的磕頭。

  隱身對面樹上的祈容二人,知道塵埃已定,「護蕭玦周全」的任務已經不需要他們來使力了,兩人對蕭玦也沒什麼好感,沒興趣觀賞他大發龍威,自帶了人悻悻回來。

  秦長歌自也不會多說什麼,只道:「水家三公子到郢都來了,你們派人好生盯緊著,看看他到底是來逮妹妹的還是有別的打算,這人十分不簡單,千萬記得派最精幹最不起眼的人去,有一點不對勁的,趕緊撤回來。」

  祈繁應了,笑道:「明姑娘對這個水鏡塵好似很防備?」

  挑挑眉,秦長歌無奈道:「我是對他的名聲很防備——但凡被人稱為聖人的,我都防備,要知道是人便有七情六慾,一個人修煉成聖,需要多大的定力?而這樣的定力,到底基於什麼樣的理由?到底是真的聖潔不受誘惑,還是只是因為他想要的東西太大太恐怖,尋常東西根本誘惑不了他?」

  「明姑娘真是深入人心,」祈繁盯了她一眼,「只是這樣剖析人心,未免也很恐怖。」

  「是,」秦長歌笑容裡難得的多了絲辛酸的意味,「你以為我想啊……」她一語未畢迅速岔開話題,問,「孟老夫子談過心了?那晚趙王府邀宴士子,能找的都找齊了?」

  「嗯,」祈繁笑的狡黠,「您進宮的時候,這事咱們已辦得七七八八了,就是您說的,是人都有弱點,抓住弱點,不怕他不說實話。」

  嗯了一聲,秦長歌仰首看向小雪初晴後的冬日長空,那一片湛藍純淨如綢,不見微雲,而日光澹澹,普降人間,看來一切都很明朗,一切都很爽淨,其實一切都在雲層之後,一切景物都只是折射後的景象。

  真相呢,是否也是如此?

  誰又是那雙真正撥開雲霧的手,還三年前的皇后之死謎案,一個朗朗晴天?

  將目光緩緩放下來,秦長歌笑得淡然而神秘。

  「敲醒了某人,就是為了讓他出力……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接下來,我要進宮。」

  夜深了,巨大的宮殿群沈默在冬夜的沉肅裡,遠處隱隱有更鼓聲聲,以悠長而蒼涼的敲擊,催促無眠的人早日回歸床榻。

  御書房一點星火,猶自不滅。

  蕭玦今日在御林軍和侍衛拱衛下,上了明黃龍輿起駕而去,扔下滿面惶然拖著兒子請罪的姜華毫不理會,留下他在府衙門前嗖嗖的寒風中欲哭無淚,官兒們的消息都是閃電般迅速靈通的,風起於青萍之末,卻絕不僅止於青萍之末,隨即,朝會之上,立即便有御史上章彈劾,列指姜華貪贓,賣官,縱子行兇,交結內宦等十大罪狀,蕭玦只是面無表情的看了,將奏章留中不發,英銳長眉下幽黑雙目波瀾不興,令那些偷偷抬眼窺視他表情,一心從他細微的表情上揣摩出「上意」的官兒們毫無所得,然而不動聲色的,他的指甲卻輕輕在「交結內宦」的御史。

  年輕御史受寵若驚,面對帝王看似不經意的垂詢,一五一十將自己「風聞」的姜華諸事,倒了個乾淨。

  「微臣聽說姜華早先寒門出身,後來得趙王賞識,步步陞遷,這人油滑奸狡,長袖善舞,曾經向諸臣賣弄,稱他深知陛下心意,並連陛下喜好亦十分清楚,微臣以為,臣下不可窺探天子起居,否則易起陰微之心……」

  蕭玦以難得的耐心聽完他滔滔不絕的賣弄學識,方漫不經心的道:「你說的是,平日看你有幾分輕狂浮躁,不想如今頗見風骨,且心思細密,值堪大用!」

  被讚得骨頭輕了幾兩,御史在地下磕頭有聲,「微臣豈敢不拚死報效!」

  「你說……」蕭玦淡淡看著雕龍繪鳳的穹頂,「他一個外臣,如何知道朕的喜好起居的呢?」

  微一猶豫,御史還是不敢亂說,只伏地道:「陛下查問身邊內侍,當即可知。」

  「嗯……」蕭玦目光落在殿外那一群弓腰控背等候傳喚的太監身上,點了點頭,道:「跪安罷。」

  御史揣著一杯幸進的美妙夢想,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他身形消失,調取名單紀錄的小太監進來,小心奉上以火漆封上的卷宗。

      簫玦接過,揮退所有人,殿內只剩下他一個人。

      燭火飄搖,映著他鮮明輪廓,此時卻有些神色模糊,有些黯沉的表情,掩在幻動的光影裡。

      手指在火漆上停留半響,似在猶豫,簫玦終於緩緩揭開密封。

      他先是一目十行的看過,隨即,頓了頓,又從頭看起,像是不認識那些字一般,一個字,一個字,看下去。

      他將卷宗湊得很近,一眼眼盯得很緊,似乎想從裡面找出自已想看見的字眼,或者把某些字眼給摳出去。

      然而最終他好像失望了。

      足足半個時辰後,他才放下寥寥幾字的卷宗,有點茫然有點沉重有點不敢置信的看著燭火。

      風冷淡的從穹頂上空掠過,彷如在吹奏一曲憂傷的歌。

      ……

      依稀是那年好大的雪,半夜裡就積了好深,他在舞劍,偷偷的練,迴風舞柳亭劍光亦如風舞雲飛,恍惚聽見輕微的讚聲,暮然回首,小小的清秀少年一眨不眨站在不遠處的亭角,見了他,微微一笑。

      「哥哥,你舞的真好。」

      那年的樓臺晶瑩,飛雪漫漫,因練武不為父兄所容的孩子,在寒冷雪夜孤獨的起舞,卻於無意回首間,獲得那個孩子真心的膜拜的讚譽。

      姐姐愛護他,但覺得練武好粗魯,叔叔支持他,但他也沒覺得練武有什麼必要,然而弟弟,那個從小就優雅溫文,他以為他一定討厭自已武夫氣質,因而總是不願接觸的異母弟弟,給了他人生第一份肯定。

      比長歌……還早……

      長歌……

      雪突然緩了,不再急如飛絮,而是旋轉著遊絲般自天穹降落,落於一處清淨雅緻的樹林中,遍地梅花……哦,這裡是雲州梅林……雪落無聲,花開無聲,隱約聽到足音落於雪上的細微的吱嘎之聲……長歌呢?不是約好在這裡,說有東西給我的麼?

      步聲越來越近,卻依舊不見人影,他開始著急,突然有人輕衣薄裳,分花拂葉而來,姿態輕盈如隨風飄舉,他大喜的迎上,是長歌!

      卻發現自已怎麼也挪動不了腳步。

      他惶然回顧,卻是弟弟突然出現,還是那個小小少年,牽著他的衣角,歡喜而急切的對他說:「哥哥,你舞得真好。」

      心裡隱約有些奇怪,雲州這年,阿琛不是已經十七了嗎?怎麼看起來還是這麼小?又想,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長歌卻突然向後退去。

      他大驚著想追,長歌只越飄越遠,她倚著梅樹,冷冷看著他,輕啟朱唇。

      「陛下是捨不得了是嗎?」

      「陛下是捨不得了是嗎?」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7 10:49 PM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一章  陰火

  聲音輕細,清涼宛轉,卻如黃鍾大呂,隆隆響在耳邊!

      他闐然睜眼!

      一入目便覺金光刺眼,令人昏眩,他急忙閉眼再睜開,好一會,朦朧成一團的視野才漸漸清晰……十八金龍在頭頂張牙舞爪盤旋飛騰,追逐一輪熠熠紅日,嵌了金粉的龍身光輝閃耀,氣勢淩雲,他怔了好久,才想起來這是龍章宮雕飾十八金龍的穹頂,而剛才竟是離奇一夢。

      夢裡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然而每一幕,都直刺他如今矛盾痛苦難以言說的心事。

      蕭玦從椅上坐起,注目案上紙卷,風颳動單薄紙張簌簌有聲,那些不願入眼的字眼迅速翻動著,連綿成一道模糊的光影,他盯著那些字眼,發覺不知何時已冷汗涔涔。

      ……當年,她說,天子無私。

      ……當年,他說,帝王家事,亦關於國。

      ……當年,她說,愛臣太親,必危主身,後宮亦陛下之臣,請陛下無需專寵長樂宮。

      ……當年,他說,人臣太貴,必易主位,臣弟雖為陛下之弟,但首先應為陛下之臣,九錫之封,王爵之重,請勿輕與。作威作利,有亂朝綱,請勿輕縱,涉罰臧否,請自臣弟始。

      ……當年,她說,法不阿貴,繩不撓曲,以天下為秤,民心為衡,輕重自知。

      ……當年,他說,陛下無需自責,兩兄梟獍,其罪當誅。刑罰之重,不辟親族;賞善之微,不遺匹夫,則天下大治矣。

      ……這樣兩個政見幾乎完全合契的聰慧人物,這樣兩個全心全意為他的江山臣民思謀的人物,這樣兩個他同樣愛重,視同己身的人物。

      他的左膀右臂,他的,親人。

      當真……當真……以生死搏殺,骨化飛灰做了最後的結局?

      為什麼?

      他無法想像當年點燃長樂宮粉堊金殿的妖火之柄,執於那雙病弱細白手掌之中。

      他不願相信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曾經冷酷注視著自己的親嫂親侄葬身火海,冷酷的看著宮殿傾頹,看著自己的親哥哥,失去妻子愛兒,成為永恆沉溺於苦痛之海的孤獨之人。

  阿琛,牽著我衣角誇我舞劍真好的小小少年,多年來追隨我從無相負的親密兄弟,你當真,忍心如此?

  不……不……

      那天,當長歌之死,經由聖僧之口,驚雷般劈進他神智的那一刻,他便對自己發了誓。

      便是窮盡帝王之血,窮盡此生壽命,也必為長歌,為早夭的孩子討回一個公道。

      他發誓無論是誰,哪怕他富有一國,哪怕他威淩天下,哪怕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然而當那神秘女子明霜一句狀似無意的點撥,當他抱著幾乎不信的心態調閱密封的案卷,那紙捲上看似沒有關聯的字眼,在有指向的尋找串聯之下,立刻便將一個他最不願意看見的陰冷事實搖在了他面前。

      三年前,在秦楚二王被誅後不久,朝議紛紛,諸王自危,為免此事了發諸臣對帝王心地的猜疑,阿琛不避嫌疑,自請為領侍衛大臣,擔負宮禁護衛之職。

      當時他頗為欣喜,因為蕭琛此舉,不啻向臣下世人曹告,陛下並非刻薄不能容人之主,更無兄弟相疑之心,否則也不會在二王事變後,依日將關乎自身安危的宮禁重任,交給異母兄弟。

      只是他休弱多病,也不過領個虛銜,並不真正入宮值夜,但一切宮禁防衛調動事務,需報請他批准。

      當時的宮禁總管,御林軍統領,是天璧二年的武狀元董承佳。

      此人於乾元元年失足落馬而死,蕭玦記得清楚,據說是一批交好的官兒邀他去狩獵,不慎落入當地獵戶陷阱。如今看來,那批官兒們是些什麼人,當中會有誰,實在是件值得調查的事。

      比如,姜華,在不在其中。

      而姜華,天璧三年時是刑部一個不起眼的書辦。事發當夜,他當值。

      三年前那夜,姜華做了什麼尚待追查,但是董承佳做了什麼,卻是清楚得很。

  他將換防時間做了調整,西梁皇宮規矩,各班侍衛分管各宮區域,依位元次高低輪班換防,比如龍章宮戌時換防,長壽宮亥時換防,長樂宮子時換防。

  因為前元時,秦長歌經常造訪元皇宮,對元皇宮的防衛佈置嗤之以鼻,所以她主掌內宮之後,對宮禁防備做了詳細規定,換防時,為防侍衛交接班時的混亂,以及固定地點換防易使人乘虛而入,長歌曾現定,每日換防地點不定,由領侍衛內大臣臨時決定。

      那晚龍章宮換防一切如常,長樂宮和長壽宮卻調換了一下,長樂宮亥時,長壽宮子時。

      換防地點定在長樂宮西宮門外,下半夜輪班侍衛列隊而行,在西宮門與同時反向集結而來的換班隊伍交接。

      正常情況下,換防時的規矩是,分散在宮中各處巡遊不斷、正向集結準備下班的侍衛隊伍,以西宮門為軸心收縮的同時,前來接班的侍衛同時反向散開,首尾相接,力保在換防這個短暫的時間內,宮中各處,沒有缺漏和死角。

      然而從那晚換防簽到記錄的情形來看,好像董統領發佈錯了命令,以至於下班侍衛收縮完畢,接班侍衛還沒來得及就班,蕭玦細細的推算了下時辰,大約有一刻鍾的工夫,長樂宮某處會出現無人守衛的死角。

      皺眉提筆,蕭玦在紙上憑記憶畫了當年長樂宮的佈局圖,根據記錄上的時間差,對照當時的集合點和路線走向,推算了半個時辰,終於得出結果。

      擱下筆,他神色愕然。

      那空出來的死角,居然是長樂宮的正殿宮門!

      這是什麼意思?就算費盡心機空出這個死角,可有什麼兇手會選擇大搖大擺的從正門進入?

      何況長歌武功絕世,干絕高弟,天下誰人不知?

      蕭功陷入沉思,手指無意在紅木桌面上嗒嗒敲擊…長歌之死的真相,彷如迴旋無盡的迷宮,連綿輾轉無有始終,有時候覺得自己已經走出死胡同,伸手便可觸到迷宮之外的靖朗天空,可是轉瞬迷霧重來,令人疑惑。疑點重重,每一點線索的指向,都似是而非。

      時近深夜,他卻醒得雙目炯炯,毫無睏意,正要再傳幾個太監進來,旁敲側擊一下到底是誰交通外臣,忽聽殿外隱隱有喧譁之聲。

      皺皺眉,蕭玦直起身,便見於海一溜小跑的過來,身後跟著長壽宮大太監童舜。

      蕭玦目光一縮,冷然道:「大呼小叫什麼?」

  兩人遠遠的跪了,童舜道:「啟稟陛下,太后鳳體欠安,夜來突發囈語,神智不清,已經傳了太醫院邵醫正,奴才想著事關重大,特來向陛下稟告。

  突發囈語……神智不清……什麼意思?蕭玦長眉一攏,目光一閃,正與悄悄抬頭的童舜相交,他霍地低下頭去,然而那瞬間這大太監眼色裡的意味,讓蕭玦突然心有所悟。

      起身,他肅然道:「太后欠安,朕自當親往看顧請安,於海,備駕。」

      冬夜裡起了霧,飄搖迤邐的白色霧氣,如天地之筆纏綿不盡的柔媚筆意,正恬淡閒適的細細勾勒長壽宮的莊嚴輪廓。

      然而長壽宮內,卻亂如沸粥。

      江太后剛才進了小佛堂禮佛,不出一刻工夫,卻半昏迷的被抬了出來,還滿嘴囈言,神色昏亂,這批宮人都是上次金弩事件後被臨時調派來侍候太后的,她當初使老了的嬤嬤丫鬟們現在都在各宮做著最低賤的活兒,一時也沒個趁手的人,這些人越發紮煞著手不知道如何是好,胡撤亂抬的,跪地下扒磚縫兒發呆的,躲一邊不敢接活兒的都有,還是大太監童舜趕了來,才一一指揮妥當,該侍候太后得去侍候,該請太醫則請太醫,童舜則奔了龍章宮來。

      江太后禮佛一向是不許他人干擾的,誰也不知道佛堂裡發生了什麼,而她嘴裡喃喃說的話誰也聽不懂,更不敢聽,知道皇帝要來,眾人面面相覷心裡不安,害怕太后說的是皇家秘辛,被皇帝疑心自己聽見了可如何是好?都不敢在太后面前服侍,一個個找藉口溜了出去,而太醫還沒趕來,一時江太后面前,竟然沒了人。

      長壽宮內殿,兩暗一明,中間是小佛堂,江太后日常寢居之地是左側暗間,右側暗間,據說原先是個殿中殿,還有個小花園,透明琉璃穹頂,一方小小荷池,荷池無水,以青玉為地,玉上天生波紋,遠望去便如一池碧水,池中荷花也不是真花,而是以碧玉為莖,瑪瑙為蕊,白玉為瓣,水晶為藕的亞石蓮,其精緻華貴令人咋舌,只是雖然貴重,卻隱隱透出妖媚旖旎氣韻,並不符合江太后身份,按說太后宮室是不該有如此佈置的,事實上,這荷池,確實也不是江太后的手筆。

      長壽宮在前元,是前元妙妃所居的「柔波宮」。這位據說是前元最美的妃子,天生異香,體態風流,極擅內媚之術,容貌更是墨筆難描,極盡鮮妍,極得廢帝寵愛,為她大闢宮室極盡奢靡,這妃子因此被諸臣所不容,被稱為妖妃。元亡後,妖妃失蹤,按說這宮室也該廢去,不想江太后在入宮之前,暗自請了風水堪輿大師廣元手看過,稱宮中此處,為「鳳目」之地,三星彙聚,常住此地者,主昌盛榮貴不衰,便堅持指了此地,改為長壽宮,這處荷池,因為貴重精美,任誰也不忍毀去,便留了下來。

  慌亂過後,漸漸沉寂,江太后僵臥床榻,睜大眼睛,不住喃喃自語。

  簾幕重重,一絲風也透不進,微弱的燭光,筆直的矗立於台幾之上,一片光暈微黃,其餘部分,都籠罩在沉滯的暗影裡。

      隔壁,暗間,雲層裡月色一閃,照在透明琉璃穹頂之上,五色斑斕。

      華光照地,碧玉生暈,永恆碧水盈盈,永恆嬌花豔豔的精巧荷池,突然詭異的分開一線。

      一人宛如洛神仙子,絲絹飄飄,分水而出。

  黑髮,紫衣,一雙雪白纖長的手,姿態優雅合握於腹,裙角飄散如盛開的花。

  輕衣緩帶,姿態輕閒,悠然而行。

      那神情不似夜半於太后神秘宮室不可思議之地潛伏而出,而似漫步於自家後花園,偶見薔薇上歇了只嬌俏的小黃鶯,因此閒散微笑而觀。

      她手指輕撫,一一撫過白玉雕琢,卻宛如鮮活的蓮葉,珍重如對真正嬌嫩的花瓣。

      唇角,卻隱隱浮現一抹譏誚。

      目光如水波流轉,環顧這睽違數年的宮室,想起當年於棧渡橋上,和楚非歡提起這處荷池,並因此引發了建密道的念頭由此救了楚非歡一命的往事,秦長歌笑得越發奇異。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鳳目………江晚儀,你想得真美……你可知道,廣元子那個二流術士,只看出了這一地的地形佳妙,卻沒能看出這一方荷池,別有玄機。

      這全以冷寒之玉造就的荷池,生生造在鳳目中心,如鎮石如利器,插入目中。

  毀的,何止是常住此地的主人的昌盛之福?甚至還有廣袤天下,江山社稷。

  妖妃陰妙嫦,你因何而來?因何而去?你是元王朝的媚主妖妃,還是一個心懷仇恨的悲情女子?

  你來,成就末代帝王的愛情,然後毀去他的江山。

  可笑世人愚鈍,一葉障目,任史筆如刀般一宇字淩遲,淩遲一個弱女子含悲忍辱,拋棄一切以身伺敵,不惜以己身名譽為千秋詬病的血淚秘史。

      不過沒關係,你達成了你的目的,來也去也,再無罣礙,生死榮辱,對於你這樣的女子,早已置之度外。

      秦長歌微笑著,撫過玉石蓮花。

      當年她發現這裡的玄機,更發現這方荷池下有地道直通宮外,遂趁修建宮室之機,做了改造,在那方琉璃透明穹頂上做了些手腳,現在這方荷池傷的,已不會是西梁的龍脈江山,只會是宮室的主人本身。

      今夜,她自密道而來,便是推算好時機,想要親自參與一幕好戲。

      她笑吟吟的漫步而過荷池,長長裙裾拖曳如夢,悄無聲息的步入江太后內殿,姿態優雅的,穩穩端坐在紗幔掩映的琴幾後。

      江太后的神智,在現實與過往的交界處遊蕩。

      依稀是那夜,火光裡人影幢幢……照微還在瘋狂舞蹈,神色奇異的掰著手指數人數,她站在遠遠的迴廊裡,遙遙看著侄女的瘋態,金絲鳳繡寬袖下手指絞扭成一團。

      那手指……冰涼。

      因為在風地裡站了太久。

      有多久?

  在長樂宮火起之前。

  那晚,她因為下午積了食,不敢早睡,又記著御花園溫房裡精心培育的名品曇花不知道開了沒,便出了宮。

      出宮時,何嬤嬤還說了一句,主子今夜好興致,這麼晚了還出門,且把大氅披上吧。

  當時她一看時辰,還皺皺眉,道,正是侍衛換防時辰呢,可真不湊巧。

  不過實在掛記那曇花,還是去了。

  誰知道一出門,便見長壽宮四周安靜有序,不遠處長樂宮卻正在換防。

  她咦了一聲,卻也沒多想,自往御花園去。

  她去看了花,花開得極為清美,那清麗顏色彷彿隨時都會在月下濺出,忍不住便折了一朵,籠在袖中往回走,卻在長樂宮和御花園相交的甬道的一處隱蔽處,看見兩個黑影。

      何嬤嬤當時嚇得便要喊叫,被她一把摀住嘴,她冷靜的打量了一番,發現那兩人是琛兒和侍衛統領董承佳。

      隱約看見董承佳指了指長樂宮,而琛兒點了點頭。

      董承佳似是又說了什麼,琛兒想了想,卻搖了搖頭。

      他們一起斜對牆角,背對她,看不見身後,而不遠處,江太后卻發現也有個瘦瘦的身影一晃,她目力不佳,看不出是誰,只覺得是個男子。

      那黑影太遠,董承佳似是有些緊張,而琛兒沒有武功,他們都沒發現。

      江太后屏住呼吸,看著董承佳給琛兒請了個安後離去,琛兒獨自立在黑暗裡,仰首向天,似在默默思量,半晌道:「出來吧。」她嚇了一跳,卻立即將何嬤嬤推了出去。

      何嬤嬤跪倒在琛兒面前請罪,琛兒什麼都沒說,只道:「你知道該怎麼做,去吧。」

      何嬤嬤不敢看暗影裡的她,連滾帶爬的跑走,她鬆了口氣,以為沒事了,沒想到琛兒轉身,直接看向暗影裡,輕聲道:「母后,請現身吧。」

      她驚訝無奈之下,只得走出,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暴露了自己,琛兒只是淡淡笑著,指了指她的袖子。她這才恍然,原來是自己袖中香氣濃烈的曇花出賣了自己,何嫉嫉現身時,身上可沒有曇花香,而且這夜半時刻,何嬤嬤作為她的親信宮人,如何敢離開她一人在外遊蕩?

      琛兒向來是細心聰慧的孩子,要想瞞過他,很難。她力持鎮定的笑看著琛兒,又看了看長樂宮,讚許的道:「好孩子,不枉我的心,我和你說了那麼多次,你總是不接話,不想如今不聲不響,便做了。」

     「 做了什麼?」出人意外的,琛兒卻突然反問了一句,他清雅的容顏被月色鍍得越發蒼白,如一副失了神韻的水墨畫,那眼神幽幽遠遠,似乎盯著長樂宮,又似乎什麼都沒看。

      他是要撇清吧?她理解的一笑,點頭,「是,你什麼都沒有做。」她緩緩靠近他身側,濃烈曇花香氣裡她輕輕道:「琛兒,你兩個兄長已經去了,母后身邊,能疼憐的只有你了,皇帝和母后不貼心,你也是知道的,可惜你身體病弱,不然……其實病弱也無妨,前元靜帝號稱英主,不也自幼有痼疾?」

  後面的話,她曖昧的一笑,沒有繼續,琛兒冰雪聰明,哪裡需要把話說完呢?

  卻不防那清雅少年霍然回首,那一瞬目光如利劍飛掠而來,刀似的害在她臉上,恍惚間她竟然以為是蕭玦當面,嚇得後退一步,這才想起眼前的少年也不是自己的親生子,而他和蕭玦素來親厚……暗恨自己是不是今夜見蕭琛出手,歡喜得昏了,竟說了不該說的話。

      然而蕭琛轉瞬就斂了那目光,又恢復日常的孱弱模樣,彷彿剛才那寒氣凜凜的少年根本不是他自己,只是如常微笑,笑若清風,道:「母后說笑了,夜深露重,還是早此安歇吧。」

  他說這話時,神情怪異,目光裡似喜似悲似責似怨,蒼涼無奈猶疑堅決,種種複雜情緒如亂麻般糾纏在一起,看得她心腔一陣陣冷縮,繩般扭得緊緊,被那種沉凝壓抑的氣氛逼得直覺的想要逃開。

  她勉強笑道:「是的,母后倦了,將來的事,是你的了……」

  那晚她走出好久,回首看時,依舊見蕭琛怔怔面壁而立,背影孤清如一輪永遠難圓的月。

  那晚她沒有睡。

  她在等待,並且做了一些準備。

  那些準備,其實她很久以前就已做好,她想做的事,和那晚發生的事幾乎一樣,只不過別人很合心意的先替她做了而已。

  她果然等到長樂火起。

  火起的那刻,一直清醒著等待的她,立刻召集了宮人和宮外的侍衛說要去救火,並讓他們在長壽宮的水井裡挑水去救,那井裡,以及早幾個月她在長壽宮附近添造的小工具房,水桶水龍裡全部抹了油。

  那晚火勢好大啊,誰也別想衝進去,硬生生把建制恢弘的長樂宮燒得全毀。

  燒吧,燒吧,都燒個乾淨,想進去的,想出來的,留下痕跡的,都燒掉吧……

  江太后咯咯的笑起來。

  燒得……真痛快。

  這個殺了江家全家,殺了自己兩個兒子的女人,以這樣的方式化為飛灰,還真是便宜她了……

  她睡著也在笑,緩緩睜開渾濁的雙眼……

  鮫紗帳頂垂落明珠,晶瑩如麗質女子明亮雙目。

  像她的眼睛。

  哦……剛才,她來了。

  剛才,佛堂裡,她虔誠上香,中川進貢的迦南香價值貴重,寸香寸金,淡金色香煙裡她舉香過首,深深俯拜。

  神如果聽見她的禱告,當知道她的心。

  願我江家復盛,願照微復原,願……那個女人永墮阿鼻地獄,歷刀斧之刑,生生世世不得超度。

  那個女人,永遠都在笑,永遠都漫不經心,媚嫵如遠山,飄搖如水晶簾,沒有人能夠看穿她的內心,她溫柔清涼的目光卻如鏡般照出所有人的細微想法,並於宛轉轉側間淡淡譏嘲,她迷離的笑容背後,是狠辣的出手和陰毒的內心——這個可怕的女人!

  她怕她,一直都怕……好在,她死了,終於死了。

  只是可惜了照微,她為什麼會瘋呢?

  想到照微,她突然頓了頓。

  那天……萬壽之日,照微的尖叫…,好像有哪裡不對勁。

  她皺起眉,開始思索……照微尖叫,羅襄那丫頭也在尖叫,她們是怎麼叫的?記憶中,好像照微有抬起手來,她指的是誰?

  她霍然抬首,目光一閃。

  卻一眼看見紫玉觀音精美無倫,在嫋嫋香煙裡似笑非笑。

  似笑非笑?

  她愕然瞪大眼,跪在蒲團之上不能動彈。

  原本眉目慈和端莊的觀音,今夜卻換了容顏,飛鳳之眉,碧水之目,冰雪之肌,鮮明之唇,還有,慵懶閒適,雍容淡漠的神色。

  睿懿!!!

  她摀住嘴,試圖摀住一聲衝口而出的驚呼,她想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如何會將那容貌和睿懿絕不相同的觀音像看成睿懿?

  她顫抖著雙腿站起身,只覺得全身柔軟如綿,所有的力氣都被無形的力量抽走,她乾脆爬著靠近,仰首仔細的看高高供奉在佛龕上的佛像。

  沒錯,是睿懿!

  啊!!!她仰首,綻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你別找我……你別找我……我只是添了一點力氣……你找琛兒……找琛兒……冤有頭債有主……你一定知道……」

  江太后茫然瞪著帳頂,一遍遍重複:

  「別找我……找琛兒……是他……是他……」

  殘燈映著朱幌,淡月照上深簾,一重重宮門被依次打開,有個頎長的影子,步伐快速的進來,一路都有人為他跪地掀開簾幕,她看不見。

  她只是深深畏懼的,無意識的,重複著辯解逃避的言語。

      修長的手指即將掀開簾幕,突然頓住,他已經聽見了她的話。

      月光將影子斜斜拉長,飄搖的簾幕連帶著影子亦在飄搖,又似那頎長身子也在微微踉蹌,他手指扣緊了那一方絳色茜紗金絲牡丹簾,攥得那原本嬌豔盛放的牡丹朵朵零落摧折。

  阿琛……

  那是你的親嫂,你的未滿一歲尚在繈褓之中的侄兒,你哥哥此生最愛最在乎的人!

      你為什麼要恨她們?

      你可以去恨我,去殺我……我寧願你想殺的是我,我寧願三年前死於長樂大火的人是我。

      勝如此刻被冰冷的真相之刃,片片淩遲。

      ……當年他偷偷去從軍,姐姐在後院花牆下相送,悄悄揣了自己做的松花糕塞他懷裡,他含著淚捂著一懷滾熱的牽掛,在長歌相伴下策馬而去,那時晨霧初起,經過那一處石橋,便再也看不見淮南王府的模樣,他硬硬心,不再回首,任蹄聲踏碎那石板橋上的早霜。

      卻有少年,斜斜倚著橋欄,輕輕的對他笑,道:「哥哥,我等了好久。」

      他髮上眉上,都微微掛了霜白,顯見真的等了很久,他心中一熱,知道這個弟弟自幼有不足之症,向來不能早起,畏懼霜寒,如今卻在冬日晨霧潮濕冷寒的地方,等著他。

      他立即將還熱著的糕遞過去,愛憐的去搓他的手,說,「瞧你凍的,吃口熱食暖暖身子。」

      少年只是低頭,出神看著自己蒼白細瘦的手裹在他因練武而生出薄繭,膚色淺麥色的骨節勁健有力的手中,喃喃道:「我真……我是你弟弟……」

      他沒聽清,笑問,「嗯?」

      他抬頭,一縷微笑亮如石橋後初初生出的陽光,明麗不可方物。

      我說,我真慶倖我是你弟弟。

      那糕似乎此刻還在懷中,熱度滾燙的灼著他的心……當年那少年執意不肯接那糕,說,你離開後,就很難吃到家鄉的食物,你比我更需要。

      那日策馬而去,好遠好遠之後,依舊看見少年身影凝立不動,陽光下如一尊美麗玉雕。

      那麼體貼的孩子,如何會在多年後,操起利刃,殺嫂殺侄,割去他一半的鮮活的心?

  阿琛……

      錚!

      珠簾聲動,琴音突起,如銀瓶乍破,風雷刺天,轉折飛掠,驚破迷茫混沌,濺起激越之聲!

      風起,簾幕突分,簾後,清麗女子紫衣黑髮,端然安坐,雪白手指輕按焦尾名琴。

  指尖一勾,起「仙」「翁」之音。

  笑吟吟,然而不掩微嘲的看著他。

    「陛下,捨不得了是嗎?」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二章  叩閽

      蕭玦的回答,尚未出口,已經淹沒在秦長歌乍起的琴音裡。

      起音輕、緩、如情人私語,明豔旖旎,細雨千縷而和風萬里。

      蕭玦一縷微笑泛上唇角,恰才的悲憤鬱怒漸漸淡去,暫時忘卻那諸般疑問,而往事如江流清晰奔來眼前,那些美麗的,如落英般繽紛、如水晶般永恆璀璨、因為曾經共歷鮮血和硝煙反而更加鮮明難忘的記憶,那些長街回首、板橋微霜、雲州梅林、赤河共戰、郢都飛弩……他目光柔軟,遙遙看見歲月之涯,那輕衣女子正撥雲逐月,淺笑珊珊而來。

      ……琴音漸至空靈流動,飄飛如絮,如端坐遠山之巔,聞萬壑松聲,觀暮色如許,而目光所及,白雲逶迤;天涯之遠,霜鍾遙鳴,其時月上中天而心神空靜,怡然不知人世滄桑幾許。

      那斷橋下一縷月光,深雪下半盞酒香,都於這一刻,湧入空虛已久的肺腑,來也去也,是耶非耶,名劍蒙塵,碧血化蝶,紅塵裡來往一遭,原來不過惘然一夢而已……

      他心中一酸,仰首,悵然一嘆。

      ……尾指一抹,琴音漸入淒咽悲沉之境,寂寥蘭台明月無聲,飛雪長空零落嬌紅,那些淺簾深筆描畫的黛眉紅顏,都隨流光化為無痕,長風如許,不見人間淒涼離別,不許英雄美人白頭,到頭來,只換得樽前一醉,惆悵白髮生。

      天下何用?四海孤獨,晚來風歇,醉臥誰膝?寒夜未盡,淚濕長衣。

      ……忽裂音而起,弦震驚聲,八方風雷滾滾欲動,鐵騎突出刀戟齊鳴,而長天之上彩鳳翱翔,展翅間掠電飛雲……光起、雲收、火生、星隕、一切生於風雲之上隱於滄海之間,一霎璀璨終成流星……滄海激盪,無盡悲憤……

      蕭玦心旌搖動,耳鳴目眩,站立不住,竟失手扯下整幅帳幔。

      帳幔悠悠落地,纖指一劃,弦如裂帛,齊齊斷裂,戛然而止。

      秦長歌緩緩抬頭,一拂之間,那價值萬金的名琴被她棄如敝屣的推到一邊,她微笑淡豔如彼岸花,「如此佳物,置於此污濁黑暗之地,實為不幸,不如,毀了罷!」

      「反倒是一種成全,是嗎,陛下?」她仰首宛然笑語,目光冷徹。

      蕭玦默然佇立,燭火下他長身玉立,面容亦如玉琢成,線條俊逸而深刻,目光深深凝住長歌,在心中暗暗思量——適才一曲琴音,風雲皆驚,曲中境界闊大,曲意不盡輾轉,訴盡絕代紅顏離奇跌宕一生,絕非能出自尋常女子指下,她是誰?某個答案似乎呼之欲出,然而這數日寒悚的經歷卻令他不敢對世事再抱任何荒誕的希望,那些最親切的,最信重的,都可於一朝顛覆,他又如何敢奢望,上蒼厚待他如此?

      迎著他的目光,秦長歌旁若無人的起身,先是對目光惶然的江太后溫柔一笑,笑得她激靈靈一個寒戰,縮到床角,秦長歌才對蕭玦道:「陛下,今日所聞所見,可有所悟?」

      「你是誰?」蕭玦漸漸鎮定下來,冷銳雙目緊緊盯著這個突然出現在長壽宮內殿的神秘女子,「你不是宮女……你是為長歌報仇而來?」

      「我是誰?我想您應該知道,我是先皇后的人,我要做的事是為先皇后報仇,而這本該是陛下您的事,」秦長歌語氣平靜,「可惜您寧願矇昧雙目,也不願正視現實,如今,真相已行至眼前,您待如何?」

      一指江太后,她道:「事發那夜,趙王殿下扮演了什麼角色,有些您已經知道了,有些您還不知道,我如今只想當面問您一句,您,願意知道麼?」

      你,願意知道麼?

      秦長歌覺得自己很仁慈的,給了蕭玦一個機會。

      你願意知道,那麼我將處置權交給你,妻仇夫報,天經地義,死去的睿懿看著你,活著的老鬼我本人看著你,想知道我是誰?行,可你不盡你的義務,我怕你沒面目去見重回的秦長歌。

      你不願意知道,那麼,抱歉,從此我與你陌路,秦長歌不與滿嘴叫囂愛情事到臨頭卻以各種亂七八糟理由放棄愛人的偽君子糾纏。

      洞徹人心的開國皇后,從不玩那些矯情把戲。

      淺笑盈盈,秦長歌好整以暇的等待,將一把宮扇的絲穗,慢條斯理的打散再理順。

      蕭玦盯著她的動作,半晌道:「朕相信阿琛。」

      秦長歌小心翼翼的將本來已經很順的絲穗理得更順,抬眼,微笑,「嗯?」

      蕭玦的目光在黑暗中依舊是明亮迫人的,「天子無私,你我何必在暗室竊議趙王無辜與否?你若有如山鐵證,便拿出來罷!朕予你叩閽首告無罪之赦,容你金殿之上,剖陳冤情,將一切坦示於眾目之下,先皇后被害一案,朕要天下人親眼看著朕如何為皇后正名,朕也要如刀史筆,永無魚肉朕之機會!」

      「只是,」他森然道,「如果這些都只是你的計策安排,都只是一個為陷我皇弟入彀的局,如果你不能證實他有罪卻被他證出他有冤……你該知道以民誣告皇族的後果。」

      秦長歌深深看了蕭玦一眼。

      他何嘗不是在逼自己?

      他何嘗給了自己退路?

      蕭玦啊蕭玦,你也害怕自己最後會心軟,會在愛弟與愛妻之間難以抉擇,會以所謂逝者不可追,生者當珍惜的理由勸說自己,放過蕭琛?

      看著不過短短數日已經瘦了一圈,眼下也微微生出青黑的蕭玦,想起當年石板橋寒霜之上的清雅少年,想起那對含淚微笑推讓熱糕的兄弟,難得的有些心軟。

      嗯……不逼你了……你,且看著吧。

      「那麼,陛下,準備好看我的狀紙吧,」秦長歌微笑漫步而過蕭玦身側,香氣和語聲一般沁涼,「還有,準備好紅巾翠袖吧。」

      乾元三年,冬,臘月初一

      癸未年、癸亥月、戊申日。

      宜:祭祀、沐浴、捕捉、畋獵、結網、掃舍。

      忌:嫁娶、納采、訂盟、安床、動土、安葬。

      天高雲淡,澄江似練,風從遠處高崗上經過,帶著一縷未凋的落葉的芬芳,掠起女子黑髮素袖,她微微仰首,似在聆聽來自遙遠更遠之處的神秘之音,良久,輕輕吟:

      「請共星辰起,看長風,穿簾入戶,不絕如縷,拂我紅塵三千夢,不謝流光如許。舞長劍,舊識誰記?且譜紅顏香墨裡,弄銀箏弦亂得新句,裁沁雪,化飛雨。」

      「心寄清澹芳華語,笑傳奇,豪情不已,天當付與。雲海蒼茫風將起,且共椽筆賦取,正落筆,傾心華曲。最憶當年龍荒雪,向來此嵐氣下煙雨,論興亡,鐵蹄底。」

      她語聲清淡,神情高遠,祈繁立於她身側,聽著這境界豪邁之詞,凝注她神情,半晌微微一嘆。

      本因面臨重大事件而有些興奮有些惴惴不安的心,也因眼前女子凝定雍容恆靜如一的風華氣度而漸漸平靜。

      只有蕭包子不管即將要發生什麼,牽著娘的衣角,嘰咕,「你最近很不義氣,到哪裡都瞞著我。」

      「我去整人,」秦長歌彎身對兒子微笑,「少兒不宜。」

      「整人沒有我怎麼行?」包子抗議,「我小毒天天有,大毒不絕手,你沒我熟練。」

      「這個我比你熟練,」秦長歌笑得很誠懇,輕輕在兒子耳邊道:「沒有我的胎教,哪有你的奸詐?我練了幾輩子,你還早著呢。」

      她起身,看了看那些面色灰暗跟在身後的人們,一笑。

      「諸位,你們的夫人兒女小妾姘頭以及心愛的銀子珠寶房產以及名聲地位隱私苟且……在你們做完你們該做的事之後,都會完好無損的歸還你們——不要擔心我的信用問題,因為即使我信用不好,你們現在也必須聽我的。」

      手一伸,祈繁遞上一遝紙卷。

      拍拍紙卷,秦長歌微笑,「做皇商還是做得很成功啊……」她向傷病未癒卻堅持要送她的楚非歡眨眨眼,輕笑道:「放心,罪惡應當受到懲罰,而真相終究要大白天下,到那時,你失去的,也該能拿回來了。」

      「我不需要拿回來,」楚非歡靜靜看著她,「我只希望你每次都能好好的回來。」

      「當然,」秦長歌蹲下,看著他眼睛,「我從未辜負過你的希望,不是嗎?」

      微微一笑,楚非歡理了理她的髮,手勢輕若撥弦,「嗯。」

      站起身,秦長歌看向容嘯天,後者對她點了點頭,做了個手勢。

      秦長歌頷首,轉身,瀟灑一揮手。

      「告御狀去也!」

      冬日的陽光有些空闊的意味,白亮亮的照在郢都府衙門前清淨的街道上。

      「咚!咚!咚!」沉厚的鼓聲,在郢都府尹門前巨鼓前響起,聲若悶雷,遠遠的傳開去,驚動了四鄰百姓,很快府尹門前就聚集了一批看熱鬧的人。

      人們帶著愕然的神情,看著那個漫不經心握著鼓槌的風致秀美的女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鼓,那姿態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將鼓敲破了,他們見慣了悲憤得恨不得將鼓敲破的苦主,還真沒見過敲得這麼怕費力氣的。

      接下來他們更是瞪大了眼睛——因為他們看見素來嚴肅沉穩的郢都府尹杜長生,連帽子都跑歪了,幾乎在鼓聲響起的那一刻,就立刻衝了出來。

      按照西梁規矩,叩閽者,先於郢都府先擊鼓鳴冤,由府尹接下狀紙,再根據案情決定是否遞交御前,然而今日一切都是破例,內廷早早傳下旨意,郢都府尹杜長生一大早就冠帶齊整坐立不安的在後堂等候,此時聽到鼓聲,砰的一下跳起來,也來不及等長隨,急急的奔了出去。

      門開處,陽光下,擊鼓的女子立即停手,巧笑倩兮的看過來,素衣飄拂在淡金的光線下,宛如謫塵的仙子。

      呃……這就是陛下關照的,告御狀的苦主?

      杜長生畢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員,早已習慣將情緒收斂在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當下也只是神色如常的按例,升堂問話接狀紙。

      上好彈墨暗花鑲金線的狀紙遞上來時,他眉稍跳了跳……這紙,可非尋常人能用,這女子,什麼來頭?

      陛下密旨只說要他將告御狀之人帶往大儀殿,可沒說居然是這麼個嬌怯怯,行事奇異的女子。

      他皺著眉頭看了看秦長歌,緩緩打開狀紙。

      「啪」一聲,狀紙跌落在地,號稱「鐵面府尹」的杜長生,這回真的連臉色都變成鐵色的了。

      平金狀紙抬頭,墨蹟淋漓幾個大字。

      「民婦明霜,首告趙王蕭琛謀害前睿懿皇后事。」

      !!!

      頭昏眼花了好半天,杜長生才深吸一口氣,顫抖著手,一眼也不敢再看的將狀紙小心封起,肅然下座,伸手一引。

      「姑娘,請隨我金殿面聖。」

      大儀殿,寶頂琉璃龍鳳華瓦,在朗朗晴日照耀下,彩光輝豔。

      宮門重重,重重,在她身前一一緩緩開啟,再一一緩緩閉合。

      長階上筆直立著內侍尖細的嗓音如鋒利的線般,慢悠悠割開沉肅的寂靜,最後一個尾音,如刀鋒般的挑刺向天空。

      「宣,明霜覲見……」

      她淡淡微笑,衣裙逶迤,邁步而上高峙十丈嵯峨入雲的大殿玉階,從寶蓋羽扇如雲侍從中走過,從鵠立雁行,衣朱腰紫的百官叢中怡然而過,從眾多充滿驚訝窺探的目光中淡然而過,雪色裙裾在深紅鑲金邊華毯上如雲逶迤,層層疊疊宛如夢境。

      一個森涼而又旖旎,令人不敢驚破而見其深隱血色的夢境。

      丹陛之上,金階之巔,三十四行龍猙獰肅殺,鑲金嵌玉的御座上,一身帝王王朝會正式冠冕的蕭玦,目光深深,看著這女子,悠然無畏,行近前來。

      如見當年,即將封后的女子,鳳冠雲裳,俯瞰天闕。

      杜長生早已俯身跪了,默不言聲遞上狀紙。

      秦長歌盈盈跪下,向立於王公貴族左第一,神色平靜看著她的趙王蕭琛,一笑。

      蕭琛居然也回她一笑,神色淡然,毫不在意。

      而御座上,蕭玦屏住呼吸,緩緩展開這註定震驚天下,震動四海,關係一代傳奇神后生死真相之謎的狀紙。

      「民婦明霜,首告趙王琛謀害前睿懿皇后事。」

      「……趙王琛,懷陰詭窺測之心,施雷霆殺戮之行,詐慶壽,謀脫身,撤宮衛,隱長樂,與先御林統領董承佳,定計於暗室,行兇於皇宮,二月乙巳,擅調長樂長壽二宮守衛,以謀國母……深冤待雪,幽魂長吟,元兇逍遙,是非倒持,聖賢不得載於青史,奸侫尚得榮立朝堂,天日昭昭,不見國母泣血,長空朗朗,何有覆盆之怨?……今頓首丹陛,上叩九閽,訴奸回於陛下之扆座,希以聖明之志,追索諸凶,還我先皇后清白耳!則九泉之下,深淵之底,方可含笑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7 11:25 PM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三章  反攻

      語氣鏗鏘如刀擊石,句句都似要濺出悲憤的火花,字跡更是龍飛鳳舞,仿若即將破紙而出,蕭玦卻輕攏雙眉,將心中那個原本就覺得荒誕的希望,再次扼滅了些許。

      這不是她的字……

      沉思半晌,輕輕籲一口氣,他不看任何人,將狀紙遞給一旁的內侍,道:「讀。」

      內侍雙手上舉,躬身接過狀紙,目光一掃,手一顫,險些也步杜長生後塵,將狀紙掉落地下。

      吸一口氣,緊緊捏著狀紙邊角,內侍慶倖自己還算鎮定,沒有真的御前失儀,一字字的讀下去,仔細聽來,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幾乎在第一句話出口,肅靜凜然的朝堂之上,便轟的一聲炸了。

      比大石砸破大儀殿頂砸上他們腦袋還令人驚恐。

      上百雙目光,刷的一下齊齊投向被告人趙王蕭琛,再面無人色的投向一抹微笑始終不曾淡去的告狀者秦長歌。

      地位低的官兒已經開始掐自己大腿,想著今日西梁變天了嗎?怎麼什麼都顛倒了?世上怎麼會有這麼驚悚的事兒?地位高的官兒則將目光在皇帝王爺之間不斷梭巡——這是不是一個信號?預示著信寵隆重的趙王殿下終於開始失勢?陛下終於要對自己病弱的幼弟下手了?

      唔……咱前段日子送給趙王殿下的那簍絕品福橘,不知道門房轉給殿下沒?能不能拿回來?

      唔……上次叫三姨太去拜趙王殿下那位侍妾做乾娘,成功了沒有?下朝了趕緊叫她別再去串門了。

      唔……自家小舅子的乾哥哥的姨表侄子聽說是趙王門人某某某提撥的……嗯,以後得關照門房,不給進門算了。

      ……

      待得聽到後來,越聽越驚……這這這這是真的嗎?傳說中詐死和人私奔的睿懿皇后,皇室中最不能提起的絕大忌諱,本就是人人皆知的不算秘密的秘密,他們一直也認為,先皇后那樣的人,貌若天仙心似羅剎,已近妖孽誰能傷及?只怕這不能提的傳聞,還就真的是真相。

      難道真的如眼前這個小女子狀紙中所言,先皇后真的早已死去,而兇手居然是皇帝愛弟,小叔子親手製造天倫慘劇,殺了嫂嫂和侄兒?

      為何?這兩人據說連政見都是合契的,以往也未曾聽說過有何冤仇,殿下體弱,一年中有半年不上朝,和深居後宮的嫂嫂,能有什麼非殺不可的齟齬?

      文官們開始傷春悲秋的感嘆……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想不到那個號稱西梁第一智人第一美人的女子,竟然早已香殞,而今日若不能善了,那麼趙王蕭琛……這個同樣西梁美名第一的清雅男子,才貌人品俱為無雙之選的皇家玉樹,是否也即將面臨隕落的結局?……當真美麗絕世的人物,都為天妒,註定如流星一現又隱,終將被雨打風吹去。

      武官們開始聯想到當年的奏楚二王事變,面色發白的想起在地面上被冷凡吹起的楚王面皮……更多人卻開始更深一層的思索,這一切,是不是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否則一個什麼也不是的普通民女,如何會翻出這西梁最高層的驚天大案?會以白衣之身獲准上金殿,在天下眾目中為先皇后雪冤?……更重要的是,陛下好像是認識這個女子的,難道……朝局的風向標,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情悄轉了風向?或者……這一切只是個局?

      暗潮翻湧,目光變幻,這一刻人心鬼域,影影幢幢,整個金碧輝煌的大殿,籠罩在一片驚詭的氣氛中。

      所有的目光,都籠罩在蕭琛身上。

      紫金冠碧璽珠,深紫織金絲九雲蛟紋袞服九章,明紫鑲五采五革帶,羊脂龍紋玉鞏,難得如此正裝的蕭琛,髮若烏木顏若皎月,神情清淡依舊,面對眾人興味各異的目光,神色自若,彷彿那廂女子首告之人,所告之足可殺身之重罪,和他完全無關。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驚訝?憤怒?寒心?對自己如此信重的陛下連聲招呼都不打,雷霆萬鈞的便拋出這個幾可置他於死地的殺手鐧的舉動而悲摧。

      然而他寧靜容顏,如月光永恆投射於無人驚擾的碧湖波心,一灣幽謐。

      內侍宣讀完畢,抿著嘴,將邊角已經被捏得汗濕的狀紙舉過頭頂,於海接過,躬身輕輕放上鎏金御案,立即退到一邊。

      輕輕撫著狀紙封面,蕭玦緩緩抬眼,看著蕭琛。

      目光相接,都毫無退縮,蕭玦烏瞳深沉如海,而蕭琛幽眸翻捲如雲。

      相視一瞬,各自移開,蕭琛平靜的出列,長袍一掀,在殿中直直跪了,輕輕取下紫金冠,端端正正在身側放下了。

      再次轟的一聲。

      官兒們驚疑不定的面面相覷——這是什麼意思?趙王殿下一聲不發便認罪了?

      秦長歌卻目光一縮。

      蕭玦抿著唇,直直盯著金磚地上紫金冠,半晌開口,聲音低沉,「此是何意?」

      坦然叩首,蕭琛寧靜的道:「臣弟既已為人所控告,現下已是待罪之身,無論真情如何,在嫌疑未去之前,自不當再享親王之禮,以全國家法制。」

      眾臣皆有讚嘆之色,趙王無愧智者賢王之名,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真真雍容風範,立時便有人想起當年趙王受命主持修訂國家法典,數月廢寢忘食嘔心瀝血,一套囊括刑、民、禮的《梁訓》法典因此面世,因其周全完備,立法公允,一出世便立即被周邊諸國奉為上法,東燕《燕刑》,北魏《法經》,中川《法禮》,皆脫模於西梁法典——這樣一個制訂法律者,這樣一個在修法過程中首次提出「哲人惟刑「主張,認為只有賢良哲明之士才宜管理獄政,以「敬遵天命、效忠君王、執法嚴正,操守清廉」為「良、哲」之準衡的英明賢王,這樣一個曾於朝堂之上力排眾議,一力阻止前元「贖罪」之弊政,稱「刑過不辟王族大夫」的國家棟樑,如何會首先推翻自己的論調堅持,如何會將自己置於自己深惡痛絕的罪責之中,如何會知法犯法?

      蕭玦自然也想到了這些,目中微有欣慰之色,看了秦長歌一眼,忽道:「前元有立法,叩閽者,以民告官者,以奴告主者,以妻告夫者,勝者亦流放三千里,然我西梁立國後更改法典,勝者無罪,無須再被流放瘴煙苦寒之地一你可知此仁政乃何人首提?」

      官兒們眼珠開始飛快的轉,不對呀……誰都知道這是趙王修改的,陛下不先問案,先用這個問題來擠兌這女子,接下來就可以順理成章引出「趙王非亂法作惡之人」這個題目,難道內心裡還是傾向王爺的?

      一堆烏溜溜的眼珠子,齊齊瞅向那氣度雍容的告狀者,這些人很多地方縣府出身,問老了案子的,都知道告狀的氣勢也很重要,一開始就被打壓挾制,很有可能便會節節後退,一潰千里。

      秦長歌長跪於地,脊背挺直,仰起的臉龐嬌豔如花,神色亦明麗如花,坦然直視蕭玦,微笑道:「不是人。」

      一陣側抽氣的聲音,眾官再次面無人色,只有蕭琛,反而饒有興味的側首,盯了她一眼。

      雙眉一軒,蕭玦神色似有微怒,「這是你的御前應答?」

      「民女不敢,」秦長歌好謙恭的俯首,「民女的意思是:為法宜公,宜直、宜正、宜理,但凡英明治下,法治嚴明公允當為首務,叩閹首告者無罪亦流放三千里,本就是不公之法,陛下身同英才羅列,珠玉生輝,摒棄先朝弊政本就是題中應有之義,遲早都應有人革除弊端,非你即他,功勞不在個人,因,除弊理者,只當是公心,是法理,是清明政治朗朗乾坤,是體天格物上應天理的天子之道,而非個人薄力能為,所以,無論去除先朝法典弊政的是誰。民女覺得都不必感謝那人,民女只應慶倖生於此承平盛世,能得沐浴陛下德輝,所以,民女說,不是人。」

      好一張利口!官兒們呼的一下掉頭,再次瞅向蕭玦……陛下啊陛下,這女子好像很妖孽,是不是您從哪裡找了來,耳提面命過了?

      杜長生的目光,悄悄投向素以老奸巨猾琉璃蛋兒著稱的丞相毛逢恩,老傢伙眯著眼,狀似入定,竟是一個也不看,接到杜長生目光,看在兩家有點點很遠的姻親的份上,老傢伙尾指微動,橫指於唇。

      閉嘴……看著……杜長生默然。

      「那麼,陳上你的證據來吧,」蕭玦聽完,不置可否,只揮了揮手。

      秦長歌將紙卷放入內侍送上的金盤內,清晰的聲音,聲聲鏗鏘,在六國目光彙聚的中心,內川大陸第一強國的政治頭腦集中地,雲蒸霞蔚五彩輝煌的大儀殿上不斷迴響!

      「……現有證據一十三卷,為,一、郢都大儒孟廷元關於趙王於天璧三年二月乙末,先皇后被害之日,授意其詐稱慶壽,於王府設宴之證詞卷。」

      「二、孟廷元之篡改戶貼原卷。」

      「三、當日同席士子證詞卷。」

      「四、列席一十三人,所缺一人黃墨古身份卷。」

      「五、所缺之被殺士子黃墨古骨殖驗骨書。」

      「六、趙王府家人證詞卷。」

      「七、趙王府密道佈局國卷。」

      「八、前宮禁統領,御前侍衛總統領董承佳遺孀證詞及物證卷。」

      「九、當夜趙王府轎伕證詞卷(轎伕只餘一人僥倖生還)。」

      「十、吏部尚書姜華,證詞卷。」

      最後一句秦長歌一字字有力慢慢說出,幾乎如釘子般狠狠釘進了本就因她周詳齊備的一一羅列而諸人心中生寒,以致寂靜無倫的大殿空氣中,字字隱有風雷之聲,字字都似乎能濺出電閃火花——有的人為那殺氣凜然的語氣所驚,竟然頭暈目眩的晃了晃,聯想起剛才口氣剛硬,意指鮮明的狀紙內容,一時失卻人色。

      這女子竟然取得如此詳細的證據,這環環相扣的諸多證據,如十面埋伏掩殺而來,處處困因不留死角,大家聽著,都覺得,她是一定要將趙王證入死地了!

      但饒是如此,也沒能想到,這女子還有這樣的殺手鐧!

      居然能令姜華為她作證!

      秦長歌仰首看著四十八行龍穹頂,微微冷笑,這就是做皇商的好處了,別看地位不咋,但勢力滲透,幾乎遍及郢都所有高官貴爵府邸,消息靈通,人事掌握,在凰盟本就別有用心的多般經營下,想要什麼,都不算很難。

      蕭琛是將能滅口的,都滅口了,但是當初自己在趙王府書房壁上發現那一行字之後,便下了命令,調動了凰盟全部的力量去蒐羅證據,只要有心,這世上沒有什麼做不成的事,比如,那四個車伕中的一個,本來早該死在「碧絡芳」劇毒之下,偏偏他有心疾,出事前不久託了人好不容易用多年攢的銀子買了點蘇合香——那東西和碧絡芳正好相剋,所以他沒死——而他請託的那位熟人,正是經常給趙王府提供上好香粉的凰盟分號的一個屬下——天網恢恢,冥冥中自有神意。

      孟廷元是郢都大儒,影響力極其巨大,且老孟刁滑,大約也事先和蕭琛達成了什麼協議,所以蕭琛沒有動他,而那此聚宴士子,並不知內情,殺了反而顯眼,都留得命在,秦長歌如今也只是要他們證實,當晚確有聚宴,且趙王確實中途曾經離開罷了。

      而姜華……這是一個意外。

      這傢伙自那天寶貝兒子給皇帝吃了迷藥後,聽聞彈劾自己的奏章雪片似的遞到御前,算算罪名全家死十次都夠了,他大約是慌了,憊夜跑到趙王府求見趙王,趙王在書房接待了他,兩人談了一個時辰,然後,不歡而散——這是凰盟花了很大力氣打聽的結果。

      姜華怏怏而歸,半路上被祈繁攔下——後面的事也不用詳述了,總之,不外是威逼利誘曉以利害之類的種種誘人叛變之經典策略。

      這諸般舉措佈置,一直在暗中進行,秦長歌隱而不發,只為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等待一個最有力的,只說給一個人聽的證言,等待一個人在長久壓抑的沈默之後爆發的開口——江太后。

      這是她從很久以前就花費心思佈置的局,為了使江太后入彀,她不惜繞著彎子拖人下水,不惜從秋等到了冬。

      一尊紫玉觀音,作為壽禮供奉上江太后的小佛堂,除了經手此事的寥寥幾人,連親手送出壽禮的文昌也不知道,這是觀音,也不是,這是中川雕刻大師李南柯秘而不賞的絕技,「像中像」。

      李南柯天生異像,目有怪疾,以至於看任何東西都帶了雙影,這人心志堅毅,是個不信命的強悍人物,明明是一個最不能學雕刻的人,硬是將自己修煉成了一代傑出的雕刻聖手,他成名後,有感於雕刻技藝再難更上層樓,又深恨自己的痛疾,遂靈機一動,開始鑽研「雙像」技藝,也就是因光線,角度,質地的不同,像中藏像,令雕像顯現出不同的面貌。

      到七十歲時,李南柯此藝小有所成,七十八歲,他能一像顯三影,此技因為關係到他不與為人所知的殘疾,他秘而不宣,只將之傳給了自已的大弟子,並從未在外人面前顯示過這般絕技。

      李南柯的大弟子,本就是凰盟分支中人。

      一像雙面,其實雕刻的是兩張臉,這個手腳,做在紫玉觀音裡,而慶壽後秦長歌一直授意文昌時刻籠絡童舜,估算到蕭玦開始徹查三年前長樂火起事件,便由童舜於太后禮佛之時,將雕像的擺放角度,稍稍動了動。

      迦南香寸香寸金,本就有舒神迷醉功用。

      香煙嫋嫋裡,換了角度的紫正觀音,慈眉善目,皆化作逝去女子深刻於他人內心的容顏。

      心中有鬼的人,是很容易被可誘出內心的鬼的。

      童舜報信的時間,又拿捏得那般準。

      簾幕外,親耳聽聞太后囈語的蕭玦,想裝耳聾都不能,本就因調閱案卷而心生疑竇,秦長歌恰到好處又添了一把火。

      如此因蕭琛素來表現良好,而歷久以來形成的對蕭琛的強大堅硬的信任心牆,霎時又被狠狠擊碎一塊。

      十分瞭解蕭玦的秦長歌,逼得他朝堂審案,昭昭眾目之下,給蕭琛一個措手不及。

      一抹淡笑若清露晨流,秦長歌在百官私語中看了蕭琛一眼,他偏頭聽著,神態自若,依舊是那副淡雲疏月的神情,見她看來,斜首一瞟。

      姿態……輕蔑。

      秦長歌抿唇,挑眉,轉回目光,看著上方神色沉黯的蕭玦。

      這裡這許多人,亂鬨哄心慌慌,為今日一個接著一個炸彈炸得暈頭轉腦,只有當事的三人,始終保持平靜清醒,蕭玦首先就冷笑一聲,單手一抹,將一大疊證詞刷的攤開,道:「你稱證詞十三卷,如何只報了十捲?還有三卷呢?」

      等的就是這句。

      姿態……輕蔑?

      「陛下,」秦長歌伸手一指,漫不經心又語氣肯定,「還有三卷,在您手中。」

      !!!

      眼角瞥見蕭琛身形,似乎微微一晃。

      秦長歌慢慢綻開的笑容,冷如冰雪,緩緩叩首,一字一頓的道:「還有三卷,封存於皇家金匱室,除陛下您之外,任何人無權調取,為大內宮侍衛佈防交接調動記錄,當日值宿內侍衛首領名單,及,趙王殿下和前統領親筆簽字的應到記錄。」

      「第十一卷,天璧三年二月乙末,內宮侍衛佈防交接調動記錄。」

      「第十二卷,天璧二年二月乙末,當日值宿內侍衛首領名單。」

      「第十三卷,趙王琛、董承佳親筆簽字交接記錄。」

      「而,」秦長歌斜瞟蕭琛,意有所指,「這三卷,在,陛下手中。」

      有意的,沉重的重複和強調,是能給人巨大的壓力的。

      被震得一片冷凝肅殺的氣氛裡,秦長歌仰首,逼視蕭玦。

      這是無聲的戰場,不見血的搏殺,你,或者我,誰都不可以溫情脈脈,你做不到?我幫你。

      「請陛下主持公義,助我將證詞補全。」

      ……

      蕭玦僵坐於御座之上,瞪著秦長歌……你是誰……你是誰……

      你的行事風格……

      你這身姿弱如飄萍的女子,為何行事殺氣暗隱,言語利刃深藏,銳如名劍之鋒?

      為何選擇這般當庭掀開,赤裸裸血淋淋將他的不信任展示於眾?展示在阿琛面前?

      阿琛……受傷必重。

      這一刻心緒複雜難言……阿琛若有罪,他會報仇,可是他卻不願意在判詞下達之前,如此直接而當面的,將隔離懷疑的刀鋒,搶先割傷孱弱的幼弟。

      證實罪名之後的秉持公正的判決,和在首告之前就開始早早的懷疑,那意味,和造成的傷害,是不同的。

      敏感細膩的阿琛,會怎麼想?

      秦長歌垂下眼睫……我要的是什麼,你一定在疑惑,你,現在還不會知道。

      事情……哪會有這般簡單呢?

      何況打倒敵手,本就無需心懷悲憫,我若對敵人暖若春風,我的下場只怕早就冷若嚴霜了。

      我可還記得你那句「以民誣告皇族,可知後果?」呢。

      不逼到一定境地,如何能夠得到我想得到的結果?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百官們反而沒有任何聲音了。

      任誰也看得出這一刻詭異的氛圍——笑容別有意味的苦主,一直沉穩平靜卻突然如被重擊面色蒼白的被告,以及,高踞御座,臉色鐵青,目光如濤翻湧,似恨似怨似驚似疑的,皇帝陛下。

      這不是尋常的殺人案,這也不是尋常的苦主和被告,想活命,閉嘴吧。

      ……

      半晌之後,蕭玦澀澀的道:「好,但望你能以證實趙王之罪。」

      他手一招,於海會意的進入偏殿,去取那三份證據。

      見到這場景,百官們真是恨不得買把鎖,鎖緊嘴算了。

      連驚呼聲這回也不敢有了。

      十三卷證據齊齊攤在龍案之上,蕭玦不看蕭琛,只盯著秦長歌,道:「宣人證。」

      我主聖明。秦長歌微笑回身示意。

      早已等候在偏殿,被內侍一一引入的,孟廷元、聚宴士子、趙府諸般證人、董承佳遺孀。最後出現的是姜華。

      原本告假的他,今日以證人的身份,滿面難堪的挨挨蹭蹭的進殿來,在殿角跪了。

      其餘人等,大多不過販夫走卒之流,最多去過王府偏堂門外,哪裡經歷過這國家核心之地,煌煌威嚴的政治中心,上臨無上尊貴的天子,身周俱是遠遠遇見便要遠避的貴人的場合?更別提還要在這樣層簷歷歷,金龍飛舞,看一眼都要昏倒的地方臨帝王垂詢,舉證親王之罪……一個個連呼吸死命憋了,跪在漢玉雲母磚上,扒著磚縫,瞅著前面跪著的人的腳跟不敢抬頭。

      秦長歌無聲吁了口氣——忒沒膽色了,虧得臨行前還叫祈繁給他們各吃一顆她以前研製的可提升膽氣的「壯志丸」,那是以前做了玩的,不曾想今日便派了用場。

      依次三跪九叩,一個個輪流說了,雖然有的人結結巴巴,有的人詞不達意,有的人斷句錯誤,有的人語無倫次,但總算是,說完了。

      「……草民賤辰,本應三月,趙王於二月初,曾對草民言:『擬為先生壽,但三月恐無暇,可否提前』?草民虛榮,貪戀親王愛重,遂應了……二月乙末,實在非草民賤辰。」

      「……當晚黃墨古酒醉,曾汙趙王衣袍,趙王進內室整理,大約去了兩刻工夫……我等都是親見。」

      「……黃墨古飲酒有過敏之疾,平日少飲,那日卻行跡異常……」

      「……奴才當晚進書房打掃穢物,劉管家吩咐,內室不許去,也不許別人進去,要奴才守著那內外間相連之門。」

      「……當晚趙王從後門乘轎出門,奴才們得了吩咐事先便在後門等著,當晚二更許,王爺出來,是奴才和另幾位兄弟抬的,一直抬進宮內值宿房,是董統領出來接著的……奴才回來後,當晚睡得很死,醒來後便見自己在亂葬崗……幾位兄弟都死了,就活了奴才一個,但也從此殘了,一直討吃度日……」

      「罪婦姚瓊,恭祝陛下萬年,並代先夫申冤於丹陛之下……先夫受人蠱感指使犯下滔天罪行在前,被人過河拆橋設計殺害在後,先夫留有血書在此,罪婦深知仇家勢大,數年來不敢聲言,懷揣先夫血證躲藏漂泊,今日終得金鑾殿上,向陛下剖陳分明……先夫有罪,但趙王更有滅口殺人之罪,若非忠心於此人,先夫何至背棄陛下,遭此殺身之禍……罪婦願身代先夫之罪,身受淩遲之刑,只求陛下明正法治,令有罪之人皆不得免!」

      「犯官……姜華……有罪……趙王與董統領當日長樂宮前密謀調換侍衛,是犯官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犯官當日當值,子時前後,犯官出外將當日奏簡交遞御書房時看見他們……金匱室有犯官出外的記錄……」

      ……

      眾口一詞,鐵證如山。

      眾人心中都道:趙王休矣。

      目光或憐憫或不忍或幸災樂禍的投向始終不言不動的蕭琛,這人素來以沉穩睿智,聰慧出眾著稱,據稱有『一言抵萬金』的美談,很少說話,但每句話都不是廢話,每句話都極有份量——今日一見也是如此,只是,在現今這個厲害女子織就的密不透風的天羅地網之中,你要以如何的千鈞之力的言語,才能破網而出,甚至反戈一擊?

      眾目睽睽中,蕭琛不看竊竊私語的任何人,不看散淡卻淩厲的秦長歌,只是跪於當地,沉靜甚至微帶哀傷的看著蕭玦,眼色幽涼,如雪裡梅花,雲中遠月,這一刻的清絕的蒼涼,悵惘如一首未完的悼詞。

      他似是對那樣的滔天大罪厲絕言辭毫無感受,似是對反證自己清白毫不在意,似是只是想從蕭玦目光中挖出他心中真正所想,想知道,那個樓閣深處飛雪輕盈之中舞劍的少年,是否真是眼前這個威嚴高貴的男子。

      他只是那般緊緊盯著蕭玦。

      蕭玦的手指,卻只是攥著那十三份證詞。

      目光緩緩下移到蕭玦攥緊的手指,蕭琛突然,極其愴然的一笑。

      猶似幾多深恨,不解昔日調悵。

      那年石板橋上的寒霜,怎麼到了今日,還森涼的掛在眉稍,好冷啊……

      連心都凍著了……

      他的眼色,一分分的冷了下去。

      似一方冷玉,沉入永恆不見天日的深淵之冰泉中。

      這一刻的沈默宛如萬年。

      萬年之後,滄海桑田,浮雲變遷,遙遠變得更遠。

      一聲低弱的言語,卻如巨鍾之聲乍起,擊破層層捆縛,震盪在每個人的心頭。

      「你始終在指證,我當晚行跡詭異,於長樂宮有陰私之行,但是你不能舉證出,我殺了先皇后。」蕭琛淡淡道,「而且你的所有證據,都建立在,秦皇后和明宣太子之死的前提之上。」

      「假如——」

      他譏誚的側首,看秦長歌。

      這一刻目光冷若冰劍,刺入肌骨髮膚。

      「睿懿皇后和明宣太子,根本沒死呢?」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四章  下獄

      一語出而風雷起,一語出而萬人驚。

      這已經不是「一言抵萬金」,而是「一言抵萬敵」了。

      「砰」一聲,一個素有心疾的官員,經不得今日金殿之上,一波一波此起彼伏的震撼,直直的摔倒在地,做了這場無聲攻殺的第一個受害者。

      內侍立即手腳快速的將人拖了出去。

      蕭玦已經無暇理會昏倒的人,更無暇理會官兒們的神情,這一剎新潮激盪幾乎把持不住,他手指緊緊扣著御案,無法自控的真力沖指而出,幾乎將堅硬的檀香木摳出一個洞——可能嗎?這可能嗎?

      這些日子,翻覆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難道臨到頭來,一切轉回原點?

      近期在心中的那個懷疑,一直在試圖尋找蛛絲馬跡的那個懷疑,只是自己的幻想?

      而長久以來的執念,才是真正的現實?

      這原是一個太美好的奢望,美好到有如水月鏡花,美好到這些年他不敢面對,連她的名字也不願聽取——他不願給自己深想的機會,他害怕那些深入的探索,會將夢想生生擊碎,直到明霜出現,使他鼓起勇氣去探尋真實,卻終被血淋淋的現實狠狠一擊。

      若非傷重如此,他又怎會試圖復仇?又怎會忍著割心的苦痛,去選擇去懷疑自己孱弱的幼弟,將他置於朝堂之上,面對他人利劍狂刀般的控告攻訐?

      可是,阿琛言語淡淡,神情卻如此漠然而蔑視,他是真的沒有畏懼。

      一線星火,死灰復燃。

      他緊緊盯著蕭琛,自己都沒發覺連聲音都有些變化,「趙王,為何有此一說?」

      蕭琛眼底瀰漫著淡淡的雪意,語聲也清涼如雪珠,襯著他蒼白的頰,似是一輪冬夜裡淒清的月色,他居然不答蕭玦的問話,而是側首,眼色複雜的看著秦長歌。

      「你好心計,好縝密,好周全……可是你終究不能證實我暗殺之罪,你步步為營,自以為天羅地網?可惜我看你,好無稽!」

      他一叩首,也不看蕭玦,只低聲道:「先前這女子將該說的都已說完,也該輪到臣弟辯誣了——臣弟亦請求陛下主持公義,予臣弟自辯之機。」

      目光一縮,微有悵然難過之色,蕭玦半晌方澀聲道:「准。」

      心重重的沉了下去。

      阿琛……經此一事,我們兄弟,是不是再難回歸當日和睦無間真心相待的時光?

      朕……終究成了完全的孤家寡人……

      蕭琛緩緩起身,盯視著秦長歌,嘴角浮現一絲笑意,不是得意,不是喜悅,而是一種破釜沉舟,此去決然的笑,明光四射,寒氣凜人。

      他看著秦長歌,一字字道:「今日本王教你一個道理,你仔細聽著,這輩子估摸你是沒機會用了,投胎後大約還用得著——言語,永遠看的是份量而不是多寡,不是你擺出的證物夠多,你言語便給利若刀鋒你便可以得意到底——我無需長篇證詞,無需這一群繫在一根繩上的螞炸般的證人,甚至無需多言,我只要兩個人,就足夠證明,你,你這個低賤的女子,得了失心瘋吃了豹子膽,居然在朝堂之上,御駕之前,妄圖以大逆之罪,誣告一國親王!」

      他冷笑,拂袖,轉首,道:「請皇后,太子!」

      皇后!太子!哪個皇后和太子?

      百官們的手指掐進了掌心,掌心裡濕嗒嗒黏膩膩全是汗水——西梁皇朝,能夠同時存在的皇后和太子,只有睿懿皇后和明宣太子!

      今天這是一出什麼大戲?一百年也見不著一次!

      眉毛一挑,寒光一閃又隱,秦長歌剛才因為蕭琛言語而微鎖的眉峰,這下真的皺在了一起。

      容嘯天怎麼搞的!

      居然真的沒能看住人?

      蕭琛……果然是個厲害人物啊…

      她哪有心情理會蕭玦和眾臣的反應,只顧低頭緊張思量對策,忽覺四周靜了一靜,有種屏息的奇異寂靜,隨即,騷動又起。

      寬闊宮門,深深幾許。

      有女怡然,踏雲而來。

      一抹朝陽斜鍍,光色爛漫,不及那人豔光四射,娥眉雲鬢,迴風舞雪,香培玉琢,鳳翥龍翔。

      其豔若霞映澄塘,其神若月射寒江。她行步而來的姿態,帶著優美而奇異的韻律,月白裙裾若梨花一朵,攜了滿襟高貴清豔的春色,每一步都擁紅堆玉、芬芳暗隱的香滿殿堂。

      她淺淺微笑,神態和靜,膚光瑩潤,如玉雕成,帶著溫玉般乳白柔軟的質感,溫柔嫻美之態,宛如娟娟淑女,只是那上挑的黛眉,氣韻淩雲,明明近在咫尺,卻令人感覺遠在雲端。

      她不看任何人,只微笑俯身看著手中牽著的幼童。

      那孩子三四歲光景,著一身紫紺色小錦袍,繫著櫻紅髮帶,烏髮勝墨,玉雪可愛,清俊的小臉濃眉英銳,瞧來甚是眼熟。

      朝堂上倒抽氣的聲音,彙聚成一片,響亮而龐大,聽來有若雷鳴。

      能立於金鑾殿上,必得四品以上官員,在場的大多都見過睿懿皇后,而先皇后容色驚人,但凡驚鴻一瞥者,無人能忘,此時一見這女子,容貌相差無二,已紛紛認了出來。

      而她那份溫柔卻疏離,和雅卻睥睨的獨特神韻,向來也是睿懿的專屬標標誌。

      這不是睿懿皇后,還能是誰?

      她手中牽著的孩子……眾人看著他的小臉,細細端詳了眉目,不由自主的將目光轉到陛下臉上。

      ……神似得緊。

      眾人譁然,立時又將惋惜的目光轉到秦長歌身上。

      這女子……完了。

      又是碰的一聲,姜華無聲無息的暈了過去,腦袋撞在殿角,撞出一聲沉悶的迴響。

      其餘下跪證人等,除了那個願意身受淩遲而始終以恨惡凜然目光看著趙王的董氏遺孀,皆抖簌如同篩糠。

      奏長歌抿唇,暗恨。

      哪裡出了問題?

      趙王侍妾……你好大的膽子。

      山寨版也敢登堂入室!

      趙王殿下……你天生適合當水貨製造商。

      你連假包子都搞出來了,包子知道了一定宰了你,他最討厭別人學他了。

      ……那日趙王府驚弓之戰,敗於秦長歌暗算手段下的蘊華,面具掀開的一刻,曾令秦長歌大罵。

      那活生生的是睿懿第二。

      是天生如此?還是後天造就?除了蘊華本人,誰也難以查考,聯想到蘊華南閩彩蠱教聖女的身份,再想起南閩當年以美色妖姬對付中川的手段,奏長歌想到一個可能,立時噁心得想要嘔吐。

      若不是不想驚擾大局,奏長歌一定會好好和蘊華交流一番。

      今目叩閽之前,一向滴水不漏的秦長歌,早早安排容嘯天率領屬下攔截蘊華一一無論如何,不能讓這個女子出趙王府。

      不想,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這女子還是在最關鍵的時候出現了。

      奏長歌決定,今日若能脫身,日後一定要把這女子給解決掉。

      踹倒你,再在你臉上擦我的繡鞋……

      蕭玦早已怔在了御座上,渾噩僵木不知動彈。

      她還活著?她們還活著?

      我的妻子,我的孩子,真的沒死?

      只是,為何這許些年她都不曾出現,卻在今日這麼湊巧的時機到來?

      心潮翻湧,不知悲歡,往昔的女子影像與此刻階下仰首而笑的顏容交替閃回,不住重合,恍恍惚惚中似真似幻而又非真非幻,她就在眼前,依舊無雙國色,依舊風致高華……此番似喜似疑似驚似怔,雲濤霧卷若明若暗,幾近失聲。

      「陛下……」他說不出話,階下怡然而立的雍容女子,卻已微笑開口,「別來無恙否?」

      她以當年睿懿母儀天下的神后之姿,儀態萬方的輕輕施禮,眼波流動,風采妙絕,「與君一別久矣……臣妾不勝思念陛下。」

      那思念二字,含在齒間,輕柔旖旎,繡面芙蓉,一笑而開。

      她微笑著輕推那幼童,「溶兒,來拜見你父皇。」

      那孩子極其乖巧的上前,俯首階下,聲音清朗,小小年紀便隱隱氣度非凡,「溶兒見過父皇!」

      「……起來吧……」半晌蕭玦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此時心中雖難掩激動,但長久以來久居高位者,定力多半是要有幾分的,加之猶存的幾分疑惑,令他深知此刻並不可朝堂認子,否則萬一事情有詭,西梁國體也將因此蒙羞。

      他雙手按在龍案上,借助冰涼光滑的紅木觸感,寧定自己的心神,半晌,緩緩道:「你……因何而去,因何而來?」

      「臣妾因人陷害之局而去,為解恩人被人陷害之局而來,」假睿懿答得從容流暢,「事關宮闈隱秘,不宜宣諸朝堂,但臣妾本人在此,便已是最好的證明,請陛下還趙王清白,並追究設局陷人者欺君之罪!」

      蕭玦細細的將假睿懿打量半響,那神情,風姿,眉目,舉止,言談,無一不似,時光時於美麗的女子似乎別有一份偏愛,三年光陰,並未對昔年的她有任何戕害,反倒將最為動人的韻致,絲毫不改完完整整的保留了下來,她對峙當面,鮮活如初,便要硬指她不是長歌,都覺得荒謬無稽。

      只是,最初那份震驚激動過後,為何此刻心中並無喜悅?並無當年每一見她便由衷生出的如浪潮拍岸,令人澎湃而激越的莫名喜悅?

      再將目光轉向雖然局勢徹底翻轉,卻仍無驚駭之色,只是皺眉若有所思的明霜,……她,要如何自辯?在這極其不利於她的情勢下?

      他尚自沉思,假睿懿怎肯放過秦長歌,步步緊逼,「陛下,臣妾知道今日出現得太過突兀,難以取信於您,但溶兒當面,卻是實實在在的西梁太子,您的骨中骨血中血,臣妾斗膽,請求滴血認親。」

  奏長歌心中一跳。

  她經過現代這一世,自然知道滴血認親的非科學性,但是在落後的時代,這是強大的不可摧毀的認親手段。

      而以蘊華擅長毒蠱的南閩邪教的出身,想要在滴血過程中搞出點貓膩,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就算從現代醫學上來看,a型血和b型血本身就極易相溶,蕭玦那個性鮮明朗銳,像是a型血的特徵,就是湊巧,也有可能認出一堆兒子來。

      這丫真狠毒,認了兒子,還能不認娘?何況這個娘還克隆得比原版還像正版。

      奏長歌無聲嘆氣——當她看見情勢不可挽回的逆轉,蕭玦首肯,內侍端出金盤玉碗清水的時候。

      再看見群臣伸脖子瞪眼晴,看著金殿之上,那孩子和蕭玦各自擠了一滴血,滴就玉碗清水之中,眾人屏息等倔,隱約似可聞心跳如鼓。

      時間這一刻,漫長至難捱。

      那兩滴血滴在清水中游戈,似是有所感應亦有所召喚,無拘無束的奔向對方而去。

      最終緩緩,而又眾望所歸的融合在了一起。

      奏長歌看著蕭玦此刻終於難掩的激動驚喜神情。

      哀怨的嘆息,幾乎就要衝出口了。

      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啊……

      眼下,局勢突然逆轉,不容她反應的,走到難以翻轉的地步。

      眼下,她能做什麼?

      是拆穿假睿懿的身份,毫無證據的用那個西梁幾乎無人知曉,極其神秘的彩蠱教來為自己辯白?

  就算自己走了狗屎運,皇帝陛下相信了,那麼,如何推翻那張臉?……蘊華那張臉,殺傷力實在巨大,就算現在秦長歌和蕭玦說:娘的,這丫是個南闐盜版,我才是西梁版睿懿,只怕也不抵她把這張臉一擺來得有說服力。

      ……辦法不是沒有,畢竟真正和蕭玦做過夫妻,兩人耳鬢廝磨那些旖旎舊事,真的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隨便提出一件,也足夠蕭玦激動的飛撲來認妻了。

      或者,使計讓蘊華自現馬腳,這對陰謀詭計信手拈來的秦長歌根本不是問題,只是那個假太子呢?蕭玦大約心裡已經認了他,畢竟在這個時代,滴血能溶,便幾乎可以等同於鐵板釘釘的真實親生,不可顛覆,而蕭溶,這個失蹤時僅僅一歲的孩子,在蕭玦和天下視野裡未曾有機會表露過任何自己的個人特徵,要想在滴血認親認定血脈後再推翻假太子,最起碼硯在還真沒有好辦法。

      當然,蕭玦認了自己這個妻,對方的兒子自然是假的。

      只是……認妻?

      在這裡?

      秦長歌一直不願意將自己的身份太早揭露,更不願意揭露於這朝堂之上天下之前,今天只要蕭玦認了她,明日整個內川大陸都會知道,那個陰毒殺神秦長歌又殺回來了——太早暴露自己,可不是好事,尤其當真相,看似已露其實還未全露的時候。

      她始終隱隱覺得,即使今日能扳倒蕭琛,也未必就是真正打掉了當日暗殺自己的那個隱於幕後的勢力,對蕭琛出手,為的也就是逼出更多的一此真相,如今看來,打草了,驚蛇了,蛇在意料之中反咬了,放蛇的,或者捉蛇的玩蛇的看蛇的,也在蠢蠢欲動了,但是那蠢動反擊的力量,比她想像的還要大。

      秦長歌重生以來,因為今日突然脫出掌握的事態,第一次對敵手生出凜惕之心。

      大巧當若拙,大刃應無鋒,明霜已經置於敵人視野之下,秦長歌……還是再隱一隱比較好,須知不同身份必然有不同反應,對方再強大,在沒有確定她是誰之前,設置的障礙阻攔,想必也會不同些。

      思前想後,一瞬間想出一百個可以證明自己打倒蘊華的辦法,但每一種都多少和自己身份有關,秦長歌頹然一嘆,終於放棄了。

      好吧……兒子,兒子他乾爹,我老人家累了,不打算玩了,接下來想要再見到我,看你們的了。

      她無奈的嘆氣,看著蕭琛一言不發向她看來,目光平靜卻隱隱怨毒。

      更無奈而悲摧的,看著蕭玦神色複雜的凝注她半晌,一揮手,道:「來人,將這干人等,統統打入天牢!」

      蕭琛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睿懿皇后既已當面,此女喪心病狂,當殿欺君,搆陷親王之罪已昭昭於目,此為建國以來第一驚天大案,必得以嚴刑峻法匡正法紀以震傚尤,否則不足以交代於天下——以我律法第三百四十二條,此罪當淩遲,連坐三族,請陛下下旨。」

      三族你個頭啊,三族?小叔子你要不要自殺?

      蕭玦目光一閃——阿琛素來不是如此操切,今日卻有咄咄逼人之勢,他是恨上明霜了?還是怕朕有回護之情,赦免明霜?

      再次深深看了明霜一眼……事已至此,怎能赦免?

      形勢逆轉,眾臣們自然趕緊要扯順風旗,此時紛紛落井下石,忙著向趙王殿下賣好。

      「此案勢必驚動天下,諸國之下,必將關注我主應對,此女行為無恥,窮兇極惡,居然妄以白衣之身於朝堂之上,搆陷親王,行徑令人髮指,此獠不除,何以對天下,何以對臣民,何以對我有功藩屬,何以對我西梁棟樑!」

      「趙王乃國之長城,怎可於金殿之上,為宵小所辱!請誅此等不知綱常天理之逆賊!」

      「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此刻群情奮勇,萬眾一心,空前的熱烈和團結。

      也都十分聰明的,一字不提:此女行為周密,背後必有相關勢力,尚需徹查。

      笑話,這些宦海浮沉的老手,誰看不出此刻趙王已將這個女子恨透了,只恨不得她立刻血濺朝堂,哪肯再慢慢查證,給予對方時間反應導致節外生枝?自然也樂於成全,心照不宣,一片喊殺之聲。

      微微冷笑,秦長歌閉目不語——實在說不得,也只好魚死網破了。

      深吸一口氣,蕭玦何嘗是笨人,心若明鏡台,照得見諸般飛揚塵埃,他既然早知群臣心思,哪裡肯被牽著鼻子走,目光一掃,群臣立時噤口。

      一片凜然的沉寂之中,蕭玦聲音迴蕩在站了近百人依日空曠暢朗的大殿裡,顯得分外清晰森然:「此等大案,令人驚震瞠目,朕自然要有交代——不僅要有交代,還不能草率交代,此女一孤弱女子,何能獨立蒐集這許多證詞並尋來這許多證人?背後定有人主使,此人梟獍之心,竟妄圖害我皇弟!朕雖憐惜生靈,也不當為此窮兇極惡之徒有所寬憫,朕,不惜再興大獄!但凡欺君飾罪者,無有可恕!三尺之冰,正為汝設!來人——」

      他俯首對著跪地聽宣的侍衛,目色幽深,冷冷道:「交刑部主審,務必徹查此女身份來歷,及身後有無相關主使諸事,及時報朕!」

      也不容人再反應,長身而起,攜了「兒子」的手,對假睿懿溫言道:「一別久矣,朕有滿腹的話兒想和你說,也不知你近年過得好不好,長樂宮已毀,朕帶你去看看鳳儀宮。」

      目光一閃,秦長歌微微舒了口氣。

      蕭玦……已經不是當年的蕭玦了。

      這是要套問蘊華了——他沒有完全相信,最起碼對蘊華,沒有。

      秦長歌無聲冷笑——假皇后啊假皇后,你要如何和蕭皇帝暢談當年呢?

      那廂,蘊華神色如常的盈盈施禮,淺笑道:「臣妾亦思與陛下徹夜清談,長夜剪燭,月移花影之下,訴久別重逢之思,不知今夕何夕。」

      她明明語氣坦朗,一字無涉於私情,然而不知為何,聽來卻覺餘情宛轉盪氣迴腸,那兩個『夜』字,那句不知今夕何夕,每個字都微微的起了尾音,似是鳩紅嬌軟的花瓣飄蕩入心,搔得人心癢難熬,一顰一笑,風情無限。

      蕭玦的手勢,緩了一緩,原本不打算碰她的手,突伸來,款款牽了她的手。

      秦長歌心中一震……媚術……她用了媚術……

      這女人好本事……隱而不發,似若無形,竟能於對談言語中不著痕跡的探入媚功!

      秦長歌吸氣……嘶……當初就不應該想著留下她來追索南閩彩蠱教和蕭琛的關係……應該直接殺了她的……

      那兩人手指相交,相視一笑,蕭玦滿面喜悅,正要舉步,蘊華忽然嚶嚀一聲,臉色蒼白,蓮折梅落風捲嬌絮般,軟軟倒了下去!

      那孩子立即飛撲而至,嬌嫩童音裡滿滿焦急和哭音:「母后……母后……你又犯病了……」

      譁然聲中,蕭玦滿面焦灼,先掐人中再輸真氣,無奈懷中佳人動也不動,蕭玦霍然抬頭,怒道:「這是怎麼回事?她怎麼了?」

      「娘有傷……一直沒好……」假太子抽抽噎噎,哭得煞是可憐「……王爺叔叔知道……」

      「陛下」,蕭琛適時上前一步,肅然道:「其實若非皇后為人所害,臣弟無奈之下不敢聲言,她早已和陛下團聚,今日大約是聽聞臣弟身處危境,她才不顧鳳體急急趕來……此事說來話長,救人要緊,請容臣弟稍後再稟,只是臣弟要提醒陛下一句,臣弟覺得,臣弟今日陷此重罪,完全和皇后被害有關,這些人步步緊逼,竟是再不容陛下夫妻團聚,兄弟和睦了。」

      「來人!」蕭玦霍然抬頭,滿面殺氣,怫然道:「將這干人速速打入太陛天牢,三日之內,刑部必須追索此案余逆,連同今日上殿誣告佐證者,三日之後,全數處斬!」

      !!!

      好,好,好狠的一招!

      秦長歌難得的佩服了人家一回。

      這叫釜底抽薪啊,暈了,傷了,還談個啥的情?

      假皇后病重不醒,假兒子整日哭啼,真皇帝焦頭爛額心慌傷痛,還記得清醒的去思考有沒有其他內情?

      三日?不用三日,誰都知道夜長夢多,蕭琛用「皇后重傷無能對話」這個好不容易扯出來的時機,暫時不用面對蕭玦的疑問追索,就是為了空出對自己下手的時間。

      今日夜間,趙王殿下要是不對我這個被篡位了的可憐人下毒手,咱就跟他姓!

      秦長歌好無奈的笑著,聽著鐐銬丁零噹啷聲聲清脆,看著侍衛神色如鐵,向自己走來。

      金鑾殿你來我往翻生倒死殺機雲湧,棺材店父子相對侃天說地和樂融融。

      冬日小風吹得那叫一個和煦,包子說話那叫一個天雷。

      「我跟你說,」包子坐在楚非歡膝上,在身後一色黑色雲木大棺材的彪悍背景裡,神態肅然如同師長在教導學生,「我娘那個人,你任何時候都不要太相信她,她真的好惡劣,一天不整人她就好像一旬沒洗澡般難受……乾爹你是不是喜歡她?哦我好同情你,哦你好倒楣。」

      淡淡看了看那個拚命說自己親娘壞話的「孝順」兒子,楚非歡道:「我會把你對我的同情如實轉告你娘的。」

      和包子相處這麼久,他也算是知道了,在這個皮厚心黑的小子面前,你千萬不能臉皮太薄,因為他絕對不會因為你臉皮薄就良心發現維護你的薄臉皮,他一定哪壺不開提哪壺,直到逼得你的臉皮熊熊燃燒成灰燼為止。

      對他,就該用一直以來秦長歌的方式:以牙還牙,以毒攻毒,絕不防守,堅決反攻。

      「不要吧……」包子果然立刻頹然,「愛告狀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沒討到便宜的包子決定換個話題,眼珠一轉,唧唧歪歪揪住楚非歡繼續口沫橫飛——他就是存心的,他就是不想讓他睡覺,誰叫除了娘,只有乾爹一個肯仔細聽自己說話?搜索枯腸找不到什麼新話題,乾脆開始回憶當年——當然,對芳齡四歲的蕭太子來說,所謂當年,也就是和秦長歌初遇那時辰,半年前罷了。

      「……第一次遇見你那次,咱還不認識你,娘娘腔王爺在殺人,我問我娘為什麼不救,我娘和我說,因為咱們沒有能力救,她還說,假如有一天她遇險,而我救不了,也不許我救……」

      楚非歡挑起眉,靜靜看他。

      這是秦長歌的風格,但是,蕭太子你,真的這麼聽話?

      你若真的這麼聽話,我倒要重新審視你了……

      「後來我仔細想過這話,」蕭包子手一攤,「女人就是沒見識,你瞧她說的什麼話?」

      ???

      「我要是看見自己娘倒楣了還不救,我還是個男人嗎?」包手越說越憤怒,「她這是在侮辱我作為男人的尊嚴!」

      一直在旁邊傾聽的祈繁對天翻了個白眼,太子爺,好像,大概,也許,你現在真的還不能算男人吧?

      「祈繁!」

      一聲大喝突然驚破祈繁的腹誹。

      抬眼望去,楚非歡沒來由心口一緊。

      門被砰的一聲撞開,容嘯天滿面憤怒的衝進來,形容蒼白酷厲,左臂血跡殷然,嘶聲道:「有人使計……我的人死了大半……人沒攔住……」

      院內數人,嗵的站了起來。

      祈繁站起得太急,砰的一聲帶翻了凳子,他自然知道「人沒攔住」代表什麼意思,想著假皇后出現有可能引發的嚴重後果,冷汗自額頭密密滲了出來。

      「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

      「來不及說了!」容嘯天頓足,「先去救人!」

      「救人!怎麼救?」祈繁怒道:「你當金鑾殿是棺材店,說去就去!」

        將翻落的凳子扶好,他頹然坐下,以掌支額,喃喃道:「一著錯,滿盤皆落索……已經錯了一步,不能再錯,必須拿個周全的章程出來才能救人,因為我們已經沒有機會了!」

      楚非歡一直以手撫胸,淡淡遙望著宮城的方向,對他們的對話恍若未聞,稍傾,將目光緩緩放下,輕輕落於滿面茫然的蕭溶身上,道:

      「現在,是你兌現你剛才諾言的時候了……溶兒,你娘遇險了。」

      「什麼?」蕭包子一驚,轉目看看眾人凝重神色,突然大怒,一腳踹翻了自己的小凳子。

      「我的娘,我欺負,別人,不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8 12:04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4-28 01:00 AM 編輯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五章  牛詩

      太陛天牢,巍巍高牆,深深鐵壁,高牆四周有深達數丈的壕溝,溝中俱是足令一個大活人轉瞬化為白骨的「重水」,四角有瞭望高塔,高塔之上東西南北四個方位,長年累月搭架著西梁皇朝最彪悍也最為先進,由當年開國皇后師門「風羽神弩」改造而成的「追風弩」,並在整個牆體及內牢,設置機關無數,設鐵甲重兵三千,晝夜拱衛,燈火步聲,永遠不滅。

      更奇異的是,這座牢,是沒有門的。

      說沒有門也不盡然,門戶是流動的,暗藏於四壁高牆之內,每日機關排列不同,門戶位置也不一樣,必須掌管太陛天牢的三位最高首領同時到達,各自對上自己掌握的那部分的機關,才能開啟——這也是英明神武算無遺策心思狡詐神鬼莫測的開國皇后本人,在前元舊牢的基礎上設置改造的。

      這是天牢中最高一級的牢中之牢,關押的都是涉及軍國和皇室的要案重犯,基本上,據史書所載,數百年來進入這座號稱「鐵獄」的重牢的人,雖然寥寥無幾,平均五十年接客一次,但是從沒有活口出來過,而曾經在這座鐵獄呆過的要犯,最低標準也是郡王,其中前元以宗族之疑掀起滔天血案,弒君未成而殺人數萬,以成山白骨建造王府最後被親人刺死,死後賜號「梟」的雍王元蔚,即使此牢大名鼎鼎的住客之一。

      能在這些歷史上臭名昭著的凶人一同列席於此,成為太陛天牢重犯名冊上以硃砂書寫的成員名冊中的一員,秦長歌覺得,作為小宮女明霜,實在非常光榮,作為真身睿懿——算了吧,那真的很糗。

      一線月光,從牢頂那扇小得不及包子臀部尺寸的窗子洩下,在同樣是鐵質的地面上塗抹上一層黯淡的淺灰,秦長歌瞅瞅那以赤河明鐵造建的窗子,再瞅瞅以純鐵製造,連挖個洞都不可能的牢房,大罵設計者厚黑無恥——她又忘記這牢房的改造是她老人家的手筆了。

      好吧……全是鐵的也有個好處,就是絕對沒有老鼠。

      不僅沒有老鼠,連聲音,也絕對不會有。

      秦長歌非常陰毒——當然這是強調了很久的事,已經無需贅述了,她早在前前世就知道,絕對的寂靜對人的精神意志的摧殘力是無比強大的,除了早已習慣無聲的聾子,正常人在完全黑暗無聲的環境中超過一定時間,會產生很多奇異幻覺,最終導致神智很有可能出現問題,所以她規定,牢房四周不許人靠近,不許發出任何聲音,保持絕對的寂靜,直到逼瘋犯人為止——這真叫自作孽不可活。

      其實蕭琛如果不急的話,只要把頭頂窗子命人給關上,最多等上一週,就算秦長歌心志比較強大,在此刻沒有豐沛內力護住心脈的情況下,只怕也難免如他所願的出點精神問題。

      唔……也許等下就有人來關上窗戶了。

      四周很安靜,如同深水、冷淵、墓地般的安靜,是那種很容易使人聯想到白骨,鮮血,幽魂,無聲飄蕩的鬼火、記憶中以為早已忘卻的不欲面對的往事的安靜。

      ……絕對的靜默裡,遠處突然隱隱傳來敲擊的聲音。

     單調,枯燥,而又奇異。先是有一定的節奏,隨即便淩亂無序,淩亂一陣子後,又開始了又節奏的敲擊,那頻率十分古怪,在這極度的寂靜裡,飄逸迤邐,遊絲浮雲般捉摸不定,明明只是普通的敲擊聲,在壓抑黑暗煩亂之中的雙耳聽來,卻宛如心中執念之人的吶喊,宛如慈母遊子般求歸的呼喚,又或者是女子的嬌啼和男子的嘆息,響在空曠冷寂的飄搖夜風中,如真如幻似是而非……引得人忍不住豎起耳朵,要去細細聆聽。

      一絲幽光裡秦長歌熠熠雙目,宛如夜明珠般光華迫人。

      她冷笑一聲。

      爬起來,歪歪扭扭的摸到牆邊,試了試,果然,這種生鐵表面不平,一劃一條白印子。

      秦長歌把指甲在牆角磨了磨,磨成尖銳狀,和認真的刻:

      「傻帽明霜,到此一遊。」

      想了想,又繼續刻:

      「老婆當面也不識的傻帽加一級蕭胤成,我詛咒你遲早到此一遊。」

      胤成,是蕭玦的字。

      偏著腦袋想了想,秦長歌皺起眉頭,喃喃道:「傻帽加一級,我怎麼覺得有點不對呢?你在玩什麼把戲?」

      搖搖頭,算了,懶得理他。

      再想想,又刻:

      「小叔子,以下這段話寫給你,我想你遲早都會看見,你不想看見,我也一定要讓你看見,對了,白話文你看懂不?你那麼聰明,小事一樁,我就不翻譯成古體了,我還得留點力氣對付你等下的暗殺呢——小叔子,當年石板橋上的霜,很冷吧?當年你哥舞劍,很美吧?你在心裡記了這麼多年,你何必呢你?你是覺得,你哥也一定記得是吧?咱不撒謊,你哥是記得,但他的記得和你的記得根本不是一回事,你何苦來呢你?難道沒人告訴過你,哥子儘管騙,嫂子不可欺?」

      「你招惹我了,」秦長歌寫得興起,繼續寫,「我不想招惹你,你卻招惹我了——當年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其實你我心裡都有數,真正動手的不是你,你頂多算個週邊人員,我老人家告御狀,要的也僅僅就是逼你老實給點線索,要知道我老人家做事從來不喜歡按常規來,報仇非得告御狀解決?我這仇御狀能解決?切!——可是你不知道是不肯吃虧的性子作祟呢還是你有啥難言之隱呢,你寧可濫殺無辜你也不肯開口——你在隱瞞什麼?叔子,你可知欲蓋彌彰?你可知匣劍帷燈?你可知論起陰謀詭計你嫂子謙虛第二便沒人敢稱第一?你會後悔的,真的,你嫂子不說大話,別看咱現在在太陛天牢你在富貴王府(其實我看你現在也不在王府,你沒空,你得安排怎麼殺人如草不聞聲的解決我呢,你比我忙,辛苦辛苦——不過我敢打一塊錢的賭賭你一定白忙)但是遲早我會讓你換個地方呆著——雖然你不心疼我但是我心疼你,這裡太冷,你凍死了你哥這輩子又要做惡夢,我決定了,你去安平宮吧,專門幽禁親王的冷宮,歡迎你成為安平宮第一個西梁皇朝王族的光榮住客。」

      心疼的收回手指,秦長歌哀怨的看著自己纖纖十指給磨成了光禿禿的平面,大恨,再添一句:「我好容易養成的指甲都為你磨沒了, 你拿你的王府資產陪你嫂子,還有你侄子,快要過生日了,你給送幢別墅吧?謝謝。」

      算算時間,秦長歌換個手,繼續寫,這回默寫詩詞,同時很有素質的註明轉載:

      「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許放屁!」(毛太祖)

      「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犯睿懿者,雖猛必推!」(漢武、睿懿)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群太監上青樓」(李煜,未落牛人)

      「天若有情天亦老,我只怕你等不到」(李賀,網路牛人)

      「自古美女多夫君,長使英雄淚滿襟。」(杜甫,網路牛人)

      「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為狗爬出的洞也鎖著,一個聲音高喊著:他媽的,都鎖著?」(葉挺,網路牛人)

      「莫愁前路無仇家,只怕身後有情敵。」(高適,睿懿)

      「愛國愛家愛包子,防火防盜防小叔。」(睿懿原創)

      ……

      一邊寫一邊大笑,秦長歌得意洋洋正寫得興起,頭頂突然嘩啦一聲,微光一黯,宛如星火跳躍一霎隨即歸於沉寂,整座小小鐵牢,頓時沉入極度的黑暗寂靜之中。

      秦長歌笑容一斂,剛才的得意癲狂之態已經不見。

      剛才極度寂靜裡突有聲響,立時引起了她的警覺,那聲音細微去古怪,引人沉溺,秦長歌初初聽了幾聲,便發覺這是控人心神的「音殺」之技!

      「音殺」是流傳於武林史上的奇異武技之一,據傳最早由「音魔」完顏沁霖所創,完顏沁霖死後,此技漸漸不為人所知,但秦長歌知道,當今天下還是有幾個門派會這門絕技的,這幾個門派,大多是那位風流絕世的完顏音魔的情婦小妾後代,當然,千絕門不是。

      音殺殺人,方式有好幾種,有引人躁狂的,誘人內心黑暗的,有使人自斷心脈的,這都是對付武功高強之士最有效果的手段,而最不為人所知的,連秦長歌也從未見識過的,卻是利用外力所輔,大面積殺人的「群殺」。

      以極度黑暗寂靜為輔,誘使不會武功之人出現幻境,自尋死路。

      比如,今夜明明應該超級寂靜的太陛天牢外,突然傳來的異音。

      今夜太陛天牢關押的,都是不會武功的人。

      對方,真是好生強悍啊,強悍得連秦長歌都不得不第二次佩服——短暫時間內,居然能找準殺人的最佳方式,居然能找到會這門幾乎失傳的殺技的人,毫無痕跡不動聲色的,便可以解決掉這批犯人。

      看起來,也就是凡人不堪壓力自裁罷了。

      連懷疑都不會有,因為睿懿同學的天牢設置,本就是讓人有進無出的,功能就是要你或壓抑或瘋狂而死。

      對方只是巧妙利用了這個功能,把時間提前了一點點,因勢利導而已。

      天衣無縫不落痕跡的殺人方式,得手真的是分分鐘的事情。

      可惜對方不知道主犯是秦長歌,那個陰險毒辣,見識廣博,遇強更強,遇弱扮弱的腹黑狡猾人物。

      幾乎在辨認音殺之技的那一刻,秦長歌就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在黑暗中養精蓄銳了,這個時候安靜聆聽,就會被黑暗和異聲交織成的殺人之網籠罩,一步步被引導入死亡陷阱。

      必須找點事情給自己做,必須思考,分神,以自身思維的發散,將外來干擾拒之門外。

  她在牆上揭露蕭琛,是思考,理清心中的疑惑和思路;胡言亂語,是為了引發自己對前世的回憶,信息量豐富的前世經歷,又許多事情可以慢慢咀嚼。

      音殺?滾一邊去。

      唯一可惜的事,睿懿同學太狠毒了,把牢房設置成一進一出的齒形形狀,每間牢房都隔音並有距離,聲音無法傳出去,否則秦長歌敲擊鐵壁發出聲響干擾,還能救救其他無辜的證人。

      他們……都死了吧……

      秦長歌微微嘆息,唔……出去後,要撥點銀子照顧好人家的夫人兒子小妾情婦銀子莊園了……

      剛才自己在牆上寫搞笑詩詞,大笑之狀,想必已經落入了有心人眼裡。

      他們定然摸不清自己到底是真的癲狂了還是仍處於清醒狀態,最起碼現在自己還沒死,對方就決不甘休。

      關窗,是下一步的暗殺計畫吧?

      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呢?

      黑暗中秦長歌一雙平日裡春水般的眼,閃著黑狐般狡詐幽魅的光。

      ——————————————

      長而幽深的密道,設計精妙的留著不為人發現的通風口,以至於明明不常啟用,卻不顯憋悶。

      黑色的甬道鋪著結實的青石板,落足與其上的聲響,被放大了無數倍,在密道中迴蕩。

      足音響起之處,一團漆黑中,漸漸浮現出數條人影,當先的,小而圓。

      自然是傚法目蓮救母的蕭太子駕臨了。

      包子殺氣騰騰一馬當先,雄糾糾氣昂昂行走在殺往皇宮的密道上。

      他這回很從善如流的在腦袋上綁了根紅帶子,是偷的祈衡最近新換上的胭脂紅汗巾——大約又是他那個相好送的,包子覺得那色澤不錯,很能體現他現在悲憤的心情,順手摸過來了。

      他真的很生氣,非常生氣,因為乾爹告訴他,有人冒充他去騙人,娘去拆穿被關起來了,這還了得!這世道咋這麼顛倒呢?盜版的也這麼囂張?他蕭公子這般玉樹臨風神采飛揚滿城春色關不住一樹梨花壓海棠,雖說難免被傾慕最近的人模仿,但模仿到欺負他老娘——有沒有搞錯?不知道要尊重原版!?

      他悲憤的惡狠狠走著,恨不得一步踩一個洞——踩在盜版身上。

      祁繁推著楚非歡的輪椅,帶著凰盟手下跟著,剛才他在棧渡橋下看見密道時,頓時恍然當年楚非歡是如何逃得生天了,不由心裡微微有些隔閡——這麼重要的密道,先皇后怎麼從來沒和我們說過?

      一轉眼看見楚非歡正怔怔看著橋側桃林,神情別有幽涼,眉目間深深楚雲,淡淡星光,卻是人遠天涯近,宛如明月遙照空床。

      ……那年棧渡橋上,遲桃花下,你我共用的秘密,終將被更多人雜遝的步聲驚破。

      我總在不斷失去……但望因此你能得到。

      輕輕籲一口氣,楚非歡進入密道後,神情已經安靜下來了,依祁繁的意思,留下一部分人護送他們去見蕭玦,另一部分人去救秦長歌,因為蕭琛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她的。

      默然半晌,楚非歡淡淡道:「救不了的。」

      祁繁一怔,詫異的看他,「你的意思,不必去救?」

      楚非歡默然……他現在不敢再拿她的性命安危,去賭自己那份無可解釋的感應的準確性。

      他已經錯過一次,卻是不敢再拿她的性命安危,去賭自己那份無可解釋的感應的準確性。

      只是……太陛天牢的設置,她只是當年極其簡練的和他說過一次,他雖然記得,但是現在已經沒有實行的可能。

      當年她曾和他說過那門戶在沒有鑰匙情況下的解決辦法——必須有兩個武功絕頂之人,內功一陰一陽,心意相通,使用手、肘、膝蓋、足尖同時開啟暗鎖,全身可以使力之處都必須元轉如意,當時她和自己一番磨折,一個在牢內,也沒了武功,一個肢體已殘重傷無用,還能做什麼!

      長歌……再堅持一會……等我。

      他吸一口氣,仰首,似乎想從根本看不出天日的密道穹頂,看見太陛天牢內的情景,看見心心唸唸掛記的人。

      然而最終只是決然道:「是,不救。」

      抿了抿嘴,祁繁目中掠過一絲微怒和迷茫之色,然而想了想,他終究無奈嘆了口氣。

      「好——咱們全力助力,潛入龍章宮。」

      ——————————

      龍章宮正籠罩在一片緊張焦灼的氣氛中。

      今天下朝之後,陛下親自抱著個女子進了寢殿,後面還跟著個哭哭啼啼的幼童,一迭聲的喚著傳太醫,太監宮女們趕上去安置,陛下根本不給他們接受,親自將那女子安置在龍床上,有宮女上前侍候茶水,一轉眼瞥見那女子的臉,嚇得一激靈將茶盞打翻在地上,立時被陛下一腳踢了出去。

      太醫院的太醫,只要在班的統統被於海跌跌撞撞的拽進來,當先的醫正也來不及磕頭便被蕭玦一塊扯到了御塌前,跪在塌下的太醫正待為女子把脈,無意中看見那女子的臉,手一顫險些從她手腕上滑下來,幸虧這是個精明的,趕緊裝作沉思掩過了。

      然而被蕭玦目光灼灼盯著的太醫,最終漸漸冒出冷汗來。

      這叫什麼症候?

      脈象正常……氣息卻低弱,怎麼會出現這種狀況?

      一個個輪次把過了,皆面面相覷,僵木著臉不敢言語。

      蕭玦目光四處掃射一圈,從他們神情中早已看出端倪,怒道:「你們盡發什麼呆?開方子!」

      「是是是……」一堆人擠頭碰腿挨到外間,咬著筆苦思冥想,半晌方子遞了上來,蕭玦匆匆一閱,臉色立時鐵青——有的發散有的收斂,有的溫補有的驅寒,有的提升有的撻伐……竟是自相矛盾,沒一個相同的狗屁胡開藥方!

      那孩子看他臉色,哭得越發傷心,蕭玦聽得焦躁,伸掌一拍,一疊厚厚藥方立成齏粉。

      「滾!都給我滾!」

      一群人連滾帶爬立時做鳥獸散,連侍候的宮人也被那龍捲風般的怒氣裹挾得站立不住,低頭控背匆匆離開了寢殿。

      大殿內,只剩下了一昏一哭一怒的「一家三口」。

      蕭玦怒氣未消,重重在榻前坐了,就著飄搖燭光細細端詳床上的蒼白女子,明黃絲幔下那女子素約腰身,宛若清雲,玉瘦香濃之姿,便是處此荏弱昏迷之態也不掩風韻……只是這般看著,漸覺心跳加快,心中模模糊糊的想,長歌一別幾年,當初的清傲少了幾分,風姿卻是越發的好了……

      夜長簾幕低垂,彤闌深處明燭幽幽,簾外風定了落花,大約又是一番擁紅堆雪,小偏殿不知誰在生火煮茶,那淡香而幽深,似有若無,勾魂牽腸之處,有如此刻面對思念多年的伊人……

      不知何時,那孩子的哭聲已經消失了,龍章宮,籠罩在一片寂靜之中。

      燭影搖紅,將一切映得如同幻夢,蕭玦也覺得這似乎都不是真的,大約真是一場夢吧……那麼無聲的離去,再那麼突然的,在我絕望的時辰出現……除了夢,除了上天感應到我日夜的思念和呼喚給了我一場分外絢麗的夢之外,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解釋呢?

      我和你,別離了太久,太久……

      燭光下斯人在目,如此真實,那般沉靜的神態,彷彿在昭告一場不可錯過。

      黑髮垂落,目光裡思緒萬千,蕭玦的手,緩緩而溫情的,欲待撫上她的臉……

      「報!」

      急切的男聲打破這一刻無可言說的心事。

      蕭玦回身,長眉皺攏一起,「何事?」

      「回稟陛下,翠微宮先前潛入刺客,御林軍和內廷侍衛已經趕去,微臣特率隊來守護陛下。」

      「朕不用你們保護,」蕭玦不耐的一揮手,「哪裡有刺客就該去哪裡,龍章宮禁衛森嚴,何須擔心!你再帶一批侍衛,親自查探!」

      「陛下,宮中潛入刺客,龍章宮不宜再抽調侍衛——」

      「這是旨意!」

      聽著他語氣堅決,簾外的侍衛統領不敢對眼,叩首退去。

      被這麼一打擾,蕭玦心中先前的模糊朦朧迷思反倒淡了些,一眼看去那孩子怯怯的站在殿角看著他,不由心中微微一動,微笑招手喚他過來。

      那孩子現在倒沒了先前的朗然大方,目光羞怯的蹭過來,蕭玦執了他的手,目光溫和的細細打量,半晌嘆道:「是像我……」忍不住便要去撫他嬌嫩的小臉。

      「摸什麼摸!」

      平地乍起霹靂。

      一聲彪悍的大喝。

      接著便見簾子稀里嘩啦一陣亂晃,離海名貴珍珠簾被拽得珠子滿地亂滾,有人毫不顧惜的踩著一地珠子氣壯山河的衝進來。

      橫眉豎目,紅巾飄揚。

      不待蕭玦反應過來,蕭太子一指西貝貨,問隨後進來的楚非歡,「是他?」

      身後侍衛團團湧出來,愕然的看著這不知從哪冒出的兩人,驚訝之後想起自己的職責,急忙衝上來要將兩人拿下,卻被突然無聲無息出現的一批黑衣人齊齊攔截下來。

      刀光劍往寒光閃耀喊殺嚷叫的背景裡,楚非歡神情淡漠的頷首,「對,就這人。」

      包子一捋袖子,上前,一把揪住那孩子。

      「去死吧你。」惡狠狠將他一推,「就你這歪鼻子斜眼兒,學我?你忒丟我人了,去你的狐狸洞裡再修煉個三百年再來!」

      將那孩子推到在地,猶自不甘休,用靴子在他臉上擦啊擦,得意的仰天大笑。

      「踹倒你,再在你臉上擦靴子……臭娘說爽的事果然爽!」

      擦了半晌,擦到那孩子大哭起來,包子才鄙視的收回腳,看著一直一言不發若有所思盯著他瞧的蕭玦,在自己的小袖囊裡掏了半天,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銀票,手一攤。

      「皇帝大人,我還你甜棗糕錢,你還我娘來!」

      ……

      盯著那銀票,蕭玦突然笑了笑。

      也不接,卻看向楚非歡,半晌感嘆道:「你來了,……三年前,她去,你失蹤,三年後,你在另一個人身邊出現,朕知道你的存在的時候,便已經開始懷疑……現在,朕是不是可以證實心中所想了?」

      緩緩抬起睫毛,目光射向蕭玦,一坐一立的兩個男子,目光相擊的那一刻,隱約中似有火花濺起,楚非歡目光中憤懣一閃而過,最終淡淡答:「如您所願。」

      無奈啊……如果自己武功還在,何至如此?何必如此?

      何至於明知結果多半如此,還是不敢冒險,將溶兒送進宮,促成他一家團圓?

      往事舊懷抱,他人嫁衣裳啊……

      ……也罷,現在自己這個樣子,能給她什麼?倒是他,威權日重,心術也有所成熟,勉強能配得上她了。

      自己的守護,還能多久呢?

      楚非歡一抹寂寥如遠山,蕭玦卻很痛快的笑起來。

      笑完之後卻又深深露出一抹寂寥悲傷之色,怔然半晌,喃喃道:「朕是快要流淚了……可是除了你的紅巾翠袖,誰的朕也不想要。」

      他似喜似悲的一嘆,往後一退,坐到榻上,對包子伸臂一張。

      「兒子,來,叫父皇!」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六章  半面

      天窗關上,萬籟俱寂,黑暗濃厚如釅墨,凝結成一團宛如實質。

      困在黑暗中的人,漸漸被黏膩沉滯的包圍,猶如困於泥漿沼澤中的軀體,越掙扎,下陷得越快。

      太陛天牢,相較於龍章宮那一番小小的爾虞我詐和帶淚的欣喜與溫情,此刻正如夜色一般肅殺而森冷。

      秦長歌懶懶的四仰八叉的躺在鋪了稻草的鐵床上。

      手壓在身下,慢慢的坐著動作。

      第二波暗殺,應該馬上回來,其實自己如果裝癲狂,按照最正常的程式把腦袋往牆上撞撞撞死,想必效果很好,可是秦長歌超級疼愛自己,捨不得自己的精貴腦袋擦破哪怕一點點油皮。

      那就只好費點功夫了。

      舒舒服服躺著,身下的稻草很厚,很軟,很韌性,很合自己心意,待遇不錯啊……秦長歌疑惑地想,這草氣味清香,柔軟溫暖,觸感舒服得很,好像是赤河出產的龍絮草,這東西產量少,這麼一大捧,絕對比被子要昂貴多了,太陛天牢囚犯待遇這麼高級?記憶中好像自己沒有這個規定啊?

      又想了想,做小動作的手突然僵了一僵。

      蕭玦!

      你詐我?

      秦長歌小火蹭蹭蹭的就冒了出來了……你詐我沒關係,你大腦開發有所進益咱也替你安慰,可是你既然開發了為什麼不開發得完全點?你真的以為太陛天牢這樣的地方絕對能保護我?

      秦長歌將朝堂上的細微末節仔細的想了想,沮喪的發現,兒子這回大概真的要姓蕭了……

      無奈的嘆氣,秦長歌撓牆,一失足成千古恨,賠了兒子又折名啊……

      ……唔……怎麼還不來?

      這人是個慢性子?還是喜歡做好充分完足的準備好對付她?

      爬起身,秦長歌一不做二不休,開始在牆上畫圖。

      南閩地圖……歪歪扭扭如一個倒穿的靴子……一片鬱鬱森林……遍地三目蛇妖……大片大片的波浪席捲而來淹沒群蛇……有人在波浪中掙扎呼號……張開的嘴裡湧出蠍子蜈蚣和奇奇怪怪的蟲子……

      秦長歌畫得線條簡單而妖異,圖案不複雜,卻隱隱有殺伐鼓動之感,滅絕妖世的力量彷彿在這些簡練的線條裡孽生,明滅跳動撕咬破壁而出。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這個南閩彩蠱餘孽中的超級老大,看見這幅關係彩蠱教四年前覆滅之謎,關係你彩蠱那許多人的生死的圖畫還能無動於衷,你就不是人,你是範跑跑!

      畫完,秦長歌手一甩,偏頭呵呵傻笑了笑,聲音撞到牆壁上,濺開了四處亂竄,滿室都是呵呵呵呵的又尖又詭的笑聲,聽來頗為瘮人。

      然後,秦長歌爬上床,用稻草結成一個圈,一頭套上自己的脖子,一頭套在鐵床頭的鐵柱上。

      黑暗中,她的身影慢慢坐起,坐成直角,草繩翻轉,隱約有什麼在絞禁,隨即,黑髮掩散的雪白頭顱,緩緩垂下。

      夜靜無聲,皇宮深鼓,傳不入這一方暗昧天地。

      ……

      頭頂天窗,沒有被拉開的聲響。

      卻突然極其詭異的,慢慢顯現出一隻手的輪廓。

      形狀優美,看起來也不大,以一種溫和的,彷彿只是自緩緩浸入水中般的閒逸姿態,先是輪廓,然後,穿破,伸了進來。

      然而這不是水,這是明鐵。

      明鐵能發射光線,卻極其堅硬,尋常刀刃都無法留痕,現在卻如稀泥般,被人輕若無物的穿透。

      那手穿透明鐵天窗,輕輕捲起,以一個流暢自然彷彿在抹牆刷粉般的姿勢,隨意一轉。

      那堅逾精鐵的天窗,突然就不見了。

      隨即,一個身影,宛如一朵落花般,飄飄悠悠蕩了下來。

      那身影飄落時,周身錠開無數上揚的細絲,輕柔飄逸,宛如一朵妖異巨大的曼珠沙,在窄小牢房中無聲墜落。

      仔細看來,原來那是她的長髮,長可及地,黑瀑般灑落全身,她明明穿的是囂張的紅衣,看起來渾身卻都裹在黑色裡。

      她很瘦,腰細得似乎風吹得緊一些也能吹斷,姿態因此十分輕盈,淩波微步羅襪生塵,長髮垂落,掩映了她半邊容顏,露出的那邊邊,眼好像太細長了些,嘴好像大了些,膚色似乎也不十分雪白,只是一種流動的晶瑩的琉璃蜜般的顏色,然而結合在一起,卻組成魅力驚人的五官效果,那種風情彷彿是會遊弋的,無聲無息,無處不在,隨風潛入動魄無聲,看見她的人,也許真的不覺得這女子第一眼很美,但是會忍不住看第二眼,看第二眼的時候才恍然發覺,原來第一眼已經拜倒在她無限蠱惑的絕媚之下了。

      蘊華也美,那種風情也有些相似,然而和這女子比起來,就像及笄丫頭初學風情對上風月場中滾爬多年綻放得恰到好處的花魁,根本沒法比,這女子的媚,已經不在容貌,而在骨,在神,在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節,那種驚心動魄的豔,是能滅了一國,傾了天下的。

      她眯起眼,仔細瞧著吊死的秦長歌,又四顧一週牆壁上的胡言亂語,目光著重在圖畫上落了落,半晌收回目光,極其慢吞吞的,向前邁了一步。

      這一步,她全身的長髮突然全部揚氣,那被黑髮遮掩著的另外半邊臉,也露了出來。

      ……無鹽,嫫母,夜梟……焦黑的橫裂的綻開的失去表皮的肌膚……亂成一團辨不清的五官……只剩一個扭曲的肉洞的嘴……拿什麼恐怖噁心的詞來形容好像也不夠展示這半張臉的奇醜。

      半是天仙半是羅剎,極度的美與醜,交織成驚心的效果,月光從毀去的天窗傾斜下拉,照在她臉上,突然黯了黯,好像也被嚇得刷的迴避開去。

      她卻只是緩慢的,怡然的,行來。

      停在秦長歌面前,也不急著去看她,突然微笑著,輕輕唱起歌來。

      聲音輕細,也並不如何優美,甚至比正常人的頻率都慢上半拍。但是每個語調都帶著與眾不同的韻味,每次起伏轉折,都令人不由自主集中精神要去追隨。

      「……雍上露,何易浠,露浠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萵裡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可少躊躇……」

      《雍露歌》,《萵裡曲》。

      專用於葬禮的音調淒涼詭秘的喪歌,從她口中飄飄搖搖的唱出來,居然帶著幾分調笑的意味。

      她又是行前一步。

      這一步,好像是向左向秦長歌身前跨的,不知怎的,卻突然從她身後繞了過去,到了鐵床上方。

      斜眼一瞟秦長歌,她笑讚:「好耐力……」

      衣袖一揮,身形婉轉如九霄飛天,鐵床上的草,突然全部騰飛而起,乾草清淡的香氣散開來,香氣四溢裡,一張簡易的,卻縱橫阡陌別有玄機的草網,被嘩啦啦捲起!

      網的頂端,連著秦長歌用來上吊的草繩。

      「九宮殺陣……在這方寸小鐵床上,你居然能以草繩結就九宮陣,只要我靠近你,你將脖子上草繩一扯,我便入了你的殻中……真好,真有趣……」

      女子靜靜看著秦長歌,一足懸空踏在鐵壁上,衣袂飄然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她,後者知道這回遇上勁敵了,再繼續裝死就是白癡,緩緩抬頭,向她咧嘴一笑。

      手指擱在草繩端,秦長歌溫柔的、不懷好意的笑著。

      「休誇此地無美女,只得佳人半面妝……嘖嘖……您長的真有個性啊……唔,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您呢?恕我眼拙,請問您是哪個物種的後代?」

      「我是我娘生的,」女子居然並不動氣,只是緩緩道:「喜歡這妝容麼?想試試麼?我不介意親自替你梳妝的。」

      「我本凡人,怎能妄想向天仙或羅剎靠攏?」秦長歌肅然,「您原先定是九霄仙子,然後一不小心失足了,栽下來了,左臉先著地了,是吧?」

      「嗯,」女子巧笑嫣然,「你猜得真準。」

      ……

      秦長歌被堵得一個倒仰,差點就潰不成軍了。

      強悍啊……終於遇上一個強悍變態可比自己的人了……可是在這個時候遇見?太倒楣了……

      說句實話,揭人瘡疤胡言亂語這種沒素質的行為,秦長歌是很不喜歡的,可是現在沒有辦法,不以言語刺激得她靠近貿然出手,她就根本無法自保。

      可惜對方早看穿了她的打算,抬抬手就把她給封殺了。

      秦長歌重重向床腳一靠,深深俯首,嘆氣。

      「你還想說什麼?」女子有趣的看著她,「引我入陣也好,拖延時間也好,我都不打算成全你。」

      她雙臂一振,半面絕色半面鬼魅的臉上,七色彩光一閃,滿頭烏黑如緞長髮突然全數直立而起,那頭髮一縷一縷,宛如無數條黑色妖蛇般扭結一起,在半空中昂首,吐絲,偃伏;靈活如有生命般,咻咻連聲,穿入那九宮草網中去,一陣啪啪微響,黑暗中七色火花連閃,草網騰起氤氳的剎那,經脈立刻被一點點挑斷,髮絲與草同時化為煙塵瀰散在黑暗中,煙灰霧氣裡,清淡的草香和髮上幽幽的玉簪花香越發濃烈。

      與此同時,那女子一聲輕嘯。剩餘長髮呼的一聲如一把巨大的黑傘在她身後張開,幾抹黑光如流星奔來,其中一根最粗的髮蛇閃電般穿越煙塵,啪啪啪的繞著秦長歌脖子,快捷迅速的一連纏上幾圈,另外幾根,牢牢將秦長歌手足綁個周全。

      嘆了口氣,秦長歌終於知道這女子是怎麼進來的了,人家練得不知道是什麼奇異功夫,一縷頭髮就是一隻手,比千手觀音還強大,比蜘蛛俠還彪悍,一出手等同十個人出手,還有什麼搞不定的?

      「美人……」那女子好憐憫的看著秦長歌,我送你去做九霄仙女,記得,上去後要謝謝我,順便幫我問一下,我娘是人還是妖,還有,到時可千萬不要失足,臉先著地就不好了。」

      她好同情的,微微一甩頭, 將髮繩絞緊。

      ————————————————

      「……叫父皇?」包子挺胸腆肚的站在龍章宮的滿地珍珠上,偏著腦袋看了蕭玦半晌,先將掏出的那張銀票收回去,又慎重思考許久,問:「有紅包麼?」

      ……

      蕭玦瞪著他,良久喃喃道:「瞧給教成了什麼德行……」隨即展顏一笑,道:「有」。

      他一指身後西梁地圖,道:「這張圖上所有囊括的江山臣民物產疆域,都是父皇送你的紅包,大不大?」

      「切!」不料包子根本看不少,大搖其頭,「這圖太小……我娘都是拿整個內川大陸的地圖給我擦屁屁的,今天擦東燕,明天擦北魏……她說天下盡在我一股間,那才叫豪氣。」

      ……

      啞然失笑,蕭玦無奈的對楚非歡道:「雖然朕不明白她是怎生換了身體,大約是奪舍?不過這語氣德行,普天之下,你看,哪還能有第二人?」

      「陛下,我不知道你在高興什麼,」楚非歡目色沉暗,不看他,只是靜靜道:「你是在高興因為你的擠兌之策,逼得長歌下獄,逼得我將太子送你與你相認,而你一家從此團圓,皆大歡喜了嗎?」

      怔了一怔,長眉皺起,細細審視楚非歡,蕭玦道:「楚先生,你是長歌身邊唯一認識的人,當年你也熟悉朕,朕是什麼樣的人,你多少也該知道點,你不該說這樣的話。」

      「人是會變的,」楚非歡淡然道:「誰都難免。」

      目中湧現一絲怒色,眼光卻隨即落到楚非歡腿上,蕭玦目光一閃,強自抑制著將怒氣慢慢平復,道:「朕知道你有不滿,但是你放心,朕也就是將計就計而已,既然冒出了個假冒的,連兒子都做了假,長歌那性子怎肯坐視?朕也沒想到她還是不肯開口,反倒騎虎難下……太陛天牢說起來可怕嗎,其實現在對長歌最好,你知道的,那地方,誰都進不去,她能有什麼危險?馬上朕就去親自接她出來。」

      「長歌有難言之隱——」話說到一半楚非歡突然頓住,愕然轉首,燭光下他神色突轉蒼白,緊盯著蕭玦,艱難的道:「你剛才說——你將計就計?」

      「嗯?」蕭玦為神色所驚,「哪裡不對嗎?」

       冷汗從楚非歡額頭密密冒出來,他疾聲道:「那麼說,這個假皇后能夠來到金殿,不是陛下您的安排?」

      「朕為什麼要安排這個?」蕭玦愕然,「朕是看見她,心中有所疑,才靈機一動裝作相信了她——你什麼意思?她來殿上,有人助她來?難道不是阿琛?」

      楚非歡聽到一半已經霍然拔轉輪椅,急急向殿外而去,頭也不回的道:「這個女子是趙王安排的,但是長歌在叩閽前已經對她有了防範,按說她不應會在關鍵時刻出現,但是她來了,我們的人回報說是有一批武功高強而詭異的人插手,手段高超——剛才我以為是陛下你的安排,是為了詐出長歌身份,所以我沒太擔心,但是你說你不知道——這就糟了。」

      怔了怔,蕭玦立刻明白了楚非歡話裡的意思,有第三方勢力或者未可知的敵對勢力介入,並且對手手段高超,換句話說:

      長歌危險!

      刷的站起,蕭玦比楚非歡更快的向外便奔,一邊大呼侍衛統領,「夏侯絕!」

      呼聲未起,身後突然傳來笑聲。

      玲瓏清脆,聲聲悅耳,宛如玉珠撞擊銀鈴,每一聲韻律都極其優美。

      是御榻上一直昏迷不醒的蘊華。

      雪色雙袖一展,於蕭玦楚非歡同時轉身的一刻,如輕雲出岫飛身而起,蘊華尖聲大笑,「晚了……晚了……教姑親臨……她死定了……」

      衣袖一揮,揮起一陣五彩腥風,五色氤氳裡突探出一雙雪白的十指尖長的手,直直抓向跑在最後的蕭溶!

      蕭包子瞪大眼,大罵,「丫的偷襲可恥!」一把抓起身側的冒牌太子便擋!

      與此同時蕭玦大喝。「落!」

      驚風落雨,華光如練。

      一道炫目的金光突然自御塌之上騰飛而起,速度流電追光,迅捷至目光難以辨識,後發而先至,轉瞬便到蘊華後心!

      大驚之下霍然回首,蘊華拼了命的想要扭轉身子,可惜身處半空之中,招式已經使出,如何躲避得及?「啊!!!」

      一聲慘呼,彩光忽收,大蓬鮮血如冷梅般妖豔的綻開來,刷的一聲在雲母石地面塗開一道筆觸淒厲的寫意畫。

      慘呼聲裡蘊華直直的載落下去,跌在自己的血泊裡,跌在蕭包子腳下。

      包子立刻蹦上她身子,在她胸前惡狠狠的踩:「偷襲我?我擠出你的那個什麼……什麼矽膠?」

      蕭玦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冷笑,「當朕是白癡麼?自作孽不可活!」

      他一拂袖,大喝:「夏侯!帶一班侍衛保護好太子!其餘人隨駕去太陛天牢!」

      ——————————

      髮繩在絞緊……肺部空氣被漸漸積壓,窒息……胸部炸痛……暈眩……眼前發黑……秦長歌努力掙扎著,也不能阻止自己的思維漸漸模糊,一片混沌中她開始胡思亂想……自己是第一個被頭髮絞死的人是把?還有誰有比較特別的絞死經歷沒有?唔……前世裡永曆皇帝是在吳三桂的弓弦下被絞死的,弓弦吱吱吱的絞緊,皇帝哀哀哀的呻吟……瞧人家韋爵爺形容得那叫一個形象,假如韋爵爺現在在這裡,他會怎麼形容自己的死法?頭髮噝噝噝的絞緊,睿懿磨磨磨的呻吟?

      磨磨磨……

      這刀咋這麼鈍呢……這髮咋這麼堅硬好比野豬鬢呢?……人倒楣,真是喝涼水也塞牙啊……

      快死了……快死了……

      唰!

      烏光一閃,在空中劃出筆直的一道弧線,秦長歌的右手煞那間掙脫束縛飛抬而起,幾乎想也來不及想的,她用力將刀往鐵床上一擦!

      摩擦生熱,火花飛濺!

      立刻燃著乾燥的稻草!

      一把抓起燃著的稻草秦長歌就去燒頭髮!

      這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快若閃電!

      先前那女子因為不願靠近秦長歌做了手腳的鐵床,怕她還有什麼手段,一直遠遠的以一足立在鐵壁之上,只以靈活如臂的長髮對秦長歌施展殺手,她自負功力絕世,束住秦長歌頸項的長髮中也貫注了真力,秦長歌這個沒內功的,就算拿刀子去割也割不動的,所以見秦長歌刀光揚起,她只是含一抹譏諷的微笑,不動如山。

      不想秦長歌這個沒天理的,居然不走割髮的老路,轉去燒頭髮,她髮上哪有防火裝置?偏偏為了頭髮滑順便於使用,她一向都抹髮油。

      秦長歌卻在一開始聞見她髮上玉簪花香的時刻便知道該怎麼做了。

      她來叩閽,身上怎可能沒備武器?太陛天牢進牢時蕭玦有心放水,根本不許人對她搜身,而她在牆上刻字時故意用指甲,就是為了麻痺對方,不讓人知道她有武器。

      先前那女子一出現,她就知道對方能施展群殺必非等閒,何況那女子精明厲害不在她之下,是以她重重往鐵床一靠,觸動背後事先裝好的機關,機簧一動,一柄小刀立時順著她寬袍大袖的肩部滑落掌心。

      她反掌背後,掌心握住刀,刀刃對外,對方髮絲捆上她的手的時候,正捆在刀刃上。

      脖子被絞緊的時候,她緊緊貼著鐵床,利用刀刃和鐵床的相互摩擦,慢慢割斷那束捆手的髮。

      怕髮絲扯動驚動那女人,她故意裝作垂死掙扎,全身都在晃。

      髮斷!刀起!擊鐵!火濺!

      油碰著火,那燒起來是很快的。

      幾乎瞬間,束脖髮絲就被燒斷,呼吸一得自由的秦長歌顧不得自己頸部也被燒傷,腿還被捆著,橫身一滾,先就火燒斷束住右手的髮,而此時烈風一窒,那女子已撲近。

      鐵室不過丈許方圓,秦長歌滾無可滾,乾脆也不再避讓,躺在地上,手一伸,刀光直指對方那半張醜臉,大叫:「不是燒傷!」

      風聲忽止。

      那女子的手懸在秦長歌眉心前,不過寸許距離,目光變幻的看著她,緩緩道:「你怎麼知道不是燒傷?」

      好溫柔的一笑,忍住欲裂的頭痛,秦長歌伸手在她歪七扭八的半邊鬼臉上一捏,忽地雙手支地向後一竄。大叫:

      「非歡!蕭玦!我吃不消了!你們無論哪個,再不出現,這輩子你們就出局!」

      ————————

      「奪舍」:奪就是搶,舍就是肉色,奪舍的意思是魂魄搶了別人(也可能是其他生物)的軀體控制權活著是被心魔控制了思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8 12:58 AM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七章  幽禁

      那女子一怔,隨即一笑,慢慢道:「緩兵之計?」

      又道:「自己解決不了就喊男人?我原本覺得你夠厲害,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她話聲雖然慢,動作卻不慢,伸手抓向秦長歌天靈,七色彩光,富貴畫屏般舒張開來,炫目如虹。

      於此同時有人大喝:「將這個女子好生盤問了!務必將她底細摸清楚!」接著便是嗵的一聲,人體被摁倒地上的聲音。

      手指再次一頓,女子緩緩笑了笑,突然喃喃道:「……有點寂寞啊……算了。」

      她一拂袖,身姿極其輕逸的一轉,伸足一踏,人已在天窗外。

      秦長歌仰首,也不見她作勢,只看見半空中長髮一展紅衣一颺,她已如流星般電射出去,隨即慘呼聲不斷響起。

      那呼聲速度極快,幾乎一聲接著一聲。換句話說,就是這女子殺人的速度也極快,無人是她一招之敵。

      一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好驚人的武功。

      隱約間聽見調兵之聲,呼喝之聲,弓弩勁射之聲,機關啟動之聲,蕭玦厲聲佈防而楚非歡低聲指揮關卡的聲音。

      秦長歌仔細聽著,遺憾的搖了搖頭。

      如果自己還是睿懿,如果非歡還是非歡,今日便可留下這女子,可惜……

      一切沸騰紛繁的聲音裡,那女子的語聲突然清晰緩慢的響起,一字字道:「人,我沒殺,這個,我要帶走,誰攔,誰死。」

      似是為她的話做註解,又是一陣慘呼。

      那女子是在踏血前行,語調卻平靜依舊,其餘人的聲音裡卻不可避免的帶上了緊張肅殺之氣,唯有蕭玦和楚非歡兩人,一個毫無畏懼繼續命兵攔截,一個聲音恆定,低聲而快捷的一道道安排啟動機關,機簧吱吱嘎嘎聲響裡,無數形狀各異的武器修攜著聽來各異的風聲,悍厲而殺氣凜然直襲目標。

      流光星雨,耀亮夜空,人聲湧動,飛矢如瀑,火把照紅了半壁天空,太陛天牢三千鐵甲傾巢而出。

      那女子移動的速度聽起來彷彿那是鬼魅——瞻之在前忽焉在右,所經之處要麼是慘呼聲起要麼是暗箭回射擊穿鐵甲的噹噹聲響,激銳的風聲裡她慢慢道:「好——不錯——可惜沒武功——」

      聲音空曠而幽遠,最後一句已遠在數里之外。

      她衝出去了。

      帶著重傷的蘊華,在三千鐵甲衛士圍攻和機關攻殺之下,漫不經心的衝出去了。

      說「衝」出去只怕都不準確,聽她那語聲,始終平緩如常,大約連氣也沒喘一口。

      雖說御林軍和鐵甲衛士因為皇帝在場,主要精力放在了保護皇帝上,雖說機關多年未曾使用,開啟時不夠熟練延誤時辰,但是這個女子以一人對千軍,抬手漫步,頃刻殺人,那種人命在她手底直如草芥的漠視態度,那種強大到一定程度萬物都不在眼底的無謂,真真令人生寒。

      大約她今天全部的損失,就是被秦長歌燒斷的頭髮。

      秦長歌聽得她遠去,舒一口氣,直直向後一倒,用手指虛空按了按,做了個打手機的姿勢。

      笑吟吟對著虛擬的話筒道:「半面強人,現在我來回答你剛才的話,要知道胡亂逞強的女人才是最蠢的,何況男人這種生物,你不偶爾依賴一下,他會沒有成就感缺乏自信心,不利於他們茁壯生長啊……

      ——————————

      哢噠數聲,三重巨鎖的牢門緩緩開啟,火炬的光芒被衣袂帶起的風吹得飄搖不定,蕭玦怒龍一般的捲了進來,秦長歌靠著鐵床,懶洋洋的看著他,半晌啞聲道:「太陛天牢需要再次改造了。」

      蕭玦衝進來的時候什麼都來不及想,只想快些確定她此刻的安全,如今被她那雙永遠微笑平靜,寒意深藏的眸子一瞧,滿心的焦灼和熱切立時如遇冰雪般,熨帖的平靜下來。

      平靜之後,那種細微卻又澎湃不休的激越情緒,再次從血脈裡激起,宛如怒濤拍岸般拍打心房,這種極其熟悉卻又睽違已久的感覺,自他初見小宮女明霜後,一次比一次明顯濃烈,反倒昨日大儀殿上,對著比明霜更像睿懿的假皇后,那種深埋於記憶中的欣喜,根本就未曾降臨。

      這也是他心生疑竇的原因。

      他對唸唸不忘的愛人的心靈感應,深入骨髓,歷世事,磨折風霜雨雪而不可抹殺。

      然而,她呢?

      明霜,長歌,不同身而同魂,她笑意晏晏卻清冷流光的眼眸,在歷經死劫,隔世重來之後,會以何等的目光,來迎接她前世的愛人?

      長歌,長歌,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她從來都是不凡的女子,不凡到他常常覺得,世上任何荒誕的奇蹟發生在她身上都是有可能的,他覺得她永遠不會死去,正如日月星辰,亙古如一。

      正是因為這樣深切的瞭解和長久相處形成的強大的信念,使他在長樂大火之後始終不肯相信長歌死去的事實,犯下了他難以原諒自己的錯誤。

      如今她終於回歸,龍章宮無數個淒清夜裡失眠時的喃喃祈禱終成現實,他欣喜至不能言語,然而瞭解她如同瞭解自己掌紋的他,在即將靠近她的那一刻,突然開始心慌。

      一切……不會那麼想當然吧?

      沒能保護好她,令她喋血深宮,令她冤情難雪,令她深怨長埋,令她在轉世重生後,只得以羸弱之身辛苦萬端的尋找真相的自己,是在也無言要求那份「想當然」。

      今日又因為思慮不周,令她再次遇險,險些喪身。

      那個紅衣女子出現在牢頂之上,甫一出手展示強大無倫的武功的那一刻,他連心跳都幾乎消失。

      如果……如果再錯一次,他便是下九泉墮深淵,也難償滔天之恨……

      ……

      蕭玦停在了秦長歌三步距離之外。

      眼前女子淺笑盈盈,眼波流轉,是一抹煙一縷風一聲清音一絲馨香,是浩淼滄海是廣褒煙霞,誰都感覺得到,誰都不能妄想抓握得住。

      她心明如鏡,照得見濁世纖毫塵埃。

      這些年,前生後世,他犯下的錯,她心知肚明,如今,她會怎麼想?

      她會……恨他吧?

      想到這個可能,便如心上突然被人重重抽了一鞭,剎那間皮開肉綻傷筋動骨,又或者誰突然傾翻了灼熱的沸油,無遮無攔肆意潑下來,一大片熱辣辣撕心裂肺的疼痛。

      有生以來從無畏懼,卻在這一刻近鄉情怯。

      蕭玦只覺得那一步突然深如幽壑遠如天涯,灌了鉛的腳步難以飛度。

      ……試一次吧……無論怎樣的結果,他都接受,雖然內疚自責,無言以對,但是如果不試一次,此生永難心安。

      她似乎也曾說過,連嘗試也不敢的人,是懦夫。

      手緊握成拳,貼在袍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蕭玦面上卻強自平靜的一笑,目光深深凝注,問:「你願意再次親自改造一次麼?」

      秦長歌抬眼,目光掠過他崩起青筋的手背,再掠過牢門口沒有跟進來,半側首看著遠處出神的楚非歡,他秀麗的容顏半隱在黑暗裡,一個沈鬱靜逸的輪廓。

      情愁幾許,空自傷人,那些前生裡欠人的,被人欠的,都勾銷乾淨了罷,

      至於以後……且待時光和心靈解答吧。

      「深仇未了,哪有閒工夫搞建設?」秦長歌微笑起身,「明霜還是明霜,一個因為舊時記憶戕害,目前為止都還只敢清心寡慾的小女子,但未來會發生什麼,誰也無法預計,如果有一日明霜決定了什麼,自然會坦誠以對,現在,我要做的,是以重新開始的自由的前行路途,尋求一個隱於雲天之外的答案。」

      她邊說邊向外走,在將近牢門前停住,一笑。

      「但望諸君成全我。」

      ————————

      緩慢的腳步聲行在幽深的牢房甬道之中,聽來猶如很多人在行走。

      自甲號牢房裡出來的秦長歌,堅持不要蕭玦的攙扶,卻首先提出要去看看關押了其他人的牢房。

      當丙號牢房打開時,蕭玦退後了一步。

      楚非歡臉色白了一白。

      秦長歌只是負手立於牢門口,身後火炬的光亮飛揚如舞,映得她臉色倒有幾分紅潤,只是那目光幽深,宛如深淵。

      火色跳動,鮮豔活躍。

      不及那牢房一片烈紅刺眼。

      人間地獄啊……

      遍地碎肉,腦漿,鮮血,殘肢,一簇簇的頭髮在濃厚得淌出地面的血泊中飄搖,屍體們以各種詭異姿勢橫死於地,有的撞牆,有的自扼,更多的是互相殘害而死,你的手指捅進了他的眼眶,他的牙齒咬斷了你的舌頭,被拽出的內臟扔得滿地都是,血腥氣息幾乎在門剛開啟一線的同時,便猛烈如海嘯般衝了出來。

      「啪嗒」一聲,火光突然黯了一黯,一個舉著火把照亮的侍衛耐不得這噁心驚怖的場景,失手將火把驚落在地。

      更深一層的黑暗裡,人人面無人色。

      蕭玦踉蹌一步,失聲道:「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秦長歌平靜的道:「音殺。」

      怔了怔,蕭玦嘎聲道:「剛才,剛才那個女子?」

      「嗯。」秦長歌淡淡道:「很好,很強大,我很久沒遇見這麼強大的女子了。」

      蕭玦的思緒根本不在她說的話上,只是怔然道:「剛才……這音殺……你……」

      秦長歌轉目看他,一笑道:「我聽見了。」

      退後一步,後背撞到鐵門,門在鐵壁上撞擊出巨大的聲響,隆隆如嘯,蕭玦彷彿沒聽見,只怔然而立,突然沈默下去。

      他素來挺直如劍的背影,這一刻劍鋒暗藏。

      半晌他低低道:「朕錯了……」

      秦長歌當沒聽見。

      蕭玦抬首,看著她眼睛,再次道:「我錯了……對不住。」

      輕輕一嘆,秦長歌道:「此事陰錯陽差,並有他人作祟,原也怪不得你。」

      蕭玦默然,秦長歌已道:「把隔壁牢房也打開吧。」

      隔壁囚的是董承佳的遺孀,因是女犯另囚一室,蕭玦嘴唇蠕動欲待說話,終究沒有開口。

      門開處,這回連秦長歌也震了震。

      迎門鐵壁上,血寫的一排大字殺氣淋漓,每一筆劃都還在不住滴落濃厚鮮血,猙獰怨氣似可衝破這銅牆鐵壁,直達九霄!

      「蕭琛,我夫妻定來尋汝!」

      牆下,董氏屍身立而不倒。

      久久凝注那屍體,秦長歌緩緩道:「此女不凡,她是諸多證人中唯一一個不需要任何挾制威脅許諾便自願出證的,數年來她身負丈夫骨骸中的一截和臨終血書,日夜思謀復仇,未曾有一夜安睡,那截骨骸我們看過,是黑色的。」

      「這是烈女,長嘯如嵐意氣如虹。」秦長歌仰首,「對於其他人,我雖有愧疚,但他們多半各有私慾,事已至此,我自然會對他們所遺家小善加撫卹,只是此女,此生所求,唯報仇而已,我卻牽連她下場如此——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面色慘然的退後一步,蕭玦立於兩個牢房之間,目光再次在那些慘不忍睹的屍山血海中掃過,黑暗中隱約聽見骨節攥緊發出的細微的咯咯吱吱聲音,半晌,蕭玦籲一口氣,冷冷道:「傳旨。」

      趕來的夏侯絕立即上前俯身聽命。

      「趙王蕭琛,欺君罔上,濫殺無辜,處事妄誕放縱不羈,搆陷羅織陷人於罪,著革去王爵,由夏侯絕前往王府查看家產,暫囚天牢,待有司審獄獻定,另行發落。」

      夏侯絕震了震,頭俯得更低,依言複述無誤後,匆匆而去。

      曬然一笑,秦長歌道:「為何不提睿懿被暗殺之罪。」

      「朕不回護他,」蕭玦神色痛苦,「但是你自己也沒列證據指證他殺你——長歌,你的目標不是他,是嗎?」

      「他是親王,依朝廷律例,有議貴議免死之權,」秦長歌淡淡道:「我沒什麼說的,總之,天意森寒,切莫等閒,冥冥中自由安排,對於某些人來說,有些懲罰比死更難受——不過我有一個要求,請在太陛天牢暫押之時,為他安排我呆過的那間牢房。」

      ————————

      一邁進龍章宮,便看見龍床上呼呼大睡的包子,秦長歌俯首看了看那張睡得噴紅的臉蛋,似笑非笑道:「瞧他睡的這個香,被賣了都不知道,擔心我?這個沒心沒肺的小子。」

      「誰被賣了?」包子霍然睜眼,「需要我幫你數錢嗎?」

      「你被賣了,」秦長歌沒好氣,「不僅沒收入,我還虧本。」

      包子瞅瞅蕭玦,咧嘴一笑,抱住秦長歌脖子,在她耳邊悄悄道:「虧什麼?趕明兒我踹他下臺,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我封你做太后,一三五我垂簾,二四六你聽政,咱哥倆一天吃三百八十道菜,不吃窮他不算完!」

      「得了吧你!」秦長歌同情的望了一眼因為耳力很好所以現在臉色很古怪的蕭玦,一拍兒子屁股,「都是睡前故事說多了,你現在越發貧嘴,誰跟你哥倆?還有什麼你垂簾我聽政?你這什麼智商?」

      包子攤手,「我沒辦法啊……我落差啊……我空虛啊……我剛剛知道我是太子啊,有點不習慣來著,對了,太子都應該幹什麼來著?你好像說過一個什麼……九龍奪嫡?」

      「哦,」秦長歌斜瞟了一眼蕭玦,「如果你覺得你很閒,你是可以建議你父皇再給你添八個弟弟,搞一出西梁版九龍奪嫡,記得要把老二生得庸碌無得,老三生得愛好文學,老四生得刻薄冷酷,老八生得賢良深沉,老九生得陰險狡猾,老十生得魯莽粗暴,老十三生得狹義英烈,老十四生得英武善戰……哎呀,問題大條了,你是老大?最蠢的那個?」

      包子立即抗議,「搞什麼?生那麼多做什麼?種馬啊?」

      秦長歌別有意味的一笑,瞄了瞄蕭玦,包子疑惑的打量了一下蕭玦,突然想起老爹的職業,恍然大悟,也上下瞄了瞄他,極其奸詐的嘿嘿一笑。

      ……蕭玦被這對母子的天馬行空的對話和橫空出世的神情早搞糊塗了,只聽懂大約是在說自己納妃的事情,面上不由微微一紅,心道長歌連這個都和兒子說,難怪這小子才幾歲,就葷素不忌了。

      轉念又想到長歌去後,各宮妃子都還在,心中怕她誤會,有心解釋一下,但是當著兒子的面實在開不了口,卻聽秦長歌突然道:「非歡你去哪裡。」

      蕭玦愕然回首,這才看見楚非歡已經行至殿口,而長歌正目光複雜的望著他背影。

      停在殿門前,楚非歡並沒回首,只淡淡道:「恭喜陛下一家團圓,如今長歌即已脫險,也沒有我的事了,請容我告退。」

      他語聲平靜,背對著眾人,無人見那清澈雙目中深意蒼涼,曾幾時心花零落,羅衣消盡舊時香,幾多深恨,幾多深恨也只能長此深埋,那些一家團圓的,言笑晏晏的,兩情相許的,如今已不敢奢求擁有,但希望可以不必讓我看見。

      ……離開吧,讓那些團圓的,更美滿吧,何必做個畸零的礙事之人呢?

      楚非歡抬首,月光如水,浸透他秀麗容顏,他亦是一輪淺淡的月色,照得寂寥樓頭那些無聲而隱忍的夢境,更多淒涼。

      「不行,」

      接口的是秦長歌,語聲乾脆,「要走一起走。」

      蕭玦一驚,未及說話,秦長歌已回身,深深看著他,一字字道:「先前我已說過,明霜還是明霜,請相信我這麼做有我的理由,我希望,一切都重新開始。」

      手指緊緊扣住身側的銷金寶鼎的飛龍把手,不顧那鱗片稜角刺痛掌心,蕭玦亢聲道:「可你也應給我一個公平的機會——長歌,我對不起你,我沒能做到當年我對你許諾的那些,我知道你心裡怪著我,所以我不能勉強你,也不當要求你回來,但是長歌,看在那許多年傾心相伴,看在你我曾兩心相許,看在溶兒面上,你最起碼,該給我個機會!」

      「我沒有怪你,」秦長歌一笑,「天為棋盤,星矢為子,你我屬於的這一番棋局,縱橫六國,非單薄人力可挽,怪你又有何用?至於機會……好吧,我雖然不入宮,但會以另一種合理並公開的方式留在你的視線之內,也方便將來行事,溶兒也可以常來陪你,你可以公開他的身份。」

      「你指的是……」蕭玦目光閃動,「溶兒恢復身份,你呢?太子活了,皇后的去向如何解釋?」

      「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釋,」秦長歌一笑,「悉聽尊便,我只有一個建議,你去和蕭琛談談吧。」

      「嗯?」

      秦長歌將目光緩緩調向太陛天牢的方向,目光似憎惡似疑惑,「也許你去,會另有些什麼收穫呢?」

      ——————————

      這一夜如此短促,卻又如此漫長。

      短促如昔年最美好的記憶,漫長得,彷彿便是一生了。

      蕭琛坐在秦長歌坐過的位置,仰首看著月光一格格移過天窗,不可追及的遠去,突然很平靜的笑了下。

      天窗已經修補過,太陛鐵甲衛士的速度果然很快。

      蕭琛盤坐半晌,默然起身,執了一盞油燈——這是守牢人因他的特殊身份送來的,再一次細細看牆上的那些字。

      他看得很認真,彷彿想將那些字都一字字看進心裡,再帶著血,帶著恨,刻進心裡。

      然後,他慢慢的,抹去了那些字。

      「睿懿……秦長歌……」他近乎呻吟的低語,燭火明滅,映上他清雅的容顏,那隱在半邊黑暗中的目光,一片蕭瑟的森然。

      「你想逼我說……」他慢慢綻開一絲微笑,「我為什麼要讓你高興?我,不,說。」

      「將來……」他笑容裡滿是惡意,惡意裡漸漸多了一絲興奮的喜色,「你就等著哭吧……」

      那喜色又漸漸散去,他似是想到什麼,突然輕輕的顫抖起來,「不……不……」

      睜大眼,彷彿看見未來某個驚悚的畫面突然逼近眼前,眼底浮起一層青色的驚恐。

      良久,蕭琛緩緩彎下身,抱住了雙膝,黑髮散落,落於瘦弱的背脊,那麼一個牢牢保護的姿勢,他將自己欲待出口去死也不願出口的那句話,連同自己的所有難言的沈默,都死死的藏住了。

      ……蕭玦已經在牢門前看了很久。

      先前夏侯絕來報,宣旨時,趙王素衣散髮,於府中清波亭中獨自撫琴,聽了旨意,只淡淡哦了一聲,對著手下琴看了半晌,衣袖一揮,將琴推入湖中。

      一聲水花也未濺起,絕世名琴永久沉落。

      「長弦已斷,名音失聲,即已無人傾聽,何須再留?」

      趙王俯首看著平靜毫無波瀾的湖面,最終只說了這句話。

      夏侯絕將當時趙王的言語,神情,姿態,鉅細靡遺的一一回報給蕭玦,稟告完他半晌不敢抬頭,殿上的天子側身而立,遙遙望著遠方,身姿依舊如常筆直,然而他卻隱隱覺得,陛下這一刻內心裡,有什麼已經崩斷了。

      隨後蕭玦再次要他帶領著來到太陛天牢,身後於海捧著金樽玉盞,一壺碧青的酒液,在玉壺中蕩漾。

      夏侯絕連一眼都不敢看那酒,開了門,便躬身退下。

      在牢門前怔立半晌,蕭玦緩緩抬步,走了進去。

      蕭琛聞聲抬頭,看見是他,也不奇怪,一笑道:「你來的好快。」

      他一眼看到於海手上的酒,面色一變,隨即極其古怪的一笑,道:「很好,有酒。」

      於海的手指微微顫抖,細細觀察著蕭琛的神色,想起剛才秦長歌離開龍章宮時囑咐他的話,只覺得額上的冷汗,一滴滴的冒出來。

      他縮在陰影裡,一動不動的站著。

      一掀長袍,在蕭琛對面坐了,蕭玦半晌不言語,只深深凝注著他,半晌道:「阿琛,你何苦來。」

      「我聽不懂您的意思,」蕭琛已經恢復平靜,微笑如常,「陛下,我現在不想提我的『罪行』,總之,都由得你,如果你還唸著幾分兄弟舊情,你就最後陪我一次談談家常吧。」

      怔了怔,目光在酒壺上一瞟而過,蕭玦知道蕭琛誤會了,只是此時也沒有心情解釋,總之等會他便會知道自己不是那個意思,他輕輕頷首,道:「你說。」

      「說什麼呢?」蕭琛任於海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輕輕端起酒杯,沉吟半晌,突然一笑,「有很多話,放在心裡好久好久,每日每夜都要咀嚼一遍,想著終有一日能和你細細的說,那該多好,可是真的輪到最後這個機會來說的時候,卻突然發覺,原來已經不能說了,原來說也是沒用的了……」

      是的,說什麼呢?

      說那年半夜無眠,想起曾聽丫鬟姐姐說擷梅園梅花開得好,只是裡面住的四少爺整天武槍弄棒,好生粗魯,一時興起爬起來,去了擷梅園,那梅花開得真好,嫩黃淡紅潔白盈綠,映得楚天清澈,香雪千枝枝幹橫斜,一枝枝都是詩意……朔風裡夜香暗飄,同時飄起的還有劍光。

      劍光如電,亮白之電,羿射九日之疾,海寧青光之斂,那少年身子頎長勁健,步履輕捷靈動,翻覆長劍輕若無物,滾滾光華圍繞著他飛旋,似鳳舞似龍翔,步履輕捷靈動,似墨筆名家淋漓盡致的寫意,筆筆都是吞吐風雲的豪情,漫天的各色梅花為劍氣驚起飛舞,再被劍光絞碎成芬芳嫣然的碎雪,落了他一身。

      那一肩的梅花雪啊,從此幽香不散,時時不請自來,叩問他的夢端。

      或者,說之後的書房相伴?

      他不愛讀書,夫子的功課他總嫌浪費練劍時辰,自己便替他做,先寫了他的,再寫自己的,從此學得和他相似的字體,夫子的功課真多,他總在寫啊寫,手都酸了,偶一回頭,見他風一般的捲進來,塞過來一顆果子——給!那樹上最高的地方摘的!最大最紅!

      ……他摸摸手腕,好像還在酸?那果子也好酸……他一口口吃了,瞅著他笑,他也笑,嚥著口水。

      那樹上,就一個果子。

      這一生,再也吃不到那樣的果子了啊……

      或者,說那年石板橋上的霜?

      從璟姐姐那裡知道他要走的時候已經遲了,他怕趕不及,半夜匆匆起身,連大氅也來不及披,穿著便鞋便奔了出去,等了好久,便見他和她過來,一男一女,黑衣雪裳,在早秋的掛了霜色的楓樹林中馳騁,那楓葉紅得華麗喧囂,卻不及他們男的俊美女的絕色,好一對鮮明美麗的璧人,他那是第一次見她,倚著橋欄,對上那雙清冷冷的目光和那明顯與目光不符的微笑時,他便知道,她註定是他一生的敵人。

      他贏過,最終還是輸了。

      因為,他愛她。

      那年,回家之後,他大病一場,後來風濕不去,深入肺腑,久病難醫,其實就算沒有這一遭,他也活不久了……

      蕭琛淡淡的笑起來。

      值得嗎?值得的。

      他神情淒涼而欣喜,悵然而滿足,帶著複雜的惘然疼痛赭色,透過蕭玦的眼睛,看向遙遠的,他也許再也看不見的將來。

      蕭玦一直注視著他的神情,耐心分享著他的沈默,見他如此蒼涼的微笑,忍不住道:「阿琛,你為什麼要——」

      「我說了我今天不想說這個。」蕭琛打斷他的話,將酒杯晃了晃,笑道:「哥哥,你來殺我,還想我老實說話,你弟弟沒這麼好欺負的。」

      傲然一笑,神情間光風霽月,蕭玦道:「你以為這是毒酒?朕是這樣的人?你不信?朕陪你喝。」

      他正要斟酒,卻為蕭琛攔住。

      抬眉靜靜看著蕭玦,蕭琛道:「是我誤會了哥哥,我給哥哥斟酒賠罪。」

      一笑鬆手,蕭玦道:「也罷。」

      細細的斟了酒,蕭琛又拿起自己的杯子,對著蕭玦舉杯一照,「咱們兄弟很久沒在一起喝酒了,乾。」

      「乾!」

      「陛下!」

      於海突然出聲,手一伸攔住了蕭玦欲待飲下的酒。

      燭光下他滿面汗水,神情緊張的盯著杯中蕩漾的酒液,彷彿那不是酒,而是蝕骨穿腸的毒水。

      蕭玦怔了怔,正要發怒,一抬眼看見他神情,不由一驚,對面蕭琛一驚冷笑起來,道:「怕我下毒麼?」

      蕭玦長眉一皺,怒道:「於海,你昏了!你吃了雄心豹子膽!敢這般僭越!」

      「陛下!」老於海噗通一聲,「是……是明姑娘的囑咐……陛下萬乘之體,不可輕忽……請容老奴……容老奴一試……」

      聽到明霜這個名字,蕭玦頓時皺了眉,蕭琛的冷笑卻更加森然。

      於海只當沒聽見,見蕭玦默許,抖抖索索自懷中掏出秦長歌給他的銀針,往蕭玦酒杯裡一試。

      一線黑柱,淡淡浮現於明光燦爛的銀針之上。

      有毒!

      蕭玦霍然抬首,逼視蕭琛!

      蕭琛卻怔在了當地。

      冷冷凝視蕭琛半響,蕭玦默不作聲的站起,一腳踢翻酒壺酒杯,頭也不回的離去。

      他走時步子太急,捲起的風,吹滅了本就微弱的燈芯。

      黑暗如幕布唰啦啦的籠罩下來,遮住了所有驚愕至不敢置信的神情。

      蕭琛僵硬在了黑暗中,半晌,緩緩伸出手,去觸摸已經碎了的酒杯。

      他的骨節彷彿在這一瞬間突然僵死,每一動作都艱難的發出細微的聲響。

      半晌,他仰首,一聲長笑。

      悲憤如斯。

      「好!你好,你好——」

      ————————

      乾元三年年末,一個不平靜的年末,一個暗潮翻湧,捲起無數浪底沉渣,其影響深遠註定要蔓延至今後漫長的歲月,蔓延到六國天下,蔓延出戰火、蒼生、爭奪、殺戮、種種不可抗拒的風潮的年末。

      這一年帝國一直被遙遠的陰影籠罩著的天空,因為一個布衣女子的一出驚天狀紙,隱隱翻捲起獵獵彤雲。

      她昂起的下頷,以一個堅定的姿態,便撬起了帝國最為信寵隆重的親王的全部根基。

      還有些一時無法看見的牽扯變動與連根拔起,將如裂縫般,在將來的歲月裡,無聲洇染拓展開去。

      風雷將起,九州激盪。

      乾元三年十二月初四,旨意明發天下:「趙王信重,欺君罔上,擅殺無辜,處事妄誕放縱不羈,搆陷羅織陷人於罪,革去王爵,圈禁安平宮。」

      旨意同時載明,當年長樂大火,系奸人設計所為,然國母洪福齊天,睿懿皇后未死,明宣太子無恙,皇后忠心部署,多年後歷經艱辛將太子送歸西梁,現太子重居冠華宮,元月初一舉行冊封禮,皇后因三年前重傷未癒,現於海外仙居之地待復原後鳳駕再返。

      西梁百姓聞訊沸騰,連續三日自發上街鼓舞歡慶,當今在位多年,但一直無嗣,全西梁都在擔憂他的承嗣問題,如今太子回歸,國祚有繼。何能不樂?

      更有很多百姓如潮般湧向聖德護國寺,爭先為國母祈福,無數人捐香油點長明燈,佛前拜求開國皇后早日回歸。

      ……

      新年新氣象,新年的陽光,早早染上棺材店後院的花牆。

      花牆上,早早的開了一朵新桃。

      桃花嬌豔,粉色嫣然,桃枝遒勁,姿態清美,花下清衣散飛風韻秀致的女子,深深凝注著那朵桃花,目光邈遠,如湛藍天際雲卷雲舒。

      聽得身後輪椅聲響,她回聲,一笑亦如桃花開放。

      「一切看似結束,一切剛剛開始。」

      (第一卷完,下卷,六國卷)



卷二:六國卷   第一章  六國

  日光燦爛,萬里朗闊,一線飛簷,斜挑長空。

  飛簷頂蓋黃琉璃瓦鑲綠邊,望柱下吐水簷首,下接圓形殿柱,兩柱以飛龍雕接,龍頭出簷龍尾入殿,飛揚騰躍。帝王之姿。

  大殿高峙十丈,漢玉雲磚白雲般延伸,殿頂深黃翠綠寶光燦爛的明瓦,正中拱火焰寶珠頂,殿前兩明柱有金龍盤柱,殿中梵文天花降龍藻井熠熠生輝。

  殿中窗牗壁帶,寶座屏架,熏爐香亭,多半呈深黑之色,和滿目燦爛渾金恰到好處的調和,倍添皇家雍穆隆重,氣度雄渾。

  北方壬癸水,主黑。

  北魏皇宮。

  以北魏國體建制,皇宮應稱王宮才是,然而除了尚未稱帝,北魏諸般建築規制,儀禮法度,皆是帝朝規格。

  北魏雄心,可見一斑。

  時將近午,熏風輕送,廣殿深深深幾許。

  一方出自中川刺繡第一名家尤惠之手的絕版名繡「飛龍俯典」屏風後,檀煙嫋嫋,,一男一女,對弈無聲。

  良久。

  黑曜石扳指光芒流轉,深黑如眸,敲擊在百年沉香木的棋枰上,篤篤有聲。

  一角琥珀色繡明黃螭紋秋香緞袖尾輕輕拂過棋枰,修長手指拈起一枚黑子,輕笑,啪的一按,「著!」

  對面女子微微偏了臻首,黛眉輕揚,眼波如水從棋盤上流過,半晌皺起俏鼻,微嗔道:「陛下這棋忒深沉了,竟是誘臣妾入彀哪,可憐臣妾數條大龍左衝右突,還是逃不開陛下的網去。」

  「你逃不過朕的棋網,朕又何嘗逃得你的情網?」對面男子抬首,一縷微笑,在檀香淡白的煙氣中不住遊弋,容貌不算俊秀,然一雙眼睛光華暗斂,深沉若海。

  「臣妾亦為陛下所網。」女子含情脈脈,神情間兼具少女的天真與婦人的風韻,粲然一笑間明朗甜蜜,滿滿是傾心的欣喜。

  男子一笑無言,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丁香色平金繡寶蓮衣袖中露出的雪白柔荑,那女子笑容亦如衣色般嬌柔淡雅,神情婉孌,低首再次細細端詳棋局,忽笑道:「陛下棋力非凡,只是素行厚重沉穩之風,今日卻有所異常,攻殺淩厲,落子如飛,倒令臣妾一時措手不及了。」

  「你棋路敏捷,多有妙著,只是有時失之於略急,」男子沉聲道:「朕一換棋風,你便措手不及,輸也該當。」

  女子嬌笑道:「是,臣妾受教。」

  她眨眨眼,神情間可愛而微微狡黠,「臣妾雖輸了,但是能換得陛下一番教導,可比贏了還值。」

  「純妃,你就是這點最好,不小家子氣,」男子笑道:「宮中諸妃,雖說多有出身比你高貴的,但論起大度風範,非你莫屬。」

  「臣妾謝陛下愛重,」純妃淺笑一禮,「諸位姐姐出身高貴,教養端方,各有純箴不及處。皇后高貴雍容,榮妃姐姐良善溫和,瑜妃姐姐巧心靈慧……」

  「得了得了,朕說一句你說一堆,生怕漏了誰,」男子又氣又好笑的打斷她,「你我靜室對弈,朕說幾句讚語,你還怕傳到後宮打翻醋罈子?」

  他突然斂了笑容,注視純妃半晌,喟然道:「朕知道……你在宮中因為出身緣故,大約日子不好過,等忙過這陣子,給你提一提,你升了位,那干子小人也不敢再嚼你舌頭了……」

  「陛下,」純妃急急跪下,仰起首時眼眶已經紅了,雪白顏容宛如一朵玉蓮花,嬌怯不勝,「臣妾沒有受委屈,陛下千萬不可如此想,後宮姐姐們待臣妾都好,就算偶有小小不快,也是出於心繫陛下,但望雨露均霑的緣故……」

  「嗯,朕知道了,朕也乏了……」男子含笑聽完,將棋盤一推,道:「朕總是知道你的……你跪安吧。」

  順從起身,女子謙恭一禮,盈盈拜退,行至殿門,突關切回首,道:「陛下今日似有鬱鬱之色,臣妾可以為您分憂嗎?」

  男子似乎正在神遊,手指摩挲著榻前一封剛拆封的書簡,心不在焉的道:「唔……她回來了……」

  「誰?」

  蓬然一驚,男子這才發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揮揮手,道:「沒什麼,你去吧。」

  溫柔一笑,女子邁出殿門,轉過迴廊,丁香色灑淡墨折枝銀花的長裙裙裾拂過九曲長廊,姿態優雅而平靜。

  只是身子方轉,神色突然森冷下來,眉目間如覆上一層淡霜,剛才的巧笑承歡,溫柔嫣然,頓如被風捲去了無蹤。

  「娘娘,」身後宮女輕輕問,「剛才您有三次機會可以贏的,為何……」

  「蕊深」女子回身看她,「你的棋藝也算長進了,居然連幾次機會都看得出來。」

  「娘娘是我北魏第一棋手,婢子伺候您,也多少算學會幾手,」宮女笑道:「只可惜娘娘您韜光養晦,這第一棋手之名,總是讓給陛下。」

  「我跟他爭什麼?」女子一抹冷笑譏誚深深,「在帝王面前逞強,不啻於我死,我還沒那麼笨。」

  她沉吟著,踱過花廊,纖手輕輕挽起嬌花一朵,將那嫩紅顏色,在指尖,慢慢的碾碎了。

  抬起手,對著日光反覆的照,十指纖纖,根根如玉,十指指甲飽滿如貝,光澤晶瑩,再被剛才的碎花染上輕紅色澤,越發嬌嫩如花瓣……嬌嫩的年華,嬌豔的風采,如此值得呵護珍惜的美麗……只是,誰來呵護?

  她冷笑,一聲比一聲冷。

  「他今日心不在焉,棋力極亂,我試探一句,他哪裡肯說?不過,當我不知道麼?西梁皇后沒有死,他不舒服呢。」

  宮女乖巧的俯首,一言不發。

  抬首,仰望國圖之西的天際煙霞,女子明麗的容顏滿是奇異的嚮往和不甘的傲意。

  「多年來韜光養晦,和那些庸脂俗粉周旋於這深黑壓抑的北魏皇宮,整日裡談些胭脂水粉誰家二郎,整日裡應付那些寵利求子升位……真是白白辜負了我的心胸智慧……西梁睿懿,秦氏長歌,你真幸福,你生於亂世,生來即擔負救世大業,你師門驚動天下威名卓著,行走何處都有人因為你的名門出身而心生敬仰自願追隨,你選上的皇帝就是你的丈夫,他以帝王之尊,明明可以坐擁天下美色,卻為你漠視六宮專寵一人生死不改……我聽著你的傳奇成長,案頭堆滿了市井文人靠撰寫你的人生討生活的各式野史,我熟透了你——一區區女子之身,生成神后,死為傳說,如今又捲土重來,再掀六國風雲,你,還要創造多少個奇蹟?」

  一聲冷笑,她突然輕聲道:「真好……我一直恨自己未能趕上那個時代,恨我進宮時你已死去,如今你還活著,真好……大亂將起,風雲鼓動,正是英明傑出世之機,秦長歌,你等著,我一定會讓你看見,內川大陸上不是只有你配成為天下人畏懼景仰的鳳凰旗幟,我一定會讓你知道,我,完顏純箴,沒有你的生來優越,卻會做得比你更好,我一定要讓你明白,我,才是整個內川大陸超越一切的最有手段的女人,我一定要讓你跪在我腳下,雙手奉上你西梁玉璽,稱我,陛下!」

  廣殿深深,光線黝黯,九龍榻上棋枰依舊,黑白子以歸入棋簍,男子猶自端坐,於繚繞的煙氣中沉思。

  半晌,他道:「如何?」

  對面明明沒有人,卻有一個蒼老的男聲,突然響起。

      回答:「此女藏拙。」

      「朕不是說這個,」北魏之主雙眉一挑,直視屏風另一側,「她藏拙也藏了很久了,朕當真不知?她要玩什麼,由著她,終究翻不出浪去,我是說另兩件事。」

      「另兩件事其實是一件,」蒼老男聲忽遠忽近,飄邈難定,「你煩躁了?你怕她?」

      魏天祈默然,良久道:「父皇等於死於她手下,而當年何不予曾有預言她是我北魏皇族的……」他突然住口,仰首輕籲一口氣,「何不予……也來了,天祀那事,終究是朕思慮不周。」

      「你思慮再周也沒用,」老人的聲音一抹譏誚,「晉王的事,她的事,幾乎同時爆發,你真的以為是巧合?」

      「不是?」魏天祈一驚,「她不是在海外養傷嗎?如何此事也有她手筆?」

      老人默然良久,任空氣裡的沉凝氣氛一寸寸凝結,良久,才如破冰一般,淡淡而厲烈的道:「她回來了。」

      「她回來了。」

      深金厚絨地毯華貴富麗,上面開著更為熱烈的紅色花朵,毯上少年,白玉肌膚,媚眼如絲。

      黑髮散披的男子,懶洋洋說完這句話,便好似累到了般,斜斜倚在嬌媚婉轉,唇紅齒白的少年懷裡,就著他慇勤捧上的金盃,淺淺飲了一口玉莉露。

      他抬首,一雙輕易飛揚的眉,黑如淩晨天色。

      他的容顏,似乎不能用俊美儒雅英挺秀朗之類尋常形容男子的詞語來描述,他給人的感覺似是流動的,流動的雲流動的風流動的眼波與衣袂……乍一看似乎十分平常,再一眼卻又覺得絕色至無可比擬,靜態和動態各有不同的情致,容貌相比反倒成為次要,神采風華,無可比擬。

      高山頂猛烈的長風吹散了他的髮,有幾縷飄入酒杯,幾縷拂上少年面頰,少年輕輕合了,小心用自己衣袖拂拭乾淨。

      男子一笑,將手擱在身側亭欄,伸手,做了個撈取浮雲的姿勢,獎賞般的戴上少年的髮。

      那孩子嬌羞不勝的嚶嚀……

      此處九城山,人在虛無縹緲間……

      九城山高山巍巍,萬仞之深,卻於絕巔之上,有精緻玲瓏八角白玉亭,如一隻白玉簪橫空出世,斜斜簪於山巔。

      眼前雲海翻滾,腳下松濤陣陣,萬山拱衛之中,一亭翼然,居於庭中,不言聲也可聞轟鳴之聲,如潮來潮往,迭起迭休,居於此處,便覺塵心洗盡,萬物爾爾,四海之廣,天下之闊,不過也就一芥子耳。

      如此意境高朗襟懷廣闊之地,本應隱士高吟,群賢共飲,或枕石漱流,或舉觴酹月,方不相負。

      卻有人絲竹歌舞,嬌童錦繡,極盡聲色,不謝旖旎之歡。

      實在是……有些不調和。

      不過還有更不調和的。

      在那些或媚笑,或輕舞,或淺唱,或調弦的館娃孌童之間,那些華毯美人金盃玉爵之間,卻有一男子,坐得筆直,神情莊重,一眼也不看那些嬌笑著貼上身來的美麗孌童,直直盯著神情散漫的男子,皺眉道:「淵,我知道她回來了,我是來找你商量正事的,但是在我們談正事之前,你能不能把這些人妖先趕走?」

      「來,喝酒,」輕衣男子彷彿沒看見他的不滿,懶懶抬手,姿態宛如擷取一朵飄搖枝頭的花,「這玉梨露是南閩名釀,採梨花清露製成,九蒸九曬,極其珍貴,而且最宜揭壇三日後再飲,我命三十騎自南閩出發,三日三夜換馬不換人,趕到東燕時機正好,如今這酒香醇厚郁芬芳回味,為天下至香,你要是不喝,你會後悔死的。」

      「我不喝不會死,這事不先商量卻要死!」男子忍無可忍,咆哮,「白淵,尊貴的國師大人,請你正經點!」

      一聲輕笑。

      淡金衣袍的男子突然推開孌童,執了碧玉酒杯輕輕站起,緩步踱到前方欄桿前。

      他黑髮散飛在風中,沒繫腰帶的衣袍亦飛舞如企,對著腳下雲海,身側群山,以一種淡然俯瞰的姿態微笑著,一口口飲盡佳釀。

      一指腳下無限朗闊的碧山蒼天,翻滾雲海,白淵曼聲道:「這裡,是擁有豐富礦產和連綿山脈的內川之東,以民風彪悍著稱的女主之國,東燕;這山,是東燕第一名山九城山主峰之巔,萬丈高崖,一國疆土,盡在我腳下;這座亭,是我白淵獨有之地,全東燕,無論誰,非我同意不得踏足此地,如今你高踞我亭中,享我美食,觀我美姬,品我名釀,卻不知珍惜,伊傾城……」他惋惜的回首看他,神色間不盡嘆息,「你好生愚蠢!」

      「別叫我名字!」伊傾城羞怒低吼,「我叫伊城!」

      「哦……抱歉我忘記你改名了,」白淵的神情卻沒有一點抱歉的樣子,挑眉看他,「不過傾城,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抓不住重點,我的意思是,我能到今天這個地步,還有什麼事能令我——不先商量會死?」

      「可是她是——」

      「她是人,」白淵截口飛快,「同樣是人,我為什麼要緊張?」

      瞪了他半晌,頹然向欄桿上一靠,伊城無奈道:「好吧,我是個蠢人,從小到大,我從來不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你會做什麼,就像現在,你明明最討厭孌童,偏偏要做出愛得要死的樣子,任全天下人攻訐東燕國師有龍陽之好……好吧,我知道,你是因為輔佐的是女主……總之,你既然不放在心上,我說什麼也沒用,反正我一向都是聽你的,但有驅策,唯死而已。」

      「沒那麼嚴重,」白淵自斟自飲又一杯,笑道:「誰死我也不能讓你死,全東燕,我就一個可以說真話的朋友,你死了,我會寂寞死的。」

      「說實話?」伊城冷笑,「那你在我面前還要搞孌童的把戲!」

      「沒辦法,習慣了,」白淵一聳肩,「假作真來真亦假,無為有時有還無嘛。」

      臉上憤懣之色突去,伊城默然凝住白淵半晌,低聲道:「淵,你何必————」

      「好了,喝酒,」白淵打斷他的話,親自斟酒,笑道:「良辰美景,佳釀美人,皆不可辜負,唔···那位美人,也是不可辜負的。」

      抬眼瞅了瞅他,伊城終於忍不住試探的問,「對她,你真的沒有任何看法?」

      「有。」

      「嗯?」

      「她很美。」

      「你!!!」

      「好吧,你不要用你殺人的眼光看我,我告訴你,」白淵終於放過可憐的伊城,懶懶往亭欄上一倚,笑容裡滿滿篤定。

      「她不僅回來了,而且,根本不是在什麼勞什麼海外仙山,這不是她的風格。」

      他手腕一振,半杯殘酒穿亭而出,潑入身側絕崖。

      無聲無息。

      「聽不到任何聲音是吧?」白淵笑容裡無盡深意,「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這點酒,落入無盡深淵,那是一點迴響也不會有的,而有些人就是深淵,你看見的,永遠只能是雲遮霧罩的表像,你對她擅自使出的動作,就會如這酒一般,無聲無息,便消融了。」

      再斟一杯酒,他往身側燃起的溫酒的炭火上一澆。

      哧啦一聲大響,炭火滅了大半,燃起騰騰霧氣,遮蔽了半座亭子。

      白色霧氣裡,白淵的容顏忽隱忽現宛如神祇。

      「對於這類人,就應該這樣——等她燃起,然後,澆酒。」

      白淵微笑。

      「聽,那麼響亮。」

      他最後飲了一口酒,抬首,給了伊城最後一句驚爆的定言。

      「她,就在西梁。」

      「她現在在哪裡?」

      這是一個女聲,明亮,乾脆,一字字清晰如釘烏木的白釘子,殺伐決斷,隱在齒間。

      微風佛欄,帶著海水的微腥清新氣息,吹起玲瓏水晶簾琳瑯作響,簾前女子珠冠華服,憑欄而立,水藍色緞質月華裙上以珍綴飾雙鸞逐日圖案,珠子顆顆拇指大小,渾圓璀璨,每一顆都價值非凡。

      她身後是高大遠超尋常建制的白石殿柱,和同樣高闊的深殿,殿頂赤龍猙獰盤繞,遠遠延伸出闊朗的空間,殿周碧玉廊青玉地,一色水色雲磚,環一彎碧水千頃——這不是普通的池水,這是直通離海的海水。

      「回稟公主,」男子小心翼翼,大氣也不敢出的回答:「據說在海外養傷····」

      「海外?」女子一聲冷笑,回轉身來。

      「我們這裡就是海外,她在離國?笑話!」

      殿堂高闊,使得她原本高挑的身材也顯得有些單薄嬌小,然而男子卻如見巨人般,將本已低得很低的腰背,再往下佝了佝。

      離國實際掌權者之一,建熹公主楚風曜,儀態肅立的俯視著比她高上許多的男子。

      「去找找我那七哥……本宮有預感,他沒死,而且變亂將起……離國雖然僻處海外,這次只怕也難獨善其身,我給你三個月時間,三個月後,大司馬的職位等著你,或者,天水廣場上的雙魚百斬台的大刀等著你——你自己選罷!」

      「太子回歸?睿懿未死?」南閩,赤紅妖火形狀祭壇之上,大祭司陰離乾澀僵木的臉龐上,浮現一絲陰笑。

      他站起,極其溫柔的招招手,指端蓬起一簇黑紅色的妖豔火焰,形如三足之蛇。

      手指劃了一劃,蛇身變化,現出詭異圖案。

      他桀桀一笑,笑聲宛如女子。

      「這個女人……我永遠算不準她……對了,我的溜出家門的,彩蠱美人們呢?你們在哪裡?」

      「睿懿未死?」北堂嘯雙手撐在地圖之上,愁眉苦臉的看著圖上被四國緊緊圍困的中川,不住喃喃:「左衝右突,已是支持艱難,現在又冒出這麼個消息……西梁這些年休養生息,國力強威,已具掠奪天下之能,本來孤還寄希望於看在盟友稱臣的份上,西梁給與咱們喘息之機,如今這個殺神居然活著……這個女人可不像尋常女人,那憐憫之心比男人還少……她永遠是怎麼省力怎麼來,情分絕不考慮,我中川一定首當其中……完了,完了……」

      「王上,」底下同樣一群愁眉苦臉的臣子,面面相覷半晌,一個老臣試探道:「不如……和親?明微公主現在已是我國第一絕色……如果王上捨得……」

      「呸!」北堂嘯惡狠狠啐了下來,「我捨得!真要能保住中川我捨得!可是你出的什麼餿主意?和親?簫玦那個人死戀秦長歌,秦長歌是個超級大醋罈子,你不知道?和親?你今天說要和親,她明天就會滅了你,原本可以拖三個月,咱們一天就可以因為你這個和親建議被滅國!」

      他怒氣勃發,黑烏烏的鬍子都豎了起來,半晌,頹然往椅上一坐,道:「先看著罷……咱們的『潛狐』,訓練了這麼些年,也該拿來用用了……」

      一句睿懿未死,如風雷起於極天之際,驚動整個內川大陸,驚翻六國,驚起六國最高層的掌權者為之輾轉不安,驚得這些散居內川大陸各處的絕頂人物,於同一個時辰,以不同的態度卻是同樣的慎重,談起並開始考慮在未來幾年內,因為西梁皇后未死而必須因之變動的計畫和應對。

      然而那位註定是內川大陸頂尖人物,註定要以自己的生死影響多國國策的內川大陸目光彙聚點,基督山伯爵西梁版事件的主人公,此時正毫無中心人物的自覺,坐在小棺材上,和兒子以大棺材當桌子,用自製的撲克牌爭上游。

      「跟你說了這個不是炸彈,三張牌也想搞出個炸彈?」

      「小王大王明明去掉了,你手中哪裡冒出來的?」

      「是黑桃三先出,不是紅桃三!」

      太子爺悻悻,摸摸小鼻子,臭娘老教訓他,到現在都是輸,害的怪沒信心的……忽然眼睛一亮,雄糾糾氣昂昂啪的甩出幾張牌,

      「同花順!」

      秦長歌好溫柔的微笑:「真是好牌啊……不過太子爺,你的手指為什麼一直蓋著第二張牌呢?莫非那張牌長得比較抽象?羞於見人?來,給為娘我欣賞先——嘖嘖,一色紅桃裡摻個黑桃,好個同花順啊……」

      「對四也想壓我對a?太子爺,你以為a就是一,一比四小是吧?」

      「太子爺,我出完了。來,鼻子!」

      包子悲憤的殺身成仁的遞過臉。

      遞過被紙條貼得橫七豎八摻不忍睹的漂亮臉蛋。

      秦長歌毫無憐憫的將一張紙條牢牢黏在兒子挺直的鼻子上,笑嘻嘻左右端詳,「好,好,格局嚴謹,方位合適,隨風飄揚,我見猶憐……」

      「憐……我可憐」包子目光茫然欲哭無淚的站起,爬上一直微笑觀戰的楚非歡膝蓋,「乾爹,你還笑……」

      有人目光陰沈殺氣騰騰的看過來,滿面鬱卒,「蕭溶?」

      「唔?」包子大眼睛好無辜的眨了眨。

      深吸一口氣,西梁皇帝實在覺得有點憤怒,自己像個毛頭小夥子天天下朝就微服奔棺材店追女人,女人好客氣好溫柔但是仔細想來她這態度和對店門口賣雞蛋的好像一樣溫柔客氣也罷了,為什麼連自己已經認祖歸宗的兒子,在受到挫折後也是爬人家的膝蓋,而不是自己的?

      更鬱卒的是,客氣了,溫柔了,爬了人家膝蓋了,自己還不能將醋意擺在臉上,堂堂西梁皇帝,為了人家的客氣和兒子爬錯了膝蓋就生氣想想實在說不出口。

      思考了半天,只好換個冠冕堂皇的說法,「蕭溶,你現在是太子了,將來是我西梁之主,你這個賴皮的性子,可得改改……」

      「陛下是在質疑我的教訓方式嗎?」秀美的臉巧笑倩兮的湊過來,滿面好奇。

      「呃……哪有?朕是說,溶兒的性子,隨性靈活,挺好,我西梁不同他國,當今第一強國,溶兒作為帝國太子,該有這份豪氣……」

      「那是自然,因為,made  in 睿懿嘛。」秦長歌眼波流轉,毫不謙虛的拋出個雷翻眾人的答案。

      滿室愕然裡,秦長歌丟下撲克牌,很優雅的伸了個懶腰,看著烏雲沉沉欲雨的天際,喃喃道:「暴雨之前的壓抑啊……最近實在安靜得有點奇怪,嗯,我知道你們快耐不住了……哦對了陛下,你很快便不用天天跑棺材店了,因為我準備去幹公務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8 01:42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4-28 01:43 AM 編輯

卷二:六國卷   第二章  幹架

      「……」

      對著蕭玦不適應的表情,秦長歌很歉然的道:「抱歉,我中途溜號去了別的地盤,學了點當地方言,大約你是不懂的,而且我忘記你的接受程度比不上溶兒了,嗯,下次我不說了。」

      蕭玦默然,突然生氣一種被排除在外的孤寂感覺,初春的風明明十分和煦,這一刻拂上肌膚,突然覺得微微生寒。

      為什麼她們說的話,別人好像都懂,唯獨他不懂?那明明是他妻子的靈魂,是他的兒子啊!

     一遭生死,轉世重來,他的妻子不再屬於他,好吧,他認了,誰叫自已有錯?他比誰都清楚,以長歌的性子,硬來是不成的,他也一直堅定的認為,無論長歌這一世身邊有誰,無論長歌因為前世的經歷心中有如何的抗拒和陰影,憑著兩人前世的感情基礎,憑著長歌並不容易忘卻的兩人胼手胝足同生共死一路去闖蕩過來的艱辛歷程,憑著兩人愛情最堅實的證明:溶兒,想要掃清陰霾,闢開重雲看,再獲芳心,應該沒有誰能比他更有把握。

      然而如今明明在她身側,卻依稀彷彿,隔了層霧氣或者帷幕般,不見全貌,他努力伸出抓握的手指,觸不著她的心靈,她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

      蕭玦睫毛微垂,面上微微有些挫折的黯然,但隨即便振作起精神,微笑道:「無妨,時間久了,我自然會知道,你不用顧忌……對了,什麼叫公務員?」

      笑了笑,看著正若有所思盯著蕭玦不語的楚非歡,秦長歌和聲道:「說到這個,關係到我的下一步計畫,正好先把最近我探查來的消息和你們談談,阿玦你其實一直也有命他們查趙王的勢力吧?嗯……你有什麼收穫呢?」

      「西涼隱蹤衛,說到底還是你一手建立的,只可惜時間未久,就出了那事,」蕭玦肅然道:「論起本事,你清楚得很——據大頭領回報,趙王府在你叩閽當日,便已遣散清客,趙王食客號稱三千,那許多人在一日內出府,你可想而知那個混論情狀,指天罵地的吟詩弄文的哭哭啼啼哀嘆賢王被饞的再加上看熱鬧的百姓,亂成一鍋粥,隱蹤衛力量再強大,畢竟不得見天日,這樣光天化日一窩蜂的出來,反倒沒法跟蹤探查,再說也查不了,幾千人哪,你知道誰有問題?」

      他鬱鬱嘆一口氣,道:「根本沒人從密道出來,全是從正門走的——阿琛厲害!」

      「這樣一來,想要理清趙王私豢勢力到底有哪些人,也幾乎沒有了可能。」接話的是楚非歡,他出神的看著城西北平宮方向,淡淡道:「只是陛下,你難道平日裡。從未對趙王府有過任何私下掌控麼?」

      蕭玦抬起頭,凝視著面前的「情敵」,深吸一口氣道:「沒有,朕承認,制衡朝居與掌控臣下,是諸國君主不宣之於口但人人力行的為君之道,朕也有此手段,但是對阿琛,朕沒有,這個長歌知道,原先趙王府也是有朝廷暗探的,但是後來朕撤了,朕一直以為,阿琛待朕之心,精誠可昭日月,朕再疑他防他,朕就是禽獸之心……就算到現在,朕還是認為,阿琛有錯,錯在不該調動御林軍,錯在不該設陷濫殺無辜,錯在長樂宮起火事件他似有推波助瀾行為,但是朕不以為是他親手殺了長歌。」

      他轉向秦長歌,澀澀的道:「長歌,我知道你會生氣,可是我真的不相信阿琛會這樣傷害我……這許多年來,朝廷之上,我除了相信你,剩下的唯一一個,便是他……他是我的弟弟,他聰慧,有城府,行事也未必完全正道,但是……」

      「好了,」秦長歌微笑道:「我生氣什麼,我為什麼一定要你相信你弟弟殺了你老婆?這難道是很愉快的事麼?你能保持對親人的一份眷念之心和強大信任,不因人一言而廢,不做疑神疑鬼弄得人人風聲鶴唳的帝君,我很開心啊,最起碼將來溶兒也不用擔心真有什麼九龍奪嫡事件了,溶兒,來,為了你爹的堅決捍衛,為了你固若金湯的太子寶位,為了當太子可以天天三百八十道大菜,……獎賞你父皇一個!」

      「好唻!」

      包子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立即紙條飛極其乖巧的撲過來,抱住老爹龍頸,湊上撅起如喇叭花上面還黏著糖汁的小嘴,惡狠狠的在老爹龍顏上一個吧唧!

      好響亮的一個啵……

      蕭玦再次呆滯。

      軟而小的身體、柔滑的肌膚、帶著幼兒乳香的如蜜般的氣息、沁心的甜……春風裡花粉的芬芳……是絲綢拂過心底……是比泉流經全身……蕭玦手一伸,不管不顧的抱住兒子……命運無情撥弄,使得這一刻真實的幸福感受,他已整整遲了三年,如今,如何肯再放過?

      這是我的孩子,我,和你的,我們的血脈牽繫,抱他在懷裡這一刻的滿足,勝於坐擁江山在手。

  楚非歡緩緩轉眼,目光複雜的看了看被兒子隨便一親便呆若木雞的蕭玦,又看了看他臉上那個因為兒子吃了糖葫蘆而沾上紅色透明糖汁的唇印,再看看他那實在有辱英明神武形象的呆滯傻樂表情,決定移開目光——還是讓他先不受打擾的沉浸在天倫之樂裡吧……

  「趙玉私豢勢力散落,隱蹤衛礙於身份無法追查,但是彩蠱教呢?」楚非歡繼續剛才的話題,「彩蠱是怎麼聯繫上趙玉的?現在她們在哪裡?而且。長歌,我覺得,那晚追殺我的灰衣人,好像也是這個教派的。」

  「是嗎?」秦長歌聽清楚非歡細細的描述了灰衣人的特徵,點了點頭,「是像……照這樣說來,難道彩蠱教已經深入西梁整個宮僚階級,在有一定勢力的官宦家中,都有所潛伏?」

  抱著兒子正樂淘淘的蕭玦隱約聽見了這句話,立時將兒子往膝蓋上一墩,偏臉問:「何至如此?你的意思是阿琛引狼入室?」

  「就是你說的這個話,何至如此?」秦長歌一笑,「蕭琛又不是豬,他再不滿我,也就是針對我,何至於拿西梁江山開玩笑?嗯……以他的能力,即使用彩蠱,也定然有所防範……阿玦,如果你對他的強大信任是真的話,如果他真的從沒打算害你的話,那麼我想,他遲早會提醒你的。」

  「為什麼你對彩蠱教很注意?」楚非歡靜靜凝視秦長歌,「你好像很厭惡,是因為你覺得那也是嫌疑人嗎?」

  「未必……」秦長歌苦笑,她要怎麼解釋自己的厭惡?事實上從趙王府揭開蘊華面具的那一刻她便開始憎惡,想起當年中川之主北堂敬為彩蠱美色所惑的傳說,看著蘊華內媚有術的步態和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想到蘊華很有可能便是那個惑國妖姬——頂著自己容貌去媚笑承歡,去終日淫樂,去以各種奇異的花招和姿勢和北堂敬那個混蛋顛鸞倒鳳——秦長歌真的噁心恨不得大吐三天——彩蠱妖人,你們不知道姑娘我有精神潔癖嗎?

  這個嚴重的侮辱,可是孰不可忍,秦長歌決定,不管你彩蠱教是不是我的仇人,在玩什麼把戲,我不把你璀璨剝皮抽筋政治得五內俱焚七竅生煙我就對不起睿懿!

  「總之……彩蠱是一定要解決的,南閩是一定要防範的,」秦長歌在心裡將某教派摧毀了一萬遍,面上卻好溫柔的道:「只是不急於一時,沉渣潛伏,終將泛起。咱們做好笊籬,等著撈便是了——現下先不說我要做公務員,哦不我要當官的原因,前些日子叩闋,震動天下,明霜一夜成名,成為整個內川大陸的風雲人物。這當然不是好事,所以我的下步打算立即要推行——明霜同學要暴斃。」

  怔了一怔,蕭玦道:「你的打算?」

  狡黠一笑,秦長歌道:「凰盟早已開始進行消息散佈,相信很快就可見成效,這是百姓們最愛的報恩傳奇故事兒——小宮女幼時入宮,無根無基備受欺淩,幸得皇后路遇,慨然伸出援手,遂蒙恩深重感激在心,長樂事變,小宮女拚命逃出,不知皇后獲救的小宮女晝夜輾轉思謀為皇后申冤復仇,因此被人追殺,幸得俠肝義膽的江湖義士相救,一番哭訴引發本就對皇后愛戴景仰的義士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終於歷經千辛萬苦蒐集得奸佞罪行證據,忍辱負重步步為營,冒死叩闋求見天顏,金殿之上慨然不懼當堂指證炙手可熱的皇弟親王,風標獨具視死如歸,赤膽忠心直衝九霄,終以白衣之身,將潛伏極深的王爺殿下扳倒——我主英明!西梁萬歲!」

  「萬歲!」在一旁一直仔細聽著的包子,立即很合作的鼓掌歡呼,隨即無限感嘆的搖頭,道:「我娘昨晚曲子都編好了,我唱給你們聽——」

      刷的跳下皇帝老爹膝蓋,嫋嫋婷婷在地上走了幾個貓步,翹起蘭花指,唱:

  「哎呀呀——浪地格朗地格朗!!!」

  「她淒惶惶,過花牆;」

  「過花牆,月昏黃,」

  「月昏黃,上朝堂;」

  「上朝堂,斥親王。」

  「斥親王,噁心腸,」

  「噁心腸,終有償!」

  他唱完,勒馬,收科,念白:

  「——好一齣情仇愛恨狗血天雷忠貞烈女好比金枝慾孽的超級勵志大戲,盪氣迴腸!」

  童音尖細,姿態扭捏,該高的時候弱,改弱的時候高,高音驚險的抖上去,再顫顫抖抖的衝下來,偶爾還聽見幾個破音,再襯著「名旦」一臉亂七八糟的糖汁紙條的妝容,無限「嬌媚」的苦情唱詞,和自以為風情的媚眼連拋……著實驚悚。

  「撲哧」一聲,楚非歡忍俊不禁,帶著一臉難耐的笑意,抿唇掉轉了臉去看天色,蕭玦很無奈的一把扯住兒子腮幫,低聲道:「別唱了你別唱了,你一唱,餘音繞樑三日不絕,你爹我吃不消。」

  目光閃閃亮的轉過頭,蕭包子驚喜的問,「餘音繞樑三日不絕好像我娘教過我,是說我唱歌好聽是嗎?想不到我除了對對子,還有唱戲的天賦?」

  瞪著包子,蕭玦再一次想這孩子如此無恥到底像誰呢?狐疑的瞄瞄秦長歌……難道她還有很多惡劣品性一直潛伏很深,如今在童言無忌的兒子身上露出馬腳來了?

  「你爹說的三日不絕,是三日不覺……聽你唱曲子,魂飛魄散天魔亂舞,金星亂冒五內俱焚,整個人僵硬麻木恨不得以頭搶地而死,啥知覺都沒了,所以叫三日不覺。」秦長歌瞄一眼蕭玦,看出他的潛臺詞,心中暗恨包子不爭氣,你咋就不能英勇神武讓你爹看看你娘我生出的孩子天生就是龍章鳳姿給你娘我掙點面子呢?

  無奈的嘆氣,秦長歌道:「好了說正事,再以明霜這個身份行事,只怕我難活上三個月,最起碼也永無寧日,所以她只好死了,反正她也死了,如今不過推遲半年而已。」

  「死法?」言簡意賅的總是楚非歡。

  「推給簫琛。」秦長歌淡淡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畢竟多年親王,就算被幽禁,留下的勢力想殺一個小小宮女也不是難事吧?這個大眾都能接受,於其他別有用心的勢力也會覺得合理的理由。」

      「復仇,查證,最好的辦法是敵明我暗,敵暗的話我便要更暗,」秦長歌道:「我讓明霜這個身份主動拋頭露面,指證趙王,當庭叩閽鬧得沸騰揚揚天下皆知,目的就是為了麻痺那些真正殺我的人,以為兇手落網,從此他們高枕無憂,然後,以明霜之死掐死線索,拔掉他們已經在明霜身上投放的注意和追蹤,同時放出「皇后未死」的風聲,試探出所有沉不住氣有異常東向的勢力——現在,明霜這個身份的任務已完成,連同這個棺材店,很快就要消失,趁他們還未及發覺,我要換個身份和角度,重新開始。」

      「大隱隱於朝,」秦長歌笑容裡別有深意,「何況將來的這個朝堂,一定有很多料想不到的收穫,尊敬的陛下——」她微笑著湊近蕭玦,「很榮幸即將與您共事朝堂。」

      「這就是你說的,『以另一種合理並公開的方式留在我的視線之內』?」蕭玦愣然道:「做官?你要如何做?朕直接封你為女官好不好?」

      「女官?」秦長歌挑眉,似笑非笑盯著蕭玦,「阿玦,你動的什麼心思?」

      蕭玦立時微紅了臉,掩飾的輕咳了聲,訕訕道:「動朕該動的心思……」

      好氣又好笑的看了蕭玦一眼,這人還是和以前一樣坦白啊,大約因為她回來,兒子也無恙,他最近跑跑棺材店,長樂事變導致的陰鬱爆裂的陰影漸漸散去,昔年明朗少年的影子,最起碼在她面前,重來了。

      有些感概,有些悵然,有些無法言說的鬱鬱,秦長歌負手看天際雲卷雲舒,目光變幻,意蘊深藏。

      良久道:「山雨欲來啊……那天攔截容嘯天,讓蘊華可以脫身上朝的人,咱們查過,居然不僅僅是彩蠱中人,還有另一批勢力介入,對方聲東擊西,故佈疑陣,實是此中高手……啊……我怎麼覺得,這日子會越過越驚悚呢?」

      乾元四年二月初六,春闈之期。

      十年寒窗圖朱楣,且負書笈上京來。

      滿城士子,住滿京城大小客棧,整日裡佔據酒樓茶座,紮成一堆堆,高談闊論,評說主考,大談八股,縱橫文章,花出的銀子比佔用的時間少,濺出的口水比喝進的茶水多。

      文廟裡更擠滿了燒香拜神乞求魚躍龍門金榜題名計程車子書生,磕頭無數,梆梆有聲。

      在春闈的前幾天,二月初二,龍抬頭。

      郢都最熱鬧的天衢大街上,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

      靜安王玉自熙和趕考德州士子趙莫言在人來車往的大街上,幹架了。

      主角靜安王,趙莫言,配角蕭溶,龍套祈衡。

      其中蕭包子是出宮散心的,他和他的授課師父梁子結得很深,今天又在東宮以目光互殺了一萬次,蕭包子對那個滿口之乎者也的倔老頭忍無可忍,乾脆一拍屁股出來了。

      說起兩人的梁子,結得那叫一個驚悚。

      蕭太子元月初一登及冠華宮,祭拜天地,太廟告祖,司農壇拜社稷,大儀殿拜皇帝,再於冠華宮主殿接太子寶冊冠冕金印,一套程式做下來,包子本來就少得一咪咪的耐心早被磨得乾淨,要不是被老娘威脅說如果不好好堅持下來就扣一年零食的話,早爆發小宇宙了,饒是如此,在最後接金印的時刻,因為對接金印前主持議禮的老頭子長篇大論搖頭晃腦一字三頓的讀詔書非常不滿,包子終於還是爆發了。

      臭娘的教誨:人品,我所欲也;痛快,我亦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捨人品而取痛快也。

      又有:忍無可忍無須再忍。

      又有:壞人可忍好人不可忍。

      牢記警世恆言的包子直接從地上爬起來,大喝:「拜天地拜祖宗拜爹要跪也就罷了,為什麼你這個太子太保也要我跪?去死!早知道這個太子這麼費事,我不如當個糕點店老闆!」

      一腳踹開面前的小案幾,沖上去直接抓了金印就走,一邊往口袋裡揣一邊頭也不回道:「我放你假!你不用讀了!印我拿了,你敢攔我,我拔你鬍子!」

      他前腳跨出殿門,後面咣噹一聲,從上千碩儒名宦中精心挑出來的白髮蒼蒼德高望重才學浩瀚人品端方的可憐的新任太子太保賈老翰林,昏倒了。

      郢都官場傳消息的速度很霹靂的,不過一日,全郢都百姓都知道了冠華宮太子搶金印的彪悍一幕,一個個兩眼放光口沫橫飛的大談此奇聞,並對橫空出世的新任太子的霸氣囂張十分推崇膜拜,一致認為蕭溶太子不愧為我將來西梁之主,英華不同常人,我西梁一統天下,有望矣!

      好在那個年代沒狗仔沒照相機,百姓們不知道,自已滿口大讚的英華太子殿下本人,現在正在天衢大街上,幹架。

      不過有照相機也沒用,蕭太子現在出門,直接用上他娘給的安排的面具,一共七張輪流戴,玩換臉遊戲玩得樂此不疲。

      事情的起因,是靜安王家的宰相看上了蕭太子的屁股。

      宰相是靜安王最寵愛的群犬之首,其彪悍俊美也絕不辜負這麼威風的頭銜,宰相血統高貴氣質超群,從不屑與尋常狗類為伍,所吃食物每日花費高達五兩銀子,抵尋常百姓家三個月的生活費,正常情況下是絕不可能對非熟食產生任何食慾的,哪怕那是貴為西梁帝國太子的粉粉嫩嫩的高貴尊臀也沒用。

      可惜蕭包子犯了個很嚴重的錯誤,他怕新買的瑞芳齋的水晶火腿汙了自已衣服,很有創意的要了根紙繩子把裝火腿的紙包繫在了屁股後面。

      繫好後,他滿意的拍拍,確認不會掉,正準備去找老娘,忽聽人聲沸騰,一堆人突然如潮般湧過來,再哄的一散,立時將包子和他的便裝護衛擠散。

      包子倒沒有在意,只是好奇的停住腳,看見人人面上有驚惶之色,不住頻頻扭頭,順著他們視線看去,見一個官兒朝服不整,狼狽萬分的抱著被撕得七零八落的衣服火燒眉毛般的竄進了路邊一處店面。

      接著便見火影躍動,長笑不絕,長街上明媚的陽光一亮,似是突然燃起一簇美麗的妖火,萬眾目光及處,搖曳生姿的妖豔郡王高踞馬上,纏金絲長鞭優美的在半空中劃出極漂亮的孤度,曼妙,一揮!

      有如黑雲卷地而來看,剎那間幾條油光水滑足有半人高的惡狗風捲般咆哮而至,人群立即刷的一下分開,空出的場地上,立時孤零零站了蕭包子一個人。

      還沒反應過來什麼事,宰相已經一個飛躍,嗷的一聲撲向蕭太子的屁股——後面的火腿。

      一聲尖叫,直衝雲霄!

      當時秦長歌——趕考士子趙莫言正在對面酒樓上聽考生們討論今科可能出的試題,包子一直在她視線範圍內,只是一低頭斟酒的功夫,包子便被撲倒了。

      酒杯一扔,秦長歌立即卷下了樓!



卷二:六國卷   第三章  強吻

      她還未趕到,那廂玉自熙已經在馬上揚聲一喚:「宰相!回來!你沒見過火腿?太丟本王面子了。」

      宰相頭一揚,一扯,捆火腿的紙繩被它極其精準的一扯,整塊火腿包落入它口中。

      很不幸的,黏紙包的漿糊有一點黏在了包子的褲子上,宰相加大力氣,狠狠一拽。

      哧啦一聲,包子的褲子被開了天窗,露出等同火腿大小的一個洞。

      那塊布含在宰相口中,被它嫌棄的一吐。

      被宰相撲倒的包子,忽覺涼風襲體,不勝清涼,頓時明白發生了慘絕人寰的破褲事件,無限悲憤滿面灰塵的抬起頭來,惡狠狠盯著玉自熙——剛才惡犬襲身嚇得尖叫已覺丟人,再被扯破褲子更覺羞憤絕倫,想他蕭太子有生之年縱橫郢都名動西梁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幾曾丟過這麼大的人來?他的玉樹臨風風流倜儻滿城春色關不住一樹梨花壓海棠的絕世風采啊啊啊,就被這隻狗給毀了啊啊啊啊……

      包子在尋找報仇的目標。

      這隻狗……是仇狗?和它幹架?算了……牙齒好鋒利的說…

      這個人……是仇人!每次遇見他都設好事!……好像臭娘說過,這娘娘腔不殺女人和小孩?

      包子鎖定目標,雷厲風行,一把推開前來攙扶的侍衛,自己拍拍膝蓋上的灰爬起來,先是扯下一個侍衛的寬腰帶往自己腰上胡亂一捆,勉強遮住羞,隨即一指玉自熙,大喝:「給我扒了這女人的衣服!」

      !!!

      滿街絕倒。

      隨即人群便哄的一聲興奮起來了。

      乾元四年初最為驚爆的事件居然在自己眼前發生了!

      玉王爺驅狗追人不稀奇,被追的四處逃竄也不稀奇,反正每個月總要演上三兩次,但是被追的人居然把魔星降世的玉王爺看成是女人,還要當街扒他的衣服,那就實在很稀奇了,而如此膽大包天悍不畏死的被害者居然還是個四五歲的孩子,那就稀奇得足可說上一年了。

      日子富足啊……生活無憂啊……太平安樂久了好寂寞啊……終於有戲可以看了!

      人潮嘩啦啦的向前擠,搬凳子的找位置的買瓜子的熱火朝天,有三個人為擠了腳,四個人為撞了頭,在當事雙方還未開戰之前先演了全武行……

      侍衛們面面相覷。

      玉王爺不認得他們,他們可認得他,對這個號稱西梁第一美人也是第一煞星的郡王動手,正面對上他名動天下彪悍無倫的赤甲衛隊,他們很怕自己不能活著見到明天的太陽,但是太子的命令不可違抗,太子的身份也不能洩露,這可如何是好?

      侍衛們嚥著唾沫遲遲疑疑,一堆等了好久依然不見好戲開場的好事之徒開始起鬨。

      見侍衛遲疑,包子大怒,一把揪住領頭的東宮侍衛首領劉雲舟,低聲道:「你不去?你去不去?你不去,明日我就叫你這名字名副其實!」

      「奴才愚鈍……不懂太子爺意思……」

      「流放雲州!」

      「……」

      劉雲舟原本是龍章宮侍衛隊副頭領,和頭領一直不合,太子冊封後,他被撥了來做了東宮首領,專司太子殿下安全事,他原本一直奇怪這麼好的事怎麼輪得上一直不受待見的自己?給自己挪上了正位,太子爺在民間長成想必也沒皇族的驕矜氣兒,一定好伺候,真是美差啊……樂顛顛的就了任,以為攤上了好事兒,太子冊封那天的時候他還沒來報到,隱約聽說了這爺的豐功偉績,但也沒放在心上,跟著這爺一個月,這小爺除了貪吃點,懶惰點,狡猾點……別的也還好嘛……

      抹一把頭上的汗,劉雲舟這回終於明白為啥自己調任時那個混蛋頭領一臉幸災樂禍的笑的含義了。

      「奴才不敢,奴才們為殿下粉身碎骨渾不怕,打個人何足道哉……只是殿下,這位是靜安王爺,您為了些許小事毆打朝廷重臣,陛下知道了只怕不喜……」

      「笨蛋!」包子怒其不爭的翻了個白眼,「沒見我說『女人』嗎?我連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怎麼知道他是朝廷重臣靜安王?你剛才說的什麼,我沒聽見!」

      「……」

      遇主不良,悲憤無言!

      劉雲舟泣下數行,最終無奈的開始捋袖子——咱是主子的奴才,忠於主子是職司本分,何況一個是陛下愛將,一個是陛下獨子,遠近親疏,也是一眼便看得懂,萬一倒楣得壯烈了,陛下多少會給點撫卹金吧?再退一步講,萬一沒事,太子爺龍心大悅,咱日子以後也好過啊……

      橫臂一輝,劉雲舟吆喝:「兄弟們!扒了這女人衣服!給小少爺捆回去,當陪床丫頭!」

      哄的一聲人群再次一湧,把好不容易擠得快要接近目標的秦長歌又給沖了回去。

      瞧瞧,大稀罕事兒!這一家子眼力都咋長的?小少爺認錯男女,家丁也認錯?陪床?開臉?大丫環?小妾?姨娘?靜安王?

      這都什麼搭配?

      好事之徒開始瞄玉自熙如雪肌膚妖媚紅唇,在腦海裡意淫王爺被逼換上女裝婉轉承歡的模樣……

      興奮啊興奮啊……

      劉雲舟已經帶著屬下呼嘯著衝了上去。

      「啪!」

      永遠拱衛在玉自熙身側的十八赤甲護衛齊齊策馬踏前一步。

      馬蹄聲同起同落,落地宛如一聲,精絕的騎術控制下蹄聲鏗鏘響亮,騰起一陣囂張煙塵。

      「嚓!」

      十八柄雪亮長劍同時出鞘,在半空中劃出十八道扇形光幕,帶著風雷之聲,悍然前指!

      十八張臉神色如鐵,半幅精鋼面具之後目光冷銳不似活人,百煉精鋼的赤甲衛士,每一個都是從血海裡屍山上爬出來的,每一個都曾殺人過百,滿身的疤痕似無數的勛章纍纍皆是,那種永遠洗不去的血氣和殺氣,逸於體外,幾丈外就可以感知,相較之下,深居大內條件優越的侍衛們,就顯得太富貴雍容細皮嫩肉了點。

      氣氛頓時肅殺凝重,隱隱似有血氣透出!

      百姓們笑不出來了,侍衛們更是心下掂啜,他們武功雖然不弱,卻很少動手,如今和這些名動天下,據說彪悍冷酷殺人不眨眼的鐵人直接對上,在對方威名殺意鎮壓之下,也不禁腿軟。

      十八護衛再次齊齊跨上一步,劍聲掣響!

      殺氣凜然,近我者死!

      和在十八護衛身後彷彿不相干的人一般粲然微笑托腮看好戲的玉自熙,形成鮮明對比。

      不過玉自熙很快笑不起來了。

      「卿卿!你讓小生找的好苦!」

      一聲淒然高呼!

      滿街被十八鐵騎的如鐵殺氣正逼得氣都喘不過來,面面相覷臉色慘白的侍衛百姓,立時將目光刷的一下投過去。

      一個青布衣裳的寒酸士子,衣服上還有補得很小心但是看得出痕跡的補丁,背著沉重的書囊,繞過正和侍衛們對峙的十八護衛背後,滿身灰土的向已經下馬,斜斜倚在街邊牆上的玉自熙撲過去!

      ……

      德州士子趙莫言,這個日後將在西梁全國引起諸大反響,攪動整個西梁朝局乃至內川大陸,成為人人口中推崇敬仰無限膜拜,成為後世史書不斷研究他的奇異崛起和神秘消失的永世之謎的、註定傳奇的人物,在西梁都城百姓眼中的第一幕出場,就這般,隆重的、驚悚的、無限風情與眾不同印象深刻的,拉開了帷幕。

  很多很多年後,當日街上有幸參與此事的百姓,在自家的院子的古榕樹下,蠕著沒牙的嘴兒,眯著眼睛,第一千次無限神往的和自己的曾曾孫說:

  「……當年,他啊……直接撲倒了全郢都最美最魔的男人……」

      大街上,萬目中,貧窮士子趙莫言,激動的、悲傷的、無限緬懷滿眼桃花的、撲向玉自熙。

      「卿卿!當年竹窗陋戶相對語,耳鬢廝磨明月前,你曾親口對小生道,『願絲蘿得托喬木,不負此生生世世,』如奪言猶在耳,你卻狠心另嫁他人!小生為你大病三年,誤了去年秋闈,在你家門前跪了三夜,你爹才告訴我你嫁到郢都,小生泣血難言,閉門苦讀,變賣了家產應今年春闈,只為了一點癡心想頭,能再見你一面,天可憐見……終叫我見到了你……」

      趙莫言,哦不,本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女主角得主秦長歌,一把撈起玉自熙寸帛寸金的火紅淮南煙華重錦衣袖,狠狠的擦奔放流出的鼻涕眼淚,一邊湊到神色古怪眼光變幻的玉自熙耳邊,以極其親暱的姿勢,悄悄道:「王爺……陛下有令,春闈期間,士子安全由國家保護,殺傷無辜士子者以欺君罪論處……唔……您要殺了我嗎?要殺嗎要殺嗎要殺嗎?」

      「碧瑤!」本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男配角得主,改裝了的祈衡先生擠了過來,「這個男人是誰?你的姦夫?你這個淫娃!」

      滿街的百姓已經不會思考了。

      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今天西梁要地震了嗎?

      為什麼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所有人都把靜安王認成女子?

      貧窮士子和富家小姐,私定終身和琵琶別抱,被嫌貧愛富的無情女子拋棄士子發憤苦讀趕考春闈,湊巧路遇心心唸唸的愛人,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衣著華貴的正牌丈夫前來捉姦……

      多麼符合人類想像力和推理能力的故事啊……

      難道,靜安王,深藏不露,真的是女人?

      也對哦,哪有男人長這麼美的?

      刷的一下,眼光一起調過來,瞄向玉自熙胸部。

  有沒有起伏?

  ……

      一聲怒喝,被秦長歌神來之筆震得忘記思考和打架的十八護衛終於醒覺現在是什麼狀況,齊齊大喝著撲了過來。

      靈活的劉雲舟立即手一揮,率領侍衛纏上去。

      不正面交鋒,卻死纏爛打,硬是把重甲護衛絆在了原地。

      被秦長歌壓倒的玉自熙,大約是覺得好玩的到這裡也盡可以止住了,不想再玩了,目光裡滿是笑意的很有趣的上下打量了一下秦長歌,突然開始深深吸氣。

      秦長歌暗叫不好,立刻不管不顧,大叫一聲!

      「卿卿,小生平白擔了個相思的虛名,什麼好處也沒撈著,不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探頭,俯首,狠狠吻上身下如花紅唇!

      !!!

      西梁百姓被活生生一個驚雷齊齊劈得頭髮上豎。

      「嗷!!!」有人實在激動的按捺不住,狼嚎聲上衝雲霄。

  「啪!」有人接受不住如此強大的香豔的不可理喻的刺激,昏倒了。

  秦長歌死死壓住玉自熙,悄悄將手擋在玉自熙唇上,隔開了他和自己的唇,同時嚴嚴實實堵住了他的氣息——她從蕭玦那裡聽說過玉自熙的秘密:玉自熙武功特異,一身神功練到最後全身沒有罩門和弱點,流轉無盡,但他這個的「容華神功」,靠的就是最初一口真氣圓融流通,一旦在提升的時候被堵住,他的武功會失去八成。他們身後是牆,身前「正牌丈夫」祈衡的身子擋了大半,從其他人的角度看去,就是這個酸儒強吻了靜安王。

  笑話……咱不僅是個處,還是個吻處,這個初吻也是很寶貴的,怎麼能在大街上,大庭廣眾下和這壞傢伙打啵?

  秦長歌在無人看見的角度笑眯眯地看著玉自熙,用手指溫柔而挑逗的輕輕蹂躪他的唇,那本就妖媚的色澤如櫻蕊如桃瓣,越發豔麗驚人……在他越發蕩漾卻隱生殺機的笑意裡,秦長歌輕輕道:「欺君罪哦……我知道你不怕欺君罪,可是你還有事要做,下了獄是很麻煩的……啊……要殺嗎要殺嗎要殺嗎?」

  呵呵一笑,祈衡不動聲色的過來,在秦長歌遮掩下,伸指點了玉自熙幾處穴道,然後一把揪住秦長歌,惡狠狠大罵:「你這個狂徒!敢當街輕薄我家夫人!我宰了你!!!」砰砰碰碰的將秦長歌拽過牆角,悶頭苦打去了。

  兩人一過牆角,立即用腳蹭起騰騰灰塵,大叫幾聲,然後閃身躲入旁邊小巷,街那邊百姓拼命的伸長脖子要看,只看見灰塵滾滾,隱約有慘叫之聲,皆面露興奮之色,一轉眼看見靜安王依舊軟癱在牆角,不言不動,彷彿還在「回味」剛才的香吻,不由詫異——今天這魔王怎麼這麼好說話?難道這事是真的?難道王爺真的一直是女扮男裝?有人想起前元著名的「姹風元帥」,那不就是個女扮男裝很多年,直到嫁人大家才知道的?

  啊啊啊驚天秘密啊,給自己碰著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8 02:19 AM

卷二:六國卷   第四章  試探

      「胡鬧!」蕭玦將棋子啪的一擱,「你是勛爵武職,怎好去做文試主考?何況現在主考已定,怎好半途更改?」

      「洪嘉石那個酸儒,他能出什麼好題目?」玉自熙風情萬種的嗤之以鼻,懶洋洋翹起蘭花指,戳戳點點那個虛空中的酸儒,「他最愛堂皇華貴文字,最喜援引,引得那些士子們挖空心思花團錦簇做文章,盡可著他心意玩文字,一篇五百字的經義,有三百字是典故,一百五十字是對仗,咬文嚼字詰屈聱牙——這是好的?」

      「好了,朕說一句你說一堆,」蕭玦皺眉,「朕還不知道你?主考若是湯煥望,你一定會說此人喜平實厚重,浮揚不起,士子們會把文章寫得寒傖,個個都像餓殍,體現不出我泱泱大國富盛風範,若是項之痕,你會說這個三元進士取了巧,是天璧元年的第一榜進士,那時國家初建,百廢待興,取士制度寬鬆,他真才實學捋起來不夠一菜籃......反正你總有得說的。」

      「陛下知道就好了啊,」玉自熙巧笑倩兮毫無慚色,「所以微塵厚顏自薦,文武之道,本就不必一定分出個經緯來,何況微臣若做主考,還比別人更多些好處,有益國家擢拔人才啊……」

      「什麼好處?」

  「微臣的美色。」玉自熙面不改色的將一張如花容顏湊到蕭玦面前,「您瞧,真正的,如假包換,無人可比的美色一一微臣連試題都想好了,叫『吾未見好德如好色也』,微臣這張臉,就是色之極品,士子們一見微臣的臉,對於『色』自然會有極深極貼切的感觸,於是文思泉湧,筆下生輝,做得華彩璀璨好文章——這真真是我西梁之福啊……」

  ……

      蕭玦瞪著玉自熙,這世間怎會有這等不知羞的自負美貌自我標榜之人?

      還有,他今天突然跑來要做主考做什麼?

      前幾天聽說他在天衢大街上被一士子誤認為女子給調戲了,這人一向是我行我素不肯吃虧的性子,今天他吵著要當主考,是不是和這個有關?

      而且,據隱蹤衛回報這還是溶兒搞出來的事,那麼,那個膽大包天的士子,是不是長歌?

      這麼一想,蕭玦的心裡便似打翻了調味罐,滿滿的奇怪滋味冒上來,酸的辣的苦的鹹的,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長歌當街調戲玉自熙?雖說是為了替溶兒解圍,但是那樣的方式……好吧她做得出,只是……

      瞄瞄玉自熙宜嗔宜喜的絕頂美色,蕭玦的臉微微陰了陰,現在不比當年了,經了這一番死生歷劫,長歌的心思越發深沉如海,芳心終將誰屬,自己還真的不敢太有把握,雖說當年她就認識玉自熙,沒見有過為他美色所動的模樣,但是人是會變的,隔世重來,她會不會看上這張明明看過很多次但是每次再見還是會驚豔的臉?

      這些年,宮深風冷,孤燈映壁,過慣了寂寞的日子,本也習慣了,不過就是將自己更深一點的冰封起來,在偶爾胸中颳起疼痛的大風的時刻,學會漠視或走開罷了,可是,一旦知道自己可以擁有,可以重新得回當年那些唸唸不忘的甜美與溫暖的時候,突然開始患得患失,對任何微小的變化與表現,都開始忍不住細細咀嚼掂量,當年那些不管不顧無所拘束的豪氣奮勇,竟在多年後一場自以為是的錯誤裡,被心虛的磨滅了……

      人心亦如水,等閒起波瀾,那些驚起的漣漪,散開的波暈層層疊疊,永無止休啊……

      對面,玉自熙緊緊盯著蕭玦的神情。

      他在……想什麼?

      他在……不愉快什麼?

  總覺得他最近很怪異,雖明烈依舊但陰鬱漸少,只是總有些心不在焉,坐立不寧,神情也於鎮靜平穩中隱約可以找到些許興奮和期待,但那興奮期待中,又好似有些不安和不確定,彷彿,彷彿有什麼正欲祈求的事物是他心心唸唸渴望得到,但是又不太有把握的為此愁煩一樣。

  今天觀察了他一天,越發確定他有問題,玉自熙在心中飛快轉著心思——太子回歸,睿懿未死,陰鬱漸少,嗯,合理;睿懿既然還活著,總有回來的一日,興奮期待,嗯,合理;但是,不安和不確定,哪裡來的?

  媚色流動的眼眸波光閃爍,玉自熙一抹笑意似有若無,當主考?笑話,用手指頭想也知道蕭玦不可能同意,他只不過是為了在這裡死纏硬磨一天,想見見至今還未見過的太子而己。

  太子冊封那日,他不在,他被蕭玦派出去視察幽平二州軍備,近期北魏不太安分,他在軍中素有人望,又是北魏的老對手,陛下要他親臨邊境,看看叩邊的諸般手段是北魏哪位將領的手筆,回來後發現風雲變幻,那個他看中的小宮女明霜扳倒了蕭琛,而太子回歸——他問過太子形貌性格,確定果然就是明霜身邊那個心黑皮厚的小傢伙,但是,明霜呢?

  這個女子傳奇而神秘的出現,以公主隨同出嫁的宮女身份和他一次次交鋒,謙和有禮而又寸步不讓,風輕雲淡而又機鋒暗藏,他因此對她越發興趣盎然,那感覺不啻於當年初遇秦長歌,先打架再吵架,打完了吵完了就互相陰對方,最後……

  算了不想那女人……明霜能行此驚天一舉將蕭琛整倒,他是相信的,但是後來的故事,他就不信了,什麼?傳奇烈女以死報恩?被趙王事後報復暗殺?市井間將這個故事傳得沸沸揚揚,一番感傷惋惜讚嘆之後,漸漸也就丟開了,那些為生俗所擾的人們,每日困溺於枯燥單調的煩惱和生活,永遠只會追逐最新鮮的故事兒,那個曾經佔據了他們大部分口舌力氣的孤身叩閽的小女子,很快便如泡沫般的消失於他們的舌尖和記憶中了。

  可他不相信,不忘記。

  笑話,那女子事前安然無恙,卻在事後,趙王失勢後被殺?好吧,有這個可能,畢竟事先她暗敵明,事情掀出來後,以蕭琛的殘餘勢力和收買人心的本事,想殺她也有可能,但是,就他與她寥寥幾次交鋒的感覺,這女人,哪這麼容易死?

  那麼她去了哪裡?下一步她要幹什麼?

  還有,陛下也曾為她心動,現在他這麼奇異的表現,是不是和她有關?

  玉自熙一直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見見太子,找找小破孩的破綻。

  可惜不知道怎的,每次有意無意的想碰見他,答案不是太子去練武了就是太子去讀書了,跑到讀書的藻文館,他居然又不在,說是解手去了,他坐下來等,老賈端鬍子直飛的告訴他不用等,太子解手向來一解就是一天的。

      他立刻很關心的送去有潤下通便功效的黑芝麻、胡桃仁、大麻仁、柏子仁、松子仁、郁李仁、杏仁、土瓜根汁、阿膠、蜂蜜、牛酥、羊酥諸物,以示對太子便秘痼疾的深切同情和慰問,原以為那個壞小子一定氣得七竅生煙,跑來找他算賬,沒想到不過一日,東宮來人,執禮謙恭,說是奉命感謝靜安王關心,附上太子的親筆謝箋和回禮。

      謝箋的紙軟而長,全無冠華宮太子富貴風範,上面墨汁淋漓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多謝王爺,改日請你吃苦瓜全席。

      那紙經仔細辨認,確認是宮中專用於大解的手紙。

      禮物倒是中規中矩,一般的是中藥,玉自熙卻不肯相信這壞小子會乖乖的送東西,將包都拆封了一一仔細看去:

      第一包,紅棗、桂圓、當歸、淮山、人身及枸杞。

      第二包,旋覆花、香附、當歸、川芎、丹參、甘草。

      第二包,丹皮、地骨皮、生地、柴胡、當歸。

      第四包,當歸、白芍、桂枝、川芎、黨參、甘草。

      第五包,青木瓜,酪梨。

      第六包,花生,紅棗,黃芪。

      玉自熙粗通藥理,看這些藥都是尋常藥物,功能去滯解燥溫補生津行氣活血等等皆有,但是青木瓜用來做什麼就實在不明白了,請了府中醫官來看,醫官本也不解,將六個藥包都看過了,思索一會,悄悄問玉自熙,「王爺,可是襄郡主有經血虧虛,滯下不調之症?」

      嗄???!!!

      玉自熙面上笑顏晏晏,點頭,「是啊。這些藥對症麼?」

      醫官肅然,「襄郡主看來體質寒弱,近期可是吃了生冷食物?以前不至於如此啊,這第一包,滋陰補血,第二包治月事胸漲氣滯,第三包治月事血熱,第四包調理月事血瘀,第五包和第六包,卻是……咳咳……咳咳……」

      醫官一副礙難出口的模樣,被玉自熙盯了半晌才道:「女子豐潤肌膚所用……」

      然而他那目光,卻極其曖昧的在玉自熙胸部掃了一下,暗示:豐潤此部位也。

      月事?豐胸?罵我是女人?

      玉自熙笑嘻嘻的揮退醫官,托腮看著那藥包半晌,輕輕一吹,豐胸調理月事的藥包立時化為粉末。

      挫折了幾次,玉自熙也不去冠華宮了,那小子明顯就是在避開他,可是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總有揪住你的機會。

      然後,便發生那日大街強吻事件……玉自熙將烏髮緩緩繞於指上,拈著棋子不動聲色的沉吟……那傢伙是誰呢?明擺著陰了他一道,這行事風格,倒有幾分那丫頭影子呢,事情起因肇事者也是個和太子年紀相仿的小孩,雖說相貌不像,但是相貌這東西,是最靠不住的東西……

      只是當時他緊緊壓在自己身上,胸部骨頭硬得咯人,氣息也不是那丫頭的沁涼薄荷香氣,怎麼看都是一個男子,有女人將男人扮這麼像?

      玉自熙皺眉,啪的捏碎一個棋子。

      唔……今天把冠華宮裡的玩具全部玩散掉了,點心都吃完了,也沒能把黑心太子逼出來,倒是陛下,看出來很奇怪啊……他,蕭溶,那個士子之間,會有什麼關係呢?

      玉自熙再皺眉,啪,又碎了一個棋子。

      對面,沉浸在自我懷疑情緒中,正在嚴肅思考靜安王容貌有沒可能對自己的未來幸福造成威脅,並對長歌始終不肯告訴他自己的新身份十分鬱悶的皇帝陛下,順手也抓過一個棋子,在指尖慢慢的碾……長歌當真要去應考嗎?萬一落榜怎麼辦?她現在行事,怎麼越發令人摸不著頭腦?

      啪!

      ……下棋的兩個人,一個咬牙沉思要找奪吻兇手,另一個神思不屬的想去泡女人,一盤棋被兩個人在無意識的沉吟中,碎成了黑一攤白一攤兩攤粉末。

      二月初六,荊闈待入,杏榜之上,將署誰名?

      會試當日,遍住全城的士子舉人們,提著考籃背著油布,面帶興奮之色,從四面八方往貢院彙聚而來。

      秦長歌自然也在其中。

      按照西梁制度,春闈會試的舉人考生,可以是鄉試中榜者,也可以由各地舉薦秀才進京參加,秦長歌沒有參加過鄉試,自然選擇了後一種捷徑——以凰盟遍及天下的鉅賈勢力,買一個秀才的身份,請託當地官府舉薦,實在是件極其輕巧的事兒。

      於是,會試當日,德州士子趙莫言,優哉遊哉考試來。

      貢院門口人山人海,士子們正在輪次搜身,不知道為什麼,隊伍前進得極慢,秦長歌還沒擠進去,就一眼瞄見遠遠釘子般高踞馬上,陰冷注視著貢院門口的十八赤甲護衛。

      暗叫不妙,秦長歌踮起腳尖,想看清玉自熙這個傢伙是不是真的跑來了,無奈個子太矮,她發出一個暗號,不多時,她身邊暗自護衛的凰盟護衛,悄悄擠了進來,對她做了個手勢。

      嗯,果然是他,這人真小氣,一點虧也吃不得。

      秦長歌對身側護衛悄悄囑咐了幾句,後者領命而去。

      貢院大門口,主禮部侍郎洪嘉石,副主考翰林項之痕和十八房考官,正滿頭大汗一臉苦色的圍著那位「心血來潮」要來「幫忙」搜身的靜安王,紛紛勸說。

      「王爺,卑職們不敢勞動貴駕,還是請回吧。」

      「王爺,搜身由禮部安排的雜役來做就好了,怎敢勞動您親自一個個搜?再說這樣搜,著實耽誤時辰……」

      「王爺……搜身只是查有無夾帶,您叫人家脫衣服,這個這個……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玉自熙高踞在一張一看就是從自己家裡搬來的酸枝寶花雲鈿,鋪了華貴錦毯的太師椅上,太師椅大喇喇橫在貢院入口,一幫靜安王府黑衣侍衛直直立在兩側。

      他豔面容顏滿是懶散,以肘支頰,黑髮流水般披在煙霞赤紅重錦長衣上,風情豔色如那枝頭灼灼其華的五色花朵,輕輕一動便媚光氤氳,妖嬈得令人窒息。

      靠在椅子上,玉自熙對四周聒噪聽而不聞,只是愛理不理的看著手下搜身,身材粗壯個子高大的,看都不看一眼,個子嬌小容貌清秀的,那目光便灼灼射過來。

      地上,堆了一堆順手搜出來的書、肩負夾帶重任被最終脫下來的臭鞋子爛襪子、還有些具有特別嗜好的揣懷裡的小繡鞋肚兜兒,都被盡忠職守的靜安王府侍衛扔了一地,散發著令人掩鼻的古怪氣味,玉自熙皺眉揮手,一幫人立即拿去燒了,也不管那些光腳的士子站在二月寒風中哀號。

      趕考的士子大多是第一次上京,所謂寒窗苦讀近十載,隔鄰母豬是天仙,這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酸書生,幾曾見過這般的美貌至光華璀璨的豔色來?一個個癡癡呆呆的眼球都不會轉了,叫脫上衣就脫上衣,叫脫褲子就脫褲子,走過去了還要掉轉頭來,噝的吸一口口水。

      洪嘉石滿臉的汗,卻滾滾的落下來,眼看還有一個時辰就要閉院封門,士子們還有三分之一沒有搜完,這個魔王從今早貢院開門就趕了過來,帶著自己彪悍的護衛橫空插一腳,萬事不管殺氣騰騰,大有不把每個人都看過絕對誓不甘休的架勢,看來是因為那著名的天衢強吻事件了,他想找出那個士子?

      可是再像這樣搜下去,一定是來不及的,耽誤會試時辰,這是重罪,他如何擔負得起?

      玉自熙素來和他們不對付,他不喜歡文人是出了名的,十八房考官苦口婆心,對他大約也就等同蚊子叫罷!

      嘆了口氣,使個眼色,他命項之痕親自去向陛下回報,自己湊了上去。

      「王爺,」洪嘉石前元貴族出身,標準的世代公子哥,家學淵源,風流趣致,絲竹彈唱無所不精,自己也是個七竅玲瓏水晶心肝的人兒,見玉自熙神情已經揣摩出幾分,悄聲道:「王爺可是尋找一個身高約六尺,膚白體瘦,容貌清秀的士子?」

      「你認識?」玉自熙直即睡醒,忽的一下轉頭,「老洪,是誰?」

      洪嘉石苦笑,我怎麼知道是誰?瞅瞅天色,不能再糾纏下去了,一定得把這魔王先打發掉,心一橫,道:「知道,是平州士子班嶽……」

      「喂!你!」玉自熙突然蹦了起來,紅雲一朵,剎那間就冉冉落於人群之中,衣袖一揮,四面人等紛紛倒跌出去,只留下人群中一個瘦小的布衣男子,正滿面愕然的轉過頭來。

      「你,」玉自熙笑得非常滿意的看著秦長歌,「搜身搜身,允許你插隊。」

      「哦……」秦長歌慢吞吞答應一聲,問:「請問官爺,先脫哪裡?」

      「脫上衣——等等,」玉自熙一偏頭,「你不認識我?」

    愕然瞪大眼,秦長歌滿面茫然,「小生今日方到郢都,此前從未有幸得見帝都風采,怎麼會認識官爺?」

  「唔……你不認識我?可我認識你就行了。」玉自熙曼聲道:「脫吧,脫吧,早點脫完早超生。」

      「哦,」傻書生十分聽話,立即去解鈕子。

      玉自熙目光灼灼,似笑非笑,看著秦長歌慢吞吞的手勢,搖頭道:「慢,太慢,你這樣子,後面還有這麼多人,來不及開考怎麼辦?耽誤時辰可是重罪!」

      洪嘉石在一邊暗罵,你這混蛋,現在你倒記得耽誤時辰了!

      「本王親自給你搜,」玉自熙伸手便去解她腰帶,「兩個人動手比一個人快。」

      「不好吧……」秦長歌忸怩,「小生有狐臭也。」

      「沒關係,」玉自熙抽出腰帶往地上一扔,雙手一扯,所有布結都被崩斷,圍觀眾人齊齊倒抽一口長氣。

      這……叫搜身?

      「狐臭有什麼不好?」玉自熙笑得開心,「風情獨具,別樹一格,本王就愛聞這個。」

      圍觀的士子立即齊齊抬臂,去嗅自己腋下。

      ……

      「皇上駕到!」

      太監的嗓子極其具有穿透力,即使在這亂如一鍋粥人聲鼎沸之地,依舊清晰的傳入每一個人耳中。

      洪嘉石立時鬆一口氣,最先跪下去,高聲叩首,「我主萬歲!」

      被帝駕御臨驚呆了的士子們這才清醒過來,亂七八糟的跪了一地,這些人不懂陛見請安規矩,萬歲陛下皇上胡喊一氣,前方九龍拱日御輦上,蕭玦龍袍金冠,一身剛下朝的朝服,早已大步行下輦來。

      目光一掠,立時停駐在人群正中正被玉自熙扯著袖子的秦長歌身上,有些不確定的上下看了一圈。

      是長歌嗎?

      一個球從御輦上滾了下來,扯著他衣袖,做了個ok手勢。

      蕭玦自然是不明白太子爺的天雷手勢的,不過看他的樣子也知道,這是長歌,看樣子玉自熙不忿天衢大街被強吻,硬是衝來貢院找人了。

      他眼光瞄到秦長歌已經解開的衣襟,再看看玉自熙還停在秦長歌前襟前的魔爪,怔了怔,眼光已經黯沉下來。

      你這傢伙放肆得也過火了吧?當我這個前世之夫是個擺設嗎?

      身側,有人悄悄拉了拉他衣襟,自然是蕭家太子提醒,別在這地兒失態,別給這狐狸看出什麼來,否則壞了咱娘的事你一定會被三振出局。

      抿抿唇,緊了緊腮幫,蕭玦回覆雍容平靜的帝王風範,淡淡道:「都平身罷——朕去天壇祭香,順便路過此地,想著今日春闈開考,過來看看,怎麼這許多人還在門外?還有,靜安王,你怎麼會在這裡?」

      「陛下,微臣也是路過的,」玉自熙面不改色的答,「看見老洪這裡人手不夠,怕開考時士子還沒進門,耽誤時辰老洪是要殺頭的,同在一殿為臣,微臣怎麼忍心老洪落此下場,所以來幫一把手兒,唔……老洪你就不要感激我了。」

      洪嘉石一口鬱悶的鮮血差點噴出來,玉自熙,從此我和你不共戴天!

      「哦,」蕭玦不置可否,先皺眉對洪嘉石道:「時辰快到了,朕許你五門齊開,增派人手,先讓所有士子進房開考,你是主考,別的事你不須理會。」

      洪嘉石立即感激涕零的叩個頭,重新安排士子搜檢,人群散去,蕭玦方冷冷看向玉自熙,「臨時路過?臨時路過你也搬著個椅子?」

      他看似無意的邁步前行,經過玉自熙身邊,伸手一拉,一把將玉自熙拽了過去。

      「你鬧什麼鬧?你再這樣,朕也不能再維護你!」

      「陛下,您在緊張?您在憤怒?您為什麼憤怒?」玉狐狸彷彿根本沒聽見他的威脅,只是目光流轉,極有深意的上下打量他,「他又不是您的女人,您緊張什麼?」

  他微笑著,一旋身閃到秦長歌身邊,一把抓住她,笑吟吟對蕭玦道:「陛下,既然您來了,正好省了微臣的事,微臣自從上次被這少年當街輕薄,突然起了龍陽之思,想試試男子滋味……這書生當街欺辱郡王,本有杖責之罪,微臣看陛下對他似也頗有顧念之心,便賣陛下一個好兒,也不用揍了,以人代杖,請您把他賞給微臣吧?」



卷二:六國卷   第五章 野餐

      「你要誤了人家應試,」蕭玦將怒火捺了又捺,盯著玉自熙緩緩道:「讀書人不容易,十年寒窗懸樑刺股,就這樣給你攪了你於心何忍?你看上誰是你的事,龍陽之好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事體,你居然拿來和朕有商有量,要朕賜你孌童?你將我西梁堂皇國體置於何地?將朕這九州之主置於何地?胡鬧!回府思過去!」

      秦長歌睜大眼看著蕭玦,差點鼓掌讚嘆,這傢伙歷練出來了啊,滴水不漏冠晃堂皇,應對沈著分寸有度,更難得的是印象中那個有點暴烈的性子,也開始收放自如拿捏得當,竟是一點破綻和空隙都沒給玉狐狸佔著,皇帝這個最鍛鍊人心智城府的職業,果然不是白當的。

      她不好鼓掌,太子爺卻是可以盡情表達自己的由衷讚賞的。

      「妙哉斯言!」蕭包子大力拍掌,最近聽賈端老頭子的課,聽得最多的就是這句,現搬來應景,又滿面嚴肅的對秦長歌一擺手,「這位……先生,你快去考試吧。」

      「小生謝陛下、太子隆恩!」秦長歌立刻應聲,極其俐落的玉自熙手中扯回自己的衣服,背著自己的籃子一溜溜跑了,玉自熙挑了挑眉,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面色沉肅盯著他的蕭玦,笑了笑,媚聲道:「微臣也……謝主隆恩。」說罷一禮,搖曳生姿的揚長而去。

      一場風波由此化為無形,秦長歌在跑向貢院大門時同時做了個手勢,暗示凰盟護衛中止計畫——蕭玦來得這麼快,超出她意料之外,本來還想指使手下裝模作樣去燒玉自熙隨時帶著的那盞燈以便調開他——誰都知道那燈是玉自熙的命根子,除了上朝時放在簽押房,其餘任何時間都隨身不離。

      算了……惹急了這狐狸,炸了毛也是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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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場考試,六日,九日,十二日各開一場,每場三天,小小號房九天足不出戶,秦長歌用一大半的時間睡覺數手指,其餘時間應付那些經義策論詩賦,最後一天考完,背著小提籃出來,陽光燦爛得近於熾烈,對面街邊白玉蘭樹上花朵開得奇香四溢,大如玉盤,入眼有一種清豔逼人的美,秦長歌迎著日光閉了閉眼睛,目光下移,這才發現斜倚樹邊的黑衣男子。

      眨了眨眼睛,秦長歌站定,又仔細的看了看。

      對面,頎長的男子一身普通黑衣,有點訕訕的迎上她的目光,英銳的長眉下目光堅定,臉卻微微發紅。

      抿了抿唇,秦長歌看看自己的男裝,眼光向城西飄了飄,她最近搬了家,現在住在城西,那裡是中等民戶集居地,小小的院子,裡外三進,住著家鄉發大水現在來郢都投奔親戚討生活的遠房兄弟三人,最裡面一進住了有病的兄弟,第二進住了大哥夫婦,第一進和偏房住著兩個沒成家的兄弟——有病的,自然是楚非歡;大哥夫婦,是祈繁和凰盟女弟子的假冒夫妻;另兩個是容嘯天和秦長歌,大家都改了裝,有滋有味的過起平常生活來。

      秦長歌的意思是:咱身份現在都不方便,去家裡。

      不料對面的蕭玦卻沒動步,眼光向城門方向飄了飄。

      呃……出城?

      做什麼?

      眼光再向旁移了移,一匹看出來腳力上好卻不打眼的黑馬在一旁打著響鼻,踢踢踏踏意態悠閒的轉著。

      對面,蕭玦對著她疑惑的目光,做了個口型。

      「犒勞你,出城轉轉。」

      皺皺眉,看了看皇帝陛下沈默卻執拗的神情,隨即無奈一笑,秦長歌很輕的搖搖頭,做了個「你先」的手勢。

      蕭玦的眸子如啟明星一般灼灼的亮起來,立刻轉身牽馬而行。

      街上人潮流動,匆匆來去,無人注意到一前一後兩個「男子」,以著同樣的步調和目的地,懷著不同的心緒和回憶,緩步前行。

      午後的風清爽乾淨,風拂起前方男子烏亮的髮,秦長歌的目光,這一刻微微有些遙遠和柔軟。

      恍惚間時光倒轉,十六歲少年憤然回首,眉目清亮。

      蕭玦,我們似乎曾經,這般向著同一個方向,漫漫行路。

      卻又不知在何時,錯失了彼此的路途?

      蕭玦牽著馬,在前方慢慢的走,他的步子穩定而堅實,修長的身形永不會被人流湮沒,他行得並不十分急切,雖然企盼和長歌單獨相處的美好,但是這條路,這般一前一後的漫步而行,似乎也可以走得再長些,這一刻時光靜好,全心去愛的人就在身後,一轉身便可觸摸到她的容顏,那是種多大的幸福?

      而那種身後有牽絆,有目光緩緩燙上後背的滋味,自己又睽違了多久?

      蕭玦的目光,也漸漸遙遠……很多很多年前,似乎也曾有過類似的一幕。

      長空下,碧草間,秦長歌哀怨的走近來。

      ……這人一看就是思春了,忘記她武功大大不如以前了,雖說最近努力練功,也抵得上三流高手,可是九天試考完了,她真的是很累啊,為什麼那馬不能借她騎騎呢?

      「阿玦,」她站住,氣喘吁吁的扶住膝蓋,「有什麼要緊話要說嗎?」

      正在尋找背風處的蕭玦,突然頓了頓,半晌道:「長歌,難道沒有話要說,你就不肯見我嗎?」

      怔了怔,聽出他語氣的黯沉,秦長歌一時倒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她智慧天縱,但是於情愛一道,卻並不是此中老手,前前世,十四歲之前苦練武功,同門師兄弟雖有,但要麼年紀不對要麼哥哥都是武癡,能入絕世名門,是幾輩子修來的機緣,誰願意將時間浪費在虛無縹緲的感情上?而十四歲下山,第一個見到並留下深刻印象的男人便是蕭玦,其後隨他從軍,不斷輾轉南北,鐵火硝煙,征戰無休,兩人的愛情,是在馬背上談出來的,兩人的感情,是靠那些流出的汗與鮮血一滴滴締就的,那種同生共死牢不可破的堅實情感,使得她從未想過這世上還有別的男人存在,建國後嫁作他的妃子,也成了順理成章,全天下人都認為,秦長歌該是蕭玦的,她自己,也一直是這麼以為的。

      直到長樂大火,再歷一世,經過前世現代社會豐富資訊和觀念的薰陶,秦長歌恍然驚覺,原來自己在前世,並不像自己以為的那般愛他的。

      愛,如何能忍受他為了政局平衡,再娶那許多妃子?

      愛,如何肯將后位讓於他人,自己只做了妾?

      愛,如何在居於陰暗深宮後,任開國皇后不盡的雄心,無限廣闊的翅膀被束縛被埋沒,而不生怨懟?

      不,也不能說不愛,她的犧牲與容忍,同樣建立在對蕭玦的感情基礎上。

      也許……他是她的選擇,卻不是她的唯一。

      是不是她始終牢記著千絕門弟子的身份和使命,為此壓抑並扭曲了自己真正的情感走向?

      秦長歌問過自己無數次,也無數次沒能給出自己答案。

      乾脆也不必自尋煩惱了,既然答案無解,前塵也不可重回,那便從頭再來一遍,看著新的大千世界,無數選擇之前,自己由心奔向的,是否還是他深情的眼眸?

      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他一個機會,如果沒記錯的話,蕭玦何嘗不是在十六歲那年第一次注意到姐妹以外的女孩,並在以後風雨相伴的歲月裡愛上她的呢?

      是不是,他也是一個「順理成章」?以為自己最愛,到了最後變成「應該愛。」別的選擇都成了錯誤,這是不是命運的一種心理暗示,給他的和她的。

      秦長歌微微仰首,對著舒爽的春風笑了笑。

      昨夜長風好袖手,看我整衣上高樓,紅塵悲歡多少事,且付眼底大江流。

      一轉眼見蕭玦依舊凝注著她,沉聲道:「長歌,是不是現在無論我說什麼,都再抵不得當年了?」

      秦長歌皺皺眉,正要回答,卻突然怔住。

      山坡背風處,不知何時被蕭玦神奇的鋪了塊布,布上金盃銀筷,還有一方雕龍繪鳳的銀質食盒,另有一個小小的烘爐形狀的東西。

      挑起眉,秦長歌緩緩走近,低頭看看,嘆道:「淮南煙華錦,寸錦寸金,尤以紫色最為珍貴,十中無一,被你拿來隨隨便便住地上一鋪,可惜了的……不過你這是要幹什麼?」

      「哦,」蕭玦親自將食盒裡的金盤玉碟一樣樣取出來,頭也不抬的道:「聽溶兒說……你告訴過他以前你春天會去踏青,還會……野餐,我問他野餐什麼意思,他說他也沒見識過,左不過男女一起吃飯,鋪塊布,帶點吃的,我想著既然你喜歡,就……」

      他說話時始終頭未抬起,秦長歌眯起眼睛,很不懷好意的盯著他耳朵看,這傢伙臉紅先紅耳朵,果然——蘿蔔再世。

      笑了笑,秦長歌也有些感動,走過去,在煙華錦上一躺,叼了根草葉,慢慢嚼著道:「阿玦,說實在的你不像個皇帝,我以前讀那些小說,皇帝要麼暴虐冷酷,要麼城府陰沈,要麼花心無情,要麼森寒迫人,很少看到專情的,明亮的,霸氣而善良可愛的皇帝,如你。」

      忍俊不禁,蕭玦也在她身邊坐下來,舒服的一躺,雙肘支頭,仰望藍天浮雲,一笑道:「不知道你看的什麼書,盡將皇帝往奇奇怪怪的路子上寫,好像不這樣說不足以表現皇帝的特別一樣,可是皇帝也是人,為什麼會一模一樣?而且長歌你知道我的,我出身也就是一個小郡王府的庶出兒子,還不受寵,兄弟們月銀伙食都比我高貴,後來你陪著我打天下,也是火裡來血裡去,沒過過嬌慣日子沒時間去享受,建國後忙於適應朝局政務,適應如何將眼光放及天下——我的全數經歷時辰,都用在不斷的前進和學習之中,皇帝應該怎麼做,我要學;皇帝應該是什麼樣姿態性格,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什麼體態尊榮?什麼天子城府?天下在我腳下,我不尊榮也尊榮。天下抓握於我手,我不城府也城府。」

      「你最後一句話說得好,」秦長歌笑,「我就愛聽這個——順便回答你剛才的話,不是這樣的,不是說你說什麼都不抵當年,阿玦,我視你一如當年。」

      目中突然燃起雄雄烈火,蕭玦忘情的一翻身,一把抓住了秦長歌的手,「一如當年!那麼長歌你——」

      他突然頓住,眼前,已經脫去面具的女子秀眉攏煙肌膚晶瑩,翦水雙眸清亮如碧海神珠,容華淡佇,韶華綽約,被風吹散的一縷黑髮停在唇邊,那唇色呈透明的粉色,宛如一朵初初開放,在春風中姿態邀請的薔薇。

      心中轟然一聲,這容顏似陌生似熟悉,然而那眼神,不正是自己苦苦思念了三年的她。

      腦海這一瞬間神思邈遠,突然想起那日聽隱蹤衛回報,天衢大街之上,那誰強吻了誰……

      那誰是誰,突然忘記了,滿腦子裡,現在只剩下了「強吻」兩字。

      睽違三年已久的唇,是否芳澤依舊?

      那朵嬌豔的薔薇……開在風裡……誰擷取幽香深深,用一生來陶醉?

      他深深俯下頭去……

      「停!」

      伸指點住蕭玦嘴唇,清亮亮的目光似笑非笑的看著兩頰微紅的他,秦長歌輕輕道:「我現在可是男裝,你不怕人當你斷袖?」

      一翻身,翻出個安全距離,秦長歌重新帶上面具,抱膝坐起,一笑道:「阿玦,這時光真好,你我都是諸事繁多之人,難得有此閒暇共用這一番春色,不可辜負,而且春色雖好,看看也就是珍惜了,再要在你我身上來這麼一遭,就有點煞風景了。」

      無奈的一笑,蕭玦也只好坐起,想了半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長歌,你說話永遠這麼曲裡拐彎,有時我想我大約是真配不上你。」

      「愛情與相配與否無關,」秦長歌去翻食盒裡的好東西,「前提是那必須是真愛。」

      「我對你自然此心可表……」蕭玦極低極低的咕噥一聲,將碗筷給秦長歌布了,指著菜色一一給她介紹:「我帶了鹿唇、飛龍、鰣魚、羊羔肉,點心是冰糖燕窩、芸豆卷、蜜炙雲耳,絲窩虎眼糖。你可喜歡?」

      「怎麼除了點心其餘都是生的?」秦長歌愕然,「你要烤了吃?」

      「溶兒說你們都是烤肉吃,宮中倒是有烤爐,但是太大,我叫他們趕製了一款小巧的,你看合用否?」

      蕭玦一邊試著用火摺子給爐子生火,一邊看似漫不經心的問:「唔……長歌,你們那個野餐……人多嗎?男人多還是女人多?」

      含笑瞟了他一眼,秦長歌拈了個芸豆卷慢慢吃,一本正經的答:「都多。」

      「……那你什麼時候……野餐的?你不是剛剛還魂回來的嗎?你和誰?楚先生他們嗎?」蕭玦繼續漫不經心,將火摺子啪的一下迎風抖著,去湊那烘爐下的火油和炭火。

      「唔……在以前啊……好多男人哦,不過不是非歡他們。」秦長歌眼波流轉,淺笑盈盈。

      蕭玦手一抖。

      「阿玦你幹什麼?」

    「轟!」

    ~~~~~~~~~~~~~~~~~~~~~~~~~~~~~~~~~~~~~~~~~~~~~~~~~~

      「天與弗取,反受其咎」——天意給你的東西你不要,反會受到天意怪罪,這裡是秦長歌勸說蕭玦要順應天命,因為他為命定之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8 04:47 PM

卷二:六國卷   第六章  滅門

      「救火啊!救火啊!」

      城郊施家村一個在外面草場上玩泥巴的半大小子,突然瞅見前方騰起一陣黑煙,隱約聽見轟的一聲,有人在叫救火,接著便見黑紅的火苗竄出來,這村子前方都是乾燥的草場,火勢蔓延得極快,一條火線如紅龍般滾滾而來,轉眼就將到了村子附近。

      「起火啦!」

      小子將泥巴一拋,尖聲大叫,撒腿就往村子裡奔,四鄰右舍的漢子們聞聲立即紛紛提著水桶衝出來。

      火頭挺遠的,但是這村子四面空曠,如果不救,極有可能連帶到房子遭殃,再說草都燒完了,咱家放養的雞鴨之類到哪去吃草籽和蟲子?

      「救火!各家壯丁都去救火!」村長噹噹的敲銅鑼,撒丫子就往火場奔。

      一群人在小溪裡取水滅火,一邊不住奇怪的討論。

      「好好的怎麼會起火?」

      「先前看見有兩個人影在這附近,人呢?哪去了?」

      「不會是這兩個放的火?」

      「放火幹啥?咱們全村加起來也沒十兩銀子,他們隔這忒遠放火,燒自己啊?」

      「咦,這裡有個怪怪的爐子!」

      火勢漸滅,地面燒焦了一大片,露出面目全非的烘爐和已經燒扭曲的金盃之類的東西來。

      「這個是什麼東西?」有人撥撥爐子,嗅了嗅,「有點火油味道,怕不是這玩意燒起來的?」

      「那兩個人不小心弄起了火,也不救就自己跑掉了?真夠無恥的!」

      一堆人憤憤的罵,卻有些精明眼力好的,蹲下身去看那滾燙的變形的黃金器具,猶猶疑疑的問,「施家阿公,你看這東西像不像黃金?咱村裡,就你見過這東西了。」

      那被稱作阿公的老者眯下眼去看了看,又用枯乾的手指去輕輕的摸,被燙得一縮,看仔細手底的東西後,白眉下渾濁的老眼驟然一亮,隨即便掩飾了,咳咳的吐著痰,氣喘吁吁的道:「老嘍,老嘍,眼力不好嘍,不過看著不太像,你想啊,誰家會隨身帶著黃金用的東西啊,用得起黃金器具的貴人,又怎麼會來我們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鬼地方?」

      村人頻頻點頭。

      「阿公就是有見識!」

      「火也滅了,咱們走咯,婆娘還等著俺去上炕哪!」

      「二狗子你這不知羞的,遲早得色癆!」

      「你丫才叫不知羞,咱家天天半夜裡那隻扒牆的老鼠,怕不就是你吧?」

      村人笑駡著拎著水桶三三兩兩離去,施家阿公由孫子扶著慢悠悠走在最後,突然湊過頭,悄悄囑咐了孫子幾句。

  隨即若有所思的回首,老臉上,掠過一抹含義不明的笑意。

  ……

      「喂!這樣不好吧?」

      「嗯?」

      「咱們惹了禍,就這樣撒手一走?」

      「你走了嗎?我走了嗎?」

      遠處草叢裡,一對隔岸觀火的焦炭在竊竊私語。

      「唔……火勢不小啊,你確定咱們不需要去幫忙嗎?」

      「需要,你去吧。」

      「哦。」

      ……

      「……那你為什麼不動?」

      「我不想被人揍死。」

      「……」

      蕭玦牌優質炭嚴肅的對秦長歌牌空心炭說,「長歌……我還是覺得這樣不好。」

      空心炭答:「我很樂意看見堂堂西梁皇帝被一群村婦狠揍。」

      優質炭答:「她們那點力氣,無妨的。」

      「唔,」空心炭十分贊同的點頭,漫不經心的加了一句,「據說村婦們最愛攻擊男子的下三路,一擊必中,百擊百閹。」

      「……」

      「我跟你說,」秦長歌嘆氣,「光憑咱兩個,又沒工具,救火是救不了的,現成的勞動力,不用白不用,既然他們來救了,少咱兩個也不算少,何必衝出去不打自招的找麻煩?你要過意不去,回去後叫郢都府尹責成當地保甲查一下這個村子的損失,撥銀子補償就是了,我看到最後他們只有得賺的。」

      「嗯……」蕭玦盯著侃侃而談的秦長歌,早已神遊物外,目光深情的看著頭髮飛散滿臉烏黑的秦長歌牌焦炭道:「長歌……你真美……」

    笑吟吟抹了一把臉上的灰煙,秦長歌溫柔的答:「蕭玦,你好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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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叢裡的對話還在繼續。

      「為什麼我們還要伏在草叢裡?」

      「因為我們要看戲。」

      「看戲?」蕭玦皺皺眉,想了想,他自然不是笨人,只不過沒秦長歌狡猾罷了,當下恍然道:「那個老頭子有點古怪呢。」

      「何止是他,」秦長歌似笑非笑,「何止是這個老頭別有心思?剛才那些人裡,相信了他的我看只有一大半,還有半信半疑的,還有根本不信的,這些人到最後,都會悄悄返回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黃金之物,看來要引發一場風波了。」

      「村野之民,多半民風純樸,此地百姓,怎麼如此狡詐?」

      「陛下,你又相信野史話本子上的胡言亂話了,誰告訴你村人就一定應該老實純樸被人一騙就乖乖賣了自己?」秦長歌冷笑,「人心本貪孰能免?何況,你忘記這裡的歷史了。」

      蕭玦恍然,立即皺眉道:「郢都周邊村落的村民,都是前元末年從各地逃荒而來的人的後代,還有一部分直接就是元末郢都周邊殺人打劫的山大王,新朝建立亂世消亡,他們混不下去了,改做了農民,這些人的後代,還真的難說是個什麼性子。」

      「所以咱們不能走,」秦長歌嘆氣,「真要出了人命,是咱們野餐野出來的罪過,怎麼能撒手?」

      「長歌你還是面冷心熱啊,」蕭玦目光在漸漸沉黯的暮色中閃亮如初升的星光,「朕就知道你不會走。」

      對天翻了個白眼,秦長歌懶得解釋了,其實這些人既起貪念,互相欺詐,死也活該,只是曉得這傢伙超級具有做皇帝的責任心,成全他罷了。

    「反正走不掉了,」秦長歌從草叢裡直起身,仔細看了看天色,「不如找個農家借宿,就怕我今天不回去,溶兒他們要擔心。」

    「無妨,」蕭玦一笑,「我去接你之前,溶兒知道,他會通知楚先生他們的。」

      瞟了蕭玦一眼,秦長歌也不想戳破他想搞輿論戰術和形成即成事實的那點小心思,但對他眼睛裡閃閃亮的那句「孤男寡女在孤村過夜也許可以有xxoo機會啊」的興奮,有點點不順眼,也刺他一句,「你不回宮,宮中找不見你,不怕九門大亂?」

      「我從密道溜的,不過在龍章宮囑咐了於海,就說我身體欠安,一概不見人。」蕭玦笑道:「這還多虧了你的密道極其隱秘,到現在我每次溜出去,隱蹤衛都發現不了。」

      「我的看家功夫,如何能被不相干的人發現。」秦長歌傲然一笑,「對了,那個殭屍樣的護衛呢?我好久沒看見他出現在你身邊了。」

      「你是說青殺?」蕭玦無奈道:「你這人就是記仇,那回那老人一劍,穿透了他琵琶骨,他的武功失了大半,我要他去調養,他卻說自己是個廢人不配再留在我身邊,若是有一日能重新練回武功,也許會再回來,說完便走了。」

      「嗯……」秦長歌慢慢思索,「他是什麼出身?我好像以前從沒見過他。」

      「乾元初年我巡幸邊境,在幽州遇刺,他救了我。」蕭玦神色有點古怪,簡單的道:「這人原先是個俠士,拜在幽州大豪方羿門下,卻因為個性孤僻冷漠不善交際,不為方羿所喜,又不肯做一些屈節卻賺錢的事,以至於日子過得很潦倒,老婆孩子都沒吃沒穿,餓得半夜哭叫,他那夜是實在聽不得家人啼饑號寒,悄悄起來去酒樓後的菜桶裡找食物的——英雄末路,狼狽至此,當真令人心酸。」

      「如今他失了武功,」秦長歌說話很慢,似在想著什麼,「豈不是日子更難過?」

      「我令幽州當地官吏注意他有無回籍,隨時回報,並要他們照頓方家老小,」蕭玦道:「想來是無妨的。」

      「難說——」秦長歌突然譏誚一笑,卻立即轉了話題,「你遇刺?怎麼會遇刺?誰刺你?」

      「啊……這個啊……也沒什麼啊……」蕭玦眼神立刻開始躲閃,左顧右盼,「大約是北魏探子吧,總之,過去了……」

      笑嘻嘻盯了蕭玦一眼,秦長歌也不問了,想掩飾?你就掩吧,小心我最後把你遮羞布都扯下來。

      「那我們就去投宿吧,去那老頭家,」秦長歌看了看村舍,指了指房屋最好的數間青磚大瓦房的院子,道:「就是那家,對了,你帶銀子沒有?」

      皇帝陛下很無辜的把袖囊翻給她看,表示,「歉甚,朕沒有帶錢的習慣。」

      哀怨的嘆口氣,秦長歌慢吞吞的從袖子裡掏出幾個銀角子,挑挑揀揀選了個最小的,喃喃道:「下次不能和這人一起出來,就是個吃軟飯的……」

      已經前頭開步走的蕭玦立即回頭,問:「什麼叫吃軟飯?」

      「哦,就是那種不事生產,整天坐在那裡,偶爾奉獻下「精力」,然後便等著別人送上食物和金銀,靠別人掏錢過日子的男人,簡單的說,你們皇帝就是幹的這個職業。」

      「聽起來倒也像,」蕭玦若有所思,「可為什麼我總你覺得你這話哪裡不對勁呢……」

      掏出銀子,向那正在吃晚飯的一家人表示自己兄弟出來踏青無意走迷了路,誤了回城,是以求宿一晚的秦長歌,受到了老者一家熱烈純樸的款待。

      這是一家看來還算殷實的農家,人口也多,七八口人,施家阿公和三個兒子,大兒子已經娶妻生子,不過一直沒有分家另過。

  對著積滿泥灰的木桌上滿滿的各色山野素菜,再看看慇勤勸菜的施家阿公的兒子兒媳,蕭玦有點狐疑的悄悄問秦長歌:「我們是不是把人家想得太壞了?」

      「我們也許把人家想得太好了,」秦長歌夾了一筷菜堆到他碗上,「不過這是沒加蒙汗藥作料的綠色食品,你在宮中是吃不著的,來,多吃點。」

      施家阿公一直笑眯眯看著他們進食,又磕著煙斗大聲吩咐孫子,「阿六,記得給你五叔留飯!」

      那面貌憨厚的孩子答應一聲,去廚房裝飯,秦長歌看著他背影,嘴裡含一塊飯,嘟嘟囔囔的問:「阿公啊,這晚了還有客啊。」

      「是啊,」施家阿公帶著幾分得意驕傲之色答:「我那五小子,在城裡做工,託人捎話來說,今晚要回家,還要帶個官家人回來。」

      「官家人?」

      「是啊,」老頭鬍子一翹,十分得意,「聽說是在衙門裡做事,好大的氣派,不知怎的看上了我的五小子,說他伶俐,給他介紹了在街門裡雜役的活兒,事不多,錢不少,真真是好人!」

      阿六端了飯甑過來,憨厚的笑,「客人們多用些飯……其實最近村子裡大家都發了點小財,也說不得誰賺得多。」

  「你懂什麼!」老頭眼一瞪,「他們那裡是住的短客,不過幾天就走,雖然銀子不少,也就一時罷了,哪抵得你五叔在衙門做事,細水長流,又體面又風光!」

  阿六笑笑,不和老頭子辯駁,秦長歌卻笑道:「村子裡住了外客?我們兄弟剛才卻沒看見呢。」

      「別說你們,我老頭子也沒見過幾次,神神秘秘的,」老頭狠狠的抽一口煙,慪意的眯了眼道:「男男女女,都掩著臉,走路飄飄忽忽的,也不說話,看人的眼光,直發毛!」

      「阿公你別嚇壞了客人,」阿六突然接話,「也不是個個這樣的,我上次汲水,見到村西劉二嬸子家住的那對女客,其中一個好像有病,那天風吹開了她的面紗……」

      他突然住了口,黝黑的臉上泛起一陣微紅,搓著手低下頭去。

      秦長歌和蕭玦對望一眼,目光中同時閃過一個名字。

      「蘊華!」

      神秘行蹤,步態特異,有病(受傷?)而美貌的女子……怎麼聽怎麼都像彩蠱教中人。

      扒了一口飯,秦長歌繼續漫不經心的問:「村裡這麼多人,除了阿公家裡,家家都住了很多客,看來是筆不小的收入呢。」

      那句故意的「除了阿公家裡」,立時刺激了老頭虛榮好勝的神經,他一拍大腿,嘿聲道:「哪裡有呢!左不過村西村東各住了十家,每家一兩人罷了,哪有那許多!」

      二十家,每家一兩人,大約三四十人。

      兩人再次對望一眼,目光中微有憂色。

      擱下筷子,秦長歌笑道:「阿公啊,您是智人,那些人住幾天就走,哪有在衙門裡做事來得長長久久呢……夜了,咱們兄弟趕了一天路,勞煩您安排個草堆有得歇下就好。」

      「哪能這麼怠慢客人呢,不被人笑我老頭子不懂禮數?」施家阿公笑得眼睛都眯起來,「阿六,給兩位客人安排一下。」

      又去看蕭玦,捋鬍子笑道:「小哥,你這兄長,倒是話少得緊。」

      「他啊,」秦長歌悄悄對老頭俯首,指了指自己腦袋,「他小時候撞壞了腦子,沒見過世面,您見笑了。」

      「哦——」

      蕭玦又好氣又好笑的捏了捏秦長歌掌心,本想警告她一下,不想觸手溫軟滑膩,自己心中先一蕩,想說什麼,倒忘記了。

      跟著阿六出來,那少年本想帶他們去睡自己的小房,秦長歌攔了,指了指院中柴房,笑道:「這裡便好,不勞小哥了。」

      她語氣堅持,那少年看了眼,想想自己的小床也不夠兩個男人擠的,便默默的在柴房裡堆了好大的一蓬草,鋪得整整齊齊,在小而安靜的空間裡,散發著陽光和草木本身的清香。

      阿六出門去了,秦長歌往草鋪上一坐,仰頭笑道:「暌違已久啊,你要不要也體驗下?」

      蕭玦一笑,在她身邊坐下,草溫暖潤滑,一坐下便深深陷入進去,兩人身子緊緊擠靠在一起,極其親暱的姿勢。

      但是此時已經不是親暱的時辰了。

      月光從板壁上一扇小窗上射進來,小小的孤單村落寂然無聲,遠處荒山上孤狼在嘯月,嘯聲蒼涼悠遠,不驚浮塵,風聲在這一刻的寂靜裡分外猛烈,一聲緊似一聲,宛如即將開戰前的戰鼓。

      板壁下月色勾勒出的一方雪白的地面上,倒映著頭靠頭的兩個身影,靠近……漸漸靠近……一陣之後……再緩緩分開。

      其實只是兩個人壓低聲線,在緊張交談而己。

      「三四十人,咱們絕對不能動手。」

      「那麼現在趕緊離開?」

      「不能——村裡來了陌生人,他們一定有所注意,咱們應該已經被盯上,如果這時候走,咱兩人對四十個彩蠱教精華人物,其中可能還有半面強人,那是死路一條。」

      「……長歌,萬一出事,你記得自己跑。」

      「我會記得給你收屍。」

      「……算了,我知道我說了也是白說,你選這間柴房,可是因為這個位置正好在三間主屋之間,且靠近院牆,便於觀察也便於逃脫?」

      「是的,而且蕭玦,我覺得這家五小子那個做工也是很奇怪的事,介紹他做工的人為什麼會看上一個窮鄉僻壤的小子,還有,這半夜三更的,跟他回家又是怎麼回事?」

      「我也覺得沒這麼簡單,會不會和彩蠱一夥的。」

      「難說,我倒寧願是,若是再有別的勢力介入,咱們就完蛋了——總之,今夜一定不平靜,我們先靜觀其變,無論如何,保命為上。」

      「你的意思是,村人們假如在搶金子的時候出了事,我們也不能管。」

      「蕭玦,今晚要死人,一定的,我現在只希望我們能管好自己的命。」

      鄉村的上半夜和下半夜是沒什麼區別的,一般的靜,早早的各家各戶都熄了燈火,唯有風聲的腳步,單調的在村子上空徘徊迴響。

      白日裡那一場火燒的隱隱焦煙氣味,時不時傳了來,還夾雜了點類似腐屍的混濁氣味,令人聞了心上發緊。

      一彎森冷的月,慘白的照著靜謐的村莊,和那條通往村外的土路,月光明亮,隨約可見黑影飛閃。

      那速度極快,尋常人見了,要麼以為是鬼魅,要麼就以為是自己眼睛花了。

      不如怎的,平日裡愛吠的狗們,今夜都縮了頭,在各個角落裡噤聲不語。

      今夜註定不尋常。

      下半夜,村子裡有些隱約的聲響,一些動作緩慢的黑影一個個出現在那條土路上——好些人捨棄熱被窩,披了衣,悄悄出了門。

      「吱嘎」門聲一響,施家阿公家也有人出動了,出來的是阿六,有點不情願的樣子,他身後突然伸出來一根枴杖,惡狠狠的將他搗了出去。

      少年無奈的袖著手,在院子裡找了塊布揣懷裡,頂著夜風出了門。

      他出去沒多久,院門被敲響,等了很久的施家阿公顫顫巍巍的出來,開了門,點頭哈腰的將兩個人接了進來。

      一盞燭火飄飄搖搖的擎在他手中,映著來客的身影,是個頗為修長的中年男子,燭光照著他的側面,隱約有鬍子,卻看不清眉目,他身側壯壯實實的漢子,和施家阿公有點像,應該就是五小子了。

      中年男子向前走了幾步,突然停住腳步,偏了偏頭,緩緩道:「阿公家今晚有客啊?」

      風突然烈了些,燭火一邊傾斜險些將阿公鬍子燒了,老人嚇了一跳,一邊護住燭火一邊答: 是有兩個借宿的,也不算客人了,一對兄弟迷了路,老漢想誰背了房子走路?給個方便也是應該的,安排他們在柴房歇了,正房留給老爺您呢。」

      「嗯,」那人微微一笑,笑意淡若梨花,空靈遙遠,平凡的容貌突然多了點出塵高華之氣,但隨即便散去,又是一個普通的中年人,他舉步向柴房走,道:「相逢便是有緣,我來打個招呼。」

      老頭子忙命兒子給貴客照亮,施家老五小心的推開門。

      「咦?」

      柴房內空寂無人,草堆平平展展,都不像有人住過的樣子,施家阿公詫然道:「人呢?哪去了?怎麼不打聲招呼便走了?」

      「許是解手去了?」老五猜測。

  「哪有一起去解手的事?」老頭子白他一眼,喃喃道:「莫不是那對兄弟也看見了,貪那東西,跟去了?……」

      他自以為聲音極低,不想後方男子輕輕接口道:「什麼東西?」

      「啊!」老頭子嚇了一跳,這貴客耳力怎麼這麼好?急忙答道:「不是,老漢是想這對客人莫不是小偷,想偷家裡的東西?」

      淡淡瞥他一眼,客人笑道:「您老這麼精明,斷斷不會給人佔了便宜去的。」

      「您誇獎了……」阿公對著這似誇獎似挪揄的話不知怎麼回答,只是諂笑著關上柴房的門,道:「走了也罷,省的打擾您清淨,還請上房休息罷。」

      「唔,」客人頷首,跟著父子兩人邁上臺階。

      施家阿公有年紀了,上臺階時腳下不穩,踉蹌了一下,老五和客人同時伸手去扶。

      冷光一閃,疾如驚電。

      「刷!」

      正想遜謝的老頭子驀然長大了嘴,面容駭人的扭曲起來,他從喉嚨裡發出嘶嘶的破碎的聲音,聽來如一隻壞了卻還想拚命使用的風箱。

      有什麼東西緩慢的扭動著,扭下衣襟,再扭到地面,然後變成蠕動,分成無數條細小的蛇般,鮮紅的,森然的,在月色裡不斷爬行。

      靜夜裡,液體滴落的聲音如此清晰。

      施家老五駭然扭首。

      隔著老頭子身子的對面,中年人對他輕聲一笑,笑容竟然聖潔如雪。

      反手一插。

      一道驚豔的弧光!

      極其短促的啊了一聲,短促如施家老五的生命,他瞪大眼,帶著絕然不信的神情,帶著對「恩人」雷霆般驟下殺手行為的不解,砰的倒了下去。

      倒在施家阿公的血泊裡,他的心口,匕首雪亮而血色烏黑,父子的血交流在一起,靜靜流下三級臺階,在月色下蔓延。

      臺階上,中年人緩緩鬆手,一個極其優雅的姿勢,一直被他扶住的施家阿公,也如朽木般倒了下去。

      黑影一閃,衣袂翩飛,一條條黑影連閃而入小院。

      中年人步履輕不染塵的邁上臺階,負手而立的背影挺直如皎潔玉樹,頭也不回的對黑衣人們做了個手勢。

      無聲的施禮,黑衣人們身形彪悍而矯捷,衣襟下隱隱露出兵器的寒光,再次飛身而起,一閃便越過院牆,分撲向村西村北那些目標住戶。

      中年人在月色下,姿態輕緩的推開門,不急不忙的走了進去。

      他的身影投射在廳堂的地面上,被拉得詭異而深長,宛如死神般扭曲而浮游而進。

      沉睡在夜色裡的施家人丁們,於這個和以前那許多夜同樣酣甜的夢境裡,不知道殺身之禍已經悄然逼近。

      中年人走了進去。

      黑暗中漂浮起了一種深濃而又奇異的氣息,似鐵銹般生澀暗冷,沖鼻窒息。

      那是血腥氣息,大片大片鮮血流出的凝結不散的氣息。

      無聲的殺戮,沈默的死去。

      半晌,再次「吱呀」一聲。

      中年人依舊微塵不染的走出門來,他走到臺階前,停下,向身後望了一眼。

      隨後,緩緩轉過身來。

      柴房裡,背部緊緊貼著房頂掩蔽身形的兩人,一直透過天窗盯視著院中的動靜。

      秦長歌緊緊抓住蕭玦的手,感覺到他的手掌,灼熱而微微汗濕。

  但她知道,這不是緊張的汗水,是憤怒,是一國天子,親眼見著在自己的國土之上,自己的子民遭受滅門殺戮,卻無能為力無法阻止的憤怒。

      是無上的尊榮被挑戰被蔑視的憤怒。

      施家阿公父子被殺時,兩人看得清清楚楚,秦長歌早已看出那男子即將的動作,幾乎在那中年人剛去扶施家阿公,還沒出手之前就立即伸手,死死拉住了蕭玦。

      她的手指深深掐入蕭玦掌心,感覺到手下腕脈跳動得十分激烈,那種從心底迸發出來的怒氣和殺氣,宛如即將衝入九霄般激越不已,自己的力量根本壓制不住。

      天子之怒,上應天象。

      遠處,隆隆傳來雷聲。

      狂風突作,沉雲欲雨。

      秦長歌無奈之下,突然伸指,做了個刺喉的動作。

      蕭玦一震。

      黑暗中他目中閃著幽邃的光,看來陌生而森寒。

      秦長歌伸指在滿是浮灰的小天窗上迅速寫:「想想我怎麼死的?我的仇還沒報,你就想輕棄此身?匹夫之怒血濺三尺,你是天子不是匹夫,可如果你要給別人讓你濺血的機會,你死起來,會和匹夫一樣快!」

      手掌底,那不住顫動的手指,漸漸趨緩,飛速跳動的腕脈也漸漸平復,蕭玦幾乎是立即冷靜下來,秦長歌偏頭看去,他俊朗的容顏隱在灰暗的光線裡,沈鬱而堅硬,如鋼如鐵。

      狂怒之後的他,鋒芒漸斂,而殺氣化為凜然目光,暫且深藏。

      隱約間又是轉生後小宮女明霜初見的那個冷鬱暴烈的乾元帝。

      秦長歌無聲嘆息,轉目看見那中年人在臺階下默默站立了一會,頭也不回的離開,出了院門。

      鬆了口氣,秦長歌鬆開蕭玦的手,又等了一會沒有動靜,正待和蕭玦說什麼,一起從屋頂下來。

      心中警兆突生——

      中年人不疾不徐跨出院子。

      月光將院牆塗成黑白兩色,他順著白色的那條帶子,緩慢的走了一圈。  抬頭,看了看柴房突出院牆的部分。

      突然一抬腿,輕輕一跨,倒飛而起!

      那姿態宛如一隻姿態閒逸而優雅的大鳥,速度卻迅捷無倫割裂空氣追光攝電,刷的倒翻一個跟斗,翻飄過院牆。

      不過瞬息之間,他已無聲翻上柴房屋頂,幾於想也不想,冷光一閃,一柄如月光般的長劍自背後脅下鬼魅般倒插而出!

      長河倒掛,銀光如練!

  深深插入柴房屋頂,直沒至柄!



卷二:六國卷   第七章  追殺

      「嚓!」

      極輕微的利刃透連之聲!

      快得超越光,超越思想,超越一個人所能擁有的最迅捷的反應速度!

      正對著柴房下秦長歌的背脊!

      「嗵!」

      「嚓!」

      後一聲略微沉悶,帶著穿透血肉和骨骼的細微窒礙聲響。

      似是穿過什麼肉體,再釘住。

      濃稠的鮮血順著劍尖滴落,蔓延成小溪,無聲滴入地下草堆,順著那些光滑的經絡消失不見。

      秦長歌在黑暗中咬了咬唇角。

      蕭玦卻是極其寬慰的一笑。

      面不改色的將手掌一抽,生生從穿透他掌心的長劍上退了下去,肌肉在長劍上發出鋼鋒和血肉摩擦的瘮人聲響,血如泉湧,他目光卻亮得駭人。

      刷的拔出被釘住的手掌,蕭玦立即想也不想回肘一擊,啪的一聲精鋼長劍斷為兩截,一截明光四射的劍鋒被擊飛,在半空中劃出流麗的白色弧線,嗡的一聲釘在房樑上,猶自微微顫動。

      一聲長笑振臂一展,隱藏在腰帶內的軟劍如游龍般夭矯而起,黑衣一閃,屋頂蓬的一聲炸開,木塊碎屑激射中,抬腿踹炸屋頂的蕭玦身姿如龍飛身而出,大喝:「偷襲的,站穩了!這輩子我要你再也不敢偷襲!」

      他抽掌斷劍拔劍三個姿勢一氣呵成,都在瞬間同時發生,秦長歌未及反應,這個素來勇武好鬥的傢伙已經躍上層頂。

      無可奈何的嘆一口氣,秦長歌暗恨那中年人狡黠,去而複返,輕功卓絕,無聲無息一劍便已捅下,殺手狠辣已極,要不是蕭玦機警,千鈞一髮間突然撞開她,以自己的手掌相代,現在自己後心被搠個窟窿那是肯定的了。

      蹤跡是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了了,長劍入肉帶上鮮血,證明房下有人且武功不低,對方如何肯放過?更糟糕的是,今夜似乎是兩方勢力對敵,中年人的一幫對上彩蠱那一幫,自己兩人無意間趟入渾水,更更糟糕的是,這兩方,好像都是自己的敵人,更更更糟糕的是,蘊華和那半面仙女半面鬼魅的女子,都見過蕭玦的容貌,一旦照面,後果不堪設想。

      秦長歌暗恨自己是去考試的,許多用得著的東西,比如面具火箭都沒帶,不過,好像還是有一兩樣?

      她跳下屋頂,抱了捆稻草,稻草上滴落鮮血,落於她衣襟,點點染染如新梅,她看著那梅花,出了一秒鐘的神。

      隨即便很清醒的把從懷裡掏出來的瓶子裡的粉末胡亂撒了撒,然後抬腿,忽的一下從屋頂的洞中冒出。

      屋脊上,中年人大袖飄飄,正無聲和蕭玦相鬥,身姿優美,他的武功看來極為博雜,浩瀚如海,更特別的是動作極其精準,好像一步也不會多跨,一寸也不會多移,每一出手都計算到妙到毫巔般精確,以至於他的動作,給人的感覺就好像在讀飽學大儒所做的中規中矩一首律詩。

  只是雖然神態輕鬆,控制精確,中年人內心也是不得不驚嘆對手的悍勇的,受傷對他來說好像不是削弱,而是更進一層的激發,血氣,精神,在傷後調動至巔峰,而且這種激發也不像一些悍勇的人,沒有章法和分寸,亂來一氣很快就會衰竭,對方是那種越打越有靈感,發揮得越好的人,實在難得。

  當然,無論如何受傷終究要損傷體力,他用不著和他多費力氣,只是剛才明明屋簷下是兩個人的呼吸聲,另外一個呢?跑了?這麼沒義氣?

      「這草無毒,你信還是不信?」突有人脆聲一喝,月光下一個青衣瘦小的影子突地一下從洞中竄了出來,正面對上撒手便是一蓬稻草,嘩啦啦黃光閃耀的鋪天蓋地灑下來,隱約還夾雜著淡青的粉末。

      幾於毫不考慮的,流水一瀉千里般乍退數丈,中年人目光緩緩落於稻草上。

      秦長歌拉著蕭玦便跑。

      目光一掠屋瓦上的粉末,中年人一笑。

      「還真的是無毒啊……可惜誰也不敢信……你若說這是毒草,我倒未必理會,這樣說……夠狡猾……」

      他抬起眼,看著已成小點的兩個人,又是輕輕一笑,隨即,抬起手,夜空中隱約見冷光一閃,立時,遠處便有十幾道黑影,追躡兩人而去。

  「唔……嘶……你剛才為什麼摳我的傷口?痛死了……」

      「我不摳痛你摳軟你,你能被我拽走?」萬分瞭解蕭玦的秦長歌沒好氣。

      這個傢伙,是出了名的「不脫逃元帥」,你想要將他從對戰中拉走,你還不如直接揍昏他先。

      所以秦長歌毫不憐香惜玉的在撒草之時立即惡狠狠摳上他傷口,趁蕭玦痛得一軟之際拖走他,省得還要費口舌。

      抬頭看看陰沈的天色,正要擔憂的表示下對天氣的看法。

      轟隆!雷聲炸響!

      秦長歌的擔憂的言話湮沒在說來就來的雷雨中。

      幾乎沒給人反應的時間,豆大的雨點便劈頭蓋臉毫不容情的砸下來,先是點,然後是線,最後就變成了一幕幕從蒼穹直插而下的雨牆,狠狠的橫在前方的道路上。

      居然真的下雨了!

      白天明明天氣很好!秦長歌嘆氣,同時也慶倖了一下剛才撒草的時候沒下雨,否則哪裡逃得出對方視線。

      不過大雨有大雨的好處,最起碼可以沖洗去逃跑的蹤跡。

      哧的撕破一截衣襟,三下兩下將蕭玦掌心的傷口裹好,通透傷極易感染,出了問題不是玩的。

      蕭玦淋一把雨水,環顧空寂的村莊,苦笑道:「人都殺完了吧?這村子四面不靠,最適合滅門了。」

      「村西,村東……村西劉二嬸子家住的兩女人……」秦長歌一面奔逃,一面看著那些分身來追的黑影,一拉蕭玦道:「躲到劉二嬸家去!」

      「好!」一向無所畏懼的皇帝陛下也立刻贊問,「打得最凶的地方,應該也就是最無法顧及的地方,就該去那裡!」

      「等下,」秦長歌一拉他,「剛才那中年人沒來追我們,大約就是去找半面強人了,鑽空子鑽得不好,也等於自尋死路,先得把眼下這些人解決掉……現在追來的那些人,你看你能對付幾個?」

      「裡面有幾個好手,如果我沒受傷,大約能解決一半然後逃走,現在很難說。」

      「嗯……前方有河,我有個辦法,但是要下河去……不行,你傷口不能泡水。」

      「走吧!」

      ~~~~~~~~~~~~~~~~~~~~~~~~~~~~~~~~~~~~~~~~~~~~~~~~~

      「咦,人去了哪裡?」

      暴雨裡一個黑衣人狠狠抹一把雨水,水球飛濺裡他厲聲道:「剛才還看見這附近好像有影子,現在人呢?」

      「怕不是過河了!」,如傾雨聲裡所有人說話都好像扯著嗓子在罵人,「這河不寬,誰都跨得過!」

      天色暗成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雨勢依舊那般急密,連天扯地的蓋下來,打得人幾乎睜不了眼,風捲著密雨一件一陣往人身上掉,恨不得一撞一個跟斗。

      雨珠打得河水不斷濺起水泡,看上去好像很多人在裡面游泳一般。

      「這鬼天氣!」有人罵,「都說我們那裡雨水多氣候不好,我看比這裡還好得多!」

      「閉嘴!」黑衣人霍熬回首,怒瞪開口的傢伙,「你想死嗎?」

      一片安靜,只餘隆隆不絕的雨聲,似天公之鼓,擂個不休。

      「一半人過河去搜,一半人繞河尋找!各人負責一塊地域,有發現不要動手,先發暗號!」黑衣人終於下了命令,手一揮,「主子不許留下活口,大家都別兒戲!」

      十幾人如飛鳥般四散而開,繼續冒雨搜尋。

      「這地上怎麼有截衣袖?」

      黑衣人甲負責河東一塊地域的搜索,大雨天裡幹找人的活計是很費眼力的,他幾乎將每根草皮每塊石頭部檢查過了,連巴掌大的石頭也翻一翻,那架勢不像是找活人倒像是找老鼠。

      搜了許久,終於有收穫,河邊一截斜逸的枝條上,掛著一小截破布,像是人倉皇逃竄中被掛到衣服扯下來的。

      黑衣人甲興奮的撲過去。

      「哧!」

      腳下突然一滑,這樹枝下的河岸不知怎的是個斜坡,被雨水澆得黃泥又黏又滑,他一時控制不住的向河中滑去。

      感覺到靴子已經浸入冰冷的河水,大驚之下他伸手抓住樹枝,就待翻身而起。

      腳踝突然一緊。

      那感覺彷彿是被鋼鐵做的鐐銬突然銬緊,冰冷,堅硬,絕無突破的可能。

      那力量無可抗拒的將他往下拖,轉眼間他的下半身已經在水裡。

      黑衣人甲算個反應靈敏的,立即伸手入懷去掏火箭旗花。

      「哧!」

      水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掄了一圈,迅速而猛烈,不過一個雨點砸下的時間,那個動作已經結束。

      水面靜了靜,隨即泛起大片的紅,那紅濃烈而妖豔,即使在這暴雨之中,河水之上,依舊不能洗去。

      黑衣人的上半身,倒在河岸邊,睜大的死不瞑目的眼睛,蒼白茫然的望向沉沉夜空。

      下半身,永遠的留在了水裡。

      「你為什麼不先提醒我這劍這麼快!」對絕世利刃的效果預料不及而殺人下手又太狠的秦長歌,被人體橫刀兩段突然湧出來的內臟給生生噁心到了,濕淋淋站在岸邊不住乾嘔。

      「我用的東西怎麼會差?」蕭玦聲音很低,黑夜深濃,唯他眼睛灼亮出星光。

      「你累了?說話聲音這麼低?」秦長歌抬手去觸他的額頭,「不要緊吧?」

      一偏頭躲過她觸摸,蕭玦道:「你好像越來越笨了,我們是在被追殺啊,喊著對話請人來捉?」

      挑挑眉,秦長歌毫不生氣,「是啊,跟你在一起久了是會被傳染的啊……」

      兩人在暴雨下,濕冷的參雜了血水的河水裡,分成兩段的屍身旁,被追殺的緊急狀態中,看起來很不合時宜的,鬥嘴。

      固然是因為兩人都心志強大,更多是因為,刀山血海百煉戰場上走過來的兩人,有著共同的戰鬥經驗和配合默契,他們都最為清楚的明白,越是緊張的情勢,越對自己不利,越要學會放鬆自己。

      過於繃緊的弦,會首先勒傷了自己的手指。

      惡劣的自然環境本身就具有令人心慌意亂的可能,否則那個黑衣人如何會亂了方寸,將人手散開搜尋,從而給了他們可乘之機?

      啪的打了個微弱的響指,秦長歌笑吟吟,「繼續!」

      一堆亂石後,露出一隻慘白的手。

      雨點啪啪的打在那手上,手一動不動,毫無活氣。

      黑衣人乙搜尋了好久一無所獲正自焦躁,一眼看見那手,目光一亮。

      這也是個謹慎的,立即想到了「陷阱」二字,陰笑一聲,刷的射出一枚鐵鏢。

      鏢入肉,手一動不動,半晌,流出一點點淺淡的鮮血來。

      一看就知道除了屍體沒有什麼活人會這樣流血。

      黑衣人皺眉,咦,真的是個死人?

      先前那兩個人中有一個是受傷的,莫非死了?

      黑衣人飛身過去,半空中飛雁般的身姿一低,也不落足那屍體附近,而是俯身一抄,懸空將屍身抄起,便待飛起。

      突覺不對。

      怎麼這麼輕?

      半空中愕然回身,卻見手中拉著的只是半截人體,剛才還活蹦亂跳的同伴,現在正瞪著死魚般的眼睛冷冷注視著他。

      豁喇一個驚雷!

      那眼睛似乎突然轉了過來,在一線慘白的蛇般飛竄的電光中,譏嘲的覷向他!

      就是那麼一怔神的瞬間。

      電光又一閃。

      這一次的電光.不從天上起,卻從地下生,貼地盤旋而起,其迅捷閃亮,絲毫不遜來自自然的無倫閃電。

      光華如帶,噬魂之帶!

      一劍自尾椎刺入,就手一挑,滑行向上,哧的一聲,生生剖開了他的背脊!

      「蓬!」黑衣人如死狗般重重栽下,激起泥漿四濺。

      電光一閃即逝、石堆後,蕭玦面色有點蒼白的,冷冷將他屍體踢開。

      河東岸、河西岸、石堆後,草叢旁。

      誘殺、埋伏、劍起,劍落。

      暴雨裡,鮮血靜默的流進河中,連個浪花都不起,便被無聲融入,雨夜潛伏好作案,殺人如草不聞聲。

      兩個以空心革管在河中潛伏的人,配合得極其精妙,很快的,將散開在河岸搜尋的黑衣人解決了個乾淨,除了那個一直站在原處等候消息的頭領模樣的黑衣人。

      從死屍中選了身形相近的兩人扒下衣服換穿,蕭玦低低笑道:「當真好久沒打架打得這麼爽快了,當皇帝當得都生銹了。」

      「也沒見過幾個皇帝像你這樣倒楣的,殺人還要親自殺,」秦長歌低頭觀察死屍,「深目勾鼻,像是南閩人呢。」

      俯首看了看,蕭玦也皺眉,「怎麼回事?南閩人對上南閩人?還真是複雜。」

      說話間兩人換好衣服,蕭玦和秦長歌各拖了一具換上他們衣服的屍首,向黑衣人頭領走去。

      黑衣人負手立於暴雨中,微微仰首,似乎在思量什麼,一眼看見兩人走來,面罩下雙眸喜色一閃,迎上去道:「找到了?殺了?」

      一句話還未說完,便見走在前方的人突然橫掄起手中的屍首,不管不顧的砸過來!

      以屍為棒,橫砸而至!

      帶著血水,風聲,因動作狂猛而有力激起的大片大片鏡牆一般的雨水,一起狠狠的砸過來!

      黑衣人迎上前去時本是有幾分防備的,他是身經百戰的殺手出身,諸般殺戮潛伏暗殺改裝手段都不算陌生,只是兩人走來時都雙手拖著死屍,明顯的沒有武器,而先前蕭玦和秦長歌逃跑時,看得出來一個受傷一個武功不高,怎麼想也不可能動得了他久經訓練的屬下。

      他是沒看見蕭玦對戰中年人的彪悍武勇,不知道他戰神出身的烈性殺氣,這許多年蕭玦雖然御臨萬方,但武功從無一日擱下,而且百戰沙場鍛鍊出來的對敵經驗和絕殺手段,再加上這場暴雨對對方的削弱,使得每個殺著都是必死之著。

      像是現在——殺著。

      屍棍橫掃,黑衣人卻應變奇疾,立即飛身後退!

      秦長歌卻在屍棍橫掃的那一刻便立即將手中屍體橫推於地,狠狠一腳蹬出去!

      屍身在雨水泥濘中滑得飛快,一滑就是數丈。

      停下來的時候,正是黑衣人倒飛力竭,落於地面的那刻!

      蕭玦和秦長歌的配合,妙到毫巔!秦長歌對黑衣人武功的計算,精準亦妙到毫巔!

      掄屍棍——逼飛黑衣人——蹬屍首——正落於他後退落下的距離範圍內!

      黑衣人一腳落下,「噗嗤」一聲。

      踩破了什麼的聲音。

      他低頭,一眼便看見同伴的屍首腹部被自己踩破一個大洞,紅紅白白的好不瘮人!

      一般來說,再強悍的人,踩破了自己同伴的屍首肚子,那感覺都不太好

      黑衣人卻比強悍還要強悍點,他一聲冷笑,立即抬腳一踢,毫不顧念的打算把屍體踢飛。

      然而卻沒有能踢掉。

      那肚子裡好像還有什麼東西,突然勾住了自己的腳。

      他一驚。

      立即就想再退。

      應變不為不快,然而還是來不及了。

      冷光橫閃,橫甩出屍首的蕭玦怒龍般暴起,只是寒芒一抹,乍現又隱,漫天卻突然起了星芒無數,如雪花如飛絮,委婉、深沉、奇妙、凜然,輕盈無力而又殺氣鏗鏘的,如流星橫越天際,如月光追及腳步般,沒入了他的胸口。

      喉口咯咯幾響,手指抓撓著胸口,黑衣人似是想說什麼想做什麼,都沒能來得及,只得頹然不甘的,緩緩後倒在橫流的雨水血水裡。

      他落地,蕭玦亦一個踉蹌。

      秦長歌立刻伸手挽住他,皺眉道:「你怎麼用了星芒劍法,這個極其耗費真力,你現在哪裡經得起?」

      「這傢伙武功高,要不能一擊必殺咱們就……死定了……」蕭玦最後三字說得低微得幾乎聽不見,秦長歌卻早已覺得不對勁,在暴雨中淋了這許久,他身子怎麼還這麼熱?伸手一摸他額頭,面色一變,怒道:「你發燒了!」

  話音未落,蕭玦輕喘一聲,重重栽倒在她身上。

  「逞能……逞能……叫你逞能……」秦長歌拚命扶著蕭玦,咕噥著去那被踩破肚皮的屍首中取出自己的鋼絲——剛才她布在屍首腹部,絆住了黑衣首領的腳,才阻礙了對方一剎那使偷襲成功。

      她身上就兩件東西,先前撒的那粉末和現在的鋼絲,秦長歌一向狡猾,狡猾到她每次帶的防身用品幾乎都不同,這是她前前世的習慣——因為樹敵太多,為了防備,她的殺敵辦法永遠層出不窮,時時更新,永遠不給對方摸熟她的應對殺人防身技巧。

      而且她亦善於利用地利環境形勢天氣等重重因素殺人,曾經前前世有人分析過睿懿皇后寥寥可數的幾次出手,認為她如果去做殺手,一樣會發財。

      秦長歌現在可沒空想怎麼殺人了,她努力的負起蕭玦,用鋼絲綁好他,拼盡全身力氣往村子裡走。

      這四面曠野是沒法躲出去了,只有回到村裡,本想奔到劉二嬸子家,趁混戰時溜進去,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現在背著個傷病之人,如何能冒險呢。

      先隨便找個房子歇著吧,再呆下去,過河搜索的那批人回來,自己兩個人這回可就真吃不了兜著走了。

      蕭玦會倒,也在意料之中……受傷流血,深水潛藏,一路暗殺,再加上最後不留餘力的奮力一擊,傷後的體力透支,不倒才奇怪。

      說實在他能堅持到現在已經很了不起了,多虧多年練武不輟打熬的好筋骨。

      頂風冒雨,全身濕透的秦長歌深一腳淺一腳努力在暴雨中跋涉,不時偏頭感應一下蕭玦的呼吸,他呼吸依舊是灼熱滾燙,觸及頸部的肌膚熱辣辣的,那種熱度,秦長歌真的很擔心會把他那在她看來本就不算絕頂智慧的大腦再燒得更笨一點。

      艱難的伸手試了試蕭玦的溫度,秦長歌無聲的嘆了口氣,說不擔心是假的,這個年代沒有消炎藥,傷口感染得了敗血症的後果——連她也不敢想。

      眼光落在蕭玦受傷的手上,先前匆匆包紮的布條早已不知什麼時候掉落,傷口長期泡在水中,皮肉全部翻捲著,慘白瘮人。

      想來,是很痛的吧?

      可是他剛才,連哼都沒有過。

      雖然從來沒把皇帝這個身份當回事,但秦長歌也知道,人一旦登上那個君臨天下的位置,是很容易被不同的視野而感覺逐漸改變的,同患難時,一口水也恨不得與你一分兩半,富貴後,他會恨你怎麼當時不把水全給他喝?害他這個萬乘之尊要喝你口水——惡啦——這麼侮辱朕——找了理由——宰了!

      地位的變化,利益的重新分配,形勢的轉向等等導致心態變化,明朗轉向陰鷙,善良轉向暴戾,謙恭轉向驕橫,平易轉向矜貴,例子比比皆是,秦長歌很理解,也不以為奇。

      然而現在這個皇帝,天下最大帝國的主人,同樣的坐不垂堂的千金之子,一聲命令可令千萬人頭落地的主宰者,至今亦能為了心愛的女子奮起殺人,不顧己身,沒把自己貴重無倫的命看得比她更重,只是單純的想做個保護好身邊女子的男人。

      秦長歌仰首,暴雨如傾沖洗著她清面顏容,她目光深遠閃爍,如被雲翳遮沒的星光。

      咬牙背著沉重的蕭玦,秦長歌不敢多在外面走路,直接躲進了村東的一座空房子內,

      說空,也不過是因為主人被殺光了而已。

      這個村子,連同去村外搶金子的,大約都已經被殺光了吧?

      雨水沖去了濃厚的血腥氣,秦長歌用肩膀撞開門扉,一眼確定沒人,鬆了口氣,蹣跚的進了屋子內,找了張床,小心的將蕭玦放下。

      正要去找乾淨的布重新替蕭玦包紮傷口,耳中突然聽見一絲隱約的動靜。

      秦長歌霍然抬首。

  「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8 05:30 PM

卷二:六國卷   第八章  破陣

      一片沉寂。

      四面寂靜如死,雨聲被門板隔得遙遠,呼吸聲與灰塵同樣在狹小的空間漂浮。

      彷彿剛才只是錯聽。

      秦長歌聽了聽,自失的一笑,喃喃道:「大約聽錯了。」

      她若無其事的繼續俯身為蕭玦包紮。

      四周的空氣裡,有種安心的沉澱。

      包紮到一半,秦長歌突然鬆手,直腰而起飛身倒掠,刷的一下掠到板壁後,探手一抓,笑道:「躲啥,出來談談心!」

      一個黑影被她應聲抓出。

      目光一掠已經看清楚是誰,秦長歌立即將本已夾在指間的欲待用來殺人的鋼絲彈飛,皺眉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是你?」

      慘澹的光線,照出瑟瑟發抖亦是渾身濕透的少年,施家阿六。

      他神情悲憤,雙眼紅腫,臉上濕漉漉的不知是淚還是水,在秦長歌手底不住顫抖,卻不像是害怕,倒像是因為某些不能接受的噩夢般的現實而不勝心寒。

      只是一瞥便知道他遭遇了什麼,秦長歌淡淡道:「哦,你回過家了?」

      這個去搶金子的少年,命大的既躲過了家中的滅門,又躲過了村外的災劫,不知怎的卻躲在了這裡。

      「他們……他們都死了……」少年嗚咽,「我不想去搶金子……我回來了……」

      上下看了他一眼,秦長歌算是明白了他的運氣,果然老天偶爾還是長眼睛的,這個不貪財的善良孩子,半路折回,躲過了兩次死劫,一念之間救了自己的命。

      「那好,來幫我給他收拾一下,去找點大蒜來,院牆下有馬齒莧,挖點來,再想辦法悄悄燒點熱水。」秦長歌毫不客氣的吩咐。

      恨恨抹一把淚水,少年嘶聲道:「我為什麼要幫你?是你!是你帶來災禍的!」

      回身負手看他,秦長歌毫無表情的道:「我沒時間和你解釋囉嗦,我也從來不浪費時間和蠢人打交道,我只告訴你,你選擇幫我,你還有活命的機會,或者報仇也是有可能的,否則,你今晚要想保命,比登天還難,你就等著去地下陪你爺爺他們吧。」

      她說完不再看他,只是專心探蕭玦腕脈。

      阿六怔怔看著眼前清瘦男子冷靜的側臉,他很瘦弱,而且看起來比他更狼狽,一身泥水,站在那裡水滴很快積成一灘,頭髮都全部黏在後背上,也沾著泥,他的同伴,受傷昏迷不醒,臉上浮現不正常的暈紅,已經不能自保——他的境遇,好像比他更糟糕,為什麼他就這麼霸氣冷靜,每句話都讓人不能違抗呢?

      這就是村子裡老人們說的強人吧?

      如果我像他這樣,是不是可以為爺爺娘報仇?

      全家八口人屍橫就地遍地鮮血的慘景立時浮現眼前,咬了咬牙,阿六一抹眼淚,默默去燒水了。

      秦長歌聲色不動,連看也沒回頭看一眼。

      天色越發的黑濃了,大約到了黎明前那段最黑暗的時辰,秦長歌看著窗外,計算著時間……中年人和蕭玦對戰時並未出全力,不知道他對上半面女子會加大搜索的力度,但是無論如何,一到天亮,他們一定會撤走,如今就看能不能熬過這最黑暗的一個時辰了。

      嘆著氣,秦長歌在房子中四處選了些物件,到門口和院子裡去擺佈了——先弄幾個簡易陣法吧,擋得一時是一時。

      蕭玦又回到了好久未曾重來的噩夢中。

      鮮紅黏膩沉滯的海,每一步都似在泥沼中前行,步步嗟跌,而且較往日多了層灼熱,火爐般燒烤著他全身,他滿身大汗的掙扎著,心口跳動似要崩裂而開,每一步都使盡全身力氣,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般拚命前行,這般厭惡而又急欲擺脫的,前行。

      前方黑天紅海,飛旋著細小的物體,閃爍著劃著詭異的軌跡,撞得他視野發昏,他惱怒的想要伸手撣去,那東西立即尖泣著飛遠。

      紅海……無邊無涯……什麼時候才能走到盡頭?

      海那頭,突然冉冉冒出一塊礁石,上有紅光萬朵,隱約有人影微笑俯視,他愕然睜大眼,想要看清這以前從未出現的一幕,對方卻如支遮霧罩,怎麼也瞧不清楚。

      那細小的東西又撞過來,他煩躁的一揮!

      好像碰著了什麼清涼滑潤的東西,觸感如玉如綢,熨帖舒爽瞬間直透心底,將他的灼熱焦躁莫名難受澆滅大半。

      他極其欣喜的一把抓住,往熾熱難耐的心口湊去……

      ……

      秦長歌愕然看著自己的手被蕭玦用力的抓在手裡,貼在他心口上。

      更糟糕的是她整個人現在也趴在他身上。

      剛才她去探他溫度,他一個病人也不知道哪來的巨大的力氣,突然抓住她,還狠狠一拽,她整個人立刻被帶了過來,嗵的撞上了他胸口。

      那聲響頗驚悚,這人居然還沒醒。

      他燒得糊塗了,整個人熱如火炭,似乎還深陷在噩夢中,只是下意識的緊緊將她抓住,還用手臂掄圓了一抱,死死將秦長歌抱住。

      好似她是好大的一塊降溫的冰塊。

      兩個人都濕透了,此時肌膚相貼,隔著衣衫都能感覺到彼此的細膩肌理,而呼吸近在耳畔,灼熱和清淺的,曖昧交纏在一起。

      暗室靜夜,風雨不休,這一刻的清涼與溫暖,彼此都睽違已久。

      安靜的空間裡,漾起三葉花和薄荷混合的清甜沁涼香氣,飄搖不休。

      蕭玦漸漸安靜下來,神情間露出一抹寧和的神氣。

      秦長歌目色變幻,趴在蕭玦身上,初初有些惱怒,隨即黯然,隨即無奈,最後淺淺的笑起來。

      算了,看在你今夜很辛苦,看在你什麼都不知道的份上,給你佔次便宜,免費做你的物理降溫毛巾吧……

      「吱呀」。開門的聲音,打斷了這一刻的靜諡與安寧。

      阿六怔怔的捧著一盆熱水呆在門口,愕然張大了嘴。

      兄弟……兩個男子……相抱……曖昧的肌膚相貼……這是怎麼回事?

      秦長歌若無其事的從蕭玦身上掙開,刷的一下扔了一套剛才找到的布衣在床上,淡淡道:「去給他擦身,換下濕衣,再用冷水沾濕了布巾給他壓在額頭——你剛才水怎麼燒的?可有煙冒出煙囪?」

      「……沒……沒……」阿六已經不會說話了——世上竟然有這麼彪悍的人——做任何事他都這麼有理這麼無所謂的?

      吃吃道:「我找了乾柴,支了鍋燒的,沒有灶,門也關著,現在還下著雨,看不見煙氣的。」

      讚賞的看了他一眼,這少年算粗中有細了,秦長歌點頭,漫步出門,道:「動作快點。」

      唔……動作不快,萬一敵人來了你還沒給他換好衣服,堂堂西梁皇帝怕就要雨中裸奔了……

      裸奔……很值得遐想啊……

      風雨如晦,黑影出沒。

      中年人負手立於院中,遍身濕透而神情不改,看樣子也是戴了面具。

      劉二嬸子家小院子裡,遍地屍首,鮮血連同雨水橫流了整個院子,一大半都是身著黑衣的中年人手下,屍首們死狀都很狼籍,看來是半面強人親自創造。

      「主子……那個女子……」

      一個黑衣小心翼翼的躬身請示,眼光向泥水裡孤零零的女子覷了覷。

      「你想殺了她?」中年人語聲和煦宛若春風,面具雖然死板板沒什麼表情,但那眼色居然是慈憫柔和,深闊如海的,「是嗎?」

      黑衣人接觸到這樣的目光,反倒微微一顫,立時掩了,深深俯首:「一切全憑公子吩咐……」

      「嗯……」中年人點了點頭,神情很讚賞的拍了拍他的肩。

      黑衣人正要抬頭表忠心,忽覺一道柔勁不動聲色的逼向自己心脈,臉上驀然變色,尚未來得及說話,眼前一黑。

      一聲嘶吼,他七竅噴血,倒在雨地裡。

      中年人微笑跨過他的屍體,輕輕道:「說過不要那樣稱呼我,怎麼又忘記了呢?」

      ……

      神情連一絲變化也無,彷彿剛才死在他手底的不是人命而是稻草,他披一身流瀉的雨水,以一種博大而慈和的神態感覺,俯首看著一地泥濘裡仰首看著他的女子,蘊華。

      「你要殺了我嗎?」被自己的半面主子丟下的蘊華並無畏懼,昂首看他,和前世秦長歌一模一樣的絕世容顏,即使在這大雨澆頭極其狼狽的時刻,仍然絕豔得像朵不分時刻都璀璨綻放的奇葩。

      而美好得出奇的曲線,因濕身而分外誘人,這女子的身姿曲線,不是那種彷彿能夠噴薄而出的妖嬈,而是微微帶點處子般青澀停頓,卻停頓得恰到好處,越發引人遐思。

      天知道這個歷經無數男人的女子,是怎麼保持住那種媚而清,妖而純的感覺的。

      「你可知道殺了我會有什麼後果?」蘊華有意無意挺了挺胸,有恃無恐的冷笑,「你會死,你周圍的人都會死,而且死得奇形古怪,慘不堪言,恨不得自己從沒出生過。」

      「彩蠱教三大聖,教仙教神教姑的手段,我清楚得很,」中年人語聲寧靜如常,氣質雍容如聖,對著眼前女子原始而韻味深藏的誘惑無動於衷。「但還是多謝你提醒我。」

      「你知道——」蘊華瞪大了眼睛,想到他剛才的逼令手下使計圍殺教姑的手段,想到那些黑衣人看來似乎隱隱有些熟悉的身法和出手,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倒抽一口冷氣,疾聲道:「那天趙王府外,有人攔截了我上殿,是你出手助我脫困的!」

      「你很聰明,」中年人並不否認,微微笑,「是的,咱們這是第二次見面了。」

      「那你現在怎會——」蘊華被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一會是敵一會是友的人的古怪行為給搞糊塗了,這個男子……戴了面具……熟悉彩蠱……手段高超……會是誰呢?

      聽他的語聲,明明白白的西梁人,可剛才說話的黑衣人,那口音……

      她驀然想到一個可能,頓時打了個寒顫,那感覺好比夾了雪和冰雹的雨水當頭澆下,從心底升起的寒意幾乎讓她瞬間凍僵,那個猜想太可怕,她幾乎立刻便明白了彩蠱根本在對方眼裡不算什麼,明白了教姑為什麼不欲纏戰直接放棄了自己,明白了教姑從血海裡殺出時最後回眸裡的古怪含義,明白了自己的命,當真危在頃刻。

      「別殺我!」蘊華絕望的一聲呼喊,撲倒在中年人腳下。

      「別殺我——」她抱著一線微弱的希望,支著肘努力的抬起頭來,清豔面龐上淚水橫流,「我有個秘密——我告訴你,你留我的命!」

      「他們來了!」

      給蕭玦換好衣服,又餵了熱水的阿六,一直緊張的扒在窗戶上看著窗外,突然驚慌的轉身撲向秦長歌。

      黑暗中打坐的秦長歌睜開眼,目光疲憊,卻如星子明亮。

      「嗯,」她神色不動,向窗外看了一眼,隱約間可見那道道黑影掠過,聽風聲,似乎已經將這小院子包圍。

      抓了塊布,揉了揉鼻子,秦長歌眼淚汪汪的又打了個噴嚏——感冒了。

      這時辰,來不及換衣擦身,也不方便換,秦長歌在火堆旁簡單的烤了烤衣服,取了些還帶著火星的焦炭放好,趕緊就將火滅了,不感冒才怪呢。

      好在這個世界沒有豬流感,真幸運。

      剛才和阿六繞院子一週,也布了一圈陣法,有個壯勞力使用,活力多了,那些石塊木頭,她奔波一夜,還真搬不動。

      只可惜……如果沒猜錯的話,是攔不住那中年人的。

      他是誰?秦長歌靜靜思量,南閩對南閩,某個答案呼之慾出。

      露出一絲冷笑,秦長歌一副「人性本惡,果不其然。」的表情。

      「你去門口守著,」秦長歌指揮阿六,「按我剛才教你的步法,見第一個人進來,斷了什麼東西,你就撤掉左手第三步那塊柴禾,他要是還能前進,你退六步,撤掉右手第一步那裡的石頭。」

      阿六很聽話,哦了一聲便往外走,一邊還喃喃背著秦長歌現教的步法,走了幾步覺得不對勁,愕然回身問:「那你呢?」

      「我是壓軸戲,」秦長歌毫不臉紅的笑吟吟的答:「你見過壓軸戲提前上場的嗎?」

      陣法多少還是有點用的。

      暴雨中黑影騰起,不留死角的包圍了整個小院,當先的黑衣人手一揮,立即便有數條人影撲過院牆。

      進去以後卻毫無動靜,連呼喝對敵之聲也無,好像幾個人就這樣消失在院牆下,黑衣人首領皺了皺眉——剛才死在河岸上的那八具屍首他看過了,對方十分狡詐兇殘,殺人手法層出不窮,絕非易與,自己過來時已經揣了十二分的小心——老邱栽在對方手下丟了性命,現在雙首領只剩下一個,如果能在公子趕來之前解決掉這兩人,將來自己再升一步不是沒可能的。

      想到這裡他目中精芒一閃,衣袖一拂飛身而起,蒼鷹一掠,掠上院牆。

      尚未落足便覺得眼前一花,滔天洪水沖面而來,激流洶湧冷光瘮人,令人暈眩至站立不住,他定了定神,閉上眼,就剛才那一眼看到的景象,伸指彈出一抹寒光。

      卡擦一聲,院子中一棵樹斷裂,倒下的時候不知道壓到了什麼東西,洪水忽的一退,剛才進院的五個人顯出身形,正在院牆下方寸之地打轉,見陣法忽去,都在面面相覷。

      「蠢材!」黑衣人暗罵一句,抬步便起,眼角突然覷到不遠處黑影一閃,隨即一聲輕響,地面突然開始拉動,隨即,熊熊烈火撲面而來,妖焰狂捲,熱浪灼人!

      「木生火,五行連環陣!」黑衣人心中一驚,對方好厲害的手法,竟然料敵機先,算準了他破第一陣的最佳方法就是隔空斷樹,正好利用倒下的樹,再加上點小挪移,以木生火,連綿不盡,而且這火因陣而生,要以為它是虛幻的毫不防備,那一定會吃大虧!

      他將目光投向黑越越的小院——此人天智神行,幾乎不讓公子,他是誰?

      風急打疏窗,夜深雨千行。

      秦長歌負手窗前,冷冷看著樹在自己意料之中緩緩倒下,看著黑衣男子傻兮兮的奔上院牆。

      一抹冷笑綻在唇邊,卻聽見身後傳來一聲低低的伸吟,秦長歌霍然回身,見蕭玦正以手支額,努力爬起身來。

      秦長歌上前,試了試他溫度,還是有熱度,怕是有炎症了,看來那裡找來敷在他傷口上的大蒜和馬齒莧搗的汁,並沒能起到完全殺菌的作用,不禁暗恨自己,怎麼就沒有帶金創藥的習慣呢?

      再怒瞪他一眼,你怎麼就沒隨身帶藥箱的習慣呢?

      蕭玦燒得迷迷糊糊,只覺得乾渴,潛意識裡又掛念長歌安危,硬是逼著自己醒來,結果一醒來就遇見一對大白眼,一時倒是轉不過彎來,愕然道:「你——」

      話剛出口便覺得嗓子痛得好像被砂紙在磨,每說一個字都像要冒血,聲音也沙啞得無法辨別,立即住了口,卻又怕秦長歌看出來,若無其事的朝她笑了笑。

      秦長歌哪裡看不出他的感受,卻也只平靜的衝他笑了笑,端過床邊的水,道:「來,喝水,一喝,什麼病都沒了。」

      蕭玦失笑,很想說你這什麼口氣,把我當成溶兒了?溶兒也沒這麼好騙吧?然而心底卻緩緩騰起暖流,那水還未進口溫暖便似已傳遞,如覆上錦被一方,初觸手是微冷的,久了,自然晤出細膩而體貼的暖意來。

      本來入口苦澀難嚥的水,這一刻在他口中也清甜如蜜芬芳四散了。

      秦長歌目光微微下垂,一點感動一點疑慮一點悵惘一點深思都深深埋藏於這一刻的眼光裡,她只是,沉靜而有耐心的,餵他喝水。

      「嘶!」

      一點聲響,溫柔卻尖銳,如銅線如利劍般,分開雨幕和黑暗遙遙而來,初起時很遠,轉瞬就到了近前。

      好快的速度!

      蕭玦目光一縮,便要起身,卻被秦長歌一匙水不由分說遞到唇邊。

      笑道:「喝水,瞧你嘴唇都燒起皮了,要想親溶兒,他一定嫌棄你。」

      蕭玦苦笑,心道我現在不想親溶兒,我想親——

      卻哪裡說得出來,只好喝水,一口水還未嚥下。

      「撲!」

      彷彿一朵火苗被吹滅的聲響。

      雨聲隆隆巨響裡,有人不疾不徐,聲音明明不高卻聽來很清晰道:「去吧。」

      接著便是「砰」的一聲,有人大力撞開門戶的聲音。

      目光中亦有幽火一閃,秦長歌露出一抹笑意,火陣被破——果然不出所料,果然厲害,居然選擇走正門陣眼。

      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對方可謂深知其中訣竅之人。

      一匙水照樣穩穩送過去,秦長歌笑道:「這水甜不甜,加了糖的,溶兒就愛甜的,遲早蛀牙。」

      蕭玦目光一閃,卻也突然笑了笑。

      一直愛她不動如山內涵博深,愈是險絕境地愈見風範,彷彿居於九萬雲霄之巔,俯視人間風雲變幻,曆風波磨折不改笑顏,回眸間萬物滅而萬物生。

      那種不顯山露水卻深入骨髓的霸氣,令天地袖手四海噤言,那些渡海而來的過客嘯傲煙霞的散仙,在她面前,終將淪為旁觀者。

      男兒何當遜於女子乎?

      他微笑,亦十分平靜的喝水。

      「嘎!」

      又一聲,斷金烈玉,近在咫尺。

      金陣被破。

      秦長歌彷彿沒聽見,滴水不漏的繼續遞下一匙,蕭玦安靜的繼續喝。

      這機會也不是隨時能有,眼前女子在隔及雙世後第一次伸向他的手,如何能夠拒絕?管他何等刀光劍影森寒相逼?天知道我等這刻已有多久?

      蕭玦一聲長笑無聲響在胸臆間——來罷!很好!

      床前,塌下,垂睫專注的女子,蒼白卻英氣不改的男子,不涉於私卻溫暖的相對,這一刻氛圍安靜和祥,氤氳如水流動,人生裡不可多得的清寧瞬間。

      倉皇只會讓自己狼狽至底,如何不能為自己保持一份永恆的雍容?

      「嘩啦!」

      如大浪打下,再被颶風突然橫捲了出去,撞上巨牆,瞬間粉碎成千晶萬玉。

      水陣破。

      那兩人眼珠轉也不轉,蕭玦微笑著接過水碗,示意,我自己來,比較痛快。

      秦長歌一笑放手。

      「砰!」

      大地突然裂開一線,現出幽深十九地獄,無數蒼白利爪從地底爭相伸出,欲待擇人而噬。

      卻被袖風捲起的滔天雨水淹沒,哀號著打往地底最深處,永遠不得冒頭。

      土陣破。

      「哐當」一聲,卻是阿六撞開門衝了進來,滿面倉皇,結結巴巴道:「我……我……想動那塊石頭……我……我來不及——」

      他的最後一句話咽在了喉嚨裡,因為他身後,突然有人靜靜道:「借過,謝謝。」

      阿六直直的僵在了門口,再直直的被對方搬開。

      中年人目光慈憫深遠,靜立於門口,聲音裡微微笑意,輕輕道:「呵,兩位好定力。」

      一氣將水喝乾,蕭玦覺得自己的聲音應該好些了,一笑抬眉,道:「你好本事。」

      中年人笑道:「過獎,實在汗顏,不過想來送兩位上天,大約是可以的。」

      他並不走近,隔著門到床的距離,突然單手一遞。

      驚鴻一現,漫天飛雪,千里明月一霎間降臨人間。

      讓人無法反應的。

      剎那到了秦長歌,喉間!

      ……

      遠處卻突然響起一聲長嘯。

      驚破月色,風雪、滄海,驚起鷲鷹、層雲、飛雪,自九天而起淩萬物而生,如袞袞擎天之柱,如浩浩神琴之間,如滔滔碧海之吟,如烈烈長風之吼。

      翻轉星河之舞,令人心驚神搖的絕世長嘯。

      嘯聲裡,有人遠遠笑道:

      「殺人麼?先問我同意不同意。」

      嘯聲裡,有人於近處靜靜道:

      「長歌,我來了。」



卷二:六國卷   第九章  解救

      聲音在後,動作在先!

      隱約聽得急速有力的腳步聲響起,有條不紊四處散開。

      一連串低沉卻清朗有力的指令聲隨即發出:乾西北、坎北、艮東北,各黑衣十三!震東、巽東南,各青衣十一!離南、坤西南,各朱衣九;兌西方,各白衣十!

      腳步聲齊整如一人,風行去捲,依言佈陣,隱約見紅燈閃爍,飄搖不休,陣勢初起,立時隱起風雷之聲,隱約可以聽見慘呼,秦長歌微微笑起來——唔……這麼快已經練成這樣,當真難得……

      雨聲稍稍弱了些,風卻猛了起來,一陣陣敲撲窗戶的風聲裡,有人隔窗靜靜道:「閣下生於隱逸世家,卻遙遙隱控該國政局,一言決人生死,萬戶共沐德輝,玉堂金馬,簪纓豪族,不及爾得民心所向;勒金神詔,祭壇對筆,難抵君親書一紙——以閣下這等人物,自非甘於蟄伏南閩蠻荒未化之地,欲待攪動世間風雲也是該當——只是在下奉勸你一句,今日之人,你殺不得。」

      戴著閃著奇異銀光的手套的手,停在秦長歌咽喉前,以尾指一個輕輕橫掠,便氣息鎖定剛才已經撲過來的蕭玦,中年男子淡淡道:「哦?」

      「殺之,必於君命有損。」對方語氣淡漠而意味堅定,令人只覺這話再無虛假,無需違背。

      中年人卻只微笑如常,輕問:「敢問閣下何人?」

      「你自然知道我是誰,」對方聲音比他更靜更淡,淡若深冬月色,「所以我說出來的話,你自然知道,該不該聽。」

      「以你家族的潛能,我是當信你,」中年男子溫和一笑,俯仰之間氣質清貴如聖,「可是你的性子,我也知道,你豈是這般好心之人?你豈是多管閒事之人?你風雨之夜,奔赴出城救人,你要救的人,是誰?」

      「無論是誰,我說你殺不得就殺不得,」對方漠然道:「一月之內,你家族必起風雲,你若現在動身大約還趕得及,否則你生死難保,終無葬身之地,你今日行此殺戮,本就有干天和,想再多殺一人,必將牽連自身。」

      他話音未落,遠處有人已經朗笑道:「和他羅唕什麼?他又不是美女。」

      話音裡,便見白光一閃,如流星曳過天際,滾滾光柱,驚天而掠,如碧落神山之下萬河之河發源地怒剎江般一瀉千里奔騰而來,又似飛鳳夭矯於天,燦亮著華麗而炫目的尾羽,一路無可辟易的颯然前衝,無數攔截的黑影沖上,再勢不可擋的被那罡風紛紛捲起,左右倒跌開去,剎那間便披風激雨,奔至眼前。

      來者似是有意展示威勢,飛光掠電,來勢驚人,人未到手一抬,一線銀光如月色光耀,剎那間便到了中年人胸前,長笑道:「我知道你真要動手誰也來不及,你手指不妨用力吧,但是只要你一旦分心於手底,我的氣劍立刻便可以殺了你,你要不要試一試?」

      暴雨裡,白衣人一個旋轉,單足立於屋簷之上,身姿優雅瀟灑,他身周起了淡淡光暈,生生將瓢潑大雨隔在光華之外,俯首睨笑的姿勢,宛如一抹遙及千里照過來的溶溶月色。

      素玄。

      啪一聲,有人推開後窗,黑色油紙傘下,藍衣男子靜靜安坐,目光安詳而清冷,身後水晶牆般的雨幕裡,他看來秀麗清美,一抔雲般的輕,一捧雪般的寒,清如仙渠之水,冷若冰晶之花。

      兩個褐衣凰盟屬下,一個神情冷漠的打著傘,另一個手指扣著飛弩的弩機,箭尖如森冷的黑暗之眼,直向中年人的咽喉。

      楚非歡。

      中年人面具底看不出什麼神情,起伏平靜如常的胸口也不見異常,突然輕聲一笑,道:「運氣實在有點不太好啊……全湊到一起了。」

      秦長歌理了理袖子,彈了彈手上的灰,笑吟吟看著他,輕輕道:「你外面人已經死了許多嘍,再死,你就回不了南閩了,殺人重要?自己的命重要?」

      「我真的很想殺你,」中年人一邊嘆息一邊收回手,「不過,還會有機會的……」

      「彼此彼此,」秦長歌目光裡亦冷鋒暗藏,「看誰遲早殺了誰罷。」

      慈和一笑,中年人戴著手套的手緩緩抬起,竟生生將那一線虛幻的銀光抬起,對面,屋簷上素玄目光一縮,已經如飛絮般飄落。

      與此同時,幾人幾乎同時開口。

      「別拿我(她)做人質!」

      怔了怔,秦長歌失笑,含笑看了幾個男人一眼,道:「還是我來說吧,」轉首淡淡看著中年人,道:「以你現在的實力,你已不夠在他們圍攻下衝出去,你自然要拿我做人質,可惜我懶,我不想再淋雨我怕發燒,我和你做個交易。」

      「你說。」中年人一頷首。

      「你放開我,承諾一年之內,不再踏入我西梁國土,還要留下所有今晚你抓獲的俘虜,我就放你走,」秦長歌笑道:「我很怕你挾持我時會下陰手,我不敢跟你走,所以我放你,今晚你對我的所有行為,我不和你計較,他們也暫時放過你,如何?要知道今晚一戰,我雖然知道了你的秘密,可你也多少對我有點數,咱們誰都吃了虧但誰也沒真吃虧,再僵持下去,更是誰也討不了太大的便宜,真要見真章,以後終究有機會,何必急在一時?你自己算算,是不是這個帳?」

      「你好算計,」中年人始終聽不出語音裡的怒氣,答應得極其爽快,「好吧,我相信你,你也別玩花招,否則我殺不了天下第一,殺幾個失去武功的,正在生病的,大約還沒問題。」

      「你不妨試試,」蕭玦立即冷笑。

      楚非歡只是漠然的揮揮手,黑暗中突然冒出無數弓弩,刷的一下對準了中年人,每張弓弩都立即被拉到極限,吱吱嘎嘎的聲響,靜寂裡聽來清晰而冷靜。

      中年人卻更加清晰的笑起來,衣袖一揮,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忽然便成了一縷風一抹雨或是一截綢緞般,柔韌得超乎人體所能達到的極限,刷的一下將自己皺起,隨即展開,這麼一皺一彈間,他已將自己如飛丸般,反方向從後窗裡彈了出去。

      他離開的那一霎,楚非歡立即發出一個「開!」的指令,卻對素玄看了一眼。

      接令的凰盟佈陣屬下,變幻身形開了生門,放中年人過去。

      卻將其餘的黑衣人仍舊死死圍住。

      中年人頭也不回,身形如箭,左手衣袖往旁邊一間院子一拂,腳步連踏兩踏,蓮台虛渡的絕頂輕功他施展來更如行雲流水,轉眼間已經虛空拔起丈高,人已在數丈外。

      屋簷上忽然一聲長笑,聲若鳳鳴,素玄在暴雨中朗聲道:「剛才說好的是不為她被欺負的事計較,可沒說,我不能為這村子被殺的人丁計較吧?」

      長笑聲裡,他已經白影一閃,如驚鴻入雲般掠追了出去。

      秦長歌不由失笑,喃喃道:「這些傢伙果然夠鬼。」

      「不過他也很鬼啊……」秦長歌對正關注看著她的蕭玦疲憊的笑了笑,「他下蠱了……想不到他也會用蠱?」

      蕭玦大驚,立時便要衝過來,正進門的楚非歡目光一寒,正要說話,秦長歌已經擺擺手,道:「無妨,我自有辦法去除,休養一陣就好,要知道這世間沒有可以殺得了我的蠱,這是千絕的秘密,只有我師門知道。」

      她手指輕輕磕了桌面,笑道:「保不準我還因禍得福,他那『碧玉瘴』,對促進功力很有好處啊……」

      微笑著從袖囊裡掏出先前藏進去的焦炭,秦長歌的目色在黎明淡白的天色裡閃著狡黠的光。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橋梯,你鬼?你可知秦長歌陰毒第一?還記得我先前夾在稻草裡撒的粉末麼?那是沒毒啊,但那遇上炭粉就有毒啊,兄弟,剛才我理袖彈炭的時候,你多少吸進了一點吧?啊……祝你好運。」

      經過一夜暴雨的沖洗,所有流出的鮮血都已被無聲刷淨,流入溝渠,大地,所有不再為人目光所及的角落。

      然而那許多失去生命的軀體尚自靜靜橫陳,無聲控拆著命運的狠殘不公。

      被殺的村人和黑衣人的屍體,還有彩蠱的喪身的教徒的屍體都橫七豎八堆積在一起,昨夜,三方立場,各自為敵,你死在我手底,我扼穿你咽喉,如今殺人的,被殺的,最終都將化為白骨。

      這個暴雨殺人夜,共有二百一十二條人命瞬間消逝。

      一百三十一村人,五十五黑衣人,二十六彩蠱中人。

      算下來,三方勢力逃生的,都只寥寥一兩人而已。

      這是一塊血腥的,甚至被害者很多都不知為什麼會發生的悍然殺戮。

      預謀已久與懵然不知,勢力懸殊與單方屠殺。因為陰謀與變局,無辜的施家村,註定要從西梁地圖上永久消失。

      楚非歡冷靜的命令將彩蠱教中人和黑衣人屍首立即就地焚化,其餘村人屍體,待回京後通知官府點驗掩埋。

      在被焚化的彩蠱教屍首中,他果然發現了那夜以吏部尚書府護衛頭領身份出現,並追殺他的灰衣人。

      那人一劍穿喉,死得倒乾淨俐落,大睜著望向天空的雙眼,卻生生顯示出無盡的悲憤與不甘,楚非歡想著他那夜略帶瘋狂的話和奇怪的心理,摒退眾人,親自掀開他的衣襟,仔細的看了看。

      半晌,他掩上衣襟,臉上露出一絲似悲似憎似嘆似恨的神情。神色卻更濃郁了幾分。

      閉了閉目,他揮揮手,凰盟屬下立即將那屍首扔入火中。

      熊熊烈火,焚此殘軀,死了也好……

      彩蠱妖教……甚至整個南閩高層,都是這般陰毒醜惡呢?

      楚非歡神色肅殺的轉首,身後烈焰熊熊而雨後藍天如洗,前方草地嫩綠欲滴,草叢裡生出鮮豔的花,自然的美麗永遠對人世的醜惡無動於衷,不若紅塵動盪變幻光怪陸離,無論怎麼殘忍大量的死亡,都不會妨礙這一刻花開的驚豔。

      正如美人,無論如何狼狽,都不會妨礙那傾城的容姿。

      泥濘裡,狼狽萬分輾轉幾手,靠出賣秘密逃得性命卻又立即被新主子拋棄的蘊華,正試圖用濕淋淋髒兮兮的手抹去臉上的灰塵血汗,對楚非歡展開楚楚的笑顏。

      楚非歡的目光掠過……視若不見的超過她,看著尚自戴著面具,一身泥水俯視蘊華的秦長歌。

      真正的傾城之姿,永遠不是僅僅依仗那張搭配精美的皮相,而是那種深入靈魂的璀璨光華的散發,才能真正令夭矯絕世的男子回首駐足。

      溫暖的陽光升起,陽光裡秦長歌淡淡看著前世裡熟悉的屬於自己的容顏,掛在一個污濁的軀體之上。

      她身側蕭玦的嫌惡更是昭顯眉目之間——這個女人,用著長歌的臉對人媚笑承歡,頂著長歌的臉招搖撞騙到他頭上,不啻於最大的侮辱,是不忍孰不可忍,無論如何一定要殺!

      蘊華絕望的看著蕭玦,他是皇帝……他殺氣凜然……他們都以看一個死人的眼光看著她……他們討厭她這張臉……不會放過她的!

      可是她不能死……不能死……

      討厭這張臉是麼?可我自己也討厭啊……誰願意永遠做別人?更何況還永遠做不成?所有人都在第一瞬間對這張臉迷惑,再在下一個瞬間對擁有這張臉的她鄙視唾棄……她受夠了……

      蘊華雙手捂面,再也忍不住無望的哭泣,不是說會愛屋及烏麼?不是說美人天生就該引人愛戀的麼?祭司大人親手為她打造這張臉的時候,不是說憑著這張臉她將無往不利,甚至有可能踏上權欲的頂峰麼?

      那夜燭光飄搖……祭司大人對著自己最滿意的作品不住微笑……他遞過飄滿那闐花的鮮紅酒杯,說:祝賀你……你會成功的。

      不想,卻先遇上了蕭琛……

      蘊華伏倒於未乾的水泊裡,似乎已經沒有爬起的力氣。

      她瘦削的肩膊不住顫抖,看來似乎在哭,秦長歌卻突然將目光掃了過來。

      「咯咯咯咯……」

      哭聲變成了笑聲。

      楚非歡眉頭一皺,正要叫長歌退後,卻見蘊華突然抬起臉,滿面淚痕,卻綻出一個淒厲瘋狂的笑容。

      「我不該用這張臉……我不該聽他的……我不該……我還你,還你,還你!!!」

      如泣的尖笑聲裡,她伸手,十個尖銳如匕首的指甲,狠狠的向自己臉上抓下去!

      一抓到底,立時肌膚破裂肌肉向兩側翻開,鮮血狂湧裡她絲毫不顧會更大撕裂傷口的繼續大笑。

      「還給你!我不要做你!因為被安排要像你,我吃了多少苦?那些換臉的日子……那個滿身肥肉的老頭子……那許多年被送來送去……還有他……還有他……」

      她笑聲淒厲高亢,悲憤絕倫,驚得遠處樹上飛鳥撲啦啦四散,風聲馳騁裡她黑髮披散鮮血橫流,張開雙臂,似要撲向那些冷酷無情安排她命運,卻一次次將她拋下的人。

      同樣是人,為什麼別人的命誰也要不去,自己想要活命,卻要一次次拚死掙扎,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犧牲?

      那瘮人驚怖,那從胸腔中發出的似笑實哭的悲憤哀號,那裂成十塊的臉,令四周訓練有素的凰盟手下,都齊齊後退數步。

      眼見美麗事物被暴烈手段生生摧毀,那種震撼,著實難以言述。

      而親自摧毀這驚絕美麗的人,又是懷著怎樣的一腔難言的過往和憤懣?

      瘋狂笑聲裡秦長歌神色不動,瞄了瞄皺眉不語的蕭玦一眼——看著秦長歌的皮相被毀,還真是好怪異的感覺啊……

      「你始終沒有懂,」秦長歌淡淡道:「害了你的永遠不是什麼皮相,而只會是你自己,同樣,如果有什麼能救你,那也絕不會是因為誰的臉,還是你自己。」

      蘊華笑聲突止,緩緩回首,目光如蛇的盯著她。

      「不用這樣看著我,」秦長歌緩緩俯首,看進她的眼睛,「恨嗎?恨自己的命麼?恨這張臉的製造者麼?恨那些將你推入那些噁心的懷抱,讓你永遠想愛不能愛,想做自己不能做的人麼?」

      蘊華呆呆的看著她,雖然沒有回答,但慘不忍睹的臉上,閃著幽幽青色光芒的眸子,已經完全表露了她的想法。

      滿意一笑,秦長歌懶懶吩咐。

      「帶她走,先安置在秘密分舵,我有用處。」

      「我的娘啊!」小院子內,翹首盼娘的蕭包子看見一進門的秦長歌,驚得連聲音都高了八度,在尾音處還抖了抖,聽來宛如人妖。

      秦長歌對他懨懨一笑。

      包子連忙躥上來東摸西摸,「你這是怎麼了?考試作弊了?交白捲了?是被你後面沒抄成你答案的難兄難弟,還是被主考揍了?」

      「去去!」秦長歌一把拎開這滿嘴胡柴的太子殿下,「男女授受不親!」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包子毫不退縮,「你男我女,有什麼不對的?」

      「對,我男你女,你這腦子咋長的?」秦長歌沒好氣的瞪一眼兒子,「你爹生病了,還不回宮做孝順兒子?」

      「生病?」包子愕然,「你們兩個一夜不回來,回來後一個看起來好像被扒了三層皮,另一個生病,這叫什麼事兒?……啊,不會吧?」

      秦長歌十分害怕兒子那個構造不同他人大腦的腦袋,會冒出什麼奇怪猜想,正想簡單解釋下,包子已經瞄一眼隨後跟來的楚非歡,神秘兮兮的湊到老娘耳邊,悄悄道:「難道他去逛窯子,你去抓姦,然後你兩個打起來了?乾爹趕去勸架?或者你去逛窯子,他去抓姦,乾爹去抓你們的姦?我看後面這個比較可能?」

      他一臉嚴肅的瞅著秦長歌,搖頭道:「我說娘,作為西梁國未來的皇帝,逛窯子這類事體據說有助於國力發展百姓民心安定,我不必管,但作為你兒子,我有責任提醒你一句,那個,逛窯子,不衛生。」

      ……

      笑嘻嘻俯身,在兒子耳邊悄悄道:「明天我去和你爹說,給你再添兩個東宮師傅,一個管在你吃飯時授課,一個管在你解手時教學,以形成對你的全方位更完善有目標高效率的教育體系,太子爺,如何呀?」

      「不如何,」太子爺那肅然,伸手來扶他娘,「兒子的區區學業,怎敢讓日理萬機的娘您親自操心?娘,來,你去睡,我給你端燕窩羹。」

      「乖,真孝順,」秦長歌去洗漱了,舒舒服服任兒子服侍了爬上床,慢悠悠的喝愛心燕窩羹,抬眼問楚非歡,「你又用你的能力了?非歡,你氣色不好,我說你不要輕易動用的。」

      「沒事,」窗櫺下一線微光裡楚非歡素白容顏意蘊疏淡,那水墨般清淡裡幾許深濃不願為人所知,時間久了卻亦如印痕深入化石般折枝橫斜,歷久不改,又或是習慣了某種存在,在的時候只覺得淡若清風,然而假如有一日失去,卻空落震驚有如曠野裡突逢閃電,迅猛間恍惚經年。

      「昨夜只覺心神不寧,非同往常,聽溶兒說你們出城了便尋了來,素幫主倒是巧遇,他好像是剛回京,想在施家村借宿,卻遇上了滅村慘案,」楚非歡神情間有些不讚同,「你和他身份都非同尋常,實在不該貿然單身出行。」

      苦笑了一下,秦長歌道:「知道了。總之,昨夜之事實在湊巧,但是也因禍得福確定了一些消息,我心中一直的懷疑也解開了些許,也算是收穫吧——非歡,你有心事?」

      「嗯……」正對著虛空處出神的楚非歡怔了怔,方道:「昨夜一見素幫主,覺得他神情有些奇怪,所以想著……」

      「別,」秦長歌一挑眉,「你不能再費神了,非歡,不要小瞧我的本事嘛,如果真有什麼不對,我會知道的,何況素玄,一直是我們同道中人。」

      「嗯,」楚非歡也沒堅持,突道:「長歌。」

      「嗯?」

      「做好準備,」楚非歡語氣淡漠,字字間卻隱有筋骨。

      「飛鯊衛潛入西梁了。」

      他攤開手掌。

      如玉掌心,淡淡一個拓印,形如飛鯊,騰水而起,利齒森森,驚波掠浪。

      「連僻居離海之國的勢力都已來到,我們還有什麼理由不懷疑,」楚非歡看向東方和北方,目色深深幻化刀光,「……殺機正在,步步逼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8 06:29 PM

卷二:六國卷   第十章  生辰

      黃金簟,玉局床,春風十里送庭燎,耀亮龍章宮鳳闕龍樓。

      深殿高闊,四十八行龍於殿頂心飛舞盤旋,瞠目下望,與龍章宮中人一同俯視他掌中墨蹟淋漓的長卷。

      「龍飛鳳舞運巨筆,億萬驕子我最狂,展箋便題河山卷,羞殺李杜與蘇黃!」

      字跡恣意,足可破紙而出,確實夠「龍飛鳳舞」。

      黑金絲鑲繡麒麟衣袖緩緩拂過墨卷,修長手指一字字撫過,帶著一份難以察覺的珍重和悵然,蕭玦斜倚榻上,深黑眸子緩緩抬起,看向榻下長跪的乾元四年會試主考洪嘉石。

      「嘉石,會試不是殿試,這是你們禮部的事,你單單的將這一份糊了名的墨卷挑出來送進宮給朕,是何用意?」

      雖有年紀但因保養不錯,仍然面如冠玉的洪嘉石,不急不忙磕了一個頭,「啟稟陛下,微臣怎敢將些許雜務拿來煩擾陛下,會試墨卷已經全部受卷並勾選磨勘完畢,唯獨這一份,微臣將之在中選與落選的兩堆卷子中換來換去,實在無法決定,只好求助陛下聖聰。」

      「哦?」蕭玦一笑,「嘉石,你是老主考了,一份墨卷,中或不中,如何能沒個把握?於文章一道,朕可及不得你。」

      「臣不敢,」洪嘉石那肅然道:「此卷非關文章,考生經義策論詩賦都是極好的,只是卷中這一句,卻奇峰突出,明明於韻律不合,且行文狂放非人臣氣象,此等墨卷,微臣實是不敢取的,但其餘文字卻字字珠璣,中肯切實,非胸中有大丘壑者不能為也,會試是國家重典,旨在選拔人才,微臣亦不敢為一己猜度而失國家棟樑——遂來求陛下特典。」

      再次看了看那詩,蕭玦將卷子一擱,突然一笑,朗聲道:「你這老狐狸,裝什麼裝?明明這是中卷,你怕擔了干係,提前來通知朕——去罷!朕知道了!」

      洪嘉石一笑,收起墨卷,行禮如儀的退了出去。

      龍章宮燭影明亮,映著最近養病所以養得精神不錯的蕭玦容顏,他凝視著那燭火,突然一笑。

      「你也怕落榜丟面子?知道老洪公正謹慎,故意用這辦法提醒我來著?說起來你還是自己考的?你這奸詐的女人。」

      他手指無意識在龍案上輕輕劃剛才那四句詩,喃喃道:「可是朕就愛你這份奸詐……那些中規中矩只知獻媚取寵的女人,那些只知梳妝打扮衣服頭油的女人,哪及得你奸詐得有意思?……多麼懷念當年一起征戰沙場,殺人無數的痛快日子啊……」

      「咦?」他突然挑眉,「羞殺李杜與蘇黃?李杜是誰?蘇黃是哪個?你這臭女人,這又是你哪個藍顏知己?」

      乾元四年四月初一,會試發榜之日。

      一大早便見滿街士子蜂擁而向貢院,揣著滿懷的希望與興奮,去大紅榜上從上到下的搜索自己的名字。

      家境富足的,還有派小廝徹夜守著,以便第一時間得到好消息的。

      秦長歌才不會滿身臭汗的和士子們擠著看發榜,她很忙——她正在小院子裡,隆重舉行具有西梁國太子殿下以及城西趙家小雜院門童雙重身份的蕭溶蕭包子的生日宴會。

      重生後為包子做的第一個生日,當然要豐富點、囂張點、與眾不同點、以滿足蕭包子特立獨行的人生風格。

      壽星公對自己的生日記得那是相當清楚,往年沒娘,凰盟上下給他慶生,他沒勁,所以一定要拖個娘來慶祝,所以他以前大街認娘的壯舉,雖說是隨機性的,但是四月初一那是一定要認個娘的。

      今年娘是現成的了,包子省事了,提前一個月就開始在娘耳邊叨念,要求遲到的娘將他這許多年期盼守候(有守候嗎?秦長歌疑問?)導致的心靈受損和精神損失予以賠償,秦長歌曾經因為心情大好,也就答應下來——怕什麼,多年?多少個年?滿打滿算,一個巴掌都數不過來,四年,四個願望,沒問題!

      結果包子提第一個願望,她笑著點頭,第二個願望,皺皺眉,也點頭了,第三個願望,她陰森森的看著包子,第四個願望剛開口,秦長歌的陰笑就變成了殺氣隱隱的笑。

      你還真敢提!

      而當時在旁邊的楚非歡,正在喝茶,一口水便嗆到喉嚨裡了。

      包子穿一身小錦袍,含著手指站在當地,眨著大眼睛左瞅瞅他娘,右瞅瞅他乾爹,對他們臉上的表情很有點無辜,半晌攤開小胖手,一臉鄙視,「食言而肥,小心發胖。」

      「我不食言,」秦長歌殺氣騰騰的笑完了,很愛心的撫摸包子烏光黑亮的髮,「你且等著罷!」

      於是生日當日,秦長歌親自下廚,磨刀霍霍,連發榜這個萬眾期盼的日子都沒理會。

      據說她為了某人的第一個願望,準備了很多東西,都是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甚至動用了凰盟屬下中川高級技師,做了什麼「模具」。

      做菜……大概是做菜吧?需要盤子碗碟鍋,沒聽過還要「模具」的啊。

      天知道會搞出什麼東西來?以她的人品……實在很不值得期待啊……

      一桌子人都面色端肅的等著。

      楚非歡、祈繁、容嘯天、祈衡、素玄、壽星公,還有本想在冠彤宮大擺筵席邀集百官給太子爺慶壽卻被某人不知好歹的嚴辭拒絕,無奈之下只得擠到小院子裡體驗民間祝壽感覺的壽星公他爹。

      一桌子人懷著不安揣測帶著古怪表情揣測著等下的「生日套餐」的時辰,只有楚非歡神情不變的低聲問素玄:「後來找到了沒?」

      「沒有,」素玄搖頭,「我一路追上他,打了三場,一直到觴山飄香峰峰巔,他不知怎的突然出了破綻,我沒收得住便將他打下崖去了,後來我下去沒見著屍體,最近幫裡也一直在找,沒這個人蹤跡,現在想來,他當時有恃無恐的樣子,改換路線到觴山山巔,大約是那裡有人接應……哦對了,明霜中蠱了?沒事吧?」

      楚非歡和蕭玦都看了素玄一眼——目前除了他們,祈繁和素玄等人依舊還是只知道秦長歌的「明霜」和「趙莫言」身份,祈繁曾經在蕭琛被幽禁後要求去海外「迎回皇后」,被秦長歌託辭時機未到拒絕了,楚非歡對於秦長歌繼續隱瞞不置可否,蕭玦則覺得,秘密這東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光安全,而且,心裡也舒服啊——瞧,她的最隱秘的事只有我知道……哦,還有楚非歡,唉……他要也不知道,多好?

      「沒事,她算因禍得福」,楚非歡難得的淺淺一笑,「據說原本因為先天體質限制,無法修煉得更上一層樓的內功,因了這個東西反而有所衝破,功力大成了,所以她心情好,你沒看出來嗎?」

      「嗯,」素玄頷首,「她能自保最好不過,對了,不知道溶兒的武功練得怎樣了?我給他的瑯嬛秘笈裡有一些強身健體的古方良法,你一定看……看……看……」

      他最後幾個字硬是卡在喉嚨裡出不來了,瞪著秦長歌笑吟吟端出來的東西,哪還記得要說什麼?

      噹噹噹噹幾響,卡擦清脆有聲。

      同一時間碎了三個調羹,掉了兩雙筷子。

      只有楚非歡神色不變的喝養生茶——他昨天在廚房已經見識過那模具,有心理準備。

      ……那那那那是個什麼東西?

      白白圓圓厚厚足有鍋那麼大一塊糕餅狀的東西,上面亂七八糟粘著些蜜餞梅子水果塊什麼的,拼成個歪歪斜斜的螃蟹樣的文字:「happy birthday」。

      當然,他們自然是不認得的。

      那字醜如龜爬也罷了,大餅子上,居然還站著個裸男——真的是裸男啊,縮小版的蕭溶蕭太子Q版奶油像,頭戴衝天冠,身穿「皇帝的外衣」,一手指天一腳跨地,正在「請老天喝尿」。

      ……

      蕭太子一臉得意洋洋站在西梁太子版大蛋糕旁邊,以真人對比的嚴肅態度,仔細欣賞著自己的英姿——當初他提第二個要求時,老娘古怪的瞅了他半晌,最後畫了五張明明看起來很像他但是怎麼看都覺得有點誇張變形的圖給他自己選:

      第一張:他抱住一醜女(原型為芙蓉姐姐,當然包子不認識)拚命磨蹭。

      第二張:他趴在地上,褲子被一猛犬撕破迎風招展。

      第三張:他抓了一把撲克牌,臉上一臉的紙條搖曳生姿。

      第四張:他和一沒牙的老和尚在搶燒雞。

      第五張:他腳跨山石,一指擎天,噓噓。

      ……

      包子當時對著圖從左看到右再從右看到左,愣是沒找到一張滿意的,大恨秦長歌,你這臭娘,咋這麼記仇呢?認錯娘你記到現在?還有,你咋就只記得我倒楣狼狽時候呢?我那些英明神武玉樹臨風滿牆春色關不住一樹梨花壓海棠的英姿,你咋一張也不畫呢?

      有心耍賴,卻見臭娘笑眯眯問:「不喜歡?不要?那就算了哦,你自己不要的哦……」

      牙一咬腳一跺心一橫,包子悲憤的批了那張裸照——無論如何,就那張姿勢瀟灑點,狀態勇猛點,至於衣服……算了,大家都是男人,無所謂啦。

      ……

      「撲哧!」

      最後笑出來的是素玄,他向來是個不拘的性子,本就最喜恣意率性而為,最初的震驚過後,立時大笑,重新抓了把調羹湊過去,眯著眼看蛋糕,笑道:「什麼玩意?上面寫著什麼?」

      「這叫生日蛋糕,上面是海外文字,叫生日快樂,」秦長歌將蛋糕放在桌子上,無奈的看了看除了模具做出來的裸男其餘都賣相超差的蛋糕,用一秒鐘的時間哀嘆了下自己的廚藝,慢吞吞的掏出五根小紅蠟燭,圍繞著裸男認認真真的插了,招呼蕭溶,「來,太子爺,吹蠟燭許願。」

      早已從娘口中熟悉了現代過生日的流程,包子立即踮腳吹熄了廳堂裡的其餘燈火,只剩五根營養不良的細蠟燭在黑暗中飄搖,映得諸位美男的俊秀顏容都影影綽綽。

      美男們的目光,齊齊盯著飄搖紅光裡正十分虔誠的雙手合十作誦經狀,莊嚴肅穆得令人髮指的蕭包子。

      這小子在念什麼經?

      包子唸完經,鼓腮,運氣,撲的一陣狠吹。

      起了陣小風,下了聲小雨。

      對面,倒楣的容嘯天大怒,「蕭溶,你吹蠟燭就吹蠟燭,你吐口水幹嘛?」

      祈衡笑嘻嘻瞅著那蠟燭,「嘖嘖,哪裡是吹熄的,是給口水澆滅的!」

      蕭玦瞪著兒子,天天說練武,說幼兒期紮武功根基要緊,書可以放到以後再讀——怎麼到現在一口真氣都沒能學會如何控制?

      秦長歌笑吟吟的早有準備的避到一邊,問兒子,「許了什麼願?」

      「不告訴你,」包子順溜的背著聽來的肥皂劇臺詞,「告訴你就不靈了,我要將這美好的心願珍藏在心裡,等著流星為我實現。」

      「等流星幫人實現還不如期待隕石砸上你腦袋,算了……」秦長歌嘆氣,「下次堅決不和你講瓊瑤電視劇……」

      話音未落,便見容嘯天抓過早已備好的叉子,掂了掂道:「這個是吃那個娃娃的吧?我看著覺得好,我先嘗嘗。」

      一叉子過去。

      包子頭髮全部豎起來了。

      這感覺忒不好啦……

      還沒來得及慘叫,五六根叉子過去,裸男不見了。

      容嘯天皺眉品著奶油耳朵,「甜甜酸酸的,世上還有這種味兒?」

      素玄一邊吃一邊搖頭,「比例不對,你比這個胖多了。」

      蕭玦盯著叉子上的蛋糕愕然,「怎麼是這個部位?」

      楚非歡淺笑著看著素玄遞過來的一塊蛋糕,又看了看快哭出來的蕭包子,搖了搖頭,包子大喜,正要說乾爹你最好,不想他淡淡道:「總得留一塊給他嘗嘗自己。」

      ……

      包子悲痛欲絕的使勁扭過頭去,眼不見不淨!

      乾脆攤手問他娘:我要的另兩個願望呢?

      秦長歌狠狠瞪一眼包子,心道你小子等著,你以為你天天生日?明天你生日過了,咱們慢慢算帳。

      拍拍手,大廚捂著鼻子端出個罈子。

      雙手遠遠的端著,偏著頭,憋著呼吸,好像多聞一口立刻就會窒息而死一般,大廚僵著腰放下罈子,立刻撤退就跑。

      秦長歌壞心的不待正在吃蛋糕的眾人反應過來,立即將罈子往蛋糕旁一放,刷的一掀蓋子。

      同時眼疾手快的塞給楚非歡一塊手帕。

      濃郁的難以辨明是什麼味兒卻絕對不好聞的臭味兒,衝天而起。

      「啊!」高貴的,食必珍饈的皇帝陛下,第一個經受不住臭彈炮轟,刷的一下彈開丈許。

      素玄騰的一下竄到院子裡的樹上,手中還端著一碟子蛋糕——他喜歡甜食。

      祈繁看看穩穩端坐,好整以暇用帕子摀住鼻子,因此顯得十分淡定氣質完美的楚非歡,再看看蹲在樹上和竄到院牆上風度全失的兩大高貴美男,最後看看嚴重不公平的秦長歌,悲嘆:「色不如人,能奈他何?」

      被秦長歌啪的一蛋糕貼在了臉上。

      只有包子得意洋洋趴在壇口,命人裝了碗雞絲銀米粥來,用小調羹從罈子裡挖出一塊小小方方看似豆腐又不似的東西,有滋有味的開吃。

      這當然是包子的第三個要求,豆腐乳,他一向愛吃粥,西梁著名的賣粥的地方如數家珍,秦長歌去了幾次,卻沒什麼興趣,因為西梁醬菜業不發達,佐粥的小菜居然都是些醃製的魚肉之類,實在大倒胃口,有次和包子提起,這傢伙立時來了興趣,吵著鬧著要吃,秦長歌要打官司要泡美男要保命要殺人忙的不亦樂乎,哪有時間做醬菜,再說前世裡她不精廚藝,也不記得那許多。

      如今包子在生日願望裡慎重提出要吃「你上輩子的小菜」,秦長歌一向是那種「我不愉快,你更別想爽」的類型,立刻壞心的選擇做了豆腐乳。

      果然成功熏倒一堆養尊處優出身高貴的美男們,不想壽星公卻強悍得超乎想像,對那衝天的臭氣恍若未聞,直接衝著食物的本質去了。

      「鮮!鮮得來!」包子吃一口,大讚,「娘,你這次真賣力,我決定原諒你對我的負心拋棄了!」

      「謝謝太子爺寬宏大量,」秦長歌皮笑肉不笑,「太子爺,第四個願望,還要否?」

      「要!」大眼睛閃閃亮的轉過來,「聽了那麼多故事兒,我可想了很久了,你們說我還小不能逛,我這人好說話,也就叫幾個來看看就成了,記得啊,要露瑤閣、醉花居、萼綠樓,玉蝶春的四大花魁啊……」

      「砰!」剛剛坐回位置端起茶盞想喝杯茶的皇帝大人一不小心捏碎了茶盞。

      這回不衝著包子去了,直接找罪魁禍首:「你你你你怎麼連這個都縱著他?這成何體統?」

      秦長歌瞟他一眼,一笑道:「放心,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我擔保太子爺經過今夜『別開生面滋味獨特』的花魁初會,這輩子都不會再有逛窯子的慾望的……

      再次拍手。

      香風嫋嫋,環珮叮噹,蓮步隨風起,透迤開謝花。

      美人雁列,各執紅燈一盞,朦朧旖旎紅光裡,雲霧鬢,遠山眉,飄搖迤邐而來。

      聞香氛,觀步姿,包子眉花眼笑的沖上前去。

      個矮腿短,最先看見的是曳地長裙,淺綠櫻紅,美!

      眼光上移——霞影紗仿宮中樣式的紅燈,精緻玲瓏,美!

      再上移——這腰……這腰?噝——

      再向上——呃!!!

      燈影裡,如花們品若血盆,眼若銅鈴,腰圍三尺,膚黑如墨,正對著蕭嫖客——「巧笑嫣然」。

      包子撒腿就跑,可惜來不及了,如花們一擁而上,將今晚的金主團團圍住。

      「小公子好俊!」

      「皮膚粉嫩!比閉月姐姐還好呢!」

      閉月撫著長滿疙瘩的方圓足有臉盆大小的「嬌靨」,嗔笑:「羞花姐姐,你又取笑我,人家不依啦!」

      羞花發出「銀鈴」般的嘎嘎笑聲,伸手去摸包子的臉:「姐姐我摸摸……」

      沉魚、落雁,揮著洗腳布般的「香帕」擁上來。

      「哎呀羞花你好壞,和人家搶,小公子,看我美不美?」

      塗滿劣質香粉的「絕世嬌容」,湊近包子的臉,一笑間金光閃閃,隱約可見昨夜的韭菜葉。

      「啊!!!!」

      包子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慘叫。

      鬧騰到天將黑,終於把那「四大花魁」給請了出去,包子軟癱在院子當中,一臉哀怨的瞪著他的壞心的娘,和那幾個毫無同情心看戲的男人。

      「你從哪裡找來這幾個奇葩的?」蕭玦悄悄咬秦長歌耳朵,「醜到這種驚天地泣鬼神的地步,真難為你。」

      秦長歌笑嘻嘻道:「女人中找不著,找男人嘛……」

      蕭玦噎了一口,還未及說話,包子已經騰的跳了起來,從懷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大力朝秦長歌揮舞,「臭娘你說話不算話,你押了字據說要由四大花魁陪酒的!」

      「哦?還有字據?看來你對你娘很有防備之心嘛……」祈衡和素玄第一個湊過去,一望,噴的笑了出來,搖頭踱開。

      容嘯天和祈繁隨後接過,容嘯天瞪了包子一眼,喃喃道:「叫你不讀書,活該……」,祈繁捂著肚子狂笑著將紙條遞給楚非歡。

      楚非歡一眼瞥過,嘆息一聲,對包子招招手。

      滿臉霧水的包子立即跑過去,「咋了?哪裡不對?」

      無奈的看著包子,楚非歡輕輕道:「你娘寫的是,四大花鬼。」

      ……

      仰天長嘯,包子含淚,握拳。

      都是文盲惹的禍!

      「哐哐哐!!!」

      突有鑼鼓喧囂,聽來正往小院而來,隱約還有喧譁人聲,包子是驚弓之鳥,生怕再遇四大花鬼,急忙一溜煙竄回屋子內。

      秦長歌和蕭玦對視一眼,都知道是啥好事了。

      楚非歡和蕭玦幾人都立即進了屋,等下人多眼雜,還是少和人照面的好。

      「恭喜老爺高中會試第二名!」

      院門開處,高聲報喜的人們如水般的湧進來,有人高高擎著大紅喜報,有人七手八腳的在一邊掛上喜炮,立時劈里啪啦的炸起,引得四周的百姓都蜂擁了來看。

      人潮頓時擠滿了小院子,帶著滿臉的豔羨,議論出這家有人魚躍龍門,飛黃騰達有望。

      秦長歌和祈繁笑吟吟的上前應酬,接喜報打賞銀子,祈繁甚至搬出褡褳,滿臉喜氣洋洋的給四周看熱鬧的百姓都一一發喜錢。

      眾人都笑接了,說些恭喜官運亨通光耀門楣之類的吉祥話兒。

      不多時,人潮漸漸散去。

      秦長歌負手立於一地紅鞭炮炸出的紙屑中,在那極似戰火硝煙般的氣味中,於一輪水晶簾般的月色和闌珊燈影裡,淡淡回首,問:

      「那喜錢都接了?」

      「是。」

      「看出來了嗎?」

      「大約有數,可以分頭去找。」

      「那麼……」秦長歌轉身,對從廊下靜靜轉出,淡煙軟月中清冷如斯的楚非歡一笑,轉視祈繁。

      「去吧。」



卷二:六國卷   第十一章  問情

      「躲在這裡?」

      祈繁愕然抬首看著前方遠處門樓招牌上「綺花居」的冶豔招牌,和那兩張標誌性的畫著粉紅琵琶的燈籠,哭笑不得的對身側凰盟下屬追蹤高手道:「真的是這裡?」

      對方肅然點頭,以示絕無虛假。

      「繼續盯著,」祈繁下指令,「摸清這些人住在哪個婊子那裡,有哪些人,咱們不能打草驚蛇。」

      「是!」

      祈繁一路回小院,忽在路邊看見有賣茯苓餅的,想著包子愛吃,便去買了一斤,掂著包餅子的紙袋正往回走,冷不防和人撞個滿懷。

      頭也不抬祈繁非常熟練而飛快的道:「對不住,接過。」抬腿便想走。

      對方卻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激動得連聲音都變了調。

      「少主!」

      小院偏屋的後窗,對著巷陌外的桃林,這個時節桃花都已落盡,那種滿眼嫣紅清麗窒人呼吸的妖豔都已淡去,只餘少許開的遲的零星的殘花,在月色裡做一抹裝點的笑渦。

      楚非歡獨坐在窗下,在一窗被碧羅紗篩過的清淡月光裡,細細端詳一瓣飛落掌心的殘桃,想著那一年,月下橋邊,疏星雲影,風動桃林花落無數,豐姿絕世的女子。纖手遞過的那隻遲來的桃花,那一刻她的眼神延接星漢,浩淼無際,而他卻是已不知自己是醉於這朵開得特別惆悵的桃花,還是斯人流眄的眼波。

      這一醉,便是一生了。

      如今卻已是殘生。

      從來好夢難留,詩殘難續,那滿樹的花朵,落了還會再開,盛景一年年週而復始,過去的卻終究只成為紀念,夾於記憶的書箋中,一日日翻起暗香如故,卻不堪撿拾,逝去的時光穠麗愉悅,對照著如今心意卻越發淒涼。

      有一種沉湎,無聲而銷魂。

      正如花落無痕。

      ……黑暗裡無燈無火,卻有頎長挺拔的身影顯現,斜斜倚著門框,出神凝視著他的背影。

      「你想離開,是嗎?」

      出聲的男子,聲音清朗,語速卻不快,聞聲便可知是那種本性英風豪烈卻因久居高位,養成了雍容沉穩風範的人。

      上挑的眉梢微微洩露了一絲詫異——本以為來的是素玄的,不想卻是他。

      楚非歡回首,看著蕭玦,黑暗裡蕭玦的眸子閃亮如貓眼石,光華璀璨,這世上就有一種人,永不蒙塵,永遠意氣風發,連哀傷也是明亮激烈的,一層層的逼到人的眼前來。

      天生的君臨天下,霸氣無雙,金色烈火裡的不敗戰神,上挑的眉如蒼鷹的飛羽,如時刻欲帶沖鞘而出的刀鋒。

      這樣的人,這般的鮮明亮烈,任誰也不能忽視吧?連她也是,不是嗎?

      楚非歡神容閒淡,對蕭玦剛才的問話只回以淡淡一句,「嗯?」

      語氣不可置否,然而心裡不是不驚異的,蕭玦他也算瞭解,像他這樣暴烈而明朗的男子,最容易出現的缺點就是不夠細緻,對於他人的心思難以體會,不想他這些年皇帝做下來,真真改變了不少,最起碼現在,除了長歌,大約只有他看出自己心思了。

      他能看出,是不是因為,在內心裡,他只將自己當做「情敵」,所以才分外防備來著?

      忍不住淺淺笑起來,隨即又掩了笑容,楚非歡有些悵惘的想——果然是身體不成了啊,這還沒老,思緒便不能集中了,總喜歡回憶過去,總喜歡想些有的沒的,真是可笑。

      他在這裡出神,蕭玦卻不如他沉靜,始終目光灼灼盯著他,半晌道:「你失了武功,又殘了肢體,你知道自己不成了,你想離開長歌。」

      他說的極其肯定,楚非歡終於轉目看他,回答:「如果換成你,你會如何?」

      蕭玦默然,良久,沉沉的暗影裡,他窒澀的道:「我不能想像……我真的不知道如果這樣我會怎樣,對於自己最重視的一些東西,我覺得我有時沒那麼有勇氣,就像當初我覺得長歌如果離開我,那真的是不可想像的一件極其可怕的事,結果她真的離開了我,到現在我也沒能真正的把她給找回來——然後那幾年的日子我也這樣過來了,可是現在我卻想不起來,我是怎麼過來的。」

      他話說得十分簡單,只是因為情緒激盪有些語無倫次,楚非歡卻微微有些動容,半晌道:「我明白,有些事,不身臨其境永遠不知其中滋味,他人所謂的勸慰,其實只是隔靴搔癢。」

      盯著楚非歡沉靜的容顏,蕭玦忽然意識到,眼前的這個男子,亦是長歌的愛慕者,在那場長樂的大火裡,他失去愛妻,他同樣失去心愛的女子,同時還失去了武功和健全的肢體,世事殘忍,原來真的沒有個界限和盡頭。

      春寒料峭,風聲凜冽裡楚非歡靜靜道:「我妹妹在找我,飛鯊衛出現在郢都,我想你是一定知道的了。」

      「是的,你——打算和他們回去嗎?」蕭玦望瞭望大海之東的那個方向,「建熹公主女中英傑,志向遠大,她找你,想必不是想對你不利,畢竟你是離國諸王子中,真正將你們祖先深海龍族血脈繼承的最多的一個,只是你不湊巧多了個讀心的異能,因此招忌而已。」

      「他們都怕這個異能,你為什麼認為鳳曜不怕?」楚非歡目光透徹如深海水晶,折射著迷離的光,「何況我是男子,她是女子,她奪權謀朝,何嘗不擔心一朝被人掀翻?」

      「你自己的妹妹,你瞭解,」蕭玦笑容篤定,「換成一般女人,怕,換成楚鳳曜,她會怕?」

      默然半晌,楚非歡算是認可了他的判斷,卻道:「不,我不回去。」

      「那麼你——」蕭玦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你會走,但是不回離國?」

      楚非歡卻已轉過頭去,任一陣緊一陣鬆的風聲代替自己的回答。

      乾脆繞過去,往楚非歡面前一坐,盯著他的眼睛,蕭玦道:「你需要什麼藥?我命人從宮中送來,沒有的,都去給你找,我聽長歌說過有幾種足可起死回生的藥,我發文天下,去找了來給你。」

      這回換楚非歡愕然了,詫異的盯著蕭玦,道:「你這是做什麼?」

      頹然向後一坐,蕭玦道:「希望你好起來啊,你好了,長歌也不會背負良心重債了……」

      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楚非歡搖頭,「你錯了,長歌不是將同情當做愛情,將兩者混為一談的人,更不會拿自己來抵情債,她要選,永遠都只會是自己心中的那個人,與恩惠或付出,都無關。」

      「長歌不會,可是我不成,」蕭玦無奈的道:「我沒辦法毫無顧忌的去爭取她了……」

      目光一閃,淡淡的笑意如水波漾開,楚非歡帶點善意的譏嘲注視著蕭玦,「陛下,當了這許多年皇帝,你怎麼居然還有幾分善良?——你怎麼就不怕我好了,去和你爭長歌,甚至,和你爭天下呢?」

      「那最好!」蕭玦眉毛一挑,眉目剎那間傲氣霸氣淩雲而生,「你好了,回離國也好,在這裡也好,我都可以和你公平的爭長歌的心,再不用顧忌什麼,我可不喜歡恃強淩弱的感覺。」

      恨恨的嘆一聲,他道:「按說長歌是我的妻子,我為什麼要和你搶?她本來就是我的啊,可是命運顛倒輪迴,她現在居然不算我的了,而且這麼一翻轉,我倒覺得我和你比起來,居於劣勢,長歌是不會拿自己抵恩情,但是誰也難保她心裡,不因你的犧牲良多,對你多看顧些,時間久了,眷顧的心意會不會變成情意?誰也難保,我想來想去,你能站起來,咱們公平較量是最好的,長歌去了心上的桎梏,也能更清楚的決定自己的心,你說是不是?」

      「陛下英風郎烈,於情之一道卻頗為細膩,」楚非歡輕輕一咳,抬起衣袖,接起一瓣飄落窗內的桃花,將那瓣桃花於指尖輕柔,染上嫣紅一點如血,「若能如此,何嘗不好?只是殿下知道何藥能治好我麼?」

      「世間無難事只怕有心人,」蕭玦極有信心的一笑,抬腿邊走,「夜了,我得回宮,改日叫長歌把方子抄給我,我就不信,以我西梁之富,窮盡全國之力,治不好你?」

      ……

      治得好麼?

      行走捲起的風聲將細順的髮絲微微揚起,黑暗中一朵桃花以悽愴的姿態落地,而那比桃花秀麗的容顏,卻不曾因這摧折而減損一分深靜清絕,那花幽淡的香氣殘留指尖,勾起久駐的記憶……記憶裡的景色美如四月盛開的薔薇,而他這一刻只覺得寂寞如水,將他淹沒。

      桃花瓣上,素衣袖間,有些什麼,隱約比花更鮮紅……

      時光不待留,長風催人老啊……

      黑暗裡門扉半掩之處,小院裡的星光無遮無掩的灑在默然佇立的身影上,那個身影在剛才的對談裡,一直保持著相同的姿勢和神情,默默聆聽,那神情宛如煙水茫茫裡,隔了塵世的雲霧看一幀人生寫意,別一番的花色非凡氣韻高古,卻是筆筆糾結,辨不明來始由終。

      良久,她仰首,漫天的星輝灑入眼眸,再化為一天迷霧瀰漫,眉端裡幾許惆悵,長風如許,終難吹散。

      情之一字,不過是簡簡單單的數畫,由不同的人寫來,卻各各筆力深入,鐫刻心底,那一點一捺,皆自意雲深長。

      彼之狂草,我之秀楷,鳳舞龍飛,卻畫誰心?

      今日莫問情,問情心成結呵……

      祈繁比料想的時辰稍晚了些回到小院,剛進門就發現在院子中發呆的秦長歌,他倒是難得看見秦長歌這般神態,繞著她轉了幾圈上下打量,被秦長歌沒好氣的瞪了一眼。

      夜色朦朧裡祈繁神情不堪清晰,語音卻是輕快的,「怎麼了?如此星辰如此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為你啊……」秦長歌已恢復正常,淡淡的看過來,「你怎麼去了這麼久,有收穫麼?」

      「聽你前一句我還以為我要倒楣,」祈繁笑,「還好還好,你思春的對象不是我——嗯,我在那裡等了會兒,得了確切落腳處就回來了,對了,你怎麼知道飛鯊衛會裝作看熱鬧的百姓混進來,特意在喜錢上抹了好東西,他們一接錢就變色?」

      「這是非歡的計策,」秦長歌看著黑沉沉的屋子,目光裡有些很奇怪的東西,慢慢道:「前幾天就有人在附近探頭探腦,非歡當時就疑心了,飛鯊衛也是好本事,居然找到這裡來,非歡說,能進飛鯊衛的人,都是水中好手,進衛後訓練很苦很特別,要在離海深海礁石之間練習武功,為了避免長期泡在海水裡損傷皮膚,他們長年在身上抹一種深海怪魚內膜煉製的油,時間久了,深入肌膚永不消除,非歡在很小的時候,就發覺這種油遇上某些特定物事會導致該物變色,比如三齒草的汁……既然確實是他們,便好辦了,離國潛入西梁,找尋非歡的同時大約還想找出皇后的下落,楚鳳曜是個手長的人,卻也是個清醒的人,我得給她個警告——乖乖呆在你海國裡,別管那些多。」

      祈繁點頭,環顧一週,愕然道:「素幫主呢?」

      「先前就走了,」秦長歌道:「他有心事。」

      「哦?」

      秦長歌卻已換了話題,問:「他們落足哪裡?」

      「青樓。」祈繁皺眉,「也真是會想,大隱隱於樓?那種地方,人多眼雜,保不準老鴇龜公都是他們的人,明攻或暗取,想擒下一兩個都不難,要想一網打盡,不容易。」

      「有什麼難的,」秦長歌問了問那妓院的佈置和地勢,不以為然,「來,我教你個招,順便免費送你群眾演員。」

      「綺花居」這種地方,到了夜裡那都是精神抖擻的,雖說是個三流妓院,但蝦有蝦路蟹有蟹路,低等妓女自有自己價廉物美的恩客,多半是不務正業的三教九流人士,或是些賣力氣的苦哈哈兒,也有老實巴交的街坊,錢不多膽子不小,揣了幾錢銀子想來開葷,妓女們來者都是客,一律向錢看,只不過逢著最後一種,多半要笑幾聲,說幾句家中母老虎這麼兇悍,怎麼管不住丈夫之類的風涼話。

      今天也有幾個鼻子上冒汗的漢子,鬼鬼祟祟進院子來,妓女們取笑的話還沒來得及在舌尖上打滾,便聽見前門處一片婆娘哭娃娃叫,烏煙瘴氣鬼哭狼嚎。

      隱約間似乎有人挨了耳光,啪啪有聲中有人在哭罵,還有童音尖聲大叫:「我爹被狐狸精迷住,不要我了,我娘帶我來自盡,你們誰攔?誰攔咱就拉著你一起去死,我跳樓你給我墊背,我割脖子你給我擋刀,攔啊你攔啊——你丫怎麼不攔了?」

      沸沸攘攘中,聲音越來越近了。

      院子二樓一排小房,房門上以花朵代表著妓女們的名號,一扇畫著薔薇的門突然打開,妓女薔兒探出頭來,問隔壁房間正對院門的杏花,「喂,怎麼了?鬧得要死,薛大爺好夢都給吵醒了,正不高興呢。」杏花上下嘴皮一碰,靈巧的磕出一片瓜子殼,懶洋洋道:「還不是誰家的後院沒打井,起火了,嘖嘖,這家的娘子好兇悍,這家的小子更不得了,不過就是爹逛窯子,他口口聲聲誰擋宰誰,來一個宰一個,來兩個宰一雙,死也要拉墊背——這是抓姦還是弒父啊?」

      話音未落,已見榴紅裙子的大腳女人,將裙子束在腰上,蔥綠撒花褲上大紅牡丹花實在是有夠俗氣,身後跟了個皮膚黑黑的五六歲小童,穿的比她還囂張打眼,深紫配橘黃,衣衫上還繡了個聞薔薇的母大蟲,那顏色看的人只想暈倒,倆人撒丫子衝上來,身後跟著一群街坊打扮的人,一群人又拉又哄又勸。

      「劉家嫂子,莫鬧莫鬧,你這樣鬧,劉家老四以後還見得人嗎?」

      「哎呀呀,咱們幫你把老四拖回去,回去你給他跪馬桶頂算盤!你先消氣,回去等著好不?」

      「劉老四吃了雄心豹子膽,敢來這種腌臢的地方,大嫂子我一定替你教訓他!」

      ……

      女人哪裡肯聽,披頭散髮直嚷嚷要找殺千刀的,那孩子更是逢人就抓見房就竄:「你搶我爹?不是?那你?你?你——哦你是男的,看錯,讓開別擋我路——那你?你們誰有我娘美貌?我爹真是瞎了眼了!」

      妓院裡一院子的人都笑嘻嘻站在一旁嗑著瓜子看熱鬧,看那孩子口中「美貌娘親」哭天搶地,這種事見得多了,左不過鬧一場,還能有什麼?難道還能和潑婦孩子一般見識?閒來無事當著樂子看看也好——連那些隱在黑暗裡的挺胸凹肚的彪悍打手,以及一些目光飄忽的神秘人物,都漫不經心的讓到了一邊。

      劉家嫂子哭鬧著,一間間的撞開門去找丈夫,勸架拉扯的街坊,立即也一陣風的跟著捲進去,沒抓到丈夫的劉家嫂子捲出來,街坊們一窩蜂的也一陣風捲出來,走在最後的還不忘記對立面的人道歉,小心的帶上門。

      那幾歲娃娃每衝一間,還必得大罵:「咋不找個美點的啊,這麼醜怎麼看得下去啊?這叫花魁?這叫花鬼!」

      樓下捲過了……再上樓上。

      看熱鬧的人終於漸漸覺得不對。

      被她們衝進去的那些房間,為何始終沒人發出任何聲音?為何連姑娘們都不曾再冒頭?關上的房門靜寂如死,裡面的人呢?

      還有,這些人步子好快!連那娃娃,都腳步生風。

      哪裡像是市井之徒?

      正在猶疑間,卻見最後一間裡,一群人湧了出來,中間還揪著個肥胖男人,那潑婦單手拎著那男子耳朵,大哭:「殺千刀的你原來真的躲在這裡!咱們回去算賬!」

      那娃娃哭得更高:「那女人醜死了,爹你不要生個醜弟弟侮辱我啊……」

      四周街坊繼續七嘴八舌,眾人見確有其人,立刻鬆了口氣,對望一眼,散漫的笑了笑。

      眼見他們一陣風似的再次捲了出去,留下一地被踢翻的凳子椅子,眾人懶懶的去搬凳子,忽有人道:「咦,羅爺薛爺他們呢?鬧事的已經走了,怎麼還不出來?」

      老鴇自然不是真的老鴇,到這時終於覺得不對,使個眼色,立即便有人飛奔著踹開一間房門。

      妓女癱軟在地上,屋內空蕩蕩無人。

      駭然變色,老鴇大呼:「糟了!」

      急忙一間間去看,除了被點了穴的妓女,哪還有人在?後窗都開著,這院子後面是個池塘,沒有人來,對方想必連船隻都準備好,衝進去立即點了妓女穴道,將屋裡男子扔到後窗之外,船上自然有人接應。

      老鴇臉色鐵青,顫抖著一間間的看了,越看越心驚,最後嘶聲道:「羅爺薛爺那麼高的武功,怎麼也沒掙扎的被帶走了?」

      卻有人驚呼起來,大叫道:「剛才最後被拉出來的那個男子,是不是就是羅爺?他們一起制服了他,給他改了裝,把他裝作嫖客給拉走了!」

      「今天這齣戲演得好爽!」包子抱著肚子,化身為狼,得意洋洋的在月下仰天長嘯。

      「啪!」狼屁股被某個從來不把狼性太子爺當回事的無良的娘毫不客氣的拍上一記。

      「我說你演就演,你從哪裡找來這一身噁心衣服?」秦長歌皺眉看著他的打扮,「這顏色搭配,驚悚得是個人看見都得退避三舍,連豬看見都想乾脆被殺。」

      「這是油條兒送我的生日禮物,」包子抖抖衣襟,「色彩大膽,造型別緻以奪人眼球的跳躍設計,極度彰顯時代爆炸感,顯示了在這個各國來朝資訊豐富風起雲湧的輝煌時代,英雄輩出的史詩即將唱響,距元建國兩百年後的赤河戰場,東燕北魏中川南閩的軍團註定要在西梁的鐵蹄下覆滅,一個家族的百年悲歌傳奇,即將由我——蕭溶親筆撰寫……」

      「寫你個頭咧!」秦長歌忍無可忍,「背《紫川》你背得好順溜!你侵犯了老豬的知識產權你小心被豬迷穿來暴扁!」

      「還有你那個油條兒,」秦長歌眯著眼睛,「是誰?」

      「伺候我的那個小太監嘛,我就看中他了,」包子笑眯眯,「尤濤,多普通多沒勁的名字啊,油條兒,多可愛多有食慾啊。」

      秦長歌對著餓神轉世的兒子嘆氣,半晌道:「別吃吃吃了,兒子,來,娘交個你一個緊要任務。」

  「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8 08:15 PM

卷二:六國卷   第十二章  黃書

  乾元四年,春,五月初三。

  癸未年、甲戌月、壬子日。

  宜:祈福、祭祀、結親、開市、交易。

  忌:服藥、求醫、栽種、動土、遷移。

  正值,殿試之期。

  步雲踏金殿,登科應帝詢,杏花紅一色,不謝滿庭芳。

  金殿之上,帝駕之前,鳳闕龍樓輝煌之地,會試中榜的士子凜凜然於玉階陛之下,飽蘸濃墨,輕得紫毫,於長達兩米,卷首臨有皇帝御寶的灑金素紙之上,一筆筆謹慎小心的構築通往榮光殿堂的文章橋樑。

  只有德州士子趙莫言,一副精神睏倦之狀,頂著個超大黑眼圈,坐在自己位子上目光呆滯,乍一看像在構思精彩華章,再一看八成是在魂遊太虛。

  主持考試的禮部尚書及各考官都目光抖抖看著這個德州士子,再瞅瞅御座上的蕭玦--陛下是不是要龍顏震怒了?怎麼死活盯著這個士子不放?那眼光好生奇怪……該怎麼形容來著?

  滿腹文章的大儒們絞盡腦汁想了很久,也沒想出該如何形容陛下籠罩在這個窮酸士子身上的充滿仇恨卻又無奈的古怪眼光。

  禮部尚書恨恨的看著好似抽去了幾根筋的趙莫言,直恨不得上前對他肚子踹一腳,再拎著他衣領晃幾晃,把這個連至高無上的殿試都敢不放在眼裡的狂生晃醒。

  有幾個考官交換一個意味深長的眼光--這傢伙定然與一甲緣了,二甲也別想……唔,等下直接把他的墨卷定到五甲,再由陛下御選罷。

  蕭玦目光是很古怪……因為他正在,浮想聯翩。

  昨晚他又跑出宮,帶了一大堆補藥送給楚非歡,送了藥後不想走,便說太子爺最近功課不好,要找秦長歌這個娘親算賬,秦長歌哪裡理他,只管看自己的書,看得眉開眼笑目光蕩漾,他好奇,湊過去看,冷不防秦長歌施施然起身,換了個位置,背對他坐了。

  怔了怔,蕭玦鍥而不捨的再坐到她面前。

  秦長歌再掉頭。

  再坐。

  再掉頭。

  自始自終,蕭玦連書名都沒能看見,這下好奇心起來了,無論如何也要知道,便佯裝離開,冷不防刷的伸手,奪了書去。

  秦長歌看樣子怕把書扯壞,沒和他爭便放了手,她這麼愛惜的,蕭玦反倒奇怪了,原以為不過是明日殿試要溫的書,大不了溶兒在裡面鬼畫符了什麼引人發笑,看秦長歌神情,倒不像?

  先看名字《金瓶梅西梁手寫典藏版》。

  沒聽過,什麼傳奇志怪小說?

  蕭玦得意的笑著,一躍上樑翻了翻,差點從樑上栽下來。

  「……於是不由分說,抱到王婆床炕上,脫衣解帶,共枕同歡。卻說這婦人自從與張大戶勾搭,這老兒是軟如鼻涕膿如醬的一件東西,幾時得個爽利!就是嫁了武大,看官試想,三寸丁的物事,能有多少力量?今番遇了西門慶,風月久慣,本事高強的,如何不喜?」

  「交頸鴛鴦戲水,並頭鸞鳳穿花。喜孜孜連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帶結。一個將朱唇緊貼,一個將粉臉斜偎。羅祙高挑,肩膀上露兩彎新月;金釵斜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旑旎;羞雲怯雨,揉搓的萬種妖嬈。恰恰鶯聲,不離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微微氣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顆;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饒匹配眷姻諧,真個愉情滋味美。」

  淫詞浪語!!!

  好生大膽!!!

  蕭玦眼睛發直--這這這從哪裡搞來這麼直白香豔的小說本子?還是完全手抄本的?本朝雖也有些傳奇本子,筆者用筆稍稍綺豔,便已被當朝大儒們批得一錢不值,自己有次路過禮部,看見一個侍郎懷裡掉出這種本子,正在被尚書責駡,拿來翻了翻,當時是覺得忒大膽了些,看得人怪不好意思的,不想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和今天這個《金瓶梅西梁手寫典藏版》比起來,人家寫得簡直清淡如水了。

  本子拿在手裡,有點燙手,直覺的要扔開,卻又捨不得,有一眼沒一眼的往那字眼上瞟……羞雲怯雨,揉搓得萬種妖嬈……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真是情致旖旎……心裡不知怎的有點燥熱……轉目標見秦長歌負手樑下,正仰首淡淡看來。

  當時晚飯已畢,剛剛洗了澡,髮也未束,青絲烏泉黑瀑般傾瀉在身後,順著起伏有致的玲瓏曲線,在五月和煦的夜風中輕輕飄揚,沾了濕意的眉目面龐,黑得深豔,白得晶瑩,目光裡秋水盈盈,揚眉間韻致清靈,從他的角度,可以看見她線條流暢如弦的優美頸項,瘦而不露的精緻鎖骨,以及鎖骨下,隱隱約約一抹粉膩的起伏……

  蕭玦發覺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覺的嚥口水,而且嚥口水的聲音好像大了些,因為樑下秦長歌突然紅了臉,錯開了身子。

  蕭玦也有些臉紅……是很久沒沾女人身子,不過也從沒這麼控制不住啊,後宮女子何其會邀寵爭媚?自己就是偶爾路過她們的寢殿門口,也會裝昏倒昏在自己懷裡,昏倒的時辰,抹胸必然是很低的,外裳必然是開領的,領子必然敞開很大的,那胸也是粉膩的,好像比她的還大的……好像那時,也沒這般急色啊。

  還是,只對她有感覺?

  明月下燈火旁,月光和燈光交織,織成一片一片的雪白,一片一片都是旖旎,一片一片都是精緻的浮著暗的暖昧的花影的香箋,都寫著「羞雲怯雨」、「妖嬈」、「酥胸」、「揉搓」之類的肌骨暗香隱隱的字眼,在蕭玦眼前繚亂的浮蕩。

  蕭玦往黑暗裡縮了縮,有點尷尬的發現了自己的變化。

  糟糕的是,一向敏銳得不像人的秦長歌好像也發現了,她微咳一聲,轉身去收拾筆墨。

  蕭玦尷尬中突然覺得有些好笑,這叫什麼?明明三年前,她還是自己名正言順的皇后,長樂宮鳳榻之上,燕好敦倫之舉不知有多少,早過了會臉紅會尷尬的情態,不想三年一過,不僅身體改變了,連心態都在變,如今對著她,竟生出幾分當年初見,欲近不敢近,小兒女般的微妙來。

  想來她也是如此,否則一向心黑皮厚的她,哪來這等迴避之舉?

  盯著她難得微紅的臉頰,那一抹豔色鍍上雪色肌膚,宛如月色鍍過花牆,或是雪上飄落梅花一點,清豔無雙,明明是最為平常的神情,不知怎的那抹紅,就像一個微笑而無聲的邀請。

  蕭玦頭昏了。

  蕭玦頭一昏,就從樑上飛下來了。

  ……朕現在就記得你是朕的皇后……

  一摟……就摟上那肌骨均勻的香肩……杜若和薄荷的清麗清涼香氣,水一般在空氣裡緩慢蕩漾……蕭玦緩緩俯身,欲待以唇體味那薄瓷明玉般的細潤肌膚的觸感,不知道是不是如淮南水鄉一般柔軟而芳香,鮮明而甜美?

  「啪!」

  蕭玦一個俯身的姿勢,僵在秦長歌身後。

  自突然彎腰的姿勢緩緩站直,綻開一個若無其事的笑顏,秦長歌很抱歉的道:「抱歉,看見腿上有個蚊子。」

  她順手自呆怔著的蕭玦手裡抽走書,巧笑嫣然的道:「夜了,不留陛下了,陛下早些回宮,明日殿試,得養養精神。」

  朕哪裡還養得成精神!

  這種天氣,又哪裡來的蚊子?

  你這……越發令人咬牙切齒的壞女人!

  ……

  翻了一夜烙餅的皇帝陛下,最終在天將明時,在記憶中那些嬌軟蕩漾字眼的陪伴下,以某種對他這個皇帝來說完全沒有必要的方式解決掉了自己的躁動,然後累極睡去,差點誤了殿試。

  此姝實在忒惡劣,教我如何不恨之?

  ……

  秦長歌其實也好不到哪去。

  昨夜非歡突然發病,他好生有耐力,居然一直一聲不吭,若不是自己去取水碰翻了杯子,被因為蕭玦騷擾一時也沒睡著的秦長歌聽見,熬到晨間不知道會成什麼樣子。

  靜夜裡把著非歡的脈,感受那細微雜亂的脈搏在自己指下浮亂而不祥的跳動,每一幾乎難以察覺的震動,在沈默的空氣和黯然的心裡都如在敲著別離的鐘聲,一聲聲撼出如潮的悲傷,那鐘聲每敲一響,離某個令人不敢去想的結局便近一分。

  黑暗沉潛如重水,誰在其中掙扎?

  秦長歌的手指按住脈,心中卻突然茫然紛亂如潮,有什麼從心底濕潤的泛起,一寸寸將自己淹沒。

  這一刻的黑暗,這一刻相伴自己多年無論生死都不離不棄的人,他細微的呼吸散在空氣裡,而沉靜蒼白的顏容沉在月光背後,那一生裡的月光早已碎成千萬把刀,都插在他餘生的路上。

  累極後睡去的他面容平靜如水,仿若長眠。

  秦長歌伸出手,慢慢的虛空中一抓,她抓得如此用力,彷彿如此便能夠抓住一些虛無縹緲的希望和未來。

  ……非歡,如果屬於我的東西,可以拿來換回你的健康和生命,我想我是願意的。

  我是個自私的女人,一輩子愛自己勝過愛任何人,也從不以為這是錯,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都不懂得愛,還奢論什麼愛人?

  前世裡慘烈的死亡,今生裡到現在我都不敢去愛,我害怕重蹈覆轍,害怕舊事重來,我的敵人如此眾多,如此強大而黑暗,如果再錯一次,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再有這一次的好運氣。

  不敢愛,卻不是不知道愛,然而無論你,或者他,於現今這個時刻,竟是無論誰,都不能讓我敢於坦然無畏的去愛。

  因為他的愛隔著我至今不敢定論的真相,而你--你其實已不打算和我在一起。

  因為你知道,你現在的身體,已經不能給我所有女人應該得到的東西。

  甚至連時間,都不能。

  所以你想離開我,在某個人跡罕至的深山裡默默死去,死亡如煙花飛散,最後一刻你想於浮塵中看見我重登后位,兩次做回皇后睿懿。

  我的愛情,隔著真相,隔著時間。你的愛情,隔著生死,隔著命運。

  如今我惟願什麼都不想,只想打破這噩夢的真相,爭過這飛速流逝的時間。

  你們,請,相信我。

  ……

  一夜無眠。

  黎明即起的秦長歌,一大早便吩咐祈繁小心關照非歡,然後昏昏然進保文殿,心中大罵殿試規矩不人道,時辰定那般早,睡眠不足怎麼做得出好文章?

  再一看題目,更是憤怒,蕭玦你這個不好讀書的,今天居然出這麼個冷僻的題目?!

  《卮言日出賦》。

  卮言:沒有主見沒有立場,支離破碎未能形成個人的思想體系,人云亦云的言論,卮言日出,即此番言論每日都有。

  秦長歌眨了眨眼--看來蕭玦餘恨未消,對那日金殿叩閽事件中連成一片的「臣附議」耿耿於懷,雖然礙於人心穩定,不好因此對百官重責,然而在題目中出出氣也是好的。

  秦長歌一向也是記仇的人,眼看時間將到,大筆一揮,一篇賦洋洋灑灑,末了毫不客氣,抄襲辛棄疾《千年調卮酒向人時》。

  卮酒向人時,和氣先傾倒。最要然然可可,萬事稱好。滑稽坐上,更對鴟夷笑。寒與熱,總隨人,甘國老。

  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個和合道理,近日方曉。學人言語,未會十分巧。看他們,得人憐,秦吉了。

  卷子交上,秦長歌對著上座正凝視著,目光含義不明的蕭玦有意無意一笑,隨眾退出。

  她離開保文殿時,正值日暮,一群歸巢的鴿子,如鋪天蓋地的雲一般從金碧輝煌的皇宮上空飛過,長空下,如雲飛鴿前,女子微笑著抬起頭來,她身前是保和殿前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玉階,身後幽深大殿中,九龍御座上,高踞九重的天子,於極近極遠的距離,遙遙望著個美好的背影,看著她的前生和自己的今生一起養起的鴿子,正輕俏而溫存的,從天幕飛過。

  三日後,殿試發榜,狀元劉彌,榜眼宋文淮,探花趙莫言。

  據西梁官場私下傳說,當日閱卷時,讀卷官之人,有四人是禮部尚書門下,有兩人無門無派,還有兩人是本朝新貴後代擢行的官員,這些人在定其他人時大多沒有異議,唯獨在探花郎那裡出了問題,按照西梁殿試律例,優劣的分五等,圓圈最優,三角次之,橫線再次,豎線再次,最差是一個猙獰的叉叉,然而探花郎的卷子上,符號畫得極其出奇,竟是四個圓圈,加四個叉叉。

  最優加最劣,居然如此平衡的落於一份墨卷,著實是西梁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奇事。

  而引發這般大的分歧的,便是探花郎在賦文最後一首詞,不按規矩老實實寫賦還是其次,關鍵是這詞諷刺辛辣,譏嘲鮮明,鞭韃官場痛快淋漓,心中有鬼的自然看了如眼中添刺,譏諷「此無德小人唧唧之言也!」少壯派和一些公允有才之士則拍案大讚:「發百年來未有之鮮明之聲!」

  最後一直鬧到御前,據說當時卷子遞上,陛下眉頭便立即跳了跳,將那短短的賦上下看了很久,眼光尤其在最後的詞上徘徊良久,末了,突然將卷子往力持此卷當黜落或降為五等的禮部尚書腦袋上一砸!

  「華美流暢,論理鮮明,諸卷中無有能及也!」

  禮部尚書不敢摸頭,先抖著手去撿卷子,剛想說那該生定為狀元,卻聽皇帝又道:

  「字跡散漫,不成規矩,當略黜。」

  哦,榜眼。

  收好卷子正想告退,卻聽陛下又一句:

  「此詞極佳,入木三分,但非賦體,考生失堂皇氣象。」

  呃……

  禮部尚書硬生生多等了一刻鍾,沒等到再來驚人之言,抹著汗抖著腿下去。

  最後,探花,三甲之末。

  三甲跨街的時候,探花郎又出了問題。

  其實這回問題沒出在探花郎身上,出一個意料之外也意料之中的人物身上。

  跨街那日萬人空巷,爭睹三甲風采,今年尤其特別的是,大家都想看看那個還未點榜便有如傳奇的狂生探花趙莫言,對狀元的興趣反而淡了些,結果探花郎一出來,清秀,有點恰到好處的瘦,風姿清逸,半點狂生模樣都沒有,和五大三粗脫離狀元想像的那兩人比起來,越發出眾,當時便引得滿街的姑娘媳婦一陣春心萌動,砰砰乓乓砸過來好多繡囊荷包祙帶,甚至還有鴛鴦戲水的肚兜。

  眾目睽睽,都等著看探花郎臉紅,誰知道探花郎毫不羞赧,慢條斯理的從懷裡掏出一條汗巾,將那些香氣撲鼻的東西都包裹好了,綁在馬上,引得女子們又一陣尖呼。

  尖呼未畢,便聽長街那頭,蹄聲連響,十八彪悍騎士飛馬而來,一字排開,擋住跨街隊伍的前行道路。

  隨即隊伍一分,讓出一人一騎前行的縫隙,一騎嗒嗒而來。

  萬眾目光彙聚中,某個最喜歡出風頭最妖嬈最風情最不懂得臉紅的但也最美的人出現了。

  掠掠髮冠,整整衣袖,曼妙長風裡玉自熙神姿更為曼妙,眼波流蕩如早春華豔的煙光。

  抬首,脈脈含情,破顏一笑。

  「莫言,我來接你回府成親。」



卷二:六國卷   第十三章  酒樓

  長街之上,一片死寂的沉靜。

  雷劈下,一片焦土,大抵也就是這樣了。

  半晌。

  呼嘯忽起,席捲長街,隨即便見如波逐浪的人群,蜂擁著向前擠去,爭搶著看「靜安王和探花郎的斷袖私情。」以及「男人當街娶男人的驚世奇聞。」

  豔豔郢都的的美貌郡王,芝蘭玉樹的風流探花,兩個原本毫無交集也不可能交集的人物,居然摩擦出如此驚天私情,怎叫人不激動?不顫抖?不奔放?不瘋狂?

  人潮很快衝散了跨街的隊伍。

  眼看著將要逼近探花郎的高頭大馬。

  狀元和榜眼露出駭然之色--被驚了馬可不是玩的!

  對面,行事從來不管後果的玉自熙笑吟吟操手馬上,偏著頭,無辜的看著新任的探花。

  ……小子,他們不敢衝我這裡來的,他們一定會衝你那邊去,小子,我的便宜那麼好佔?今日一語娶你過門,明日你就名滿天下,兔子探花的頭銜兒,不折不扣的背了--謝我,快謝我吧!

  想起那天被這窮酸壓在身下,聽他囂張的一遍遍問:要殺嗎要殺嗎要殺嗎,玉自熙就覺得,這世道實在是奇怪了,向來只有他欺負人的份,居然會陰溝裡翻船,給個臭小子欺負了,此仇不報,真是枉為郢都第一妖孽。

  早就知道他是來自德州的應考士子,專等這一刻萬眾目睹的時辰堵人來著,來吧,兔子探花,從今後,你且背負著你光彩熠熠的名聲,在郢都官場上混日子吧!

  風姿搖曳,靜安王笑意如夜空明彩輝煌的煙花。

  人潮湧動,衝往少年探花的步聲聽來雜遝如千軍萬馬。

  堪堪衝至探花馬前。

  卻見少年突然豎起一指--中指。

  萬眾愕然,西梁百姓自然不可能明白這個彪悍的現代罵人手勢所代表的含義,然而這般激烈蜂擁的情勢下,探花郎突然豎起手指,什麼意思?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最前面的已經停下腳步,滿面這詫然的也跟著豎起手,喃喃道:「……什麼意思?」

  其餘人有樣學樣,茫然的豎起粗或細的手指,把眼珠湊成了鬥雞狀,互問:「什麼意思?」

  「象姑館的新暗號?」

  「靜安王和探花郎的調情手勢?」

  眾人眼盯著探花郎,卻見笑吟吟將豎著的中指對玉自熙一指。

  眾人毫無意識的被操縱,也茫然的跟著一起對玉自熙一指。

  上千手指刷的指向玉自熙。

  頗為壯觀。

  秦長歌再笑吟吟將中指再次對著玉自熙一豎。

  上千手指再刷的對玉自熙一豎。

  鄙、視、你。

  我們一起鄙、視、你。

  ……

  對著茫然的人群和本來笑得開心,卻因為手指大軍也開始愕然的玉自熙溫和一笑,秦長歌道:「諸位,想聽靜安王因何會看趙某不順眼,有心敗壞趙某名聲的故事由來麼?」

  言簡意賅,一句話已經足夠闡明玉自熙用心,眾人恍然中生出興奮,齊喝:「要得!」

  「十日後,正安大街風滿樓,佳餚美酒,傳奇佐餐,期待諸位光臨。」

  「好嘞!」又是一陣呼喝,也有反應快的,愕然道:「正安大街沒有風滿樓啊……」

  然而探花郎已經在馬上微笑拱手,撥馬前行,眾人還糾結在「正安大街什麼時候開了家風滿樓」這個問題裡,不由自主的紛紛讓開道路,一行人繼續向前,到得玉自熙隊伍前,秦長歌一笑道:「王爺,想娶我?一沒聘禮二沒媒人,上未告天地下未告父母,好歹我也是個當朝探花,太寒磣我了吧?」

  「你待如何?」尚自在思索那個上千手指齊豎的含義,忘記命人攔截的玉自熙,眨眨眼看著秦長歌,「我三媒六聘披紅掛綠的來娶你?可是我只想娶你做我的男妾啊。」

  眾人絕倒之中,秦長歌微笑如常,「是嗎?可是我對王爺沒興趣啊。」

  再次豎起手指,秦長歌輕輕道:「我最討厭有性無愛了……王爺,求求你,讓我愛上你吧--你不會對自己的美貌沒有信心,覺得自己不能可能討人喜歡,所以一定要強搶吧?」

  「我喜歡的激將,」玉自熙眉笑著看她,姿態優美的傾身讓她過去,也輕輕道:「今天讓你一次,你得告訴我,那個手勢是什麼意思?」

  撥馬前行,姿態閒逸,烏衣子弟五陵年少般風姿的俊秀男子在春下淡淡仰首,舉止間自有一段風流香。

  「哦,表示,滿城春色關不住,一棵玉樹出牆來。」

  正安大街當日人潮如海。

  都在尋找那個「風滿樓」。

  結果將千米長街從東逛到西再從西逛到東,愣是沒能找見和風字有關的招牌。

  人潮在日落時怏怏散去,大罵新科探花好生奸詐,敢情搞了一出空城計。

  不想,當夜,附近的住房隱約聽見有建房造樓的聲響,睡夢裡朦朧翻了個身,想著誰家半夜三更造房擾人清夢?第二日早晨起身,臨街的住房推開後院的窗,目瞪口呆的看見正安大街一塊空地上,突然神奇的冒出了一座樓。

  當然還是雛形,不過這速度也夠神異了,有當日觀看誇街鬧劇的好事之徒立時猜測,這是不是就是探花郎說的「風滿樓」?難道到現在才開始造?

  自此該樓夜夜施工,日日新顏,果然不過短短十日,便成就一座精巧別緻酒樓,最後一日,眾人眼見菜蔬酒肉水流般的送入酒樓,數目之多得令人咋舌。大廚跑堂都已就位,爽利乾淨得個個都像公子哥兒,唯獨掌櫃的不見蹤影,眾人扒在門前目光灼灼的盯著,等著掛匾,順便看看這座酒樓的主人是誰,新科探花?不是說是德州普通人家出身的麼?

  太陽高高昇起,曬得人身上冒油,焦躁不安,遠遠看見靜安王那標誌性的十八騎風般的捲來,在正對著樓的蔭涼處撐起火紅重錦垂流蘇的遮陽棚傘,還是一身火紅的玉自熙懶懶在上坐了,斜掌著腮,上挑的桃花眼似笑非笑盯著那樓。

  當王爺就是好啊……養狗養奴,遮風擋陽,男女都要,旱澇保收,嘖嘖……

  日上中天,人群正等得騷動不安,才見大街那頭,緩緩幾騎而來。

  有眼尖的歡喜大呼:「來了來了,我認得,新科探花!」

  眾人踮腳去瞅,可不是,左側青衣少年,風姿神秀,顧盼神飛,正是探花郎。

  中間的誰?好大的馬兒,看不見坐在上面的主兒。

  空馬?

  半晌走近,才見馬上確實是有人的,一個五六歲的娃娃。

  一身火紅的小錦袍,顏色嬌豔得比一向以紅衣為標誌,把紅衣穿成了個特色的那位還出格幾分,紅衣上居然還繡著紅色的美人圖,仔細看,美人雪肌烏髮,媚眼如絲,回首一笑間姿態神情怎麼看怎麼熟悉--腦袋靈光的已經去瞅玉自熙--咦,這不是女裝的靜安王嗎?原來他扮起女裝這麼人模樣啊……

  穿得這麼囂張可恨,行事這般拉風招眼,不用想,改裝版西梁太子殿下到了。

  風滿樓這個東西,其實原來就是蕭包子的創意,他自從吃了老娘的豆腐乳,有感於西梁的醬菜業不發達,有心將此美味發揚光大,秦長歌哪裡肯理他,你做你的太子就好了,做生意招蜂引蝶的,你還嫌我不夠忙啊?

  結果沒幾天,她見包子和油條兒湊在一起兩人鬼鬼崇崇的的袖子裡揣滿了宮內的珍奇,準備販出來到城西專賣贓物的雜市上去賣,換了錢好去買個臨倒閉的酒樓。

  她甚至聽到包子惡狠狠說準備選個看中的酒樓,不倒閉也讓他倒閉,今天湯裡放螞蚱後天飯裡添蛤蟆,一定要讓你賤價轉給小爺我。

  面臨著兒子的超前叛逆期的老娘,默然良久後,沒收了兒子袖子裡的寶貝,把盲目跟從主子的油條兒關三天禁閉以示警告,然後決定給兒子做生意算了。

  不過秦長歌向來不白讓步,她的要求是,三年內你把生意給我做大,分店開滿全西梁,能每月給我提供十條有用的特情資訊,否則,你這被證明做不了商人只配做太子的傢伙,就等著乖乖回宮,三年足不出戶的讀書學太子之道吧。

  包子嗤之以鼻:我每月給你高質量的一百條資訊!我分店要開到離國!

  為什麼是離國,他嘻嘻一笑,看著楚非歡,膩上他膝蓋,抱著他脖了悄悄道:「那國家本來該是你的吧?我幫你拿回來,那些欺負過你的人,全揍死他!」

  楚非歡沈默許久,一線日光下秀麗男子的容顏隱在暗影中看不出表情,半晌,伸出手,將孩子溫柔的抱了抱。

  秦長歌當時掉轉身去,抿抿唇,去看五月開得正盛,鮮豔得漲眼的石榴花。

  由此,跨街那日,被玉自熙當街擠兌的秦長歌靈機一動,便誕生了「風滿樓。」

  至於這個因非歡而且生的靈感,脫胎於前世裡《陸小鳳》中悲憫而溫柔的殘疾男子花滿樓,由於秦長歌隨口起的樓名,日後會風靡於整個內川大陸,成為獨樹一幟富甲天下,並因之引發一國動盪的連鎖名樓,就遠非當時的秦長歌楚非歡可以預料到的了。

  風滿樓的誕生,秦長歌想過,自己選擇了大隱於朝,卻因為無意中卯上玉自熙而註定不得隱形,那索性就出格點算了,一個風標獨具的狂生趙莫言,和一個溫柔和善的小宮女明霜,不是更搭不上界?

  既然打算幹出點事兒,將來官總是要做大的,編造個不引人懷疑的公開關係,將兒子的產業早早置於自己的保護傘下,將來對他的這個除了太子以外的第二職業想必也有好處。

  於是今日他很招展的陪風滿樓大老闆巡視總店來了。

  一眼看見人山人海,秦長歌笑嘻嘻對兒子道:「完了,老闆,你要虧本了。」

  「怕什麼?今日吃了,早晚會叫他們十倍的吐出來!」包子滿不在乎咧嘴一笑,紅紅火火的從馬上爬下來,蹬蹬的邁上臺階,很有氣勢的手一揮,「掛匾!」

  黑底鎏金的「風滿樓」三個大字,立時在眾目睽睽下被徐徐掛起。

  上千人「噝」的一聲,立時起了一陣寒嗖嗖的氣流。

  小小身子極有氣勢的站在三層臺階的最上一層,包子氣吞山河的大喝:「風滿樓今日開業,特價酬賓,自現在至今夜子時前,所有前來用飯的顧客,一律免費!」

  「噝--」這回的氣流聲更響。

  「樓內好酒好飯,免費說書!」包子爪子再一揮。

  百姓們眼中冒出驚喜的光,吃飯不要錢,聽書也不要錢,可是從未聽過的稀奇事兒,只是……這掌櫃的幾歲?會不會是瞞著家人出來搞的仙人跳?可別吃完了再被人狠揍……還是先看看?

  對此早有預料,也早就吩咐過娘不必插手的包子笑嘻嘻使個眼色,早就佈置在人群中的改裝了的凰盟屬下,都高呼著擠上前去。

  「小掌櫃好大方!」

  「咱們謝啦!」

  「小掌櫃好手筆!日後定然生意茂盛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

  包子有模有樣的作揖:「大家發財,大家發財,還望日後多多捧場,多捧場!」

  十幾人進去,大廚跑堂立即開動,所有的窗子都大敞著,店堂內一覽無遺,眼見著這些人好酒好菜的點,吃完嘴一抹走路,眾人眼睛立即藍了,一聲「走嘍!」立時潮水般的湧進去。

  有人一邊擠一邊扭頭對秦長歌招呼:「探花郎不去吃?探花郎也是這風滿樓的掌櫃?」

  「區區今日要去刑部點卯,」秦長歌一笑,「區區窮酸出身,哪裡配做這裡的掌櫃?這是德州大族薛家的小公子,是我的恩主之子,前來郢都見見世面,區區陪著而已。」

  眾人哦的一聲,消息靈通的已經想起來,這位探花郎獨樹一幟,不肯做清貴的翰林,去做了刑部的主事--那裡事多人雜得罪人,有什麼好的?真是個怪人。

  管他去哪裡,自己白吃比較要緊。

  人潮如水般湧向風滿樓,看上去好像全城的人都開始往店裡湧,包子不急不忙的命人抬出一張溜桌子,擋住店的一週,派專人發籌子排隊,前面進後門出,吃過的,在籌子劃一勾,不可再用,以便儘量杜絕一吃再吃吃撐死的那類人的出現。

  吃到一半,包子開始挨桌贈送清清粥小菜,粥是淮南精品香珠米加雞絲和離海乾貝,熬得香濃黏膩,小菜便是開風滿樓重頭戲--請大廚改良過的豆腐乳,沒那麼臭了,只是賣相依舊不佳,諸人今天見識的全是新鮮招數,都揣著一懷不安,看著這很像黴變食物的東西,都猶猶豫豫,不敢動筷,於是依舊是安排好的凰盟下屬做托兒,大肆開吃讚不絕口,是人都有個從眾心理,果然,一嘗,立時拍案大讚,目放異光。

  包子極擅把握時機,立時把最近纏著娘一一回想做法,製作出來的小菜各一小份送上來,吃慣了鹹魚臘肉就粥麵的西梁人,哪裡見識過這類清淡卻或甜或酸或辣或鹹,別有百般特別滋味的東西?當時就嚷著要添粥添菜,早已得了吩咐的小二執禮甚恭卻口氣堅決,稱粥菜即是奉送,一人只得這一份,否則後來的客人便不夠了,眾人怏怏,想著白吃再要添確實也說不過去,便都商議著明日再來。

  包子掌櫃坐在櫃檯上,笑得那個得意啊,彷彿已經看見今天飛出去的白花花的銀子,明天再更為氣勢驚人的白花花的滾回來。

  拍拍手,重金聘請,並且經包子親自訓練了十天的新派說書人驚堂木一拍,在氣派寬闊的專門的說書檯開始說書,題目是《愛情修煉寶典--教天下所有的笨男人,搞定智商180的美麗富婆》。

  原作:金庸,原名:《射鵰英雄傳》。

  說完這個,新書是《失去貞潔之後,我該拿什麼來愛你?--神鵰俠侶》。

  下一部《一個女人和一百零七個男人不得不說的故事--水滸傳》。

  下一部《欲練神功,必先自宮--笑傲江湖》。

  ……

  眾人此時早已吃得忘記了今日來風滿樓的初衷,此時一聽說書才想起探花郎曾經說過會在風滿樓說起自己和靜安王的過節,都凝神在故事中揣摩托,於是玉自熙一忽兒成了郭靖,一忽兒成了黃蓉,還有猜黃藥師,丘處機的。

  還有個聽了半晌,一拍大腿,恍然道:「我知道了,梅超風!」

  ……

  包子得意洋洋聽了半晌從老娘口中挖來,經他自己胡編亂改已經不成模樣但絕對夠雷的故事,一轉身看見老娘要離開,人妖王爺又在攔她,眉毛一挑,對小二招招手,忽的竄出門去。

  門外,妖孽正牽著秦長歌的袖子,作猴急狀:「莫言,香湯已備,玉榻待伏,我們去睡覺吧。」

  「砰!」跟在包子身後端著香粥小菜的小二,一頭撞到了牆上,險些撞翻了手中的託盤。

  「小心些,不然我扣你工資。」包子回頭很老闆的囑咐一句,面色不改的對玉自熙,「這位是玉王爺吧?怎麼不進店去坐坐?樓上有雅座,景緻極好,要做什麼也方便,還能助興哪。」

  「小掌櫃好知情識趣,那麼樓上有房間麼?」玉自熙只顧對著秦長歌含情脈脈,「你要喜歡這裡,在這裡也可以。」

  包子非常有主人翁精神的插進來,「有,有,但是那個誰說過,飽暖思淫慾,先吃東西才有力氣對不對?來,來。」

  手一揮,小二送上託盤,清淡而又誘人的香氣立即在空氣中淡為瀰散,玉自熙眉頭一挑,縱然吃慣天下美食,此時也不由讚:「好!」

  取了碗,隨意一嘗,又是目光一亮,卻漫不經心的擱了,一甩手扔過來一顆明珠,道:「你年紀小,卻是不凡,將來這種明珠你會有很多,我先給你討個彩罷。」

  包子笑嘻嘻接了,大聲謝賞,裝作沒聽見四周圍觀人等倒抽氣的聲音。

  那可是極品離海深海明珠,千金難求,也只有玉自熙這樣放縱散漫的,才會隨隨便便拿來賞人吧?

  結果還有個更隨便的人,隨手就將那珍貴明珠往袖筒裡一塞。繼續笑嘻嘻道:「王爺?樓上請?」

  玉自熙美目流盼的看秦長歌,秦長歌對他一笑,居然道:「有美同遊,何不樂焉。」

  眉開眼笑,玉自熙漫步上階,進入店內時,整個店堂都靜了靜。

  秦長歌對兒子看了一眼,包子對說書人看了一眼。

  接到目光的說書會意,驚堂木一拍,忽道:「前段故事小老兒且擱在一邊,給諸位講段近朝的傳奇故事,名字叫:冰川天女傳……」

  行在玉自熙身後的秦長歌,很明顯的看見玉自熙的身子突然一僵。

  秦長歌目光一閃。

  隨即便見他緩緩轉過身來,面上笑容燦亮如日色輝光,爛漫得近乎失真,柔聲道:「你們這個說書人口齒好生清晰,故事也有趣兒,我且聽聽。」

  說著便坐下來,招手讓自己的侍衛送上自帶的翠芽名茶,濃濃的沏上一碗,竟是打算長聽了。

  秦長歌腹中思緒千回百轉,面上卻故作為難,訝然道:「哎呀,王爺,區區原本以為只是上樓春風一度,想著王爺這個身板,約摸也不會超過一刻鍾,不想王爺還要聽書--這個這個……區區還要去刑部點卯呢……」

  「來日方長嘛……」玉自熙對秦長歌故意提起的對男人最大的侮辱毫不動氣,只笑顏如花的盯著說書人,「會有機會讓你知道本王的雄風的……」

  和兒子相視一笑,只是包子笑的得逞,秦長歌笑得,意味深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8 10:10 PM

卷二:六國卷   第十四章  刀鋒

  刑部新任郢都府主事秦長歌,剛到任就迎接了個下馬威。

  刑部尚書龍琦,在自己的官廨裡接待了前來報到的探花郎,濃眉下一雙寒光四射的三稜眼,將秦長歌上下打量了一番,不陰不陽的道:「郢都近年來托賴府尹清明,治理有方,積案甚少,你算撿了件清閒活兒,不過說起來,前任主事手頭還是有一件無頭疑案未清,正思量著尋積年老吏一起想想法子--你可敢接?」

  很謙虛的笑著,秦長歌道:「莫言一定盡力而為。」

  再次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龍琦揮揮手,雜役立即抱上好高的一疊案卷,秦長歌接過時硬是壓得一沉。

  「少年人,好生努力吧,」龍琦神情閃爍,笑容意味深長,「這案子辦好了,有的飛黃騰達之期哪……」

  當晚秦長歌把那疊案卷抱回了院,秉燭夜讀。

  五月的風已經有了夏意,牆角裡,青苔背後的夜蟲唧唧的鳴,一聲聲起伏頓挫如吟詩,花牆下石榴的骨朵飽滿得似乎隨時都會「啪」一聲綻開,噴出豔紅飛綠的奇香,月光如淮南上好的煙華錦般,在那些一頁頁翻過的紙頁間流動,掀開紙頁時,便如擊起流泉般被遠遠的濺開去。

  全神貫注案卷,秦長歌不時做個記號,隱約聽得背後有響動,轉身,身後藍衣男子比月色更霜白的,靜靜凝望著她。

  他越發清瘦,衣袖間生薄薄的涼,像青瓦上的一層霜,絲幔間的一縷流動的月光,或是午夜玉鼎爐中燃盡的沉香,似有若無一抹,說不清那是否只是餘韻的回味,說不清那是否真實存在過。

  秦長歌注視著他,宛如注視韶華裡一段流年,那堅剛如玉般的少年,不知被誰偷換了一段迷迭香,攤開手掌,連指縫裡都是蒼涼。

  施家村雨夜來救,和中年人一段預言般的對話看似輕易,其實啟用異能對非歡的傷害,是難以言喻的,尤其在他本已在透支生命的情形下。

  秦長歌有時恨自己不能很完善的保護好自己,以至於非歡一而再再而三的動用本該永不再用的異能。

  他為她不惜此身,她又如何能坦然承受?

  愛情是鮮甜的血,一口口咽在喉間,無人得見肺腑間催裂的生痛。

  緩緩綻開笑容,秦長歌的神情是若無其事的,「還不睡?」

  「睡不著,」楚非歡亦只是靜靜凝視她,如凝視碧落之外,滄海之後的天涯,斯處風景獨好,卻與誰看?是自己嗎?

  然而他卻不願做盛世裡,一縷不甚完美的悲音。

  手指扣著袖囊裡薄薄一張紙,如此輕軟而又如此沉重,風矅被警告了一次,算是知道了他的意願,她好像沒打算勉強,卻令人送來了一個消息。

  南閔聖谷內,聽說悄悄珍藏著一株踏香珈藍。

  踏香珈藍,最起碼,可以令自己重新站起來罷?

  站成數年前,和她平視的高度,可以走在她前方,不用再看著那個纖細的背影,想著她雙肩的重擔,想著屍首不全的睿懿而心生悲涼。

  楚非歡一抹笑意洇染得屋內似乎都亮了一亮,側首看著秦長歌桌上的案卷,目光尤其在秦長歌所作的記號上掠了掠,半晌道:「這些失蹤案,瞧來甚離奇啊……」

  秦長歌一笑,倚著書案慢悠悠道:「你大約也是知道了,這不是簡單的失蹤案,龍琦是想送個燙手山芋給我啊……」

  秦長歌撫摸著因久已塵封有些紙張都有點發脆的案卷,挑了挑眉,其實這個火種,從殿試墨捲上的圈圈叉叉各佔一半開始,就已經埋下了吧?

  最近幾年間,京城常有女子失蹤,都是普通寒門小戶的女子,都有姿色,都是偶然外出時失蹤,家人遍尋無著,便去報官,官府人手也就那麼多,隨意找找,胡亂填個「失蹤」也就結了案,這些女子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從此消失,徒留家人日日悲號,卻求告無門。

  直到杜長生接任郢都府尹,無意中發現了這些失蹤案數目多得離奇,遂將案卷謄清一份送至刑部,希望能共同派員緝拿查案,刑部接了,卻是整日找些理由開脫,一日日的拖下來,郢都府要管整個京城吃喝拉撒,但凡民生軍政獄案之類無一不管,也沒有時間去太多過問,積案便越積越多。

  乍一聽,這案件一再發生卻多年未破,想來一定是疑難重案,秦長歌原以為龍琦也就是看他不順眼,想刁難一下,如今仔細一分析案卷,卻發現對方用心險惡。

  案子看似撲朔迷離,其實隱隱有指向,應該就是最簡單的惡少擄人事件,大約手段狠殘,直接把人處理了,然而明明一個線索明確案件,卻在兩處當地最高刑案處理部門塵封了那許久,實在是件令人不得不深思的現象。

  無數破案老吏的刑部,破不了簡單的案件。

  號稱清官的郢都府尹杜長生,沒有選擇獨力查處,卻發文刑部請求協助。

  刑部虛以委蛇,石沉大海。

  這其中種種,都暗示著兇手的身份不同尋常。

  簡單的案件,會造成這般僵持狀態,就暗示了背景定然不簡單--牽扯著西梁國內一直潛伏著的最大矛盾,也是所有推翻舊制國家建立新朝的帝王所必須面對的矛盾:前朝公卿貴族勢力,與平民出身從龍有功的新朝新貴之間的不可調和的勢力碰撞。

  當初秦長歌和蕭玦,為此也多方做了努力,最終將這兩方勢力控制在一個平衡的位置上,這個平衡的維繫,建立在雙方在朝堂的勢均力敵,利益均霑並互不觸動的基礎上。

  制衡,本就是所有帝王必須要掌控的帝王之術。

  換句話說,一旦有某方勢力被對方觸動,引發的連鎖反應和對抗,那是難以估計的。

  對視一眼,秦長歌和楚非歡目光裡都暗潮一湧,楚非歡淡淡道:「京城惡少,左不過那幾個。」

  「是的,」秦長歌慢慢思索,「姜華已經去職待勘,他家的惡少姜川允,也成了拔了毛的公雞,蕭玦雖沒有處罰他,但那番永生難安的驚嚇也夠了,既然姜家敗落,此案卻沒有被立即提起說要查偵,說明不是姜川允,剩下的……」

  兩人再次目光一閃,都想起那個身份足夠引起兩方甚至三方勢力敏感動盪的人物。

  武威公李翰的獨子李力,京城一霸,武威公本人是前朝將領出身,但是從龍極早,曾經於戰場上救過蕭玦的性命,他自己的妻子是前元郡主,昌城郡王的嬌女,昌城郡王新朝改封安國公,李家既是流有前元皇族血脈的高貴門閥又是擁立有功的新朝顯貴,真正的一門顯赫。

  李家的小公爺的身份,牽扯到的將不僅僅是兩方勢力,甚至還有帝王本人--如果兇手是他,英明仁厚之名傳遍天下的西梁皇帝,該如何處置自己的救命恩人的三千里地一根獨苗的嬌子?

  何況此案一出,定會引起門閥元老,貴族階層的警惕和注意,為了保護階層利益,維護階級權威,不被政敵借此機會進行打壓,貴族門閥們定要求情,合縱連橫,上竄下跳,於宮中朝堂,拉起廣闊無垠的關係網,而那些激進清醒的朝中新貴,出身寒門的官員,以及受害的百姓階層,則會組成另一同盟,堅持要嚴懲兇手,一個普通的殺人案,最後會演變成公卿勢力與平民出身的官員兩個階級間的拉鋸戰,新舊兩股勢力各有所長,扭絞糖似的扭在一起,哪一方處置不好,都有可能引發朝局動盪百官離心。

  楚非歡一國王子,秦長歌開國皇后,對於政治,其敏銳必性皆非常人可比,幾乎在案卷剛剛翻完,就於其中嗅到了陰謀的氣味,嗅到了即將拉開的朝局的硝煙。

  而如今龍琦將這個系列失蹤案交到新來的菜鳥主事秦長歌手上,已經不僅僅是簡單的刁難了,那是要借他的這個微末小吏的手,掀開根本不能動的事實真相,等到攪亂朝局整倒政敵後,區區一個刑部主事,在各方權貴勢力擠壓下,只怕連屍骨都不存了。

  幸虧趙莫言的真身是秦長歌,否則,會是什麼結果?

  「好歹毒的心思」,秦長歌冷笑,「簡直都不知道算一石幾鳥了。」

  默然不語,楚非歡翻著案卷若有所思,半晌道:「夜了,早些安歇吧。」

  不待秦長歌回答,他已轉身,緩緩進入屋簷下的暗影裡,午夜的風稍稍有些緊,他衣衫被風吹起,看來甚是寬大。

  遙遠夜色裡不知誰家的不眠人,吹起纏綿的簫聲,簫音清落,吹碎了蒼穹薄雲,吹徹了琉璃月色,徘徊迤邐,驚醒宿於樹梢的夜鳥,撲啦啦飛起,潔白的羽翼一瞬間割裂夜空。

  一曲《但相忘》。

  秦長歌遙望著那個沉沒於暗色中的背影,一聲嘆息飛落如碎雪。

  三日後,京郊鳴鳳山武威公別業,巨大華麗,佔地綿延百里的洛園,接待了一對陌生的借宿客人。

  老僕人背著自己的年輕少爺,說是上山遊玩傷了腳,他自己年老體衰動作慢,背少爺下山怕是趕不及進城,半路上遇上野獸便不得了,請求洛園看守的管家,行行好給住一夜。

  洛園向來是嚴令不得接待外客的,守門的管家卻耐不得老人左塞銀子右哀求,再看這兩人一個行動不便一個年紀老大,想來是無妨,他擔心那男子裝假,特意裝作攙扶,去試了試他,見他雙腿綿軟不能落地,確實是難以行路,這才安排了園子最偏一角一間下房給兩人住了。

  饒是如此還不放心,安排了護衛去觀察,老頭子咳咳的咳了一夜,少爺悄無聲息,好像有點失眠,偶爾在床榻上輾轉,吱吱嘎嘎的竹床聲音斷斷續續到天明。

  眾人放下心,繼續每日百無聊賴中打發時間的賭牌九去。

  第二日清晨,那一老一少很自覺的告辭,管家忙不迭的將他們送出去。

  沒有人知道,當那一老一少轉出山坳時,路邊樹林後,有人悄無聲息的閃出,推出精緻的輪椅,服侍年輕男子坐了,年輕人於椅上淡淡回首,對著逶迤道路盡頭恢弘巍峨的洛園,一聲冷笑。

  隨即,震動京華的李力姦殺數十民女案爆發。

  武威公李翰之子,李力,私蓄武士,專為自己尋芳所用,平日裡這些人流連街市,看著衣平常,沒有丫鬟侍女跟隨但是容態出眾的女子,便擄了去,囚困於他的郊外別業「洛園」密室內,由李力日夜宣淫,玩膩了便扔給家奴,被摧殘而死的女子,屍首統統扔入園後枯井,以大石埋填,洛園偏遠,門禁嚴格,這些女子悽慘死去無人得知,家人猶自殷殷尋找,卻不知嬌女弱質,早已化為深井底一抹枯骨幽魂。

  洛園被迅速封鎖,郢都府的仵作花了整整一天時間,在枯井底,起出了三十六具屍首。

  有的屍首已成枯骨,有的尚自半腐,有的容顏如生--新屍又疊舊屍,層層疊疊難以辨明,最新的一具,年方十六,剛死數日,嬌容如花,卻已是被摧折的花。

  枯井底挖出方圓十丈的大坑,進而纍纍屍骨,濁臭衝天。

  負責挖屍體的雜役從井底出來時,爬到一半已經腿軟,伏在井口大嘔特嘔,其餘人等,皆面色慘白,不似人色。

  消息傳出,前來認屍的家人擠滿了洛園門口,哭聲震天。

  數日間,從半山上的洛園門口到鳴鳳山山腳,足足數里山路,蜿蜒一地香灰和紙錢,為冤死女兒招魂做道場的人家,嗩吶聲吹得淒然,吹得那月色陰慘山風寒涼,叫人數裡外遠遠聽了,都不禁淚下潸然。

  很長時間內,郢都籠罩在淒涼肅殺的氣氛中,那些為女兒出殯的人家,無論路遠路近,一定要將出殯隊伍經過武威公府,無論門前守衛怎麼驅趕呼喝,一定要將紙錢魂幡,扔過他家高牆。

  那些沈默無聲卻仇恨的眼光,似乎僅是那般力道深刻的盯視,便可將這百年堂皇府邸摧毀。

  李家人連買菜的下人都不敢輕易出門,因為哪怕隨便開門探個頭,都有可能被不知從哪裡飛來的磚頭砸破腦袋。

  而郢都大街小巷,茶館酒肆,人人低聲緊張議論著的,也都是這皇帝會如何處置令人髮指的李力,以及勢力雄厚的李家會以何種方式保住自家那根獨苗。

  也有人提起這起案件的破案人,不過,提起他時,眾人都十分一致的惋惜,搖頭。

  一副對方很了不起,對方很倒楣,對方死定了的模樣。

  掀開這起驚動西梁大案的人,是新晉探花,剛做了刑部主事沒幾日的德州趙莫言。

  一舉將氣焰熏天勢力豪強的李小公爺拿下的,依舊是出身寒薄,無根無基的趙莫言。

  至於他是如何連捕快都沒帶,孤身將李力連同武士黨羽拿下,隨即迅速投入刑部大牢的,全京城無人得知,是以武威公認定,一定是朝中平民出身的新興官員,功名之心極熱,想整倒以他為首的貴族勢力,明裡暗裡做了推手,在其中幫了忙。

  李翰悍將出身,鮮血和軍功實打實掙就的如今地位,至今軍中還遍佈他當年軍伍部屬,性子又勇悍剛烈,可謂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個人,如何能容得有人將主意打到他唯一愛子頭上,大怒之下,當即便持了九環大刀,要去刑部先砍了那個混賬王八蛋的主事。

  他那九環大刀,當年聞名沙場,刀底幽魂無數,如今封刀多年,那殺人飲血生靈的刀有時還會半夜躍鞘,不拔自鳴,是以當武威公操刀怒馬,狂風怒飆過郢都大街時,四周百姓紛紛被驚動,刑部官衙門外很快聚集了一堆百姓,還有些很佩服秦長歌的勇氣,對她將遭受的噩運心生憐惜的人,已經開始悄悄到附近棺材店,打算免費給殺身成仁的義士送一副上好的棺材。

  「砰!」李翰一腳踢開刑部官衙又厚又重的鑲銅大門!

  「啪!」他一路打爛刑部官衙裡所有擺設桌椅,踢飛意圖攔阻的官員!

  氣衝衝直闖而進,面色紫漲鬚髮暴漲的李翰,殺氣騰騰無人敢攔,龍琦這幾日早已裝病告假,擺出了隔岸觀火的態度,幾個侍郎有的紮著手不知怎麼辦好,有的暗暗冷笑,等著再看一場熱鬧。

  「嘩啦」一聲一腳踹開秦長歌的公事房,李翰大喝:「兀那小子,你誣衊我兒,意欲置我獨子於萬劫不復之境,我先殺了你給我兒抵命!」

  門開處,空蕩蕩早已躲得無人的公事房內,秦長歌手執案卷,穩穩高踞座上,喝茶。

  對李翰手中寒光閃閃殺人無數,曾經飽飲他人頭顱熱血的九環大刀視若不見。

  李翰反倒為她旁若無人的態度驚得一怔,不由自主後退一步。

  一怔間,秦長歌手一揮,似是拉了根線,刷拉拉一陣響,房樑上突然落下兩副長卷。

  是一副對聯。

  黑底紅字,每個字大如圓盆,筆致淋漓,竟如鮮血滴滴垂落。

  風從大開的窗戶中捲進,吹動對聯飄飛而起,盆大的字撲面而來,隱隱竟似有血腥氣息,李翰大驚之下,再退一步。

  抬首一望,那字跡大得漲眼,那聯句,更觸目驚心!

  「噫吁戲!恨蒼天無目,容此芻狗,摧折我嬌魂三十有六,黃泉有路我未走!」

  「嗚呼哉!看四海生怒,滅那凶獠,淩遲他臭肉一萬零八,煉獄無門你自來!」

  所謂文字可能生風雷,墨筆亦成刀鋒!

  李翰心口一緊,蹬蹬蹬再退。

  秦長歌一聲冷笑,手一翻,對聯翻轉,露出落款。

  落款字跡較小,一連串的閨閣名字:許櫻、苗深雲、劉翠翠、李碧柔……

  李翰茫然的讀下去,心中突然一緊,仔細的數了數,一、二、三、四……三十五……那越來越接近三十六的數字,竟數出了幾分寒意來。

  風聲嘯厲,忽遠忽近,繞庭盤旋,徘徊不絕。

  宛如女子細聲啼哭。

  李翰再退!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殺人無數的九環大刀頹然落地,自煉成以來首次未曾飲血而空回。

  沉重的刀身,將平整青磚地擊得粉碎,碎裂聲令旁觀諸人齊齊一顫,碎裂聲裡,唯有秦長歌聲音清晰明銳,一字字如鋼釘釘入李翰腦海:「皇天不容性靈之惡,厚土不存殺身之罪,善惡到頭,終究有報,所謂惡貫滿盈,當如是也!三尺鍘刀,五丈披紅,正為汝子所設,冤魂號哭,徘徊不散,正待以血償此深冤,你--難道聽不見?」

  李翰只覺得風聲裡號哭之聲更響,三十六個姓名化為三十六張鮮血淋漓的女子面龐,旋轉著,哀哭著,向他逼來。

  李翰駭然抬首,冷汗涔涔。

  對面,面容如霜,玉立如竹的少年,拂袖,厲喝:

  「即已聽見,你還有何顏面立於此地?!」

  他冷叱:

  「去!!!」

  風聲漸歇。

  沒有陽光的公事房中陰氣逼人。

  失魂落魄的李翰,連刀都忘記撿,踉蹌退了出去,再無先前咄咄逼人的殺氣煞氣。

  守在門外的百姓們,已經從一直在公事房外旁觀的衙役口中聽說了裡面的精彩一幕,本還有些不信--李國公何許人也?他又不是三歲娃娃,百戰沙場的殺人魔王出身,殺的人比他一個十八歲少年吃得鹽還多,誰光憑氣勢,能壓倒他?

  結果當真看見李翰怏怏而出,頭髮也散了,刀也沒了,精神氣全跑光了,頓時都直了眼。

  李翰走到哪裡,哪裡便刷的讓出道來,避得遠遠,那感覺卻再也不是當初底層人士對於貴族的凜然畏懼尊敬之意,而是以無盡的厭惡,彷彿見著了蟑螂臭蟲等不潔之物,再也不願接近。

  仰頭向天,李翰只覺烏雲遮頂,黑暗壓城,眼前的雲層迅速翻騰變化,生出無數迷離黯沉,難以辨明,卻似可摧毀一切的陰雲來,他輕輕的打了個顫,原本因為強大的門閥勢力和貴族連橫,而有恃無恐的心,突然因今日這本想對人家下馬威給教訓,結果卻被人教訓了的一場見面,生出不祥的預感來。

  那少年……非凡啊……

  他黯然著,身影遠去。

  背後。

  突然爆發出震天動地喝彩。

  「好!!!」

  「好!!!」

  沉寂下來的刑部公事房,一群看熱鬧的人已經散去,靠近公事房的牆頭,卻突然傳來鼓掌喝彩聲。

  秦長歌頭也不抬,手中案卷輕輕敲著書案,淡淡道:「這世上有爬牆高僧,就有爬牆君王啊……」

  「爬牆高僧是誰?」牆頭探出豐神俊郎的腦袋,目光閃亮的看著秦長歌,「不會釋一大師吧?他害的我好苦。」

  「那是我的意思」秦長歌緩緩一笑,「不讓你認清事實,將來你豈不是會認為我是騙子?」

  「我又不是白癡,」蕭玦騎馬一般英姿勃勃騎在牆頭,「頂著張臉就是你了?那咱們在一起那麼多年都白呆了。」

  笑而不答,秦長歌懶懶仰首道:「還不下來,爬上癮了?被人看見,你好意思的?」

  朗聲一笑,輕捷一躍,身姿在半空中劃出流暢弧線,下一秒蕭玦已經站在秦長歌面前,微笑道:「李翰真可憐。」

  「他可憐的時辰還在後面呢,」秦長歌不以為意。

  斂了笑容,蕭玦微微一嘆,道:「我看過案卷證詞了,是李力幹的毫無置疑,只是他死活不認,你知道的,他背後有人授意。」

  「你知道麼?」他苦笑,「這幾日朝堂之上,廷辯得不可開交,李力的案子,引起了那些門閥元老,貴族階層的警惕和注意,階層利益和階級權威不可侵犯,他們也害怕因李力案子被政敵牽出更多的事來,導致集團覆滅,所以他們這幾日非常繁忙,合縱連橫,上竄下跳,內至宮中,外至朝堂,都拉起廣闊無垠的關係網,誓要保得李力性命,其餘那些呢,那些激進清醒的朝中新貴,出身寒門的官員,以及百姓,則組成另一同盟,堅持要嚴懲兇手,一個普通的殺人案,最後竟演變成公卿勢力與平民出身官員兩個階級間的拉鋸戰了。」

  「何止如此,你看著吧,」秦長歌冷笑,「李翰今天沒討到好,大約是要採取哀兵政策了,他要不對你圍追堵截,不哭泣哀求,我就不姓秦。」

  「你可以姓蕭啊,」蕭玦接得飛快,容光煥發。

  白他一眼,秦長歌顧左右而言他,「不管別人怎麼鬧,關鍵是你,陛下,你怎麼想?」

  伸出手,極其自然的撫了撫秦長歌滑順如緞的長髮,蕭玦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緩緩:「這幾日,你辛苦了。」

  頓了頓了,他又道:「長歌,你掀起這樁案子,李翰那批人恨你入骨,定不肯放過你,近期郢都裡還有一些來路不明的勢力和人物,我總覺得那些人是在找你,你雖然有本事,但敵人在暗你在明,防不勝防,這讓我很有些不安,長歌,請,讓我保護你。」



卷二:六國卷   第十五章  厲殺

  微微一笑,垂下眼睫,再抬起來時依舊一臉平靜,秦長歌道:「好啊,有人保護我有什麼不好?無論是你派來的人,還是我自己的人,我都接受,沒什麼比命更重要,沒了命什麼事都做不成,我不會逞能的,放心。不過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李力的處理,你打算怎麼辦?」

  凝視她半晌,蕭玦目光裡的挫敗與希冀交織,好生翻捲了一陣子,最終平靜的道:「龍琦昨夜偷偷請見,諫言說可以在牢中給李力背上土袋,悶殺了他,也算給百姓苦主一個交代,」蕭玦目光譏誚,「他說李力在牢中死不認罪,他身份高貴,又有無數人照應,好吃好喝好侍候,日子過得舒舒服服,反激起了百姓的憤怒,甚至有沖擾刑部監牢的舉動。而且李力有蔭封在身,也無法刑訊,沒有口供、證據湮沒的情況下,如何處置李力?莫如『自殺』,李翰他們那批人也無話可說。」

  「哦?」秦長歌揚眉看他,「好主意。」

  「我叫他滾!」蕭玦傲然一笑,「我是西梁帝王,眾生皆置我腳下,帝王明德無私,德被天下,區區一個李力,又是罪有應得,我竟不敢明正公道的殺他?我需要用這種陰私手段殺一個惡貫滿盈的人?他以為他提的貼心的好諫言?他在侮辱我!」

  淺笑盈盈,目光卻隱隱生寒,秦長歌道:「鐵證如山,冤魂不滅,如此惡行令人髮指,理當昭明法制當眾棄市,如何反要暗室殺人偷偷摸摸?如此置國家律法於何地?」

  她悠然笑著,伸指在桌上,慢慢寫了一個殺字。

  淡淡道:「要殺,還要開公堂審理,當堂認罪,再明公正道——殺。」

  蕭玦皺眉,「只要他肯認罪,我立刻就可以殺他。關鍵問題就在這裡,李力有蔭封,不可動刑,又得了武威公一幫謀士的囑咐,抵賴的滴水不漏。李翰又和朝中一批人交情頗好,難免四下關照。這些人從中作梗,如今在牽涉到新舊勢力之爭——要他當堂認罪,實在很難。」

  「不就是口供認罪麼?」秦長歌漫不經心一笑,眨眨眼睛,「你不擅長人心奸狡之術,我來。」

  極其信任的點點頭,蕭玦道:「也好,只是希望多少顧全李翰些,老來失子,他也忒可憐了……說起來前兩天李翰已經向我哭訴過了,哭得那是老淚縱橫。我直接和他說王子犯法與民同罪,這人老而彌辣,怒極之下昏了頭,居然問如果太子犯罪,該當如何?我看他急糊塗了,也沒和他計較。」

  忍不住一笑,他道:「溶兒?他忙著做生意還忙不過來呢,李力配和他比?」

  兩人想起蕭溶有模有樣蹲在帳房裡數銀子的德行,忍不住相視一笑,適才論案的肅殺氣氛略略淡了些許。蕭玦想起一事,忽然道:「北魏那邊的探子有報,北魏發生政變,晉王魏天祀得北魏法主何不予一語神機,稱其『真龍之子,天命所授』,短短數日之間聚集了大部分朝中勢力,並獲九門提督和京師善衛營長林軍倒戈相助,以『清君側』為名,與宮眷純妃裡應外合,後者以慢性毒藥毒病魏天祈,殺了宮門守衛太監數十,打開宮門,將魏天祀引入皇宮,估計再過數日,魏天祀便要改年號了。」

  「是嗎?」秦長歌毫不意外的一笑,讚道:「蛇人之子亦如蛇啊,陰毒蟄伏,擇人而噬,懂得選擇最有利的時機,不錯,不錯。」

  蕭玦若有所思的看著她,道:「你好像一點也不驚訝?長歌,這事是不是有你的手筆?我記得你說過你認識何不予。」

  「唔……」秦長歌眼波流動,嫣然道:「大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

  昏暗的公事房內,剛才還殺氣凜然,硬是以無盡的威壓將一員老將逼出門去的清瘦少年,眼風裡漸漸露出一絲難得的調皮神色,那神色中有輕微的媚,有淺淡卻靈慧的笑意,有春風細雨般的輕靈,於灰色沉暗塵絮飛舞的空間裡,依舊乾淨如流泉,宛似一朵從未出世的名花,於深谷中正光華萬丈的綻放。

  她笑起來的樣子,令蕭玦彷彿聽見遠山上的琴音,在風中錚錚作響,一瞬間便跨越了紅塵傳到耳邊,長風裡是誰在抬指撥動流弦?一弦,一華年。

  有那麼一刻,他想將她攬入懷中,用自己的全部力量,狠狠的,將她的強大與嬌小,完完全全揉入懷中。

  他想深深埋頭,以真實的感覺,體味久違的女子清麗微涼的體香。

  他想要品嚐她的唇,冰涼柔軟,如雪峰之巔開出的蓮花,如玉之潔,如麝之芳。

  然而最終他退後一步。

  對於她這樣的女子,不知分寸的接近,等同懵懂無知的推開。

  她不是尋常會軟化於男人氣息中的普通女子,將嬌癡呢喃都化為繞指柔,那些願意做男子的靴子、腰帶、褻衣的女子,也如靴子腰帶褻衣一般遍地可拾,男人喜歡取用,但不會珍惜。

  而有些女子,她們鍾天地之靈氣,得造化之妙韻,可近不可褻,只適宜用心與誠摯,來博取她們垂青的笑顏。

  如果不是愛並尊重這份靈魂中的高貴,他又怎麼會願意放低自己去重新開始,再次等候?

  他愛的是她的與眾不同,他便沒有權利自己妄想去改變這份與眾不同。

  他微笑,將欲待伸出的懷抱化為一個燦亮的笑意。

  「我總是相信你的,」他道,語氣意味深長,「正如我總是願意等待你的。」

  秦長歌看著他神色變幻,經歷沉思、猶豫、領悟,然後,退後。

  一抹難得的綻放在眼底的微笑,淡淡洇開。

  聰明的不去點破,她繼續剛才的話題,「純妃是誰?」

  「不知道,」蕭玦答得快速乾脆,「在北魏後宮裡,家世煊赫的我多少知道幾個,都不是。她大約出身平凡,是個後宮不顯山露水的普通妃子,但是做起事來可是不凡得很。魏天祈何等的謹慎小心,她居然能給他下慢性毒藥而不被察覺。當晚魏天祀兵變時,她令自己的親信宮女看守好太后和皇后,自己出現在宮門前,居然連嘗試都沒有,二話不說便殺人,一口氣連殺欲待阻攔的守門太監七人,全是一刀斃命,手段狠辣得當時就有人嚇昏了,宮門開的極其快速,硬是在內宮侍衛趕來前,便控制了整個皇宮——好決斷,好殺氣!」

  眉毛一挑,秦長歌問:「她叫什麼名字?」

  「完顏純箴。」

  「完顏氏?」秦長歌一怔,隨即慢慢笑開,輕輕道:「呵……不想還有這個變數,真是天助我西梁,我本來還擔心蛇人坐穩了以後也會有麻煩,如今看來,他這個王位難安,魏天祈也好,這個女子也好,誰也不是省油燈。鬧吧,繼續鬧吧,你們鬧得越凶,我越開心哪……」

  「探子的回報,是說純妃和晉王達成協議,一個主控內宮一個掌握政權,魏天祀登基後,將封純妃為皇后。」

  ……

  「好,好,」半晌秦長歌笑起來,「原來她打的是這個主意。這兩個人也是絕配了,改嫁的理直氣壯,娶嫂的不遮不掩,無視物議強權至上,連個傀儡也不打算搞,什麼虛偽粉飾的政治面紗都不用,直接赤裸裸攫取自己想要的,果然不愧為蛇人之子和完顏氏後代啊……」

  「我怎麼覺得純妃這個當皇后的條件,聽起來有那麼點點別有意味?」蕭玦皺眉,「不會是衝你來的吧?」

  「她的目標不是皇后,」秦長歌笑盈盈一揮手,「且看著罷,有的戲唱了哪,咱們先管好自己這一攤罷!」

  ===============

  數日之後,李力公審之期。

  連日來一直豔陽高照,春光媚好,唯獨那日,天公突然變臉,一早便陰陰沈沈,不多時飄起細雨,在貼地的風裡飄搖動盪,整個郢都,都籠罩在一片灰色的雨霧之中。

  上了年紀的老人,倚著門扉仰望天空,半晌嘆一聲:「深冤不解,上應天象,不祥,不祥啊……」

  年輕人卻興沖沖撐開油紙傘,「什麼不祥!我看是那三十六個可憐的女孩兒在哭!老天長眼,終究要給那惡霸報應!走,看公審去!」

  誰也沒想到,李力這個身份,居然會進行公審,據說是陛下親自下旨著令公審的,百姓連呼聖明的同時,也冒出疑問,不是說至今不肯招認麼?又不可動刑,能審出個結果來?

  懷疑歸懷疑,百姓還是從各處街巷潮水般的湧出來,呼朋引伴的去了,不管怎樣,看看那個橫行郢都、令無數人吃過虧的惡霸老老實實在堂下受審,本身也是件痛快的事嘛。

  至於今日會審出個什麼結果,會如何如何將兇手繩之以法——老實說大家雖說態度激烈的要求懲辦兇手,但內心深處,絕不認為這是會這般容易解決。

  李力什麼身份?李力的爹是什麼身份?刑法這東西,向來是設給老百姓用的,大夫貴人,自有其脫罪的一萬種辦法,以命抵命?怎麼可能?誰敢冒著殺身破家的危險殺李家子?可憐那三十六嬌魂,註定是白死了罷!

  陰雨如飛絮,密密給天地鍍了一層油,地面上閃著青光,濕濕滑滑,刑部尚書龍琦自後堂趕往公堂時,不知怎的腳下一滑跌了一跤,跟從伺候的長隨嚇了一跳,他卻已快手快腳爬起來,有點不安的看著公堂外。

  長隨探頭去看,也嚇了一跳,喃喃道:「這麼多人……」

  刑部大堂外,密密麻麻全是人頭,人山人海,勝過任何一次郢都大型集市出現的人數。

  龍琦的臉色白了。

  怎麼下雨也沒能讓人少來幾個?

  這萬一要是這些人不滿意,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了刑部大堂!

  無奈的嚥了口唾液,龍琦鐵青著臉看著黑沉沉的刑部大堂,不知怎的,今日總是心神不寧,似乎有什麼不受控制的事,即將要發生了。

  有人從對面過來,翎頂輝煌,卻是今日公審的另兩位,丞相毛鄂和杜長生。

  今日是龍琦主審,毛鄂和杜長生陪審,那兩人也看見外面的勢態,都繃著臉不言語,三人相對一揖,聽得外面鼓響,齊齊咳嗽一聲,邁出方步出堂。

  結果第一個出去的龍琦,差點又是一跤。

  公堂一角,黃楊木椅上,看起來早就坐在那裡的武威公大馬金刀坐著,豎著眉毛誰也不理,大有誰殺他兒子他就殺誰的架勢。

  公堂之外,三十六家苦主家屬抬骨與刑部大堂外跪候,吊著眼睛盯著李翰,亦是一副不見李力斬立決誓不甘休之態。

  還沒升堂,兩邊氣氛便已緊張得一觸即發。

  龍琦勉強鎮定著坐了,不熱的天氣裡不住抹汗,毛鄂瞅了瞅人群,神色反而凝定下來,眯著眼睛打瞌睡,杜長生則對李翰嗜血的目光視而不見,神色平靜,微帶冷笑。

  李力提上堂來時,萬眾鼓噪,聲浪如潮般一浪浪撲過來,令得這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囂張貴公子,兩股戰戰不敢回頭。

  龍琦問話前,有意無意看了李翰一眼,武威公坐在公堂偏角的暗影裡一動不動,看不清臉上的神情,龍琦有些詫異,卻也迅速收了目光,啪的一拍驚堂木。

  問訊,報名,例行公事,「呔,你可知罪!」龍琦大喝一聲。

  聲音提得太高,龍琦清清嗓子,悄悄放鬆了下一這繃緊的背,他以為還會像以前很多次那樣,李力大呼冤枉,抵死不認,然後草草了結,無功而返。再次收押。

  堂下,白胖富態的李力眨眨眼睛,開口便道:「知罪!」

  一語出萬眾皆驚,憋著渾身勁準備今日再審不出是非就大鬧公堂的苦主家人,一口氣吊在那裡險些沒噎過去。

  龍琦僵在座上,毛鄂的細眼突然睜大,杜長生濃眉一跳,目中精光一閃。

  公堂外鼓噪如嘯!

  奇怪的是,李翰依舊沉在暗影裡毫無動靜。

  卻見李力根本無需訊問,竹筒倒豆子般劈里啪啦將如何擄人,如何逼姦,如何淫樂致死,如何拋屍深井,一五一十說了個爽脆歡快,那神情,幾乎就是不吐不快得意萬分的。

  龍琦呆在那裡,幾乎以為李力得了失心瘋。然而見他神色無異,言辭清楚,述說罪行一切合若符節,實在沒辦法睜眼說瞎話說他神智昏聵,毛丞相素來是個老奸巨猾的牆頭草,只眯著眼睛若有所思,自然也不會多說一句話,又去看武威公,見他直挺挺坐在椅子上瞪著眼睛一言不發,而杜長生已經微笑著令書吏將寫好的供狀拿去給李力畫押捺印。

  便見李力看也不看,興沖沖幾乎是迫不及待的畫了押,他手指落下,堂外數萬百姓,齊聲歡躍。

  龍琦只覺如在夢中,渾渾噩噩間正要例行公事說請旨處決,杜長生慢條斯理從袖中掏出聖旨,一句「萬歲有旨,若李犯當堂認供,無需報有司獻定,斬立決!」

  簡短旨意,字字風雷,驚駭震翻了堂上堂下數萬人,杜長生卻似早有準備,神色悍厲的手一揮,立即撲出兩個分外高壯的衙役,抬手就扳倒李力,膝彎裡一踹,桃核往嘴裡一塞,勒了口上了鐐,嘩啦啦拖到刑部大堂外,紅巾包頭的儈子手也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雪亮的大刀一揚,小雨初晴後的陽光反射出一道流麗燦亮的光輝,耀人眼目,萬餘百姓條件反射的齊齊伸手去擋那光。

  手未抬起便聽見劊子手一聲霹靂大喝,刀起刀落,血如飛泉紅練般噴起丈二,那一剎陽光都似被那血色浸染,光芒血暗如晦,而骨碌碌一顆人頭,瞬間滾落在地,滾到數丈之外,那身軀才緩緩軟倒。

  這一番動作俐落無比快如閃電,宣旨上鐐拖出行刑幾乎發生在剎那之間,爽脆迅捷得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人們猶自沉浸在突如其來的聖旨之中的震訝還未過去,人頭便已滑溜溜的帶著濃稠的鮮血滾落腳下,堂上的人早已成了泥塑木雕,堂下的萬餘百姓心旌搖動目瞪口呆之下也忘記歡呼。

  直到很久以後,廣場上才想起如夢初醒的巨浪般的爆聲喝彩,「好!!!」

  群情激動之下,大部分百姓如癲如狂,亂糟糟的一聲嚷叫,呼聲地動山搖。誰也不知道自己想喊什麼,誰也不想探究自己想喊什麼,只覺得今日這夢境般的一幕,猶如一個沉痛已久的血瘤突然在心肺間爆裂,鮮血狂流間別有一種沖裂的愉悅。壓抑了很久的情緒如山洪勃然爆發,直瀉而下痛快無比酣暢淋漓。這番激越情緒,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直欲抓裂胸口決然長嘯!不知道是誰最先衝了出去,人群頓時如波逐浪的向前湧去,叫喊,推擠,揮手踢足,人人滿面紅光雙目灼亮,黑壓壓潮水般湧入刑部大堂!

  早已得了關照的杜長生對此早有準備,手一揮,三千精銳的禁軍甲冑鮮明的出現,無聲而沈默的一線排開,擋在人潮之前。鋼鐵般的漠然神情,善良的長刀,深黑髮亮的甲冑迅速令狂人的人群清醒下來。急欲發洩興奮的百姓不再試圖向前,轉而去搶李力的頭顱,有人撕到了半片耳朵,有人挖到了一顆眼珠,有人扯下了半片頭髮……更多人是抓到了些混著泥濘的肉屑,大笑著將鮮血淋淋送到那些屍骨面前,道:「姑娘們,你們也吃一口!」

  直到杜長生見龍琦早已驚失了神智,當機立斷越俎代庖宣佈退堂,並令士兵驅散人群,百姓盤桓良久方才散去。堂上,所有人噤若寒蟬,龍琦猶自呆坐,滿面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毛丞相眯著的眼睛終於睜大,一言不發快速離去,只有李翰,始終坐著不動,眼角,卻緩緩流出鮮血來。

  他硬生生把眼角瞪裂了。

  他臉上的神色,連杜長生也不敢多看一眼,他收拾東西,離開,走到一半,忍不住回首,便見一道淡淡黑影,自李翰身後掠過,轉瞬消逝,隨即,空寂黑暗的刑部大堂之上,突然爆發出一聲厲嗥。

  如孤狼嘯月,猛獸被圍,冰天雪地裡為世所遺棄,無盡憤怒悲哀慘痛絕望的滴血長嗥。

  樑柱桌幾都似在顫抖,地面上浮塵飛捲倒退。

  杜長生呆站在黑暗中,一步也不能移動,等到覺醒時,後背已濕透重衣。

  他緩緩轉身,遙望宮城,素來平靜無畏的臉上,現出一抹驚恐的神色。

  李力姦殺數十民女案,終於在發案半月之後,以最不可思議、最為難以想像的方式,最令眾人始料不及的結局,塵埃落定。

  所謂俐落爽脆,所謂快刀斬亂麻,所謂震撼人心,都似乎不足以形容此案帶給西梁朝廷,乃至全天下百姓心中的震動。

  長達數月的時間裡,茶館酒肆裡的話題,都無一例外是那日刑部大堂前,被萬眾手撕口咬淩遲的李家公爺之死。

  李力,也成為西梁開國以來,下場最為慘厲的貴族後裔。

  他運氣著實不夠好。

  此案轟動京華,影響力也是極其深遠的,百姓從李力被誅一事看見帝王的英明果敢,認為從此看見了盛世的曙光,權貴從此事上看見了年輕帝王的計謀和深沉,收了幾分往日的自恃和驕狂,那些出身寒門的新貴們,則歡欣鼓舞的認定皇帝必將成為千載以來第一大帝,意氣風發的為跟隨新帝開創天璧盛世而殫精竭慮。除了整日在府中失魂落魄苦思冥想愛子為何會當庭認罪的李翰,所有人不管內心如何波動,表面上都積極起來。

  並沒有親眼看到刑部廣場上那驚人一幕的蕭玦,事後知道了李翰的遭遇,卻呆了半晌,在朝會上也微微失神。

  她是如何做到的?

  李力怎麼可能認罪?

  還有,為什麼,要讓無辜的李翰,親眼看到愛子如此慘烈的死亡?

  最後一個問題,令他突然黯然。

  長歌,長歌,隔世重來,你的心,是否比當年更冷上幾分?

  血泊裡的睿懿,讓你從此難以回覆溫暖,永遠深恨?

  我要如何,才能真正溫暖你?

  ……

  乾元四年六月,桐花馥鬱滿城香的時節,深門大院花牆下的淩霄也開得火豔,高達數丈似可攀雲。

  新晉刑部郢都主事趙莫言的仕途,亦如這姿態超拔的淩霄,步步淩雲。

  到任刑部不足一月,以破李力姦殺民女案有功,升員外郎。

  成為西梁有史以來,最為年輕,陞遷最速的五品官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9 12:24 AM

卷二:六國卷   第十六章  輕吻

  風滿樓最近生意可真叫好。

  日日爆滿,人流如潮。

  用小掌櫃的話說,便是:「咱家來勢兇猛,挖盡你家敲米桶。」

      不過一個月,便在百姓的熱烈要求下,在城南又開了一家分店。

      說起來生意好,也有老闆與眾不同的原因一一誰見過五歲掌櫃?誰見過那麼精明的五歲掌櫃?誰見過那麼精明又無恥的五歲掌櫃?

  開店第二日,他便把最受歡迎的香粥小菜搞了個限量銷售,每日只賣三百份,絕不多賣,小菜每日只賣一種——您想吃酸缸豆?對不住您哪,今天只有醬腐乳,要麼您明日再來?不過小店今日的醬腐乳,剛剛郢都第一美食大師帶了一份走……今天的粥也是新品……您確定真的不需要嘗嘗?……真的不需要?……啊,請,樓上雅座一位……

  秦長歌現代那世的廣式早茶也被包子掌櫃有樣學樣的搬了來,習慣早上喝茶啃麵餅吃粥的郢都人,剛剛找到醬菜的感覺,一轉眼便見衣服乾淨得像是隨時都剛洗過澡的小二,推著個亮閃閃的鑲銀小推車漫步而來,車上放著幾十個精巧的小籠子,好奇的人便掀開來看——翠綠晶瑩的翡翠餃,粉紅透明的蝦餃。紅酥噴香的鳳爪,金黃甜脆的香芊卷,奪人眼球的色相和撲鼻的熱騰騰食物香對清晨饑腸輾糖的肚腹的誘惑力是難以想像的,於是,早茶繼續大賣。

  包子最近的床墊裡都塞滿銀票,銀票床墊的美好感覺讓他睡眠質量飛速提高,包子每晚聽著銀票在自己身下簌簌作響所產生的興奮感,好比色狼聽見美人在身下嬌吟。

  「每日想個嫌錢計,明日枕著銀票睡,真爽啊……」每晚包子都笑眯昧的進行睡前告解,時刻模擬著富翁的感覺,油條兒給他洗腳時,都能看見他陶醉的張開懷抱,做擁抱財源狀。

  包子再也不睡懶覺了,每日卯初即起,巡視兩家分店,下午回宮讀書練武,晚上陪著乾爹看完由凰盟專訓屬下擔任小二的兩家店內收集的三教九流消息後,早早睡覺。

  他每天從店裡回來時都精神愉悅,今天看來更是高興得要飛了。

  還沒邁進房內,老遠就聽見他的聲音:「乾爹!」

  書桌邊正仔細翻閱凰盟原屬商輔和風滿樓送來的各類情報的楚非歡輕輕抬頭,微笑看著小小人兒,披著一身明媚的陽光,風一般的竄了進來。

  「又討了什麼便宜?笑得這麼開心?」楚非歡隨手從桌上取了一方面巾,仔細的替包子擦臉上不知何時黏上的米粒,包子早已習慣性的佔據自己的老位子——乾爹的膝蓋,得意洋洋的抱著他的腰,晃著漂亮的大頭「我今天惡狠狠地宰了一個冤大頭一回。」一邊還做了個掌刀下劈的手勢。

  「誰運氣這麼好被你宰?」楚非歡和這天雷陣陣的娘倆在一起久了,多少也懂了點她們的口頭語,偶爾對著包子,還會陪著說上一兩句,「想必是熟人吧?」

  「乾爹你快趕上我聰明了」包子很有個人風格的誇讚一句,笑嘻嘻道:「你猜?」

  「你那倒楣的爹。」接口的卻不是楚非歡,門簾一掀,秦長歌漫步而入,先將端著的藥遞給楚非歡,笑道:「秦長歌新制風滿樓獨家美食,功能延年益壽怯病除災,客官請用。」

  她看起來有些疲倦,目光卻依舊明亮,如珠如玉,如宛轉流過山間碧樹的清泉,緩慢而無所不在的落於楚非歡顏容,只是那目光裡淡淡笑意,卻有此責備的意味。

  淺淺一笑,接過藥碗,楚非歡對著那濃黑藥汁似乎有一刻的猶豫,然而最終還一滴不剩的喝下去。

  他喝藥時,秦長歌瞅著包子,笑道:「你怎麼宰他的,說來聽聽?」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包子得意,「他今天帶了幾個人來樓裡用午膳,我還是讓小二去接待,他說要見我,小二說老闆親自接待要加錢,收了一錠黃金,然後他要吃店裡最有特色醬菜,我說店裡不可以點菜,要點菜,必須要加點菜費,又是一錠金子,然後我說為了配上他的高貴身份,可以安排專人給他進行布菜解說,唔……這個光榮任務由高貴的老闆我親自擔任……這回他掏出了一張龍頭銀票……」

  包子啃著手指,烏黑大眼賊亮賊亮,美滋滋的等老娘表揚他無恥厚黑。

  「你錯了」,秦長歌卻一臉肅然,拍拍愕然的包子,「你這個賺錢法子又累又蠢,我教你一招省力的,對付你爹一定管用,他不是帶了人來嗎?你別小氣,你上菜,拚命上,哪值錢上哪個,上完了你就不要錢。」

  「啊?」包子愕然。

  秦長歌正色道:「他一定會問為什麼,你就說為他省錢一一不容易啊,瞧您幾個手下,營養不良的樣子,忒可憐的,餓的吧?跟著您跑沒吃的是吧?當我施捨了」

      ……

  「明白了!」包子一拍頭,「堂堂皇帝啊,請大臣吃飯結果還被施捨,他面子往哪擱?他不趕緊撂張超級大面額銀票來證明他不需要同情,我就不姓蕭!」

  「孺子可教!」秦長歌贊,「話說回來,你改姓的代價,我還沒和那傢伙要呢……」

      輕輕一笑,楚非歡喝完藥接口道:「你兩個更適合做商人,做太子實在可惜了的。」

  他將碗放下,包子已經乖巧爬下他膝蓋,遞上面巾,又將碗端了出去,楚非歡用面巾按了按唇角,抬眼看似笑非笑倚桌看他的秦長歌,淡淡道:「長歌,我答應我會老實喝藥,你就不用親自熬藥看我喝下了,你已經夠忙了」

  一斜身在楚非歡對面坐了,秦長歌一笑朗然,「非歡,你如此聰慧,有些事想必不用我說得那麼透底,如今我只望你不要放棄,相信你自己也相信我。」

  垂下眼睫,笑意如清靈露珠轉瞬即逝,楚非歡道:「我只知道不相信你的人都是蠢人。」

  他微微有點神思不屬的模樣,轉目看著窗外桐花,那些花兒淡紫粉白,色澤沉厚潤澤,馥鬱香氣一陣陣透窗而來,這盛世之中,人人歡欣鼓舞,連花也香得這麼奔放熱烈。

  記得母妃就最喜歡桐花,偏不愛那些富貴雍容的牡丹芍藥,她的宮中種了一株桐樹,六月間花開得極盛,過不了多久就會落了一地的花朵,宛如淺紫地毯,母妃便懶懶往上一躺,吹起玉笙,鳴泉濺玉般的笙音吹徹琉璃長天,吹亮一輪月色,吹起漫天星光。

  他當時就趴在殿階之上,靜靜聆聽,直至睡熟。

  可以放心的睡去,因為第二日,會在母妃懷中醒來,她用雪白的手指笑嘻嘻捏他的鼻子,問:「小懶豬,你為什麼又賴上我的床?」

  他永遠記得她的笑容,是一樹開得最璀璨的花,芬芳甜蜜,永無悲傷。

  縱使她寂寞、思鄉、不為他人所接受,亦不曾摧折那笑意醇美。

  母妃……是離國後宮最美的妃子,也是最特別的。

  那個沒有機心,不懂世故,年近三十久居深宮依舊奇蹟般保持天真爛漫赤子之心的女子,於鬼蜮深宮中出奇的乾淨如雪絹純潔如幼童,十年宮廷,她竟然連爭寵都始終沒能學會。

  和那些一進宮便被嚴酷事實逼出機心與詭詐的女人相比,她堅持著年少的純真,不為現實和時光而改。

  然而,便是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淡泊女子,卻於父王五十大壽那日,被喝醉酒的二哥闖入寢宮,將當時正在洗澡的她一番猥褻。

  這個清淡卻剛烈的女子,不能容忍潔白被汙,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

  那夜星光好生爛漫,爛漫星光之下,純淨女子在他懷裡嚥下最後一口氣。

  臨別前她對他說:「人生不過一場是非之歡……」

  從此他改名楚非歡,原來的名字,楚昭晟,被他嫌惡拋卻。

  昭晟昭晟,雙日輝映,光芒萬爻,可是這世間如此黑暗醜惡,哪來的光?

  當夜他闖進二哥寢宮,殺宮人數十,倒提的長劍一路滴落鮮血,蜿蜒如猙獰赤龍。

  二哥縮在床角涕淚橫流的求饒,他只是冷冷看著他,冷冷的,將劍鋒捅入兄長的下體。

  撕心裂肺的慘叫聲裡,他道:「你何必做男人?我實在不喜歡你和我一樣是個男人。」

  閹了那禽獸之後他淡淡坐下來等,他以為自己會下天牢,會被狠狠懲治,畢竟他的母妃只是離國南疆鄉下的一個孤女,二哥的母妃卻是大司馬的長女。

  結果那夜,御林軍圍困之下,父王將他驅逐出宮。

  火把照映下數千人鴉雀無聲,他在萬眾目送中負劍而去,踏出宮門前終於忍不住最後一回首,看見父王突然一夜之間佝僂的腰。

  那一刻他終於知道,原來他是愛著母妃的。

  他不寵愛她,只是害怕這個單純的妃子,蒙寵後卻不能保護自己,會被其餘妃子害死。

  然而再有萬千放在心底的愛又如何?斯人已逝,終究再不能知。

  那夜宮門前黑暗的漫漫長路,他一步步踏出,他對自己說:我以後,要愛一個人,全心全意的愛她,保護她,我要讓她知道我愛她,但是絕不強求她去接受,去感激。

  愛是成全,不是封鎖和掠奪。

  然後,便遇見了長歌。

  他對她一眼動心,卻從未想過要將她從蕭玦身邊奪走。

  由她,自己選擇罷……

  楚非歡眼眸中清光如碧水搖曳。

  今日桐花開得好生燦爛……許是為母妃慶生吧。

  ……

  「非歡,」秦長歌突然蹲身,仰首湊近,細細看他眼睛,「你在想什麼?」

  冷不防被插進來的話打斷思緒,楚非歡不由一怔,下意識的一低首。

  一低首。

  一個無意識的吻飄落恰恰迎上的潔白額頭。

  如蝶翼落於花瓣,或是清風拂過平靜水面,抑或是一朵雲,投射於晶瑩的波心。

  平靜表像下隱藏唯有自知的翻捲悸動。

  ……

  楚非歡閉上眼。

  也許是今日桐花開得太好,也計是想起母妃太過悵惘,也許是害怕這一霎時光不待人,也許是突然覺得疲倦。

  他突然想,放縱自己一刻。

  就那麼一刻。

  這些年風雨磨折,那些年朝夕相伴,至今為止最為接近的距離,便是此刻。

  可不可以允許他,多多貪戀一分?

  ……

  他將自己的唇,幾不可察覺的,微微多停留了那麼一霎。

  沒有立即移開口。

  午後日光靜好,照得屋內寬闊光明,一線明光如畫卷緩緩展開,畫卷裡,坐著的俯首的秀麗男子,俯向半跪仰首的清靈女子,他的唇溫柔落於她額,他的髮如水流瀉於她肩,他閉目,這一剎的沉醉裡隱隱一抹深靜幽藍,藍如命運底色上不可消弭的滄桑。

  長風從遙遠的天際奔來,在此處腳步放緩,天地萬物都因某個微帶酸楚的期望,屏息停滯,花緩緩綻開,姿態含蓄而矜持,如此靜好。

  稍傾,他輕輕移開。

  所謂時間拉長的放縱,不過是內心裡難以言說的延遲。

  他一向是隱忍而自省的男子。

  那電光火石,一擦而過。

  已是自覺奢侈。

  只是,從此,誰的心上抹上一道無痕的印痕?

  風捲輕簾,簾前藍衣男子輕輕低首,對著怔怔看著他的秦長歌一笑,順手取過桌上的情報,淡淡道:「最近京中有異動,我懷疑各國勢力都已派遣人手來到郢都,其中離國的飛鯊衛被你整治了一回,套走了想要的東西,再扔到了平州近海港口逼他們回國,南閔那兩撥人,有一撥暫時無暇攪事,另一撥最近也銷聲匿跡,北魏國內政變,暫時也不會有動作,現在我只擔心白淵,我始終沒能看出,他如果佈置暗探,會是什麼樣的情況。」

  「白淵這個人,我沒見過,」秦長歌慢慢道:「但是這個人,絕非易與,我蒐集過他的所有資料,發現他是真正的來歷不明,而且在成為東燕國師之前,非常能忍——所以他的勢力,郢都絕對有,而且一定是長期潛伏的。」

  「我懷疑一個人,」楚非歡揚起臉,秀麗眉目在日光下輪廓清晰美好,「再等上幾天,就有結果了。」

  「好,」秦長歌也不多問,道:「我還要去衙門辦點事,你別太勞心,多休息。」

  剛要轉身,門口探進一個大頭,賊兮兮道:「我有一個消息,賤價銷售,誰要?」

  「我要,」秦長歌懶懶道:「一枚銅扳,你不賣,我就沒收風滿樓。」

  撅撅嘴,包子無奈的道:「城西石板橋下面最窮的王老三家裡突然闊了,搬到城北買了一座小院子。」

  他沒頭沒腦這一句,原以為娘和乾爹一定覺得無味不要聽,那麼將來也怪不著他不說實情了,不想那兩人竟然齊齊轉頭,同:「哪來的銀子?誰給的。」

  翻翻白眼,包子突然覺得和太聰明的人生活在一起實在不好玩,「不知道,王老三最近失蹤了,今天又個來吃飯的人說起,懷疑那銀子來路不正,他說就王老三那個刀疤臉三角眼的,哪配發財呢。」

  若有所思的聽了,秦長歌拍拍兒子大頭以示獎賞,對楚非歡點點頭,直接出門了。

  她是去見蕭玦。

  西梁律例,四品以上官員才可以為帝王召見,秦長歌還不夠資格,所以蕭玦只好約她宮外相見。

  距離李力案已有數日,蕭玦一直沒有和她聯繫,秦長歌心知肚明,這人是有心結了,她也懶得解釋,讓他自已靜靜想想也好。

  蕭玦這次約在觴山,六月的觴山,清涼蔭翠,繁花香茂,時有飛鳥啁啾而過,掠響松濤,於這幽幽山林之中,反襯出別樣的寂靜。

  沿著一彎清泉反向上行,水聲叮咚,如珠落玉盤,水流盡頭,半山之腰,有亭名:扶風。

  扶搖乘風,鵬翼千里,如此闊大的名字,正合亭下驚濤拍岸的滔滔遐水,意境非凡,令秦長歌想起去年夜訪觴山,絕巔之上,將萬世春緩緩傾入遐水以示祭莫的素玄,那日他衣襟如雪,神色愴然,飄逸瀟灑之姿,彷彿亦將乘風而去。

  想起素玄,秦長歌不禁又再次嘆息。

  這人自從回到郢都,就神龍見首不見尾,著實奇怪……

  嘆息未完,已有人在亭中道:「你步子好快,武功果然進益了。」

  秦長歌抬頭,看見背光的皇帝陛下,一身輕錦黑衣,袖角繡銀龍飛舞,和掌中銀質雕龍的酒杯非常協調,正舉杯對她做出邀清的姿勢。

  陽光在他身上細細的勾勒了一層輝煌的金邊輪廓,他看來燦然如神。

  秦長歌眼角一掃四周,笑了笑,看來蕭玦吸取上次兩人單獨出門險些丟掉性命的教訓,老老實帶了不少貼身護衛。

  在蕭玦對面坐了,蕭玦默不作聲的親自替她斟酒,秦長歌也就默不作聲的喝了。

  風裡傳來松針的清香和四周的花香,都不抵這酒香濃郁,兩人好似也愛上了這酒,硬是和酒拼上了,一杯接一杯的喝,轉眼間一壺酒去了一半。

  蕭玦酒量一向好,秦長歌也是越喝越清醒的人,兩人目光灼灼,都只喝不說話。

  最後還是蕭玦耐不住,無奈的道:「長歌,李翰這幾日沒有上朝。」

  秦長歌淡淡的唔了一聲。

  「他老了許多,」蕭玦盯著秦長歌,「長歌,不要誤會我是為李力的事怪你,他是非殺不可的,只是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如何讓李力認罪的?」

  如何讓他認罪的?秦長歌盯著掌中酒杯,露出淡淡笑意。不外乎就是那些陰謀詭計,你這光明心性,何必要知道那些黑暗陰私的東西?

  好吧……你一定要知道,由得你。

  「我買通了李家的一個很得信任的家將」秦長歌慢慢道:「他帶了我安排的一個精擅內媚的女子去了刑部大牢,那女子一番媚術,迷得李力死去活來,歡好情迷之時,那女子便告訴李力,國公不忿帝王涼薄,欲待起兵自立,國公現在已經派人潛入幽州,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唯一礙難的就是公子現在羈押在牢,對方又咬得死緊,無法以無罪開釋,若是一直不認罪關著不放,萬一國公起事,李公子你一定會被皇帝砍了頭,國公的意思,是要你趕緊認罪,他已經打通各方關節,到最後會判你流放燕州,到燕州必須經過幽州,到時命人假扮山賊,殺了押解官兵,救出你去,就地在幽州起事,等到國公從蕭玦小兒手中奪了這江山,李公子你就是我朝的皇太子……」

  她譏誚的笑了笑,模仿那女子的口氣道:「奴婢在此先恭賀太子了,太子將來御臨大寶,可莫忘記奴婢……」

  側首看著蕭玦,秦長歌微笑,「你說,這麼美好的一番話,李力怎麼會不動心?他當時眉飛色舞,恨不得放聲大笑,本就被媚術和控心之術迷失了的心,很容易便被太子美夢沖昏頭,怎麼捨得不相信她的話?所以,他上堂時認供才會急不可耐,我想,他畫押時一定想像成這是自己在用璽,黃絹裹著長枷也成了金絲龍袍,聽說他認罪時,快樂得幾乎笑出聲來。」

  微微感嘆,秦長歌道:「無論如何,他死之前,還是愉快的,也許你覺得他大筆一揮,墨蹟落紙的那一剎,落地了自己的人頭很悽慘很可笑,可是在當時,他是很開心的。」

  怔了半晌,蕭玦忽的將掌中酒一仰頭喝乾,喃喃道:「好,好,殺人害人還能讓被害人愉快的去死,朕……佩服你。」

  彷彿沒聽見他改了自稱,秦長歌也一揚手,喝完了杯中酒。

  「那麼李翰,又是怎麼回事?」蕭玦默然半晌,問了一直盤桓心頭的疑惑。

  李力上堂的那一刻,他已被我派出的高手封住了穴道,動彈不得。

  驚心的慘劇緣由被主使者淡淡說出,立即被鼓蕩的山風吹散。

      但是有些砸入心底的震撼與黯然,卻一時難以消除。

  蕭玦怔怔看著山巔掛著的漂移的浮雲,半天都沒說出話來,他知道自己該感激長歌,感激她乾淨俐落的解決了難題,雷霆萬鈞冰雪一片,強大有力的震懾了各方勢力,亦博取了民心,又殺了該殺的人,維護了律法的正義,可謂難得的漂亮活計,可不知為什麼,他突然覺得心很涼,徹入骨髓的涼。

  他聽說過當時發生的一切,李力被詐招供,李力被殺時的震撼和群情湧動,死後屍首被萬人糟踐得只剩白骨……這一切落在一個老父眼裡,卻眼睜睜只能看著,連閉上眼睛逃避親子被萬人撕咬的那一幕都不能——何等的殘忍。

  李翰,是他的救命恩人,當年他被人設計,錯立軍令狀,最後一戰時辰將到之際,他無奈之下帶著死士闖營,身中暗箭,是李翰冒著箭雨拚死救護,又將他背出戰場,等到回營時,精疲力竭身中三箭的李翰,一頭栽側在地,栽側時猶自不忘將他先推到一邊,生怕觸動他箭傷。

  這些都是他醒來後聽部下說的,自那日起,他便對自己發誓,茍富貴,莫相負,絕不做涼薄無德之主!

  如今,他卻殺了他的獨子,並讓他眼睜睜不能逃避的看著愛子慘厲絕倫的死去。

  縱使李力有錯,他也從未打算放過李力,可是,千錯萬錯,死亡便已是最大的懲罰。

  殺掉李翰的獨苗,他雖無悔,但已覺不安。

  他從沒有想過,結果會是這樣,沒想過她會這般殘忍的對待他的救命恩人,他的開國功臣。

  他默默的坐著。

  遐水之水,不知疲倦向東奔流。

  載人間幾多悲歡?

  良久,蕭玦抓過酒壺,一氣喝個乾淨。

  隨即站起,一言不發而去。

  理智上,知道她是對的,感情上卻一時不能接受她如此的陰毒之舉。他匆匆行過觴山山道,在四周侍衛的迅速集結中快速離去,他步伐如此快速,掠動山道側草地細密的絨草,那草俯伏於他黑底鎦金邊飛銀龍的錦袍下,如同這江山這天下萬民百官俯伏於他腳下,然而這一刻他卻只想到過往那些殺人如草芥千里不留行的征戰歲月,想到那個背他出屍山血海的粗豪漢子,曾經他以為建國之後,可以做個堂皇光明的好皇帝,摒棄一切殘忍的、血腥的、冷酷的陰謀與算計,然而他終於明白,原來建了新朝,做了皇帝之後,因為局勢逼迫,那些身不由己,鬼蜮殺招,只會更多。

  他微微悲涼的想,你為什麼不能攔住他,不讓他來刑部大堂?

  他走後的扶風亭,步伐風聲帶起的亭角銅鈴微微晃動,聲聲脆響,山腰一縷浮雲飄搖動盪如煙光,光影後秦長歌神色不動的取過酒壺,輕輕搖了搖,無奈的道:「還真小氣,一點都不肯剩給我啊……」

  清麗容顏噙一抹淡淡笑意,無波眼神滿是通透的瞭然——早知道,早知道如此啊……

  早知道仁厚重情的蕭玦,會在聽到真相後對她心生寒怖,會對世事心生蒼涼,他畢竟不是皇宮中長大的孩子,從小學習的就是帝王之術,面對的就是陰詭殺機,早已鍛造出冷硬悍厲的深沉心志,他只是一個普通王府長大的個性仁厚的孩子,劣境排斥只造就了他的堅韌勇悍,沙場征戰只鍛鍊了他的鐵血敢為,而那些陰謀算計,一直都是秦長歌一手操辦,他只是戰神,是屬於光明和勝利的年輕皇帝,他的赤子心性,會使他在直面殘忍時,也許會有些難以接受,甚至會……遷怒她。

  她明明知道。

  只是終究不忍見他那鬱鬱神色。

  只是,你離去得太早,你為什麼不把想問的話問出來?

  我……其實有派人去攔阻李翰。

  但那晚,李翰根本不在府中,連我的手下也沒找到他在哪裡。

  ……

  良久,秦長歌站起,斜倚孤亭,遙望雲霞深處漫漫長天,忽然一笑,一撒手,將酒壺扔入雲海。

  酒壺銀光一閃,如流星沒入雲霧層層深不見底的深淵。轉瞬不見。

  卻隱約聽得鏗然一聲。

  白雲忽然一分,而煙霞忽起,層雲深處,乍起鶴唳清音。

  其音清越,若鳳翔舞,自蓬萊而生,自九天而降,星光穿越,仙氣浩然。

  嘯聲未盡。

  長衣飛舞,仙姿逸然,宛如神祇開闢鴻蒙裂世而出,帶著無盡的烈烈光華,一人自雲裹霧繞的山崖深淵之上,冉冉而起。

  他腳下只有虛空浮雲,卻若有物托舉一般,緩緩上升,最後停在半空不動,正對著秦長歌。

  手一抬。

  日光初生,月色乍起。

  那光芒轉眼便到了秦長歌眼眸,

  上官清潯!

  這世間,除了劍仙,誰還能如此武功驚人,嘯聲如鶴?

  秦長歌的第一反應是慶倖。

  慶倖蕭玦已經走了,護衛也隨之而去,否則又要有人白死了。

  第二反應是立即做了個手勢,暗示自己的護衛也無需動作。

  鏗!

  劍光停在她眉睫前,寒氣逼人。

  對面保養極佳的中年男子,明明很遠,卻像近在身側,明明平視,卻像傲然俯視般,看著她。

  只是……並無殺意。

  上官,是不會輕易殺人的。

  秦長歌只是在拚命的滿面驚惶,雙腿抖如篩糠。抖著嘴唇,吃吃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遠遠的,上官清潯橫劍而指,皺眉看她,良久咦了一聲。

  秦長歌繼續做足膽小鬼模樣,連滾帶爬的躲到亭子角。

  上官清潯目光閃爍不定。

  這個人……奇怪……

  要不要……

  卻有人突然大笑一聲,罵:「哪家混賬,亂扔東西砸到我頭,害我比武輸給師叔?」

  話聲裡,一道燦亮白線如火炮中的硝煙般,筆直飛速的自深淵下突然升起,濃厚的雲霧立即宛如被利刃戈開,齊刷刷分成兩半,裂成整齊的天地之帛,再被那衣袂獵獵黑髮飛揚的男子一拂袖間,大笑著捲入袖底。

  不同於上官清潯姿態蹈舞的緩步飛昇,他來得飛快,閃電般驚動風雷,卻姿態瀟灑,光華逼人。

  秦長歌目光閃了閃。

  那人手中抓著剛才春長歌扔下去的酒壺,看也不看秦長歌一眼,就手將酒壺做了個舀白雲的姿勢,大笑遞到上官清潯面前,朗聲道:「師叔,既已無酒,何如以山崖為幾,以遐水為席,飲白雲,就清風,吞吐煙霞,鯨吸滄海,然後你我再戰三百回,方不負此一番豪意?」



卷二:六國卷   第十七章  剖心

  傲然轉首,上官清潯衣袖一拂,一足踏上崖邊一塊搖搖欲墜的山石,半晌道:「你不錯。」

  眯了眯眼,秦長歌想,上次這老傢伙誇人「不錯」,是多少年前來著?好像誇的是三十年前武林盟主謝如意?當時謝如意還不是武林盟主,只是一個被逐出門牆的毛頭小子,得此一語,名動天下,垂三十年盛名不衰。

  能讓高傲絕俗惜字如金的上官清潯說聲「不錯」。素玄好有面子。

  秦長歌不知道,上官誇人不錯的頻率不是三十年是十五年,十五年前,上官曾經在碧落神山某個連千絕弟子也不知道其存在的地方,對著斷橋上雲霧間梳雙髻的靈秀少女注目良久,最終對身側之人一笑,說:不錯。

  只是當年那句讚語最終沒有傳出去,沒能造就到那轟動的名聲——因為那不是說給當事人聽的評價。

  那個被上官讚譽「不錯」的少女,幾經紅塵起落生死,如今改頭換面重新站在他面前,換來的是他不屑一顧卻又微微疑惑的眼光。

  世事有時真的很奇妙。

  還有更奇妙的。

      被名動天下的劍仙誇讚的那個人,居然毫無受寵若驚之色,衣袂飄飄也一足踏上崖頂,他踏的地方看起來有些怪異,仔細看去才發覺,他立足的根本不是實地,而是一株掙扎著從石縫裡露出一點茸茸綠色的細草的葉尖。

  長葉細弱,顫顫飄搖,看起來似乎連一顆露珠也難以承載,然而素玄修長身形穩穩其上,除了飛動的髮絲和衣角,他看來穩如秦山。

  踏萬里層雲,拂四海清風,俯首笑瞰雲濤如怒,彈指間追逐流光,令人仰視的絕頂風華人物,一笑間山河浩蕩。

  山風橫捲如鐵板,以足可將人卷下山崖的力度不肯停休的打在那兩人身上,那兩人只是若無其事,素玄將手中酒壺拋起,忽然衣袖一捲,酒壺如一道銀龍尖嘯著飛了出去,轉眼間沒入雲霧之中不見。

  「師叔!」素玄的聲音響在空寂群山之中,聽來越發清朗有力,四面八方都在不由自主重複著他的言語,隆隆震人心神,「今日你我只比了劍術內力,尚有輕功未曾比試,如何就可罷手?您即已多年未動手,何妨今日和侄兒動個痛快?剛才那酒壺,侄子將之擲向觴山之西,那裡侄兒曾經藏過一罈好酒,請容侄兒先去一步,將之盛滿,以待師叔,如何?」

  「何須你等我。」上官清潯傲然一笑,「我尋了來,我就先喝,你若遲上一步,別怪我不留給你!」

  話音未落,素玄身形一閃,一道雪箭般已經射了出去,轉眼已在層雲之外,遙遙聽得他笑道:「師叔,侄兒是晚輩,可得容我先走一步,那個,您要是趕不及,侄兒要不要等您?」

  「壞小子!」上官清潯忍不住一笑,卻自尊身份的矜持的不急著去追,稍稍一停,才拔身而起,半空中飛鶴般的身影一縱,已在山外。

  秦長歌看著他遠去,青衣高冠的身影轉眼淡如薄雲,終於鬆了口氣。

  不是不感激素玄的。

      硬是用激將法,將這個修煉得快要超凡入聖的老傢伙激起了好勝心,引開了他。

  秦長歌知道自己那許多護衛瞞不過老傢伙,知道自己有武功也瞞不過他,這個時辰,一個看起來像個書生卻身有武功的人,帶了這許多護衛跑到這個冷僻地兒,確實是件令人奇怪的事情。

  所幸,高手是寂寞的,多年來立於武學巔峰沒有對手的高手更寂寞,上官清潯那樣高傲淡漠的一個人,遇見驚才絕豔的素玄,也在多年難逢對手後,被激起傲性,起了爭競之心。

  放棄了繼續探索她的興趣。

  秦長歌在胸口畫了個十宇。

      祈禱。

  素玄,保佑你不會被老傢伙揍死,阿門。

  天色將暗,暮色裡飛鳥歸巢。

  秦長歌卻不急於回城,卻是於扶風亭下,茫茫雲海之前,負手立定,無聲一笑。

  晚風越發劇烈,拂起她黑髮繚繞飛舞,她看似無意的,突然摸了摸自己垂落的長髮。

  寒光一閃。

  宛如自空氣中神奇的突然出現,一裁同樣如黑色的髮絲般的東西,閃現於她纖白的手掌,幾乎是剛剛出現的那一刻,便立即呼嘯著飛了出去。

  懸空躍起,精準一抓,半空中身姿流光一轉,借那飛旋之力不留餘地的揮臂一掄,劇烈的罡風氣流中青衣少年長髮和衣袖一同飛起,黑光閃耀成一片水晶幕牆,秦長歌一掄間彷彿要打碎了這鐵桶江山般,橫掃方圓數丈!

  塵霧飛騰,地面細草被大片捲起,瞬間被強大氣流絞成綠色的細末,紛紛揚揚如下了一場翠綠的雨。

  「啪啪」連響!

  宛如被颶風連根拔起般,山石巨樹,草間崖縫,近處所有可以藏人的地方,統統被巨力掀開,滾出狼狽的黑影來。

  被猛烈的氣流逼得睜不開眼無法呼吸,這些人捂著臉到處亂滾,試圖找出可以躲避這滿面殺氣的地方,然而卻覺得天地之大,突然縮成了鐵桶般大小,毫無縫隙的牢牢地捆綁住自己,往哪處都是碰壁,往哪處都撞得頭破血流。

  他們今天運氣不甚好,遇上了因為剛才發生的事有點點鬱悶的秦長歌,一出手就施了自己功力大進後新創的殺招「怒神卷」。

  如神之怒,驚動風雷,一著即出,天地束手。

  噙一抹淡淡笑意,秦長歌單手向後一拖,那些人立即身不由己的被拖至她腳下,毫無抵抗之力的啪啪啪啪的疊在一起。

  手指一攏,風消雲散,黑光再次掩於黑髮之內,誰也無法自滿頭烏髮中分辨出哪根才是足可殺人的利器,秦長歌漠然一瞥,一腳踩上最近的一人胸膛。

  以臂撐膝,笑吟吟俯首下望,眼睛裡卻沒有笑意,秦長歌輕輕道:「李公爺可好?」

  愕然瞪大眼,刺客再沒想到對方居然第一句話不是那句例行的「誰派你來的?」而是直接問候了主使者。

  他的神情,令秦長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冷冷一扯嘴角,秦長歌道:「無趣。」

  直起腰。啪啪啪啪幾腳。

  連驚呼聲都沒有,連想好的求饒之詞都來不及說,四個刺客,被秦長歌乾脆俐落眼也不眨的踢下了深淵!

  連看都不看一眼,彷彿剛才自已踢下深淵的不是生命,秦長歌漠然回首。

  一回首便看見黑色錦袍的頎長俊朗男子,正立於山路一隅,看她。

  他長袍在風中飛散,衣上銀龍栩栩如生,似欲破衣而出作九天之舞。

  他眼神幽邃,凝望眼前女子,默然不語。

  怔了怔,隨即滿不在乎一笑,秦長歌道:「陛下怎麼去而複返?真不巧,又給你看見我無故殺人了。」

  蕭玦默然,半晌,上前一步,澀澀道:「長歌……對不住。」

  本已邁步前行,準備和他擦肩而過的秦長歌,無聲的站住,想了想,笑了笑,道:「你何曾對不住我?」

  「你從不無故殺人,」蕭玦腰背筆直,並不回首看著長歌,只是注目剛剛湮滅四條生命的山崖,輕聲道:「比如剛才這四人,是李翰安排的刺客吧?你不能讓李翰知道你有武功,也不能讓李翰知道你有護衛,你只能滅口,而且,這四個人既然是刺客,完不成任務的下場多半也是死,你不過是保護你該保護的,你沒有錯。」

  「陛下很通情達理,真是我西梁萬民之福。」秦長歌的語氣聽來一點也沒有諷刺,淡淡一笑,「既然陛下不要求我殺人者死,那我就告退了。」

  她微笑著,拍拍手,和蕭玦擦肩而過。

  冷不防蕭玦突然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肩。

  皺皺眉,秦長歌緩緩看向自己的肩,再看向他的手,語氣平緩卻清晰地道:「陛下,這裡有很多人,在看著你我。」

  「別叫我陛下,別管那些人」蕭玦語氣鏗鏘,雙眉長挑如刮,「長歌,我知道你生氣了,你當生我的氣,是我糊塗了。」

  秦長歌目光平靜的看著他。

  蕭玦在這樣寧靜博大其實卻有點森寒的目光中毫無氣餒,只是堅持說自己欲待出口的話,「我剛才下山到一半我就後悔了,這其中定有隱情,你不是那樣的人——長歌,其實這許多年,我高踞九重,諸般陰私鬼蜮伎倆也多少見了些,換成別人,我也許會憐憫李翰,但我不會有這般心寒,剛才我在想,為什麼我會這樣?我反常的心寒,煩躁,失去耐性,隱隱擔憂,我並不是無知孩童,我不當如此!快到山腳時我終於想通了,那是因為,做這件事的人是你,我根本不是為李翰心寒,我是在為你,在我內心最深處,我更害怕我愛的女人,真的沉溺於仇恨之中,真的冰凍了整顆心,真的不知人間悲歡何物,只一味被仇恨所折磨困擾——長歌,我覺得那是很可怕的事,被仇恨桎梏了心靈的人,這一生不會再有任何幸福可言,我害怕你會這樣。」

  他用力鉗住秦長歌的肩,將她轉向自己,盯著她眼睛,目光灼灼,「長歌,你的仇,我會報,無論現今你還願不願意回我身邊,至少當初睿懿死去時,還是我的妻子,我的皇后,我枉為一國之主,生不能相護,死不能復仇,我有何顏面苟存於天地之間?有何顏面稱孤道寡,坐享你我共同打下的江山?」

  「如果,」秦長歌抬起眼睫,終於直視蕭玦,「你覺得我不會那樣對付李翰,你覺得你誤會了我,所以你回轉來,但是,如果,我真的就是那樣對待李翰的,你根本沒誤會我,如果我確實沉溺於仇恨中,扭曲心性,真正成為了一個壞女人,你是不是有朝一日,又要嘲笑自己看錯人,再次後悔?」

  「不!」蕭玦吐字如斷金,決然乾脆毫無猶疑,「我不會看錯你,你不是那樣的人,長歌,當初,我是曾對你不夠信任,但是那些犯過的錯,一場長樂大火已經給了我足夠的教訓,這些年孤身一人,寂寞深宮裡,我想了很多,明白了許多,也因此發誓很多次,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絕不再重蹈覆撤,長歌,我現在知道了,沒有信任,何言深愛?相信我,我真的只是害怕你沉溺陰毒手段傷損心性,但我不會再,不信任你。」

  「如果有一日,那仇恨走到盡頭,發現面對的是無比強大的敵人,是一國,甚至天下」,蕭玦的眸瞳深邃,目光中燃起烈火,奔騰似一剎便可燎原,「那麼,我去殺人,我去挑戰那個國家,我去踏平天下,如果你想親自報仇,那麼,你殺人,我幫你處理屍體;你滅國,我幫你運兵遣將;你踏平天下,我幫你開拔大軍,陪你一同馳騁沙場,一起列挑世間英豪一一長歌,好不好?」

  長歌,好不好?

  記憶裡,很多年前,那個眉目英朗的少年,像一朵新開的薔薇,繞著伏案疾書不理不睬的少女,一遍遍問:「你都不戴花的,戴一朵我看看,好不好?好不好?」

  他從來都是如此,坦誠朗然,光風霽月,那樣不管不顧的去,堅持。

  蒼穹之下,山崖之上,對面的男子,以一種沈默而執著的姿態,無聲傾訴。

  他的指力深深鉗入她的肩,似乎想靠那般的用力,將自己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深深楔入她心底。

  他的驚濤駭浪,和她的平靜深潛,絕不調和卻又莫名契合。

  晚風起了。

  吹破扶風亭畔,一村繁花。

  繁花飛散裡秦長歌輕輕拈起一朵殘花,指尖輕彈,花瓣宛如線牽一般,緩慢的在空中前行,直至緩緩落入深淵。

  蕭玦看著那花前行的軌跡,向著永久的消亡,目光閃動,良久道:「你——拒絕了我麼。」

  「萬物生滅,自有定數,恩怨愛恨,亦如潮汐。」

  秦長歌淡淡道:「命運何其無常?在我們沒有到達彼岸之前,說什麼,都太早。」

  她微微一笑。

  「且待時光。」

      ===================================

  做皇帝就是比做五品部吏小官來得幸福——最起碼皇帝回宮後就可以睡大覺,可憐的趙員外郎還得回刑部,今天輪到她值夜班。

  將積壓的公事辦完,秦長歌提了盞燈籠,去刑部大牢裡巡視。

  守門的幾個獄卒見秦長歌過來,都趕緊巴結了去開門,秦長歌揭起李力一案,如今也算名動天下,擺明著遲早飛黃騰達的主兒,自然無人怠慢。

  提著燈籠,緩緩繞著黑暗的牢房行過一圈,秦長歌目光無意間掃過最後一間牢房,一個漢子背對著她正在呻吟,看樣子像是有了病痛,秦長歌皺皺眉,站住腳,問陪同著的獄卒,「這是哪個案子的犯人?病了怎麼不去治」,

  「哦,是殺人案,這人叫曹謙全,是個富家子,一個月前當街口角殺了人,因為手段殘忍,已經勾決了,很快就要處斬,反正是要死的人,治不治也沒什麼。」獄卒諂笑著,給秦長歌照路:「大人辛苦,小的們外間有酒菜,賞光用一杯?」

  「唔……」秦長歌淡淡應了,心中卻在思索,看這人背影,瘦骨支離,根本不像富家子,何況既然出身富家,如何沒人照應,連病了也不見家人探監照看?

  她緩緩繞到牢房一側,將燈籠舉得高了此,道:「你,且抬起頭來。」

  那人彷彿沒聽見,獄卒又罵了一聲,他才渾身一顫,抬起頭來。

  很奇特的臉型,如被刀削的瘦削的雙頰,臉上有一道明顯的橫貫額頭的刀疤,一雙三角眼黯淡無光。

  秦長歌持燈的手顫了顫。

  「……城西石板橋下面最窮的王老三家裡突然闊了,搬到城北買了一座小院子。」

  「……王老三最近失蹤了,今天又個來吃飯的人說起,懷疑那銀子來路不正,他說就王老三那個刀疤臉三角眼的,哪配發財呢。」

  刀疤臉,三角眼。

  原來——是到了刑部大牢裡。

  秦長歌在暗影裡不動聲色的笑笑,先對獄卒道:「我喜歡吃花生米,給我備辦點來。」

  「好唻!」獄卒不過大著膽子邀請,哪曾想到這位氣質高貴出眾的大人竟然真的應了,受寵若驚下趕緊顛顛的出去了,秦長歌將燈籠擱在一邊,俯下身,就著牢門,輕輕道:「王老三,你怎麼在這裡?」

  病著的男子霍然回首,瞪大眼睛看著秦長歌,半晌道:「你怎麼會……」似是突然想到什麼,急忙改口道:「誰是王老三?你認錯人了吧?」

  「嗯,」秦長歌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點點頭,「許是我認錯人了,那麼,王老三一家子被人從新買的院子裡趕出來的事,自然也不用和你說了,你好生等著砍頭吧,我走了。」

      她說走就走,毫不猶豫的轉身,身後丁林噹啷一陣響,那男子已經帶著鎖鏈鐐銬撲過來,抓住牢房鐵柵哐啷啷一陣搖晃,悲憤大呼:「怎麼會被趕出來?怎麼會!」

  轉身,秦長歌一聲冷笑,「不是和你無關麼?」

  「你告訴我,你告訴我,」發著高熱的男子,臉頰泛著兩團不正常的酡紅,瘋狂的晃著牢門,「我不能送了性命,再被人騙了!」

  「嗯,我也覺得,你這樣真的很虧」,秦長歌微笑蹲下身,輕輕道:「那麼,你也告訴我,我該怎麼救你呢?」

  乾元四年六月十一,刑部尚書龍琦收受賄賂,以無辜百姓替代死囚案爆發。

  刑部立即被查封凍結所有案卷,所有人停職待勘,郢都府受命清點大獄,查辦刑部替換死囚案。

  這一清點,才發現歷年來類似案件足有近十起,多是富家子殺傷人命,為逃避刑罰,以威逼利誘方式尋找窮困無計之人或自家佃戶充入牢中,再以金銀買通龍琦以及相關刑部官員,逍遙法外。

  這是建國以來官場最大醜聞,新一起的驚天大案。

  被今年以來接二連三的驚悚事件連番震倒的郢都百姓,這回很默契的不再懷疑,保持了強大的信心……等待奇蹟就好了。

  此案一出,帝王震怒,當即明旨:但有所涉者,定斬不饒!

  此案牽連甚廣,足有十數官員牽涉其中,事發後齊齊鋃鐺入獄,關人者變成被關者,請旨處置摺子一上,皇帝連猶豫也沒有,全部勾決。

  天衢大街正中百螭廣場,是隱然的貴族受刑台,多年來未曾有新鮮血液洗滌廣場上潔白的石磚,如今可謂飽飲貪官之血。

  觀刑之日再次人山人海,十數顆人頭落地時,眾人齊齊倒抽一口涼氣。

  已有心理準備的百姓興奮依舊卻不再瘋狂,目光都十分敬佩但有些悚然的,盯著不遠處莊嚴輝煌的刑部大門口。

  那裡,已經換了新主人,雷厲風行,每一出手,必有尊貴人頭落地,所至之處,必將血流成河。

  刑部員外郎趙莫言,因首告龍琦貪贓害命事有功,升侍郎,因龍琦犯事,新任的十八歲刑部侍郎,代尚書職,主持刑部一切事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9 01:08 AM

卷二:六國卷   第十八章  圍攻

  郢都風雲乍起又歇,在眾人都等著新任侍郎再有什麼驚天動作時,侍郎大人卻開始優哉遊哉的上他朝九晚五的公務員班。

  或者對著寶貝兒子發發牢騷。

  「公務員還有強制公休假,為什麼我沒有?」秦長歌捏著包子的臉,很有成就感的左搖右晃。

  因為賺錢腰包鼓鼓脾氣很好的包子掌櫃,笑嘻嘻的任老娘蹂躪,財大氣粗的一拍老娘的肩,「你請假!我出錢送你到離國旅遊!」

  「請不了,」秦長歌哀怨,「你老娘我現在好歹也是個副部級了,出國是要特批的,問題是你老爹肯批麼?」

  包子同情的看著老娘,搖搖頭,「我都開了七家分店了,你卻才當個副部級,還要被人管,你混得忒差了。」

  被兒子鄙視的秦長歌,毫不生氣的手一攤:「連鎖食品企業CEO蕭溶蕭先生,請發放精神損失費和撫養費一萬兩,給你混得忒差的老娘一點安慰吧。」

  「我給你兩萬兩,你以後不要再扣我零食好不好?」包子立即從袖子。袋裡掏出一堆亂糟糟的銀票,「沒見過當了飯店老闆的人,吃零食還要被所有人監視,我活得太悲催了。」

  「五萬兩。」

  「你宰人。」

  「六萬。」

   ……

  母子倆正在討價還價,冷不防灰影一閃,容嘯天風般的捲了出來,又風般的捲了出去。

  「你怎麼了。」兩人齊齊愕然。

  「大戰!」容嘯天言簡意賅。

  「什麼?」

  已經奔到門口的容嘯天匆匆回首,拋下一句,「武林十大門派今天齊齊挑上熾焰幫,指名要見素玄,說素玄偷了嵩山鎮派之寶《瑯嬛秘笈》,要素玄交還,否則就踏平熾焰!」

  「搞什麼!」包子刷的一下跳起,「那是我的!」

  他抬腿就往外衝,砰的一下撞到某人,鼻子被某人堅實肌膚撞得生痛的包子大怒,罵:「我的高鼻子要是被你撞塌了你賠我六十萬……」

  「你的高鼻子就是我給你的,賠什麼賠!」大步進來的是包子原型製作者蕭玦,他下了朝直接趕過來,隱約還可以看見鑲繡金龍的深衣,將衣襟往外袍裡掩了掩,蕭玦一把抓住還在不住踢騰的兒子,皺眉道:「長歌,隱蹤衛給我的回報是,不知道是誰把消息傳了出去,重寶自然人人覬覦,現在全西梁武林人士都在往郢都奔來,而素玄是絕不會說出秘笈現在何處的,他已經成為眾矢之的了。」

  秦長歌將兒子抓回來,冷笑一聲道:「這叫什麼?渾水摸魚?」

  「我已經下令京城九門,以清查敵國奸細為名,自今日起所有江湖人士裝扮的人物,一律不許入城,」蕭玦轉身看向城門方向,「善督營已經調派往九門,管他來的是誰,全部擋在城門之外!」

  秦長歌嗯了一聲,道:「好,我也是這個意思,先斷了那些人的後援再說。」

  「長歌,」蕭玦於窗前回身,沉吟道:「此事似有人於背後有心作為,十大門派從各地趕來,居然無人知道,相隨而來的武林人士極多,如果不是九門提督警覺性高,及時回報,這些人混進京城,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話未說完不由一怔,身後,幾句話的功夫,秦長歌已經快手快腳換了一身俐落衣服,換了張面具,又順手扔給蕭玦一張,道:「去不去?」

  目光一亮,蕭玦喜道:「去!如何不去!素玄收了溶兒做徒弟,竟惹來這般禍事,我如何能不出面?要不是因為知道用朝廷武力解決江湖糾紛,會令素玄此生都為人不齒,我恨不得調善督營來,直接將十大門派滅了算了。」

  「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平衡和法則,」秦長歌已經舉步向外走,「這件事背後有什麼內幕暫且管不著,無論如何,這見鬼的十大門派,得讓他來得去不得。」

  出了院子,幾匹產自東燕的號稱「九花虯」的名馬,正神姿英發立於當中,秦長歌目光一亮,笑道:「好!」

  一側身看向楚非歡屋子,正想用什麼託詞騙得他不要去,卻發現屋子空空蕩蕩,桌上一支墨筆未乾,筆尖指著城東郊熾焰總壇方向。

  無奈的一笑,隨即皺皺眉,秦長歌嘆息一聲沒有說話,回屋裝了點楚非歡一向用的藥,正待上馬,身後屋子裡滾出一團球,爪子一撈就抓住了馬尾巴,大叫:「哥們一起去!」

  秦長歌一笑,蕭玦已經一手將兒子撈起,穩穩放在自己馬上,道:「那是你師博,又是為你惹的事,你是該出點力,我西梁的太子,本就不當畏首畏尾遇事退縮,走!」

  絕世名馬,追風躡月。

  四周的景物飛速倒退,頭髮在極速的奔馳中也被扯直。

  三人兩騎,奔向京郊「沐風山莊」,也就是現今的熾焰總壇。

  素玄自從放棄了做皇商,便只在京中留了一處大院作為聯絡點,舉幫掇遷到了京郊風景曠朗之處,自建了莊院,佔地廣闊,屋舍軒朗——他終究是習慣了北地高風朗日的壯麗景緻,不喜歡擠在人頭濟濟的京城。

  兩人還未馳近,便見整個莊院氣氛肅殺凝重,正門大開,紅色和白色相間的長長甬道兩週,每隔兩步,都筆直立著神色肅然的紅衣黑帶的熾焰弟子,這些人沈默平靜,但眉宇間悲憤憤怒之氣,隔老遠都能感受得到。

  在甬道的盡頭,以紅石徹成的飛騰火焰形狀的平臺之上,已經站了不少服色各異的人,擁著當中十個人,男女老少都有,正以各式武器憤憤搗著地面,不住叫駡。

  「素玄好大架子!到現在還不出來?」

  「是怕了嗎?以為做縮頭烏龜,咱們就饒你一命了嗎?」

  「跪下來磕幾個響頭,再把偷的秘笈交出,爺爺們就放過熾焰!」

  有人揪住負責接待的玄木堂主宋北辰,「喂,素玄呢?」

  冷冷撥開他的手,宋北辰抿緊的嘴唇鎖住所有不屑與恨惡,半晌淡淡道:「幫主在午睡。」

  哄一聲又炸開了鍋。

  「豎子競敢如此小瞧天下豪傑!」

  「叫他出來受死」

  「就衝你這句話,今日定然血洗熾焰!」

   ……

  罵聲裡,那十個中心人物一言不發,其中有個老者虛虛伸手攔了攔,眾人立時住口,顯見這人是此間首領人物。

  他神色鐵青,卻並無怒色,只是沉聲道:「我等遠道而來,求見素幫主,幫主便是這般待客的麼?」

  他的聲音一字字傳開去,每個字都引起莊院中懸吊在古樹上的巨型銅鍾的共鳴震動,嗡嗡聲不絕的震得人耳朵發麻,遠處的群山似乎也起了呼應,一時四面八方,俱是他的沉雅聲音。

  秦長歌眉毛一挑,笑道:「好雄渾的內力,唔,下盤功夫也好。」

  蕭玦遠遠看著,手一招,立時上來一個普通人打扮的侍衛,遞上紙條。

  看完,就手在掌心將紙條摧毀,蕭玦道:「嵩山掌門,木懷瑜。其餘九人分別為天機、終南、秦山、九華、萬殺、天龍和蓬萊、重玄、紫霄三大劍派,據說木懷瑜放出風聲,只要相助嵩山奪回重寶,必以秘笈中某項絕世武功相贈。」

  「懷瑜握瑾,他配用這樣的名字。相贈?笑話!」秦長歌譏嘲一笑,旁邊包子已經惡狠狠道:「我叫他懷孕落井,丫的想搶我東西!」

  秦長歌一拍兒子大頭,道:「等下少胡說,今天不是玩的。」眼見蕭玦示意兩人的護衛都隱身以待,便拖著兒子進了門口。

  今日熾焰幫大開正門,所有人不阻不攔,也符合素玄一向的性子,愛來便來,何須避讓?

  一進門便發現除了那些來挑事的,郢都周邊武林人物也來了不少,大多是受十大門派之邀,衝著武林至寶來的,還有些人,知道自己沒戲,但是來看看絕世高手大戰,對自身武功進益也有好處,素玄對七大門派掌門,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秦長歌目光一轉,看見院子山石後的祈繁容嘯天,一叢樹蔭的青石下,坐著改裝的楚非歡。

  他清澈的眼神隨意一轉,流泉般從秦長歌身上拂過,又看看蕭玦,眼神中並無波動,卻有意無意的對包子做了個手勢。

  包子立即不動聲色但速度很快的向那個方向移動。

  蕭玦鬱悶的抬頭望天,裝作沒看見,秦長歌忍不住一笑,目光轉動,突然輕輕咦了一聲。

  莊院兩側都是大樹,一株最大的翠蓋榕樹上,懶懶躺著紅衣男子,姿態如狐,散漫魅惑,火紅衣襟在翠綠濃蔭間若隱若現,宛如一道紅色的溪澗,大約是有些熱,他衣襟半敞,精致的鎖骨遠看去是一抹筆致驚豔的「一」,一線優美的如玉頸項自豔麗衣領間曼妙延伸,延伸出世間最為風雅的妙筆丹青者,也難以描畫的美好曲線。

  他彎膝曲腿,指尖在膝上輕敲,眼波縱然只對著那一盞他隨身不離的紅燈,也是放縱纏綿的。

  今天很熱鬧啊……秦長歌笑了笑,說實在的,玉狐狸不出現,那才叫奇怪呢。

  蕭玦在她注目玉自熙時也沒閒著,目光自人群中掃過,忽然輕輕一拉秦長歌,兩人避到離楚非歡很近的暗影裡,蕭玦道:「長歌你看西北角那兩個人。」

  目光落在西北角兩個形容普通的人身上,看了幾眼,秦長歌道:「你覺得哪裡可疑?」

  「左邊那個黑皮膚男子,」蕭玦盯著他的手,「他不像武林中人,他行路的步法,以及在身後斜背掛刀的方式,則像是久經沙場的將領,而且他應該不是本國的將領,他審慎而小心,時刻與身周的人保持距離,這般防範,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所有人都是敵人。」

  讚許的笑了笑,秦長歌低聲道:「陛下已較當年更具察人之能,真是可喜可賀。」

  赧然一笑,蕭玦道:「還不是當年你教的。」

  淺淺一笑,秦長歌道:「那他身邊那個人呢」

  仔細的看了看,蕭玦沉吟道:「此人幾乎一點特色都無,舉止細節更是無懈可擊,只是……看著他,有種奇怪的感覺,卻說不清是為什麼。」

  「那感覺就是,天生的敵意,」秦長歌語氣乾脆,「久居高位者,對於地位相當的敵對者,天生的本能。」

  瞿然一驚,蕭玦道:「地位相當?和我?」

  他當然知道這句話代表什麼意思,換句話說,秦長歌的意思是,這兩人不僅是敵國人物,甚至是帝國帝王之類的身份!

  這是何等驚人的消息,一個敵國帝王,怎會跑到西梁武林人物的地盤,去看這個什麼爭奪重寶的熱鬧?

  「不可能是魏天祈和魏天祀,這兩人現在都忙著內亂,這兩人絕不是女子,也不會是柳晚嵐和楚鳳曜,你的意思是,北堂嘯,或陰離?」

  「你忘記了一個人,說起來我雖沒見過,但你和他還有一面之緣,秦長歌眼波流轉,「會不會是他呢?很有可能啊……」

  「你是說……他?」

  蕭玦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立刻退後一步,向著改裝跟進來的隱蹤衛首領做了個手勢。

  秦長歌只是操著手,隱進了暗影裡。

  西北方向,那個斜斜倚在村邊,姿態平靜的男子,突然微一側首。

  眼光看似散漫的在場中流過一圈,隨即收回。

  他那輪過一圈的目光,看起來好像就和任何人無意間掃上一眼一般,沒有任何著重和出奇之處,但目光如劍的秦長歌,於短暫剎那,已經捕捉到了他目光的幾次難以察覺的停頓。

  他在玉自熙和蕭玦身上,各停留了一次。

  而楚非歡,在剛才那一剎那,忽然低頭彎腰去撿掉落的汗巾。

  秦長歌一抹微笑淡淡——今日何止是素玄的戰場?只怕來的人,都有活兒要做呢。

  此時午時已過,素玄仍舊沒有出來,眾人怒駡如潮,那老者也微微動了怒氣,再次沉聲道:「素幫主,我等依足江湖禮節前來拜山,你為何這般託大,遲遲不出,你當真藐視天下英雅如此?」

  最後「當真藐視天下英雄如此」十個字,他一字一頓說出,每個字都有如黃鍾大呂,震人心魄,便聽嗡嗡之聲不絕,隱約有細微裂開之聲,有人轉目一看,驚呼出聲。

  圍繞石台懸柱的十座足可容納小兒在內坐臥的巨鍾,忽然全部裂開,懸掛巨鍾的兒臂粗的鎖鏈,齊齊斷裂。

  他每說一個字,銅鍾便一震,最後一字結束,十座銅鍾,墜落塵埃,生生將地面砸破十個大洞,騰起嗆人的灰塵!

  有座銅鍾就在一熾焰弟子身側,銅鍾落下,砸斷了他的腳趾,那人痛得臉都扭曲了,卻硬是一動不動,咬牙瞪著對方連一聲呻吟也不聞。

  驚呼聲裡,熾焰幫人咬牙扭腮,皆露憤怒之色。

  這是明擺著砸場了,原先這些人一直想依照江湖禮節逼素玄交出瑯嬛秘笈,將來說起來也好聽些,如今終於耐不住動了手。

  熾焰幫近期正逢半年巡視之期,幫中總護法和赤火、黑水、金土三堂堂主都已分赴各地視察,幫中高層只剩下左右護法韓憑,梁份,和宋北辰。

  三人此時都在,大約是得了素玄囑咐,鐵青著臉一言不發,性子比較衝動的宋北辰幾次欲待沖上,都被韓憑攔住了。

  然而木懷瑜這一手內功也著實了得,收放自如,已至爐火純青之境,宋北辰也不會是對手。

  秦長歌露出疑感之色,喃喃道:「素玄怎麼回事?他不是這個性子,給人欺到這個份上,還不露頭?」

  一轉眼,看見楚非歡也在輕輕皺眉,微有些擔憂的看著正廳方向。

  卻忽然起了一陣風。

  柔和而凜冽,寬廣而淩厲,繚亂浮雲踏破星朗,轉瞬已是萬重山。

  風聲裡有人大笑道:「你們算勞什子英雄人物?」

  一樣是十個字。

  他卻不是一個字一個字運足力道才出口,而是隨意道來,流暢無礙,然而每說一個字,都令人彷彿整顆心都被人攥緊,大力往上撥了一撥,他十個字說完,石臺上七派人物間,功力淺的弟子齊齊噴出血霧,軟倒在地。

  十字說完,跌落地下的銅鍾突然不敲自鳴,撥地而起,竟逆沖而上,嘩啦啦一陣鐵鏈響,那鏈子如有隱形人搖弄般,昂首怒龍般自行攀援上古襯之梢,再次穩穩掛起!

  一片譁然裡,七派人物不由自主齊齊後退一步。

  以內力擊落銅鍾固然不易,但也只需取巧的將鎖鏈擊斷而已,聲勢驚人,還是因為銅鍾自身的重量墜落罷了。

  但將深深砸入地面的銅鍾再次拔起,銅鍾自身重量已逾千斤,便是抬起便已不易,何況人未出現,以聲傳功?

  天下第一人,名不虛傳。

  十派掌門神色已經凝重許多,互相交換了個眼色。

  秦長歌卻皺了眉。

  素玄……其性瀟灑散漫,並不爭強好勝,他如果故意先聲奪人,多半是由於情形急迫。

  比如當日施家村,比如前幾日觴山絕崖。

  難道……

  念頭未及轉完,白影一閃,快到誰都看不清是怎麼出現的,木懷瑜身後突然多了一個人,輕輕拍了拍木懷瑜的肩,微笑道:「木掌門,別來無恙啊?」

  練武之人,突然給人逼近後背空門,不啻送死,木懷瑜大驚之下霍然轉身,卻已撲了個空,素玄一錯步,已在丈外,背對著七大掌門,負手施施然,邁向石台連接的正廳幫主正座。

  他頎長挺撥的身姿,於午後清風裡飄起的雪白的衣角,都籠罩在一抹淡金色的陽光裡,舉步如登雲,輕盈如振羽,颯遝似流星。

  就那般,背對數百高手,無數敵視目光,不急不忙,負手走向他自己的幫主紫檀大椅。

  眾人屏息,怔怔注視他的背影,竟然沒有一個人敢於興起偷襲的念頭,就這麼白白放棄了最好的機會。

  樹稍上,玉自熙上挑的眼角突然飛了飛,盯著素玄的背影,極其特別的笑了笑。

  素玄坐定,舒舒服服向椅中一靠,一笑伸手,姿態優雅,「諸位,請,請坐。」

  眾人面面相覷,著實有些尷尬,坐?坐哪裡?椅子都砸碎了……

  因為剛才的失態而萬分羞怒的木懷瑜首先就掛不住面子,上前一步,寒聲道:「素幫主,也不必惺惺作態了,你偷竊我嵩山重寶《瑯嬛秘笈》,也該原物奉還了吧?」

  黑眉一挑,素玄目光轉落木懷瑜面上。

  目光相接,只是被這雙漂亮的鳥黑眸瞳一盯,不知怎的木懷瑜便覺心中一跳,聽得素玄慢慢道:「我偷?你的?重寶?」

  三個問號,說不出的諷刺,木懷瑜臉色變了變,厲聲道:「《瑯嬛秘笈》是我嵩山創派祖師風吟子得瑯嬛聖手親手所贈,歷年來一直珍藏於我篙山後山密洞之內,卻於半年前被你打傷我守洞弟子,奪走秘笈,怎麼,你還不承認?」

  「喂,老木頭!」

  接話的卻不是素玄。

  聲音從樹稍頂端傳來。

  眾人齊齊抬首。

      樹梢一分,探出一張笑吟吟的美豔面孔,光華璀璨,連這午後的陽光都失了色,「我說你腦袋怎麼長的?你的嘴皮子是怎麼好意思說出這番話的?瑯嬛聖手三百年前就死翹翹了,你嵩山創派不過二百年,你家祖師爺是怎麼得瑯嬛聖手『親手所贈』?夢會?還魂?還是你家祖師是個盜墓的,去扒了瑯嬛聖手的墳?」

  語氣慵懶,語鋒卻著實毒辣。

  撲哧一聲,人群裡有人忍俊不禁的低笑。

  老臉上泛起赤紅,木懷瑜暴怒轉身,盯著玉自熙,「閣下何人,為何出言無狀,辱及我派創派神聖祖師?嵩山上下,從此與閣下不共戴天!」

  「很好,我也不想和你戴同一片天」玉自熙還是媚笑如常,「我覺得好侮辱。」

  「你!!!」

  衣袖一飄,宛如一朵紅雲怡然落地,玉自熙姿態妖嬈的靠在村上,勾勾手指,「老木頭,我今日看你好生不順眼,你快來,讓我打發了。」

  他如此狂妄託大,木懷瑜反而不敢輕舉妄動,偏首問問身邊一個精幹男子,兩人低語幾句,木懷瑜目光突然一閃,再不理會玉自熙,反轉身冷笑盯著素玄,高聲道:「堂堂熾焰幫主,所謂天下第一人,不想也和官府勾結,依仗朝廷勢力對付我江湖漢子,你也配做武林中人!!!」

  此言一出,眾皆譁然,江湖中人最忌諱對上官府勢力,如今聽得這般說法,立時群情憤怒,性子急的已經開始大聲斥駡。

  素玄穩穩坐於座上,帶著一分難得的森冷的神情,注視著木懷瑜,他的目光沉冷若絕世名刃,自寒潭中初初撈起,帶著凜冽的光華四射,逼視著木懷瑜。

  被他目光一逼,木懷瑜也不禁窒了一窒。

  卻有清亮童音突然大叫道:「瑯嬛秘笈?不就在小爺我這裡?你個老頭找素幫主幹嘛?」



卷二:六國卷   第十九章  設陷

  一語如投石入水,激起千層浪。

  譁然一聲,眾人齊齊回首。

  便見小小影子,穿一身花裡胡哨的袍子,披著日光,飛竄到院子當中一座青石假山上,用力揮舞著手裡的冊子,笑嘻嘻大叫:「傻帽們,你們都被這老烏龜騙了!你們看看這是什麼?」

  武林中人目力都極好,早已看清那黑底皮封面,四個古撲的金色篆宇,《瑯嬛秘笈》,依稀正是傳說中秘笈的模樣。

  那孩子揮舞著冊子恨不得跳上一曲倫巴般,在假山上蹦來竄去,他動作誇張宛如賣菜般嘩啦啦掀開書頁,隱約可見書中畫著的練功的人形。

  噝的抽了一口氣,見獵心喜的人們,已有人來不及思考為什麼秘笈會在這孩子手裡,眼放異光就待猛撲。

  黑影一閃,木懷瑜閃身而出,伸手一攔道:「各位稍安勿躁,切莫上了這孩子當,《瑯嬛秘笈》是何等重寶,怎麼會落入一個幼童手中?」

  眾人也覺有理,已經衝出半個身形的人也訕訕停下腳步,那孩子也不急燥,拉開瀟灑迎風的八字步,橫刀立馬站在假山最高處,得意洋洋道:「老烏龜,有志不在年高,奪寶不看年少,你家祖師能扒死人墳,我為什麼不能扒?你家祖師扒遲了,拿的是假的,我扒出來的,卻是真的。」

  「胡說!!」木懷瑜大怒呵斥,「瑯嬛聖手墳墓世間無人得知應在何處,據傳在深水之下,無人能進,你一個小小無知孩童,如何能取出秘笈?」

  「咦?」假山上自然是太子掌櫃蕭溶同學,瞪著大而亮的黑眼睛,擺著忠字舞的經典姿勢,愕然道:「老烏龜,你說話好奇怪,既說墳墓無人知道在何處,又說在深水之下不能進——不知道在何處怎麼知道在深水之下?你家祖師真去過?不能進?」

  轟然一聲,眾人早已聽出這句話有些怪異,如今被包子一點撥,立時恍然,頓時目光異樣的瞅著木懷瑜——江湖中人,尊重光明磊落的好漢英傑,盜墓之類的事情,那是相當不齒的。

  被眾人這麼一盯的木懷瑜,老臉頓時漲得通紅,暗恨今日怎麼總是心神不寧,三十老娘倒繃孩兒,竟然被一個孩子抓了言語把柄,如今可謂顏面掃地,再拿不到瑯嬛秘笈,此行便虧到家了。

  暗暗咬牙,發誓無論如何,《瑯嬛秘笈》一定要拿到手,大不了以後武功大成,將這些人都殺了便是。

  何況那人說過,秘笈確實是在素玄手中的……

  「你家祖師不能進,我魚龍世家能進啊,」包子繼續感覺良好的在眾人目光籠罩下胡吹法螺,「魚龍世家聽過沒?聽過?沒聽過?沒聽過你丫還活著幹嘛?」

  「這孩子說話就是囉嗦」,奏長歌皺眉盯著兒子,「浪費口水。」

  她先前看見包子和楚非歡做了幾個手勢,估計兩人達成了某種意見,也不想攔著愛表現的小鬼頭,做她的兒子,不出奇點倒不正常了。

  蕭玦也不擔心,微笑看著兒子耍寶,善督營兵馬就掩在莊外不遠,怕什麼,捅破了天,爹給你補!

  此時場中亦起譁然之聲,魚龍世家,場中達到一定級別的高手都聽說過,據說是離國皇族的分支後裔,因為政變被放逐,在內川大陸各地遊蕩,這個世家的人都精擅水性,據說可在海底睡覺,在水中如蛟龍般敏捷勇猛,家族中上至八十老翁,下至三歲娃娃,都履海若行平地,只是這個家族向來神秘,從無人見過。

  正因為也是傳說中的家族,眾人反而又相信了幾分這孩子不過五六歲,看起來也平平無奇,若不是家族中人,如何知道這個神秘世家?

  包子打鐵趁熱,將冊子一揮,得意的道:「咱看不慣你們栽贓陷害人,什麼素幫主偷秘笈?他看得上你這爛秘笈?明明就是我下海去玩無意中揀到的,你們不信?我背段書你們聽聽,站穩了,可別栽倒啊……子午卯酉四正時,歸氣丹田掌前椎。面北背南朝天盤,意隨兩掌行當中。意注丹田一陽動,左右回收對兩穴。拜佛合什當胸作,真氣旋轉貫其中口氣行任督小周天,溫養丹田一柱香...」

  呼!

  砰!

  啊!

  三聲忽響,響於剎那間!

  半空中幾條人影乍起又分。

  隨即,數條人影砰然落地,重重砸在石臺上人群中,人群哄的一聲惶然後退,隱約聽得有人嘶聲道:「你……好狠……」

  稍傾,自人腿縫裡,慢慢流過一條條豔紅鮮血,自地面緩緩扭曲成怪開的圖案,如枝枉橫斜的老樹,漸漸聚成血泊,猩紅的倒映著藍天古樹,白雲假山,還有玉自熙和素玄諸人,冷笑譏誚的目光。

  台下一片混亂。

  有人撲上去,悲呼:「師父!」

  有人憤聲大罵:「木懷瑜你這個奸惡老賊!」

  更多人目光驚恐,退下石台。

  奏長歌望向楚非歡,後者對她展開淡淡笑意。

  而蕭包子,抱著肚子在假山之上,無聲仰天大笑。

  適才,那一段《瑯嬛秘笈》內的絕世功法內容,終於刺激得慾望升騰的諸高手出手相搶。

  十大門派本就利益各異,其中七大門派向來同氣連技,還有幾大門派名自為政,此次木懷瑜為了一壯聲勢,以利相誘,達成了十大門派共同進退,但是其間心思各異,便予人可乘之機。

  如此促成了楚非歡以毒攻毒之計。

  你以利誘達成聯盟,我以利誘拆你同盟。

  於是包子一番做戲,諸人立時爭相出手。

  其中和木懷瑜向來不和,只是因為貪圖可分得絕世武功的紫霄、九華、萬殺三派掌門,重寶在前,有獨吞的機會怎可放過。包子話音未落,長空裡如鷹飛起數條人影,直直撲向假山。

  然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早已心生防範的木懷瑜,連同素來和他一鼻引出氣的天機掌門靜玄子,立即貼身而起,掌力無聲無息,重重擊在同伴後心。

  三掌門不防同伴驟下殺手,後背整個空門大露,一聲慘呼裡齊齊栽落。

  木懷瑜和靜玄子偷襲成功再不猶豫,雙雙如鷹攫食般撲向包子。

  卻被早已等在假山後的祈繁和容嘯天攔截下來,祈繁笑道:「兩位成名武林垂三十年,今日當著天下英雄面,對一垂髫孩童出手,羞也不羞?」

  笑聲裡一伸手,金鐧上藍光閃閃,擺明了淬毒。

  容嘯天則悶聲不吭,單手一掣風聲虎虎,用的居然是重型武器韋陀杵,杵上還更為惡毒的改裝了一個三菱刺,刺上遍佈小刺側鉤,他橫臂一甩便是沉重的銀光之牆,夾雜尖利嘯聲,牢牢擋住了包子,讓人無從下手。

  那兩人為了偷襲都沒來得及拔出武器,半空之中的仰撲姿勢又是空門全露,哪敢和這樣的殺神武器對招?恨恨一扭身,霍的翻回,鎩羽而歸。

  這一番起落攻襲暗殺對陣,只發生於剎那之間,武功稍低一點的人根本就沒看清始末,只知道三大掌門撲起又落地,他們落地的同時,木懷瑜和青玄子也悻悻回歸。

  而三大掌門已經重傷。

  紫霄、九華、萬殺三派的門人,眼見掌門被暗襲重傷,悲憤之下紛紛撲上,要向木懷瑜和靜玄子討個公道,嵩山和天機門下自然也不是吃閒飯的,撥劍掣刀,悍然迎上,一時竟然砰砰乓乓,自己先混戰起來。

  慘呼聲不斷響起,不斷有人被利器刺入胸膛,撥出,帶出噴湧血泉,不斷有人殘肢斷臂的倒地,在冰冷的石地上慘叫著滾來滾去,不斷有人,在製造著他人的死亡,或被他人製造著死亡。

  鮮血浸透了白石臺面,地面上屍體越來越多,有七大門派的,更多的是那三派的。

  木懷瑜鐵青臉色,死死盯著包子,眼光如蛇,包子渾然不懼,不動聲色欣賞著自己挑起的這一場無數人傷亡的混戰,眼看那三派勢弱,被殺得節節後退,不能和其餘幾派形成勢均力敵的平衡之勢,有些惋惜的搖搖頭,高聲叫道:「咱背首詩給諸位聽啊,很好聽的——老天給我一雙腳,教我如何屹立不倒,可我只學會了——逃跑;老天給我挺拔的腰,教我如何百折不撓,可我只學會了——招搖!老天給我靈巧的手,教我如何耕作勤勞,可我只學會了——管他媽的是敵是友,殺掉!」

  他笑眯眯的看著臉色如鍋底的木懷瑜,繼續火上澆油,「還有一首,專門寫給掌門你的——大海啊,你全是水;馬兒啊,你四條腿;掌門啊,大爺我氣歪你嘴!」

  童音清亮的大笑裡,包子慢條斯理將收進懷裡的秘笈再次取出,打開黃面,將內容,遙遙對著木懷瑜。

  「瑯嬛第一式:炒菜十八招。」

  「瑯嬛第二式:鍋臺水上飄」

  「瑯嬛第三式:切菜大神通。」

  ……

  喝罵聲打鬥聲刀劍聲哭泣聲戛然而止。

  眾人都呆呆瞪著包子手中,冊子上畫的練功圖形背後,原先被他手指擋住的鍋臺菜刀蒸籠等物。

  就就就就是這個孩子胡編亂造的東西,引得三位掌門重傷待死,引得十大門派尚未對敵便自相殘殺,引得三大門派子弟凋零,並將註定在武林史上永遠抹去?

  啊!!!

  紫霄劍派向來以女子為主,掌門小師妹秋紫岑,那個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的女童,遍身鮮血中突然持劍向天,發出一聲淒絕的厲吼。

  厲吼聲上衝雲霄,諸人默然聆聽,只覺無限寒意自心而生,恍惚間心生黯然。

  利慾之心,殺人無形。

  出師未捷,便已折損。

  這又算什麼?

  厲吼之後的秋紫岑,恢復了平靜,恨恨一抹唇間血,下死眼盯了木懷瑜一眼,一扭頭,道:「走!」

  還有人心有不甘,哭道:「掌門她……」

  「現在我是掌門!」秋紫岑決然一喝,轉身冷冷看向木懷瑜,「姓木的,今日你有種就當著天下英雄面,滅了我紫霄滿門,否則紫霄劍派但留得一口氣在,必取你木懷瑜性命,不死不休!」

  她語氣鏗鏘,殺氣凜然,雖鮮血滿身但毫無狼狽,只挺立於一片狼藉的屍首鮮血之間,風聲猛烈,吹起少女長髮,黏住額間鮮血,她理也不理,撥劍出鞘,橫劍一砍,一截血肉模糊的小指落地!

  連一聲冷哼都無,她厲聲道:「以此為誓!」

  木懷瑜目光閃爍,一言不發,此女年紀雖然幼小,但烈性非凡,留著確實禍害,可是如何能當天下英雄之面,在虎視眈眈的熾焰幫眾之前,滅她滿門?

  今日……處處不諧啊……

  見他無話,秋紫岑看也不看自己的殘指,轉身就走,三派弟子,抬起自己的掌門,默默跟在她身後,眾人無聲的,讓開道路任他們離開。

  走到包子面前,秋紫岑突然停住,容嘯天目光一閃便要上前,被祈繁拉住。

  目光複雜的注視包子半晌,秋紫岑出奇的一言不發,包子自假山上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她,意外的,卻對她挑了挑大拇指,道:「你很好,將來你若要找我報仇,記得來郢都正陽門內一號找我。」

  難得正經的笑了笑,包子又道:「我會饒你三次性命。」

  輕輕一震,秋紫岑目光有些困惑看了看包子,終於默然而去。

  秦長歌仰頭望天,咕噥:「正陽門一號?你為什麼不說大儀殿一號?還有你這叫什麼?泡妞?你丫才五歲啊……更莫名其妙的是我,我才十八歲,還沒談戀愛,為什麼就要見到兒子對姑娘多看一眼,就下意識的考察未來媳婦?」

  旁邊蕭玦,滿臉黑線,默然至無語。

  那廂楚非歡,則目不轉睛的看著秋紫岑遠去的背影,半晌輕輕搖頭,秦長歌一眼看見覺得好笑,忍不住對他微微一笑。

  怔了怔,楚非歡自己想想也覺可笑,眼光裡流露笑意。

  這一刻這一隅的溫暖與默契,無聲流動。

  ……

  現在石台之上,只餘下了七大門派。

  其餘原本來助拳的武林人士,經此一番變故,已經看出了木懷瑜虎狼之心,這種人怎麼可能在秘笈到手後將武技分享?只怕給了你再殺你滿門拿回來——權衡利弊,都已覺得完全沒有必要趟這趟渾水,紛紛退下石台,做出兩不相幫的觀戰姿態。如此熾焰壓力頓減。

  偌大的石臺上,現在只站了七派子弟,頓時顯得有些孤清。

  木懷瑜想依靠人多勢眾逼迫素玄乖乖交出秘笈的打算已經落空,現在率七派圍攻也不上算——雖說他們趁虛而入,現在熾焰幫高手大多不在,但熾焰子弟多以彪悍聞名,真要拼起命來,即使能贏,己方也要元氣大傷,何況還有個號稱天下第一的素玄在。

  如此……只好啟用那人的第二個打算了……

  「素幫主,」木懷瑜上前一步,「你好計策,用一個黃口小兒,便殺傷我三派高手,木某佩服!」

  「這位小兄弟,素某不認識,但是素某佩服他,他今日所作所為,諸位儘管算在我素玄身上,與他無關,」素玄視諸人於無物的漫然端坐不動,紫檀虎皮大椅雕刻著飛旋的蒼鷹,襯得他氣勢淩雲宛如神祇,冷然道:「素某也佩服你,素某決定把天下第一的名號讓給你。」

  啊?

  眾人愕然,連木懷瑜也一臉驚訝,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天下第一何等風光稱號,他要公開相讓?他怕了?可能嗎?

  竊竊私語中,素玄慢務斯理的道:「當然,前面要加幾個字。」

  「心黑無恥,天下第一!」

  玉自熙立即笑吟吟接上。

  抬眼,對著玉自熙一笑,素玄臉上的神色,滿滿贊同。

  台下諸人望望兩人,極有默契的都退後一步。

  任誰都知道,今日之事,是多年來武林難遇的大戰,所發生的諸般事體立即就會傳遍天下,名動江湖的天下第一人素玄給木懷瑜的這番評語,必將人人皆知跟隨他終身,話說到這個程度,素玄已經動了真怒,木懷瑜也絕不可能容忍如此侮辱,兩人之間的一戰,在所難免。

  一時人人屏息,等著這南北兩大高手對決。

  極度寂靜中,只聽得悠長的呼吸聲,以古怪的頻率響起,是木懷瑜在調勻氣息。

  然而半晌後,卻聽得他慢慢笑道:「素幫主,今日並非木某一人之事,七大門派的兄弟們,都要和你討個公道,木某何能,敢搶諸位先。」

  「公道兩字,你不配說,我聽了影響食慾,」素玄仍日沒有笑意的微笑,灑然往椅上一靠,緩緩道:「素某很懶,素某剛才午睡睡得不夠盡興,還想補一補,不耐煩一個個來,你們,一起上吧。」

  「豎子放肆!」七大門派中脾氣最爆的重玄劍派掌門習千帆連鬍子都飛了起來,老夫第一個教訓你!」

  這是真的打算車輪戰了,台下眾人雖然早有預料,也難掩譏嘲之色——習老傢伙,你一把年紀了,把無恥內功練到這般面不改色,也著實不簡單啊。

  不防木懷瑜伸手一攔,陰笑道:「素幫主小視天下英雅,我等卻不必輕視自己,何必車輪戰?輸也要你輸得心服口服。」

  眾人再次愕然——木懷瑜改了心性了?有這麼光明磊落的?

  秦長歌卻對著蕭玦一笑,低聲道:「喂,生意來了。」

  蕭玦目光閃亮的看著那七人,低笑道:「好極,好極——」

  果然聽得臺上木懷瑜道:「我等七人,今日向熾焰幫挑戰,各人比試一陣,點到為止,以場數多者勝,勝者向敗者提出一個要求,如何?」

  轟然一聲,這回眾人再次拜倒在木懷瑜的卑鄙算計之下。

  誰都知道現在熾焰高手盡出,剩下的能和七大掌門一戰的只有左右護法和玄木堂主,而且很明顯玄木堂主不會是他們中任何一個人的對手,只要安排得當,除了對素玄那場必敗之外,七大門派是贏定了。

  這比對素玄車輪戰好——素玄名動天下,先前那一手以聲馭鍾著實驚人,七個人就是連番上,只怕也要多少折損一半,萬一素玄下殺手更是後果不堪設想,如今素玄只能戰一場,又只能點到為止,等於將這絕世高手拘住了,而現在的熾焰,又如何能找出足可和對方七人對戰的七大高手呢?

  木懷瑜目光陰森的看著素玄,這番算計他不可能看不出來,如果他不答應的話——

  素玄抬眼,目光越過木懷瑜在場中一轉,朗然一笑,道:「好!」

  這下連木懷瑜也愣住了。

  素玄卻只用琉璃般光華通透的眼眸冷冷看著他,道:「木掌門,既然是比武,當然要公平,你可以從你方任選高手參戰,我也可以,對不對?」

  「那個自然!」木懷瑜大喜,立即接口,「素幫主自然可以任選高手參戰。」

  「那好」素玄道:「請吧。」

  乾元四年七月十三,郢都東郊,佔地廣闊的熾焰幫,迎來了自成立以來最為居心叵測的敵人,武林風雲史,則迎來了參與者級別最高,最為翻覆詭詐的一幕鐵血傳奇。

  這一役自日正當空始,至血月隱於雲層之後止,七場對戰,尤以後四場名動天下,成為江湖挑戰史中的經典戰役,世代傳唱不衰。

  在這一役中湧現出來的幾個神秘人物,更成為江湖中人在漫長的歲月中,不斷提起並興致勃勃猜測其來歷的永恆話題。

  而那幾人自此一役後便銷聲匿跡,從此再無在江湖中出沒,彷彿只是為了這場挑戰而出現,之後便閒雲野鶴無覓處,其神秘更令眾人感興趣,每個人都說那幾人一定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人物,否則絕無那般機變武功,殺氣悍然。然而所有人翻爛了武林冊,數斷了手指,排遍了所有形貌個性相似彷彿的人物,也無法準確找出對方的真身。

  最後只好歸結為世外高人,說不定有的還是素玄的師門兄弟,不是說武林中人,無人得知素玄的師門麼?

  沒有人知道。

  風雲起,滄海怒,只為一個女子的一首天下長歌。

  七月十三,午後。

  人數眾多卻突然歸於寂靜的熾焰總壇。

  靜到可以聽見蒼蒼遠山上的木葉墜落的聲音,那層巒疊嶂深處,隱約有樵子放歌的曲調,音節鏗鏘明朗,遙遙聽來,像是一曲為即將開始的決鬥唱響的戰歌。

  第一場,終南派掌門胡炳毅對熾焰左護法韓憑。

  兩人勢均力敵,各自苦戰,在第七百招上,胡炳毅一鎚擊在韓憑左肩,碎了他肩胛骨,韓憑的長鞭則硬生生打斷了胡炳毅的小腿。

  兩人一時都失去再戰之能,平局終場。

  第二場,重玄掌門習千帆對玄木堂主宋北辰。

  宋北辰本就是熾焰二流高手,四堂主中最弱的一個,對上內力雄厚擅長外家功力的習千帆,那是絕對不可能有勝算的,眾人都心裡有數,素玄更是早早便在座上道:「北辰,盡力便好,不必以命相拚。」

  對著素玄微微一躬,宋北辰肅然道:「幫主,你遭小人侮辱,受此不白之冤,這亦是我熾焰之辱,想我幫縱橫天下,什麼時候受過這等欺負來著?如今只有不惜此身,以血還血而已!」

  他說得殺氣騰騰咬牙切齒,眾人聽得都是一凜,心想今日可謂得罪熾焰到底,將來熾焰報復可如何是好?

  看了直爽莽撞的宋北辰一眼,素玄溫和的道:「北辰,我知道你的心情,只是此事冤有頭債有主,某人居心叵測煽動武林同道與我為敵,這個帳,我終究要著落到他身上算的,你放心。」

  這話是擺明不和今日盲從的人計較了,眾人都舒一口氣,想著素玄滴水不漏瀟灑優雅,雍容之風令人心折,果然不愧是年紀輕輕便執掌天下第一大幫的第一人。

  習千帆已經等得不耐,在臺上獰笑道:「兀那小子,哪來那許多廢話?死了就安靜了!」

  宋北辰鐵青著臉上前,也不例行施禮,二話不說,長劍一展立如星稜四射,光華漫天,呼嘯著向習千帆當頭罩下,竟是一招「鳳唳九天」的殺著!

  習千帆心存輕視,漫不經心,哪想到這小子招呼不打上來就是殺手,失去先機之餘,又被抱著必死之心的宋北辰著著搶攻,一時竟然手忙腳亂,眼看著竟要輸。

  眾人驚呼聲迭起,雖知宋北辰失了比武現矩,但是木懷瑜等人心地陰私欺上門來辱及人家幫主,屬下以命相拚也是忠義所在,江湖中人敬重好漢子,所以一時都忘記自己的尷尬立場,忍不住叫起好來。

  叫好聲裡卻見宋北辰左膝忽然一軟。

  只是那麼電光火石間微微一傾。

  高手過招,失之毫釐謬以幹裡,剎那光陰便可以讓對方輸十次。

  習千帆立即扳回了劣勢。

  素玄的黑眼睛,微微往場上一瞟,露出一絲若有所思神色。

  宋北辰失去搶佔的先機,立時大落下風,習千帆深恨剛才被這小子逼得狼狽,眾目睽睽下大丟面子,已經不再顧及什麼「點到為止」的規矩,招招衝著宋北辰要害,都是殘忍至極的殺手。

  第五百一十七招上,習千帆一個虛招,攻宋北辰胸腹,宋北辰中計側身相避,不防習千帆的掌力竟然自己轉彎,呼的擊向宋北辰後心!

  掌風雄渾,足見十成真力,驚呼聲裡,眾人都已以為宋北辰必死。

  然而習千帆的右膝,突然也軟了軟。

  也就那麼剎那間微微一傾。

  掌力斜斜落空,只擊中宋北辰左臂,悶哼聲裡,宋北辰左臂立時軟軟垂下,他猶自不肯棄戰,咬牙奔上。

  「夠了。」

  座上素玄淡淡開口,衣柚一拂,氣勁如牆,宋北辰再也難以前進一步,素玄轉頭看著木懷瑜,道:「這場我們認輸。」

  木懷瑜目光閃動,他當然知道這場比試裡雙方都有貓膩,只不過一為取勝一為保命,掃了場中一眼,他一時不能確定相助已方的人是誰,無論如何,能在素玄面前做手腳,此人武功之高,也是難以想像了,想著己方有這樣一個超等高手暗中助陣,心中著實安定許多。

  拈鬚微笑,他道:「素幫主乾脆爽快,佩服。」

  第三場,秦山掌門宋治辰對熾焰右護法梁紛。

  這兩人都功夫輕靈,宋治辰的「飛鴻渡水」身法和梁紛的「青雲縱」都是武林中馳名的輕功,兩人高來高去,滿場遊鬥不休,身法煞是好看,看得人眼花繚亂。

  可惜梁紛畢竟年紀輕了此,內力不如修煉多年的宋治辰,終在第八百招上,以一著之失敗北。如此,三局一平兩敗,熾焰處於劣勢。

  只要再贏一局,七大門派便接近勝利。換句話說,熾焰不能再敗。

  然而熾焰高手,尤其以內外兼修名滿江湖的總護法易天擎,俱都不在總壇。

  眼看熾焰除了素玄外再無高手,眾人一時不知是喜是憂,想著木懷瑜如勝,少年成名驚才絕豔的素玄一定會被逼自盡,這麼一個聲勢煊赫的幫派從此要被毀滅,著實也是件頗扼腕的事。

  一時看著素玄的目光,宛如憑弔。

  第四場,木懷瑜陰笑著手一引,天機掌門靜玄子,目光梟厲的邁步而出。

  靜玄子,號稱南地第一劍法名家,劍法兇悍狠辣,迅捷無倫,號稱「驚羽」,據傳舞劍之時,但凡飛鳥經過,哪怕離得再遠,也必被劍氣掠羽,哀啼而亡。

  是十分難纏的人物。

  他冷笑,聲音亦如梟,道:「誰來受死。」

  素玄的目光,遙遙落在場中。

  一人步出,亦冷笑,道:「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9 01:57 AM

卷二:六國卷   第二十章  決鬥

      眾人回首。

      夏日午後陽光燦烈,其人逆光而出,一時難辨容顏,只覺得長髮如墨,身形修長如玉山孤松,黑色錦袍上雲紋繚繞,隨步伐行動不斷變幻,遠遠行來便覺風神尊貴吸引,令人難以轉開目光,及至行到近前,看容貌也不過普通男子,然而卻也不覺得失望,只因為那深邃純黑眸瞳,寬闊如深海,偶一轉動,便光華厲烈,鋒銳逼人。

      擁有這樣一雙明亮雙目的人,怎麼會是尋常人等?

      靜玄子的目光在對方身上上下一轉,聲音尖利的道:「取下你的面具來。」

      來人自然是蕭玦,馬上帝王血液中的好戰因數,自然不甘人後,早年軍伍之中,沒事也要拉人鬥上三場,自登基後,君臨天下的同時也失去了和人拼鬥對戰的愉悅,如今這機會實在難得,蕭玦實在開心得很。

      素玄目光一凝,已經認出了他的身份,愕然之下不由看向秦長歌,後者對他展開不可察覺的笑意,暗示:無妨。

      確實無妨,蕭玦少年時武功底子便打得極好,後來軍伍之中耳鬢廝磨,秦長歌有意無意更是替他伐筋洗髓,千絕武功雖然礙於門規沒有全傳,但選教的也是精中之精,最適合他練的武功,這些年蕭玦從未擱下,靜玄子兇悍又如何?論起悍勇,誰怕誰啊。

      石臺上蕭玦負手而立,衣袂飛揚,對剛才靜玄子的問話聽若未聞。

      目光閃過凶光,靜玄子聲音又快又急,「你沒聽見我的話?」

      「戰就戰,廢話那麼多做什麼,」蕭玦這才看他一眼,語氣傲然,「別吠了,你不配。」

      凶光更厲,似欲噬人,靜玄子二話不說,哧一聲,比尋常劍更長更窄,宛如毒蛇般的劍鋒明光一閃,流行曳空般剎那到蕭玦喉間!

      飛快的劍,快得令人不及眨眼!

      根本也不眨眼,蕭玦一腳刷的倒踢,風車般螺旋一轉,已經避過要害殺招,只是招式已經用老,在所有人都以為無論誰都必須要在這樣迅捷無倫的劍勢下先選擇後退的時候,而後退便一定失卻先機的時候,「不後退皇帝」蕭玦,忽單掌就地一拍,橫地而掠,黑色身影如游龍般刷的竄前,橫臂一拉,一截如同秋水的劍鋒神奇的自腰間匹練般閃出,轉眼到了蕭玦掌心,蕭玦立即轉身掄臂,劍鋒巍巍如高山壓頂,一氣呵成的一劍橫砍!

      那一劍竟要將靜玄子攔腰橫斬!

      大開大闔,不遮不掩,氣象雄偉,攻殺淩厲,老遠亦可感受到撲面之風,觀戰眾人噝的倒抽一口冷氣,面面相覷……這位比靜玄子更兇悍!

      一驚之下驚而不亂,靜玄子畢竟是一代宗師,半空一個倒竄已避開這雷霆一劍,饒是如此,他站定後腰帶突然裂開掉落,空蕩蕩的道袍散開來,本就瘦如枯竹的身形越發嶙峋,宛如一截竹竿挑著件衣服,看來著實有幾分滑稽,眾人忍不住哄笑開來,怔了一怔靜玄子青色的臉孔微生薄紅,還沒來得及反應,對面蕭玦卻已又是一劍,一丈外劍風猛烈,直劈他天靈!

      橫劍一架,鏗然大響,連連被挫性子彌辣的靜玄子,大怒之下揉身展劍撲上。

      劍凝江海之光,劍起風雷之聲,蕭玦以帝王雷霆之舞,展大漠長河一般的雄渾悍厲劍法,一劍比一劍快,一劍比一劍狠,靜玄子號稱快劍,卻也不得不打起全部精神應對蕭玦連綿不絕狂風暴雨般的劍氣,兩人以快打快,以悍對悍,一時只聽得場中叮叮叮叮之聲不絕,到得最後因為快到一定程度,百十劍也只如一聲,一黑一黃兩條人影翻騰卷躍,快如流年,眾人看得心旌搖動目不暇給,數著那劍招漸漸被那超速頻率所控制,竟胸悶得喘不過氣來,接著便聽見幾聲大喘,幾個功力較低的武林中人,竟然一口氣接不上來,暈倒在地。

      有人瞪直了眼睛,喃喃道:「大開眼界,大開眼界,此生不虛,此生不虛……」

      有人心跳如擂鼓,激動之下抓住自己的劍躍躍欲試,掌心裡全是薄汗,所謂兇悍,所謂狂猛,眾人行走江湖多年,都自以為見識過,然而直到今日,才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悍然!

      那個劍法如波風雷暴般的男子,氣勢驚人無人可比,他根本連一招防守都沒有,全是攻殺,按說這樣完全沒有防護的劍法對上高手是很危險的,然而唯因殺氣過於凜冽,劍氣縱橫如密網,所以試圖穿越劍網的招數,在那般驚人的氣勢面前都有如弱草飄搖,瞬間被攪成斎粉。

      就像自然地力量,山洪海嘯,突臨人前,其實不可能完全橫掃席捲,其實未必沒有逃生的機會,但那般震天撼地的強勢氣勢,會先控攝住人的心神,令人無力興起抗拒的念頭。

      對付兇悍的人和劍法,在功力相當的情況下,唯一的辦法,就是比他更兇悍,誰壓住誰,誰就贏!

      蕭玦本就是那戰鬥意志強烈的人,越拚殺越勇悍狀態越好,劍招如江河狂湧,目光似日月經天,灼灼逼人,靜玄子氣勢被奪節節後退,根本沒有機會反擊,只得一個後空翻連著一個後空翻躲避他的殺招,每翻一次都可以看見空蕩蕩道袍中的灰布褻褲,著實不雅,竊笑聲不斷響起,好面子的靜玄子由此不敢再翻,於是更加捉襟見肘的狼狽,眾人又是驚訝又是好笑,好笑之餘又是相顧駭然……武林中什麼時候多了這麼一位劍法剛猛氣勢逼人的頂級高手?

      先出手的以快劍聞名的靜玄子,竟然會被逼到沒有再次出劍的機會!

      場中劍光如衝天巨浪,如水晶之牆,如連天烈火,如呼嘯颶風,蕭玦劍勢連環,奔湧不絕,靜玄子不住後退,退、退、退……

      「哧!」

      軟劍形似飛龍,龍首上一顆黑曜石斑斕華光於驕陽下四射,宛如殺人眼,冷冷瞪著靜玄子咽喉。

      蕭玦的劍,終於停下。

      停在了被逼到石台邊緣的靜玄子喉前。

      風停雨歇,雲盡光收,漫天殺機逼成一線,逼向敵手要害,蕭玦衣袍與黑髮在風中飛捲,比髮更黑的眸子,冷冷看向靜玄子鐵青的臉。

      他一言不發,卻比說了一堆話的勝利者更能給人壓力,全場瞪著他穩定掌心中的璀璨劍鋒,手指扣在掌心,滿手冷汗的等著他輕輕向前,刺入。

      這一霎如此漫長,漫長到極度的寂靜和緊張之下,被無盡殺氣籠罩著的靜玄子無法自控的咕的嚥了一口口水,聲音響的全場都聽得見。

      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的那一刻。

      就在靜玄子開始考慮是不是先開口求饒換得自己一命時,蕭玦突然冷冷一瞟,收劍。

      流星一抹,乍現又隱,極輕微的「嗆」一聲,全場人卻都不由自主的震了震。

      聽得臺上風神非凡的黑衣人淡淡道:「下次腰帶換個結實點的。」

      看也不看滿面紫漲的靜玄子一眼,蕭玦轉身便走。

      遠遠的,他向樹下似笑非笑注視著他的少年,微微一笑。

      「嗤!」

  桀驁狠辣心有不甘的靜玄子,在蕭玦轉身的那一刻,突然滿面狠毒的旋身飛劍,長劍飛射,射向近在咫尺的蕭玦後心!

  殺了你,我便能挽回我的恥辱!

  萬眾驚愕,不及反應!

  蕭玦背對靜玄,前行!

  驚羽之劍,剎那便至!

  ……

  蕭玦忽然矮了下去。

  修長雙腿一滑,前後一字劈下!

  這一矮,只剩下半人高,劍尖險險從他頭頂飛過,而蕭玦立即彈起,以一種難以維持平衡的姿勢向後傾身單足而立,一腿猛力上向抬後彈踢,直直踢過自己後仰的頭頂!

  啪一聲剛剛飛過的長劍被他猛力轉向踢向身後,如電飛過他平行成直角,姿態如飛鶴的身體,以比剛才更為猛烈的力度和速度,射向飛劍出手,正得意獰笑撲上前的靜玄子胸膛!

  他一番動作快如閃電,於靜玄子,只看見出手的劍,幾乎立即便神奇的向自己飛來!

  靜玄子大驚之下也算反應超絕,立即向後便倒。

  而對面,踢出飛劍的蕭玦淩空翻身,突然重重一拳,鎚落地下。

  一拳落,石台裂。

  石板砌成的臺面被擊碎翻開,翻出一條深溝。

  靜玄子後倒的腦袋,頓時重重碰在深溝翻起的白石上。

  一聲悶響。

  他眼前頓時煙花飛越,星光四散。

  那些星光有些奇異,灼熱、微腥、鮮紅、衝天而起再如雨傾落。

  撲啦啦落在他瞬間枯乾的面上。

  驚呼聲如潮響起。

  旁觀諸人,經歷了有生以來,最為迅速,最為翻覆,最為淩厲和不及反應的一幕暗殺與被殺。

  他們看見一場可謂山崩海嘯的驚世劍法。

  他們看見一代宗師對敵手的背後卑鄙暗算。

  他們看見那個高貴男子宛如背後長了眼睛,以一個常人難以達到的柔韌和力度,以宛如長空之鶴的矯健淩厲身姿,回踢暗劍。

  他們看見堅硬石塊被計算精準的擊碎。

  同時四散的還有靜玄子胸口上激越標出的鮮血!

  第四場,靜玄子死!

  震驚到了一定程度,便是緘默。

  沉靜肅殺氣氛中,烈烈夏風裡蕭玦不屑抬腿,冷笑道:「早知道你會這樣!」

  啪一聲將靜玄子屍首踢飛,正正落於木懷瑜腳下。

  碎石刷拉拉落地,砸在木懷瑜袍角,木懷瑜臉色兇狠的抬首,惡狠狠盯著蕭玦,道:「規則點到為止,你卻動手殺人,不能算勝!」

  此言出萬眾譁然,天下還有這樣無恥的人!

  蕭玦勝出時留靜玄子一命,枉為一派掌門的靜玄子卻在極近距離下施以暗算,那力道,明擺著是要殺掉蕭玦的。

  無恥到一定程度,是敵是友都會心生不齒,一些脾氣激烈的漢子,已經鼓噪起來。

  七大門派中人也有人面露不讚同之色,畢竟大家日後還是要混江湖的,將臉皮撕破到這種程度,以後怎麼抬頭見人?

  而上座素玄已經冷然道:「你毀約無信,我自然也可以,餘下的也不必比了,我直接殺了你們便是。」

  權衡利弊,木懷瑜知道自從假秘笈那一場混戰,自己佔盡的先機已經損失大半,再過分下去,連看客的人心都轉向素玄,今日七大派便難以收場,當下冷哼一聲,不再說話,卻對天龍門掌門任清珈使了個眼色。

  任清珈緩步而出,此時天色將黯,熾焰幫眾點起火把,映的石臺上一片通明,火光裡那掌門卻還是少年,眉如翠羽眼若點漆,形影清瘦斯文溫雅,真真是風度翩翩的美男子,他上前,不急不緩的向素玄一施禮。

  眾人面露驚訝之色——他要挑戰素玄?

  有部分人露出惋惜之色,這個任清珈,據說當年也是臨危受命的少年掌門,短短數年間重新起複天龍門,躋身七大門派之列,據說武功神秘,行事為人也極出色,年紀雖輕,卻是僅次於木懷瑜的厲害角色,若是折在素玄手下,倒是可惜了的……

  素玄在座中欠身回禮,卻微微生出一絲猶豫,他只能出戰一場,去贏這個任清珈……實在不上算啊……

  未及他站起,已有人輕笑道:「長得不錯,雖然和我比差了不少,不過也配和我過招了。」

  話聲裡,紅衣如火的男子,已經意態飛揚的上前來。

  他掌中紅燈豔光流動,不抵他容色煙水迷離,他笑嘻嘻的看著任清珈,將他從頭看到尾再從尾看到頭,目光火辣赤裸,半晌癡癡笑道:「我府裡還差個養花的小廝,看你眉清目秀可憐見的,跟了我去可好?我會好好疼愛你的。」

  語氣輕佻,全不將馳名天下的一派掌門看在眼裡,有些天龍弟子已經開始怒極喝罵,任清珈輕輕擺手,罵聲立止,玉自熙目光一閃,笑意更深了幾分——這人年紀雖輕,卻挺有威望,很好,很好。

  「閣下是朝廷中人,」任清珈聲音也如他這個人一般,清如流泉,「怎能參與到江湖爭鬥中來?」

  「誰說朝廷中人就不能參與?再說我現在也不是朝廷中人,」玉自熙眨眨眼,神情妖媚,「我三年前就加入熾焰幫啦,現在是玄木堂中一名頭目,」

  已經行到秦長歌身邊的蕭玦聞言不禁一笑,悄悄罵道:「這傢伙說鬼話的本事越來越厲害了。」

  秦長歌卻皺眉看著那個任清珈,半晌道:「這個人不簡單呢……」

  台上任清珈似笑非笑的轉向一臉尷尬的宋北辰,問:「宋堂主?」

  宋北辰看著玉自熙,吃吃答不出話來,那邊素玄已經接口笑道:「敝幫之幸。」

  任清珈無聲一笑,不再說話。

  玉自熙緩緩轉身,將手中紅燈在石台側的一株樹上插好了,紅燈蒙著精緻的半透明紅色霞影紗,影影綽綽映著持燈人如畫眉目,玉自熙似乎很自戀的忍不住停頓一會,在燈前掠髮整鬢,自我沉醉的欣賞。

  他身後,任清珈負手向天,很有耐心地在等。

  銀河寥廓,漫天星子化成流光之泉自天際一瀉而下,映著屏住呼吸觀看臺上美人的武林人士,映著赤紅石台,紅燈嬌豔。

  紅燈前美人對燈整衣,實在也算是很美的畫面。

  就是時機好像有些不對。

  玉自熙卻根本不管,只在大戰前,隔了數丈背對敵人,專心致志的,無比自戀的,欣賞自己。

  似乎嫌燈紗黏了灰有些不清晰,玉自熙伸手,去撣燈上的灰。

  他伸手,向前。

  星光飛越!

  如剎那掌間牽起一抹跨越長天的流虹,又似拉開了一段摺疊的月光,或者鋪開了一截飛瀑!

  長笑聲裡,玉自熙倒飛而起,半空中一個大翻身,那自紅燈中突然拉出的如流星如鳳羽的長形武器,已經銀光夭矯跨越數丈距離,向任清珈當頭劈下!

  台下一片哄然!

  任誰也沒想到這個妖魅絕色的男子,竟會以這般詭異的方式和角度出手,出手後的絕殺陰毒更是令人咋舌,一出『大劈手』。竟擺明瞭要把對方頭顱劈爛!

  這般出人意料防無可防的殺手,誰曾見過?

  哄然聲裡,誰都以為,負手向天毫無防範的任清珈,死定了。

  流光飛舞,當頭砸下。

  銀光罩遍任清珈全身,毫無死角。

  銀光裡,任清珈突然奇異的笑了笑。

  手指一抖,彩光一閃,再一閃。

  幾乎玉自熙對燈整髮拉出銀色鎖鏈的剎那,他掌間忽然飛出一條絲索,手之一捻,絲索立即分成無數條彩色細絲,每條不過頭髮粗細,自五指間源源不斷生出,瞬間橫織豎排,漫天裡都是五彩光芒。

  鏈鎖飛至,他的絲網也已成。

  便聽霍霍有聲,那些彩色絲線如有生命般,尋著鎖鏈中的環孔鑽了進去,自動的繞上幾圈,每條絲線都綁牢了一節鎖鏈。

  溫和一笑,任清珈猛然揮手!

  嘩啦啦一聲,鎖鏈被拉得筆直,停在他頭頂上方,再也無法前進一步。

  風吹起一陣濃雲,刮得古樹簌簌作響,微微起了涼意,一抹淡淡光暈罩上石台,已經入夜了。

  層雲逶迤,月光一暗又明,那光色有些朦朧,隱隱發出淡紅的顏色。

  血月之夜。

  淡紅月色下,紅衣男子和淡青長衫的少年,相隔一丈遙遙而立,紅衣男子手中銀彩閃爍的鎖鏈和淡青衣衫少年五指間七彩絲線糾纏在半空,在風中不住抖動,時不時發出撥琴般的輕吟。

  真真是一副很美的畫面。

  如果不去仔細看鎖鏈上的隱隱藍光,和絲線上淡淡黑氣的話。

  媚然一笑,玉自熙忽然伸指,一彈。

  鎖鏈每節環扣,突然刷的一下齊齊生出倒鉤,啪的將絲線割斷!

  彩光一斂。

  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絲線悠悠落地。

  眾人籲一口長氣……還是這人狡猾啊……

  然後那鎖鏈仍然處於被扯直的狀態,沒有回到玉自熙控制之中。

  仔細一看,才發覺那絲線居然只是外面一層的包裝,絲線割斷,裡面還有一層內筋,是灰色的彷彿野獸筋骨一般的東西,細得幾乎看不見,但連玉自熙的利刃也無可奈何。

  眾人再抽一口氣……原來這個也不差啊……

  美目水汪汪的一瞟,玉自熙笑讚:「好!我看上你了!」

  任清珈微微一笑,答:「我不養孌童。」

  ……

  輕笑若鳳吟,玉自熙衣袖一拂,「流雲飛袖」無聲無息暗勁一湧。

  鎖鏈頭突然脫節飛出,直打任清珈面門。

  極速飛射所產生的呼嘯聲裡,玉自熙笑道:「打掉說話不中聽的牙齒。」

  任清珈微笑,輕輕「呸!」了一聲。

  一道黑光被他「呸」了出來,自齒縫間電射玉自熙雙眼。

  眾人早已經看呆了。

  這叫什麼打法?

  到現在為止,兩個人連步子都沒挪過,聯手都沒遞出過。

  還隔著丈許遠近。

  居然已經各自試圖殺了對方三次。

  這兩人,一個比一個狠毒啊……

  偏頭讓過黑光,玉自熙揚起弧線優美的下頷,深深看了一眼天上的血月,忽然唱歌般的輕輕道:「我不耐煩了……」

  他懶懶一伸手,鎖鏈突然起了一陣奇異的波動。

  灰筋越抖越急,晃起弧影,竟有被抖落的勢頭。

  任清珈慢慢綻開一抹輕靈的笑容,五指一抹,灰筋顫抖立止。

  隨即,鎖鏈和絲線,都安靜了下來,一動不動,仿若被時間或兩人在暗夜中碰撞的火花,凝固。

  遠處暗影中的秦長歌,忽然皺了眉,蕭玦咦了一聲,想起什麼似的,抬頭看看天上朦朧血月,恍然的哦了一聲。

  無可奈何的嘆氣,秦長歌道:「這人呀……明明和你不是一個性子,有時候和你還挺像的……」

  「唔……」蕭玦目光明亮的看著她:「長歌,有個問題我想問你好久了。」

  「嗯?」秦長歌心不在焉的問,目光一直流連在場中。

  「你是不是看上玉自熙那個小白臉了……」

  「啊!」

  一聲忍痛的低呼。

  秦長歌笑嘻嘻轉頭,看著扭歪了俊臉的臉的皇帝陛下,輕輕道:「我穿的是高跟鞋。」

  ……

  玉自熙和任清珈,彷彿被一條鎖鏈和一些絲線定住了,以同樣揚手的姿勢,無聲而恆定的立於場中。

  眾人一開始摸不著頭腦,隨即便明白,兩人竟然拼起內力來了。

  真詭異啊,明明都是心有千竅花招百出的狡猾人物,卻偏偏最不合常理的,最蠢的,拼起了內力。

  月色遊移,血色越發深重。

  銀鏈光輝亦越發璀璨,宛如日光下粼粼水波,逼人眼目。

  灰筋隱約間在漸漸拉長,然而無論拉得多細,始終不斷。

  玉自熙的媚笑,有點點僵,好像掛在臉上的一個美豔面具。

  任清珈溫和清淡的笑容,也失卻了先前清逸自在的韻味。

  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相對的,玉自熙的臉色卻漸漸起了微紅,如白玉之上飄落桃花,灼灼的豔麗。

  眾人都是行家,知道兩人都已到強弩之末,生死勝負,當真只是一發間。

  屏住呼吸,每個人都在等待最後戰局的揭曉,這場決鬥決然不同先前靜玄子那場狂風暴雨般的猛烈快速,讓人盡情體驗招式的痛快淋漓的快感,這是靜止的,陰沈的,殺機暗湧的決鬥,其兇險,卻分毫也不遜於先前那場。

  時間在慢慢流過。

  月上中天。

  漸漸西移。

  移過簷角,石台,古樹,移上古樹上插著的紅燈。

  當月光正正落於紅燈之上時。

  忽然血光一閃,驚虹乍起!

  紅燈突然不動自轉,旋起血紅的月光,那紅光以一個精準的角度激起,虹橋般落於銀彩斑斕的鎖鏈之上。

  銀紅光芒交織,光華大盛,那光如此熱烈喧囂,隱隱間似有妖異圖案不住飛舞,令看見的人都不由心神一窒,下意識的微眯雙目。

  任清珈也不例外,他正對著鎖鏈,首當其衝,瞬間被這強光刺激得眼睫一顫,朦朧間彷彿看見烈焰之後,雪山皚皚,隱約有黑髮赤足女子,身子曼妙,作驚鴻飛燕之舞。

  那舞姿鮮明亮烈,宛轉妖嬈,蓮步鳳舞環珮飛旋,舉手抬足間無限風情,明明只是一個模糊地影子,那扭動踏步間,卻也自噴薄出刻骨的誘惑,任清珈雖然武功強絕,但畢竟還是少年,許多年清心寡慾,哪經得這般噴血的畫面?頓時內元一瀉,心神一昏。

  只是那麼一瀉,就足夠了。

  玉自熙所謂比拚內力,等得就是這一刻。

  任清珈內力一瀉,玉自熙內力立即狂湧而上,手中的鎖鏈突然直起如棍,怒龍般飛射,重重擊在任清珈胸口!

  噗的噴出一口鮮血,任清珈如斷線風箏般飛了出去,半空中猶在嘔血。

  玉自熙手指一轉收回鎖鏈,順手將灰筋也沒收了,笑吟吟一個優美的轉身,道:「你不錯,我就『點』到為止,繞你一命。」

  他擊碎了人家幾乎整個胸骨,還毫不臉紅的說『點』到為止。

  木懷瑜扶起臉色死灰的任清珈,面色卻比任清珈更難看。

  第五場,任清珈重傷。

  至此,七大門派和熾焰,各邊兩勝兩敗一平,勢均力敵。

  眾人連著看了兩場驚心動魄手段奇詭的絕世爭鬥,現下更多的心思,倒是希望不要錯過這場註定要轟動天下,百年難得一見的絕頂比試,早已打消了奪寶之心。

  現在七大門派還沒參戰的,只剩下木懷瑜和蓬萊劍派掌門江欽。

  看木懷瑜的臉色,他似是動了震怒,打算親自出手了。

  果然,眾人目光彙集處,木懷瑜臉色陰沈,上前一步。

  素玄曬然一笑,再次打算站起,結果卻發現人群後,那兩人在拉拉扯扯。

  「不行。」

  「行。」

  「你武功未成。」

  「上次施家村中蠱,陰錯陽差成了。」

  「真的?」

  「假的我就賠你銀子。」

  「也不用賠銀子,去龍章宮陪我談一夜心就成。」

    ……



卷二:六國卷   第二十一章  絕戰

  第六場,木懷瑜終於出戰。

  素玄的目光,有些擔憂的落在笑嘻嘻邁出的少年——秦長歌身上。

  隔了距離不能如蕭玦一般試圖阻攔,但是他眼神裡滿是詢問和不讚同,「別逞強。」

  秦長歌目光遠遠的瞟過去,眼神裡將他的意思原本奉還,「你也別逞強。」

  苦笑了笑,素玄知道自己瞞不過她,自己出來得遲,出來後始終沒有移動過,一直在不動聲色調勻氣息,別人也許發現不了,但她一定看得出來。

  當日和上官師叔一戰,最後師叔打得興起,硬拉他在觴山雲海之間足足戰了三日,力竭而罷戰,兩人都損了真元。

  他本來回來就打算閉關的,結果一回來就遇上這事。

  無奈之下硬是拖延時間,簡單的進行調息療傷,勉強使了那手以氣馭鍾,沒給木老狐狸看出破綻,使完便覺得心跳如鼓汗出如漿,硬是支撐著不動聲色的坐了,前面五場比試中,他一直在抓緊時間恢復。

  對於她現在的武功,素玄自然知道已經不同往常,那日和師叔戰後,擔心她安危,素玄特意趕回扶風亭看了看,結果發現了秦長歌那一鞭掃出的驚人效果。

  按說論武功倒也未必不可一戰,只是木懷瑜這個人陰險毒辣,不是易於。

  而且素玄也擔心那個神秘人背後作梗。

  先前北辰那一戰那人出手,被他攔下,之後蕭玦劍鋒猛烈嚴密,打發太快,而玉自熙那一戰又太慢幾乎沒有動作,無從遮掩,那人都無法鑽空子,如今木懷瑜這一戰,會是個什麼狀況?

  此時場中人亦盯著步出的少年──前面兩場出現的都不是熾焰中人,但是極其意外的絕世拼鬥,這場,這個看起來更年輕,年輕得有些單薄的少年,又會給出什麼奇蹟?

  或者,奇蹟終於要在老奸巨猾的木懷瑜手中結束?

  而素幫主手中,到底藏了多少張神秘的王牌?

  如果他們知道這些王牌都是不請自來,而且等級高到令人咋舌的話,不知道又會怎生驚嘆了。

  夜風凜冽,火把飄搖。

  王牌之三秦長歌,優哉遊哉出臺來。

  她在上臺前,將長髮散開重新紮了一下,又束了束腰,然後空著雙手,笑得很溫柔的看著面色凝重的木懷瑜,以完全不同於蕭玦淩厲,玉自熙魅惑的個人散漫風格,隨隨便便站到了木懷瑜對面。

  木懷瑜目光一縮……這小子沒有武器?

  然而他也不言聲,只是雙手一振,現出一雙精光四射的奇形爪型武器,共分三爪,可張開可閉攏,爪尖略長,向內彎曲,遠看去鋒銳無倫,不用想,這種東西一旦碰著人身,那一定是連皮帶肉挖出一大塊,創口血流不止而死的。

  前面兩場比試給他的震撼太大,以至於他現在完全不敢小覷對方,甚至不想表現大方的提醒對方應該用武器。

  他不提醒,底下的人卻已開始騷動,誰不知道木懷瑜的「捉魂爪」由中川鍛造大師長谷渾親手製造,是天下十大利器之一,爪下抓死高手無數,號稱「飲血神爪」,這個清瘦得風一吹就倒的少年,託大到這種程度,不是找死?

  有些性子磊落的漢子已經喊起來,「喂!拿個武器啊,他拿個很厲害的!」

  秦長歌微笑拱手,做了個謝的姿勢。

  又對木懷瑜伸手示意,請。

  目光猙獰光芒一閃,木懷瑜殺機頓現──小子,你託大最好,等你死了就知道,面子永遠沒有性命要緊。

  雙手一拱,木懷瑜做出回禮的姿勢。

  冷光一閃!

  一個拱手禮剛做到一半,順勢一個拋手,木懷瑜的捉魂爪已飛光電射,慘白爪尖直抓秦長歌胸口!

  一陣哄然。

  「娘的,卑鄙!」

  假山上包子大怒,立時問候了木懷瑜祖宗三代。

  爪尖將至,利風嘶嘶,精擅武器製作的大師,親手打就的絕頂武器,本就具有最強的速度和破壞力,一時劈開空氣的聲響,亦宛如抓裂。

  眼看將到秦長歌要害!

  秦長歌突然伸手,手腕在最先到達的中間爪尖一磕!

  啪!

  她手腕上一個黑色手鐲般的東西突然張開,掉落,和爪尖碰出巨響,一溜火花明紅暗紫的閃現,秦長歌手指一推,手鐲快准狠的套進爪尖,秦長歌順勢一捏,卡擦一聲。

  手鐲合攏,鋼爪關閉,爪子剎那間變成拳頭。

  一個鐵板橋大後仰,秦長歌哧的一下從拳頭下滑了出去,後背平貼在地,單腿向上一蹴!

  正對著身形已經完全撲過來木懷瑜襠下!

  行雲流水,狠毒絕倫。

  全場仰倒,齊齊「噝」一聲噝出一股氣流,蕭玦臉色白了白,開始慎重思考這一招的破解方式,以備後用。

  木懷瑜老臉通紅,半空中大喝一聲全力翻身,罡風怒卷,鋼爪再射,向著躺在地下還沒來得及翻身的秦長歌抓下。

  秦長歌豎起的靴尖突然飛出一截黑色鋼絲般的東西,她雙腿一攪,那鋼絲盤旋扭曲而上,活活有聲,已經纏上衝著自己而來左邊鋼爪,隨即迅速一個滾翻,啪一聲,被纏緊的左邊鋼爪被她翻滾之力一帶,再次閉合。

  被對方以出奇手段連毀兩爪,木懷瑜露出憤怒猙獰之色,低喝一聲,右邊鋼爪突然扭了個詭異的角度,擊向秦長歌還連著左邊鋼爪的腿,力道之大,存心要把她雙腿敲碎。

  單手一揮,手上一個不起眼的戒指突然彈出薄薄刀刃,就地一劃,秦長歌劃斷靴尖黑絲,一滑間已到了木懷瑜背後,頭也不回一撒手,又是一截神奇出現的黑絲,黑絲上還有個奇怪的白白的東西,秦長歌揮手一掄,啪的黑絲再次搭上木懷瑜右邊鋼爪。

  早已吸取了教訓的木懷瑜哪會重蹈覆轍,立即催動真力,鋼爪光芒暴漲,瞬間將黑絲化成塵霧,獰笑著木懷瑜來勢如電,鋼爪化成漫天爪影,向秦長歌當頭罩下。

  木懷瑜果然功力非凡,招式精妙內力雄渾,飛爪捲起的風聲劇烈呼嘯,站得近的人連髮髻呼啦一聲竟被捲散,貼著頭皮向後狂亂飛舞,面帶震訝之色的人們一邊忙著束髮,一邊緊盯著場中那個單薄瘦弱,在巨大壓力之下不住搖晃,一直退到石台邊緣,看似就要輸的少年。

  有人在嘆氣……這孩子出手狠辣詭譎,卻奇異的舉手投足間行雲流水流暢如詩,應變更是驚人,剎那間連毀兩爪,實在是難得的高手,可惜好像功力不夠啊……

  有人則詫異的盯著最後那個完好的右邊鋼爪,怎麼每次開闔,都拉開白色的黏黏的東西?而且隨著開闔次數的增多,整個右邊鋼爪都似乎黏上了那東西?

  看了半天沒看出名堂,便將注意力轉回看起來支撐艱難的少年身上。

  只有蕭玦,雖緊盯著場中,但並不擔心,他看出秦長歌看似身形搖擺,如風捲浮萍般漂移不定,但身姿有度,每個動作精確協調,幾乎每次移動,都精確的躲過了對方內力氣流的擠壓,而且那種躲避,精確絕倫,分毫不差,可見秦長歌對自己體力身法的控制能力,已經到了驚人的地步。

  換句話說,既然能很好的控制自己,那麼木懷瑜就殺不了她。

  果然是秦長歌這種懶人的打法啊,多一點力氣都不肯出。

  秦長歌一直在退……已將至石台邊緣,木懷瑜目中精光閃耀,一絲冷笑浮現嘴角。

  秦長歌似是根本就沒發覺自己下一步就會栽落石台,猶自被雄渾的爪風逼得繼續後退。

  她突然一腳踩空。

  著月白色緊身衣的身影一晃,驟然消失在台前。

  驚呼聲起。

  被打下石台了?

  木懷瑜毫不猶豫上前一步,最後一個鋼爪狠狠張開到最大程度,如餓狼之口,飛撲下噬!

  下一瞬,秦長歌忽的從石台邊呼的一個三百六十度大旋轉,飛彈而起,彈起的剎那間,她手中突然多了一把亂七八糟的樹枝樹葉等玩意,秦長歌眼疾手快的將這些玩意,猛的向撲面而來的鋼爪中一塞!

  眾人驚呼,有人在搖頭,據說很多人在應對木懷瑜這個鬼爪時都採用過這一招,想用東西卡住利爪,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失敗的人無一例外都死了,雖然不知道死的原因,但這招,看起來是最好的辦法,但八成是木懷瑜的陷阱。

  這孩子明明很聰明的樣子,看樣子落下石台也是故意的,然而這下不知深淺,聰明反被聰明誤,要倒楣了。

  早在秦長歌落下石台,伸手去抓樹枝時,木懷瑜便露出笑意。

  他甚至微微放緩了進逼力度,好給秦長歌騰出空來抓樹枝。

  他的鋼爪,有個無人知道的秘密。

  鋼爪在被猛力塞入異物時會被觸動爪心內的機關,噴射出毒針毒液,要知道但凡想塞東西進爪心,必然要冒險選擇在正面對著鋼爪的極近距離內動手,這個距離,一旦中招,便是大羅金仙也無法逃脫。

  多少成名江湖垂幾十年的名宿高手,都折在這一陷阱下。

  這也是木懷瑜最大的秘密和制勝法寶。

  秦長歌果然採用了這個方法。

  風聲裡木懷瑜得意大笑,道:「我這捉魂爪還怕你這個──」

  他笑聲突然戛然而止。

  右邊鋼爪,並沒有如以往那許多次般,噴射出該噴射的東西。

  也沒能啟動機關,將雜物自己推出。

  那團亂七八糟的東西還在裡面。

  大驚之下木懷瑜急忙以指力推動鋼爪機簧,不想機簧彷彿被什麼東西堵死,竟然毫無動靜!

  而對面秦長歌一聲輕笑,突然一扯髮帶,霍的一抖!

  髮帶在風中月色下刷的抖開,斑斕五色色彩瀲灩,本極柔軟的東西,被灌注了真力,看來便如一條鋼鞭。

  秦長歌飛身而起,啪的一鞭!

  鞭向木懷瑜不使鋼爪的左臂!

  翻轉身再一鞭!

  鞭石台邊上的樹!

  再一鞭!

  鞭地面!

  霍霍霍霍四聲,剎那間秦長歌以難以目視的速度連出四鞭,除了第一鞭擊向對手,其餘每鞭都打在了別人想像不到的地方。

  她半空中翻滾的身子靈巧如一隻美麗的雁,散開的長髮流蕩出優美的弧度,那般翻驚搖落隨意撥染的姿態,令人目眩神迷的風華無限,無數人在那一刻都癡癡張大了眼,目光隨著那身形翻轉而起落,心中模模糊糊的想:如果這是一個女子,那該是怎樣的絕世容華?

  台下,臺上,那些或沈默或鋒銳,或瀟灑或魅惑的男子,亦目光複雜的看著那身影,月色下有人仰起臉,迎上那一抹清寒;有人微微笑起,笑容宛如日光;有人帶著惆悵之色,遙望山巒深處,彷彿想從那裡看見一些不可觸及的往事;有人似笑非笑,輕輕撫摸手中紅燈。

  這月夜裡,心深處泛起的無聲潮汐,滅了誰的繁華,濕了誰的心岸?

  ……

  髮帶為舞,驚世一舞。

  不帶女子柔媚之姿,摒棄男子陽剛之烈,擁有中性卻廣大的美,如這輪毫不曖昧的清涼月色般,騰起,翻轉,搖曳,劈落!

  木懷瑜以爪為棍,橫擊飛帶!

  擊飛的飛帶橫貫長空,秦長歌一個翻身躍上,身姿輕盈若羽,腳踩飛帶,若天女降世,衣袂飄然飛過木懷瑜頭頂。

  木懷瑜如蒼鷹般騰起,不能再張開的鋼爪揮舞起巨大的光牆,隆隆推向秦長歌後心。

  「嚓!」

  極其輕微的一聲。

  躍動的火光裡有什麼一閃。

  木懷瑜半空中的身子忽然僵了僵。

  隨即他有點踉蹌的跌落,卻腳一歪跌入地上一條裂縫!

  慘呼聲起!

  而秦長歌一笑回首,半空中一翻身髮帶又在手中,反身一掄霍的纏繞上木懷瑜脖子,背對他一勾,硬生生將木懷瑜勾了過來!

  橫掌一拉,將呼吸瞬間窒息的木懷瑜摜倒在地,秦長歌扯緊髮帶,在血色月光下,慢慢,一笑。

  那一笑睥睨眾生。

  ……

  台下的眾人,早已和木懷瑜一樣,瞬間把呼吸丟掉了。

  這叫什麼打法?

  為什麼所有情況都出乎意料?

  該噴射機關的鋼爪沒有發揮作用。

  木懷瑜好好的突然不動。

  那揮空的幾鞭子,更是不知奧妙。

  只有寥寥幾人,看清了從秦長歌偽裝栽落石台後的剎那戰局。

  只有更少的人,才弄明白了那鋼爪的奧秘。

  早在秦長歌劃斷靴尖黑絲,第一次試圖搭上右邊鋼爪卻被木懷瑜摧毀時,鋼爪便被秦長歌盯上了,那黑絲完全是假像,關鍵是要將那白白的東西送入鋼爪,那個東西很有黏性,進入鋼爪後黏附其內,隨著鋼爪不斷開合,漸漸被拉開得到處都是,黏滿堵塞了鋼爪內發放毒針毒水的機關孔眼。

  她撈取樹枝樹葉時,袖筒裡滑落一枚三稜刺,被她順手嵌入樹身。

  她永遠未雨綢繆,在好久以前的某件事中便為下一件事做鋪墊,以至於沒有誰能摸清她的行事規律,那些潛藏的平平無奇舉動中的細微動作,如浮雲琢磨不定。

  隨即她一鞭激得木懷瑜飛起,腳踏髮帶誘使他改換方向,再一鞭抽上樹身,將三稜刺擊飛而出。

  方向正對著木懷瑜後心。

  木懷瑜哪想到她人在前方背後無人處卻有暗器飛出。

  他中刺,栽落。

  正栽在秦長歌第三鞭打裂開的地面上。

  那裂開的地上,秦長歌剎那間已經撒上一把針。

  ……

  何謂精準殺人?何謂利用一切條件手段層出不窮的殺人?秦長歌早在前前世,還是十四歲少女時,就曾手無寸鐵,只用山崖上一切事物,就將自己的大師兄逼下絕崖。

  區區木懷瑜,何足道哉?

  能栽在開國皇后的「自然殺人法」下,他應該覺得榮幸。

  特別是那白色的黏物,那是祈繁終於研究出來的唯一一款口味正常的糖,黏性極強,秦長歌和包子都愛吃,打算開發研究成口香糖在風滿樓試推廣,她口袋裡隨時都有這糖。

  口香糖使用第一人,木懷瑜好運氣。

  ……

  將手中的髮帶鬆了鬆,秦長歌現在還不想殺木懷瑜,她俯身,盯著木懷瑜終於露出驚惶之色的雙眸,輕輕道:「誰叫你來的?」

  一邊問,一邊將木懷瑜拖到樹前,他前方是素玄,右側是蕭玦,左側是自己,後方是樹。

  那誰,在我問出答案來之前,我才不給你滅口的機會。

  木懷瑜盯著她,嘴唇蠕動。

  秦長歌附耳過去,半晌微笑,道:「好,你懂事,我留你一命。」

  她緩緩直起腰,環視全場,接觸到她目光的人都不由自主一縮,聽得她淡淡道:「你覺得還有比的必要麼?」

  木懷瑜臉如死灰,諸人也默然,都覺得到了這地步,實在沒有繼續的理由了,江欽,難道還會是素玄的對手?

  熾焰至此,已是大勝。

  看著木然不語的木懷瑜,和生出畏縮之態的江欽,秦長歌一笑,橫腳一踢,道:「帶著你的人,滾罷!」

  砰一聲木懷瑜偌大的身子被她直直踢飛出去!

  卻不是踢向七大門派當中。

  而是踢向台下人群,西北角,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那裡,人們紛紛愕然抬首看著木懷瑜突然飛來,再重重砸落。

  只有一個人,並沒有去看木懷瑜。

  而是突然側首,看向秦長歌。

  那目光似乎很遙遠,但轉瞬便跨越長天到了秦長歌眼底,那目光宛如天涯滄海之上生起的明月,光華滿海,每一橫波蕩漾都意象闊大,綿延無際。

  又或是塞上寒冬,冷月清笳裡飛落的雪花,於無盡的暗黑的底色裡,驚心的明亮而又自由不羈,於茫茫黃沙中作呼嘯之舞。

  只是那一眼。

  這個極其普通,普通得全無特色的男子,突然從一群精幹彪悍也面目平凡的人中脫穎而出,超然人群之外而淩駕風雲之中,看來宛如金光燦爛的神祇。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

  突然微笑。

  同樣睥睨驕傲,久居上位者抓握風雲萬事底定的清貴微笑。

  然後,他退!

  完全無視砸向他的木懷瑜,什麼作勢也沒有,突然一拉身邊同伴,箭似的向後彈射!

  宛如挽在彈弓上被射出的飛石一般,急速倒退!

  砰一聲他速度極快的撞上院牆,再毫不停留的消失在那個巨大的洞中。

  他退得令人難以想像的快。

  然而對於早有準備的人,再快也沒用。

  蕭玦和楚非歡,在秦長歌「滾罷!」開口之時,各做了一個手勢。

  蕭玦豎臂一揮!

  楚非歡彈出煙花。

  院牆外的凰盟屬下,和掩在院中的侍衛,依次將暗令傳出,一里地外的善督營,齊齊出動。

  遙遠天邊忽有華光閃耀,隱約有鳳唳之聲。

  白影一閃,清越長嘯滾滾而過天際,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耳側好像突然起了一陣風,還不及回首,便見石台上座,一直安然端坐觀戰的素幫主不見了。

  下一眼,便見空中淡金身影一閃,一人躍上圍牆,單手一掄,一圈金碧二色的光輪如另一輪太陽燦爛顯現,光輪所過之處,隱約有人影不斷撲上又載倒。

  而素玄直如飛雲,直撲那個淡金身影。

  半路上他遇見一揚手的秦長歌,接住了她拋來的一件物事,毫不猶豫的往嘴裡一扔。

  那人單手擊落無數敵人,猶自能施施然轉身,二話不說對素玄便是一掌。

  掌力如海嘯,奔騰連環不絕而來,四周起了濛濛的霧氣,那些不斷閃動的影子,撞上那層霧氣,便再也無法接近一步。

  素玄單手一劃,手掌白如玉石亦堅如玉石,劃開淡金霧氣,掌力一攏,一團,一揉,竟將那虛無的霧氣揉成金球模樣,手指一彈,金彈子般砸向對方!

  呼嘯聲裡他大笑,晴朗語聲穿越天際,遠遠傳到遠山之外。

  「都不用費心了!這最後一場,是素某的!」

  嘩啦一聲人群如潮湧上。

  素玄終於出手!

  天下第一人和神秘人的絕世拼鬥,又該是怎樣傳說千年的武林神話?

  今夜已經產生了太多的神話,何妨再多一個?

  很多人激動得渾身發抖,為自己有幸參與武林盛事。

  很多人飛快而癡迷的在地上畫劍招步法,被踩了手也渾然不知。

  這一夜之後,江湖中湧現了很多走剛猛路線的高手,江湖上的殺手殺人的手法更加奇特詭異,江湖人誕生了以改造武器為生的行業,養活了很多人。

  這一夜對江湖的影響,無法估計。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人群湧上。

  再蹬蹬後退。

  前面撞翻了後面的,後面的正要罵人,忽然覺得巨大強猛的真力逼來,如巨浪當頭,也不禁踉蹌後退,又撞翻自己後面的,而自己後面的那個,準備開罵時又在迎接新一浪的氣浪……

  一波一波,如大海生濤毫不休止,沒有人能夠在素玄和那金衣人之外五丈方圓內站穩,到最後所有人都和糖葫蘆一般滾成一團。

  最後只得蹲在地上,看牆頭上那兩個人影,絕世一戰。

  翻騰起躍,快如極光,淡金玉白光暈中兩個身影的招式幾乎無人看清,兩人所經之處,諸物全毀,隨著他們的快速移動,一截一截的圍牆有如冰雪在陽光下融化般無聲靜默的坍塌,而落地後,兩人每踏出一步,地上便是一道深長的裂縫,灰塵漫天,全部激射到五丈之外的眾人腦袋上,光暈中兩人塵埃不染,依舊宛如謫仙。

  光華太過明亮,遠看去如用雙目直視陽光一般灼眼,有人眯縫著眼,眼淚漣漣的堅持數數,喃喃道:「三百招……三百零一……這天下居然有在素玄手下走過三百招的年輕人……」

  地上很快全是裂縫,兩人又戰到樹上,秦長歌負手石台之上,看著兩人之戰,一笑道:「今日熾焰總壇只怕要全毀了,阿玦你可得賠修繕費。」

  包子慢條斯理從口袋裡掏出個墨鏡,架在鼻樑上,從容觀看那兩人的拼鬥,漫不經心的一揮手,道:「我負責!銀子掙來是幹什麼用的?花的!」

  「師傅拜了是幹什麼用的?幫你背黑鍋的!」秦長歌沒好氣的一拍他大頭,「哪來的墨鏡?」

  「乾爹聽我提起這個,用離海黑水晶給我磨了個,」包子擺出一個蠟筆小新的pose,得意,「如何?」

  「很好,」秦長歌微笑,等到包子展開一個大大笑容,才道:「很抽風。」

  ……

  忽有人驚呼:看地面!

  眾人這才發現,地面上,剛才那些裂縫竟然不是雜亂無章的,素玄踏出了一條卍字的圖形,而那金衣人龍飛鳳舞的畫了個奇怪的符號。

  有人偏頭,用步子去描,喃喃道:「這是什麼怪物?」

  秦長歌眯著眼看著那圖形,眼神裡暗潮洶湧。

  仰頭去看樹上,更看不清了,只看見樹葉飛射,片片都如飛刀般在半空中旋轉,綠色的塵霧一陣陣激起,再一陣陣消亡,那綠葉飛刀忽成雁行忽成盾形忽成尖刀形,發出淩厲的尖嘶攻向素玄,而素玄馭動所有枝條,忽成網忽成刺忽成橋,變幻萬千而又分毫不讓的回擊過去。

  轟!

  百年古樹也經不起這般摧殘,在剎那間被剃成光頭後,頹然倒地。

  長笑聲裡那淡金人影輕輕一踢,巨木如柴禾般輕巧飛起,他半空一個飛踢,雙人合抱粗的巨樹帶起沉猛的風聲,撞向素玄。

  五丈外一個比較接近的武林人士,被那狂風般的來勢帶倒,幾經掙扎試圖穩住身形都徒勞無功,砰的一聲在地上滾滑出好遠,愣是將後背磨得血肉模糊。

  同樣一聲大笑,素玄白影一飄,單足踏上巨樹,只輕輕一踏,那砲彈一般的衝勢立止,素玄腿一抬一絞,巨樹比剛才更快更猛的又飛了回去!

  那人雙手一掄,一道淡金色華光閃過,巨樹裂成千萬碎片!

  如月光四面迸射。

  哎呦聲不斷響起,一些靠得近的武林人士紛紛被碎片擊中。

  碎片猶在激射,素玄雙眉一挑,單手一挽,手掌劃出一道圓環的弧線,他身前突然生出一個巨大的漩渦,那漩渦發出玉白的炫目光華,生生不息的無聲轉動,四周的碎片,全數被捲入漩渦中,再瞬間化為齏粉。

  巨樹一棵棵倒下,再消失。

  淡金玉白的光暈如具有神異摧毀能力的月色,照到哪裡哪裡崩毀。

  樹倒了,牆沒了,地裂了。

  而血月漸漸隱於雲層之後,似也在為這場驚天大戰所驚,不敢驚擾。

  天邊隱隱又是一聲鳳唳之聲。

  素玄突然仰首。

  只是這一仰首的瞬間,金衣人再次飛射後退,掠過長空,一把抓起一人,兩人向遠處鳴鳳山飛馳。

  素玄只是那一怔神,立即恢復,衣袖一拂,追了過去。

  三人很快消失於眾人視野,快得無人能夠追及。

  眾人拚命往那個方向看,隱約只見一點淡金色光芒以詭異的速度遠去,而那玉白之色緊追之後,隨即便因為跑得太快離得太遠,所有光點都淹沒在黑暗裡,再也無法辨識。

  秦長歌懶懶的坐下來,她不想去追,她的輕功和素玄還有距離,追不上的。

  少頃,聽得遠處,鳴鳳山方向,一聲大響。

  華光崩裂,有白光起於天際。

  眾人紛紛站起。

  又過了一會,白影如飛鶴一閃跨越天際,背對著眾人,穩穩落於平臺之上。

  眾人不知怎的都鬆了口氣,也忘記自己先前的來意好像是覬覦重寶了,紛紛欲待上前恭賀得勝歸來的素玄,還有人想要趁機攀攀交情,看素幫主的武功,如此驚世駭俗,能得指點一招半式也好啊,還有今天出手的幾位絕頂高手,大約都是素幫主的朋友吧?說不定也能攀個交情?

  素玄卻始終沒有回頭,只是擺擺手,自有熾焰幫眾上前應對眾人。

  此時他架子再大,也沒人敢叫囂「血洗熾焰」了,強橫至絕的武力,本就比任何輕飄飄的言語都管用。

  眾人訕訕退去,面目全非的熾焰總壇在經歷一天一夜的喧囂爭鬥之後,終於回覆寂靜。

  夜蟲重新開始輕鳴,風裡有碧草飄搖,全不受剛才摧毀一切的真氣的影響,這世間剛折柔不折,越是卑微的生命,往往越能生存長久。

  天邊的曙色微露,清爽的夏風裡,一線陽光照在眾人面龐,熾焰幫眾帶著敬慕驕傲的目光,望著自己的幫主。

  素玄卻只是負手背身而立,身姿挺拔,只是不知怎的,看起來有些沈鬱。

  眾人的目光都投在他頎長的背影上,包子奔上前去,秦長歌緩緩移步。

  「師父你──」

  素玄突然晃了晃身子。

  輕輕一咳。

  「噗!」

  爛漫鮮豔的鮮血突然如煙花飛射,撲啦啦在潔白的石台之上,畫了一幅筆致淒厲的梅花寫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9 02:36 AM

卷二:六國卷   第二十二章  調戲

  「幫主!」

  驚呼聲中熾焰幫眾齊齊湧上,受傷的宋北辰渾然忘記自己傷勢,第一個飛奔上來,「幫主你怎樣--啊

  攔路惡客秦長歌,一腳將他踢出丈外。

  宋北辰被她的迴旋之力踢得在半空中輕輕翻了個跟斗,毫髮無傷的穩穩落地,瞪大眼睛,他愕然的看著秦長歌,一臉糊塗。

  「你,你們,」秦長歌指指梁汾等人,毫不客氣的指揮,「剛才的武林人士,也許有看出你家幫主受傷,還有七大門派的弟子們,或者會心懷不忿回頭尋仇,你們趕緊去把大門圍牆補補先,莊內防禦要做好,別給人看出什麼,素幫主的傷,我們負責了。」

  梁汾立即躬身應命,拉著宋北辰匆匆去了,縱然不認識面前幾人,然而今日一戰親眼目睹,熾焰上下哪還有不感激放心的?真真命令一下,無有不從。

  素玄一手扶牆,緩緩回首,勉強笑道:「我的屬下看來很快就要成為你的了。」

  他臉色青白,氣息不穩,看來受傷不輕。

  楚非歡皺眉,輕輕道:「你少說幾句。」

  秦長歌則根本不理他,直接上前將他推倒。

  也不看被推坐在椅子上的素玄尷尬的表情,手指一搭已經搭上他腕脈。

  蕭玦仰首向天,微微有點鬱悶的懷念當年沙場之上,那個給自己裹傷的少女,也曾這般毫不客氣不容抗拒的將自己推倒。

  什麼時候,能再推上一回呢?

  唔……剛才靜玄子偷襲的時候,要是反應不那麼快,小小受點傷就好了……

  秦長歌當然不會知道皇帝陛下此時心中居然轉著這麼無聊的念頭,她只是專注的,將自己的真氣源源不斷的傳給素玄。

  真氣乍一進入素玄的奇經八脈,突然隱隱有些抗拒之感,秦長歌的內力彷彿受到了什麼阻礙,滯了一滯,秦長歌一怔,正要探索,那阻礙突然消失,仿若破開堤壩的洪水,寬廣的接納了秦長歌的真力。

  此時也不是多想的時候,秦長歌專心施展,素玄卻皺了眉,意圖抽回手,秦長歌睜眼,對素玄微笑,目光卻有點殺氣凜然。

  怔了怔,素玄苦笑,隨即便見蕭玦默不作聲的走過來,看著秦長歌,伸掌按上秦長歌后心。

  「呼」一聲,剛才大戰時不知去了哪裡的玉自熙突然冒出來,紅衣一飄,笑吟吟,又伸掌按上蕭玦後心。

  日光淡淡,照著站成一列,俱都豐姿絕豔的男子和女子,那連結的掌心流過的,彼此傳遞的,是人世間最為難得的珍重和關切。

  這紅塵你來我往,看來交集無數,然而其間又有多少人擦肩多少人錯過多少人迷失多少人背離?時光漫長而又短暫,這一霎的微笑也許就是下一秒的永別;命運幸運而又苛刻,適才還攜手共看煙霞的愛侶也許轉瞬間就天各一方,所以,擁有這一刻看似普通的信任與默契,體味某些不涉於私的情感剎那間開放,是足可在餘生的風煙裡,支枕靜聽光陰河流默默流過,而不生惆悵的莫大奢侈。

  素玄抬眼,感激眼神默默流過,最終一言不發閉目接納。

  楚非歡坐於一側,沉靜的看著他們,再仰望蒼穹之上流動的浮雲,神情難辨悲喜。

  掌按在秦長歌後心,以自己的陽剛真力分擔並彌補秦長歌流失的真氣,蕭玦也在默默注視著眼前少年打扮的女子,月白緊身衣下雙肩纖細,肩上一抹皓頸如雪,在烏黑的髮的襯映下,潔白得宛如午夜裡靜靜開放的梔子花,令人有種想要以雙唇的細膩觸碰,並埋首其中的衝動。

  只是……不能,蕭玦苦笑。

  苦笑方起,身後有人悄悄湊近,語氣曖昧如呢喃,說的話卻將他的衝動澆滅大半。

  「陛下,您前面那位,是您什麼人哪?還有,您怎麼會在這裡?」

  玉自熙目光流蕩,上上下下在秦長歌身上盤旋,眼神宛如發現獵物的狐。

  側轉首,看著玉自熙,蕭玦並不意外他認出自己,畢竟自己的武功個人特色太過鮮明,和他一起血火風煙多年的玉自熙早已熟悉,然而長歌是重生以來第一次公開施展武功,而且以她的狡黠多變,她所施展的武功與前世亦有了很大不同,應當不會被這個狐狸很快摸著原形。

  長歌一直說,無論是秦長歌還是明霜,都是越少人知道下落越好。

  「武林絕世難逢的大戰,我怎捨得不來?」蕭玦坦然一笑,「好久沒痛快打上一場了,真舒服啊……那位是素幫主的師弟,出門歷練的,我上次在風滿樓遇見談得很投機,算是布衣師友。」

  此時行功完畢的秦長歌及時收手回頭,任素玄閉目調息收攏真氣,轉身落落大方的向玉自熙抱拳:「小可謝維雲,見過靜安王。」

  微笑斜睇,玉自熙道:「你認識我?」

  「經此一役,王爺必將名動天下,哪會有人不識呢?」秦長歌笑得誠懇,看起來諄諄儒雅。

  「你也不差,今日一戰,著實好手段,想來聲名鵲起,也就在頃刻之間了。」玉自熙笑意怎麼看都不像在讚美,「素玄有師弟如此,真是令人羨慕,只是你師兄弟武功,怎麼路數完全不對啊?你這殺人風格,倒有點似我某位故人哪……」

  「小可要那虛名無用,」秦長歌坦然笑,「小可不日就要回山,再不涉紅塵爭鬥,今日若不是為師兄,小可也斷斷不肯出戰的,至於武功……小可本就是半路出家,身有武功投入師門的,正因為以前武功太過陰毒狠辣,有失正道光明,眼間將誤入歧途,幸得如今的師尊救助指點,至此大悟,常年於紅塵之外潛心修煉正道武學,今日一戰,因爭鬥之心而起,已失卻我修煉之人的清淨無為之意,是以不欲以師門武學對人,勉強拿以前的功夫湊數……卻讓王爺見笑了。」

  他說得一本正經,答得滴水不漏,玉自熙一時卻也無可挑剔,目光閃動,笑了笑,慢慢道:「客氣,客氣……」

  他不再理會秦長歌,一拉蕭玦,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親身犯險已是不智,如今總該回去了吧?」

  蕭玦本想和秦長歌一起回去,然而現在已經撒了謊,再反口也不可能,只好無奈的被玉自熙拉走。

  路過包子身邊時,玉自熙突然漫不經心的一指包子,道:「陛下您不和太子一起回去麼?」

  正在懊惱的蕭玦不妨這一問,剛自一怔,包子已經笑嘻嘻道:「太子?我認識,我們離國的太子,是個大傻子。」

  「西梁的太子,可不是傻子,不僅不傻,簡直太惡毒了,」玉自熙笑容甜蜜,「他大約和你差不多大,狡猾奸詐,大膽心黑,難纏得很,難纏得很。」

  「哦?」包子眨眼,滿臉都是期望,「這麼厲害?那你介紹我認識,我和他比水性,哈哈,比水性他一定還是個傻子!」

  旁邊蕭玦已經不悅的道:「自熙,那是國之儲君,你放肆了。」

  媚笑著向蕭玦欠欠身,玉自熙宛如愛撫般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小小的巴掌,道:「是,太子春華懋德,德行完美,人品貴重,有如懷瑜握瑾,是我胡說了。」

  懷瑜握瑾……

  包子恨恨瞪著玉自熙風姿優美遠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人了才跳腳大罵:「啊呸!罵我是木懷瑜!」

  他哀怨兮兮的撲向楚非歡,「乾爹,我被人家當面罵了還不能回嘴,還得跟著罵自己,我啥時候吃過這麼大虧呀我……」

  楚非歡摸摸他的髮,提供了自己的膝蓋供他磨蹭,抬頭靜靜對秦長歌道:「看來是瞞不住他的,我看溶兒的身份不必遮掩了,越遮掩越壞事。」

  秦長歌挑眉,嘆氣:「是,那隻狐狸瞞不住,最起碼溶兒瞞不住,畢竟像他這樣黑心的小孩實在太少了……其實咱們動不動換面具,時不時吃變聲丸,真是夠累的,按說他也該不是敵人,只是我心裡,總是對玉自熙防範三分,這個人,秘密太多了,而秘密多的人,是不安全的。」

  微微嘆息,她道:「算了……順其自然,他猜到多少,算多少吧……」

  她一直背對素玄,遙遙看著那兩人消失的方向,所有人都在看著她,都未曾注意到身後素玄,突然緩緩睜眼,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煙水漠漠,長風悠悠。

  風滿樓最近推出了新的服務項目。

  一是說書人開始說「驚世之戰--因為一本瑯嬛秘笈引發的慘案。」的最新故事。

  重金聘請的說書人極富言語技巧,將或英風豪烈,或奇詭莫測,或驚世駭俗的七場戰事,用華麗璀璨的語言,富有煽動性的語氣,以比擬、渲染、誇張等種種方式,說得那叫一個天花亂墜驚心動魄,聽得人人蹲在凳子上張大嘴,口水掉了三尺長尚不自知。

  說書人還很無良的每天在最緊要關頭戛然而止,惹得一眾聽客拍桌子打板凳嚷著要砸店。

  砸是自然不捨得砸的,第二天一早,還是乖乖的奔來等「最新更新」。

  二是包子在聽書時開始挨桌贈送西梁版口香糖,這個口香糖是可以吃的,以上好的明紫玉版紙包裝成指頭大的一小塊,盛載精緻雪白的瓷盤中,尚未開嘗,便以色相奪人眼球。

  店堂裡掛著紅錦底黑色字的宣傳廣告,城中還有五十輛馬車時刻不停,緩緩行於各處街道,務必要讓全郢都得百姓都看到口香糖的廣告詞。

  廣告詞由秦長歌主筆,包子潤色,內容為:

  「你曾因為接吻時有口氣,佳人離你而去而煩惱嗎?」

  「你曾因為中午吃了大蒜,偏偏下午要你去相親而意圖崩潰嗎?」

  「你曾因為應對上司垂詢時,說話有異味被上司嫌棄,以至於難以陞遷的慘痛經歷嗎?」

  「如果你有過這些悲慘經歷,如果你曾為此痛苦萬分卻沒有解決辦法,那麼,讓我告訴你,解救你苦痛的救星,已經橫空出世了!」

  「請立即收拾好你的銀兩,帶上你全家老小,奔向風滿樓,體驗風滿樓超級大廚給你的至尊級的味覺快感!感受小小一塊糖,便能給你口吐芬芳,唾蘭噴麝的終身奇蹟!」

  下面是包子掌櫃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大頭繡像,十位巧手繡娘繡出的包子掌櫃光輝形象足有真人三倍大,精緻畢肖,穿一身潔白的衣服,舉一塊小小的糖,做陶醉萬分狀。

  一個大大的黃框內,寫著包子掌櫃的總結性的呼籲:

  「風滿樓口香糖,您的居家泡妞升職相親旅遊必備良品!」

  被這樣驚悚而別開生面的廣告詞吸引來的看客,源源不絕的向風滿樓奔來,包子緊急自青樓聘請了十位美貌清倌,作為「口香糖小姐」,並在其中選了最美最有才的作為「風滿樓形象大使」,身披綬帶,穿著露大腿的旗袍,在吃客們咕咕嚥口水中,全力推薦風滿樓牌口香糖。

  眾人咀嚼著口香糖,瞄著小姐們的大腿,不停的抹著口水,嗚嗚嚕嚕的讚:「好!美!」

  也不知道是贊糖美呢,還是人美?

  不過口香糖果然以龍捲風的速度,迅速在郢都彪紅。

  上至達官貴族,下至平民百姓,人人以爭嘗口香糖為榮,經常有豪門巨戶派出小廝整包整包的購買以為炫耀,惹得懷才不遇做糖果不順利被人嫌棄很久的祈繁整天扶牆望天眼淚漣漣,「……我終於成功了啊……」

  「成功的商業運作才能造就成功的商品。」秦長歌抱著兒子,嚴肅的灌輸生意理念,「你祈叔叔那個糖也就是說得過去而已,關鍵在於包裝。」

  包子卻神遊物外,半晌瞟一眼一旁好像在認真看書的楚非歡,神秘兮兮湊到秦長歌耳邊,「我看見父皇身邊的老於海來買糖……」

  秦長歌咳嗽,正色道:「他買糖有什麼奇怪的?」

  「他牙都沒剩下幾顆了,能吃那麼黏的糖?他吃完一顆糖要是還剩一顆牙我就跟他姓。」

  「我們繼續,」秦長歌瞟一眼楚非歡,翻開手中的書,「今天學蓋茨是如何煉成的……」

  「你說我爹買口香糖要做什麼呢?」包子根本不管她岔開話題的意圖,俯在她耳邊咬耳朵,「他要口氣清新,討誰歡心呢?」

  「……」

  「他那口香糖的香味兒,是想誰聞見呢?」包子不怕死的繼續撩撥。

  「蕭溶,你好像好久沒有回宮讀書了吧?」秦長歌笑得陰測測。

  「不要惱羞成怒嘛……」包子睨膩老娘膩得更緊,這回聲音更低了,「我再說一句就走。」

  「嗯?」

  「乾爹今天對那糖出神很久了哦……」

  啪!!!

  西梁國高貴的太子殿下,被某人惡狠狠地一屁股踢出了門外。

  龍章宮御書房的玉瑙沉香的味道本來是很好聞的,如果不是在被迫留下來加班的時候聞的話。

  尤其是當被迫加班的那個人明明很睏,還得加不屬於自己管轄的班時,那香氣令秦長歌很想揍人。

  揍上座那個一本正經看奏章的人。

  「幽州因為今夏雨水極少,今年報大旱,武威公自請賑災。」

  半晌,皇帝陛下抬首,神情還是很嚴肅的,正色問:「諸位以為如何?」

  一邊問,一邊牙癢癢的盯著多出來的那個人。

  玉自熙。

  最近這傢伙天天上朝,每次上朝一定要挑趙侍郎秦長歌的錯處,秦長歌哪裡是好對付的?再明來暗損,都自由對策,兩人碰撞多了,幾乎一見面就有火花,朝臣們早已把「靜安王,趙侍郎」作為每日朝會必看橋段了。

  今日蕭玦下朝後召秦長歌「議事」,玉自熙硬跟了來,說有要事請見,結果進來半天了,他也沒說清楚,那要事到底是啥。

  蕭玦只好真的議事了。

  為什麼看起來最風情的那個,卻偏偏最不解風情呢?

  他咳嗽,看著秦長歌,「趙卿以為如何?」

  「陛下,微臣是刑部侍郎。」秦長歌正色回答。

  言下之意:你弄錯了吧?

  「你當知道此事與你有關,」蕭玦意志堅定不為所動,「幽州旱災,朝廷已經撥下賑濟,但被刺史烏南番侵吞,災民因此暴亂,殺官奪糧庫,鬧得不堪,今日朝會,朕本打算讓御史中丞何晏去賑災撫民,緝拿烏南番一干無恥官吏,不想武威公李翰卻跳了出來,自請撫民。」

  他說到此處,頓了頓,似是不知道怎麼措辭才是合適,玉自熙卻已心領神會的笑了笑,道:「幽州都督曹光世,當年是武威公軍中悍將,深受信重。」

  「何止是當年信重?」蕭玦冷笑,「如今也交情匪淺,私下鴻雁往來,熱絡得很。」

  「幽州是邊境重鎮,曹光世手下重兵三十萬,」玉自熙眼色明媚,隱隱有興奮之意,「麾下還有許多武威公舊部,國公此去,想必舊部們都歡欣得很。」

  微微一笑,蕭玦道:「你覺得怎生處置較好?」

  「陛下不是已經在朝會上准了麼?」玉自熙淺笑,「聖心獨運,智珠在握,微臣不過一介凡夫,何敢擅自揣摩?」

  「你少來,」蕭玦將奏摺往龍案上一扔,目光灼灼看著秦長歌,「文正廷觀風使的職司還沒結束,朕讓他立即趕去幽州,會同李翰督辦賑災事宜,朕給了他密摺暗奏和相機行事之權。」

  餘下話意,在座的都是聰明人,自然不用說出來,督辦督辦,你辦我督,相機行事,有事必上嘛。

  「陛下,」秦長歌思考了一下,淡淡道:「李翰必反,您放虎出閘,必有後患,對此,您可有把握?」

  「我哪裡想放他?是他今天將了朕一軍,」蕭玦嘆息,「這等光明正大為國為民之事,歷來只要自請,沒有拒絕的說法和道理,所以就算明知李翰心思不正,也無法在朝會上駁回,否則說起來,朕又成了多疑寡思之主。」

  「讓他去不了就是了,」玉自熙笑意流動,「老李啊,年級大了,骨頭硬了,喪子之痛是個好大的打擊啊,唔……現在看著精神還好,其實骨子裡已經有病啦……」

  秦長歌一笑,讚:「王爺好計謀!」

  斜斜睨她,玉自熙道:「你沒想到?你這麼聰明,會想不到?」

  他微笑站起,踱到秦長歌身後,趴到秦長歌椅子後,偏頭,如嗅早春之花或梅枝深雪般一嗅秦長歌耳鬢,神情陶醉的深吸一口氣,悠悠讚:「不謝風流一段香呵……」

  龍案後蕭玦臉色微微一沉,忍了忍,努力平靜的道:「靜安王,你這是做什麼?當真要朕以君前失儀之罪治你?」

  自椅背上直起腰,玉自熙輕輕一轉已經轉到秦長歌面前,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的在秦長歌臉上慢慢描畫,眼波旖旎的吃吃笑,「陛下,別生氣嘛……您看趙侍郎,不僅是治世良臣,還真真生得好模樣……這眉,這眼,這鼻,嘖嘖……這臉上皮膚細如脂玉,比姑娘家還美上幾分……哎呀,你身上我瞅瞅,看看會不會表裡不一,是不是肌膚也好……」

  他的狼爪,一不做二不休,不住下移,最後乾脆去扯秦長歌衣襟,探頭向秦長歌領口,意欲一覽「山川秀色」。

  「哎!」



卷二:六國卷   第二十三章  雲起

  「嗄?」

  玉自熙探頭,看見外袍下裡面居然又是一件外袍。

  怔了怔,玉自熙不信邪的,繼續扒。

  又一件外袍。

  再扒。

  又一件。

  目光發直的玉自熙,不死心地繼續,這回終於看見了一角雪白的衣色,大喜,想著終於不是外袍了,就是啊,這世上還有人從裡到外,都穿著外袍的?

  他開始扯那件雪白的衣角。

  秦長歌一直笑吟吟地任他忙。

  甚至對龍案前面色發黑,恨不得將案上鎮紙根根砸到某人頭上的蕭玦,悄悄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蕭玦忍了又忍,怒極之下乾脆掉過頭去。

  玉自熙拽,拽啊拽……

  怎麼沒個盡頭?

  他緩緩抬眼,對上秦長歌看起來時刻都淡定無波的眼眸,秦長歌好客氣地看著他,輕輕道:「拉,拉啊,怎麼不拉了?這本就是給你的嘛。」

  「嗄?」

  秦長歌正色道:「上次風滿樓第一大廚曲胖子,自從偶遇王爺一次,自此驚為天人,癡心托寄,輾轉反側,思慕不已,總纏著卑職絮絮詢問王爺諸般事體,他總和我說,您什麼都好,什麼都美,就是足大了些,得裹裹才好,特意去扯了丈二裹腳布裁好了,托我帶給您,瞧我這什麼記性?總是忘記,今日正好,您既然親自來取,最好不過了。」

  說完慢條斯理將餘下裹腳布抽去,整整齊齊疊了,雙手奉上,笑吟吟道:「寶劍贈英雄,裹腳布配佳人,王爺豔福不淺。」

  ……

  修長美麗的手指以一個優美的姿勢頓在半空,玉自熙臉色連連變幻了幾回,方恢復了從來不曾消失過的媚笑,也笑吟吟接過裹腳布,道:「好,好,風滿樓大廚好眼光,本王記著了,改日親自去會會我的追求者……」

  可憐的裹腳布到了他掌中,明明只是輕輕一揉,不知怎的卻突然化為飛灰。

  似笑非笑地瞟了秦長歌一眼,第n次鎩羽而歸的玉自熙,終於懶洋洋放棄了最新一輪的試探和作對,向蕭玦施禮告退。

  蕭玦害怕自己多看他一眼就會有拔劍的衝動,直接埋首在奏章之後,揮了揮手。

  「趙侍郎不一起走嗎?」玉自熙偏頭看秦長歌。

  「他不走,」答話的是語氣平靜卻森冷的蕭玦,「刑部還有些事務待辦- -如果靜安王你最近很閒,不如去刑部主持大局?」

  「啊,臣很忙,臣要去善督西營練軍……」玉自熙立即「操勞公務」去了,御書房內只剩下蕭玦和秦長歌。

  只一步便跨下御座,黑影一閃蕭玦已經在秦長歌面前,先二話不說,就去拉她領口。

  「你做什麼!」秦長歌這回可吃了一驚,不會吧?受刺激了?終於狼變了?也想效仿「先賢」了?那個,我可沒有第二份裹腳布啊。

  就在秦長歌開始慎重考慮要不要先趁沒人給蕭狼一個過肩摔,卻見蕭玦的手指,匆匆拉攏了她被拉開的那點點領口。

  ……

  很久以後。

  「喂。」

  「……唔?」

  「那個,你的手,好像已經完成了它想完成的任務,」秦長歌溫柔地微笑,「可不可以給它換個地方呆著?」

  ……

  蕭玦如夢初醒地自秦長歌頸項間收回手指……咦,我剛才幹什麼了?

  訕訕退開,趁秦長歌不注意,蕭玦悄悄拈了拈指尖,那一點滑膩的觸感呵,暌違已久。

  怔怔在龍案後坐了,蕭玦對著奏章看了半天,嘆氣。

  唉……衣服確實穿得多了點……

  大約「看奏章」的時辰太久了,等蕭玦終於回味完了,卻發現被yy的物件已經不打招呼地離開。

  龍案前不知何時整整齊齊放了張紙,幾排大字墨蹟淋漓。

  「唧唧複歪歪,唔識就唔識。」

  「拉衣夠刺激,豬手又一隻。」

  蕭玦愕然看了這四句「詩」半晌,又拿起來翻過來掉過去地端詳品味,喃喃道:「這是什麼詩體?豬手是什麼東西?長歌的學問,真是越來越高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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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元四年八月,盛夏。

  聲聲蟬鳴,隱在翠綠濃蔭中不住喧囂,為這一生裡最後的時光不懈歌唱,陽光透過樹葉直射下來,每一點光斑都灼烈如同一輪新的太陽。

  日光照射下的土路,被烤得有點變形,人行走其上,立即騰起一片灼熱的灰塵。

  路上幾乎沒有任何行人。

  這是個連魚也恨不得躲在水底乘涼的酷暑。

  幽州城門口,卻有一隊隊伍,重甲在身,衣冠整齊,筆直如鐵地立於城門口。

  當先一員將領,黧黑的皮膚上細細碎碎的有些印痕,仔細看彷彿都是傷疤,長眉細目,容貌平凡,只是偶一轉目間,那沉沉烏眉下壓的眸子幽光閃動,宛如秋風拂過的稻田,金光,一閃。

  他神色平靜,唇線緊抿,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的官道,無遮無攔的陽光刺下來,卻不曾令重甲在身的他生出微汗,他身後的士兵卻沒有這般的定力和內功打底,一個個汗透重衣,額頭上的汗如流水般流進頸項,模糊了視線,卻始終沒有一個人移動分毫。

  身後,便是寬闊蔭涼的城門門洞,卻沒有一個人試圖進入避暑。

  「曹都督,」門洞裡突然探出個人頭來,伸手擋著陽光,眯著眼道:「實在是太熱了,讓兄弟們卸卸甲吧?」

  馬上,曹光世緩緩轉身,用不屑的眼光看了下眼前這個「小白臉」,方淡淡道:「行伍之人,這點熱,還能耐不得?」

  說完立即轉身,連多餘的一眼也不回顧。

  被晾在門洞裡的男子,皺皺眉,苦笑了笑。

  半晌,管道之上,終於隱隱出現車隊,隨著隊伍的接近,漸漸可以看見飄揚的「李」字旗幟,曹光世眼中露出喜色,策馬迎上。

  隊伍緩緩停下,面色沉肅的李翰,緩緩從車中邁出。

  「刷」一聲,數十人齊齊下馬,跪倒塵埃,「見過國公!」

  李翰急忙上前來扶,曹光世仰頭,看著李翰,半晌,哽咽道:「國公,您——」

  「回去再說吧。」李翰打斷了他的話,兩人目光一碰,通透瞭然,俱都帶著一分令人寒悚的殺氣。

  兩隊人馬,浮塵不驚地穿過城門,沒有人看隱在暗處的男子一眼。

  半晌,男子從城門的幽暗之處,陽光射上他普通的青衫,映著昔年隴西狂生不可一世,如今經官場歷練,逐漸沉潛深藏的眉宇。

  觀風使文正廷,於烈日下,城門前,遠去馬蹄肆無忌憚揚起的漫天塵土之中,憂心忡忡地轉身,回望幽州巍巍高城浩浩河山,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風雲將起,山雨欲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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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的陽光,射在碧綠竹紋紗的明窗之上,將地面篩出了一片瑩綠的色彩,看來頗有幾分清涼。

  同樣清涼無汗的楚非歡,斜倚桌前,仔細地翻著一張圖表。

  「非歡,在看什麼?」聲到人到,秦長歌輕衣素衿,長髮披散,一身閒適自在地走進來。

  天熱,怕熱的秦長歌不僅搬了許多冰塊來降溫,還自製了涼鞋,解放解放自己總被悶在官靴裡的腳,反正這個院子等閒人也闖不進來,當然是自己涼快比較重要。

  涼鞋很簡易,牛皮底,兩根帶子的鞋面,舒爽透氣,秦長歌心情愉悅,悠然在院子裡亂逛,經過的祈繁和容嘯天,卻都遠遠地避了開去。

  她怡然自得地進屋,楚非歡放下圖表,正要回答,忽然怔了怔。

  那是什麼鞋子?

  還有……

  黑色的,幾乎等同沒有鞋面的奇異鞋子裡,少女的雙足雪白晶瑩,天生的精緻玲瓏的天足,腳趾圓潤,指甲粉潤如珍珠貝,腳背皮膚緊繃,閃著牛乳般的瑩亮光澤,至腳踝處收束成一個流暢的弧度,弧度之上,是更為纖細優美的一截小腿。

  楚非歡的手心裡,突然微微生出薄汗……

  天好像太熱了些……

  有點慌亂地將眼睛躲開,一時卻又不知道往哪放才合適,往哪放,眼前都彷彿浮動著那雪白精緻的影子,一點點地擾到眼底,那秋水橫波般具有韻律美感的線條,尚未輕觸,便覺心底柔軟蕩漾,有些欲訴不能訴的難言心思,在纏綿氤氳的心境蒸騰下,彷彿將要浮出一層冰清的露珠來。

  一時竟然忘記她剛才說什麼,素來聰慧的男子,微微紅了臉,掩飾的咳了咳。

  他的掌心緊緊抵在椅子冰涼的扶手上,那觸手的溫度令人稍稍收斂了心神,穩了穩自己,楚非歡抬眼,儘量平靜地答:「在看風滿樓的分店計畫。」

  秦長歌注視著他,剛才那一霎他的不自在她當然看在眼裡,男子臉上泛起的微紅,令她有點好笑,然而淡淡的喜樂之心之後,心中突然微微一酸。

  有多久,沒看見他臉上現出正常的氣色?

  常人能有的,他已沒有,秦長歌不會忘記,那日熾焰決鬥,明明好武的非歡,除了她比試那場一直抬頭注視戰局外,其餘幾場,他都出神地望著遠山,彷彿身前正在展開的,不是他以往最為在意的高手之爭一般。

  他,還是在意的吧?

  閉了閉眼,秦長歌再轉首時已微笑如常,輕輕在楚非歡對面坐了,笑問:「多少了?下一家打算開在哪裡?」

  「已有十七家了,溶兒說,隴北一線,還沒有風滿樓的招牌,下一家要開在隴北。」

  「嗯,」秦長歌聽著,臉上已漸漸失了笑容,皺眉問,「他不是要開在幽州吧?」

  「是的,」楚非歡淡淡道:「知子莫如母,幽州軍事重鎮,人口眾多,是隴北最為繁華的城,他早就和我說過,要在那裡開店,這是第十八家,他說要討個好……口彩,還要親自去幽州剪裁,被我駁回了——長歌,開店和剪裁有關?」

  「他這是在說剪綵,你別理他,」秦長歌語聲快速,「非歡,溶兒什麼時候說要到幽州開店?」

  「前幾日的事,」楚非歡道:「這幾日輪到在宮中讀書,他還沒來過這裡。」

  霍然站起,險些碰翻了凳子,秦長歌道:「我得立即進宮一趟!」

  她難得流露的緊張令楚非歡也吃了一驚,愕然道:「怎麼?」

  秦長歌拔腳向外走,一邊道:「幽州戰事在即,蕭玦和我原本打算放虎出閘,幹乾脆脆把那個毒瘤擠出來算了,現在溶兒……」

  話未說完楚非歡已經明白事情的重要性,溶兒那個性子,說要去幽州開店,保不準早就有計劃溜走,現在幽州大變在即,如果他恰恰碰上——

  不敢再想,楚非歡疾聲道:「我和你一起去!」

  轉身,看著男子堅決的神情,想著這對乾父子情誼不同常人,秦長歌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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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已暗,宮城九門已閉,秦長歌選擇走直通太后後宮的密道,畢竟,長壽宮正好在冠棠宮和龍章宮之間,而自從上次金弩事件後,江太后不久便「鳳體欠安」,移居上林別苑西的晟寧行宮,由仍舊住在上林庵未曾回宮的文昌「照看」。

  文昌一直沒回宮,蕭玦已經著手替她尋找合適的夫婿,目前仍在精挑細選中。

  從長壽宮出來,楚非歡留在宮中等消息,秦長歌先去了冠棠宮,果然沒人,連油條兒也不在,翻了翻冠棠宮書房桌上的東西,想了想,秦長歌直奔龍章宮。

  外殿已經熄了燈火,老於海隱約知道這位趙大人在陛下心中地位不同,一言不發地將她引入內殿。

  珠簾龍帷深處,蕭玦正合攏了眼假寐,面前一堆奏章堆了好高。

  近幾日為了做好對幽州事變的應對,那些戰爭在即的準備工作,兵馬糧草將領輜重,都需要先期佈置,但又不能露出風聲打草驚蛇,是以蕭玦這幾日頗費精力,和秦長歌日日議事完,再熬夜幾近通宵。

  兩人當初就是否放李翰出京仔細商討過,最終選擇擠出李翰這個毒瘤,一方面是因為,幽平二州是西梁龍興之地,最早的薛正嵩節度使,正是在幽州打出反元旗號,揭竿而起,帶領兩州兒郎衝出北地,鑄就西梁蕭氏皇朝前身的,所以幽州都督的地位不同於尋常將領,素來制霸一方,幽州軍伍中的士兵軍官,也驕悍非常,尋常外調去的將領,根本無法統御,而李翰作為最早期跟隨薛正嵩的老牌將領,最初起事時,蕭玦尚自是個伍長,李翰已經是副將,可以說在軍中,尤其在幽州守軍之中,李翰具有任何人都無法比及的威望,這是所有帝王都私心忌諱的事情,而這個李翰,又不肯韜光養晦,一直和曹光世暗通有無,每逢朝廷兵部欲待換防,他便發動諸般力量阻擾屢屢掣肘,以至於數年來,朝廷竟未能完全順手的將幽州軍權統歸中央。

  這本身是件十分危險的事,等於將整個西梁的北邊門戶安危變給了一個人的意志去選擇,所以蕭玦多年來不間斷的在幽州守軍中換調中層軍官,又在相鄰的靈州平州布下重兵,呈掎角之勢三足鼎立,才算可以安心睡覺。

  幽州,雖還未至於再建出個小朝廷,但作為與北魏接壤的軍事重鎮,可以說在西梁地圖上地位重要至牽一髮可動全身,怎能任由這匹野馬,脫韁在外?

  而北魏多年來時常叩邊,騷擾邊境,北魏內亂導致各地將領生出割據之心,邊境守將極有可能掠奪西梁的糧食百姓甚至土地以擴充自己的實力,這也是必須要解決的問題。

  所以秦長歌和蕭玦都覺得,時機成熟便可順水推舟,長痛不如短痛,以短暫兵鋒之期,拔除野心分子,換得邊境軍權完全回歸中央;一雷霆行軍之烈,震懾蠢蠢欲動的北魏邊境守軍,用境內一場軍事力量的展現,換取邊境百姓在一段時間內的平安生活,無論如何是值得的。

  但前提是,必須迅速的,俐落的,以絕對強而有力的厲殺手段,鎮壓下一切紛亂!

  一旦拖延蔓延,後果不堪設想。

  於是人選又成了個難題。

  朝中並非沒有優秀將領,但縱觀西梁甚至整個天下,世間最優秀的將領,居然就是坐在那裡決策要打仗的那兩個人。

  秦長歌和蕭玦為此已經爭執過數次,蕭玦要親征,秦長歌不同意,認為區區蕩平邊境逆軍也需要你皇帝陛下親征的話,也就太沒名氣了,反倒被正在虎視眈眈的周邊諸國笑話你朝中無人。秦長歌的意思是自己去,蕭玦又不同意,至於為什麼不同意,他理由充足,而且極其簡單:

  「不行,」他堅定地搖頭,「你不能去,我不放心。」

  想了想他又加了句,「你已離開我身邊太久,我真的很害怕一不小心,又會丟了你。」

  秦長歌至此默然,實在想不出什麼話來應對這般灼熱的堅持,這世間的伶牙俐齒,都是因為事不關己,流利的口舌,犀利的反應,痛快的解決方式,從來就不是為那些糾纏牽結的感情而準備的。

  談了數次沒有結果,如今,也許真的要有結果了。

  龍章宮內燃燒的巨大牛油蠟燭光影熒熒,燭光下假寐的蕭玦卻似睡得很沉,連秦長歌快步進來的腳步聲都沒能驚醒他。

  皺皺眉,秦長歌示意於海出去帶上門,自己上前仔細地看蕭玦。

  燭光下蕭玦俊朗容顏上並無睡眠的寧靜安適表情,反而隱隱有些煩躁的端倪,眉頭皺得很緊,濃長而捲起的睫毛不住顫抖,呼吸也有些急促,似乎正在困擾在某個噩夢中。

  噩夢?

  秦長歌隱隱想起那個在心中擱了很久的疑問。

  然而現在實在不是追索的時候,她直接伸手去搖他,卻發現蕭玦根本沒醒,仍舊沉在夢中,口中極其低微地喃喃著一些字眼,秦長歌心中一動,附耳去聽。

  極其模糊的語聲,近在咫尺也聽不清爽,隱約有「……恨……去……」的字眼,秦長歌皺皺眉,半蹲下身,將臉又湊得離他嘴唇近了一些。

  蕭玦卻突然睜開眼。

  燭影搖紅,影影綽綽,殿中一切景物晃蕩在尚自有些流蕩的視線裡,還沒能完全從剛才的深海妖紅中掙扎出來的蕭玦,睜開眼便覺得熟悉的幽涼芬芳沁人,一陣陣衝入鼻端,而臉側有一片雪白在微微晃動,一抹潤澤玉色,宛如一朵玉蘭花,正姿態靜好地開在唇邊。

  這本就是世間最為芬芳的邀請,最為旖旎的等候,最為純真的誘惑,最為蕩漾的姿態。

  開放在尚未完全從噩夢中清醒,創裂的心正需要溫暖安寧的感受來給與撫慰的蕭玦眼前。

  何必猶豫?

  一偏首,蕭玦快速而又不管不顧的,狠狠吻住了那片熟悉的潔白。

  輕輕地發出一聲呻吟,思念已久的香氣立刻俘虜了他全部的理智,就勢一伸手,將身側的女子抱緊,蕭玦沉醉地深深埋首,輕輕咬齧唇下那方明月般的肌膚。

  熟悉而又陌生的溫軟觸感,滿唇處子幽香暗散,一切都如此美好,蕭玦只覺得腦中轟然一聲,有什麼在熊熊燃起,將他瞬間燒燬。

  四海崩塌,長樂崩塌,自己也在崩塌,而烈火裡誰一笑回首,如當年紅羅帳中相顧粲然。

  蕭玦喘息著,一拂袖,袖風捲滅了燭火。

  寬闊寢殿裡,錯金長窗被風重重關上,連那一輪欲待窺人的明月,也被阻隔在外。

  蕭玦已經什麼都不想再想。

  離別有多久,思念有多久,此刻欲待決堤的湖水,便已等待了多久。

  他俯身,推倒。

  卻聽見身下女子突然輕聲道:「溶兒。」

  「嗄?」

  一怔之下急忙回身,難道是溶兒跑來偷窺了?

  一回身,秦長歌已經坐起,理衣,挑眉,幽黑的眸子在更黑的大殿裡熠熠閃光。

  看著神色無奈的蕭玦,秦長歌沒有笑意地笑了笑,不欲令他尷尬地直奔主題,「溶兒去了幽州。」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9 03:08 AM

卷二:六國卷   第二十四章  兵鋒

  「他怎麼會去幽州?」

  霍然翻身而起,情慾全失,蕭玦大驚之下急急便往冠棠宮而去,秦長歌道:「不必去了,我看過了。」她站起,皺眉道:「溶兒要去幽州開店,我看過了,大約已經走了一天以上,追是要追的,但是以溶兒的狡猾,我看等閒人還追不著,此事你我都有責任,所以,我自己去吧,正好把李翰解決掉。」

  蕭玦長眉一皺,直覺的否定,「不行,我去。」

  「你去?」秦長歌一笑,指指龍案上堆成山高的奏摺,「請問兵馬調撥,糧草運送,將領佈置,誰來下令?我?請問誰會聽?唔……我篡位為帝差不多了。」

  這話原本是玩笑,不想蕭玦正色答:「你若想做我就讓你,反正這江山,你坐我坐,本就一樣。」

  秦長歌無語,想著這種玩笑果然不能亂開,蕭玦不是史書上那種權欲至上的帝王,他至情至性坦蕩磊落,皇帝這種職業在他看來也就是需要好好履行的責任而已,他心中,本就有許多比帝業更為重要的東西。

  尤其秦長歌,蕭玦從未忘記過,軍功章有她的一半。

  從來不喜歡挾恩望報這種德行的秦長歌,暗自後悔無心中牽出這個尷尬的話題,趕緊說正事,「於情於理於公於私,這趟我都是走定了,你放心,我向你保證,三月之內,我必帶著溶兒回來。」

  蕭玦默然,他立於琉璃瓦飛龍柱的龍章殿門畔,於一個半回身的姿勢,就著滿天滿地穿堂入殿的如銀鱗的月光,注視暗影深處神情蕭散的秦長歌,她沐浴在月色光輝裡的容顏,寧靜、無畏、睿智、幽微而無限曠朗,這是個可以用自身尺寸之寬的心去容納整個天下的女人,可是他卻始終在擔心,她心中正因為什麼都有了,反而挪不出小小的空間,去盛放他滿滿捧出的愛意。

  當年結髮時,一笑兩心知,而今再相逢,人遠天涯近。

  是哪首命運的曲調錯彈,劃下無奈的休止符?又是誰的纖纖手指按下琴絃,將那一腔欲待噴薄而出的飛天之音,溫柔而又沉靜的阻止?

  江山終成淺唱一曲,然而那一首相思調的尾音,卻散在龍章長樂,開國帝后俯瞰天下的宮殿華堂的空氣裡,欲待追尋,無從追尋。

  蕭玦捏緊了手指--,剛才,她在他身下,一線青絲繞上了他的指尖,他不捨得揮去。

  那細潤的髮絲在指尖盤桓不休,他無意識的一層層的繞著,纏緊,心底有些言語千絲萬縷,如繭密密的圍上來,和那些奔騰翻湧的心事悍然相遇,然後再,抵死纏綿。

  他沈默的站著,月光涼涼的浸上來,濕了殿廊下的夜芙蓉,濕了他繡金龍盤祥雲的帝王袍角,他側轉身看著幽州方向,那裡,遙遠,深暗,烏雲密佈而風雲將起。

  然而,良久後,他輕聲道:「好,你保重。」

  秦長歌一笑頷首。她邁步而出。

  經過他身側時,聽得他澀澀道:「三個月,三個月後,你們若還不能回來,我去找你。」

  頓了一頓,秦長歌在與蕭玦齊肩的位置相背而立站定,側首對他一笑。她的笑容浸在月光中亦如一朵開得正好的夜芙蓉。她道:

  「好。」

   =========================

  乾元四年八月,盛夏日光籠罩下的幽州。

  一輛全黑的馬車,毫不招搖的駛進了幽州城門,馬車雖然樣式普通,但是做工講究結實,車身上印著一個金色飛魚的圖案,魚身躍動有騰龍之姿。

  這個標記,目前的西梁,大約只有隴北一線現在還不認識,其餘各州各地,誰不知道,這是大名鼎鼎的風滿樓的標誌?

  至於為什麼會是這個logo,靈感自然來自楚非歡,這標記,就是他身上的離國皇族與生俱來的胎記。

  馬車在幽州城最為繁華的十方大街的「居安酒樓」門口停下,車簾一掀,一個黑黑瘦瘦,看來只有十歲左右的伶俐小子跳了下來,對迎上來的小二道:「兩間最好的上房,另外,雅座給我開一桌最好的席面,我家少爺要用膳。」

  「抱歉哪您.....」小二笑嘻嘻的鞠躬,「上房只剩下一間,雅座也沒了,兩位包涵一下。」

  「怎麼會這樣?」黑瘦小子自然是油條兒,皺皺眉,順手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拋過去,「你費心,給安排一下。」

  小二接過銀子,臉上都笑開了花,一哈腰道:「上房著實是沒有了,雅座倒還能為兩位挪出一個,今天曹都督家三公子在敝店請客,原本是要清場的,既然這樣,請兩位在隔間坐了,只是請不要發出聲音來便是了。」

  「自然不會,」這回掀簾出來的是一對小丫頭,脆生生的嗓子,烏亮亮的大眼睛,雪膚櫻唇,氣韻清靈,竟然是難得的美人雙胞胎。

  小二眼睛一亮,一時竟怔在那裡,這麼漂亮的雙胞丫鬟,北地還從未見過,哪家的豪門巨戶,用得起這樣的美人胚子?

  小姑娘一邊一個跳下來,綢巾覆手,便要去攙車中人。

  「去去去!」一雙小爪子突然伸出來,氣吞山河的一揮,將綢巾直接揮得遠遠,「我又不是娘們,別玩你們以前伺候人那一套!」

  雙胞胎看著地面上的綢巾,委屈的抽抽鼻子,退開去。

  車簾一拉,一個漂亮的大頭鑽出來,比前面這幾個孩子還要小幾分,一雙眼睛烏黑靈動,亮如星辰。

  自然是蕭溶蕭太子蕭掌櫃了。

  小二愕然的看著包子,又往車子裡張了張-- 這家的大人呢?

  伸掌將他的臉不客氣的推開,包子抬腿就往裡走,「非禮勿視,非禮勿視你懂不懂?」

  看他幾步就奔上樓,小二趕緊上前引路,原以為這不懂事的毛孩子,一定會鬧著坐曹三公子早已定好的大席面,不想那孩子對席面望了望,卻按安排坐了。

  小二放下心,源源不斷的送上菜,見那幾個孩子老老實實吃飯,不多時也便忘記了。

  「主子,」油條兒壓著聲音,「郢都風滿樓郭二掌櫃在幽州等您,您怎麼不直接去見他?」

  「見他?」包子聲音更低,「見他的後果就是我被立刻送回郢都,你以為我爹不會下令幽州刺史找我?我是來幹大事的,我不要這麼快回去。」

  「還有,」包子皺眉,「你沒發覺進幽州城很難啊,要不是我們幾個年紀小,又塞了銀子,差點被堵在城門外,我看城門口盤查得好嚴格,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主子我們還是去聯絡郭掌櫃吧,」油條兒自覺身負保護太子安危重任,肩頭重量直若干鈞,憂心忡忡道:「萬一有什麼事……」

  「萬一,我還怕萬一?我是未來的一萬歲!」包子一揮手,「幽州人民,太子爺我來解放你們了……」

  他一轉頭看見雙胞胎怯怯的站在他身後伺候,一皺眉,指了指凳子,道:「你們,吃飯!」

  「奴婢們是下人」

  「呸,什麼上人下人,不聽我的話就是傻人!」包子不耐煩,「我不缺丫鬟,不耐煩看人跟著,你們再囉嗦,我不帶你們走了。」

  雙胞胎一激靈,趕緊靠著凳子邊乖乖坐了,她們是華州大戶柳百萬家的侍婢,因為長得好,被妒忌的大夫人趕出門去,流落無依時被路經華州的包子收留,自此便認定了五歲的小主人是恩人,死心塌地的侗候,不想主子很古怪主子很風騷,主子想的做的都和一般人不一樣,雙胞胎小美女不習慣,也只好乖乖的學。

  剛坐下,便聽得樓梯踏踏的響,一群人寒暄著上來,眾星棒月的拱著一個少年,在前面席面坐了,有人探頭望了望包子這邊,皺眉道:「怎麼還有一桌,趕走!」

  「都是孩子?」那少年看了看,笑道:「大約也是和我一樣,老子管得忒緊,溜出來吃頓好的,算了。」

  「三公子最是厚德之人!」立即有人拍馬屁,「您這個身份,這個地位,還能這麼體貼百姓的,真是我幽州桑梓之福!」轉頭對包子喝道:「你們!來給三公子磕頭謝恩!」

  「我呸!」油條兒大怒,低聲呸了一聲,道:「什麼玩意兒,主子,我去教訓他!」

  「你拿什麼去教訓?拿你的花拳繡腿?」包子翻白眼,慢吞吞道:「謝恩嘛,叫本大爺謝恩?那就謝咯。」

  他慢各斯理的站起來,端了酒壺酒杯,笑嘻嘻的過去,雙胞胎亦步亦趨的跟著。

  兩個小姑娘,一模一樣的打扮,一模一樣的容貌,嬌花照水剔透晶瑩,雪搓粉揉的一對妙人兒,立時讓席上眾人眼睛一亮。

  那少年也忍不住看了過來,道:「這對丫頭好!」想了想又嘆息,「可惜爹爹要我去軍中磨練,收了也用不著。」

  「都督怎麼捨得讓三公子去軍中?」有人接口笑道:「不過應個卯罷了。」

  「你錯了,」那少年搖頭,皺眉道:「怕是要……」他話說到一半,生生打住,轉目對過來的包子看了看,道:「你這對丫鬟,賣不賣?」

  「賣!」包子毫不猶豫,根本不管雙胞胎立刻扁了小嘴珠淚欲滴,「一萬兩,不還價!」

  「三公子要你的人是瞧得起你,你敢要銀子?」立刻有人喝罵。

  「我不要他的錢才是瞧不起,」包子笑嘻嘻,「堂堂三公子,買對丫鬟買不起?」

  「你這話說的好,」那少年傲然道:「我曹家玉堂金馬,威震幽州,怎麼會買不起你家婢子?來人,取一萬兩給他!」

  「三公子!」收了銀票的包子,眾目睽睽之下突然衝前一步,眼淚漣漣的抓住三公子的手,道:「您真是好人啊,我走遍一路,還沒遇見過像您這樣貴而不驕的貴人啊,你就行行好,順便把我也給收留了吧?」

  ……

  滿廳僵木的人群中,包子緊抓瞠目瞪著他的三公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嗚嗚嗚……我家敗了,爹娘沒了……這婢子不賣給您也得賣給別人……我這頓是最後一頓了,吃完了我就沒銀子付賬……三天沒吃肉,想得慌啊……」

  一邊唱苦情一邊悄悄扭了張大嘴愣在那裡的油條兒一把,油各兒痛得噝一聲,順勢哭上了。

  「公子……行行好吧……咱們一起做你家奴僕,只求給我主子不要再流浪……能有個窩呆著……」

  盡忠職守的油條兒哭得聲情並茂,唱作俱佳,哭得滿座幾欲泣下,這孩子悲慘啊,可憐啊,淪落成這樣了啊……

  包子早已覺得哭得累,順勢收了聲,好整以暇的觀賞,心裡卻在打小九九——老娘啊,不得已咒了你一把,你別找我算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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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元四年九月,風雲乍起,九州激盪,鷹擊長空,劍吼西風。

  武威公李翰,偕同幽州都督曹光世在幽州起兵作亂,以「帝王無道,義拯天下」為名,將獵獵兵鋒,灼灼利劍,指向西梁腹地,富盛繁華的無上帝都,指向了君臨天下,高踞九重的蕭氏皇朝。

  誓師之日,殺幽州刺史唐武,長史武原琦,錄事參軍事傅子贏祭旗,炮聲一響,三顆朝廷地方官員的血淋淋人頭落地,昭示著李翰一往無前孤注一擲,定與蕭玦你死我活的無窮殺氣和悍然決心。

  鷹旗翻捲如雲,遮沒北地久已平靜的天空。

  龍章宮偌大黃絹輿圖之上,幽州數十萬叛軍,以一個粗壯深黑的蛇形箭頭,猙獰盤旋於邊境重鎮,與周圍兩股紅色軍鋒扭纏一起,那宛如毒蛇之目的幽黑箭頭所指:帝都之心。

  長風捲蕩,撲不滅龍章宮長明的燈火,重重帷幕後年輕帝王面色疲倦而目光灼熱,深深注視箭頭縱橫的輿圖,良久,喃喃道:

  「長歌,願你平安。」



卷二:六國卷   第二十五章  挖心

      夜色如晦,風雨未歇。

      北地風沙,無休無止的吹打著今古河山,嘩叫聲裡,戰馬沈默低首而眠,穹廬下萬丈燈火漸次熄滅,一抹星影,搖搖欲墜。

      這是與幽州近在咫尺的平州大營。

      主營牛皮大帳內,一對牛油蠟燭不倦燃燒,照著男子手中信箋,箋上筆跡,鐵畫銀鉤,凜冽淩厲。

      「字呈南都督諱星凡足下:……君為先烈之後,國之長城,何獨甘於涼薄無德之蕭玦小兒之下?放眼天下,唯君與光世二人矣!時勢可為,正當英傑奮起之時,光世不才,願為兄只驥尾,放馬北疆,逐鹿四海,待得有成之日,願為兄之不二輔臣,拜兄於丹墀之下!光世誠意,天可鑑之!」

      江山……帝業……興亡……問鼎……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這是所有男兒心中熾烈的夢想,埋於沉寂的歲月之中,不見端倪,但時刻等待被喚醒。

      哪怕劫火裡燃盡殘灰,英雄碧血灑滿隴堆,荒城古戍裡饑鳥野雉尖鳴著聚集在歷歷白骨之上,亦不能阻止某些升騰於血液裡的嚮往。

      平州都督南星凡,抬目,目光如極地星光,決然一閃。

      夜深,夜深千帳燈。

      數騎快馬,流星般穿透黑暗,長馳而來,潑剌剌踏破死般的寂靜,激起沙塵飛揚漫天。

      當先兩騎,神駿非凡,馬上騎士橫韁一勒,駿馬飛飆揚蹄,剎那已到營前。

      早已得了嚴令的守營士兵立即橫槍一攔,啪的一聲槍尖交擊出一溜閃亮的火花。

      「來者何人!速速報名!否則殺無赦!」

      「督軍使,隴東路監察御史,刑部侍郎主尚書事,趙莫言,求見平州都督南公!」

      士兵對視一眼,齊齊仰首去看,馬上騎士身形看來不甚高大,聲音平靜而清晰,平靜中自有淵渟嶽峙的非凡氣度,相隔雖只一個馬身的距離,不知怎麼便令人感覺高遠。

      士兵再次對望,粗聲道:「請在營外稍後,容我等通報都督大人。」

      「不必了。」

      士兵已經轉過半個身,愕然回視,對方已經一揚馬鞭,淡淡道:「我乃天子使節,代天巡視,按說你家大人應該迎出先叩請聖安才對,如今我不用他迎,他還好意思要我通報麼?」

      話音一落,男子長鞭一甩,不知怎的便巧妙地捲落了拒馬樁上的繩扣,啪的一聲,營門敞開,男子一聲長笑,已經長驅直入。

      他身後一騎,馬上一名騎士一直默不作聲,士兵本想打個暗號,通知下都督,不防他突然回首,夜空下男子目光如寒星如利劍如出鞘的閃亮刀鋒,平靜森冷而又威懾無限,竟嚇得他一驚,生生將動作給逼了回去。

      還沒反應過來兩騎已經直闖主帳。

      那兩人的馬極其神駿,快如流星電閃,軍哨們紛紛阻攔,然後馬上騎士手一翻,亮出一副黃綾聖旨,低喝:「聖旨在此,誰敢阻攔?」

      不過一怔神間,他已經風一般的捲過。

      主帳密密深掩,隱隱透出燈火,男子下馬,毫無顧忌的笑道:「南都督好筋骨,這麼夜了也不睡!可是正在深夜把酒縱論天下英雄?在下可否叨擾一杯?」

      一掀簾,毫不猶豫跨入。

      無遮無掩的燈火撲面而來,同時一齊射過來還有諸多含義難明的目光。

      怔了怔,目光一輪,男子笑道:「……諸位到得真是齊全……」

      帳內,濟濟一堂,平州大營所有將官全數都在,主座之上,容貌儒雅,不似武將倒似書生的南星凡慢條斯理抬起頭來,微笑道:「正等著大使你呢。」

      底下將官個個面色肅然的盯著這位天子使臣——太年輕些了吧……還是個少年呢。

      來者自然是反串狂人兼陰毒侍郎秦長歌。

      她數日數夜奔馳不休,和楚非歡兩人,丟下大隊隨從,只帶了幾個護衛先期趕來,就是因為擔心平州大營動向,要在第一時間之內,取得主動權。

      取幽州,必得經平州,曹光世不是蠢人,他會有的做法,秦長歌用手指都能猜得到。

      現在,搶時間就是搶勝利。就是搶得這場內戰的主動權。

      平州靈州兩大營,秦長歌之所以不先去較近的靈州,卻寧願繞道趕來平州,就是因為南星凡其人,不僅出身勳貴世家,而且文武雙全,為人城府深沉,此人自幼練得童子功,一身內力十分了得,是員猛將,據說當面對招,天下還沒有能在百招內取他性命的高手。

      如此強悍人物,自然要先掌控在手。

      這是一場精心冒險——孤身闖營,面對的是十萬大軍和一群高手將領,每人砍一刀都會活活將人累死,只要稍有不慎,絕世高手也會屍骨無存。

      秦長歌的原意,是想自己一個人來,然後楚非歡默然無語,卻堅持上馬,他寧靜的姿態顯示著決不妥協的決心,大有你一個人去我也一個人去,咱們各行其是的意思,秦長歌怎敢讓身有沉屙的非歡單獨衝過來?無奈之下只好答應。

      雖千萬人吾往矣,雖千萬人吾願與你死生一同。

      星空下蒼白男子不著一言,已勝千言。

      回首,有意無意對非歡一笑,示意他放心,秦長歌立於帳門口,盯著南星凡的眸瞳略略一看,坦然一笑道:「如此星辰如此夜,正當對酒好時節,莫言多謝都督美意了。」

      卻不先進來,而是順手從懷裡取出一枚長針,將牛皮門簾掀開釘住,燈火與月光交織在一起,映著帳外一直未曾下馬的男子身影,他挺直如竹,沉在黑暗中的輪廓秀麗逼人。

      「天熱,牛皮大帳不透風,諸位不覺得悶氣麼?」秦長歌笑吟吟手一伸,似要接住滿手的月光,「諸位見笑了,這北地長風,浩淼星月,非我等南人時時可見,所以不捨得用帳幕隔在門外,須知但要飲酒,怎可不就此掬清透月色?」

      她微笑著,漫步上前,在地下自取了一罈酒,隨手拍開泥封,仰首一飲,又對諸將照了照。

      眾人一直目不轉睛的看著這少年,風姿清逸,瀟灑自如,於滿帳刀劍在身,殺氣凜然的諸將之中,視諸人久歷戰場風霜的殺氣血氣於無物,談笑風生,磊落自然,舉手投足之間自有風流態度,卻又不失男兒豪氣,著實神採光耀,令人心折。

      須知沙場男兒,敬慕腹有詩書的文人才子,卻又嫌棄那份書讀多了的酸儒氣息,如今難得見到一個集文雅與豪邁於一身的人物,頓時覺得這才是完美無缺真男兒!

      有人忍不住喝一聲,「好!」

      喝聲剛出,便被上司警告地目光逼了回去。

      秦長歌當沒看見聽見,只是笑嘻嘻將酒罈放了回去,搖了搖手腕道:「哎呀,好重,原來還是裝不來英雄,勞煩給個碗罷!」

      有人哈哈一笑,遞過碗來,有人面露輕鬆之色……原想著這少年光風霽月風采非凡,心中有些不安,現在看來,也不過是個花架子,連個酒罈都抱不動的。

      氣氛略略輕鬆下來,諸將們開始各自敬酒。

      南星凡使個眼色,副將俞雍端著酒碗上前,笑道:「我們北地風俗,招待第一次上門的貴客,那是要喝個『架臂酒』,再談來意的,趙大人可願折節,與末將架臂一飲?」

      「哦?何謂架臂?」秦長歌眨眨眼間,一臉好奇。

      「以臂而架,相對而飲,以示情誼永好。」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秦長歌微笑,「真是榮幸啊……」

      面目英俊,渾身綻發英悍之氣的俞雍去過酒碗,雙臂沉沉往秦長歌雙肩一壓,笑道:「就是這樣!」

      「砰!」

      秦長歌被活活壓倒在地,一屁股坐在了酒罈上,酒水立即濕透了下袍。

      帳中靜了一刻,隨即,哄然大笑。

      笑聲裡有人大叫道:「趙大人,你的袍子比你更饞酒啊?」

      有人調侃:「臀入美酒,滋味如何?」

      有人搖頭,咕噥:「廢物!」

      坐在帳篷靠門邊的一個司官笑得嗆住了,捧著肚子踉蹌的跑到帳外,扶著木柱吭吭的咳,一邊想一邊覺得樂不可支,得意洋洋的抬起頭來,正對上一雙清澈卻深不見底的眸子。

      那眸子清透如水晶,反射著世間一切光怪陸離卻不染塵埃,矜貴而冰冷,水月鏡花一般的通透深明,他那般森冷而譏誚的看著他,目光彷彿在看一頭泥濘裡打滾的豬。

      怔了怔,司官一霎間有些惱怒,這人不過是姓趙的一個侍衛,敢這麼看他?姓趙的自身都難保,這侍衛還敢如此囂張?

      他憤憤的轉過頭,思考著假如都督真的下決心殺了那個朝廷來使,自己就親自解決掉這個侍衛。

      轉頭的剎那他突然一怔。

      有什麼不對……

      不過一個侍衛……

      為何有這般冷然至漠視的眼神?

      還有,他的腿……

      他轉身,好奇的想再看清楚。

      「嚓!」

      彷彿有人揚了揚袖角,白光一閃。

      他覺得咽喉一涼,不過是一朵雪花飄落肌膚時所能感受的涼度。

      然而體內所有的熱流都被這涼度帶走,力氣、精神、靈魂……嘩啦啦如水流逝。

      他扶住柱子,一聲不吭的軟軟倒下去。

      柱子上很快從上到下塗了上一層鮮豔的色彩,在月色下閃著詭異森涼的光。

      身前,不遠處,士兵們目不斜視的巡邏而過。

      身後,帳篷裡的肆意譏笑還在繼續,那些奔湧的聲浪,熱烘烘的人體氣味夾雜著牛皮的氣息一陣陣衝出來,如此蓬勃而喧囂。

      可惜,自己再也不能擁有了……

      司官緩緩倒在帳篷與木柱之間的暗影裡,臨終,嘴裡猶自喃喃低語。

      沒有人注意到暗影裡剛剛死去一個同僚,更沒有人聽見,他最後的那一句,散在風中的警告:

      「小心……」

      秦長歌在滿帳篷的哄笑裡,訕訕的、不知所措的笑。

      她看起來頗有幾分狼狽,袍子臀部的位置全部濕了,濕嗒嗒的向下滴著酒水,帳篷外的風闖進來,將他的袍子吹得緊緊貼在腿上,顯現的輪廓清瘦緊致。

      面對眾人哄笑,她似十分尷尬,但仍強撐著,道:「豈不聞好酒者願以身溺於酒?我這也算是效仿古人矣……」

      眾人聽他還要調古文給自己圓場,笑得越發開心。

      俞雍裝模作樣的上前給秦長歌擦酒漬,一邊笑道:「趙侍郎,對不住,末將給你賠罪……」一邊卻咧著嘴,順手悄悄在秦長歌屁股上捏了一把。

      眾人自然都看見了,這回笑意裡都夾了幾分淫穢之意,軍中沒有女人,以男作女的花招也不是沒有,趙莫言生的好模樣,在眾人看來著實是個兔子料兒,眾人盯著他濕透的袍子貼緊後顯現出的緊窄臀部,忍不住咕的一聲聲嚥口水。

      想著俞雍那「侍郎」兩字說的怪模怪樣,話裡的調笑含意分明,又是一陣想入非非。

      俞雍得意的轉頭,向南星凡眨眨眼。

      上座南星凡瞪他一眼,有些不喜他的隨意放肆,然而目中也不禁微微露出笑意,這個趙莫言,半年來名動天下,更曾以雷霆之舉殺掉李國公愛子,定然不是尋常人物,所以他自從聽得消息是他前來,早已令探馬時時注意,進營時設席相待,也有考察探究的意思。

      乍一見面,見這少年也算先聲奪人,風采非凡,確實不負能人之名,不由泛起殺機。

      不過這番一試,卻知終究不過一介書生,頂多算個運氣好,看起來有點不凡其實還是不脫酸腐氣息的小書生罷了。

      這般想著,也放了心,將一直凝神佈於全身的內力散去,端著酒碗,含笑下座來。

      他卻不知,有種人懂得一味扮弱,一樣會惹人懷疑,有種人善於揣摩並控制他人心理,有種人顫長最合適最有分寸的偽裝,最陰狠最森冷的隱忍。

      他微笑,端杯,不再蓄勢待發的,下座來。

      殺這樣一個書生,當真只是捏捏手指的事。

      乾脆,給他個全屍吧……

      酒碗中酒色清冽,南星凡微笑著舉起酒碗,遞給秦長歌一碗,朗聲道:「趙大人,俞副將粗魯武人,不懂規矩衝撞大使,請念在他無心之過,恕罪恕罪……星凡在這裡給趙大人賠罪了。」

      秦長歌微笑去接,遜謝不已,「不敢,不敢……」

      她平伸手掌,去接酒碗。

      「嚓!」

      比剛才外面那一聲更低,更亮!

      一匹白色亮錦!一浪深海之濤!一霎驚破蒼穹割裂長空的烈電!

      電光起,電光飛,電光剎那沒入南星凡雙眼!

      沒有人能把橫練功夫練到眼睛!

      慘嚎聲氣,血光飛濺,那聲音剛剛曳出喉嚨未及發出,秦長歌已拔身而起,霍地一個飛旋,惡狠狠橫刀一劈!

      「嚓!!!」

      南星凡頭顱落地!

      帶著兩個幾乎能穿透後腦勺的偌大血洞的頭顱,咕嚕嚕滾落塵埃!

      一片震驚得無以復加的僵滯中。

      秦長歌腳步一錯,唰的一下已退數步,行雲流水般到了俞雍身前,看也不看反手一刀,刀光連柄沒入俞雍胸口!

      刀入,刀出。血錦隨刀而出,在半空中華麗麗悚人眼目的狂肆鋪開!

      轉身,一縷黑髮飄在唇角,被秦長歌咬住,似笑非笑,宛如修羅般輕蔑的看了瞪大了眼,格格的冒出血沫的俞雍一眼,秦長歌俯身過去,輕輕在他耳邊道:「吃我豆腐?你可知道吃我豆腐的下場?」

      俞雍已經說不出話來,眼中光芒漸散,只是不肯錯開眼珠,依舊死死盯著她。

      秦長歌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不急不忙的接道:「你吃豆腐,我挖你心。」

      纖手一遞,一攪,再一拖,一顆血淋淋尚自跳動的心臟,自刀尖跳躍而出。

      橫刀一拍,刀背上的心臟帶著一抹血線飛了出去,啪一聲落在主帥案幾上,猶自微微跳動。

      一地鮮血淋漓,一身微塵不染,立於兩具猙獰屍體之間的秦長歌,滿意而肅殺的看著早已僵成泥塑木雕的眾將,一笑,緩慢而清晰的道:「陛下有旨,南星凡、俞雍欺君附逆,罪無可赦,著處梟首挖心之刑!其餘諸將,護國有功,著即原地加升一級!」

      所謂恩威並施,大棒加蜜糖,正如是也。

      營中諸將,早已給揉搓得昏昏然不知所以。

      南星凡的心思,座中有點級別的將領多少都有點數,除了性情勇悍急功好利的俞雍一力贊同,其餘人多少都有些猶豫,畢竟這是造反的事,一旦失敗下場可是株連九族,就算事成,從龍有功的功臣,封王拜相的能有幾人?在蕭氏皇朝是將領,在李氏皇朝還是將領,拎著腦袋苦殺一場,到頭來算算也沒多大賺頭嘛。

      何況以幽平一地之軍對抗全國軍力,對手又是有戰神之稱的皇帝,這勝算並不大。

      但是南星凡馭下甚嚴,平日裡也多有恩惠,本人作風也是綿裡藏針城府深藏的類型,諸將聽命慣了,一時也不敢興反抗之心。

      當然這多少也有點僥倖想頭——說不定成了呢?成了就是開國功臣,就算不成,咱們到時扯個「被逼附逆」的由頭,也未必就殺頭罷?

      尚在兩難之間,打算交給上司決定自己命運的諸將,今日,原本是打算看一場朝廷大使被誅的好戲的。

      結果,確有死屍橫陳於地,卻是盛名滿天下的都督大人,和勇悍無倫的俞副將。

      誰也沒有想到,一個文官出身的朝廷使臣,竟有如此雷霆萬鈞的絕殺手段,二話不說奮起殺人,梟首挖心殘狠絕倫!

      諸將們也是血戰沙場奔殺出的戰士,饒是如此,也被如此狠辣霹靂手段給震翻了。

      風從帳篷開處無休無止的灌進來,打在眾人臉上,木木的不知疼癢。

      他們只是呆呆注視著那個少年。

      一地鮮血橫流,濃鬱血腥氣息裡,那個剛才還被自己嘲笑挖苦,輕蔑譏刺而不敢發作的單薄少年,正一臉如無其事的微笑轉首,語聲淡淡,送上加官一級的恩賜。

      他們滿心震撼,懾然竟至不敢言聲。

      長風啪啪的擊打案上書卷,吹斷營帳外悠長馬嘶,昨日滿心期待奏起的金笳,今日已罷吹。

      一張紙箋被風捲落,悠悠落地,秦長歌微笑俯首,看了看。

      正是曹光世寫給南星凡的「共用天下,願為臣子」的邀請書。

      譏誚一笑,秦長歌用指尖輕輕拈起那張紙,蓋在南星凡「死也無目」的頭顱上。

      帳篷口那一眼對視,秦長歌剎那間看穿了對方心思,在對方考慮是否要殺她的同時,她已經決定砍掉對方的頭。

      殺人,也要看決心的。

      拍拍手,直起身,秦長歌淺笑回顧,飄搖星火裡容色清透雍容。

      「君威浩蕩,君恩深厚,諸位,你們還在猶豫什麼呢?」

      眾將怔怔的目光落在蓋住頭顱耳朵那張紙,已經被血黏在了南星凡面上,在風中抖抖顫顫卻不肯飄離,那濃黑的「放馬北疆,逐鹿四海」字樣,如今看來著實是個諷刺地笑話。

      而案上,剛才還在那個奔放的胸膛中猛烈跳動的心臟,如今死寂冰涼,僵硬微紫。

      還猶豫什麼呢?再猶豫下去,等著自己的又是什麼呢?

      「啪!」

      身著重甲的將領們,突然齊齊跪了下去,呼聲如雷,震撼天際!

      「臣等領旨謝恩,誓忠吾皇,吾皇萬歲!!!」

      呼聲隆隆的傳出帳外,輾壓著北地初秋之夜微涼的空氣,士兵們好奇的紛紛從營帳中探首,望向主帳的方向,他們不知道,就在方才好夢沉酣的一瞬間,有一個人,已經完美的結束了一次冒險和挑戰,已經翻雲覆雨,扭轉局面,將一群各懷心思的勇悍殺將,牢牢握在手心。

      星光燦漫,灑在沉寂又躁動,荒涼又寥廓的北疆大地上。

      星光下,帳篷外,沉在暗影中的蒼白秀麗男子微微仰首,向著天際最為燦爛明亮的那顆星子,發出了一聲悠長而喜悅的嘆息。

      「三公子我做你的伴讀好不好?」

      「三公子我做你的小廝好不好?」

      「三公子我做你的陪練對手好不好?」

  「三公子我……」

  「停!!!」

  疾行中的少年無奈停住腳,低首,側身,看著自己被魔爪抓得慘不忍睹的袍角和抓著袍角,坐在他袍子上的那個漂亮的肉球,頭痛的發出一聲哀嘆。

  後者眨著大眼睛,好無辜好可愛的問他:「三公子,你為毛不高興?」

  不高興前面為什麼還加個「為毛?」,為毛是什麼意思?曹都督最寵愛的三公子曹昇,這幾日早已被小鬼的胡言亂語搞昏了,實在也懶得問,直接道:「我沒有不高興,我只是想告訴你,不行!」

  「為毛?」

      「……你才多大?伴讀?你認得幾個字?小廝?你會伺候人?陪練?你骨頭經得起我摔?你省省吧你。」

      「啊……」包子頹喪,耷拉下捲翹的長睫毛,喃喃道:「原來我百無一用啊……可是為毛很多人都說我很強大呢?」

      「你強大,你賴皮的本事好強大!」曹昇又好氣又好笑,「放開我,我要去點卯了,今天父帥要我去參加練兵,去遲了我會挨板子的!」

      「挨板子叫油條兒代你挨。」包子毫無良心的出賣忠僕,一腳踢開跟在他身後聽見這句無恥言語正欲扯著他袖子哭訴的油條兒,再次黏上曹昇。

      「三公子,帶我去從軍好不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9 03:47 AM

卷二:六國卷   二十六章  心疑

      「從軍?」

      曹昇愕然回首,盯著小不點兒,小不點一臉誠懇的回望他,還用力按下油條兒的腦袋,逼得他頻頻點頭以示誠意。

      「哪,公子你想啊,當兵很苦的,上戰場更可怕,你帶著咱們,尿盆油條兒給你倒,暗箭趙溶我替你擋,這才符合曹三公子的身份啊,對吧?」

      包子最近又姓趙了,沒辦法,老娘喜歡玩改裝遊戲,害得他在短短一年內不知道換了多少姓。

      「我是去當兵不是去踏青,」曹昇哭笑不得,「怎麼可能帶你們兩個孩子?我爹也不會肯的。」

      「可是老太君肯啊,」包子賊笑,「老太君說了,昇兒去軍營可以,但是不能沒人侍候,既然陰人不宜進兵營,那就讓小溶兒去——就是這樣。」

      瞪著包子,曹昇默然,不過一點也不懷疑這話的真實性——包子同學自從被他帶回曹府,不過幾天功夫,從內院到外院,從男的到女的,上至八十祖母下至八歲小丫鬟,全部為他魂飛魄散宛如中蠱,這傢伙嘴似蜜甜滑如鯉魚,哄得老太君整天樂淘淘,一刻工夫沒見他都小溶兒呢小溶兒呢的喚,聽說他是敗落的大戶人家的孩子,更是抹眼淚擦鼻涕的心疼,連他送上的那對絕色雙胞胎都沒要,硬是退還了他,還說什麼「這孩子可憐見的,身邊只剩下這幾個人,咱們還好意思要他的?本來這麼小,也該撥人伺候的,既然有自己的丫鬟,想必用熟了的更方便,你們還伺候他罷。」

       好吧,人還了就還了唄,銀子該退吧,結果,他小少爺爬上太君膝蓋,不管不顧的抱著老人家脖子就是一個口水滴答的吻,還撒嬌,「唔……太君你真好,太君我愛你。」

      當場驚倒了一屋子丫鬟僕婦,以為素來端莊的老夫人定然要生氣,結果老人家擦擦口水,看了看懷裡的孩子,笑了。

      捏捏包子的蘋果臉,太君很慈愛的微笑,抱著包子轉身對當時在一旁伺候的曹昇道:「別吃味,你五歲的時候,也是這麼著人疼的,那時你總愛膩在我身上,一拉開就不肯睡覺……」

      她絮絮叨叨的說下去,抱著包子不肯放手,滿臉帶笑的慢慢回憶,曹昇先是好笑,隨即便默然,這才想起,父帥戎馬倥傯,自己愛玩愛鬧,祖母已經寂寞了太久了。

      自此曹昇放任包子在曹家內院外院暢通無阻的竄來竄去,也算給祖母一個慰藉,曹光世雖然忙著造反,隱約也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但是無論如何,不過是個才只五歲的孩子,沒有誰,真正將這個橫空出世,半路黏上曹家的孩子當回事。

      包子要的就是不當回事,咱就一小孩啊,幼稚啊,白目啊,就會流口水咬手指討糖吃討不到就滿地打滾滴小破孩啊……趕快忽視我吧,求求你忽視我吧!!!

      被如願以償嚴重忽視的包子,知道想進大營不是那麼容易,從一開始就將目標瞄準了這家的無上太尊,走曲線救國路線,終於討得了太君的懿旨,曹昇只好聽令。

      曹昇雖然嘴上不願,心裡還是喜歡包子陪伴的,沒辦法,人妖包子的最大魅力就是男女通殺。

      次日,趙溶同學便以侍候三公子的小廝身份,和油條兒跟著曹昇去了軍營,而曹光世雖然教子嚴厲,但是事母至孝,也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進營後的某一天,日上三竿。

      「少爺起床了!」

      包子揮揮爪子,宛如揮去蒼蠅般拂了拂,嘟囔,「別吵我……這火腿好……豐滿……油亮……好……好……」

      「……」

      曹昇瞪著眼睛,看著自己被拽過去,含在某少爺嘴裡的手指……我的手指,你的火腿?

      氣極反笑,突然起了戲謔之心,曹昇雙手一掐包子臉,左搖右晃,陰陰笑道:「火腿?你再不起床,馬上割了你的肉做火腿!」

      「哎喲我的媽呀!你又折騰我!」

      話音未落,包子霍然眼一睜,刷的一下就蹦了起來。

      倒把曹昇嚇了一跳,呆呆的看著自己的手,一轉眼看見包子的眸子,又怔了一怔。

      ……這孩子明明濃睡方醒,為何有如此清醒剔透的眼神?

      還有,他說什麼?

      包子眼一轉,已經看見曹昇的神情,大怒,你丫的什麼人不學,學我的壞娘!

      眼珠一轉,霍地撲過去,抓住曹昇衣角就開始抹鼻涕,嗚嗚咽咽,「……夢見我娘了……不給我吃火腿……」

      曹昇見他「一把鼻涕一把淚」,想著這孩子「家破人亡」,怪可憐的,心軟了一軟,也就不再多想,故意岔開話題,笑道:「少爺,你說伺候我的呢?這都什麼時辰了?」

      「主子,小的立即伺候您!」包子跳下床,諂笑,「您是要寬衣呢,還是穿衣?」

      「等你給我穿衣我都挨八百板子了!」曹昇瞪他一眼,道:「馬上要打仗了,你要還想跟著我,就不能再懶成這樣子,小心我踢你回去。」

      「唔……打仗?」包子瞪大眼做驚愕狀,「我還以為跟著你,就是去城外野營呢。」

      「來平州就是為打仗,這是我們必經之路,我們被人搶了先,」曹昇收了嬉笑之容,有些憂傷的看著南方,輕輕道:「父帥想做一件大事……不知怎麼的我總是有些不安……可是他老人家不聽……」

      包子瞟了曹昇一眼,這個十六歲的少年,是曹光世的第二個兒子,雖出身玉堂金馬之家,卻並無驕矜跋扈之氣,算得上本性良善,這段時間以來,包子熟悉了他,心裡也是有些喜歡他的。

      只是……他是敵人。

      來了有幾日了,要是還不知道曹光世打算幹什麼,包子就枉為秦長歌的兒子了,知道曹光世打算的那刻,包子就差點掀桌——搞啥?我家的江山,我不要可以,我送人可以,但是你搶?去死!

      他有心為老爹做點事,混進軍營應該是最好的辦法了,只是聽曹昇說李國公也在,李國公曾參加了太子冊封禮,當時隔著遠遠的大殿,包子不確定他是否看清楚自己,總之,安全起見,包子最近一直避著主帳。

      曹昇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只是憂心忡忡的想自己的心事,包子瞅著他,想起老娘曾經扯著自己的臉很嚴肅的告訴自己:永遠不要輕易付出你的感情,尤其當對方很可能是你的敵人的時候。

      包子望天,呻吟……怎麼辦啊老娘,你怎麼沒教我,當別人對你付出感情,而你也有一點點感動的時候,你該怎麼辦?

      其實他問也沒有用,秦老師對這個問題,自己都是無解。

      想了想,包子還是試探的道:「三公子,都督大人那麼寵愛你,你要不……勸勸他?」

      「怎麼勸?」曹昇苦笑,「這不是你們小孩子玩遊戲……這是世間最最重要,最最蠱惑人的事,一旦起了那個心,八匹馬都拉不回……算了不和你說這些,你小小孩子,懂什麼。」

      他想了想,突然振奮起來,笑道:「其實是我悲觀了,父帥何等人也?我曹家軍旅世家,論起打仗,普天下幾個人是對手?不過是那個黃口小兒,一時搶先而已,這樣也好,仗打得不乏味,這次跟著父帥,我也有個歷練的機會,說不定還能立功呢!」

      眼珠一轉,包子立即拍手嬉笑,道:「三公子,你書房裡好多兵書,你又有一身好武功,你立個大大的功,都督大人一定開心得很。」

      「嗯……」少年目光明亮,興致勃勃,「我要立個大大的功勞,叫他們那些老拍我頭就我還是小孩子的叔叔們,另眼相看!」

      「是啊,」包子懶洋洋托腮趴在床上,「我看那些大將們,都拿你當小孩子看呢,你說話,他們都愛聽不聽的。」

      「哼!」曹昇畢竟是少年氣盛,立時憤憤然,道:「終有一日,終有一日我要他們……」

      「現在不就是機會?」包子笑嘻嘻在床單上亂畫,「三公子,我聽過很多說開國英雄的書兒,裡面的英雄真是了不得,韓長天匹馬震魏軍、玉自熙單騎夜闖營……嘻嘻……」

      他漫不經心的說,裝作沒看見曹昇突然目光一亮,又扯了曹昇袖子,哀怨的道:「給逮隻貓來吧,啊?夜裡總有老鼠對我吼,我怕。」

      「老鼠對你吼……」曹昇向天翻了個白眼,這叫什麼用詞?

      他無奈的搖搖頭,叫過幾個士兵,命他們去抓只野貓來,給難伺候的溶小廝。

      抓只豹子也許有難度,抓隻貓實在太容易,不多時,便有人抱了只流浪貓來,送給包子。

      包子笑嘻嘻的接了,抱著貓去曬太陽,在帳篷背風的無人角落裡,他扯著貓臉,大眼對著貓眼,嚴肅的問:「要不要派你去?」

      「喵嗚。」

      「你這個表態我聽不懂,」包子瞪貓,「你給個動作暗示先。」

      貓舉起右爪。

      「唔……」包子抓著貓的右爪,瞅了半天,點點頭。

      「你是說,要去。」

      懶懶的嘆氣,他道:「好吧,我知道,我和我娘一樣壞。」

      他將貓渾身上下摸索了一遍,又看了看河對岸,那裡,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對方的軍營。

      剛才聽說,平州大營被人雷霆萬鈞的走馬換將,對方一封討逆書刊行天下,殺氣騰騰毫不退讓,直批李翰曹光世為逆臣,公開表示只追究逆首罪行,其餘人等只要及時撥亂反正,不僅免罪並有加恩。

      對方並聯合靈州大營,雙方形成犄角之勢夾擊幽州,現在平州大軍在兩州相交處的赤奢河擺開陣勢,將起初勢如破竹兵鋒直下便克數城的幽州大軍直直擋住。

      據說雙方其實已經短兵交接過一場,幽州大軍沒討到好,對方戰法靈活狡詐難以捉摸,來如雷暴去似飛狐,竟是令人無從下手。

      據說對方布的陣法也很奇特,幽州大營觀察了好久,又在主帳中用沙盤推演了好久,硬是摸不準該如何佈陣以對才合適。

      現在幽州大軍之中隱隱已經浮動一層詭異不安的氣氛,這也是曹昇神情異樣的原因,他還算是謹慎,並沒有對包子說太多,然而遺傳了秦長歌狡猾血液的包子何等警醒?貴族子弟出身的曹昇雖然大了他十歲,但論起心計哪比得上這天賦出眾的孩子,包子揣摩他神色,大概便摸著局勢了。

      包子不懂兵法,御書房裡學了沒幾天哪裡派的上用場,但他的直覺告訴他,行事這麼彪悍的人,八成是他老娘來了。既然她來了,他就不會白費力氣。

      將貓裝入從火頭軍那裡偷來的竹籃,竹籃放入河中,包子拍拍貓腦袋,道:「阿黃,三軍總司令現在命令你以八路軍第一縱隊縱隊長的身份,單槍匹馬渡河殺敵,不見老娘誓不回,請相信,勝利屬於我們,祖國的英雄豐碑上,將會勒刻你的光輝名字!」

      他悲壯的道:「去吧!」

      「喵嗚!」

      貓在竹籃中晃晃悠悠飄遠,包子捧著心,做西子狀蹙眉哀嘆。

      尚未嘆完,便聽見身後步聲雜遝,有人道:「國公,照今日天氣,今夜似是有霧,不如……」

      有人輕輕咳了一聲,那人住口,卻道:「咦,這裡有個小孩。」

     「喂!」那人在招呼,「你是哪裡的小孩,怎麼會跑到這裡來?你,過來。」

      ————————————————————————

      「你說溶兒會在哪裡?」平州大營主帳中秦長歌仔細看著由凰盟屬下充任的高級斥候十二個時辰不間斷送來的軍報,一邊皺眉問盤膝坐在一邊的楚非歡。

      不想卻沒聽見回答。

      怔了一怔秦長歌抬頭,這才看見楚非歡倚著書案在出神,他目光明明盯著帳篷一角,可是神情顯示他根本不是在看一角的那個兵器架。

      秦長歌緩緩放下軍報,也皺了眉。

      非歡怎麼了?

      他好像從那日出京開始,就時不時的發呆,自己曾經怕他是病重卻不肯說的緣故,然而仔細把了脈,卻發現他近期雖沒好也沒甚壞,蕭玦源源不斷送來的各式奇藥,秦長歌找出勉強對症或固本培無的靈藥一直給非歡用著,最起碼精神是好了些,以一國之力尋求藥方,就算不能根治他的沉屙,努力延續再延續,還是有用的。

      那麼,到底是為什麼?

      秦長歌仔細的回想,隱隱約約記起,好像那日從龍章宮出來,到長壽宮和非歡會合出宮時,非歡神情便有些不對勁。

      秦長歌越想越確定,對,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丟下軍報,躡足走到楚非歡身邊,仔細看他的眼睛,想探究他的眼神。

      感應到了有人窺探,楚非歡霍然轉首,轉首的一霎那,看見是她,這一刻他的眼神猶豫、不解、悲傷、迷惘……

      再次一怔,秦長歌有點不相信自己看見的,非歡在迷惘,在悲傷……

      在看見她的時候,迷惘、悲傷……

      不同於那種沉屙在身境遇悲涼導致的悲哀,而是一種帶著切身沉痛的,為她而生的悲傷。

      秦長歌盯著他的眼神,指尖突然有點冰涼,而對面,楚非歡突然伸手,重重壓下她的頭。

      他將下巴擱在她頭頂,手一伸,將她緊緊抱在了懷裡。

      不同於往日的刻意的距離和淡然,現在的楚非歡似乎有心要忘記一切,只想將心愛的女人揉進懷裡好好體貼安慰般,將她深深擁抱在懷。

      他身上清逸散淡的木蓮香氣和她的薄荷幽蘭清香雜糅在一起,在彼此的髮端、衣間、相觸的體膚間,徘徊迤邐纏綿不散。

      他微有些瘦弱卻溫暖的懷抱,他擱在她頭頂的下巴,他緊扣相擁的雙手,都以一種沉痛深埋卻難以言說的力度,一點點,似要將她揉進心裡般,使力。

      肌膚接觸到絲綢般滑潤的髮,指端是她玲瓏有致的曲線,有一種美麗存在便是蠱惑,楚非歡閉上眼,只覺得心底荒蕪,不知道從誰心裡颳起的大風,吹得那一點不滅的星火,隱隱飄搖。

      楚非歡的手,停留在秦長歌的後心,那裡,最接近心臟的地方。

      我總是要保護你的……

      秦長歌在最初的愕然之後,心中突然生出淡淡的涼意,這股涼意讓她突然渴望向前懷抱的溫暖,她沈默的,沒有掙扎的,近乎婉孌的,伏在楚非歡懷裡。

      聽得他在自己頭頂,輕輕道:「長歌,請讓我愛你。」

      ……是哪裡起了潮聲,是遙遠的離國海岸,是西梁那些繁忙的內陸港口,抑或只是心靈深處突然翻湧的浪潮?

      潮頭盡處,心如明月,順潮而生。

      此刻靜數秋天,人在誰邊?誤了誰的心期到下弦?

      良久,秦長歌伸手,緩緩反抱住了楚非歡。

      她依舊埋首在他胸前,一肩長髮如流水瀉於他膝上,她語聲模糊的低低道:「非歡,發生什麼了?告訴我。」

      感覺到臉頰貼著的胸膛微微一僵,瞬間又恢復如常。

      眼前一亮,天光衝到眼底,楚非歡已經放開了她。

      他眼中有一些深潛難言的情緒,面容卻是平靜的,不再看秦長歌,他淡淡道:「對不住,我僭越了……帳中氣悶,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去,」秦長歌怔了那麼一霎,隨即無聲嘆息,不再說什麼,先給他披了披風,自己也加了件衣服,推著他緩步出帳。

      兩人向著河邊行,夜風獵獵,吹得衣襟鼓蕩,兩人在河岸邊站定,看著對岸點點星火,隱約有人影穿梭,看著北地塞上草勁節不折的在風中起舞,看一彎帶霜的冷月,形如吳鉤。

      「大戰將起,多少英雄將埋土丘,」秦長歌一嘆悠悠,「這片土地上,要灌滿多少人的鮮血,才能使來年春草越發葳蕤?」

      「曹某固執,明知不可而為之,也是一腔對李翰的愚忠,」楚非歡目光冷靜,「值得麼?」

      「這世間事,本就沒什麼值得和不值得,」秦長歌目光飽含深意的看著他,「最終的結果,是自己無悔的,便是值得的,你說呢?」

      楚非歡掉開目光,默然,不遠處卻有喧譁傳來。

      「咦,有個籃子!」

      「勾過來勾過來!」

      「啊哈,還有隻貓!」

      「烤了吃!」

      「你這個饞鬼!」

      秦長歌眉頭一皺,快步過去,士兵們見她過來,都放開手退到一邊,秦長歌目光一掃那隻神奇坐船而來,有幸成為魯濱遜第二的貓,目光突然一亮。

      身側,楚非歡亦微微一震。

      抱起貓,秦長歌笑道:「這貓大約主人不要了,怪可憐見的,我養著。」

      她將貓交給楚非歡往回走,回到帳篷裡,未及開言,楚非歡已經道:「溶兒在對面!」

      秦長歌無奈而恨恨的一笑,道:「這個小子……」

      在貓爪子下找到畫著自己胎記的小油紙條,展開,楚非歡道:「曹光世之子今夜要襲營。」

      秦長歌微怒道:「他瞧不起他娘我,當我對付不了曹光世麼?要他這麼逞能!他知不知道一萬個曹昇也換不來一個他?」

      苦笑,楚非歡道:「還要求別殺曹昇,用用就得了。」

      「好人,真是好人,我居然生出個超級好人,」秦長歌冷笑,「他還是想想,如果給人家識破,人家會不會這麼好心罷!」

      「難得見你這麼生氣來著,」楚非歡皺眉看向河對岸,喃喃道:「我現在只望他能保護好自己,不然全完了……」



卷二:六國卷   第二十七章  奔逃

      「喂,小子,過來!」揚聲相喚的人帶著習惜了的命令口氣,大聲招呼。

      背對著李翰諸人的包子暗暗叫苦。嫌麻煩,自出郢都後就沒帶面具,這下出事了吧?

      李翰那老頭手,和咱娘深仇似海啊,要是被他認出來,包子會不會變成生煎包、小籠包、灌湯包、大肉包?

      想著生煎包,包子平生第一次沒有流口水,而是抖了抖。

      沒辦法,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拖延更為不智。

      包子轉頭。

      態度自然的顛顛便要跑過去。冷不防河邊濕泥滑腳,包子一踩一滑,啪的跌在了河邊一個泥坑裡。

      「嗚哇!!!」

      五歲娃娃開始大哭,用小拳頭拚命的砸地,砸得滿坑泥水四濺,全數濺到了臉上和衣服上,一張漂亮小臉,立刻成了一個看不清眉毛眼睛的大花臉。

      油條兒聞聲遠遠跑來,看見李翰怔了怔,隨即舉起胳膊便衝過去,趕緊去扶包子,一邊抖抖道:「少爺呀,跌痛了不?」

      「啪啪!!」

      受了委屈的小少爺拴起黃泥水滴答的小巴掌,左右開弓便是一對金光燦爛的耳光,打得油條兒的小黑臉立刻也滿是黃泥漿水,精彩絕倫。

      背對著李翰,油條兒對包子擠了擠眼睛,嘴裡卻抖抖索索一個勁兒賠罪,「少爺啊……是小的不好……」一邊伏下身背起包子,包子臉埋在他肩上,猶自哭個不住。

      李翰周圍,幾個開口相喚的將領謀士,見這兩個孩子滿身泥水的邋遢相,都皺眉讓開,李翰一直緊鎖著眉頭注視著對面大營,只是淡淡隨意瞟了他們一眼,便繼續和身邊謀士說話。

      一對悽慘主僕,無人理會的走了開去。

      一直到帳蓬內,油條兒才舒了口氣,餘悸猶存的道:「好險好險……幸虧主子你抹花了臉。」

      包子一邊換衣服洗臉一邊問,「他見過你沒有?」

      「我遠遠見過他兩次,但是主子你放心啦,這些貴人,從來不會正眼看我們這種下人的,我是怕他認出你,還好他沒注意。」

      「嗯……」包子換了乾淨衣服,坐在床上若有所思。

      「看對方紮營態勢,一場決戰在所難免,」深暗夜色裡,點點篝火中,一名謀士眯著眼看著對面排列整齊,同樣星火閃爍的軍營,神情間有些憂色,「國公的打算是……?」

      「他打得是速戰速決的算盤,我偏不讓他如意,」李翰神色陰冷,一想起愛子慘死,他就覺得渾身發冷,胸中卻有烈火升騰。

      那把火,從力兒被萬眾撕咬那一刻開始,就燒起了。

      那火燒得他徹夜不眠,輾轉不安,多少次半夜霍然坐起,渾身顫抖咬碎鋼牙,力兒死了,他一生沒有什麼想頭了,此生所念,唯報仇而已。

      如今,對面,不死不休的殺子仇人,再次堵在了他面前,很好,正愁沒機會手刃你呢!

      他目光怨毒的盯著對面,恨不得一把掏出熊熊燃燒的那顆悲憤的心,狠狠砸到趙莫言的頭上,也讓他嘗嘗烈火焚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他要一寸寸剝了他的皮,燒給力兒祭奠!

      但在這之前,他願意忍,願意等。除了曹光世,沒有人知道,他暗中聯絡了北魏守邊將領冉閔道,以事成後劃出平州為條件,約定由他正面吸引平州靈州兩大營,北魏軍隊繞道自德州渡河,繞到靈州大營背後,再兩相夾擊,到那時平州腹背受敵,還能囂張什麼?

      今夜有霧,對方不會發起總攻,但是偷襲卻是個好時機,李翰微微冷笑,偷襲怕什麼?一旦對方早有準備,偷襲的意義早已不存在。

      他一直在小範圍的與對方接觸,並放出風聲,假稱將會分兵去襲靈州大營,迫使對方不敢大現模發動總攻,目的只是為了拖延決戰時間,等到北魏順利渡河。

      盤算著北魏行軍速度,李翰微微露出一絲笑意,漫不經心道:「趙莫言那小子,再怎麼厲害也只是會文人那些陰柔奸狡心術,行軍佈陣,兵法詭道,他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如何能懂?陛下自己年輕,便也重用小兒……小兒......」

      他突然停了下來,露出思索的神氣,剛才說到小兒兩字,不知怎的腦海中靈光一閃,彷彿有什麼快速掠過但轉瞬便消逝,快得難以捕捉。

      幕僚們驚訝的注視他,輕喚:「國公。」李斡擺擺手,仔細回溯自己的記憶,剛才是說到哪個字,突起靈感來著?

      小兒……

      孩子……

      剛才有個孩子……

      那臉……

      霍然一驚,連臉也扭曲了,李翰呼吸急促起來,一把抓住身邊幕僚,疾聲道:「剛才那個孩子,剛才那個孩子,長什麼樣?」

      一臉愕然的看著李翰,那個幕僚吃吃的道:「沒看清楚啊,臉上全是泥水,不過五六歲年紀,眼睛好像很大很靈活的樣子。」

      眼睛……李翰努力在腦海裡回憶剛才孩子的樣子,和先前突然掠過的一幕影像相對應,那個想法太過荒誕,然而那張臉,卻又太過相似!他記得那孩子的眼睛,很少有誰的眼睛,能有那般的清澈烏黑,明亮粲然,令人一見便不能忘記!

      霍然轉身,拔足便奔。

      直衝到大營之內,李斡抓住一個士兵便問:「那幾個孩子住在哪裡?」

      士兵們驚訝的一指,李斡一揮手,跟隨他的親衛立即包圍了那座小小帳篷。

      雖然不明白國公為什麼一臉嚴肅如臨大敵,明明帳篷裡住的就是兩個小孩,親衛們還是將帳篷包圍了個水洩不通。

      李翰大步過去,長刀啪的一聲出鞘,他目中閃著殺氣和興奮的光,比刀光還亮上幾分。

      「刷!」

      他一刀挑開帳蓬門。

      ……

      「人呢!」

      一眼掃過,空蕩蕩的帳篷讓李斡勃然大怒,看見眾人都懵然搖頭,更是忍不住咆哮:飯桶!連個小孩都看不住!」

      眾人屏息凜然不敢言語。

      人群裡有人怯怯道:「這裡面住的是三公子的小廝,三公子也許知道人在哪裡。」

      李翰立即揮手,「去找三公子!」

      親衛還未奔出幾步便遇上匆匆而來的曹光世,他一臉焦急憤怒之色,跺腳道:昇兒沒打招呼,偷了我的令箭,悄悄帶了三千騎,渡河偷襲去了!

      李翰色變,刷的扭身看向對岸,半晌恨恨一跺腳,咬牙,腮幫鼓起堅實的肌肉,從齒縫裡嘲出聲音,一字字道:「此去必中敵計!光世,現在說什麼都已來不及,現今只剩唯一一個能救昇兒,甚至能令我們大勝的辦法!」

      本已絕望焦灼得一臉死灰的曹光世立即問:「什麼?」

      「找到那個孩子!」

      當夜,幽州軍營裡徹夜無眠,無數士兵來來去去,挨個搜查帳篷,軍營裡瀰漫著緊張的氣氛。

      由於已經吃過晚飯,火頭軍的帳篷,還有堆放糧草的地方除了幾個士兵懶洋洋的看守,四面無人。

      軍營太大,搜查的人還沒輪到這裡,不過也快了。

      一個最大的草堆裡,突然細細碎碎一陣響動,接著,鑽出一顆大頭。

      過了一會,又一顆黑瘦的腦袋從旁邊鑽出,緊張的道:「主子,你鑽出來幹嘛?」

      「廢話!」包子壓低聲音,「帳蓬找完,等會他們就會來搜這裡,你想被一槍橛死麼!」他四面望望,用帕子摀住口鼻,躡手躡腳走到上風靠近那幾個士兵的地方,取出塊黑黑的東西,放在手心,雙手一擦,輕微的啪的一聲,他掌心冒出一股淡淡的黑煙,黑煙順風,緩緩飄散到那幾個士兵鼻端,不多時,幾人都軟軟的癱下去。

      包子拍拍手,讚:「壞娘的東西就是好用!」

      帶著油條兒溜進存放食物和炊具的帳蓬,包子翻出了火摺子,菜油等物,尋出了兩根空心的大蔥,給自己和油茶兒各揣一根,又找出一副豬腸,瞅了瞅,轉了轉眼珠,得意的嘎嘎笑起來,招手喚油條兒。

      「來,」他把豬腸遞給油條兒,「吹,給我使勁吹。」油茶兒是個好太監,好太監的標準就是主子說什麼你便做什麼,不用問為什麼。油條兒的肺活量也著實的好,一陣猛吹,吹成了好大的一串泡泡。

      包子又叫油條兒背了只木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嘆口氣,喃喃道:「英俊瀟灑玉樹臨風一朵梨花壓海棠的蕭太子,今天可真運氣不好啊……」

      兩人出了帳蓬,正想趁人還沒過來的時候向河邊跑,包子突然住腳,看了看堆放糧草的帳篷,眯了眯眼。

      隨即繞著帳篷飛快轉了一圈,將懷裡抱的一壺菜油灑了個遍。油條兒猜出他要幹什麼,抖了抖腿連忙阻止,「主子,不成啊……火一起,咱們就暴露了啊……」

      「燒,燒他娘的!」包子惡狠狠爆出一句粗。「先點最西邊的火,然後再點最南邊的那個帳蓬的火,那裡靠河近,點完咱們就跑!」

      「主子……別別別西邊南邊了……」油條兒白著臉抖著手指向前方,「人人人……追過來了……」

      「呸!」包子撇腿就跑,一邊跑一邊不死心的繼續灑菜油,又從懷裡掏出彈弓,點燃火摺子,啪的一下把火摺子彈飛出去,正正落在菜油之上,頓時火起熊熊。他有秦長歌給他一直固本培元,有學絕世琅環秘笈的絕頂內功,雖然年紀小未能所成,但較之尋常孩童自然要靈活矯健計多,力量也大,那火摺子份量不輕,硬給他用一個小小彈弓給彈了出去。

       一邊跑一邊彈,數十個裝糧的帳篷都起了火,出兵在外,糧草不啻於生命,立時分出一大批人去救火,但是追來的人,已經開始張弓搭箭,向著那個小小的身影。

      「抓活的!抓活的!」曹光世和李翰雙騎飛奔而來,大聲呼叫。

      眾人立即停手,但是有些快弓已經呼嘯著飛射出去,李翰的臉白了白,雖然殺了那個小兔崽子會讓他很解氣,但是從大局考慮,還是活的最有用啊。

      長弓響起彈弦的嘎嘎之音,黑暗裡躍動的火光中,箭矢如流星飛射,彷彿劈出空氣裡的花火般,直向包子後心。

      眾目睽睽中,那小小身影飛快在箭雨中穿行,身姿靈活步法快速,再加上個子又矮,第一輪箭雨都是習慣性平臂射出,大多數都落空了,但也有少數蹲姿射箭的箭手,秀如連珠飛深般下行而去。

      天空中暗青的箭雨一閃,雲朵被風聲扯碎遮沒。

      那小小影子忽然一個踉蹌,隨即,骨碌碌的滾下去。

      中箭了?

      李翰眉頭一皺,一揮手,立時有人圍成一圈撲過去。

      突然從一個帳蓬後竄出個略高一些的黑影,一揮手扔出個盆,滾下去的裝死的傢伙立即竄入盆中,那後來的黑影一個飛撲,死命將盆推向河中!

      這兩人動作迅捷,似乎演練了很久一般銜接流暢,一個怔神間那盆已經推向河中,隨即那後來的孩子撲通往水裡一跳。

      他身上纏著白白亮亮鼓起的什麼東西,在水中漂浮,李翰大怒,指定河中不明漂流物,喝道:「射!射翻那盆!」

      頓時又是一陣青色的箭雨,篤篤篤篤的接連不斷的射在木盆上,可惜水流流動,木盆不住晃蕩,那些箭都失了準頭,那孩子趴在木盆裡屁股朝天雙手抱頭,硬是不讓自己的身體露出木盆,而水下那孩子大約還在推著水盆,盆一路向對岸而去。

      李翰既憤怒又詫異這孩子水性這麼好?這麼久都不冒頭換氣的?只要他冒頭,一箭射死他,失去人推動的盆會不斷在水中央旋轉,前進得很慢,那麼自己就來得及在自己這邊水岸便能把他追回來。如今糟糕的是,雖然士兵們已經在放舟板,但照這個速度,怕是追到時,已經到了對方那半邊河面。

      這條河本來就不甚寬,能夠隱約看見對面動靜,對面仍日黑沉幽暗,更令兩人心急如火一一沒有動靜才叫糟糕!曹昇渡河偷襲闖營,無論如何都應該有廝殺聲響,偏偏沒有!三千鐵騎,就這麼悄無聲息的消失了?對方難道不是和他們一樣,是血肉聚成的軍營,而是蹲伏在黑暗裡,張著血盆大口,無聲吞噬掉數千人的獰厲巨獸?

      李翰咬咬牙,一伸手取過馬背上重鐵長弓,厲聲道:「箭來!」

      較尋常箭矢更粗重上幾分的三支鑲鐵重箭被立即送上,穩穩搭上長弓,曹光世皺眉,道:「國公,殺了便無用了……」

      「讓他落水!」李翰冷冷的答,手一鬆,滿月之弓立時射出一股颶風一道星光,奔雷般直衝木盆而去。

      木盆前行更疾,看出來水下人在拚命前遊。

      第一箭,入水!

      隱約聽得童音哎喲之聲,木盆立即慢了下來!

      第二箭緊追而至,比前一箭更快的,擊上盆身!啪一聲箍盆的鐵箍被生生射斷,木盆散架!

      木條刷拉拉散開來,現出坐在底座上正因為不適應四面光光而茫然四顧的包子。

      宛如只可憐兮兮的小狗,撅著屁股趴在只剩盆底的木盆內。

      岸上士兵齊聲驚嘆,國公好箭法好準頭!黑夜之中,水流之上,射斷晃蕩不休的盆的細細鐵箍!

      此時第三箭已至,直襲盆底上的包子!

      李翰目光一縮---水上不比陸地,隨時流動的目標,會使原本計算好的方向錯失,這箭本來是向著這孩子肩膀去的,如今看來竟是向著眉心了!

      ……殺了就殺了吧,蕭玦,你殺我子,如今,這正是報應!

      箭來如風。

      惶然抬頭,映出奪命之箭洶洶來勢的烏黑大眼裡滿是驚恐和憤怒,包子突然抱頭,尖著嗓子,大叫。

      「丫的你看熱鬧!叫你看!再看你沒人可以欺負啦!」

      岸上人齊齊愕然。

      「啪!」

      對岸,宛如黑暗中誰擦亮一點星火,又或是宇宙洪荒一片混沌中盤古一斧悍然劈裂,現出光亮天地,幽光一閃,後發先至,疾電奔雷,獰然飛射!

      直直擊上李翰最後一箭,將之狠狠劈開兩半,依舊去勢不止,直襲李翰面門!

      整整跨越了一條河,擊裂了一枚重箭的來箭,速度絲毫不減,殺氣騰騰一往無回而又極其精準的,向著李翰的咽喉!

      河寬十數丈,誰的臂力眼力如此驚人?冷哼一聲,李翰不敢對射,拔劍,用力劈落來箭,震得手臂酸麻,蹬蹬蹬連退數步,抬頭,目光露出一絲驚開。

      對面大營,有如此高手?

      黑暗中有人一聲長笑,悠悠道:「你膽子太大了,不給你點印象深刻的教訓,你下次還是胡作非為。」

      話音裡,黑光一閃,似是細索般的東西被扔出,刷的一下纏上包子的腰,淩空一振,漂亮肉球便姿態輕盈的被拖回主人的懷抱。

      主人心情卻不太好的樣子,東西到手隨手一扔,在一片吱呀亂叫聲裡將肉球扔到了另一個等待已久的懷抱裡。

      肉球立即眼淚漣漣的往那懷裡一撲,拚命一陣亂拱亂蹭,嗚鳴的哭。

      「嗚嗚嗚油條兒死了」

      「都是你害的。」有人毫不客氣絕無憐憫神情閒淡用心惡毒的涼涼扔過來一句話。

      「哇哇哇……」包子這回真受刺激了,一張嘴哭得更凶。

      楚非歡皺眉看著自己很快被濕了一大片的袍子,再看看負手而立神色平靜的秦長歌,雖說知道長歌要給這個膽大小子一個教訓,好讓他印象深刻點,但終究見不得素來笑嘻嘻的包子被打擊得這麼慘,輕輕一聲嘆息,道:「別哭了,下次知道怎麼做了?」

      惡狠狠一抹眼淚,包子道:「下次不了!」

      楚非歡正想寬慰的嘆息,聽得這小子殺氣騰騰的道:「下次我直接調兵,滅他滿門!」

      ……

      包子一轉眼看見楚非歡默然的表情,立時又悲摧上了,抱著楚非歡脖子抽抽搭搭:「我知道了,以後我不亂來,但是今天你先不要管我,我要給油條兒報仇!」

      「主子……」

      「啊!鬼!」

      剛才還義憤衝天要給忠僕報仇的某人,一轉眼看見忠僕還魂,正濕淋淋慘兮兮臉色青白的拉著自己袍角在地下蠕動,一臉悲悽抖抖索索的喚自己,標準的冤魂索命姿勢,立即尖叫跳起,抱頭鼠竄。

      「主子……」

      「別找我別找我!冤有頭債有主,你丫找李翰!」包子撤腿飛奔,動如脫兔。

      忠僕望天,悲憤。

      忠僕本來被義主感動得眼淚漣漣,包紮還沒完畢就掙扎著來表忠心,結果義主看見他時的驚悚反應,令忠僕由衷覺得自己還是死了比較好。

      秦長歌淡淡看著兒子亂竄的身影,有點惱怒有點鬱悶:這一夜,驚險緊張刺激,更在生死線上走過一遭,蕭溶同學,爽吧。不過更多的是安心,總算把這臭小子給搞到手了。

      其實她自從看見那隻貓,就立即著手做了很多事,佈置埋伏,派人下水,非歡負責只對付偷襲的那小子,自己則一直在河邊等著逃家的小子。

      那三箭一出,奏長歌大怒,她原想著包子一旦身份洩露,李翰一定不會殺他,無論如何活包子比死包子有用多了,李翰的箭沒有衝著包子要害,也在她意料之中。

      李翰先射油條兒,秦長歌派人潛伏在水下的士兵,立即游過去,用長鉤鉤住油條兒,把他搶了回去,油條兒不過是擦傷而已。

      一聲冷笑,手一揮,秦長歌的聲音遠遠傳向對岸。

      「國公,別來無恙?我這裡有位故人,想來你們定是願意一見的。」

      蓬一聲,一簇巨大的篝火瞬間燃起。火光照映著少年蒼白悲憤的臉。

      他黝黑的目光並沒有盯著對岸自己的父帥,而是死死的,充滿怨毒和仇恨的看著前方的一個方向。

      那裡,正在滿地亂竄的包子呆呆的住了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9 04:23 AM

卷二:六國卷   第二十八章  瓦解

  那少年眼底燃燒著黑色的幽火,猛烈憤恨得似乎恨不得將所有的人和事物都燒燬,將自已這計久來所有的喜悅和信任,都一把火燒個乾淨。

  他不理會虎視眈眈的執刀軍士,不看在對岸焦灼注視他的父親,只是死死的,恨不得將之碎屍萬段的,看著包子。

  包子在他的目光注視中縮了縮,一瞬間有些恍惚,想起最近這段寄人籬下也寄得很舒服很溫情的日子,想起抱著自己微笑的老太君,想起總是塞給自己點心的廚子,給自己做新衣服的丫鬈姐姐,還有……總是看起來很不耐煩很接受不了他,其實每次他的要求他最後都會答應的三公子。

  他們……沒有虧欠他的地方,甚至,他們是對他很好很好的。

  我……做錯了麼?

  包子有點混亂,張張嘴,沒能說得出話來,轉身求助的看著秦長歌。

  負手向天,秦長歌不理。

  楚非歡嘆息一聲,代替那個惡毒無情的娘,給那個可憐倒楣的兒子解釋:

  「你娘的意思,是要你自己抉擇,自己做的事,自己負責,如果你覺得被他這樣看得你心虛惱怒,想乾脆殺了他,那你娘就殺,如果你覺得對不起他,良心大發要放他,你娘也放,總之,不管你的決定怎樣,不管你的決定會給我們帶來怎樣的損失,你娘都要你自已去想。」

  頓了頓,他又道:「抉擇本身就是痛苦的,不痛苦那不叫抉擇,你是男人,你是將來的皇帝,逃避不該是你的行為,你必須自己做決定。」

  抽了一口氣,包子白著臉看著楚非歡,後者卻對他展開一個鼓勵的笑容,輕輕道:「溶兒,帝王要走的道路,本身就是極其苦痛的,但是,我們覺得,你適合,你能。」

  呆呆的在原地站了一刻,包子咬咬唇,向曹昇走去。

  那少年看見他過來,立刻瘋狂的掙扎起來,搖得捆綁他的木樁都不住晃動,見實在無法撲過來掐死這孩子,他大力一扭首,呸的一聲,一口濃痰惡狠狠唾了過來,嘶聲大罵:「我瞎了眼,相信你這個小賊!」

  包子一動不動,推開上前要給他擦臉的油條兒,自己用袖子緩緩拭盡了,昂起頭,對捆綁著的少年道:「我是蕭溶,當今太子。」

  霍然抬首,曹昇驚訝得連臉都變形了。

  「你爹作亂,要搶我爹的江山,我和你,是敵人。」包子安靜的看著曹昇。

  「敵人無論對敵人做什麼,都是應該的。」包子道,「我從來都不是那種別人欺負到我頭上我還抱頭挨打的人。」

  曹昇開始安靜下來,默默的聽著,聽比自己小十歲的幼童,以超乎年齡的冷靜和理智,對自己說著自己從沒想過的道理。

  「我一直以為我該對你愧疚,」包子繼續,臉色蒼白但目光烏亮,「但是剛才我突然想通了,我沒什麼好愧疚的,一旦為敵,就沒有什麼婆婆媽媽的憐憫,你爹想要搶我爹的江山,殺我爹的腦袋時,有沒有想過要因我而愧疚?」

  曹昇目光中露出深思的神色,臉上肌肉微微抽搐。

  「我唯一的錯誤,是我不該太可愛,可愛的得到了你們真正的喜愛和歡心,」包子有些自嘲的笑了下,「我娘說過,對付一個人最狠的,消滅他的肉體還是其次,更狠的是摧毀他的愛、自尊和信任,我大約,傷害了你們的愛和信任了。」

  「然而那不是我要的。」包子咧咧嘴,「沒辦法,我就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一直注意傾聽的秦長歌對天翻了個白眼,剛才還聽得覺得滄桑和悲壯,想著這孩子是不是被逼得太狠了,不想他說著說著,又開始雷了。

  抬首,向著黑暗處無聲吁氣,秦長歌這一霎心中生出隱隱悲憤和酸楚,敵人,我隱在暗處的強大敵人,如果不是因為你們的存在,我何須要逼著自己的唯一愛子學著去做一個帝王,而不是僅僅做個我最想他做的,無憂無慮的孩童?

  篝火前,木樁前捆綁的少年身邊,勝利者和失敗者,孩童和少年的對話還在繼續。

  「我還是要向你道歉,三公子,」包子微微一彎腰,「不是為騙你偷襲這事,而是為辜負了這段時間你們對我的關心和照顧,辜負了太君和姐姐們對我的心,請你記得轉告她們,我向她們道歉——如果你還能活著轉告的話。」

  說完,他再不看臉色震驚的曹昇,直直走向秦長歌。

  萬軍屏息,風聲靜默,等著一個五歲孩童,做一個關於許多人性命的決定。

  連對岸一直憤怒喝罵布軍備戰的幽州軍,也似感應到了這刻平州軍奇異的氣氛,漸漸安靜下來。

  茫茫碧落,蕭蕭夜風裡,數萬人屏息附耳,不敢錯過一個字的,傾聽一個孩童的聲音。

      聽他平靜的道:

  「我決定了,不放他。」

  空氣中有種震驚的沈默。

  秦長歌再次呼出一口氣。

  楚非歡的眉頭跳了跳,緩緩側首去看神色堅定的包子,目光中神色複雜,不知是喜悅還是悲哀。

      他仰望星辰,那裡,西南之角,一顆星璀璨華光,四射耀目,在藏藍天際熠熠生輝。

  此刻。

  一顆註定會惠澤天下德被四海的帝星挾雲霓而起,升騰於九天之上,一個懵懂孩童的身影,卻將漸漸淡去。

      這是幸福,還是無奈?

  包子對深深注視他的老娘眨眨眼,道:「不要放,用還是要用的,我這許多力氣不能白費,只是……」他聲音低了低,確保曹昇聽不見,才道:「能不殺他麼?」

  緩緩轉首,秦長歌今天第一次對兒子展開微笑,淡淡道:「很好,我很高興你懂得了變通,我一直希望你既不迂腐又有一定的良心,要知道,秉持基本的人性,比做一個完完全全的六親不認殺心濃重的陰毒帝王,要好得多。」

      她蹲下身,看著包子明亮如星辰的雙眼,道:「兒子,為人當不可失基本的仁義友悌之心,為人亦不可失堅剛決斷機巧之能,這兩者聽來極其矛盾,其實,只要把住了一定的原則,你就能——我但望你能做到。」

  「我自然能,」包子長睫毛扇了扇,厚顏無恥的微笑,「我是你兒子,而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

      ……

  啞然失笑,秦長歌想著自己的兒子,終究不是一般小孩啊,擔心他太多那是浪費感情,乾脆也不再囉嗦,轉身,遙遙向對岸道:「曹都督,聽說你長子癡愚,這是你唯一愛兒,我可沒敢虧待他,你瞧見了,他連油皮都沒擦破……你想好要以什麼方式接他回去了嗎?」

      對岸風聲凜冽,秦長歌目光如炬,看見曹光世臉色鐵青,兩腮肌肉扭曲虯結,目光裡似乎可以爆出刀光般狠狼盯著自已,而李翰,則極其輕聲的不知說了句什麼,便見曹光世咬咬牙,舉起手。

  秦長歌立即好整以暇的道:「曹都督,聽說太君最疼愛的,也是這位三公子?唔……我瞧著也甚好,三公子失陷敵手的事情,老人家還不知道吧?她年紀大了,你當心點兒。」

      她言語溫柔,諄諄體貼,著實一副為曹光世著想的貼心口氣,聽得李翰恨不得撥劍上前,把她砍成肉泥。

  火光照耀下曹光世臉色白了又白——他可以不受挾制,他可以狠心殺子,為成大業,本就不當兒女柔腸,只是,他怎麼能令老母悲哀傷慟?寡母撫育他成人,不是等著要被他活活氣死的!

  抬眼,看向對方軍營,陣容嚴整,軍威雄壯,布營列陣精妙奇詭,又有這麼一個城府深沉,拿捏人心如臂使指的強大統帥。

  開戰以來第一次隱隱對自已的舉動產生了懷疑——是不是太驕傲了點?太輕率了點?太相信國公了點?多年來鴻雁往來,聽得國公說蕭玦小兒為政散亂,不復從前,朝廷混亂各自謀私,感覺上那就是一團泥潭,只有靠國公和自己,才能重整清明朝綱。

      現在,朝廷來使就在自己對面,十八歲少年,清瘦得似可被風吹去,但是,狠辣、陰毒、深沉、單薄軀體裡有一種莫名的強大壓迫,誰也不敢小覷。

      能驅策這般的臣子,陛下何嘗稱得上「散亂」?

      激烈鬥爭了半晌,他不知不覺頹然一嘆。

  一直在旁關注著他動靜的李翰見勢不妙,目中閃過一絲厲色,背在身後的手,決然的做了個手勢。

  曹光世事母至孝,他能殺子,卻絕不肯傷母。

      但是,被拿住了軟肋的是曹光世,可不是他。

  「嘶!」勁弩發射的聲音震動了一小方空氣,更震動了全數的幽州軍,刷的一身黑色鐵甲的士兵齊齊抬頭,看見一支弩箭閃著赤紅的光,切割窒悶的空氣,直奔對岸火光中目標明顯的曹昇而去!

      數十萬人驚呼的聲音,震如雷霆!

  曹光世身子一抖,忘記身前還隔著河水,往前便撲!

  「啪!」

  火光下秦長歌單手一抬,截下弩箭!

      她橫臂執箭的手指,驚險萬分的停在曹昇胸前!

  而對岸,李翰在曹光世前撲之時,也衝了出去,一把拉住曹光世。

  他的手指緊緊扣在曹光世後心,低聲的,快速的在曹光世耳邊說了句話。

  曹光世僵了韁。

  秦長歌目光一縮——李翰手掌下,是曹光世的後心,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舉動定然引起曹光世憤怒,怕他陣前反水,這是一不做二不休,想逼曹光世破釜沉舟了。

  淺淺一笑,秦長歌道:「曹公啊曹公,心寒否?你始終記得人家是你恩主,冒著傾家殺頭的危險想為他找回公道,可人家怎麼對你的?你幫他報兒子仇?他卻要殺你兒子!」

  目光一轉,她又笑道:「國公啊,你的親衛,挾制住所有中層將領,可是卻不能挾制住二十萬幽州軍啊。」

  眾人目光一轉,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將領們背後都已經架上了刀刮,森冷的刀光在月色下幽幽閃光。

  「你輕狂什麼!」李翰冷冷道:「我和曹都督是刀山血海裡走出來的交情,我怎麼會傷害他們?我只是不想他們被你這個妖人胡言亂語蠱感,將來後悔莫及!」

  星垂平野,月湧大江,大河水流滔滔,滔滔水聲裡秦長歌一笑道:「是不是胡言亂語,到底誰在胡言亂語,咱們不妨細細解說一下。對了國公,你怎麼不問我,三千偷襲的鐵騎,去哪裡了?」

  曹光世霍然抬頭,李翰則皺了皺眉,硬聲道:「你自然已經殺掉——」

  「你以為我是你?」秦長歌笑吟吟截斷他,「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幾日一直在拖延時間?不過正好,我也希望拖一拖——剛才,在咱們進行親切友好會見的同時,我們的人,已經穿上了貴軍的衣甲,佩戴了貴軍的標誌,揮舞著貴軍的旗幟,去靈州,熱烈歡迎冉閔道將軍了。」

  似笑非笑瞅著渾身一震,臉色死灰的李翰和曹光世,秦長歌道:「當冉將軍看見國公派來的引路支援部隊,自然是極其歡喜,要延入軍營大帳的,到時……,呵呵。」

      她的笑意突然一冷,提高聲調,厲聲道:「冉閔道是誰?冉閔道是敵國將領!是頻頻擾邊的,『邊境殺神』,幽州營的男兒們,你們告訴我,你們當中,誰家沒受過北魏軍隊侵擾?誰家辛苦耕種一年的糧食沒被北魏軍隊搶過?誰家的姐妹,沒有被迫長年抹黑容貌,以避免敵軍士兵的侮辱?誰家的爹娘老人,沒被如狼似虎的北魏士兵,惡狠狠踹翻在地?」

  幽州軍士兵多為本地出身,正如秦長歌所說,家中父老,深受北魏邊軍侵擾,苦不堪言,如今聽說主帥和國公竟然放北魏軍隊入關,頓時憤聲如潮!

  「而你們的國公,你們的將軍,」秦長歌冷笑,一指李翰曹光世,「他們引狼入室,將敵國軍隊請入西梁境內,袒開自己承諾愛護的子民和土地,供敵人燒殺擄掠,並且,他們答應,事成之後,割讓平州給冉閔道!」

  萬眾譁然中,秦長歌一抹譏嘲深深:「平州的男兒們,你們真幸運,如果不是我截到了他們的信使,你們很有可能就要成為北魏人了!」

  那邊已經快要炸營了,秦長歌猶自不忘記火上澆油,微笑道:「幽州營的男兒們,看看對岸,這裡,隔河相望的,很多都是你們的鄉親,鄰村的親戚,甚至或許是真正的親人,而你們,即將因為某些人的私慾和野心,和殺害欺負你們親人的敵人為伍,卻對著和你們同樣血脈的親人,揮起刀劍——你們覺得,這應該嗎?」

  「殺了這些狼心狗肺的狗軍官!」

  不知是誰喊出了第一聲,隨即,無數雙手舉起來,無數柄武器寒光閃亮的豎起,鐵甲與鐵甲的碰觸撞擊聲不斷迴響,人潮如奔湧的海水一般向著自己最近的軍官湧去,鏗鏘的兵器撞在一起,激起一溜一溜的火花,而那個軍官立即將自己的武器向地下一頓,大喝:「老子也有親人在對面!老子家裡也被北魏軍搶過!老子和你們一起,和他們那些混蛋拼了!」

  呼聲如潮,一波波翻捲開去,如地震如海嘯,難以控制的蔓延開去,那些挾制著高中級軍官的李翰親衛,早已被士兵們呼啦一下湧上,狠狠的撞了開去,立即便有無數雙腳踩上他的頭顱,直至將他踩成肉泥。

  而被士兵們裹在中間的高級軍官,目光中亦閃耀著憤怒的神色,一指曹光世,大喝:「都督這個決定,我們不知道!都督,你忠於國公,我們跟著你!你想建功立業,我們給你拚命!但你為什麼瞞著我們,要把大家一起拖上船,拖成萬眾不齒,死了也無顏見祖宗的罪人!」

  有人憤然而去,有人愕然而立,猶豫不知所以,有人狠狠一口唾沫呸向曹光世和李翰,更多人則是放下武器,和士兵們一起,飛奔向對岸。

  「大人!我們無知癡愚,為野心主帥所矇騙作對朝廷,請大人看在我等愛國赤誠之心不死,原諒找們,收留我們!!!」

  「我們願意誓死跟隨大人,不做賣國賊!」

  月光下,大河中,幽州營建制全散,大批大批的士兵湧向對岸,不斷有人搬來舢板,來不及的就紛紛棄甲跳入河中,一片片青黑色的人頭,烏雲一般黑壓壓湧向平州營。

  注視著這般不可挽回的狂潮,李翰的手,不能自禁的顫抖起來,而曹光世突然開始慘笑,道:「國公,你還挾持著我做什麼呢?難道你覺得現在我說的話,還是命令麼?」

  踉蹌一退,李翰臉色蒼白的垂下手,曹光世看了看還在拚命揮舞著刀劍呼喝想要重新集合隊伍,拚死擋著自己不被士兵們傷害的中軍,宛如一個小小的圈子,被外面數萬人橋壓得不住顫抖飄搖,隨時都有破裂粉碎的可能。

  有人一刀捅死了意圖衝向對岸的士兵,立即引起了更多人的憤怒,更多人呼嘯著衝上來,一人一刀將他砍成碎片。

  人群亂糟糟的糾結在一起,看不清容貌神情,聽不清呼喊嘶叫,人們只有兩個選擇——或者隨著狂潮的隊伍向對岸湧,或者逆著這個方向,被踩成泥。

  月光若流動的寒霜,火把卻升騰起熾烈的煙光,飄拂的平州大營旗下,秦長歌微笑深深,淡淡道:「李翰,你是隻豬,你不懂,內戰再怎麼打,還有份道理在,成者王侯敗者寇,誰有本事誰當王,一旦借助敵國勢力,性質就全變了,畢竟,大多人都不喜歡當賣國賊的。」

  「你是誰!你是誰!」李翰突然抬頭,嘶聲大呼:「我不相信,不相信!」

  抬頭看了看還有部分猶豫不定的軍官和士兵,以及死死護住曹光世的中軍,這些人大約都是死忠曹光世的那派,秦長歌目中精光一閃,向南方一拱手,朗聲運足內力,聲音遠遠的傳開。

  「我是德州士子趙莫言,但在入仕之前,我曾有幸遇見赴海外養傷的睿懿皇后,曾得她親自指點,治國平天下之大策!」

  「啊!」

  「而皇后,也即將回歸!」

  「啊!!!」

  驚呼聲起,那群還在觀望的軍官士兵面面相覷,這才想起,皇后未死,雖然遠在海外,但隨時都有可能回歸!

  一個級別最高的副指揮使,忽然哐噹一聲扔掉自己的長劍,滾落馬下跪伏塵埃,大聲長泣。

  「末將當年曾經傷重垂死,幸得皇后親手相救!此恩此德多年來不可或忘!男兒生於當世,忘恩負義者有如豬狗!我已經無奈做了一次無恥之人,再不能繼續下去!都督,你雖對我恩重,但恕我實在不能再跟隨了!」

  當年的帝國雙璧,蕭玦衝殺戰場,為人懶惰的秦長歌則大多負責出謀劃策,以及充當不拿薪水的軍醫,千絕弟子的醫術,豈是常人可比?她救活的士兵或者將領,就算這些年調動佈防都被打散,分佈在每個軍營中也還是不少的。

  本就已經風雨飄搖,人數銳減的曹家嫡系軍,這一下又被策反一大批,感恩的,畏懼皇后盛名,對照現今形勢覺得大勢已去的,紛紛放下了武器。

  大旗獵獵,火光熊熊,平原之上星光欲流,一片夜梟低飛而來,向著那此散發著血腥氣味的人群歡喜而去。

  馬上少年,不動如山,笑容如風,輕蔑的眼光如流水,瞬間淹沒那妄圖作亂的不自量力者。

  她啟唇,淡淡道:

  「錯誤的永遠是最上位者,而盲從者的過錯要想被原諒,真的很簡單。」

  她笑,宛如彈去煙灰般,彈指。

  「用始作俑者的鮮血,洗去那些錯誤的歷史。」

  「殺了他們。」



卷二:六國卷   第二十九章  錯殺

  殺了他們!

  一聲命令宛如魔咒,成千上萬人為之瘋狂。

  嗷嗚一聲,有如虎兕出於柙,潛龍游於淵,洶湧人潮直撲向有如大海小舟飄搖動盪的曹光世中軍。

  那葉小舟勉力掙扎,在波峰波谷之中上下顛搖,很多次險欲滅頂,又撕扯著堅持了下來,小小的人圈無數次被擠壓得變形,但始終未被沖散。

  秦長歌遠遠看著,淡淡道:「曹光世經營多年,不是全無人望的,這個時候留下來的,都是死士了。」

  楚非歡頷首,「都是西梁好兒郎,為那人私慾野心,死於自家兄弟之手,何苦來?」

  「是的,」秦長歌一笑,「練出精兵不容易啊,我捨不得。」

  她一揮手,早已準備好的平州營軍立即開始搬了木條架橋。

  由凰盟屬下組成的一個隊伍最先趕過木橋,直奔那個小小包圍圈,那裡,曹光世和李翰意圖突困,幾次拚殺不出,拚死護衛的中軍,倒下的屍體層層疊疊,足有丈高。

  反戈的眾人都知道自己犯下的是彌天大罪,若非送上曹光世兩人足夠有份量的人頭,如何能夠撫回在陛下心目中的評價?是以越是反叛的高級軍官,攻殺越厲,下手越狠。

  那些無辜的士兵,為不再清白的忠誠而死,死於自己兄弟上司手中。

  直到凰盟高手趕到,二話不說,統統三下兩下處理了點了穴道扔到俘虜堆裡,圈子很快被打開缺口」再被凰盟高手以自己人填補,不斷填充擴大,過不多久,李翰和曹光世幾手就是被凰盟屬下全部圍困住了。

  背靠背,抬眼望去,舉目滔滔,皆為我敵,李翰發出一聲英雄末路的慘然大笑:「天不憐我,時運不濟啊!」

  「不,」臉色蒼白卻神情冰冷平靜的曹光世冷冷道:「你我,從一開始就必敗。」

  「哼!」

  「這個人,」曹光世抬眼看正和楚非歡緩緩過來的秦長歌,「他有很多種辦法可以贏我們,其實無論是拼硬仗,比陣法,使計謀,我們都不會是他的對手,你我現在覺得輸得冤枉,只是因為他選擇了一個最省事最取巧的辦法而已。」

  「一言瓦解萬軍的奇蹟之所以出現,根源在我們自己,」曹光世慘笑,「你不該為仇恨沖昏頭,選擇從北魏借兵;我不該明明知道這樣不妥,還不願拂逆你的意思;而我們又太過輕敵,竟然讓對方截到了我們的信使,我捫做了這麼愚蠢的事,還能不服別人吹灰一般輕易的消滅我們?」

  他笑著,一伸手抓牢了一柄刺過來的長槍,抬目一瞟,認出那曾經是無數次對自己表過誓死追隨忠心的部下。

  那人正滿面獰厲的意圖去撥自己的槍,然而曹光世的手穩若鋼鉗紋絲不動,那人大驚之下連忙撤手,卻發現後退已經來不及,曹都督只要輕輕一送,那槍就會刺穿自己的肚子。

  曹光世於萬軍從中,喊殺聲裡,注視著自己曾經的部下,如今的敵人。

  看著他滿面冷汗,惶然抬首。

  淡然一笑,他抬手,將長槍輕輕的塞回到對方的手裡。

  不再看那張愕然的臉,隔著黑壓壓的人頭,他遠遠的向對岸木樁上綁著的少年看了一眼,目光裡隱隱眷戀,但是卻立即收回。

  隨即,他低低道:「國公,對不住了……」

  反手一掌。

  李翰厲嗥一聲,倒了下去!

  所有人都嚇了一驚,呆呆的住了手。

  怔怔的看著他。

  安靜也是會傳染的,圈內震驚的氣氛漸漸感染了外圈的人,喊殺聲漸止,人們面面相覷,轉頭看向這個方向,用眼光互相詢問:「怎麼了?」

  風裡有血和火的氣味,夜梟得意的桀桀大笑,在火焰頂端做盤旋之舞。

  逐漸安靜的戰場上,曹光世聲如奔雷,「我已擒下逆賊李翰,請趙大人一見!」

  哦!

  眾人恍然。

  原來你做的也是和我捫一樣的事兒啊。

  馬蹄聲嗒嗒,清晰的近了來,人群自覺的分開,平州大營的軍官,已經開始接收投降隊伍,清點人數,編制名冊,準備天明後打散幽州軍隊建制,重新編入各營。

  秦長歌和楚非歡自萬眾中央緩緩而來,無數雙目光,帶著畏懼和敬慕仰視。

  而他們卻只看著那兩個統帥——氣焰不可一世的國公,和號令如山一呼百應的幽州都督,一個昏迷於地不醒,一個頭髮披散遍身血跡,形容憔悴而狼狽。

  毫不示弱的和高踞馬上的秦長歌對視,曹光世緩緩道:「趙大人,光世知悔,如今已擒下逆賊李翰,連同光世自己,交由朝廷發落。」

  秦長歌深深注視了神情寧靜的曹光世一眼,他滿是鮮血和灰塵的臉上,有著生死度外的平靜光輝,火光裡,眼色黑白分明。

  笑了笑,秦長歌下馬,曼聲道:「都督大人迷途知返,深明大義,莫言感佩。」

  曹光世一笑。

  秦長歌也一笑。

  笑容尚自未逝,寒光如雪亮起,曹光世突然一個大旋身,嚓的一聲撥出身後馬背上的丈二長刀,一刀「巨斧開山」揚起狂暴颶風,惡狠狠劈向秦長歌天靈!

  與此同時,大約還要早上一剎。

  昏迷不醒的李翰突然暴起,

  他先是怨毒的看了曹光世一眼,一撒手向他後心射出一柄飛刀,隨即狂撲而起,直撲楚非歡!

  幾乎發生在同一瞬間。

  非常奇異的,四個人相對的人中,有三個人受敵。

  曹光世攻秦長歌,李翰攻曹光世和楚非歡。

  萬軍齊齊驚呼,愕然不解。

  刀光一閃便沒,沒入曹光世後心!

  後心袒露給他,全無防備的曹光世渾身一震,劈出的長刀頓時失了準頭,他愕然回首,目光愴然。

  「爹!!!」

  遠遠地一聲慘叫,震得人人回首。

  而秦長歌彷彿什麼都沒聽見看見,根本沒管過那長刀洶洶來勢,霍然飛退,退到楚非歡馬側。

  但李翰本來就離楚非歡馬近,他暴起的劍光,已經先一步到了楚非歡胸口。

  秦長歌霍然回首,目光中無限自責後悔!

  楚非歡袖底突然飛出一線白光,啪的彈上長劍,隨即立即向後一倒!

  劍尖被白光擊得微微一歪,擦著他胸口滑過,掠開一條皮肉翻捲的血痕,即將釘入他左肩!

  「呼!」

  袖風一卷,盪開劍尖,來勢不止,一股奇異的震盪傳來,李翰把握不住,長劍脫手。

  一聲憤怒的冷笑,秦長歌甩袖一揮,袖底長劍霍然轉向,直襲李翰咽喉!

  那劍來勢如急電,無可辟易,李翰大驚之下拚命扭身後竄,然而終究慢了一步。

  長劍穿透他琵琶骨,再釘入地面,將他生生釘在地下。

  血光起,和剛才已經倒地的曹光世的鮮血,流在一起。

  變起倉猝,一切只在眼簾開啟的瞬間開始,在眼簾未及眨動的剎那結束。

  結果:一死一重傷一輕傷。

  萬軍凜然,惶然四顧,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更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曹光世和李翰是詐降?那李翰為什麼要殺曹光世?

  秦長歌不去管那兩個,抿著嘴二話不說先奔去餵了楚非歡一顆藥丸,隨即簡單看了他的傷口,所幸只是皮肉淺表傷,血已自動止住,秦長歌驚魂初定,忍不住自責:「是我不好,我以為他們的目標只是我。」

  「別說了,」楚非歡淡淡阻止,臉色蒼白,目光亮如清泉,「讓我自己來。」

  他目光裡淺淺悲哀,「如果我需要你的保護才能生存,那我還不如立即死去。」

  秦長歌低聲嘆息,道:「非歡,不是這樣的……」

  「是的,不是這樣的,」楚非歡微笑,秀若皓月,「我只是,永遠不想讓我在乎的人,為我憂慮擔心。」

  立於馬下,昂首看著清瘦,卻精神無限高大的男子,秦長歌輕輕道:「沒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我不擔心,真的。」

  「我亦希望,沒有人能比我對你更好。」楚非歡一笑俯首,催她,「去解決那兩個吧。」

  「送公子回營休息。」秦長歌吩咐屬下,看了楚非歡一眼,轉身走到血泊裡的曹光世和李翰面前。

  看著血泊裡掙扎蠕動,喘息著死死看著李翰的曹光世,秦長歌目光裡不知是恨還是憐憫,半晌道:「你從頭到尾,都幫錯了人,到頭枉送性命,死在你全心為他著想的人手裡,你何苦來?」

  「你說什麼?」咬牙忍痛的李翰瞪大眼,「這個無恥之人,賣友求榮,你說什麼為我著想?」

  曹光世顫抖得更厲害,抽搐著從齒縫裡崩出一句話,「我沒有……完全……想救他……但我想……我想……」

  「你想幫他報了仇,也算對得起他了,」秦長歌淡淡道:「你恨他欲殺你子,但你覺得他有情可原,畢竟獨子被殺,實堪可憐,你這人一向恩怨分明,所以你擒下他,算是他要對你兒子下手的報復;然後你出手殺了我,幫他了結畢生唯一心願,報了獨子被殺之仇。」

  她看了一眼臉色大變的李翰,冷笑,「可惜有人不理解你的苦心,還以為你真的只是要賣友求榮。」

  「你怎麼……你怎麼……」

  「我看見你的神情,便知道你是詐降,一個賣友之人,怎麼會有那般平靜坦然,憂傷決死的目光?」秦長歌目中生起怒色,「所以我注意了李翰的呼吸,我發現他根本沒昏,我以為是你們倆串通好了詐降好一起出手殺我,所以沒有防範別人……誰知道你是真的出手,李翰卻早已對你有防備,他以假昏騙你,他恨你對他下手,所以先殺你,再意圖挾制我身邊沒有武功的同伴。」

  「陰錯陽差,連我也沒想到,你們竟然不是串通好的……」秦長歌嘆息,「天意……天意要你摧折於一個無奈的誤會……」

  眾人至此方才恍然。

  心中都不禁凜凜生出寒意。

  如今詭譎的局勢,如此良苦的用心,如此齒冷的辜負,如此不可挽回的,生命的誤會。

  如此悲涼的,結局。

  苦苦一笑,躺在自己血泊中靜靜望著天空,曹光世喃喃道:「國公……我算對得起你了……當年……你救了殺了人……將要處刑的我……還救……了我娘……我說過要……還你兩次……我還……你……了……」

  他艱難的喘息著,拚命掉轉目光,深深看了木樁上的少年一眼。

  將死者的視線其實已經模糊不清,他那般努力的看,也只看見跳動的火焰和蒼白的人影。

  看不見那少年嘴唇咬出了鮮血,淚流滿面,死死盯著血泊裡的父親,卻堅決不肯發出一聲抽噎。

  黑暗之潮一點點蔓延,卷沒生命的堤岸,曹光世眼中的光芒,漸漸淡去。

  他留在這個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是:

  「真冷啊……」

  =============

  真冷。

  冷的是這夜的風,是少年曾經火熱的心,是義氣男兒一腔奔湧的熱血,還是暗黑森涼的命運本身?

  數萬人於北地平原的初秋微涼的風中寂然無聲,看著那個曾經自已仰望的高貴人物,星光暗淡的逝去。

  看著素來豪雄英勇的國公,怔怔看著身邊同伴的屍體,良久,發出一聲泣血的壕叫。

  叫裂了那一夜躲避於雲層後的月色,受傷的月亮汩汩流出鮮血,光色暗紅。

  滿原偃伏的長草,被那無盡悲涼絕望自責的一吼,驚得齊齊立起,在風中妖舞。

  秦長歌回身,月光下一個冷靜漠然的秀致側影,淡淡道:「看守好俘虜,別讓他們死了。」

  匆匆進了自己的中軍大帳,一眼看見楚非歡正在看書。

  過去,抽掉他的書,秦長歌不容分說的開始解他領扣,楚非歡無奈,也只好由她。

  衣襟解開,明滅燭光下最先入眼的是一抹精緻鎖骨,平而直,緊緊繃著潔白光滑的肌膚,玉簪一般美好瑩潤的弧度,不同於紅衣妖豔的玉自熙那袒露的放肆的美,楚非歡微微蒼白的肌膚,透出月白般清爽的色澤,襯著如大海之藍般清素而又內在華美的外袍,宛如一彎掩映在淺雲薄霧後的朦朧月色。

  縱然此時不是有綺念的時辰,秦長歌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對於美的事物,任誰也難以抗拒。

  因了她這多看的兩眼,楚非歡立即發覺,尷尬的掩了衣襟,咳了咳,道:「你看見了,一點皮肉傷,剛才軍醫端了參湯來,也用過了,你還不放心什麼?」

  「那就好,」秦長歌毫不臉紅的在他身前坐了,嘆息,「我還沒犯過這麼大的錯誤呢,我是真沒想到曹光世居然肯為李翰犧牲如此,他也算人傑了。」

  「此人真英雅。」楚非歡正色道:「李翰其實不配為他之主,可惜他選錯了效忠的物件,否則天下之大,何愁沒有他一席之地?」

  「士為知己死,將軍陣上亡,他也算死得其所了吧,秦長歌道:「我會厚葬。」

  正說著,秦長歌突然對地面變幻的光影看了看,淡淡道:「再偷看就罰款。」

  「錢迷!」笑嘻嘻進來的自然是最近發財的財主蕭包子,賊兮兮的左瞅瞅楚非歡右瞅瞅秦長歌,楚非歡拒絕和他目光接觸,默然不語,秦長歌則皺眉道:「你看什麼?你再看一樣罰款。」

  「罰就罰唄,犯錯誤就得認罰,」包子一攤手,「我覺得你很善良了,最起碼你沒提出沒收風滿樓。」

  「謝謝你提醒我,」秦長歌露齒陰測測一笑,「我會記得回京後著手辦理移交產權手續的。」

  「我不會簽字,」包子悍然答,「要簽字,毋寧死!」

  秦長歌根本不當回事的瞟他一眼,問:「哦?死?是想在甜湯裡淹死,還是想被火腿砸死。」

  「我想吃得撐死。」包子肅然答,「八十年之後我遍嘗天下美食,肥死。」

  忍不住一笑,秦長歌道:「好了別鬧了,知道你來幹什麼,曹昇現在不能放。」

  垮下雙肩,包子喃喃道:「他死了爹,去祭拜一下不成麼……」

  「你想他在他爹靈前撞死麼?」秦長歌摸模包子的頭,「人總是要長大的,能夠一帆風順的成熟自然是幸運,可是有多少人有這般好運氣?有些經歷,雖然殘酷,但是熬過了,自有一番新天地。」

  「你不殺他麼?你不怕他報仇麼?」包子大眼睛亮晃晃的盯著老娘。

  「我怕他報仇?」秦長歌挑眉一笑,「兒子,怕人報仇的都是懦夫白癡,我問你,你怕他報仇麼?」

  包子立即搖頭。

  「那就是了,」秦長歌一笑,「我不在乎,我兒子也不在乎,我兒子的兒子那是蕭溶你自己的責任了,如果你把你的兒子教育成一個懦夫,一個無用的人,那被人尋仇殺掉,也是活該,我只負責一代,不管第二代。」

  她悠悠的道:「那還遠得很哪……」

  出神的看了遠山高天許久,她回身,對楚非歡和包子道:「現在我們要操心近在眼前的事,我要吃掉閔冉道的軍隊,然後,大約,咱們和北魏的親密接觸,便要開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9 05:06 AM

卷二:六國卷   三十章  珠淚

  乾元四年九月中,晦朔之日,龍戰於野。

  重新整編過的幽平大軍,一路急行軍,幾乎沒有採取任何戰術,如風行奔雷一般,直撲北魏閔冉道大營。

  存心要以強盛的兵力,壓上對方深入敵方的孤軍。

  而當時,剛剛被三千騎改裝襲營的北魏軍,閔冉道重傷,手下副將死三傷六,主帳大營中,彼時正在慌亂一團,僅剩的幾個能主事的將領,手忙腳亂的令士兵包圍三千騎。

  正當三千騎陷入苦戰之時,時間把握精準的秦長歌率大軍到了。

  秦長歌下令不惜一切代價飛速行軍,並尋找當地嚮導自平靈二州之間的碧野山小道抄近路,以只花了四個時辰的超速度,天兵降臨般的出現在八萬北魏軍之前。

  連綿不斷的軍隊海洋般連波迭浪的出現,地平線上黑壓壓的一道肅殺的線,凝望著這條線,北魏軍隊臉色死灰,彷彿看見末日降臨,而死神在仰首尖嘯。

  他們不是聽命行事的幽州軍隊,軍隊如刀刃,錯的向來只是拿刀的手,刀本身換個主人立即便可重新使用,

  他們是站在飽經他們侵掠騷擾的敵國土地上的敵軍,舉目四顧,遍野都是仇恨敵視的目光。

  存心要以威懾力和絕殺手段給北魏一個警告的秦長歌,囂張彪悍到連陣勢都沒擺,翻捲大旗下一揮手,直接道:「給我,消滅他們!」

  連韁飛鞍,煙雲塵擁,蹄聲踏破碧野山闕,驚起一輪肅殺殘月,馬上健兒摘下白羽雕弓,在茫茫平原之上飛馳如電,從四海八荒無窮無盡浩大之處吼起凝結了無數軍魂和鮮血的戰歌。

  西梁!泱泱長河,浩浩疆土!

  馳騁萬里,風龍雲虎!

  西梁!百萬強師,逐盡敵虜!

  天道殘缺,待我來補!

  西梁!九州之旗,四海騰舞!

  看我蒼生,蕭秦做主!

  九月北地平原上的風,無休無止無遮無擋的穿透男兒胸膛,換成雄渾悠長的北地長調,和痛快殺戮的興奮嘶吼。

  殺,殺了他們,這些曾將自已家鄉劫掠得一根草芥都不留的敵人,如今,換我不留你的一絲呼吸!

  曾險些刺入親人同胞胸膛的手中刀槍,如今,終於,劈入它該去的地方!

  這才叫痛快!

  除了護衛中軍的十萬大軍,其餘二十萬,被秦長歌一次性的悍然壓入對敵戰場!

  我、用、人、海、淹、死、你。

  槍起槍落,刀劈刀收,劍出劍往,鞭閃鞭飛,無數武器亂糟糟的糾纏在一起,無數血肉揮灑在廣闊的碧野山腳,人性中殺戮的本能在蒼涼的嚎叫和激越的戰聲中被無限激發,每個人都近乎狂肆的砍殺,將那些曾經鮮活的肢體,柔韌的肌肉,大好的頭顱,閃亮的雙目,一一消滅在黏滿鮮血的寒冷的各式兵器之下。

  那一夜,碧野山腳,千萬人明月共,千萬人生死同,千萬人的熱血灌滿腳下黛黑的土地,千萬白骨化作了來年長草間如星子般閃爍飄飛的磷火。

  很多年後,後來者小心翼翼翻開厚重的史書,在閱讀此頁時皆凜然不語,意味深長的目光,穿透書頁,看見了多年前,滄海輿圖之上,真正撥動逐鹿天下戰局,真正掀開六國之戰的序幕的一個浸透鮮血的悍然開始。

  「乾元四年九月十三,滅閔冉道軍於碧野山腳,殲七萬餘,餘者逃奔於野,為民所誅,八萬魏軍,無一生還,是日,血浸三尺,來年,草木盛極。」

  史稱:碧野之戰。

  八萬無家可歸永遠流浪異鄉的幽魂,成為上位者野心的殉葬品,碧野山腳從此,留下了雷雨之夜陰兵列陣,鬼魂夜嘯的傳說。

  此戰的最直接的效果,是在和北魏正式開戰之前,邊境百姓安寧得可以開著門睡覺,北魏軍連一個噴嚏,都不敢打過了邊境線。

  當然,傳說的製造者,秦長歌同學,是一點點也不會在意死人鬧鬼之類的事的,皇權統一的路上,本就是浸透鮮血的土壤,才能開出帝業的繁花。

  她知道與北魏的正式大戰即將開始,但是還不是現在,北魏國內局勢現在波譎雲詭。軟禁冷宮,仍舊擁有一批效忠臣子的魏天祈,神奇的躲過了一輪輪的暗殺,逼得等得不耐煩了的魏天祀只好以搜宮為名,親率大軍進入魏天祈宮內。卻被黃雀在後的純妃以一曲離奇曲調吹垮意志,連自己都受了重傷。隨即,純妃乾脆請這兩兄弟一起住進行宮享受軟禁生活,自己打算垂簾攝政,卻因反對聲浪過於高昂,且尚未掌握軍方勢力而作罷。

      據說,玉璽和天下兵馬虎符在魏天祈處,北魏都城九門大軍軍權在魏天祀處,純妃則掌握了宮禁御林軍,北魏數月內三易其主,卻是誰也沒能坐穩龍庭,如一團亂麻糾結對峙在一起,三人都擁有令對方忌憚的一定勢力,形成了絕無僅有的古怪「鐵三角」。

  對於純妃,秦長歌潛伏在北魏的凰盟的資訊回報是,魏天祈一直很防備她,對她很有戒心,入宮那幾年,純妃備受恩寵卻處處受制,直到魏天祀篡位,對這個宮妃不知底細的魏天祀,放出了這條美女蛇,至於為何兩人明明達成協定,純妃卻再次對枕邊人下手,以及事變的具體情況到底是怎樣的,現在還是個秘密。

  秦長歌不急,她有預感,和這個螳螂一般的女人(螳螂有殺夫的愛好),遲早會對上的,她甚至覺得,自己對北魏的消耗,也許會讓魏氐兄弟放棄對敵西梁的企圖,但是,完顏純箴不會。

  女人瘋狂起來,本就比男人更不顧後果的。

  秦長歌懶得去揣摩一隻母螳螂,她現在忙著去做正事,比如,李翰本來的職責。

  賑災。

  朝廷的賑災糧食早已運到,災民卻沒有及時得到賑濟,市面上米商囤積居奇哄抬物價,無數災民流亡於道路,瘦骨嶙峋嗷嗷待哺,只記著為自己的權位名利追逐而置黎民不顧的上位者,自然會被天道拋棄。

  李翰和曹氏家族其餘人等,都已押解去京,這些善後,交給蕭玦去頭疼吧。

  刨去路上時間,她只花了短短十日,便漂亮乾淨的解決了幽州事變,順帶滅了殺傷邊民最狠的冉閔道軍隊,其雷霆風雲之舉,翻覆風雨之能,行事作風之狠,瞬間傳遍天下,四海震驚,諸國警惕。

  趙莫言大名,成為六國間,成名速度最快,口耳相傳最廣泛的三個字。

  用包子的話來說,就是:親,你紅了!

  蕭玦的旨意來得很快,秦長歌那個「代尚書」的「代」字很漂亮的去掉了,現在她是部長級別,真正躋身國家最高決策部門的高幹了。

  聖旨後面還黏著一封信,傳旨太監小心翼翼的提醒秦長歌,「陛下說,請尚書大人務必親閱。」

  親閱就親閱,還務必,看來蕭玦對自己,真是超級不放心啊……

  秦長歌捏了捏信封,好厚……

  晚間回幽州刺史官邸歇息,新任的幽州刺史已經就職了,文正廷,這個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沾了誰的光的好運氣的書生,因為在幽州事變中,揣測準確,報信及時,摧升幽州刺史,成為主掌一方的方面大員。

  秦長歌住在刺史官邸的前院,燈火下展開信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潔白紙箋明亮如玉,微州香墨光潔明潤,紙上只有這四個字。

  蕭玦的字體,一改往日的龍飛鳳舞,一筆一畫,凝重謹慎,看得出,下筆時一定寫得慢而悠長。

  彷彿下筆者,每畫下一筆,都凝結了自己無限的心意和思念。

  那些飽滿欲將溢出的墨蹟,寫滿龍章宮裡孤燈對影,遙思伊人的牽念和寂寞。

  燭火跳躍,跳躍光影裡秦長歌慢慢的笑了笑,翻開下一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

  秦長歌愕然,手指連連翻動,厚厚的一疊紙,每張紙都是這四個字。

  翻完最後一張,秦長歌向椅背一靠,望著承塵怔怔半晌,隨即,啞然一笑。

  這叫什麼?另類情書?

  突然想起了什麼,她坐起,仔細的數了數紙張。

  五十一張。

  恰恰是自己自郢都出發,到得聖旨下達那日,離開他的天數。

  換句話說,這些字,是他每天一張寫下來的?

  從她出發,踏出龍章宮那剎始,御書房裡凝望她背影遠去的帝王,便緩緩抽出信箋,於滿案奏摺書簡,紛繁國事之間,靜心埋首,一筆筆寫下自己的牽掛思念。

  這是一封厚重超過所有記載著急如星火的國家大事奏摺的,信箋。

  相思迢遞,有一種表達簡短而心意綿長,字字凝結著深沉牽記。

  秦長歌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緩緩撫過那些因為墨蹟飽滿而微微凸出的字體,一筆一畫的撫過去,細緻得彷彿想在這些字體中,撫出某些深藏的畫面來。

  好像是很多年前,又好像只是離此刻不遠——那個英風俊朗的少年,也曾於沙場分離時,戰火烽煙間,寫一封封的信給自己,他似乎一直是這樣,不喜歡用長篇大論來表達心意,只是一遍遍的告訴自己在乎的那個人:

  「長歌,雲州戰緊,你且小心。」

  「長歌,天寒將雪,請多保重。」

  「長歌,今日撥營,看見春枝抽芽,你若在,一定歡喜……我想念你。」

  ……

  時光有時彷彿能疊印記憶般,將一些難以忘懷的事體,提醒般的不斷重複,每一次重複,都是一次沈默而有力的鐫刻。

  秦長歌微微有些恍惚的微笑著,將這五十一張紙一張張看過,收好,放回信封。

  站起身,想為這封信找個安全的地方呆著,以免被某個無孔不入的傢伙窺視,結果找了半天,卻無奈的發現大約只有自己身上最安全。

  將信封費勁的塞入袖筒,秦長歌腹中暗罵。

  你不能少寫幾張?唔……袖子好重。

  她卻不想提醒自己,其實可以扔掉很多張的,反正內容都一樣。

  ……

  ==============

  漫步出屋,月光下仰首看雲的男子,亦浸透了月光一般的清越皎然。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秦長歌輕輕過去,一側頭,對他一笑,「夜深風緊,小心著涼。」

  這一側頭,再次看見沉溺於自己思緒中的非歡,眼中那熟悉而驚心的神情。

  輕輕轉首,目光直接落在秦長歌袖筒,楚非歡的笑意有點古怪,道:「他有信給你。」

  秦長歌有些尷尬的唔了一聲,心裡更起了一層疑惑,非歡一向對她秉持著距離,並從不過問她的隱私,最近卻頗奇怪,他好像,不太願意看見和蕭玦有關的東西。

  寬慰的一笑,秦長歌道:「也沒說什麼。」

  楚非歡再次轉回頭去看月亮,沈默了很久,兩人的呼吸細細,散在北地初秋寒涼的夜風裡,靜謐裡有一絲躁動。

  「長歌,你今生最大的想望是什麼?」半晌楚非歡開口,「做回你的皇后?」

  「我沒想過,」秦長歌老老實實的答,「我現在想的是,報仇。」

  默然良久,楚非歡輕輕道「長歌。」

  「嗯?」

  「你願不願意放棄報仇,隱跡山林?」楚非歡轉首,目光亮得驚人,緊緊盯著她,「你的敵人,太黑暗太強大,而你現在,太沉重太累,你真的覺得,有必要以今生本來可以過得很輕鬆的新生,去報這個已經過去的仇嗎?」

  月色森涼,低伏的花葉上結的那層霜因此看起來越發寒冷,秦長歌將一枚冰涼的葉子在指尖輕輕的舔了,輕輕道:「非歡,這話不是你會說的。」

  楚非歡默然。

  「不是我要報仇,而是,他們未必放過我,」秦長歌一笑,「我不可能真的一直做一個小宮女,來混這一輩子,我不可能不認回我的兒子,讓他做個在大街上到處胡亂認娘的孤兒,那些人,一天發現不了我,一年發現不了我,不代表永遠發現不了我,我能做的,只是拖延他們發現我的時間,並在這段時間內做好準備,擴充自己的實力,等待著最後的對決而已。」

  盯著楚非歡的眼睛,秦長歌毫不放鬆,「非歡,對方強大,如果我隱跡山林,以我孤身之力,我未必能保護好溶兒和我自己,你是知道這個道理的,為何你如今改了論調。」

  楚非歡這次沒有迴避,很直接的看著她,「我心疼你,我很想能有一個機會,能好好照顧你,給你一段真正清閒自在,沒有仇恨背負的生活。」

  他伸手,覆蓋住秦長歌的手,微涼的掌心,傳遞的卻是深藏的體貼和熱意,他道:「長歌,我想,我能佔用你的時間,並不多了……」

  伸掌,摀住他的唇,秦長歌輕輕道:「不要說,不會。」

  楚非歡卻輕輕吻了吻秦長歌掌心,輕如吻一朵新綻的花。

  秦長歌一怔,臉在黑暗中卻微微紅了,下意識的想抽手。

  楚非歡立即抬手,抓住了她的手,沒讓她的手從自己唇上移開,他難得這麼堅持而強勢,秦長歌深深的看著他,放棄了收手。

  楚非歡卻不看她,只是將她的手緩緩移動,去靠自己的額,聲音低低如呻一吟:「長歌……長歌……你看……我大約是燒糊塗了……你不用理我……」

  手指一顫,掌心下額頭是有些熱度,秦長歌震驚的盯著楚非歡,不是為那熱度,而是為他絕無僅有的脆弱和迷茫,非歡是何等堅強剛毅之人?是什麼樣的沉重心事,令他混亂失所語無倫次?

  秦長歌緩緩靠近他,低聲道:「非歡……我答……」

  「起火了!!!」

  一聲大喝霹靂般突然響在耳際,聲音裡的無限驚惶令兩人霍然抬頭,這才發現幽州西南角存放糧食的倉庫大火熊熊,兩人剛才都是背對糧庫,又各自一番混亂心思,竟然沒有注意到何時失火。

  霍然回身,秦長歌問匆匆趕來的文正廷,「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會失火?著人去救了沒?」

  「已經去了,所有的府官衙役都已趕去」,文正廷一臉被熏得烏黑,只看見發亮的目光中滿是焦灼,「火頭是剛剛燃起的,但是來勢很猛,好像是多個火頭一起燒起來的,很兇猛,我還在丈外,前額的頭髮就沒了,根本無法接近。」

  放火!

  秦長歌和楚非歡對視一眼,心中同時閃過這個念頭,原本準備明日放糧賑災,消息已經傳遍全城,四鄰八方的災民都在源源不斷的趕進幽州城,此時出了這事,希望滅絕的災民一旦暴動,後果不堪設想,

  至於是誰放的火,到底為什麼放火,此時已經來不及細思。

  包子揉著眼睛晃出來,立時被紅通通的天際嚇了一跳,「大火!」

  他似是十分畏懼火,刷的一下立即跳進楚非歡懷裡,秦長歌看了看他,知道大約一歲時那場大火,給這孩子留下了自己都未察覺的恐怖陰影,他潛意識裡甚是怕火,這樣也好,省的硬要溜去湊熱鬧。

  匆匆道:「我去看看」剛要舉步,楚非歡道:「軍糧。」

  心頡神會的點頭,秦長歌道:「知道了。」拔足便和文正廷趕到糧庫,一路上看見無數饑民正往城南湧,糧庫前無數人意圖沖上去救火都被衝天的烈焰逼回,看見搶救糧食無望,許多饑腸糠轆的饑民都開始伏地大哭,鮮紅火光裡他們烏黑的臉被淚水沖出一道道的溝渠,衣不蔽體的身軀露出嶙峋的瘦骨。

  眼睜睜看著生的希望就此斷絕,災民們悲聲震天,消息一層層傳遞出去,無數人痛哭流涕,眼看著糧庫漸漸被燒成白地,整個幽州城,籠罩在絕望的號哭之中。

  有人狠狠捶地,鎚得鮮血淋漓,「……我一家老小……等了五日……么兒快死了啊……」

  他身側瘦如一把乾柴的婦人,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孩子,眼淚如湧泉,卻已哭不出聲來。

  文正廷的眼淚已經嘩啦啦的衝了出來,一跺腳正要說話,被秦長歌一把拉住。

  「城中現在足有幾十萬饑民,你能救得了幾個?」秦長歌注視著黑壓壓的人群,臉色森冷,緩緩道:「你一旦救了這個孩子,無數雙手就會立即伸向你,淹沒你,你打開刺史官邸,無數人就會立即湧入,會擠倒整個官邸,然後,有人死亡,有人受傷。」

  「這……」文正廷怔怔的看著那將死的孩子,「難道我就什麼都不做?我是一方州牧,我要眼睜睜的看著饑民因為沒能及時被救濟死去?等到朝廷再千里迢迢籌集一批糧食運來,這裡的人會死上大半。」

  「現在不是籌糧的問題」春長歌陰冷的道,「現在是你我怎麼活命的問題。」她話音未落,哀哭的人群裡突然爆出一聲大吼。

  「那些狗官!他們不賑災!他們把糧食燒了!他們要餓死我們!」

  「狗官!」

  「殺了他們!」

  「這裡有兩個官!」

  「把他們扔到火場裡去!」

  絕望的人群,是最容易被挑起憤怒和仇恨的情緒的,不過寥寥幾句,饑民的暴動,便如山洪海嘯,不可遏止的開始了。

  無數雙手臂豎起,無數人沖上前,推起身邊的磚頭,石塊,木備,甚至用自己的頭,去試圖砸死或撞死這些狗官。

  刺史府邸的衙役軍士拚命阻擋,可是和幾十萬饑民比起來,這點力量微弱有如滄海一粟,很快便被踉蹌推倒,然後很多雙沾滿灰泥的腳沖上去一陣踩踏。數萬人呼嘯著衝過街道的聲勢,立時將街道周邊所有陳放的東西都捲碎,轟隆一聲,街旁一座低矮的危房被生生擠倒,落下的土塊茅草瞬間就被帶入無數雙腳底,再被踩沒。

  黑色潮水飆風般前進,每經過一處,便如巨浪捲過,面目全非。

  秦長歌近乎狼狽的前逃。

  在無與倫比的強大人潮前,個人的力量是極其輕微的,尤其還在自己不能肆意殺人的情況下。

  秦長歌忍不住苦笑,風水輪流轉,前幾日,自己還隔岸觀火,看著曹光世和李翰在萬軍攻擊中掙扎,如今便輪到自己了。不,自己比他們更倒楣,最起碼他們還有中軍護衛,自己的軍隊駐紮在城外進不來,身邊不是悍勇的同伴,是個一點自保能力也沒有的累贅書生。

  無奈的運起全身功力,秦長歌一把抓起文正廷,便往前方一處較窄的街道逃去逃往狹窄的地方,人群進不來太多人,壓力會輕些。她的碧落神功運到十成,所經之處,所有人都遠遠被擊開,秦長歌不下手傷人,這個時候傷人殺人,等於自殺。

  憑藉強橫的功力,她自萬千湧動的人潮中闖進那個街道,身後拖著長長的,不死不休的狂暴憤怒的黑色人潮。

  一把抓住大汗淋漓的文正廷,道:「你給我立即去靈州,調靈州糧庫的軍糧,我在這裡,負責穩定災民情緒!」

  「你瘋了!文正廷瞪大雙眼,「軍糧非聖旨不得調用,擅用者視為謀逆,誅九族,他們怎麼可能給你調軍糧!」

  秦長歌怒道:「叫你去你就去,所有罪責我來擔!」

  「我不怕罪責!」文正廷立即怒瞪回去,「我一介文官,無兵無卒,孤身前去,他們會聽我的?只有你去,你城外有軍隊,你還有武功!」

  目光一亮,秦長歌道:「你可知我一去你必死?」

  「大丈夫死則死耳!葬於八尺寬墳之內,和葬於百姓之手,有何不同?!」文正廷目光卓然,直立如松。

  「好!」秦長歌一邊趕人一邊拍他肩,「我沒讓錯你!」

  「嗄?」

  秦長歌不理文正廷的愕然,運足真氣便要想辦法令災民安靜下來,儘量保全這書生的性命,不想人群外突然起了一陣喧囂,喧囂之後,奇蹟般的漸漸靜了下來。

  怔了一怔,秦長歌正要開口,忽然聽得前方有人說話聲音。

  那聲音聽來不是一個人的聲音,倒像很多人齊聲大喝。

  「請讓開,讓我進去,和人共死。」

  怔了怔,秦長歌臉白了白,災民們面面相覷,這話的內容著實太令人驚訝,誰不知道萬人圍困等同死地?有人居然要自己進去?驚愕之下,也忘記憤怒和追殺,呼聲漸止,隨著一遍遍的大喝,人群終於完全安靜下來。

  只剩下了遠處畢畢剝剝的大火燃燒聲音,隨即,有人咳了咳。

  他聲音低微,中氣不足,一聽便知身有重疾。

  萬眾矚目中,他道:

  「諸位,請讓我進去,被你們追殺困圍的人,是我的兄弟,如果我不能救他,我希望能和他死在一起。」

  萬眾默然,齊齊看著坐在輪椅上的蒼白男子,月光下他臉色白如冷玉,目光平靜卻堅決,他如此消瘦虛弱,氣力全無,連最初意圖壓下哄吵的巨大叫聲都需要靠數十護衛齊聲呼喝,但是,只要一看他眼神,誰都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風裡捲著火焰燃燒的焦味和鐵腥,一彎殘月欲掉不掉的掛在枯瘦的樹梢,星空下,數萬眼睛注視著沈默而安靜的男子,數萬人突然屏住了呼吸。

  聽得他道:「剛才,被你們追殺,意圖置之死地而後快的,是刑部尚書趙莫言,他上任後,連破李國公之子姦殺民女案,刑部受賄替換死囚案,他手下救出的都是貧苦百姓,殺掉的都是作姦犯科貪官污吏的人頭,就在前幾天,他還不費一兵一卒,一言瓦解亂軍,保得幽平靈三州不致陷於戰火,為亂軍鐵蹄所踐踏,保得三地百姓,不曾因此流離失所。」

  他道:「這樣一個官,你們說他是狗官;這樣一個從沒負過百姓的人,你們要將他殺死:我沒有力量阻攔你們,但是我可以選擇,和這樣一個你們不知去感恩的人,死在一起。」

  他道:「讓我進去,我是個殘廢,我不會對你們造成任何威脅。」

  最後一句讓一直默默傾聽的秦長歌晃了晃。

  楚非歡說完,抿唇,不再言語,人們默默的看著他,看著他憂傷而高貴的眉宇,看著他不能再動的雙腿,看著這個男子,不看任何人,只是遙遙望著人群中央,那個千夫所指的方向。

  終於,有人深深嘆息。

  隨即默默的,走開。

  又一個。

  又一個。

  走開的人越來越多,圍堵擁擠的人群,很快的分開了一條道路。

  一條道路,通向楚非歡和秦長歌。

  靠著身後的牆,秦長歌咬著唇,重生以來,她第一次微微泛出淚光。

  死生與共,多年前,那個秀麗少年,曾經極其清淡而又不在意的和她這樣說。

  有的人,語言單薄而行為重若千鈞,如他。

  前生,今生,他從來如此,不曾相負。

  要怎樣的割心般的牽縈和執著,才能有這般死生不棄的沈默堅持?

  他甚至放下自己的驕傲,用自己深痛於心的傷痛,來換取一分走向死亡的陪伴。

  ……

  秦長歌搖曳的淚光裡,楚非歡平靜的緩緩驅動輪椅,他的目光,細細的上下看著秦長歌,見她沒有受傷,神色寬慰。

  秦長歌閉閉眼,一滴晶瑩的液體,緩緩在長而黑的睫毛上凝結,欲墜不墜。

  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後,萬籟俱寂,冷月無聲裡,數萬人都聽見那一聲極其細微,卻又如驚雷般響在心底的聲音。

  「啪!」

  輕若鳩羽,重似萬山。

  擊穿久遠歲月,擊絆久凝堅冰,擊起波瀾壯闊生命裡,翻騰捲湧的浪潮。

  這山河染色胭脂,只為這一刻盈然花開。

  睜開眼,秦長歌已在微笑,笑容清麗如流風回雪。她伸出手,道:「好,一起。」

  軋軋的輪子輾過地面,那顆淚在青石板地上迅速消失不見,只留下淡淡印痕,夜風一吹,連印痕也已不見。

  有些相關的記憶,卻已深刻。

  停在秦長歌身邊,楚非歡對著她倦然而安心的一笑,輕輕道:「災民最憤怒的時刻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在這裡,能夠繼續安定他們的情緒,你去調糧吧。」

  仰首,秦長歌目光透過遠遠的幽州城門,看向靈州糧庫的方向,隨即決然道:「好。」轉身,她朗聲道:「諸位,糧庫雖毀,但朝廷不會全無作為!」

  轟然一聲,災民齊齊愕然瞪大眼,都抬頭向她看來。

  秦長歌已對文正廷道:文刺史。」

  「下官在。」文正廷肅然躬身。

  「請你立即安排將災民造冊,分地段安置,重病者,將死者可入醫寮免費救治,開放刺史衙門和各級官署衙門,年七十以上者和三歲以下幼童進入休息。」

  「是。」

  「下令全城所有米商、富戶,除留足自家口糧外,其餘存糧,一律交獻刺史府,安排專人,先按各類情形,緊危重者先發放!」

  「是。」

  「如有拒不交糧者,囤積居奇者。」秦長歌一笑,笑得殺氣森森,「殺。」

  「是!」

  「陛下怪罪,我給你做主。」

  「下官不怕!」

  「好!!!」

  底下一陣叫好聲哄起,有人在喊,「咱們冤了你們了,你們是好官!」

  也有人大聲質疑,「城中餘糧有限,這麼多人,還是會有人餓死!」

  「你們讓我出去」,秦長歌冷然道:「我發誓,一日之內,必調糧食來救!」

  又是哄然一聲,宛如巨石投入油鍋,濺起驚呼叫囂無數,半信半疑而又飽含希望的目光,如一盞盞燈光亮起,齊齊盯緊秦長歌。

  有人叫:「你莫是想逃走!」

  立時又一片亂糟糟的附和,這些災民被官府騙怕了,說要賑災,一次次拖延,如何敢再輕信?

  有些淒涼的一笑,回身,和楚非歡目光一觸,後者的堅定讓秦長歌微微嘆息。

  上前一步,一指楚非歡,秦長歌道:「我的兄弟在這裡,他不走,他是你們的人質,諸位,你們剛才也看見了,他為我自願赴死,趙莫言如果今日當著千萬人的面將他丟下自己逃走,這輩子我也不用做人了。」

  眾人的叫囂漸漸安靜了下來,大家都陷入沉思,是啊,這種情形下,當著全城軍民的面做下這等事,這人官也好,命也好,以後都很難保了。

  他們面面相視,都已開始動搖。

  這也是楚非歡要進來,並堅持以自己為質的用意,不如此,長歌如何脫身?

  良久,剛才閉攏的人群,終於再次讓開,一條坑蜒的道路,通向城門方向。

  秦長歌卻沒有立即趕著過去。

  她默默的站了一會,側轉首,輕輕對楚非歡道:「等我。」

  微微一笑,明白她的擔憂,楚非歡頷首,「放心。」

  他的容顏在流動的火光月色下安靜如一灣幽潭。

  「我一直在這裡,等你。」



卷二:六國卷   第三十一章  重逢

      朝陽升起,一線光芒,有如長天之劍,劈開黑暗。

      日昇原野上少年策馬奔馳,衣帶亦如劍劃開北地翠綠蒼黃的風。

      身軀和馬貼成一絲,一條墨色的明銳的線黑色的軌跡前一秒尚自攝入瞳孔,下一秒已經尋不見蹤跡。

      又或是一支射穿廣袤大地的鳴鏑,風生雷動的穿越浩瀚碧野。

      秦長歌單人獨騎,飛奔與幽州緊鄰的靈州。

      大軍調撥需要時間,如今她已來不及去城外軍營指揮此項事宜,只能命令屬下隨後趕來,自己單身上路,與時間賽跑,搶回所有人的生機。逐風追月,馳至天明,前方,靈州城外十五里,一個現模完整的小鎮般的連綿建築出現在眼前,鎮中,分佈著一座座兩層樓高的建築,都是高大結實的庫倉。

      長林糧庫到了。

      靈州長林糧庫,是西梁欽定軍糧總庫,立國初便有明旨:存糧萬石,一年一換,非戰時奉旨不得開庫,擅取糧草一芥者,誅。

      守糧官紀震,職在三品,是土生土長的北地軍人,因為不受幽州都督曹光世待見,被排擠來,做個日日數糧袋的守糧官。

      官場嗟跌的紀大人,性子愚拙圓執,不認為自己的行事為人有何不足之處,將命運的不如意一切歸結為懷才不遇,時運不濟,自此時時悵嘆,日日傾倒酒鄉。

      秦長歌一馬長馳直入糧庫時,他正在鎮上小酒館聽曲買醉。

      秦長歌報出身份時,官低兩級的紀大人不情願的擱下酒杯,顫巍巍的行禮。

      秦長歌一伸手,還未來得及虛扶,紀震已經自己挺直了腰,斜睨了秦長歌一眼,心中暗暗憤懣,為何眼前這個年輕得胎毛未退的少年,已經是中央堂皇機構的一品大員,而自己混跡官場多年,鬢髮已蒼,卻還只是個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做個閒得抓蝨子,沒油沒水的守糧官?

      因此秦長歌一說要借糧,他想也不想立即搖頭,大約覺得這個要求太過荒誕,語氣裡忍不住對這個不知輕重的毛孩子,生了幾分輕蔑,「趙大人,國家律法不用下官教你吧?你借糧說起來簡單,卻是在要下官的腦袋,下官怎麼能夠罔顧律法,將一家老小的性命,平白無故的送給你?」

      「我說了,朝廷若有怪罪,我一身擔之。」秦長歌忍著氣,沒辦法,自己的人還沒來,沒有他的支持和配合,糧食是拿不出來的。

      「你一身擔之?」紀震拿惺忪的醉眼看秦長歌,不緊不慢的悠悠笑,趙尚書,少年高進,果然意氣非凡,可吞虹霓啊,「只是可惜,你的腦袋,也不比紀某重上幾分罷。」他放縱的瞄了瞄素長歌,還拿手比了比她的頭顱,似在稱量份量,隨即裝模作樣的搖頭,借酒裝瘋,有意埋汰眼前這個孤身前來,令他看得不舒服的少年顯貴,隨從的兵丁立時也棒場的一陣吃吃的笑。深吸一口氣,秦長歌決定再忍他一次,笑道:「趙某的腦袋自然不如紀大人厚重有容,不過紀大人也不必憂心,趙某在來前,已經給朝廷遞了折子,所謂事急從權,陛下深仁厚德,定然也不願放著糧庫不支用,卻任幽州餓殍遍地,災民暴動以致攪亂民生,一定會准了的。」

      「大人此言差矣,大人口口聲聲陛下,可記得陛下說過,軍糧是國家戰備,決不可輕易動用?眼下各國勢力不寧,齊皆窺視我西梁國土,你動了軍糧,如果北魏打過來呢?屆時陛下調用,我拿什麼餵飽大軍?萬一因此打敗仗,那些死的人,不是人?」默然半晌,看著對面自以為已經憑藉絕頂詞鋒和彪悍辯才,將她說得啞口無言因而洋洋得意的紀震一眼,秦長歌微微一笑,道:「是我思慮不周,受教了。」她甚至微微一禮以示歉意,紀震象徵性的扶了一下,滿足的捋鬚笑道:「難怪趙大人少年得志,單憑這份謙沖雍容,知錯就改的泱泱之風,便不虛盛名啊。」

      秦長歌笑得越發謙虛,「您誇獎了,紀大人是前輩先賢,莫言當執弟子禮求教之。」

      紀震得意的呵呵大笑,手一招,道:「趙大人,你憂國憂民之心,下官佩服,只是那些骯髒賤民,死幾個便死幾個,反正過不了幾日便有糧運來,鬧事,出兵鎮壓便是,辦法多得是,不值當咱們為這種不知好歹的賤民冒險。」

      「大人真是老成之言,」秦長歌乾脆一掀衣袍,不急不忙在桌邊坐了下來,她在桌邊似是出了一霎的神,隨即搖了搖酒壺,笑道:「在下衷心感佩,可否借花獻佛,容在下敬上一杯?」

      紀震大笑著連道不敢,卻已立即坐了下來。

      笑著給紀震敬了杯酒,看著他一飲而盡,抬眼瞄了瞄幾個護衛的兵丁,秦長歌道:「我與老兄一見如故,蒙老兄點撥深有所悟,有幾句體己話兒想和老兄說,只是……」紀震立即揮手趕走了幾個兵丁,「去去!不要妨礙我和趙大人說話!」喜笑顏開的湊近奏長歌,心想著也許和這少年顯貴攀上交情,折服了他,許是能夠調出這鬼地方,換個肥差。

      「我想說,」秦長歌看著他,慢吞吞道:「你該糊塗了。」

      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紀震腦中突然一暈,卻又沒有完全暈去,只覺得眼前景物突然一晃,水波般影影綽綽動盪不休,對面少年清逸的容顏,也有些怪異的扭曲了。

      語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模糊卻令人安心,有種溫柔熨帖的感受,令人不想拒絕對答。

      「糧庫有多少位副守?」

      「糧庫如何開啟?」

      「鑰匙在何處?如何使用?」

      「副守糧官都是哪些人,現在何處?個性如何?」

      一一回答,根本意識不到對方問什麼,紀震最後朦朧的看見少年倒盡杯中和壺中酒,直身而起,聽得他淡淡道:「……我本想殺了你,我連祭弔墳墓的躬都給你鞠了,但是最後一刻我放棄了。」

      空氣中沉靜下來,少年沈默了頃刻。好像很久之後,他模模糊糊的聽他道:「我要儘量為非歡積福。」

      他的最後一抹視線裡,是少年決然開門而去的背影。

      邊陲小鎮長林,在平靜了很多年後,於一個看起來最平凡的日子,迎來了一個寒氣凜冽的場景。

      一路以絕殺手段實現仕途升騰的殺頭尚書秦長歌,在長林小鎮,再次給當地居民們留下了關於她的永生難忘的記憶。

      長林糧庫庫門開啟,需要所有副職守糧官和紀震一起到場,每人手中鑰匙一把,在相關記錄上做過開啟記載,方可一起使用。

      秦長歌哪有時間一個個找來等開門?她必須要在日正中天,充當運糧隊伍的大軍趕來之前,把所有糧庫都打開,這樣才能來得及如約趕回,給幾十萬翹首期盼的流民一個交代。

      現在災民的情緒就像一個火藥桶,暴躁煩悶,經不得一點撩撥和不順,秦長歌很想將日期定得寬限點,可是災民們定然不願等待那麼久,每刻時辰流逝,都會造成垂危的災民死去,而死去的人越多,耐心和信任,便會消磨得越發單薄。

      一天一夜,是一個極限。

      秦長歌也不願拖延,她寧願在一日一夜間奔去半條命籌措糧食,也不願讓非歡在那種危險之境中多呆上一刻。

      沒有誰等得起,那麼,阻攔我的人,就是我的仇人。

      出了酒館門,秦長歌立刻抓了十個兵丁,冷笑著每人彈了一顆藥丸到嘴裡,告訴他們這是催命奪魂斷腸十全大補丸,要人三更死不能四更活,想要活命,每人必須得在一刻鍾內找到每庫的守糧副官,在糧庫前集合。

      於是長林百姓便愕然看見一幕平日懶散得一步三拖的糧庫兵丁,以媲美奔馬的速度一路狂奔。

      一刻不到,秦長歌就在糧庫前等到了所有守糧副官。

      第一句話秦長歌就是:「鑰匙帶來了麼?」

      十個人面露驚訝之色,秦長歌一封文書刷的扔過來,眾人看了,一起拜倒:「尚書大人!」

      秦長歌笑笑,道,「開庫罷。」她一指被她帶到糧庫門前,看起來軟癱如泥的紀震,道,「幽州賑糧被燒,饑民暴亂一觸即發,我前來借糧,事後若有不是,與你們無關,紀大人已經被我勸服了。」她勸服兩字咬字極重,眾人看看紀震模樣,誰知道他是個什麼辦法「勸服」的?大多人都不想被這樣「勸服」一把,再說眼前這位趙大人,名聲可大得很,殺神。

      迫到眼前的殺神,和暫未到來的處罰,兩害相權取其輕,眾人乖乖的掏鑰匙。

      卻有兩人梗著脖子,不言不動。

      秦長歌看過去,帶著笑意,輕輕問:「冷超,匡建齊?」

      那兩人互望一眼,目中有驚異之色,卻仍有恃無恐硬硬的施禮,「是!」

      盯著這兩個據說因為後臺很硬所以脾氣很大的副官一眼,奏長歌難得客氣。

      「兩位大人有異議?」冷超上前一步,話語硬邦邦冰雹般砸過來:「下官別無他意,下官的意思是,開庫事關重大,是否先發文朝廷,等批文下達後再開庫。」

      「啪!」

      一條人影飛起半空!再重重撞到糧庫門上!

      秦長歌一腳飛起,雷霆萬鈞,冷超被她直直踢起,橫飛出去,後背砰的一聲撞擊上厚重鐵門,發出滲人的沉悶聲響,冷超啊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軟軟的順著鐵門滑到地上。九個人齊齊後退一步,匡建齊臉無血色。

      秦長歌微笑,上前一步,九個人再退。

      無人敢靠近她身前三尺之地。

      「幽州災民數十萬,因為活命的唯一希望被毀,絕望之下,如今正圍困了整個幽州城,今日我若借不回糧,死的就不是一個人,而是千個萬個人,是整整一座城。」盯著匡建齊的眼睛,秦長歌慢慢的道:「和死很多人比起來,我不介意殺掉你們十個人,因為我沒有時間和你們羅唕,現在,我再問一遍,這遍問完後,是繼續死人還是活命,你們自己決定。」她一字宇道:

      「鑰、匙、呢?」

      噹啷連響,九把鑰匙先後掏了出來,連匡建齊也陰著臉,掏出鑰匙,秦長歌一揮手,書辦老老實實棒上記錄冊,十個人,連同昏死的冷超和人事不省的紀震一起被拖過來按了指印。鑰匙一一對上,沉重的鐵質機扭在緩緩轉動,轟然一聲,庫門開啟,清香的稻米本味伴隨著草木谷麻的微澀氣味,洶湧的撲鼻而來。

      這是生命的味道。堆得山尖的囤子裡,滿滿的都是糧食,秦長歌心算了一下全部的糧食數量,終於露出了昨夜以來的第一個真正的笑意。

      轉身,日光爛漫的從庫房的通風天宿頂上射下,映著白而亮的前方道路,而道路遠處,漸漸出現了黑壓壓的人頭,前來接糧的大軍,已經到了。

      來時壓力沉重,去時心急欲飛。

      奏長歌還是先運糧早隊一步,提前趕回,讓非歡包子他們呆在那個一觸即發的城內,她實在不放心,早點回去通報好消息,也好讓非歡早點被解圍。根據鎮子裡的百姓指點,她抄了一條近路,是從一處林子中穿過,繞過一座低矮的山坡和泥泊,可以比大路提前兩個時辰到得幽州。

      初秋黃昏下的草原色澤華豔,金烏將沉未沉,萬朵濃雲背後有一抹淺淺的冰輪之影,遠處的山色在日光坦然的照射下分外明媚,極目處皆蒼穹高遠,風物闊大,原上離離長草湧動如浪,起伏的金色的浪。

      人在浪中馳。

      只看見神駿的黑馬烏光一閃,流星飛墜般的速度,轉眼間掠草飛花,路面漸漸不復最初的平坦,已到了一處黑壓壓的樹林前。

      秦長歌仰首看著那樹林,目光一閃,江瀾現矩,遇林莫入,此時已將近夜,這林子比想像中要大而密,按說走不該進的。輕笑一聲,一抖韁繩,秦長歌繼續前行。還沒看見危險就被嚇走,不是她的風格。

      進入林子前,卻在路邊土坡下看見有人埋鍋造飯的痕跡,地面上還有沒收拾盡的充當柴禾的樹枝,被小心的寨進石縫裡,秦長歌抽出來,看了下數量,又摸了摸那塊地面的溫度。

      十幾人,剛走了大約一個時辰。

      雖然知道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的一定不會是普通行客,但秦長歌並不以為意的繼續前行。

      林子依山,村木高大茂盛,地上有積年掉落的樹葉,馬行走起來不甚著力,秦長歌策馬而行,注意聆聽一切異樣的聲響。不想直到走出林子,依然未見異樣,秦長歌不禁笑自已草木皆兵,加快策馬前行。

      馬方揚蹄,踏出不遠,突然前足一軟,半個馬頭向下栽去!

      秦長歌一驚之下立即飛身而起,看見腳下樹葉堆積的地面突然開始下陷,宛如地底有一雙惡魔之手,正緩緩揪住地面往下拉,而馬身剎那間已經下去一半,馬腿全數落入地下。

      是泥沼。

      馬哀聲長嘶,努力的想要掙扎,但泥沼一向是越掙扎越向下陷,馬下沉得越發迅速,秦長歌一腳踏上旁邊一棵樹,摸了模自己常用的黑絲,想著不能用,刷的撕下外袍衣柚,撕成一條條再連接成柔軟的布條,淩空一抖,霍的一聲纏上馬脖。

      手底使著巧力,秦長歌緩緩的將馬外拉,馬不能失在這裡,她還指望著快點趕回幽州呢。

      此時來不及思考為什麼說是出樹林還有一截距離才到的泥沼,會在剛踏出樹林時就遇見,秦長歌只管專心拉馬,卻覺得手底馬身的重量著實有些奇怪,重得超出想像,好像泥沼底真的有個人在和她角力一般。

      只是這腥臭幽深泥沼,入者即死,怎麼會有人?今夜無月,層雲厚重,偶有星子的微光一閃,像是蒼穹被那些尖利樹梢刺穿的,露出的蒼白的縫隙。

      風裡有一點奇異的腥氣,不是血腥,不是鐵腥,也不是泥腥,倒像是這些氣味混在一起的味道,鼻端有點生澀的冷意,氣溫好像降低了點,但是心裡卻隱隱的燥起來。

      秦長歌把背往樹上靠了靠。

      被樹覆蓋的泥沼,突然汩汩的冒出氣泡。

      那些啪的一聲鼓出的黏膩氣泡,再啪的一聲炸滅,炸滅的瞬間各自緩緩爬出一條怪異的蛇蟲之物。

      只有一條腿的蜈蚣,長尾巴的瞻蜍,兩頭的壁虎,頭上有角的大蜘蛛。

      總之,都是奇形怪狀,世間難見的噁心東西。

      這些東西在泥泡上呈圓心狀蠕動,似乎在等待什麼。

      最後一個最大的氣泡,終於緩緩炸了開來,爬出來的是一條好像正常了點的東西一條三足赤紅小蛇。

      那蛇爬出,所有怪蟲立即俯首,那蛇宛如帝王巡遊般緩緩一圈,忽然轉頭,盯了那被漸漸拔起的馬一眼。真的是「盯」,宛如人的眼睛,陰毒而邪惡,有表情的一盯。

      秦長歌怔了怔,因為一條蛇的表情而突然手心發冷。

      那蛇突然騰身而起,飛快的繞著馬脖子遊動一圈。

      它遊動速度極快,眨眼間一圈完畢,遊完,再次落入泥沼,扭頭,這回很有「表情」的盯了秦長歌一眼。

      那一眼竟然好像有點得意的神氣。

      與此同時秦長歌手底一空,隨即便見鮮血噴濺,那馬的馬頭突然如被人齊齊斬斷般,咕嚕嚕滾落泥沼,立即被守候已久的怪蟲們一擁而上分舌,轉眼間那馬首只剩白骨,唯剩一雙大眼原封未動,那怪蛇不急不忙的過去,享受屬於它的美餐。

      秦長歌盯著那蛇,隱隱約約想起一個自已聞名已久但一直緣慳一面的人物,想到那個人秦長歌立即頭皮一炸,心知不好,立即將布帶一拋,翻身就起。

      卻聽有人柔聲道:「小紅,少吃點,等下還有好夜宵。」

      星空下,馬身已經全部陷入泥沼,一個碩大的圓狐卻在緩緩崛起。

      先是半圓形穹窿形狀,隨即漸漸凸顯出人體的輪廓,長而圓的頭顱,寬大的身體,不合比例的手腳,在星子冷輝下,蕭蕭木葉間,披著灰黑淋漓的泥漿外衣,混沌一片如鬼魁般從地下鑽起。他不辨面目宛如泥捏的臉上,大約是嘴的那個方位,凹出一個圓圓的洞,發出的聲音卻不是想像中那般幽深難聽,而是微微沙啞,帶幾分磁性溫柔,只是每個字的尾音都有些下沉,有一點陰邪的味道。他招了招手,那條名字很鄉土氣質很邪惡的蛇,立刻很乖順的婉轉遊了去。

      而翻身而起的秦長歌早已僵在半空,在她身前身後前後左右,各各冒出一條「小紅」,俱都「神情妖媚」的盯著她。她相信,只要自已的手指尖再動上一動,小紅們一定會嬌笑著撲入她們看中的任何一個屬於自已的身體部位的。苦笑了一下,深吸了口氣,秦長歌道:「請問閣下是誰?」

    「我是小紅的主人。」對方回答得很絕,泥塑般的身體閃著灰色的幽光,「過路客,你打擾了我和小紅。」

    「是,我打擾了你和小紅卿卿我我,實在對不住。」秦長歌歉然道:「其實我什麼都沒看見,啊,你們繼續,繼續。」

      對方呵呵的笑起來,鼻子那個位置好像抽了抽,道:「你很有趣,我聞見了熟悉的氣味,我想,我還是殺了你好了。」

      秦長歌偏偏頭,無奈的對頭頂一條小紅,道:「你能不能換個角度,不要看我的頸子。」

      寒光一閃,秦長歌的黑絲從髮間彈出,剎那飛纏,刷的一聲已經蕩到另一棵樹上!

      以令人不及反應神速的安然著陸,秦長歌鬆了一口氣,正想繼續蕩出去,逃離這個見鬼的人和蛇。

      然而一抬頭,幾雙很有表情的蛇眼,光澤幽魅,繼續緊盯。

      小紅們一步不丟的跟了來,連位置都跟剛才一模一樣,該看她頸子的還在看頸子……

      秦長歌也有點懵了,小紅們她本來就不喜歡,再加上最不喜歡練功被人打擾的南閔大祭司陰離,她要怎麼逃?

      陰大祭司如何會出現在這裡,秦長歌隱約能猜到和睿懿未死這個消息有關,大約還和即將展開的戰役有關,只是自己運氣著實不好,抄個近路也能抄出這麼個強人來。今日要是死在這裡,不僅冤枉,還後果堪憂啊。

      大約感知到秦長歌的心急如焚,小紅們得意的昂頭,尖鳴起來,聲音高亢嘹喨,居然是閩地山歌的調子。

      暗夜下泥沼前蛇們在唱歌,著實驚悚。

      歌聲裡陰離混沌的臉上起了一層層的泥漿紋路,好像也在愉悅的微笑,並輕輕哼著調子。

      一邊哼調子一邊輕笑道:「吃夜宵吧,寶貝們。」

      立即,嘶嘶的妖紅長舌,流著翠綠微黃的液體,液體散發出千年泥潭般的腐臭氣味,向近在咫尺的秦長歌靠近來。

      秦長歌苦笑著,祈禱了一句什麼,老老實實的閉眼。

      「咚!」

      彷彿巨炮砸出的千鈞砲彈,又或者是滿弓射出的重箭強弩,一道黑色的颶風以酣暢磅礴的衝勢飛射而至,以一種面前是海把海撞飛面前是山把山撞垮的無以倫比的悍然氣勢,轟然而來!地面落葉被罡風帶得呼的旋飛而起,唰啦啦聚成一片再呼啦啦散開,如一件破碎的巨大披風,霍然展開在天地間,再被瞬間丟棄在流光般的身形之後。

      那風所經之處,樹枝顫動,枝上的小紅們齊齊向後一縮。

      狂射,電閃,人未至半空中長劍一掣,亮出滿月般的炫目光華,一閃跨越天際,比自己身子更快的直直遞到陰離咽喉!

      陰離抬頭,伸指就去夾鍾芒寒銳的長劍。那人卻霍地一個翻身,頭下腳上,長劍往泥沼裡猛力一挑,大片泥漿立即黑牆般被挑起,矗在陰離面前!

      只是那麼阻隔視線的一瞬間,那人已經霍然飛退,退起來居然比衝過來還氣勢驚人,滿地好不容易靜歇下來的落葉再次刷的騰舞,落葉漫天裡那人戳指大喝:「給我燒了那蛇!」

      秦長歌同時大叫,「那蛇不怕火,用水!」

      說完怔了一怔,此時哪裡有水?

      那人卻想也不想,又是一聲大喝!

  「脫衣,小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9 05:34 AM

卷二:六國卷   第三十二章  亂起

  陛下,你真絕。

  秦長歌第一反應就是閉眼。

  別害我長針眼嘛。

  還有……尿水潑過來,我豈不是要被波及?

  呃……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尿啊……秦長歌痛苦的轉過眼,看見蕭玦在泥牆落下那剎又沖了回去,橫劍一掄,劍光如雪練如飄風,密織似網穿射如電,將手指一轉欲待出手的陰離攔住。

  蕭玦的武功風格,用霸道來形容最合適不過,他的極其具有個人風格波湧濤嘯般的快劍,向來先聲奪人而又不容對方退卻,哪怕面對的就是天下第一高手,出劍依舊大開大合毫無顧忌,明明自己稍遜一籌,但給人的感覺,倒像對方遠遠不是他的對手。

  他自然猜得到陰離是誰,這是要省出時間給侍衛潑「水性物質」,好讓與蛇吻處得極近的秦長歌先擺脫了那東西再說,好在走陽剛路線的蕭玦,確實是武功陰詭的陰離的最佳對手,相反,武功同樣走陰柔路線的秦長歌,反倒容易在陰離手下受制。

  所以秦長歌並不擔心蕭玦,眼看侍衛的「水性物質」用樹皮兜了潑來,還隔著距離那些蛇便紛紛尖鳴著狼狽四竄,這回唱得不是閔地小調了,聽起來倒像嚎喪,秦長歌見蛇一掉頭,立即一蹬樹身遠遠飛出,饒是如此,衣角下搖也濕了幾點,顯出暗黃的曖昧的污漬,秦長歌一揮手,喝道:「你們先走!」一邊刷的撕下一截衣襟,兜頭就向一條逃得最慢的小紅罩下。

  小紅哀呼一聲,硬是在那軟軟的布下不敢逃脫的扭動,秦長歌目光大亮,笑道:「歪打正著,原來這東西比水還好用。」毫不憐香惜玉的一棒子砸下去,小紅香消玉殞,秦長歌腳尖一挑,將蛇屍往另幾條身上砸去,那幾條紛紛撲上,爭相咬齧,秦長歌一邊嘖嘖搖頭,一邊毫不停頓的抽身飛起,趕到打得興起,對著陰離一身的幽光彩練左劈右砍的蕭玦身邊,一把拉住,道:「走!」

  兩人騰身而起,半空中蕭玦還在咕噥,「每次打得興起你都要拖走我——」秦長歌哪裡理他,一伸手放出旗花火箭,見那些忠心護主的侍衛不敢先逃還在發愣,黑絲一甩,拽了就走。

  饒是如此,落在最後的侍衛,還是被泥坑中的陰離,懶洋洋的招手,虹彩一閃,拖入泥沼。

  陰離並不追來,只發出了一聲古怪的嘯聲,秦長歌和蕭玦已經奔到林外,打馬飛奔,一邊疾馳蕭玦一邊道:「其實我們倆是能留下他的……」

  「他還有人在附近,」秦長歌道:「而且現在我沒時間,剛才我放出的火箭,暗語是『包圍此處』如果你願意的話,你留下來等大軍到來,把南閔大祭司一次性解決好不好?」

  「不好。」蕭玦道:「殺了他又怎麼樣?南閔那個國家,不受禮教規矩約束,一向強者為尊,覬覦大位的強橫勢力多著呢,死了個祭司,立即會有新祭司取代,要我說,陰離沉迷練武,對擴充疆域沒有太大的野心,對咱們是好事,若是換了人,難保又要不安分。」

  「陛下越發精明,」秦長歌讚一句,一抬眼看見前方有泥沼,急忙小心繞過去,道:「原來路沒走錯,泥沼果然還在後面,剛才那個,大約是陰離練功搞出來的東西,我倒想擒下他研究一下他練的什麼武功——哦對了,你怎麼突然出現在這裡。林子外埋鍋造飯的是你們?為什麼走在我後面?」

  「我想你了。」蕭玦答得簡單直接,疾馳中的猛烈夜風扯不碎他明朗的語聲,「頒旨太監一走,我就坐不住了,後腳就出了京,我很怕你嫌我的信囉嗦,都給丟了,或者那太監不小心搞沒了,或者生火時被燒了——路途遙遠,什麼事都會發生啊,所以我來了。」

  秦長歌無語,小心的將袖子掩了掩。

  「我們進了林子,有個侍衛想起來做飯時,丟下了一件內廷標記,這東西落在有心人眼裡會給我帶來麻煩,又回頭去取,大約就是在這時候落在你後面,後來有個母親是南閔女子的侍衛,說聞見了他們那裡的聖蛇氣息,我心裡不安,便直接從樹上悄悄過去,怕腳踩在落葉上發出聲音,結果看見了你。」

  蕭玦轉頭,帶點責怪的看著秦長歌,道:「你答應過我你會保護好自已,可是今天我要不是湊巧出現,大約你就……」

  他突然住口,似是連不詳的猜測也不願開口去提,神色中極為不滿。

  秦長歌一手挽著韁繩,一手過去拍拍他的手,意欲安撫下皇帝大人的鬱悶情緒,不想蕭玦順勢手腕一翻,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拖,已將她拖到自已馬上。

  凜冽風聲裡蕭玦笑得愉快,聲如水晶相擊,明朗澄澈:「我救了你,你便以陪我共乘回報罷!」

  「沒見過這麼小氣的皇帝,」秦長歌微笑,一直以來的焦灼壓抑情緒,因了他金聲玉振的笑和痛快朗然的心態而微微有些紓解,宛如春意將至之時,薄冰下淺淺化了凍,看得見簇簇嫩綠的草芽。

  「我自然是小氣的,」蕭玦緊了緊她的腰,俯首在她耳邊道:「我心中只有方寸之地,放了一個你,自然再沒有地方容納別的。」

  秦長歌一笑,忽然輕輕道:「你聽。」

  塞上明月生,生於雲濤之中,月色輝光朗照著靜謐的北地草原和隱隱遠山,無邊無垠如一幀闊大畫卷,畫捲上那一騎揚蹄飛馳的駿馬,以優美的韻律正於河山之捲上揮灑軌跡,蹄聲踏碎草木之香和流水般的月光。

  月光下兩人齊齊仰首,風糾纏著彼此長髮,以一種靜默而瞭然的姿態,聆聽碧野山外,連綿山脈盡頭之處,隱隱傳來的悠長之音。

  那是長笳聲,這種北地樂器雄渾豪邁,雖奏歡樂活潑曲調,也依然低沉徘徊,帶著震撼人心的沉雄魅力,聲聲奏響。

  「緹蘭族,《碧野歌》,訴說山河的美麗和時光的寶貴,」蕭玦慢慢道:「緹蘭,落日滿霜山,碧草舞星闌,風捲孤煙起,不越幽門關。」

  「緹蘭,昔家有兒女,遠嫁幽山峨,漂泊無所依,誰見流光還。」秦長歌輕輕接上,微微扭首看著樂曲傳來的方向,聽得身後蕭玦,耳語呢喃,「長歌,你有多少年,沒有和我一起唱過這首歌?」

  手指在韁繩上挽了幾挽,秦長歌悠悠道:「總有近十年了,那時你還只是個小伍長。」

  「第一次幽州戰役我殺敵近百,名聲傳遍軍內外,愛嫉妒的鄭副將,搶去了我的功勞。」蕭玦低首,說話間輕輕吹起秦長歌耳邊鬢髮,後者怕癢的微微一躲,耳下連同肩頸肌膚亦如這塞上明月,逼人眼目的亮在眼前,蕭玦嘆息著,用額頭輕輕的蹭。

  「你蹭得我癢……」秦長歌這個怕癢的忍不住笑,傾了傾肩道:「那時你很憤怒,要去和他比武,被我硬拖著去草原上賞月,你哪有心思賞那勞什子的月亮?後來我叫你聽,當時就是這個調子,蒼涼而沉靜,把你這個暴躁的家伏安撫下來了。」

  「我哪是聽歌安靜下來的?」蕭玦聲音更低,漾著濃濃的相思韻味和旖旎情思,「你還不知道罷?當時,就是這樣……當你在我身側,長髮下一抹肌膚白得耀眼,我聽著歌,看著你,想著那個遠嫁幽山峨的女子,如果是你,你會嫁誰呢……我想著,不如生米做成了熟飯罷?那麼好的清風和月亮——可惜大將軍傳喚我,壞了我的好事……」

  啊一聲秦長歌轉過頭來,手指一彈他額頭,怒道:「原來是個根本沒有音樂細胞,只會用下半身思考的色狼!」

  「唔……」蕭玦樂在其中的摸摸額頭,問,「什麼叫色狼?」

  秦長歌抬手揚鞭,呼呼的風聲裡她笑道:「喏,看見碧野山頂那隻嘯月的狼了沒?它其實嘯的不是月,而是在傾訴對月中美人的傾慕,因色而嘯(蕭)之狼,所以叫色狼。」

  聽到一半蕭玦已經笑了,佯怒的一捏秦長歌的腰,道:「你哪日要肯說我一句好話,我就該燒香拜佛了。」

  「你哪缺好話聽?說不中聽話的苦差事,只好我來做,」秦長歌說話時已經斂了笑容,淡淡道:「此去幽州,不安全,你還是留在城外罷。」

  本來因為那一捏心中蕩漾,正想趁長歌心緒好像還不壞的時候小小的再佔點便宜,冷不防聽見這句話,蕭玦側怔住了,道:「怎麼?我這幾日日夜趕路,廷寄文書沒能跟上,發生什麼事了?」

  秦長歌將幽州事變簡單說了說,蕭玦已是怔了,半晌道:「難怪你一直把這馬催得飛快。」」

  秦長歌裝作沒聽懂他話中醋意,直接岔開話題,「糧庫在關鍵時刻被毀,有三種可能,一是勢力盤踞幽州多年的曹家殘餘勢力洩恨報復,有心要和朝廷作對,一是北魏細作所為,另外一個可能就是,糧倉本來就有問題,有人燒糧以掩飾罪行。」

  蕭玦頷首,寒聲道:「終究饒不了他們!」

  「你先莫洩露身份,」秦長歌一揚馬鞭,「到了。」

  天色欲曙,薄雲浮動,幽州城門處,許多衣衫襤褸的災民,不眠不休的翹首向南而盼,神色焦灼。

  忽有人大叫:「來了!」

  哄的一聲所有或坐或臥的人立即飛爬而起,跌跌撞撞的向前湧去,伸長脖子看見遙遠地平線上兩人飛騎而來,當先的正是那少年尚書。

  張開雙手,喜極而泣,有人大呼,「是他,是他,咱們有救了!」

  也有人見秦長歌身後空空,疑惑的瞪大眼,露出失望的表情,秦長歌一撥馬,長馳而來,大呼:「糧草已至,押糧軍稍候便來,諸位不會再被餓死了!」

  歡聲雷動,就有人撤開腿,一路狂奔進城通報好消息,無數人簇擁兩人的馬前行,目中滿是感激,秦長歌估算了下時間,離一日之期,尚差一個時辰。

  心情一鬆,秦長歌舒了口氣,這才覺得一日一夜毫不停歇的奔馳,全身骨頭都好像鬆動了,忍不住齜牙刷嘴的按了按肩膀,和蕭玦對望一眼,揚手命令城門處的守兵,道:「把城門關了。」

  不管對方用意如何,此時必定還在城內觀測著動向,城門一關,先堵掉他的退路再說。

  擔憂著非歡的安危和身體,秦長歌不住揚鞭飛馳,幽州城佔地廣闊,從城門處趕到那日被圍堵的街道,還要穿過數各大衙,秦長歌轉過一各街,忽然看見前方地上倒臥幾具屍體,赫然正是剛才興奮的趕回去報喜訊的幾個災民。

  身側蕭玦已經咦了一聲,注目一看,道:「剛被殺死,血跡猶熱。」

  心中一跳,秦長歌抬目注視遠處,隱隱聽得呼聲再起,她凝神靜聽,突然雙目一張,道:「不好!」

  與此同時蕭玦亦驚道:「好狠毒!」

  兩人拚命策馬飛馳,堪堪轉過幾條街,便聽得呼聲雷動,無數人大叫,「沒借到糧,那狗官騙了我捫,殺了他,殺了他!!」

  呼聲如浪,「殺了!殺了!!」

  前夜的巨浪狂潮再次重演,等待了一天一夜早已無比焦躁的災民,哪裡經得起這般滅頂性的失望打擊,頓時被撩撥得狂嘶亂喊,人頭攢動,拚命向前擠去,想要將那個「騙子的兄弟」撕成碎片。

  無數雙手舉著一切可以使用的致人傷害的器具狂衝而去,無數人頭,淹沒那窄巷原本的一塊無人走近的空地,沒人能夠看見裡面發現了什麼。

  看不見,不知道,更令人恐慎至幾欲瘋狂!

  秦長歌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也不敢想,刷的一身從馬背上翻出,一個跟斗已經掠上人群之頂,不管不顧從無數人頭上飛踩而過,半空中大喝:「休聽他人胡言挑撥!糧食已到!」

  週邊的有些人,半信半疑的停住手,但是內圈的人狂躁情緒已經被撩撥起來,自己的大聲呼喊中也不去聽秦長歌喊什麼,只是紅著眼睛,拚命前撲。

  又是一聲霹靂大喝,一道黑影騰空而起,順手一抓,一手抓一個人就往人群最前端擲去!砰砰幾聲,那兩人撞翻了幾個人,齊齊絆倒在地,滾成一團,立時將路面堵塞,將長龍般的人群裁成一小半和一大半,災民的步子頓了頓,還未來得及扶起栽倒的人,便覺得頭頂黑雲一閃,兩條人影呼呼的先後竄了過去。

  兩人都是全力施為,身形追光逐日,快如流星,生怕稍稍遲了一步,便恨海永鑄,再難挽回。

  秦長歌先起一步,一腳跨入窄巷之內,一眼看見文正廷血流滿面,正領著一隊衙役圍成一圈死死對抗著湧進來的災民,每個人都鼻青臉腫血跡斑斑,身上衣服都被撕得幾不蔽體,卻拚命不肯退後一步,看他們每個人都疲累欲死搖搖欲墜的樣子,天知道剛才那一刻,他們頂過了多少波的猛烈攻擊。

  秦長歌風一般的搶過去,黑絲一甩,直接甩飛最前面兩個災民,文正廷抵抗得幾近脫力昏眩,人都被捲走了還慣性的舞動雙手,直著眼睛大喝:「你來啊!來啊!有本事拚命——」

  秦長歌一把抓過他啪的一個耳光,文正廷這才被打醒,晃了晃頭,看清了秦長歌,這個迂直的書生大喜欲狂,眼淚都差點出來了,直著嗓子道:「你去看——去看——」

  他一口氣接不上來,翻著白眼暈過去了,一日一夜的焦灼守候奔波忙碌,心理的巨大壓力早已不堪承受,今日這番幾近崩潰的一場對抗,更誚耗掉了他最後一點精神,在看見秦長歌的那一刻,咬牙堅持的意志,瞬間消亡。

  饒是如此,他倒下前,手指猶自不忘直直的指向一方石墩後。

  秦長歌一把接住他,將他放在牆角,向石墩走去。

  咬著嘴唇,心跳劇烈,秦長歌突然覺得雙腿如此痠軟,而邁出的步伐如此艱難。

  轉過石墩,一眼看見地上安靜側首而臥宛如睡去的男子,秦長歌突然覺得自己失去了呼吸。石墩後,滿是沙礫的地面上,非歡以一種毫無生氣的姿態斜臥著,黑髮披散一地,黑而長的睫毛紋絲不動,臉色蒼白得可以看見淡藍的血管,他額角鮮血林漓,伏身的地面,也有殷然血跡。

  風聲遠去,喧囂遠去,那些獵獵大旗畫角連營濺血殺戮那些翻覆風雲前生後世恩怨仇恨統統遠去,多年前那一朵桃花卻突然鮮豔的逼至眼前,姿態觸目的灼灼晃動,其色殷紅,一如那驚心的鮮血。

  秦長歌蹲下身,手指有點顫抖的緩緩湊近非歡鼻端。

  手指一觸即收,隨即,她晃了晃。

  宛如繃得太緊的弦,在乍然鬆開的那一刻,會不能自主的顫動。

  他還活著!

  巨大的喜悅如撲面的風奔湧而來,秦長歌彷彿聽見遙遠的青瑪神山上傳來四絃琴的錚錚聲響,一聲聲清泠如玉,那是傳說中一種代表生命與情感的琴,發出的琴音可以令垂危者別那間生機盎然。

  帶著一抹含著淚光的微笑,秦長歌仔細的拭乾楚非歡額角的血漬,看見他身側有一些碎石,大約一開始災民投擲飛石砸中了他,幸虧文正廷機警,不知道從哪找來這處石墩,將他嚴嚴的護在石後,自己和衙役兵丁將他圍成一圈,才在那般悍猛的衝勢下保住了楚非歡的性命。

  若非如此,以非歡的重症之軀,他又不願殺傷災民以自保,如何能夠等到秦長歌回來。

  蹲下身,秦長歌想將楚非歡負起,不防一雙手伸了過來,將楚非歡接了過去,是蕭玦。

  他的侍衛剛才趕了過來,堵在了巷口。明晃晃長劍劍鋒一致對外,誰再上前就是拿血肉往劍上撞,這才逼得災民停住了腳步,所幸今日鬧事人潮本就沒有那夜多,不少災民被秦長歌故意分流到各處官署休息,還有些領到口糧的心存感激不願動手,才使侍衛們能擠進來,才使文正廷領一隊武功不高的兵丁,守住了楚非歡。

  此時文正廷已經悠悠轉醒,一眼看見蕭玦,嚇了一跳,揉了揉眼晴,愕然道:「陛……」

  「閉嘴!」蕭玦回答得簡潔有力,語氣不豫,秦長歌瞟了他一眼,對立正廷使了個眼色,道:「文刺史,現在不是行禮的時候,是誰在煽動鬧事?」

  直起身,文正廷懼恨道:「自你走後,一直有人挑頭鬧事,暗地裡煽風點火,總想著鬧大了置咱們於死地,咱們抵擋了一批又一批,楚公子便是早早的被流石砸傷的,他醒過一次,我說要拚命想辦法送他回刺史府,他卻堅持不肯,說他答應了會等你回來,你若回到這裡不見他,會被驚著……我只好著人搬了石墩擋著他。」

  秦長歌聽著,默然不語,身邊蕭玦神色古怪,想說什麼卻沒有開口,秦長歌出神半晌,方道:「鬧事者還在附近,城門已閉,暫時逃不出去,你可還記得那人聲音?」

  仔細想了想,文正廷老老實實的答:「難,當時說話的人太多了。」

  旁邊有個兵丁喘息著道:「我有隱約看見一個瘦子,顴骨上有顆痦子,一直躲在人後挑撥。」

  此時災民們已經漸漸安靜下來,因為收到秦長歌催促旗花火箭暗號的第一批運糧隊已經趕到了,堆滿一袋袋糧食的推車絡繹不絕的湧進城門,比什麼賞言昭告都能證實事實,災民們迅速安靜下來,歡呼雀躍。

  文正廷怒道:「這些混賬,長肚子沒長大腦,剛才險些殺了我,還給他們吃什麼!」說得氣勢洶洶,卻立即隨隨便便包紮了一下腦袋,就去安排設粥棚救濟事宜了,秦長歌看著他背影遠去,微微一嘆道:「我總算沒有託付錯人……」言下不勝慶倖感慨。

  蕭玦頷首,道:「此人有風骨。」他盯著秦長歌面上神情,再看看楚非歡憔悴氣色,不禁微微露出一絲黯然苦笑,卻仍日伸手抵住楚非歡後心,低聲道「昏迷久了不好,我先救醒他,他看見你安然回來,想必會好此罷。」



卷二:六國卷   第三十三章  爭霸

  秦長歌抿抿唇,輕聲答:「謝了。」

  「你……為他謝我……你為他……謝我……」蕭玦行功完畢,收回手,聽了這句先是黯然,說著說著便突然生怒,「秦長歌,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客氣這麼有禮?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客氣有禮只會讓我覺得自已很失敗?你為何不能體諒我的心境?我是你的夫君!是你曾經最親密的人,如今卻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子這般隔膜相待,我做錯了什麼?要忍受這些離別,落寞,和生疏,甚至也許,要永永久久的忍受下去?!」

  秦長歌愕然的看著他,蕭玦說到最後自己也覺得有語病,頓時頹然,喃喃道:「對不住……我有點心緒不好……長歌,很多時候我覺得我好像剛剛走近你一點,但是轉眼間你又離遠,這種感覺讓我很不安……長歌,告訴我,是不是我以前讓你傷透了心,所以你不願再和我一起?」

  秦長歌沈默的看著他,她的眼神近在咫尺而遠在天涯,交織著霧氣和悵惘,還有些蕭玦看不明白的東西,如同隔著煙霞看紅塵盡頭的蓬萊之境,煙光浩淼裡,屬於凡塵外的一夢沉酣。

  半晌,秦長歌慢慢道:「蕭玦,不是這樣的……只是,我有點怕。」她語聲有些恍惚,煙雨飄搖捉摸不定,蕭玦驚異的看著她,她?秦長歌?說?怕?

  怕什麼?

  秦長歌緩緩蹲下,不勝疲倦的靠在他肩,低低道:「等等……再等等……蕭炔,我是為大家好……等到報了仇,一切也就不是問題了……」

  深吸一口氣,蕭玦伸手攬住她,努力對她一笑,道:「好,我等。」

  他豪氣干雲而又微微有點酸楚的笑,低聲而堅定的道:「反正這許多年都等了,反正最壞的感受也嘗過了,還會有什麼比這個更糟?」

  他指的是當初知道睿懿確實死訊時的天崩地裂的疼痛,是的,這麼痛的痛都痛過了,還能有什麼更糟的?就算長歌最後決定離開他,最起碼,她還活著,那便很好。

  蕭玦笑得明朗,秦長歌盯著他眼睛,慢慢的,也綻開一個神色悠悠的笑容。

  身後傳來輕咳的聲響,兩人齊齊轉身,見楚非歡睫毛拿動,緩緩睜開眼。

  幾乎在剛睜開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就落在趕來的秦長歌身上,定定的注視她半晌,嘴角勾起一抹微微的弧度。

  他虛弱得不能說話,但眼神裡有種感情茁壯如生機蓬勃的翠芽。

  秦長歌輕輕道:「非歡,我回來了……」

  只此一句,她便再也說不下去,只是微笑著,握住他微涼的手。

  失而復得的慶悻與欣喜,如暗潮,緩緩漫過心岸。

  蕭玦早已轉過身去,負手看著遠處的人群,楚非歡睫毛抬起,目光掠過他背影,眼底有一絲陰霾轉瞬而過,秦長歌卻只對他雲淡風輕的笑著,道:「都過去了。」

  楚非歡默然,秦長歌命侍衛找來軟轎,幾人回到刺史府,秦長歌親自開方子,命人抓藥來給楚非歡調養,本來還打算守在旁邊,耐不住蕭玦和非歡連連催促,一個恨不得咆哮著趕回她,一個眼神裡全是拒絕,只得回了自己屋子,抱著先前就被楚非歡迷倒一直在呼呼大睡的兒子就是一頓猛睡。

  這一覺一直睡過了一整個白天和一個黑夜,第二日清晨秦長歌睜開眼,看見清晨的朝陽和昨天一樣清爽明亮的照在窗紙上,一時居然錯覺自己根本沒有睡著。不過很快,一雙特大號漂亮眼睛的虎視眈眈,立刻讓她提起精神,伸手一捏某人的肉臉蛋,陰笑道:「你這麼無辜可愛的看著我,是不是又做了什麼壞事了?」

  「我這叫無辜可愛?你這什麼眼神?」包子拚命眨眼,努力瞪大眼睛以顯示出「龍威」,悻悻道:「我是在譴責你。」

  秦長歌給了他一個鄙視的表情。

  包子頹喪,虧他辛苦的維持著這個姿勢已經等了很久,等著給老娘一個最鮮明的印象,結果她以為他在邀寵。

  為毛彪悍的人連錯覺都這麼彪悍呢?

  「請問你要譴責我什麼?」秦長歌起身,根本不把譴責當回事的指揮兒子,「去,給我把外衣拿來。」

  說完突然怔了怔,低頭看看自己的清涼衣著,想起好像自己昨天睡覺時是和衣而睡的吧?為什麼現在卻只剩下褻衣?誰幫自己換過衣服了?

  狐疑的瞟向包子,沒可能,這孩子哪有這麼多事。

  秦長歌問兒子:「昨晚有人來過?」

  包子搖頭。

  「你爹來過?」

  包子再搖頭,抿著嘴一言不發,臉上的表情是「你打死我我也不說」。

  轉了轉眼珠,秦長歌抓過外衣一陣亂撥,突然驚道:「我衣裳夾層裡的密報呢?哪裡去了!」

  「什麼密報?」門簾一掀,立即探進來一張精神奕奕的俊朗臉龐,神情有些不安,「我看過了,沒有啊……」

  話說到一半,覷見秦長歌臉上似笑非笑表情,立時知道這個陰毒女人又使壞了,刷的把門簾一放,消失在門外。

  身後,那女人陰惻惻道:「關門!放蕭溶!」

  睡飽了的秦長歌,手指頭勾著包子,神清氣爽的走出房,一眼看見外間蕭玦人模人樣的坐著看軍報。

  看見秦長歌出來,他抬頭,一笑,本來很明亮的日光立即暗了暗。

  秦長歌那點小小的怒火也給這亮得灼人的笑容給撲得飄了幾飄,霎那湮滅,無可奈何的嘆口氣,也不想追究豆腐被吃的事兒了,在桌邊坐下,蕭玦早已分外溫柔又慇勤的推了推桌幾上的案盤,道:「睡了一天一夜,餓了吧。多吃些。」

  秦長歌盯著滿桌子的東西,忍不住道:「我不是溶兒。」

  旁邊蕭包子立即翻白眼,道:「你侮辱我,這本來就不是我的風格,我剛吃的比這個多多了。」

  秦長歌拍了拍他鼓脹如蛙的肚子,包子立即作肚子欲炸狀。

  白他一眼,隨手拈起個像眼饅頭,秦長歌喝了口白果粥,問:「非歡吃過沒?」

  包子道:「吃了一點,又睡了,這就是我要譴責你的,你那晚對乾爹做什麼了?弄得他半死不活的回來?」

  噗一聲秦長歌嘴裡的粥全噴到了蕭玦袖子上,蕭玦顧不得擦自己袖子,眼疾手快的先塞了塊方巾給秦長歌,轉而怒瞪包子。

  包子被瞪得一縮,看皇帝爹殺氣騰騰狀,趕緊掩面假哭奔出,在迴廊處撞到那對雙胞胎,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回身探頭笑嘻嘻對蕭玦喊:

  「爹,這兩個,你誇過漂亮想要她們侍候的丫頭,現在兒子我送給你,一個叫宛兒,一個叫妙兒,兒子我連她倆的封號都幫您想好了,宛嬪,妙嬪。」

  「噹!」

  皇帝大人繡金鑲明珠的九龍荷包,惡狼狠的砸到了門楣上。

  砸走了腹黑兒子,蕭玦趕緊叫兩個丫頭走路,生怕秦長歌生出一絲誤會,兩個丫頭再次眼淚汪汪被趕開,站在迴廊當中相顧茫然,不知該往哪間房侍候——嗚嗚嗚少爺不要我們,老爺也不要我們,嗚嗚嗚不是說以我們的容貌誰家少爺老爺都會一起當寶貝搶的嘛,嗚嗚嗚為什麼這家子都恨不得把我們推出去才好呢?

  室內,秦長歌淺笑著慢悠悠喝粥,蕭玦不住親自給她布菜,用銀匙黴起一勺翡翠芝麻羹,笑道:「這個好,養顏,來。」便要餵她。

  秦長歌掀起眼皮看了看,笑盈盈道:「原來陛下嫌棄我醜。」

  蕭玦手頓了頓,苦笑著將芝麻羹送到自己口中。

  刷的一聲橫空出世一隻漂亮大頭,一口將銀匙叼了去,喜滋滋道:「她醜,你也醜,你們養顏養了也不過這樣子,不如養養我的玉樹臨風一樹梨花壓海棠的英姿。」

  兩個「醜男醜女」相顧苦笑,秦長歌道:「這無恥性子可不是我的。」

  蕭玦立即申明:「也不是我的。」

  突然想起了什麼,蕭玦若有所思:「像玉自熙那傢伙……」

  秦長歌毫不動氣,笑吟吟道:「溶兒,那你就改姓玉好了,玉溶,玉溶,多符合你的一枝梨花壓海棠的超群氣質!」

  包子哀號一聲,立即丟下翡翠羹再次竄出,不要啊,不要和那人妖聯繫在一起……

  笑鬧了幾句,蕭玦神色一肅,取過一方紙卷,攤開,六國版圖赫然其上,蕭玦用筷子指了指德州方向,道:「玉自熙已經率邊軍四十萬趕來。」

  秦長歌一挑眉,笑道:「終於要開始了嗎。也好,爭霸之戰終不可免,將天下亂勢以最快速度結束在你我手中,對黎民未必不是好事。」

  蕭玦的銀筷子好似長劍一般在版圖之上縱橫激盪,尤其在北魏疆域之上風雷捭闔,「長歌,你看,北魏每年秋冬之際,必定進行邊軍換防,屆時北魏京城肅京防衛空虛,最宜趁虛而入,現在北魏政局紛亂,各地將領紛起割據,正是收拾他們的好時機。」

  秦長歌趴在輿圖之上,仔細看著那些以不同顏色標出來的軍隊標記和動向箭頭,淡淡道:「今年北魏政局不同往常,若是那三人互相挾制,不敢換防呢?」

  「那更好,」蕭玦傲然一笑,神情風雲在握,「他們繩子般絞扭得死死,心思全在帝都那個位置上,連換防都顧及不上,那就說明因為勢力分散,三人都已無餘力應對外敵……哈哈,那麼,北魏之大,由我馳騁罷!」

  「若三人因外敵來侵,同仇敵愾,暫時放棄了爭權奪利,先齊心對外呢?」

  「合在一起有合在一起的打法,說實在的,我還寧願北魏拿出全國之力,咱們硬刀硬槍的拼一場,才叫痛快,」蕭玦說起打仗立時眉飛色舞,目光發亮的一把扯過輿圖,筷尖上的芝麻準準落在肅京的位置,道:「你看他們的京城,據說糧倉豐儲,圍城三年也足可抵禦,其實……」

  秦長歌將那芝麻拈了來,慢條斯理的吃掉,笑嘻嘻道:「吃了!」

  蕭玦大笑,一轉眼看見眼前女子雖然依日是男裝打扮,但眼神烏亮清靈,眼波流轉之間風姿醉人,粉色舌尖如杏花初探,於嫣紅櫻唇悄然一抿,一個無意卻誘感十分的輕舔姿態。

  那一舔,彷彿舔在了乾涸已久的心上,酥麻微癢間,生出此細細的火苗,熬煎著久曠健朗男子寂寞已久的情思,蕭玦只覺得連掌心都絲絲熱起,忍不住便要拉她的手,攬她入懷溫存摩挲。

  忽聽外廊文正廷跪啟:「陛下,微臣等捉獲了那幾個煽動鬧事者……」

  蕭玦和秦長歌齊齊抬首,對望一眼,秦長歌立即避坐到一旁,蕭玦怒氣一現又隱,暗罵自己運氣不好,總是在緊要關頭戛然而止,長此以往,真是傷身傷神。

  長眉一挑,忍不住冷聲道:「你身後沒有人,人呢?死了?」

  完全不知道自己打斷了陛下綺思的文正廷冷汗冒了出來——陛下根本沒有出門啊,怎麼就知道自已身後沒人的?將身子伏得更低了此,愧然道:「幾人在西門被查獲,他們混在災民中想出城,被認了出來,其中有一人是原本刺史衙門專司糧庫的長史,兵丁們將他們捉下後,一時不防,都已服毒自盡,臣辦事不力,請陛下降罪。」

  秦長歌起身,出去同了問文正廷那幾人的死法,回來對蕭玦一笑,道:「不曾想那日的三個猜測,居然齊齊命中。」

  北魏密探以重金買動那名長史,將賑災糧庫裡的糧食全部偷運至北魏,李翰需要借用閔冉道力量,對此事自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長史滿心盤算著李翰打入京城,朝廷自顧不暇,幽州無糧自也無人理會,不想秦長歌雷厲風行,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平息了內戰,立即便要賑災,糧庫全空無糧可賑的長史急了,在有心鬧事的北魏密探和曹氏門下餘孽教唆下放火燒庫,北魏人更一不做二不休的打算挑動災民鬧事,令野心勃勃的西梁暫時無法北顧魏國,才有了那場險些令非歡喪命的驚心暴亂。

  理清來龍去脈的蕭玦,臉色陰霾,目光沉沉的看著魏國方向,半晌,一聲冷笑。

  魏氏,趕緊數日子當著你的王罷,朕的碧騮馬,等著用你們的皇家馬廄呢!

  乾元四年九月中,幽州城歷經災荒、內戰、民變、暴亂之後,再次迎來其作為邊境重鎮不可擺脫的戰場宿命——九月十七,西梁皇帝蕭玦,引兵八十萬,御駕親征,以靜安王玉自熙為主將先鋒,封刑部尚書趙莫言為建翎上將軍,提馬北魏邊境確商山,誓師北伐。

  是日,平原秋霽,蒼翠如洗,獵獵塞上風中,八十萬男兒靜默無聲,如鋼鐵之龍,蜿蜒無際陳兵平原之上,日光反射著鋼鐵兵刃的寒光,泛出一片海洋般的沉凝厚重烏金之色。

  八十萬人沈默於野,八十萬雙眼睛親眼見證帝國皇帝,於深秋金風之中,黑袍金甲,一騎馳騁,原野廣闊,陽光燦然如碎金,那英朗男子飛馬而來,以萬丈霞彩為披風,以光耀烈日為冠冕,英姿灼烈,耀人眼目,如一柄黑色神劍般颯然霹靂穿過大軍陣前,眾人屏住呼吸,看見帝國年輕的皇帝,直馳兩國邊境,駐馬,仰首,纏金絲黑色長鞭迎風一抖,在炫目的陽光下劃出一道流麗的弧影,啪的一聲,生生甩斷了分割西梁和北魏兩國,已經矗立多年的堅硬的岩石界碑!

  豪情滿天下的西梁皇帝一聲朗然大笑裡,風雷鐸銳,拔地而來。

  風雷裹挾著那聲鞭響和長笑,穿越廣袤內川大地,激盪起鐵血風雲,沉沉壓上九州蒼穹,蒼穹之下,諸國震慄回首,目光惶然。

  雪刀所指,向北長驅,八十萬西梁大軍以烈火利劍之姿,剖開北魏沉靜已久如今卻暗潮洶湧的國土,刀下,燃起帝國爭霸,帶著血色鮮豔的層層烈火。

  乾元四年九月,秋北地草尖凝霜雪,萬里征成為一統,長纓擊取,誰為天驕?心懷倥傯,沖卻塵籠,高崗上金冠男子灑然揮手,譜寫胸中慷慨雲夢。

  西梁制霸天下,征戰六國的序幕,自此,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9 02:46 PM

卷二:六國卷   第三十四章  窯子

  乾元四年九月十九,定陽關。

  北地九月已有冬意,風裡飄散霜花清涼沁人的氣息,定陽關前,萬丈驕陽下,蕭玦金冠金甲,燦然如神,意興飛揚的對身側秦長歌道:「當年我曾險些喪命此地,是你救了我……你可還記得?」

  秦長歌微笑頷首,目光邈遠穿越雲層,看見雲煙盡處,那些共血與火的烽煙畫面裡,那個清豔少女,正輕笑著自記憶中回身,給了她一個粲然笑容。

  笑容裡,往事如荼靡紛紛開放,升起於無涯的時光,再冉冉而落,那一番開謝的姿態,成熟而優雅,如這再生來一世的路途。

  蕭玦深深凝望她,目光裡感概萬千,當年,當年的救命古樹,如今可還在?當年染血的樹洞,血跡是否依舊可尋?那些穿裂無數箭孔的樹身,風穿過那些寂寞的空洞時可會發出感慨的吟唱?

  他亦欲拔劍而起,於這異國大風霜花之中慨然而吟,將這萬千雄心,無限情意,都化作蒼涼沉雄高歌一曲,與身邊心愛的女子共用。

  他的歌聲寫在眼睛裡,那雙眼睛明亮如雪,凜冽的萬里風沙洗不去靈魂深處萬丈光芒,某些灼烈如火的情感,永不磨滅。

  他微笑,拔劍,劍芒如虹霓乍起,直指向天。

  「今夜,下定陽!」

  呼聲如潮,揚塵蔽日的大軍,以悍然之姿,勢不可擋的攻向定陽關本就抵抗薄弱的城牆,連投石炮之類的大型殺傷性武器都未使用,黃昏未盡,晚霞初起之時,定陽城頭,已經飄揚起西梁黑底金龍的帝旗。

  帝旗下,英朗男子輕輕摩挲斑駁城牆,悵然道:「曾經也有一方城牆,你我共倚,城牆下你推我讓那一碗黍米飯……長歌,此生以來,我未曾在吃過那般美味的飯。」

  手按城牆,秦長歌遙望遠山盡處落日如血,而山間起了薄薄的嵐氣,越發蒼青,她微微笑著,不無懷念的道:「過去了的,因為不可重回,總會比現在的要好些。」

  她目光遠遠落在城樓下,一株古樹之前,紅衣妖魅男子,正微笑著撫摸那可早已失去樹冠的樹。

  他姿態輕柔,彷彿怕驚破某個凝固於時光中的永恆記憶般,一個個的,拂過那些彷彿早已凝成化石般的箭孔。

  當年那慘烈浴血一戰,他是否亦正在緬懷?

  在秦長歌目光籠罩裡,他突然做了個投擲的姿勢,就像很多年前,他曾經將黑髮咬在齒間,豎起雪亮長刀,於一輪血月下奔殺而來,將假魏王人頭,霹靂雷霆般的擲來。

  秦長歌目光如水波一晃,隨即便見那妖豔男子宛然回首,突然對城樓上的她一笑。

  心中一震,面上卻不動毫分,秦長歌亦報以溫文一笑,禮貌而有距離。

  收回目光,離開牒垛,秦長歌悠悠道:「前路為已,人心難測那……」

  乾元四年九月二十一,禹城下。

  乾元四年九月二十三,衛城下。

  乾元四年九月二十七,廉城下。

  短短十日間,西梁大軍一路連克北魏邊境禹城、衛城、廉城、昶城,侵掠如火,不動如山,烈烈兵鋒,長驅直入北魏腹地,那些各懷異志,希圖保存實力的北魏將領紛紛按兵不動,對北魏朝廷連連發出的徵兵抗擄令恍若未聞,觀望著年輕的西梁戰神,數年帝王生涯不改英風殺氣,身後倒拖著血色淋漓的雪亮長刀,緩緩長行於北魏疆域之上,所經之處,山河變色,草木低伏。

  直到那一日,黑衣帝王,紅袍郡王,和雍容瀟灑的少年將軍與漫天血雨腥風中抬首,才發現已經攻到了北魏邊境合富庶腹地之間最大的城。

  北魏重城,杜城。

  比尋常城市更為高闊的城門,和城樓雉堞上黑壓壓的箭手,昭示著對方的蓄勢已久和嚴陣以待。

  北魏國土上,終於有一座如虎之踞之城,以強硬的姿態,對西梁大軍,張開了猙獰之口。

  一路過關斬將無往不利的西梁軍隊,其長驅直縱之勢終於在杜城有所停頓——玉自熙麾下最勇猛的將軍申紹,接連攻打兩次杜城,都未能攻下。

  而早在西梁大軍逼近杜城之前,留守杜城的守將李登龍,便實行了堅壁清野之策,放棄週邊城池,集中周圍的守軍及糧食,全力保衛杜城。

  他們放棄了附近所有不必要堅守的城鎮,將所有能帶走的都帶走,帶不走的全部燒燬,並堵塞沿途所有水井。

  這給西梁軍隊帶來了一些困難——因為逐漸深入北魏腹地,補給線拉得過長,八十萬大軍的口糧是個驚人的數字,所以玉自熙每到一地,都下令搶割掉一半當地居民的稻子,他本來的意思是全部搶光,蕭玦和秦長歌都表示反對,蕭玦認為這樣會引起北魏百姓的仇恨,對大軍行進不利,秦長歌則一向心懷廣大,從無一家一國觀念,在她看來,這天下遲早都全是西梁的,那麼北魏的百姓遲早也是咱的百姓,把北魏的百姓欺負狠了,以後撫慰起來也麻煩,所以兩人一直贊成割一半留一半。

  如今杜城來了這麼一手,糧食多少受到了點威脅,更關鍵的是水源,八十萬大軍沒有了水,那才叫可怕。

  杜城守將李登龍,是死在碧野山腳的倒楣的冉閔道的表兄,他擺出決不妥協的姿勢,是要給表弟報仇來了。

  那些青苗,尚未全熟便被割完,地上連根癟穗都被揀盡,秋陽高照之下,百里之內,無人煙,無水源,連所有的果樹都被劈倒,劈不倒的,果實全部摘淨,太多了帶不走,全部踩爛在泥地裡。

  昔日最為繁盛富饒的秋季的土地,在此地,卻成為最為貧瘠和沈默的荒原。

  「百里之內,所有的水井都被堵塞,所有的河流都飄滿死豬,」秦長歌舔舔乾裂起翹的嘴唇,有些怨恨的盯了近幾日特別晴朗的天空一眼,再看看神情煩躁的巡邏士兵,皺眉道:「攻了兩次,沒能攻下,現在八十萬人,沒有水,可真是糟糕的事兒。」

  蕭玦憐惜的看著她,輕輕道:「你一天沒喝水了……渴狠了吧?」

  他帶點欣慰的神情,仔細的在袖囊裡,變戲法般的摸出一隻梨子,帶點得意的微笑著道:「我特意留著的,沒捨得吃,這個解渴最好了。」

  秦長歌眼前一亮,問:「哪來的?」

  「玉自熙送來的,某村一棵梨樹上因為太高,沒來及摘下的最後一隻梨子。」蕭玦小心的用自己的盤龍錦緞衣袖拭淨了,遞到秦長歌唇邊。

  秦長歌接過,想了想,遞給一旁沈默看軍報的楚非歡。

  楚非歡立即搖頭拒絕,一言不發調轉輪椅就要走,秦長歌一把拉住他,道:「非歡,你當初要參戰時,答應過我你會好好照顧自己,你的身體不比從前,也不比我們,你不能不吃。」

  蕭玦心疼的再看看秦長歌起皮的嘴唇,卻也在勸說:「楚先生,你吃吧,我們終究要好些……」

  他心知楚非歡心性高傲,有些字眼不願提起,楚非歡停住,沒有回頭,卻只淡淡道:「我不需要。」

  他說得斬釘截鐵,蕭玦只得苦笑,秦長歌對著手中的梨子看了看,又遞迴給蕭玦,道:「你的嗓子都啞了,還讓給我做什麼?你說話比我多,事情比我多,等會還要探營,給士兵們鼓氣,啞著個喉嚨怎麼成?」

  蕭玦立即退後一步,努力的清清嗓子,笑道:「誰說我啞嗓子了?我明明中氣十足得很。」

  他語音雖然努力清晰了點,卻依然聽見絲絲的聲音,大約咽喉已經充血了。

  秦長歌默然,看著手中圓潤飽滿、散發著果味清香的梨子居然送不出去,露出一絲苦笑,喃喃道:「這是梨子還是炸彈?」

  取過一柄小刀,秦長歌乾脆將梨子劈成三分,再遞給兩人,不想蕭玦再次拒絕:「不成,不吃。」

  「你這是做什麼?」秦長歌眉毛一挑,有些生氣,蕭玦神色有些古怪,遲疑了半晌才慢慢道:「分梨,分離,我覺得不吉利……還是算了。」

  怔了怔,秦長歌又去看楚非歡,後者長長睫毛垂下,不和她眼神接觸,但顯然也是不願的。

  深吸一口氣,秦長歌喃喃道:「溶兒若在就好了,那就順理成章是他的,咱們也不用推來讓去了……」

  包子在蕭玦誓師時已經返回京師,國不可一日無君,儲君也是君,太子建國,哪怕只是五歲的太子,也不啻於給西梁百姓吃了定心丸。

  蕭玦自然早早安排好了文武重臣好生操心國務,蕭監國只需要每日在御書房坐坐便成了。

  如今沒了「吃神」包子,遠離國土的異國戰場之上,一隻普通的梨子,竟難住了從來都舉重若輕的秦長歌。

  最後秦長歌無奈一笑,乾脆尋了碗和搗汁的小木杵來,將那寶貴的梨子細細的搗成汁水,小心的分了三份,道:「喏,現在不是梨子,現在是果汁,再不喝我要生氣了。」

  蕭玦接過分給自己的那份,仔細的和秦長歌手中的那份比了比,秦長歌忍不住好笑,道:「看什麼,沒少給你。」

  「我巴不得你少給我。」蕭玦慢慢的笑了笑。秦長歌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不由微微一熱,一轉眼看見楚非歡正試圖將那點可憐的梨汁放進帳篷的角落,立即喝道:「你們誰要不喝,我立刻倒了這梨汁,大家一起渴死拉倒!」

  蕭玦立即像喝酒一樣將梨汁一飲而盡,抿了抿唇,笑道:「喝,為什麼不喝,你別看我,我不會給你的。」

  楚非歡的手頓了頓,慢慢收回來,低著頭,一口口喝掉了梨汁。

  秦長歌出神的注視著碗底那點流蕩的清亮液體,真的很少,不過一口而已,那兩個人,一個帝王,一個王子出身,享盡人間尊榮富貴,見識過不知多少珍貴之物,此刻卻把這一口普通果汁推讓得好似那是什麼生死人肉白骨的絕頂名珍,一時有些好笑,好笑裡卻微微升出酸楚——患難見真情,不過最普通的一句話,然而不身臨其境,不親自觸及患難鐵青深冷的面孔,是不能真正感受那一刻貼心沈默的溫暖的。

  梨汁喝完,蕭玦放下碗,秦長歌拍拍手,楚非歡抬起頭,蕭玦和秦長歌同時道:「今晚一定要攻下杜城!」

  楚非歡雖然沒說話,但眼神也表明了這個意思。

  「不能再這樣渴下去,要知道絕食能堅持七天,絕水只能堅持三天,李登龍龜縮不出,堅不應戰,杜城兵力充足,一時也攻不下城,他拿人命拚命填缺口,就是為了拖延時間,等西梁士兵自己渴死一半。」蕭玦凝望著杜城灰青色、民夫趕工加厚了的城牆,神色凝重。

  楚非歡也抬首對杜城看了一眼,一回首接觸到秦長歌的目光,他皺了皺眉,尚未來得及說話,秦長歌已道:「我有一個辦法。」

  她拍拍手,「杜城作為北魏重城,凰盟是有屬下潛伏在內的,只是未曾混入實權階層,我去聯繫了,搞點事出來,裡應外合,當日可破。」

  「不行。」蕭玦和楚非歡齊齊反對,秦長歌笑道:「別說得這麼乾脆,非歡,你剛才一直在看地形圖,眼光落在了什麼位置?蕭玦,先前你召了申紹來,佈置了什麼任務?莫不就是挖地道吧?」

  「那也是我用,不用你去,」蕭玦倒沒有否認,「大概楚先生也看出來了,杜城城牆東南角有一處小樹林,因為隔了幾處地勢看起來好像離城很遠,其實直線距離並不長,我已經安排申紹派兵挖地道,八十萬人,挖個幾里長的地道,還不容易?但是去的人極其危險,長歌,我們男人在,還要你去行險,不成,絕對不成。」

  「唔,那你就去吧。」秦長歌的回答令蕭玦瞪大眼,十分愕然,這女人這次怎麼這麼好說話?卻聽得她悠悠道:「只是,陛下,非歡,你們兩個,有沒有覺得有點睏呢?」

  「啊……你在梨汁裡放了……你這女人……」這是蕭玦被迷昏前的最後一句話。

  楚非歡以手支頭,目光抬起,與秦長歌相觸,隨即輕輕一嘆,嘆息聲裡,悵然無奈。

  秦長歌看著兩人都閉上眼,立於帳篷中央悠悠一笑,淡淡道:「沒想到吧?沒想到我這麼沒心沒肺?這麼溫情感動的時刻也能算計你們?不過,我沒有歉意,阿玦,非歡,誰教我們彼此,這麼瞭解對方呢……」

  她溫柔的將兩人放好,還很體貼的各自給蓋了被子,拍拍蕭玦的臉,她道:「乖阿玦,你最近夠累了,好好睡一覺,等我回來。」

  給非歡掖了掖被子,秦長歌默然半晌,輕輕道:「非歡,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總之,相信我,沒事的。」

  一身緊身衣,束好各式準備派上用場的武器用具,秦長歌步伐輕快的出了皇帝大帳,一路對著暗號,不急不忙的離開大營往小樹林去。

  走不多遠,一株楊樹下,突然轉出身姿曼妙的男子,倚著樹,叼著草根,眼波流動似笑非笑,斜眼向秦長歌水汪汪一瞟,問候:「早啊,趙將軍。」

  「不早了,」秦長歌好誠懇的笑,老老實實答:「已經將近黃昏了,王爺是來此欣賞這杜城郊野的壯麗日落嗎?」

  「我來欣賞一個準備做壞事的小賊,」玉自熙笑得開心,「看他爬洞時姿態是否優美。」

  「論起爬洞姿態優美與否,」秦長歌肅然,「想必無人及得靜安王爺您,莫言一想到王爺在我身前爬洞,身姿搖曳,暗香微散,以超越郢都城第一象姑館醉春居的第一紅倌人清吟的無比誘惑之姿,以足可榮膺菊花教教主尊位的絕世風情,盡莫言一飽眼福,莫言就熱血沸騰,歡欣鼓舞不能自己啊……」

  玉自熙眨眨眼,突然撲哧一下,道:「好,好,你果然猜得到我要和你一起,和聰明人說話就是有意思,不過,什麼叫菊花教?」

  「這個問題很複雜,涉及抄襲人妖絕戀悲情自戀美少年較弱小雛菊等等時髦激情因素,若要等下官給您解釋完,只怕明早的太陽都出來了。」秦長歌微笑,「還是先去爬洞吧。」

  「哦,」玉自熙轉身看了看那掩蔽過的洞口,想了想道:「你先。」

  秦長歌暗笑著矮身入了地道,身後,美人跟著進來,地洞其實挖得寬闊,盡可躬身向前,秦長歌聽得身後玉自熙悠悠道:「莫言,你步子很快啊。」

  「賊嘛,鑽啊鑽啊的就習慣了。」

  「莫言,你哪裡人,為什麼說話我都聽不懂?」

  「王爺您太純情了,純情的人需要保護,不懂最好。」

  「莫言莫言,遇事莫言,你這名字,很有玄機啊。」

  「王爺,自熙自熙,自我調戲,您這名字,更有玄機。」

  「……莫言……楚非歡為何出現在大營裡?我記得她是皇后信重的人,你認識他?」

  秦長歌半偏頭,回首,黑暗中某人的狐狸眼灼灼閃光,亮若明玉。

  無聲的笑了笑,秦長歌聲音平緩,「楚兄我自然是認識的,我曾經遇見過皇后一次,得她點撥教導,並特意提起,如果有遇見楚兄,不妨結交為友,我與楚兄一見如故,楚兄聰慧剛毅,雖不幸身殘,但志節不墮,我很佩服。」

  「難得聽你說一句正經話,」玉自熙笑,「我也認識他,皇后出事後,他失蹤三年,後來再出現,連我一時也沒人出來,啊……我記得三年後再見他那次,當時他偷了我東西,被我叫人揍了一頓。」

  他偏頭,微笑看著秦長歌,秦長歌哪肯上他的當,愕然道:「是嗎?不會吧?聽說楚兄被人所冤淪落過一陣,但以他的風骨,怎可能性偷竊之舉?王爺記錯了吧?」

  無聲的笑了笑,玉自熙突然道:「唔……也許是我記錯了,這世事,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哪裡理得清呢?」

  「王爺是有心人,從來都理得清,但看您願不願意理罷了,」秦長歌一伸手,指向頭頂一點隱隱的光亮,笑道:「到了。」

  她的手,頂在地道上方那層浮板上,微笑著看著玉自熙,「王爺,您猜猜,咱們這個出口,在哪裡?」

  玉自熙立即答:「人多噪雜之處。」

  「為何?」

  「地道離城西最近,城西是三教九流雜居地,沒安靜地方的。」

  「中隱隱於世,」秦長歌一笑,伸手一引,「靜安王,請容下官陪您,親自視察異國妓院。」

  她笑得客氣而狡黠,「您先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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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世間即使充斥再多苦難戰爭殺戮危險,依然會有夜夜笙歌銷金買醉的溫柔鄉。

  尤其是戰時,越是緊張的氣氛,越是惡劣的環境,越有被肅殺壓力逼得不堪忍受的人們,奔向姑娘們的雪臂櫻唇,尋求紓解的最佳渠道。

  「客自來」聽起來像個酒樓的名字,卻是杜城城西首屈一指的窯子。

  姑娘們價廉物美,老鴇兒風韻猶存,龜公們個個俊秀,必要時還可親自上陣充當孌童。

  夜半,妓院各處木廊下都掛起風燈,燈光綺麗紅豔,遠遠投射出圓方圓數丈,照在院子中雙人合抱的樹上。

  嘩啦一聲,一排紙質拉門被打開,喧囂的人聲立即如浪一般衝了出來,一個嫖客喝多了酒,大聲笑著,跌跌撞撞跨出門。

  身後有人笑著打趣,「老安,聽說這院子裡有女鬼,你解手記得解一個回來,給兄弟們一起嘗嘗鮮!」

  「好說,好說!」老安笑得口水直流的回身揮手,「一定帶個,一定帶個!」

  哄笑聲裡,他歪歪斜斜的走到樹下,開始脫褲子。

  樹突然一動。

  接著,一大塊樹皮掉了下來。

  接著,探出一個容色美豔的腦袋。

  女鬼……

  真有女鬼……

  真有美豔女鬼……

  老安瞪大眼睛,即將出來的尿意,刷的一下又憋了回去。

  酒喝多了導致嘴角不受控制的流涎水,驚嚇之下流的更多,啪的一聲滴到地上。

  那「女鬼」慢慢抬眼,春色流波,華光瀲灩的眼神,先瞟了瞟底下那滴口水。

  再慢慢上抬,瞟了瞟老安拽著褲子的手。

  最後瞟了瞟正對自己臉蛋的物體,皺皺眉,露出個嫌棄的眼神。

  ……

  夜半,深院,遙遠的人聲,樹洞裡冒出的美人頭。

  老安拽著褲子,僵在半夜的冷風中,只覺得「重要部位」冰涼冰涼,忍不住渾身開始打抖,但是腿軟得像麵條般,怎麼也拖不動腳步。

  張了張嘴,老安想喊,卻根本發不出聲音,整個人仿若沉入夢魘,看得見人影聽得見聲音,感覺得到危機逼近,卻無法掙扎和動彈。

  他眼睜睜看著那女鬼懶洋洋的爬出來。

  看見女鬼,漫不經心的靠近自己。

  看見女鬼,似笑非笑得用帕子墊了手,掂了掂他的「重要部位」。

  一臉鄙視的道:

  「太小!!!」

  「砰嗵!」

  遭受生理和心理雙重打擊的老安,眼睛一翻,暈倒在地。



卷二:六國卷   第三十五章  女妝

  「不就是說你小嘛,犯得著傷心成這樣?」玉自熙嫌棄的踢踢老安,咕噥,「要給你看見我的,你會不會憤而自殺呢?」

  「王爺您在說什麼?」第二個腦袋探出來,壞心的秦長歌,笑眯眯的看著玉自熙。

  「喏,這個。」玉自熙努了努嘴,給秦長歌示意衣衫半褪的老安,「這傢伙嚇昏了。」

  媚笑著指了指老安,他道:「莫言,你看,這也算是男人哦。」

  「唔,」秦長歌面不改色煞有介事的打量了一下,由衷頷首,「很悲哀。」

  玉自熙有點失望的耷拉下狐狸眼,靠在樹上,看著秦長歌隨手將人點了穴,扔進樹洞裡,又把那塊偽裝的樹皮蓋好。

  「你打算刺殺李登龍?」玉自熙悄悄對秦長歌耳語,「你去,我給你把風。」

  他俯得極近,說話間的氣息吹動秦長歌耳邊鬢髮,敞開的領口微微散出奇異的香氣,濃郁魅感,有點象朱頂紅花的香氣,朱頂紅也叫孤挺花,秦長歌忽然想起前世裡看過這種花的花語:華麗之美,喋喋不休。

  忍不住淡淡笑起來,倒真是像這位啊,只是,前前世裡,玉自熙並不像現在這般多話呢……

  「喂,你在發什麼呆?」某位美麗妖狐的聲音更近了此,近得,秦長歌只要下意識一回首,就會把自己的臉頰送上他的嬌豔雙唇。

  僵著脖子,把自己不動聲色的移出三寸,秦長歌道:「杜城有咱們朝廷的人,陛下有給我聯絡方式,咱們對這裡不熟悉,先得想辦法混近李登龍身邊再說。」

  「老安怎麼解手到現在還沒回?」刷的一聲有人拉開紙門。

  刷的一下秦長歌一把抱住玉自熙,轉了個身,將他壓在樹上。

  那人四處張望了下,看見院子中背對著卿卿我我的兩個人,「喂,你們看見剛才有個人在這解手沒有?」

  秦長歌用力將玉自熙往下壓,踮腳俯身將頭靠在玉自熙肩上,從背後看就是她正在「深吻」某人,一邊百忙之中胡亂揮手對那人搖了搖,鳴嗚嚕嚕的道:「沒見!正忙!」

  「哈,你慢慢忙,慢慢忙,」那人怪聲怪氣一笑,拉回紙門,隱約聽礙他大聲對裡屋同伴笑道:「這半夜三更的在外面吹冷風玩女人,是不是更有野趣點?」

  裡面一陣哄然大笑。

  「我這是被你壓第二次了。」玉自熙聲音輕輕,當真如情人呢喃。

  「壓啊壓啊的就習慣了。」秦長歌哈的一笑,毫不臉紅的蹭蹭玉自熙光滑肌膚,嘖噴嘆道:「王爺,您皮膚怎麼保養的?這北地風沙,愣是沒能磨損分毫啊。」

  「新鮮玫瑰花汁拌離海明珠粉,加入牛乳,記住,牛乳得是東燕花斑牛,玫瑰花得是中川『金絲玫瑰』,離海明珠,每顆不得小於拇指大小。」玉自熙微笑,「很容易的。」

  「那我還是算了,反正我沒您天生麗質。」秦長歌看看天色,玉自熙已經催促,「你還磨蹭什麼,今夜好多事要做,難道等天亮去殺人?」

  秦長歌笑一笑,也不答話,先從懷裡取出一張面具,往玉自熙臉上一貼,又往自己臉上貼了一張,直接拽著玉自熙就走,玉自熙很是不滿的嘆氣,「哎,我的絕頂美貌啊,就這樣被你埋沒了……」卻也沒有取下面具,兩人大搖大搖一路前行,這院子原本就熱鬧,出了後院前堂更是人來人往,誰也沒有注意到,兩個面容猥瑣的男子,逕自出了門。

  跨出妓院大門,秦長歌看了看方位,目光在一溜牆根下掠過,微有些驚異的亮了亮,隨即左拐,行過一條短街,然後,再慢條斯理的跨進另一道懸掛紅燈的大門。

  玉自熙愕然抬頭看看門楣,「百媚樓」。

  又是一家妓院。

  「喂,我說……」玉自熙一把勾住秦長歌的肩,吐氣如蘭的低低媚笑道:「你是不是行軍在外,餓狠了?盡向妓院跑?你真想要,哥哥我陪你嘛,何必總往這三流妓院鑽?」

  「好啊,可是你陪我也得一張床嘛,咱們這就去找床。」秦長歌似笑非笑,拖著玉自熙向裡走,院子中迎客的龜公過來,秦長歌笑道:「我找玉人姑娘。」

  「啊您不巧,」龜公賠笑,「玉人姑娘現在有客人,要麼,給您喚玉雅姑娘來可好?玉雅姑娘色藝雙絕……」

  「煩勞你告訴她,家鄉來客,渴欲一見!」秦長歌就手拋過一塊碎金,笑道:「她會見我的。」

  龜公笑應了去通報,不多時過來,笑得越發慇勤的道:「姑娘有請。」將兩人可入二樓一間閨房。

  房垂水晶簾,簾後光影淡淡,中川出產的名貴織錦地毯上,素裳女子懷抱琵琶,正出神的看著窗外。

  她長髮散披,長可及地,並未挽成時興的各式繁複華麗的髻,髮質光亮如一匹上好黑綢,又或是一抹流動的幽水,長髮流瀉下的身段雖然只是個散漫的坐姿,卻曲線恰到好處,飽滿噴薄處誘人遐思,曲線玲瓏處引人愛憐。

  聽見人聲,她回首。

  只覺得一段烏黑的目光如巨大的黑色浪潮般撲面而來,幽邃,沉重,遙遠,蒼涼,彷如遠古的鐘聲或是那些深埋於地下的遺蹟,帶著被塵封和壓抑了的久遠記憶,帶著故紙的暗香和劫灰的黯沉,直直的衝入人心底,令人呼吸一窒,心魂俱都一失。

  對望一眼,秦長歌和玉自熙都心中驚訝,這個潛伏在魏國多年的密探,竟然如此年輕,更奇特的是,如此年輕的女子,竟然擁有如此死寂沉重,如同垂暮老人般的眼神。

  看著她烏黑超過尋常人的眉眼,秦長歌的左手垂在腿邊,三指縮於掌心,微微躬身,笑道:「玉人姑娘。」

  那女子眼光在秦長歌手上掠過,隨手在琵琶上撥了個音,聲若玉珠,她語聲也若亞珠般玲瓏清美,只是充滿疲倦,淡淡道:「你們來了……很好,我等很久了。」

  秦長歌凝視著她,緩緩道:「玉人姑娘貴姓?」

  「我姓李」,那女子一笑,笑容蕭索,「李玉人。」

  她年輕,美貌,身姿動人,可是每句話的語氣姿態,都好似老婦般不勝疲倦。

  「李姑娘似有痼疾?」秦長歌看著她的氣色,問:「可需在下為你看看脈。」

  「不用,」李玉人無所謂的道:「兩位來得不容易,別在我這裡浪費時辰,我自從聽說城外斷了水源,想著你們該來了,本來是不見客專心等你們的,不過剛才那個客人,倒是非見不可,而且……」她笑了笑,「你們聽了想必很高興。」

  「哦?」秦長歌一笑,「莫非是李將軍府中人?」

  目中難得的生出一絲驚異之色,李玉人頷首,「是,今夜是李將軍府中最受寵愛的小妾二十歲生辰,本來正當戰時,李登龍不欲操辦,不過他這房新娶的小妾雅擅音律又容貌無雙,李登龍著實疼愛,拗不過她的要求,答應尋了杜城最好的伶人,合力來奏她最近新譜的『碧雲霄』之曲,剛才便是前來下帖邀請的李家家人了。」

  她懶懶的笑了笑,「你們去吧,反正李府沒什麼人見過我,我一向不見李家人,今日事了,我等在這裡的任務也完了,明日我就離開杜城。」

  「和我們一起走吧,去西梁,」秦長歌看著她,「我會安排好你的。」

  「不了,」李玉人嘆息,悠悠嘆息,「我習慣一個人了……想到處走走,看看四海之大,天涯之遠,外間的風物,想必很美吧……」

  她語聲中淡淡嚮往如流星般一閃便沒,隨即便起身,打量了兩人一下,一把將玉自熙推坐下來,隨手就揭去了他的面具。

  玉狐狸傾國傾城的絕豔相貌,令得幽光淡淡的室內都似乎亮了一亮。

  李玉人也驚了一驚,怔了一刻方笑道:「真是意外之喜,公子絕色,倒不需我費工夫了。」

  「費什麼功夫?」玉自熙皺眉看著她取過胭脂水粉,「你不會要我扮成女人吧?」

  「公子不扮,誰來扮?」李玉人端詳著他的眉眼,「這裡誰還能比你更適合?」

  「他!」玉自熙立即手指秦長歌。

  李玉人微微一笑,「這位想必相貌也是好的,但是現在要的不是容顏,是風情,妓樓女子天生當有的風情,玉人覺得,普天之下,真的沒有哪位男人能有公子這般與生俱來的風情了。」

  玉自熙一拂袖,堅決拒絕:「不,不要做娘們。」

  「玉人姑娘,好了麼?」門外傳來敲門的聲音,一個中年男子沉聲問:「堂會快開始了,就差您一個,九夫人命我來催請。」

  李玉人對兩人做了個手勢,曼聲答:「馬上就得。」

  秦長歌竄到玉自熙身邊,附耳道:「王爺,您十萬委屈則個……」

  「不!」

  「只要今晚事成,莫言必贈以重寶」,

  「不稀罕!」

  「……赤河冰圈內蛇涎鏈飾一枚……」

  「好吧。」

  玉自熙立刻冉冉自錦凳上坐了,長指一挑烏髮瀉落如水,垂落如瀑,笑吟吟看著李玉人道:「來,把我扮得更美一點,我要豔驚李登龍,我要他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做鬼也風流。」

  佩服的看了秦長歌一眼,李玉人微笑著先遞過一件淺紅貼金絲薔薇花俏紗長裙,玉自熙眨眨眼,把這件裙子從上看到下再從下看到上,正色道:「請你為我準備薑湯,我一定會凍死的。」

  秦長歌同情的看著那裙子……確實,這種衣服,就是用來若隱若現,雲山霧罩,吸引男人尋幽探秘的,美觀價值無限大,保暖係數等於零。

  嘆口氣,毫不在意外人在場,玉自熙漫不經心的寬衣換裝,李玉人避過身去準備首飾插戴,奉長歌卻靠著椅子,笑嘻嘻一眨不眨的注視著眼前男體,極其讚賞的吹了聲口哨——所謂造物之美,盡鍾於一人之身,不僅給了他絕色容顏,還給了他世人難及的美妙軀體。

  瘦不露骨,尺寸均勻,寬肩細腰長腿,每一寸的線條都恰到好處,肌膚微微泛著瑩光,如五般的溫潤明潔,卻又令人感受到那溫潤之後的彈性和力度,如水黑髮下軀體飽滿而收斂,每個動作都充滿優美至控人呼吸的誘惑。

  秦長歌鼓掌,「美……美不勝收……你乾脆別穿算了……不穿比穿了更好。」

  玉自熙哪有空理她,滿頭大汗的和裙子折騰,喃喃罵:「這東西怎麼這麼複雜?到底怎麼穿?」

  李玉人抿唇過來,親自替他將繫錯到脖子上的細帶重新繫到腰上,那些細帶繁複無比,都綴著細小晶珠,折轉間不斷泛起水波流動般的粼光,襯著如雪肌膚,不同於尋常女子浮弱的充滿彈性之美的線條,令人不捨錯開眼珠。

  芙蓉髻,明月璫,輕紗綃裳,一枚芙蓉石攢千珠金翅步搖迷離晃蕩,行步間雪膚隱隱,暗光閃爍,真真是風華萬千。

  「活色生香啊……」換了小廝裝束的秦長歌趴在桌子上流口水,「你生來就是為了氣死女人們的啊……」

  玉自熙瞟她一眼,香風冉冉的曼步過來,靠上秦長歌的肩,俯下嬌顏,輕佻玉指,眼波流蕩吐氣如蘭,「李將軍……妾身美不美?……您那第九房如夫人,和妾身比起來,如何?」

  「不如何,只配給你提鞋,」秦長歌肅然,作陶醉狀,「玉人,你當真如玉徹成,絕色麗人,請允許我,五體投地的拜倒在你的七寸大足之下。」

  玉自熙哈的一笑,李玉人已經過來,給玉自熙披了一襲高領披風,領圈一圍雪色絨毛,如此便遮掩了略寬的肩,又披了一幅殊光雪絲面紗,雪亮的珠光和玉自熙流波般幽黑眼瞳交相樣映,越發攝人心魄。

  嘩啦一聲拉門開啟,屋外早已等得不耐煩的人抬起頭來,便見風姿婉麗的女子,扶著門框,嬌弱不勝的回首向屋內人囑咐道:「鄉親們請稍候,玉人去去就來。」

  說話的自然是李玉人,她半掩在門後開口,玉自熙演雙簧一般楚楚動人的給了外面的人一個回首的剪影,好掩飾先前秦長歌和玉自熙進來後的行蹤。

  然後,玉自熙一回身,嬌花照水般的風姿,屋外李家下人眼睛一亮,齊齊抽一口氣。

  「小乖,」玉自熙嬌笑著招手示意抱著琵琶的小僮秦長歌,「咱們走罷!」

  秦小乖挑挑眉,笑影一閃而逝,「主僕」二人,怡然而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9 03:24 PM

卷二:六國卷   第三十六章  魅惑

  坐上李府派來的馬車,玉自熙和秦長歌先看了李玉人塞過來的自己的生辰出身等等記述,以備應付萬一的詢問,秦長歌讚道「這位李姑娘著實細緻謹慎,思慮周全。」

  玉自熙卻皺眉道:「我這嗓子,今晚怕是不能開口了,等下依仗你圓場吧。」

  秦長歌從懷裡摸出變聲丸,笑道:「剛才沒來得及拿出來,如今王爺吃了正好。」

  她其實並不是沒來得及給玉自熙變聲丸,只是這東西,本就是她前世裡偷了大師兄的藥方,獨家研製出來的,給了玉自熙,難免更令他猜疑自己的身份,然而剛才玉自熙一個舉動,令她忽然改變主意,想用這東西,引出一個話題。

  果然玉自熙笑眼斜膘,悠悠道:「你只是和皇后見過一面,她連這獨門寶貝也給了你?」

  「承蒙皇后愛重,得她賜了一些藥方。」秦長歌微笑道:「王爺對皇后想必也很熟悉,自然是知道她,為人豁朗,從不拘泥身外之物。」

  「自然是熟悉的,」玉自熙突然沈默下來,半晌後才慢慢開口,「她這人,想叫人不熟悉都難……」

  秦長歌撫摸著琵琶光滑的流線,瞟著玉自熙,打趣,「看王爺神情,倒像是思慕佳人哪……」

  神色隱隱怪異的覷她一眼,玉自熙道:「思慕?呵呵。」

  他竟然不願再說下去,只是下意識的輕輕撫了撫腰部。

  剛才他換衣時,秦長歌已經瞧見,那盞他從來不離身的紅燈,已經被他仔細的摺疊了,收在腰部的一個暗囊內,難得那燈精巧,用料精簡,每個繃架都是可以拆卸的,玉自熙為了能將這燈隨時帶著,當真也是費足了心思了。

  「我見過王爺從不離手的那盞燈,」秦長歌狀若無意的微笑,「一直覺得眼熟,現在想來,這個樣式,我好像很久以前見過。」

  「你見過?」玉自熙面紗後一直懶洋洋半開半闔的美目微微一睜,變聲之後細了許多的嗓子聽來著實可笑,「在哪裡?」

  「在赤河……」秦長歌說到一半停住,一眼瞟過玉自熙神情,笑了笑,一伸手掀起車簾,非常惡劣的道:「姑娘,到了。」

  很有損風華的扯了扯嘴角,玉自熙一步就跨下了車轅,步子好像邁得太大了些,秦長歌誇張的去扶,低喚:「姑娘,仔細些。」

  玉自熙媚笑著順手抓住她的手,卻不是纖纖弱質弱柳扶風般的將手輕輕覆上,而是惡狠狠揪著秦長歌手背,在她耳邊輕聲道:「我頭暈,氣得頭暈,抓你抓得緊了點,別見怪啊。」

  秦長歌一伸手去攬他的腰,笑嘻嘻道:「哎呀,頭暈怎麼了得?來,我抱著你的腰……咦,你腰帶裡什麼東西?」

  玉自熙立即放開了她。

  車馬是一直行駛到內院月洞門前的,帶領他們前來的家丁在二門前已經退下,來接應的是兩個嬤嬤,雖然臉上有掩飾不住的輕賤之色,但看見玉自熙容貌時,也不禁怔了怔,交換了一個眼色。

  兩人仿若沒看見,一路在嬤嬤可領下前行,都在有意無意觀測周圍地形和李府佈局,李家想必是武人家風,建築裝飾少浮華雕飾之氣,有厚重沉凝之風,每隔數丈,都種有挺拔樺樹,花卻是極少的,亭台路徑,疏落有致,顯現建造院子的人,胸中頗有丘壑。

  更重要的是,整個內院外院,防禦外鬆內緊,地面上所有可以藏人或遮掩行蹤的物事都被剷去,守院護衛一隊隊穿梭而過,身背勁弩腰掛撲刀,防備森嚴,顯見李登龍對於西梁可能採取的破城方式,也做了多手準備。

  九夫人的香閨自然不會依舊是這般男人風味,精緻的、仿造西梁隴南格式建造的房屋明亮軒敞,垂著美人圖案的宮制風燈,簷下金玲鈴聲細碎,清越動人,而立於簷下原木桐油長廊之上的嬌俏女子,亦如這燈下金鈴般光彩亮麗。她一開口,也似金鈴般的好聲音。

  「久聞玉人姑娘一手好琵琶名動杜城,不想居然生得這般絕色!」

  秦長歌低眉,在心裡暗笑——好濃的醋意哦。

  玉自熙嬌怯不勝的斂衽,「見過九夫人。」

  他一斂衽,披風微微散開,裡面的俏紗輕衣立刻春光微露,一片雪色晃眼,九夫人臉色變了變,隨即下階來,親自挽了玉自熙手,道:「姑娘初次來李府吧,這臺階高,小心些。」

  「玉人怎麼敢當?」玉自熙扮足柔婉,李九夫人卻突然驚道「玉人姑娘如此纖弱,怎麼手上會有繭子?」

  秦長歌抬目,注視玉自熙,後者不急不忙的笑道:「玉人本就貧苦人家出身,否則怎會淪落風塵?這繭子,一半是少年時農家勞作,一半是歡場生涯中學琵琶所致,讓九夫人見笑了。」

  「你真會說話,」九夫人嬌笑,「我怎麼會笑你?你這般好容貌,我羨慕還來不及呢。」

      三人進入室內,眾人齊齊抬眼,都為玉自熙華光震懾,原本容貌嬌麗的九夫人,立覺黯然失色。嘴角掠過一抹冷笑,眼珠一轉,九夫人道:「將軍馬上就來,他素來不喜人多,諸位妹妹還請委屈一二,在紗屏後熟悉曲譜,稍候奏給將軍聽,可好?」

  這是明擺著不想將軍看見玉自熙了,眾人心知肚明,都微笑頷首,立時便有嬤嬤搬了紗屏來,密密將眾人遮了,諸人有心討好九夫人,故意搶著前面坐了,把玉自熙擠到屋子最角落。

  玉自熙不急不忙,施施然坐了,將手中曲譜微微一翻,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

  不多時聽得外間步聲橐橐,似有一隊人在接近,隨即前庭處響起一個人的腳步聲,另外那些腳步停在廊下沒有繼續前進,秦長歌和玉自熙對視一眼,都覺得李登龍其人果然周密謹慎,進入內院,居然也帶著不少的侍衛。

  接著便聽見九夫人接出去的聲音,低笑呢喃的聲音,李登龍溫和對答的聲音,紗屏前光影轉換,隱約見九夫人依偎著一名男子進來,男子身影在燭光下投射到精繡牡丹的紗屏上,不過剛到那簇牡丹枝節的上半端——個子不高。

  九夫人不知在李登龍耳邊說了什麼,引得他愉悅的大笑,笑聲渾厚,震得金鈴齊聲脆響——內力不錯。

  透過紗屏,看見他坐在九夫人左側,他的右側是廊外衛隊,前方是窗,後方是牆壁,全身上下沒有可以給人一次攻擊到的地方——極其謹慎。

  甚至,他潛意識裡,連九夫人也可以是他的盾牌,秦長歌在心中極為不齒的給他下了一個定義——極為自私。

  綜合判斷,此人人品不佳,極難下手。

  玉自熙卻只是淺笑著,輕撥琴絃。

  屏後黃楊仕女浮雕燈架上玉鉤連紋雲燈投射出暈黃的光影,有一盞正斜斜的照射在撥弦的人兒身上,風鬟霧鬢,輕斂娥眉,不著言語而足盡風流。

  隱約聽得紗屏外嬌聲燕語,九夫人笑道:「妾身以此《碧雲霄》之曲,恭祝夫君風雲直上,龍騰九霄。」

  她纖細的手指擎起金盃,句句祝禱:「夫君為我北魏擎天之柱,不倒長城,想那蕭玦小兒,乳臭未乾,定當拜服夫君足下,戰慄求饒。」

  李登龍拈鬚大笑,就手在九夫人香澤四散的玉手中喝了酒,道:「也莫小看了蕭玦,此人善戰,不過這般情勢下,八十萬大軍,補給困難,一旦在杜城之下折耗,也必將難以繼續,屆時不退兵也得退……哈哈,再說……我等豈是任人宰割之輩……」

  他最後一句話說到半途打住,哈哈一笑,語聲裡隱隱得意,卻謹慎的只是喝酒,不再說話。

  奏長歌和玉自熙對視一眼,這傢伙,在堅壁清野,高牆深溝的抗敵政策之外,還有什麼打算?偷襲?騷擾?內應?杜城之外,多是平原曠野,西梁大營紮營之處,離最近的山脈還有三十里,想要不被發現的冒出什麼援軍來是不可能的,那麼,只有前面三種可能了。

  六國之間,本就在一直不斷滲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用的計畫,你也在暗中使用,本就是很正常的事,端看哪一方使用得更高明罷了。

  和秦長歌對視一眼,兩人已經完成了眼神的商量。

  「現在出手?」

  「不宜,防備過嚴。」

  「他當面。」

  「好。」

  玉自熙低垂的眼睫下一抹笑意玩味,而紗屏外,九夫人三聲擊掌,琴、箏、蕭、笛、箜筱、笙……甚至還有高昌羯鼓,一時八音齊奏,絲竹悠揚。

  《碧雲霄》之曲,起音平平,漸起漸揚,如履足青雲,步步升騰,直至步及九霄之上,俯覽眾生小,一笑雲霓生。

  曲子意境闊大,暗藏龍騰鳳舞之心,看不出九夫人一個雙十年華的少女,竟能作得如此曲譜,難怪李登龍如此寵愛,當此戰時,也不願違拗她的意願,為她延請全城知名伶人。

  不過,這樣的水準,一般人自然仰之彌高,看在西梁第一音律奇才,同時也是名揚四海的音律大家玉自熙眼裡,卻簡直不值一哂。

  修長手指在曲譜上點點劃劃……嘖嘖,這個音太高……這個音太促……這裡當有個轉折……這裡……

  《碧雲霄》以豪壯沉雄曲調為主,琴鼓樂器為主樂器,玉自熙的琵琶比較閒,只有間奏的三小節,很容易便會被主音淹沒。

  有人在演奏間歇用譏嘲的眼光看玉自熙——妄你如此費心打扮,卻只分配到區區三小節,極其短暫的過渡性彈奏,而這裡人人名手,個個使盡渾身解數,哪裡還有你出頭的機會?

  散漫的、蔑視的笑著,玉自熙抬手。

  一個仿若拈花般的清美手勢。

  眾音將歇未歇,而琵琶當起而未應起。

  搶先一拍。

  撥弦。

  聲起。

  明珠濺落琉璃盤,月光照破水晶井,碧落之上飛起亂雪,雪下絲絃上恰恰落了一朵天女不慎遺失的曼陀羅花。

  春風裡花蕊顫巍巍的搖曳,一滴露珠墜落芳草之尖。

  有飛鳥掠過,嫩黃的翅尖載著遠山的青翠,新鮮明亮。

  竹林裡簌簌的下了一陣清雨,被晚風瞬間帶走,淺黛暮色裡青筍拱破地面,沁出一點玉白的嫩芽。

  ……

  有一種東西美好到了極致,會令人產生心神俱失不知所已的感受,如這刻聽見這琵琶初起,便如看見九天宮闕樓臺深處,夜露森涼冷月無聲,一抹梨花暗香疏影,淡淡照上深垂的簾幕。

  簾幕深處,誰環珮輕響,姍姍而來?步聲邁向月下樓臺,一個足跡一朵桃花。

  桃花開處,又是什麼樣的女子,深青螺黛,心字羅衣,目如橫波,遙遙自銀河煙雲深處,漠漠回首?

  ……

  一眾凜然寂靜失聲中,琵琶音忽頓,眾人心一沉,立起茫然若失之感,琵琶卻已在這攝人心魄的一頓之後,剎那再起,起音明脆,高昂,迥徹,豐神迥絕婉若清揚,聲聲急弦,聲聲低促。

  眾人為那奇音所攝,下意識的各自操起手中樂器,隨之奏起,再成合奏。

  然而情勢已變,琵琶雖然依舊不成主音,卻隱隱掌控了整個曲調的起伏升降,轉折遞進,甚至,在那清冷深徹的王珠之音帶領下,原本曲子中的一些不足之處都被行雲流水不著痕跡的更改,宛如從來就該是那樣一般,大風鼓蕩四海騰舞的奏下去。

  這就是真正的音律奇才,隨手改了曲譜,並在沒有事先演練的情形下,用自己的樂器魅力,帶領所有樂器不自覺的隨之更改。

  微微抬目,注視紗屏前方,僵直的女子和目光烈烈盯過來的男子,玉自熙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奏長歌一見那笑意,頓知有人又要使壞了。

  玉自熙抬指,撥弦。

  一聲,又一聲。

  每一聲都在前音將盡後音未起之時。

  每一聲都拔高了一個音階。

  一聲高過一聲。

  所有的樂器都隨之不由自主帶高音階,一聲聲上拔,漸至力不從心。

  「錚!」

  琴絃斷、箏弦斷、三弦弦斷、箜篌弦斷!

  「嘎!」

  蕭、笙、笛、管、齊齊破音!

  只剩下羯鼓,單調而無措的繼續響,卻也開始雜亂無章。

  揚眉一笑。

  右手彈、挑、滾、分、勾、抹、摭、扣、拂、掃,輪、雙挑、半輪,左手揉、吟、推、注、綽、捺打、虛按、絞弦、泛音、挽,玉自熙於剎那間展示了琵琶繁複精美的全套指法,手指以靈巧得令人難以想像的速度和控制力,以琵琶一種樂器,起和絃和音,在將所有樂器都逼停之後,目中無人而又全無破綻的,單獨一人奏完了合奏樂曲《碧雲霄》!

  聲勢不減,韻律優美更上數層,指法優美靈動如穿花挾蝶,看得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直直張大了嘴,早忘記了自己該幹些什麼。

  一曲畢餘韻尚自嫋嫋,滿室靜寂如死!

  「好!」

  喝彩聲起,李登龍終於站起身來,對九夫人大聲讚:「此曲非凡!如聆仙樂!意如!未想到你如此才情!」

  不待僵著臉的九夫人回答,李登龍大步前行,一把掀開紗屏。

  灼亮的燈光突然暗了一暗,滿院的月光羞怯不勝的退避。

  紗屏後光影裡,所有的人都迎著燈光來處喜悅昂首,只有那「女子」仿似受驚般的微微一側肩。

  風過了太液玉池,滿池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千萬首詩賦因此而華光璀璨的奔湧而出,只為那一側首的溫柔。

  那一刻所有看見這一幕的人心中都隆隆滾過「尤物,絕世尤物!」這幾個字樣。

  李登龍目光中早已容不下任何人的存在,只是立於當地,灼灼的盯著玉自熙,笑道:「好曲,好琵琶,好人!」

  玉自熙盈盈立起,琵琶半掩嬌容,一個萬福姿態嫺靜,「見過將軍!」

  起身時心裡已在暗罵這傢伙連靴子尖上都鑲了利刃!

  李登龍揮揮手,其餘人既羨慕又嫉妒的看了玉自熙一眼,知趣的退下,九夫人僵立堂上,氣得粉臉鐵青,咬牙絞扭著手帕,明麗的容顏在燈光下看來近乎猙獰。

  不是說那個李玉人雖美,但性子不好麼?原來見了將軍,再不好的性子也會化為春水啊。

  九夫人怔怔的看著那相對而立的男女,暗恨……從來也沒聽說過李玉人美到這種程度啊……真是晦氣……這樣的姿色,便是再不好色的將軍,看來也心動了……早知道……唉!

  思量再三,知道李登龍不喜女子不識大體,九夫人只得委委屈屈的上來,強笑著為李登龍介紹,李登龍心不在焉的聽了,隨口道:「唔……李玉人……禹城人氏啊……」九夫人看見夫君這個模樣,自然不敢再多言語,忍著懼惱,隨意找了個藉口退了下去。

  室中只剩下了李登龍,玉自熙,秦長歌三人,李登龍一揮手,道:「你,下去!」

  秦長歌立刻乖乖向廊下走,避到院子中。

  黑暗中兩隊侍衛站成一排,直立沈默如松,鐵甲兵器在月色下寒光閃爍,無人理會一個被趕出暖閣的小廝。

  暖閣裡輕煙氤氳,紫銅鎏花鼎爐裡翠屏香香氣華烈,鏤空刺繡銀線花錦帳上赤金帳鉤丁玲作響,身前伊人體膚潤澤,隱約也有種迥異但更為好聞的香氣散發,李登龍目眩神搖,心旌搖動,忍不住伸手過去攬佳人的腰,輕笑道。

  「來,過來。」

  玉自熙抬眼,一眼瞟見那兩排正對著暖閣的衛士,李登龍始終沒有讓自已離開他們的視線,得讓這傢伙離開。嬌笑著,不著痕跡的避開腰部某個位置,玉自熙伸指搭上李玉龍伸出來的手,在他掌心輕輕撓了撓,悄悄道:「……這麼多人看著,怪不好意思的。」

  李登龍被他撓得宛如心上生出小手,一抓一撓的只想將眼前風情萬種的可人兒狠狠壓在身下,一伸手將玉自熙一帶,玉自熙立即「嬌呼」著被他帶入懷裡,李登龍大笑著將他推上一側錦榻,自己也爬了上去,一邊上下其手,一邊喘吁吁的在玉自熙耳邊道:「小乖乖,這樣不就看不見你了?」

  眼中寒光一閃,玉自熙的手指已經抵上李登龍前心,突然一怔。

  隨即他狀似無意的抬手掠鬢,手一抬間,又是一怔。

  兩怔之下,李登龍已經將他渾身揉槎了個遍。

  伸臂護著上下重要部位以免露餡,玉自熙肚中不知道罵了多少遍這人小心謹慎得令人髮指。

  剛才一拉間,本想出手的玉自熙立即發現李登龍穿了護身寶衣之類的東西,連咽喉都以高領薄鐵甲相護,玉自熙要的是不動聲色的一擊必殺,未想到這般防衛嚴密,沒奈何只得先停了。

  那人的狼爪趁這一愣神,立即開始向粉光緻緻的前胸進攻,玉自熙「嬌喘」著,等著他俯首。

  現在這個角度,殺了他,跌落的屍體好像只是在狼撲,最不驚動他人的死法。

  李登龍的手卻突然頓了頓,好似突然想起什麼,猶豫的道:「……你姓李?二十一歲?禹城深槐人?你……」

  他目中漸漸露出深思的光芒,手頓在半空,不再前進,只是吃吃的問:「你可是甲申丙子乙酉……」

  他語聲突然一頓。鮮血如一朵碩大的大麗花在他眉心突然濺開,勁爆血柱隨即噴湧而出!

  玉自熙一把抓過軟枕,直直向他眉心一堵,吸水性能極好的杏黃枕頭,很快就無聲的變成鮮紅飽漲濕淋淋一團。

  皺著眉將枕頭往被底一塞,玉自熙嬌笑著一把抱住緩緩向他傾倒下來的李登龍屍體,纏纏綿綿的一滾,滾入床榻深處,嬉笑著道:「……這個總不能再看了吧?……」

  腳尖一勾,層層疊疊的綴珠俏紗帳幕無聲垂落,夢一般的朦朧遮掩了一床春色。撕裂布帛聲起。

  聲音簡單,粗暴,直接,卻帶著暗夜深處最為引人躁動的綺思。

  隨即,簾幕掩處,淺紅細晶珠,折轉著如春光一般色澤的俏紗長裙,碎成沒有規則的幾片,帶著綺麗的豔色和無邊的誘感,悠悠墜落平金青磚地。

  隱約有女子呻吟聲低低響起,在無邊寂靜的夜色裡無遮無掩的傳開去。

  院子中衛士們站得更直,神色更鐵,但隱隱聽得有不能自禁的嚥唾沫聲。

  有人的褲子好像起了變化。

  ……

  紅羅帳裡,鴛鴦錦被中,香氣和血腥氣混淆在一起,瓣不清是什麼氣味,只令人心生寒冷,覺得這暗夜氣息,徹骨森涼。

  死亡,有時候是很簡單的事。相反,活著倒是另一種艱難。

  已經換好衣服的玉自熙,頂著被子,對睡在同一個被窩中的瞪大雙眼,卻再也不能看見世間萬物的那具屍體,輕輕道:

  「你看起來好像很恨,好像有一個問題沒有得到解答?」

  他嘆氣,微笑。

  「帶著疑問去死很殘忍,那麼我告訴你,是的,李玉人的生辰是甲申丙子乙酉丁丑,和你沒來得及說完的,大約是一樣的。」

  他笑得越發妖媚流蕩,只是目光,一截截的寒冷了下來。

  「她,是你的女兒?」



卷二:六國卷   第三十七章  暴露

      錦被下屍體冰冷,血腥氣濃郁得令人作嘔。

      玉自熙若無其事的手一揮,掀開被子,將李登龍屍體密密裹好,只將他蒼白的臉露在外面。

      他目中有深思的神色。

      李玉人,是李登龍的女兒?

      私生女流落青樓,懷恨在心,借助他人之手,殺掉遺棄自己的親生父親。

      聽起來很合理。

      玉自熙卻皺著眉,只覺得怪異,李玉人真的有心弒父,為何這許多年不曾動手?並一直避開李家人?

      既然不想親手殺他,為什麼又要呆在靠近他的地方,日日都能聽見他的消息?

      將疑問揣在心裡,玉自熙掀開紗幔,從暖閣大開著的門看過去,隱約看見院子裡,兩排護衛依舊直挺挺的站著。

      怎麼?那傢伙還沒把人解決?

      再仔細一看,站姿好像有點不對啊……

      玉自熙目光流轉,看見黑衣小廝從院中回身,對他一笑。

      唔……就知道這傢伙,彪悍毒辣,到現在也沒見過什麼事能令他吃癟。

      玉自熙微笑著,翻了一下屍體,看見李登龍左耳上有塊銅錢大小的黑痣,想了想,割下他的耳朵,用布包了揣在袖中,掠出帳幔,他已經換上李登龍的靛青長袍,首飾全扔掉,頭髮也重新束了,只是袍子短了點,玉自熙嘆氣,道:「又要花費功力維持我的縮骨。」

      秦長歌瞄他一眼,道:「你縮骨功力不佳……想必破身太早。」

      夜色中看不清臉上神情,玉自熙聲音聽起來有點遙遠,道:「人生盡歡,須趁少年嘛……」

      這話明明很瀟灑,不知怎的,總覺得多了幾分滄桑意味。

      秦長歌只作沒聽見,一拉他袖子道:「趁著外院的人還沒發現,趕緊走,你能不能換件衣服?穿著李登龍的袍子其實更顯眼,誰見了都會招呼。」

      「難道你還要我穿著那女人裙子?」玉自熙一邊去扒一個衛士的外袍,一邊水光流蕩的白她一眼,「你可知道我是征北主帥?軍中穿這個最晦氣不過,我要是戰死沙場,你給我收屍?」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秦長歌不以為意的笑嘻嘻答:「你活個千把歲沒問題,穿個裙子算什麼,哪可能傷著你強大的煞氣呢?」

      懶得和她鬥嘴,玉自熙正要把衣服換上,忽聽身後嬌喚:「夫君……」

      暗叫不好,秦長歌和玉自熙目光一碰,玉自熙神色一厲。

      身後,九夫人端著託盤,盤上一盞燕窩羹猶自散發嫋嫋熱氣,她溫婉的行近來,詫異的笑道:「夫君,如何在這院中賞月?玉人妹妹呢?」

      剛才她回房悻悻良久,思量再三還是忍了氣,命廚房燉了燕窩羹,打算給剛和別人歡好過的夫君補補身子,並強捺住不滿,親自端了來。

      聰明的女人不爭寵,爭的是如何以繞指之溫柔,爭得夫君的心。

      這是娘在她很小的時候說過的,她一直記得。

      九夫人姍姍近來,先看見一邊也換了衛士裝扮的秦長歌,怔了怔道:「你怎麼……」

      秦長歌對她露齒一笑。

      九夫人又一怔,一轉眼發覺四面僵立的衛士有異,仔細一看,一聲尖呼便欲衝口而出。

      「刷!」

      黑絲如暗霧騰起,揮出扇形的光影,無聲無息卷近,噴的一聲,將地上一團泥土塞進了九夫人的嘴裡!

      隨即連點九夫人大穴,秦長歌笑意未散,黑絲一彈,啪的和玉自熙掃過來的袖風相擊,猶如銅鐵相交激起火花一閃,火花裡秦長歌微笑道:「嘖嘖,真是一點也不憐香惜玉。」

      「你要留她做人質?」玉自熙猜到秦長歌意圖,皺眉,「帶這個女人好累贅。」

      「誰叫你不肯扮女人」,秦長歌嘆氣,「玉人姑娘要回樓裡,你我現在卻都是男人。」

      「你讓她扮李玉人?」玉自熙目光落在院子中猶自停放著的小轎上,神色有點不情願,「誰來抬轎?」

      「自然是苦命的男人們。」秦長歌笑,用袖子捂著嘴,學著李登龍語氣,甕聲甕氣的道:「你們兩個,送玉人姑娘回去。」

      笑吟吟一瞟玉自熙,狐狸立即會意,兩人用本來聲音裝模作樣答:「屬下領命!」

      秦長歌再學:「我乏了,今夜就歇在這裡,你們別來打擾我。」

      然後兩人再惺惺作態「轟然領命」。

      雙簧唱畢,估計九夫人所住的「清波閣」外守夜的戍衛都有隱約聽見,一搭一唱的兩人相視一笑,秦長歌將九夫人用玉自熙穿來的披風裹了,戴好面紗,塞進轎子裡,又選了個身材瘦小的侍衛屍體放進轎內,自己兩人抬轎而出。

      清波閣黑沉沉的內室裡,一盞燭火幽光明滅,暈黃的光圈淡淡籠罩下,死屍睜大無神的雙眼,死不瞑目的望著那對演戲高手,施施然的離去。

      夜靜,風無聲。

      一抬小轎匆匆前行。

      一路裡閃出無數暗哨暗樁,一路裡經過無數護衛,一路都有人攔下盤查,沒人仔細看抬轎的兩人一眼,只是掀開轎簾,探頭看見「玉人姑娘」以肘支腮,她的小廝埋頭大睡,兩人都累極假寐,不由會心一笑,揮手放行。

      內院靜悄悄,沒有人及時發現,李登龍已死,杜城的心臟已經停止跳動。

      眼看著出了內院,再過一進院落,便可以出李府。

      兩人都暗暗鬆口氣。

      前方突起嘈雜之聲,隱約有人聲音清冽,道:「我有緊急軍情,求見將軍。」

      護衛大約說了什麼,那人聲音裡有了冷意,森然道:「軍情如火,最忌延誤,若因耽擱生變,你們承擔得起?」

      一陣沈默,隨即,人影晃動,前方防守最嚴密的正門處,匆匆行進幾個人影,當先一人高頎雄壯,風燈照耀下濃眉深目,形貌甚是精千。

      秦長歌和玉自熙兩人小心的將轎子避到道旁。

      這人行步甚是快速,帶著久經沙場軍人特有的俐落彪悍,幾乎一陣風般,便要從這一行小轎旁捲過。

      卻突然住了腳,偏頭看了看轎子,問:「半夜三更的,這是什麼人?要往哪裡去?」

      陪同的護衛笑道:「這是百媚樓的紅倌人玉人姑娘,應邀來給九夫人慶壽的,將軍著人給送回去。」

      他說得語氣曖昧,眾人都是一笑,那人卻沒有笑,緩緩轉身看了看轎後的玉自熙,又看了看秦長歌,隨即掀簾,探身向裡看了一眼。

      秦長歌的手,撫在肩前,玉自熙的手掌,則抓住了轎槓。

      那人探身看了一眼,漫不經心的放下轎簾,眾人本都覺得他有些小題大做,都微笑看著,想著章副將是不是聽說了這姐兒美貌,想趁機瞅上一眼?如今見他訕訕放下轎簾,不由笑了起來。

      那男子手抓著轎簾,放到一半。

      忽然大力一扯!

      轎簾被整幅扯落!

      大喝一聲,男子橫臂一甩,呼啦一聲將轎簾橫甩出去,灌滿了真力的布匹有如一片無堅不摧的鋼板,惡狠狠的帶著漫天的罡風和殺氣,直直的,攔腰橫掃秦長歌和玉自熙!

      鼓蕩起的大風裡,他喝聲如雷,震得半個府邸都聽得見,「抓住他們,他們是奸細!」

      變起倉猝,眾人怔在當地!

      「呼」一聲,秦長歌被遠遠的「掃」了出去!

      她尚未落地已經反手一抓,隱約夜色裡指尖暗紅,那暗紅手指霍地抓上一個還在怔著的家將的咽喉,一抓之下那人哀號一聲,已經臉色慘青的死去,秦長歌順手將他整個人抓起一掄,如同舞著人棍一般呼呼的砸向那男子帶來的幾個人!

      她什麼招式都沒用,最簡單的橫劈怒砸,倒有點學蕭玦打架的潑辣德行,那幾個人一是猝不及防,二是根本攻擊不到秦長歌,因為無論怎麼出手,都只能是將自己的同伴削掉一條腿或是一隻手,對整個人都在那人身後的秦長歌毫無辦法,都被逼得連連後退,而只要被秦長歌手中慘青的軀體稍微靠著,那人也立即烏黑抽搐著倒下。

      如此潑皮無賴無恥惡毒的打法,自然是一面倒的挨打,不多時,在場十數人,已經死了一半。

      章副將罡風攻出,橫掃兩人,陰毒無恥的頭號狐狸秦長歌借勢而出,滅掉嘍囉,將棘手對手,留給二號狐狸玉自熙。

      呼一聲,玉自熙如深黑浮雲一朵,輕輕的緊貼著鋼鐵布片上擦了過去!。

      他手上不知何時已經戴上了先前彈琵琶時戴的玳瑁指甲,輕笑著隨手一劃,刺啦一聲,本如鋼鐵般堅硬的布面頓時被劃裂成無數碎片,悠悠的罩了章副將一頭。

      布片遮沒章副將視線的同時,玉自熙的閃耀著華麗的黃黑二色的玳瑁的指甲已經狠狠挖向對方眸子!

      一個跟斗倒翻出去,對方反應也是奇急,身子轉過來時手中已經多了一柄亮閃閃的分水刺,帶著呼嘯的風聲,直直搠向玉自熙眉心!

      此時遠處,燈籠一盞盞如星光亮起,步聲緊急不亂的齊齊向這邊集合,隱約間人影閃動,潮水般湧來。

      李家軍法治府,果然不凡。

      章副將的分水刺寒光森冷,冷過深夜寒風。

      輕笑一聲,玉自熙手一抬,一道銀光如龍從他掌心飛越,流星般跨越天際,刷的擊開章副將的分水刺,自他左頰際掠過,右頰際返回,玉自熙雙掌一錯,銀光一絞,瞬間勒上了章副將的脖子!

      他輕笑著,雙手一錯!

      章副將咽喉一陣格格作響,拚命伸手去抓勒緊自己脖子的銀帶!

      「射!」

      一聲疾勁的低喝,響在微微起了霧氣的暗夜裡。

      霧氣裡淡金的光影一閃,宛如起了一片金色的雲,嗡的一聲自地底騰升,瞬間遮蔽深黑的蒼穹,帶起強勁的氣流,撕裂夜的烏黑的面具,一往無回,奔騰而來!

      玉自熙銀帶一抽,章副將直直被他拖來做盾牌!

      大吼一聲,章副將也算悍勇,竟不顧弩箭襲身,反身一撲,撲向玉自熙!

      這一撲,銀帶被拉近,再無勒喉之能,章副將原先未曾料到兩人強悍如此,如今對上便知今日難以倖免,伏低身子,拚命去抱玉自熙的腿,有心要把他困在當地,兩人同歸於盡。

      玉自熙怎肯和他同歸於盡?

      他一腳飛起,靛青衣袍翻飛怒卷,已是十成功力,章副將堪堪觸到他的腿,已被惡狠狠踢飛出去,眼看就要迎上密集的箭雨!

      半空中黑影一閃,剛才躲過那陣箭雨的秦長歌突然冒出來,一伸手在章副將後心一拍,笑道:「我也送你一程!」

      章副將去勢更疾,毋成刺蝟的下場已將註定!

      「住!」

      黃影一閃,一聲沉喝,一人自黑暗中電射而來,一伸手已經抓住章副將,另一隻手深黑如鐵,一一撥開弩箭,那弩箭遇上他什麼防護都沒有的手,竟也如遇上鐵盾一般,一陣噹噹連響,然後全部折斷落地。

      而他的手完好無損。

      玉自熙曼聲笑道:「好內家橫練功夫!」

      他一句話沒說完,黑色衣袍乎呼風聲起,秦長歌已經掠了來,道:「你真話多!」,扯了他就跑。

      兩人正迎上一隊趕來的士兵,一人一腳將人踢下馬去,放馬前奔,身後箭雨如瀑追逐不休,整個李府都被驚動,號聲次第傳出,隱約聽得城北軍營和城門樓頭吹角之聲急促,城中軍隊想必也得了消息,正要出動!

      好快的消息傳遞速度!

      身後的弩箭已經追不上,無數護衛策馬追來,玉自熙忽然回首,一掣馬鞍旁的長弓,兩指一抹搭上四箭,曼聲笑道:「第一個我要左眼,第二個我要右眼,第三第四,我要舌頭和腦漿!」

      他說得不高,聲音卻遠遠傳開去,湧來的人群齊齊一怔,什麼人如此狂妄,於奔馬之上,萬眾圍捕之中,極遠距離之時,揚言精準的要人眼珠?

      衝在第一的雖然不信,但也下意識的勒緩速度。

      然而已經遲了。

      大笑聲中男子張弓如滿月,月下馬上,優美的身姿動作如一筆上好的流麗的行書,他的深黑的目光和星子般閃耀著冷光的箭尖交相輝映,輕微的嗡一聲,無限噪雜中所有人都好像聽見了這一聲割裂空氣的震動,四周景物,被震得似乎有些微微變形。

      四箭連珠,流星般飛射!

      「啪!」其實是四聲,只是因為太快連在一起,聽起來宛如一聲。

      第一匹馬上的騎士,無聲無息的栽倒地下。

      他左眼血光暴射,那一箭穿裂他的左眼直直從腦後穿出,在眼睛被打爆之時,他已立即死去。

      而此時慘呼聲才起!接二連三,跑得最快的前四匹馬上的騎士紛紛慘嚎栽落,森黑長箭分別插在他們的右眼,口中,最後一個,被射穿天靈蓋,乳白鮮紅,飛起半天!

      鮮血噴射亦如雕弓飛箭!嘩啦啦地面上下了一陣猩紅的雨。

      夜被浸濕,絞扭成結,所有的聲音一霎間彷彿都已失去。

      黃影一閃,先前那救了章副將的男子再度掠前,手中一柄巨大的長滿倒刺的鐵弓,弓上搭的居然不是箭,而是鋒尖呈三稜的奇形刻狀物,每一稜都鋒銳無倫,可以想見這種東西射上人身,必將血肉模糊大量流血。

      他扣指,三稜怪箭瞄準玉自熙,玉自熙忽然空彈弓弦,錚錚聲響裡,他手裡不知何時多了個物事,穿在箭尖,笑道:「這回不要你的,這回我送你個耳朵!」

      啪的一聲羽箭射出,那人手一抄,已將箭抄在手中,凝目一看,神色大變。

      周圍已經一片譁然。

      「將軍的耳朵!」

      黑色胎記在火把照耀下灼灼躍動宛如生時,眾人的臉色已成死灰,杜城全城,誰不知道將軍耳上那絕無僅有的胎記?

      將軍被刺殺了!

      只是這心驚得一怔神間,玉自熙和秦長歌已經飛馬前奔,黑絲銀帶光芒交織,乍起乍落,兩人角度詭異配合精準,力道毫無保留,那些普通的士兵護衛,尚未來得及集結成陣,如何能是兩人一合之敵?立時分水劃浪般被甩得左右跌開,轉眼間兩人已經衝出李府。

      黃衣人最先反應過來,急急一揮手,道:「一路去找將軍!一路去通知營地圍捕!其餘人跟我追!」

      眾人看著這黃衣男子,這是魏王天祈最為信重的太博端木旭的大弟子單卓,奉太傅命奔走於各地掌握重兵的將領之中,為勢力飽受衝擊的魏天祈穩固人心爭取支持,在杜城已有時日,李登龍對他一直態度含糊不置可否,雖以上賓之禮相待,卻始終不讓他參與杜城重要事務,如今他發號施令,又當此敏感之時,而杜城軍中,因為北魏政局的變化,如今也分出幾個流派,除了李登龍本人,任誰也難以順利指揮得動全部勢力,何況這個外來戶?

      聽,還是不聽?

      眾人猶豫,有的趕來的將領已經開始出言譏諷:「單大人,你雖然領個殿前副指揮使職銜,但只怕也使喚不得我等地方將領吧?」

      單卓立即將手中耳朵一拋,直直砸向對方手中,冷笑,「好吧,我沒資格使喚你們,你們就去清示將軍的耳朵,然後等著西梁大軍破城吧!」

      他一轉身,厲聲道:「將軍一定已經被刺,要想保住杜城,必須抓住那兩人!想活命的,跟我來!」

      那將領下意識的要避,一轉眼想起這是將軍的耳朵心中一寒,忙不迭的接了,臉色難看的正要說話,卻見正躍上馬的單卓,忽然晃了晃。

      熊熊火把光芒裡,他背對眾人茫然的抬起手,剛才還精鐵一般的手,已經變成了蒼白的顏色。

      砰嗵一聲,單卓呻吟一聲,栽落馬下!

      眾人心神一凜!

      單卓什麼時候中招的?這位號稱肅京三大高手之一的殿前指揮使,居然不知不覺就被對方下了陰招!

      再看被單卓救下的章副將,居然也一直沒能爬起身來。

      己方可以依仗的強悍人物,再倒兩位!

      正在慌亂無措間,遠處一聲巨響,地動山搖!

      好像正是從城門外傳來!

      眾人霍然抬首,遙望著城門正門處,正一陣陣騰起濃黑煙雲,在天際緩緩漫散開來,如一張獰惡而不祥的面孔,帶著殺氣和冷笑,森冷的俯視惶然的杜城。

      隱隱傳來嘶喊之聲,被帶著硝煙和烈火的風迅猛的捲了來,衝入每個人震驚的腦海。

      「西梁攻城了!」

      長街之上馬蹄急響,將那些追逐喊殺聲遠遠拋到身後,秦長歌和玉自熙放馬直奔百媚樓。

      城門處的攻城聲響他們自然也聽見了,玉自熙嘖嘖嘆,「陛下是不是一直趴在李家門縫裡偷看來著?不然時機怎麼把握得這麼精準?」

      「大概是趴在城門縫裡偷看的,」秦長歌微笑,「看見城內士兵調動異常,猜到城裡出了事,自然趁機攻城。」

      兩個不曉得敬畏天子的膽大人物興趣盎然的調侃討論,蕭玦如果知道,只怕要氣得吐血,枉自已拎著一顆心,不眠不休、眼珠也不敢錯開一霎的死盯著杜城,生怕將他兩人陷進杜城有個差池,看見城頭微有異動立即攻城,這兩人居然還在好整以暇的診論他到底扒的是什麼門縫。

      不過這兩人說得輕鬆,卻都是久經沙場之人,心裡何嘗不知道蕭玦的辛苦和艱難?黑夜之中,遠隔高城,城中調動多發生在內部,城頭方位更動並不明顯,其實非常難以發現,攻城能如此及時配合,可以想見那人,是怎麼樣的熬乾心思,徹夜不眠。

      本來約定好得手脫險之後,秦長歌發射火箭通知蕭玦,沒想到還沒來得及發射,蕭玦已經目光神準的動手。

      現在兩人只需要趕緊出城,只有回到西梁大營,才算大功告成。

      前方就是「客自來」,秦長歌不打算去接李玉人,那樣只會暴露她的身份,杜城被破,她便可趁亂出城,反而不會有危險。

      長街空曠,百姓畏懼戰火殺戮,聽見喧囂炮火,也只敢跪在自家小佛龕前焚香告禱。

      馬蹄前突然有白影一閃。

      那女子一伸手挽住韁繩,急聲道:「客自來不能去!李府騷亂,全城立即開始搜捕,那裡有士兵,週邊還有三千民團,只要呼聲一起,你們就落入圍困,人馬上就要出來,你們也不能這樣在大街上奔。」

      秦長歌和玉自熙對視一眼,俯眼看了看抓著韁繩的李玉人,快速的道:「李姑娘可有好去處?」

      「跟我來!棄馬!」

      毫不猶豫的棄馬,秦長歌和玉自熙隨著李玉人,一路從窄街僻巷而行,李玉人極其熟悉地勢,往往能從很難發現的地方找出躲避的地點,一路閃躲過了三批搜查的軍隊,七拐八彎,一直轉到了一處小巷內的一間民房前。

      李玉人先看了看四周無人,這才招手喚兩人進入,隨即匆匆上前去開小院的鎖,秦長歌站在她身後,聞到女子身上暗香隱隱奇異魅感,很享受的嗅了嗅,偏頭笑問:「姑娘這是什麼地方?」

      「你看這是什麼地方?」李玉人轉首,笑得很奇異的用手一指。

      兩人目光一亮,看見門開處,小巷對面,隔著一堵花牆,便是「客自來」深紅挑青,雕刻精緻的飛簷。

      「姑娘真是熟悉地勢,這般一陣亂轉,咱們都轉昏了,不想卻轉到了『客自來』的院子後面,真是神妙!」秦長歌由衷稱讚。

      「我有次路過這裡,發現這間房子隱在一處園子後,隔著一條巷子便是『客自來』,但從直路無法走進去也看不出來,未雨綢繆,便買了下來,終於派上了用場。」李玉人微笑著,站在兩人身邊,抬臂指點,「你們看,等會撥查的士兵都過去,你們直接翻牆,便可以從密道直接回西梁大營了。」

      她長髮散披,寬衣深袖,舉起的手臂帶動袖風微展,一陣暗香,宛如桐花混合玉蘭和松針的香氣,既清逸又魅惑的,淡淡散發。

      「是啊……」秦長歌微笑,「今日真是仰仗姑娘你了……該怎麼謝你才好呢?」

       「哦……」李玉人一笑,笑容幽深,先前帶領兩人逃奔時的精明俐落瞬間散去,那種古井般的目光重來。

      她輕輕的,宛如吟唱般的道:

      「拿你們的命來謝我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9 03:57 PM

卷二:六國卷   第三十八章  死境

      聲起,人落。

      秦長歌和玉自熙雙雙倒了下去。

      李玉人負手,先是很謹慎的俯身仔細打量了兩人,見他們氣息不穩,若斷若續,正是中毒情狀,不禁微微一笑。

      滿意的繞著他倆轉了一圈,李玉人低低道:「凝香散,凝月成香,攻心必散,不錯吧?」

      她仔細聆聽著遠處人喊馬嘶的喧囂,輕輕道:「其實該謝的是我,若不是你們,李登龍怎麼會死得這麼迅速呢?現在,你們幫我殺死了他,城中有地位的將領各分流派,必起紛爭,誰也難以駕馭全局,到那時,誰又能比我這位擒下刺客幫將軍報了仇的純妃來使,更有理由主持大局呢?」

      她笑的得意,「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能為我完顏玉人而死,是你們的榮幸。」

      望著李府方向,她的笑意忽然斂了斂,淡淡道:「澹雲,當年我曾經對娘發誓,為了你的後半生安寧生存,不殺他……但是現在,沒關係了,我找回了自己的身份,我將獲取權力,等到我掌握了杜城,純妃會派軍支援,逼退西梁……以後我能保護你,這樣的亂倫罪孽,還是結束了吧……」

      微微出神不過一霎,隨即恢復了先前的冷靜,李玉人俯身去拉玉自熙。

      手突然一僵。

      地下,玉自熙密密長睫,微微眨動,妖嬈的對她拋了個媚眼。

      李玉人霍然後退,一退數丈,臉色蒼白的盯著玉自熙,玉自熙也不動手,懶洋洋坐起身來,姿態曼妙的托腮,唉聲嘆氣的道:「哎……你怎麼不繼續說下去了呢?亂倫?罪孽?聽起來很傳奇哎。」

      他用腳尖踢踢身邊秦長歌,皺眉道:「你裝完了沒有?人家已經不說了。」

      以臂枕頭,秦長歌神態慵懶的躺臥地下,對神色難看的李玉人一笑,打了個呵欠,「累死了,多躺一會也是好的嘛。」

      她比玉自熙還要痛苦萬分的爬起來,對目光閃爍欲待尋路奪門而出的李玉人笑了笑道:「別走,李姑娘,唔……姑且稱你為李姑娘吧,我們兩人在這裡,你是走不了的,一不小心,說不準還會傷著你的美目玉臂什麼的,那就不值得了,你說是吧?」

      李玉人咬咬唇,眼見確實逃脫無望,已經鎮定下來,冷笑道:「好,裝得好!」

      秦長歌看看遠處黑煙瀰漫的城樓,很客氣的道:「過獎,過獎,託福,託福。」

      李玉人不堪打擊的踉蹌退後,雙手後壓靠著牆壁,低聲問:「你們是怎麼發現的?」

  「我不記得杜城的暗探武功高強,」秦長歌笑眯眯的道:「偏偏你一伸手,就挽住了疾馳的怒馬——那是千鈞之力。」

      「你一個不常出門的青樓姐兒,對杜城這些偏街陋巷這般熟悉?」這回接話的是玉自熙,媚笑著瞟李玉人,「我可記得,鴇兒們守姑娘一向守得很緊。」

      「你那香氣,可不是尋常香氣,」雙簧二人組秦長歌再次接話,「我要是連這個都嗅不出來,我早死一萬次了。」

      慢慢踱步過去,秦長歌悠悠道:「完顏玉人,你剛才說,亂倫?」

      完顏玉人閉緊嘴,不回答。

      「你為了某人的囑託,不殺李登龍,因為怕毀了某個人的幸福……」秦長歌彷彿不勝寒冷的拉拉衣襟,搖了搖頭,「你別告訴我,那個人,是九夫人吧?你更別告訴我,九夫人,才是李登龍的私生女吧?」

      完顏玉人臉色死白的緊緊摳著土牆,嘴唇抿成一線,似乎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將某些黑暗的秘密衝口而出。

      「九夫人倍受李登龍寵愛,你怕李登龍被殺,她會失去良人,被其他姬妾欺負,或者你還有不願辜負某人託付的意思,大約那人對你意義非凡……」秦長歌淡淡道:「現在,你認為,你將成為杜城主宰者,九夫人置於你的保護之下,有沒有丈夫,已經不再重要,是嗎?」

      玉自熙在一旁嘖嘖兩聲,道:「我說呢……」

      「你和完顏純箴什麼關係?和九夫人什麼關係?」秦長歌已經行到完顏玉人面前,探索著她的眼神。

      「我和……」語出一半,冷光暴起,完顏玉人一直壓在身後土牆上的手突然飛起,連帶著一對寒芒亂閃的短劍從牆體中抽出,根根插向秦長歌前心!

      「鏗!」

      極近的距離裡秦長歌飛速轉動身體,左一斜右一斜,毫釐不差間不容髮的掠著短劍擦過,躲過短劍不退反進,黑絲一抖已經纏上短劍,三繞兩繞便將短劍打了個蝴蝶結,還是個活結,嚓的一聲她一抽活結,短劍自動纏上了完顏玉人的脖頸。

      一直懶洋洋坐著沒動的玉自熙很無聊的道:「你和他玩陰招?你這是徒孫遇見了賊祖宗。」

      「嘖嘖,」秦長歌端詳著那堵看來毫無異狀的牆,「你果真是個謹慎人,連院子裡的牆上都暗藏了短劍,不錯的法子,可惜對我沒用。」

      她一伸手親親熱熱的挽住完顏玉人,道:「這不是咱們談心的好時辰,請容我邀請玉人姑娘,去西梁大營免費一遊吧!」

      「還是先到舍下免費一遊吧,」有人微笑著接話,「我等兩位已經很久了。」

      城門處的震動越發激烈,撼得城中地面都在微微顫動,火藥的硝煙氣味充塞了整個杜城,令人鼻尖發嗆,不時有飛石呼嘯著砸過城門上的天空,重重落在地下,砸出灰煙瀰漫的深坑,看那力度和數量,蕭玦把投石機全數用上了。

      在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內,西梁弓弩手向杜城發射了十萬支箭,用迅猛如雷霆的密集箭雨,壓下城頭本就開始慌亂的對抗,隨即,城下衝車上載著三人合抱的巨木,惡狠狠衝向厚重城門,城上無數西梁士兵頂著城頭開水礌石火把飛箭之類的攻擊,架起雲梯,舉著盾牌不顧一切的向那高度遠超一般城牆的城頭攀爬,青黑色城牆上密密麻麻蠕動的人頭,落下一批立即又覆滿一批,盯著寬盾牌一路滾過的士兵,在城牆腳不住填埋火藥,往往填到一半便被冷箭射中死去,然而立即有人繼續接上,那些無限殺傷力的暗線在點燃後冒出噝噝的火花一路逼向寬厚城牆,如巨鎚一般,悍然將灌了米漿的青磚大面積粉碎——在內外交攻,情勢混亂的情形下,這座號稱鳥也難以飛越的北魏第二大城一貫無堅不摧的城牆,終於在西梁士兵悍不畏死的挑戰中開始漸漸崩潰。

      戰場上的血肉不叫血肉,戰場上的人命不叫人命,鋼鐵血火交織的騰騰殺戮場裡,如潮如浪的喊殺聲裡,杜城城頭人影攢動一片倉皇,死去主帥的軍隊,因為缺乏一個強有力的調度人物和統一明確的指揮開始慌亂無措,各有勢力流派的將領各有顧忌,看見城頭攻勢兇猛心生畏懼,都不願將自己的嫡系投入一線,用自己的人命去填埋無情的戰爭機器,他們開始考慮保存實力——蕭玦不殺俘虜,留的活命,將來只要手下有兵,無論怎生改朝換代,總有進身之階。

      他們開始約束軍隊,將自己的隊伍,悄悄撤下城門,四處城門,防守之勢都開始減弱。

      將領們各自因為私心,開始放棄防守,百姓們卻知道要守住自己的家園,在軍隊灰溜溜撤下或者消極抵抗開始後,百姓們卻開始自發奔上城頭,用自家的磚頭瓦塊,路邊的石頭木條,舉起那些鐵鍁刀斧那些平日裡伺弄菜地的家什,砍殺向登上城樓的西梁士兵。

      戰亂歇蹶之時,最忠誠的,未必是那些深受朝廷恩惠的貴人,勢力的膨脹只會令人更加自私,金銀買不來歸屬感,貧苦之人才更懂得熱愛自己的土地。

      一個將領正要奔下城樓,準備去商量投降事宜,看見披頭散髮滿面血痕舉著菜刀去殺人的北魏百姓,微微生出慚意,將自己的刀遞了過去,卻換來呸的一聲,一口濃痰!

      將領怔了怔,怒道:「你去送死吧!」扭頭奔下城樓。

      他奔早了一步,沒看見身後,西梁士兵突然比先前更多數倍的冒了出來,紛紛悍不畏死的衝向那些奔殺過來的一切利器,而在他們身後,城牆之上,金甲黑衣的俊朗男子,一朵怒雲般騰身奔上城樓。

      他一出現,西梁士兵立即飛撲著成群成群的過來,用自己的身體和血肉,堵死了一切他可能遭受攻擊的角度,惹得男子連連大罵,「滾開!滾開!」

      呼的一下又爬上一個黑甲男子,也有一堆士兵圍著,那人低喝:「攔著!攔著!」

      此時那北魏將領已經奔下城樓,如果他看見這一幕,定然能有所悟,如果他悟著了什麼,抓住這個機會,也許,杜城的歷史,甚至北魏,和整個天下的歷史都要改寫。

      可惜他沒能抓住機會,整個杜城的統帥階級,都沒能意識到,這一刻,西梁主帥,副帥,尚自孤身陷在城內,西梁皇帝,則因為這個原因,啥後果也不管的自己爬上了城樓。

      唯一抓住機會的是那個送給他一口痰的北魏百姓。

      他舉著自己的菜刀,直直衝著蕭玦衝過去——沒別的,目標最顯眼。

      啪的一聲,黑甲男子申紹申將軍搶先沖上,一腳將那百姓踹開。

      他憤怒啊,騰騰怒火在燃燒——這世道都怎麼了?建翎將軍去刺殺敵軍主帥也就罷了,靜安王作為主帥,為什麼也偷偷跟了去?當刺客很好玩啊?好吧,他們兩個不在,陛下總該坐鎮大營總攬大局吧?結果他自己第一個搶先爬城樓!害得他為了護駕,堂堂將軍也親自爬城牆,城下大軍,全交給那個病歪歪的殘疾男子指揮——陛下還說不要緊,沒問題——這仗打成這樣,簡直胡鬧!

      統帥們胡鬧,申紹肚子裡罵了一萬遍,卻也只得死死跟著,沒辦法,這幾個身繫西梁國運的人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他申紹可不能不管。

      「啪」又一聲,他第二次把那個分外強悍,從地上爬起來再撲的百姓踢了出去。

      此時城頭上已經被拚命爬上,源源不斷西梁士兵已佔據,北魏士兵不是戰死,就是丟下武器被俘虜,只剩下那群舉著鋤頭鐵鍁菜刀板凳的北魏百姓,猶自不肯下城頭,那被申紹兩次踢出去的舉著菜刀的少年,在地上打了個滾又爬起來,歪歪扭扭,第三次沖蕭玦而去。

      他已經被踢得半昏迷,只知道下意識的堅持著自己最初的那個殺敵的信念,少年面容慘白神情呆滯,有點鈍的菜刀歪歪斜斜舉在頭頂,看起來著實有些滑稽,然而士兵們都不禁停住手,怔怔的看著少年的眼睛,那眼神悲憤壯烈,燃燒著灼烈的無畏,和為了保護想保護的人,那種不惜一死的堅持。

      戰場之上,敵國之間,刀兵相見,勢均力敵,你割了我脖子我捅了你肚子,該多狠就有多狠,然而面對這樣一個等於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士兵們突然都想起自己家中的弱弟,或是西梁同樣年紀的少年們。

      他們默默的,將捅出的武器都收了回去,有人上前,試圖將少年拽開。

      更多的百姓看見這裡的戰況,齊齊撲了過來。

      申紹急了,呸的一聲,厚背樸刀刀光閃耀起一片光幕,狂猛的當頭向少年罩下。

      噹的一聲菜刀落地。

      眼看少年就要命喪刀下,忽然伸過一隻手,快速而穩定的,抓住了申紹的手臂。

      申紹的刀頓時再也不能前進一分。

      城頭之上,金甲黑袍的男子背對晨曦的微光,面容肅然,一雙長眉濃黑飛揚,似可騰於九天之上。

      他不悅的盯著申紹,道:「你做什麼?拿大刀對菜刀?」

      申紹臉一紅,訕訕道:「這小子兇悍……」

      「不要你們假好心,你們這些惡人!」栽落在地口角流血的少年,惡狠狠抬頭,盯著蕭玦申紹,大聲道:「你們遲早都會殺了我們,搶我們的土地,糧食,財物,和親人!你們這些西梁狗!」

      西面,被士兵攔住的北魏百姓,大聲呼喊起來,語氣裡滿是仇恨和敵視。

      「和他們拼了!」

      「兵們沒一個好的!」

      「他們說的,西梁兵吃人肉!」

       ……

      「你這麼兇狠的要對付我,是不是因為,你有想保護的人?」蕭玦並沒有生氣,他負手看著少年,俊朗容顏上眼神幽黑,「你害怕他們,折損於即將入城的敵軍鐵蹄之下?」

      少年怔了怔,顯見蕭玦說中了他的心事,憤然道:「你們喝人血吃人肉,殺人如麻,一路過來的百姓,禹城定陽,都被你們殺光了!」

      蕭玦突然大笑起來。

      他立於朝陽之中,城樓堞垛之上,於漫天紅霞燦爛日照金光之中,仰首長笑,聲遏行雲。

      北魏百姓怔怔的看著這一刻,沐浴金陽之下,英姿俊朗神威不凡的男子,心中一瞬間都轉過一個念頭:

      這樣的人,怎麼像咱們兵們說的,是會吃人肉喝人血的惡魔?

      「對不住,我對人肉人血,都沒興趣,在我眼裡,西梁百姓,北魏百姓,都是人,連我自己,也是人。」蕭玦笑得盡興,一轉首看著少年,「大家都是一樣的,一樣吸納天地精氣,一樣飲用恆海之水,一樣行走於內川大地,一樣看著這輪日色,自東而起,自西而落。」

      他一指天際彤霞之上,華光烈烈熾日一輪,笑道:「日光普照,無分今古疆域,那麼,西梁百姓和北魏百姓,在我心中,又為什麼要有不同?」

      他伸手一指天下河山,笑道:「不過是在輿圖上抹去一條國境之道而已,難道一切就不一樣了?」

      申紹和北魏百姓一起,癡癡的望著那日色,以及日色下宛如神人,衣袂飄飛的神采煥發的男子,忠勇男子對他的話似懂非懂,只覺得陛下言語,聽來意象非凡,字字風雷,別有超拔之境,不由心中凜凜然,然而與凜然之中生出更多鼓舞之氣,熱血沸騰,激越不已。

      當此有為之時,隨此有為之主,吞雲霓攬四海,挽雕弓射白鹿,丈夫一生,當如是也!

      陛下,註定為九州之主!

      申紹熱血激湧,忍不住就要上前說些什麼,卻見陛下突然彎下腰,將落地的菜刀撿起,遞給那怔在那裡的少年,微笑道:「我理解你,你有想保護的人,你為了他們不惜此身,以一柄菜刀,對上千萬兵刀光寒的西梁大軍。」

      他深深的笑著,帶著掛記、擔憂、牽念的神色,看向杜城之內,輕輕道:「我也有自己想保護的人,我也會為她不惜此身,你能以一柄菜刀對西梁大軍,我為什麼不能?所以,我要親自去接她了。」

      他大笑著拍拍自己的腰,一腳踹開大驚失色想上來攔阻的申紹,厲聲道:「這城中此刻,有多少人敵視我,多少人想殺我,都沒關係,因為我比你強多了, 我還有一身好武功,有一柄上好的劍,我還有什麼理由,不去保護她?」

      他笑著,長腿一抬,飛身而起,星矢利劍般穿越城樓,瞬間消失於高牆之下,遠遠聽得他語聲傳來,「申將軍,我軍對待敵國戰俘以及黎庶的『不擾民,不擄掠』的一貫軍規,你負責給北魏軍民們,好好的宣講實行,等我回來,我要看見一切如常的杜城!」

      「今天這齣戲實在夠詭譎啊,」秦長歌笑得有點無奈,「怎麼一環勾著一環,沒完沒了呢?」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對方姿態端莊的坐在牆頭,身後一排勁弓長弩毫不客氣的指著院子中的所有人,「我喜歡做最後的那隻黃雀。」

  「是不是最後那隻,誰說得准呢,世間事千變萬化,前一刻的勝局,轉瞬就可全盤皆輸。」秦長歌慢慢一笑,「您說是不?純妃娘娘?」

  牆頭上,紫錦寶蓮衣,飛鳳琉璃簪的華豔女子,以明明不雅卻神奇的保持著優美的姿態,在滿城火藥氣息中,穩穩笑道:「我想全盤皆輸的是你們,玉王爺,趙將軍。」

  毫不在意對方叫破自己身份,懶洋洋往牆上一靠,玉自熙道:「完顏純箴,完顏玉人也在你的射程之下呢。」

  「我知道,」完顏純箴笑得和藹可親,目光轉向完顏玉人,輕柔得道:「玉人,非常感謝你,願意為姐姐的帝國大業而犧牲,放心,將來英烈廟中,你的三牲祭享,定然代代不滅。」

  完顏玉人臉色慘白,不可思議的盯著笑得和婉至極的純妃,秦長歌卻開始鼓掌,「好!好!果然無恥厚黑之極!」

  她同情的拍拍完顏玉人的肩,滿臉憐憫的道:「可憐你為了她潛伏杜城,為了她做了雙面間諜,為了幫她奪得杜城兵權不惜設計殺李登龍,以身犯險,結果她卻把你當一塊舊抹布一樣扔掉了,你這個姐姐,實在有夠了不起啊。」

  完顏玉人身子顫抖,牙關咬得咯咯直響,完顏純箴神色不動,只悠悠笑道:「杜城有什麼了不起?我根本沒打算要杜城,蕭玦要來,來便好了,城中幾支最為強大的軍隊,在李登龍死後已經聽我號令,悄悄撤出杜城,我要杜城,和杜城先前的抵抗,都只是為了製造一個假像而已。」

  她微笑著托腮,看著城門方向,輕笑著道:「你們渴不?想喝水不?杜城的水,玉人已經按我的命令,全放了毒物了,兩個時辰後發揮效用……西梁軍很渴了吧?蕭皇帝很渴了吧?喝吧,喝吧……」

  她語氣溫柔,笑容美好,滿目憧憬,甚至輕盈的做了個飲水的姿勢。

  秦長歌和玉自熙對視一眼,目光駭然。

  這女人瘋了!

  她這是要以杜城為誘餌,以杜城百萬百姓為陪葬,毒殺西梁八十萬大軍!讓西梁全軍覆沒於此地!

  她的連環計無比毒辣——堅壁清野、斷水的西梁軍只得派人滅殺李登龍、借刀殺人、趁機拉攏轉移杜城軍方勢力、對實力已空的杜城水源下毒、饑渴的西梁大軍戰勝之後入城、尋找水源,然後,全軍覆滅。

  所有人的舉動,都被她借力打力算計精準的使用得恰到好處,以成全她這個瘋狂的滅殺計畫。

  杜城,將成為死亡數百萬的死城!

  攻城疲憊的蕭玦,只要喝一口水,就會折戟沉沙,將吞併天下的宏偉計畫和年輕的生命,葬於杜城!



卷二:六國卷 第三十九章  人心

  蕭玦在奔馳,騎著隨便搶來的一匹馬,他從城門剛被撞開的杜城長驅直入,於一片灰黃的煙塵裡頭也不回的往城西而去。

  風聲和日光追不上疾馳的駿馬,一抹金光燦然的黑影從長街上捲過,飆起了一陣小型颶風。

  快馬突然停下,停在了一處水井邊。

  略略猶豫了一下,蕭玦扭身看了看身側的水井,井很深,井水在日光下蕩漾,泛出清冽細碎的磷光,令人可以想像道水質的甘甜和醇美——尤其對一個已經渴了很久的人來說。

  蕭玦翻身下馬,取了水桶打滿了水,一時沒找著容器,看見井旁一家住戶緊緊關著門,窗臺上有一隻碗,伸手過去取了,在身上摸銀子沒摸著,順手拽下袖口銀紐,放在原來放碗的地方。

  他舀了一碗水,端碗就口。

  「你說,打仗為什麼要親自動手,染上那些不潔的鮮血呢?」完顏純箴用一把小巧的修甲刀,磨了磨她本就形狀完美的指甲,姿態優美的吹了吹那剔透晶瑩的長達數寸的指尖,「你看,我連手指都沒動過,西梁的皇帝,就要死在我的手下了。」

  秦長歌笑了笑,道:「死在你手下又如何,杜城已經被西梁大軍圍困,你要如何出的去?」

  完顏純箴很純真的一笑,纖細手指虛空點了點秦長歌,「你猜不到?你真的猜不到?你們不是有密道嘛,西梁大軍在全力攻打接受死城杜城的時候,純妃娘娘我已經進入了你們空下來的軍營,唔,營地裡剩下的人不多了吧?我接應的軍隊也許還可以殺幾個人替咱們杜城百姓報報仇,自然,你們剩餘的糧草,咱們也是要帶走的。」

  「好算盤,好算盤,」秦長歌贊,「算無遺策啊。」

  她那個策字還在舌尖盤旋,身側,玉自熙突然一把抓起完顏玉人,一甩手掄了出去。

  正正掄向牆頭那排弩箭!

  隨即騰身而起,身形一縮,整個人縮在完顏玉人背後!

  與此同時秦長歌也動了。

  她看也不看玉自熙扔人的成果,也不向著任何人,黑影一閃,直直撞向完顏純箴身下那堵牆!

  人到,腿出,牆毀!

  轟隆一聲,整面牆都豁然傾塌,坐在牆頭的完顏純箴和身子靠在牆頭的弓弩手立時倚靠不穩,完顏純箴飄身而起,伸手便抓向飛來的完顏玉人,玉自熙立即從完顏玉人身後衣袖一拂,流雲飛袖如鋼鐵般的罡氣烈烈掃向她的手臂!

  立即半空縮手,完顏純箴連美麗指甲都不願傷損著一般,刷的抽身後退,一退便退到了隔巷的客自來的樹上。

  她遠遠回身向前方街道看了一眼,突然面色一變,立即撲身而入客自來院子中樹下的密道。

  那廂弓弩手的在弦之箭被秦長歌釜底抽薪的對牆一擊,紛紛斜射向天,秦長歌撲上前一陣連踹,腳下之力千鈞之重,立時將弓弩手全部踢死。

  玉自熙一把將完顏玉人扔給秦長歌,笑道:「美人我去追!你去通知他們水不能喝!」

  也不待秦長歌回答,青光一亮,已經跟著從密道鑽了進去。

  秦長歌接住完顏玉人,一邊拖著她疾馳一邊笑道:「咱們果然沒看錯,你姐姐其實還是疼你的,要不然她早就可以開口射死我們,還那麼多廢話做啥?把你扔出去,她還真猶豫了一下沒肯放箭……可惜她對你的心意,也就是和她那寶貝指甲差不多罷了。」

  完顏玉人被剛才那毫不憐香惜玉的一掄掄得險些閉過氣去,心傷身傷之下面色死灰,翕動著嘴唇欲言又止,秦長歌點了她啞穴和軟麻穴,讓她閉嘴先——傷心的事想多了,也會死人的。

  她一路疾奔,並不敢停留,雖然剛才和完顏玉人調笑,其實只是為了紓解下內心的焦慮——城破已有一刻,萬一他們喝了水……這後果實在想也不敢想,現在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拚命狂奔罷了。

  不想還沒奔出數步,忽聽蹄聲連響,清脆急速,長街盡頭,一騎黑馬飛奔而來,馬上騎士身姿英挺,披一身明亮華彩的朝霞。

  他右手控韁,左手穩穩的擎著一個碗,看不出什麼東西。

  秦長歌愕然站住,平生第一次露出失措神色,半晌吃吃道:「蕭……蕭玦?」

  不是剛剛攻破城門麼?不是西梁大軍還沒完全進城麼?他這西梁皇帝,征北軍和整個西梁的靈魂人物,全軍之中最重要的人,不是應該在重重大軍保護之下,刀出鞘箭上弦的維護著,接受跪降將領奉上的佩劍,隆重的、威嚴的進城麼?

  怎麼就這樣一身灰土,孤身一人,頭髮上還掛著飛箭插落得碎羽,看起來甚至有點狼狽的出現在她的眼前?

  這人每次出現得,真神奇啊……

  很難得怔在當地的秦長歌,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眼前黑影一閃,隨即馬聲長嘶,一道溫暖而帶著淡淡被陽光曬過的草木和松針清香的風掠過來,一隻手突然遞到她鼻子下。

  「來!喝水!」

  俯眼,看了看水波平靜,一滴水都沒灑出的碗,如鏡的清澈水面,照出他的笑眼,和自己同樣染了塵灰的眉目,他目光明亮深黑,黑曜石一般光彩流轉,滿滿的喜悅和得意。

  再緩緩抬眼,看著那雙眼的主人,目光著重在他乾裂起翹的唇皮上盯了盯,又轉回去看那滿滿一碗水,半晌,才有點艱難乾澀的問,「這水……」

  「你進城危機重重,疲於奔命,一定沒來得及喝水是吧?」蕭玦微笑看著她,一眼都不肯錯開,連眉梢都掛滿喜悅:「我本來想喝的,想著你還沒喝,我怎麼好意思獨享?這井水看起來特別清冽,味道一定也最好,我帶了來,和你一起喝。」

  他把碗向秦長歌再遞了遞,笑道:「你先。」

  不妨卻看見秦長歌晃了晃,大鬆了口氣的模樣,不由一驚,皺眉道:「你受傷了?」

  「……沒有,」秦長歌盯著那長街奔馳辛苦送來,因為那人的牽掛惦記,因那人的不捨得獨享而全然未動,不知道是珍貴還是可怕的一碗水,強自按捺了心潮湧動,輕笑道:「我是在慶倖。」

  「慶倖什麼?」蕭玦笑得有點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在笑我多此一舉,這邊附近就有井,還要騎馬送來,不過我覺得那口井的水,確實看起來要特別好些。」

  抬眼,仔細端詳著蕭玦,彷彿從沒這般嶄新明亮的認識他一般,秦長歌輕輕道:「我真喜歡你的多此一舉……」

  蕭玦目光亮了一亮,目中喜色更濃,突然想起什麼,欲言又止,秦長歌看著他神色,有些心驚,立即問:「怎麼了?」

  蕭玦想了想,才有些訕訕的道:「其實我忍不住……有沾了沾唇……」

  秦長歌笑容一斂,急問:「喝下去沒?」

  「記不清楚了,」蕭玦赧然道:「跑得太急,也許有嚥下一點,唔……我不是撒謊騙你歡心,啊,長歌你怎麼氣成這樣——」

  秦長歌撲過去,一把勒住蕭玦咽喉。

  「吐出來,吐出來!」

  「呃……」蕭玦何曾看見秦長歌這般著急模樣,立時覺得不對,長歌可不是會為了一口水撒潑的人,微一思索下神色大變,撥開秦長歌的手,沉聲問:「怎麼了?水有問題?」

  「你覺得怎麼樣?」秦長歌一伸手就去把他的脈,「有無異狀?運起真氣試試?」

  「沒有,我自己的身體我很清楚。」蕭玦答得肯定,一轉眼看見地下完顏玉人,「到底怎麼回事?」

  秦長歌立即拍開完顏玉人穴道,完顏玉人早已將這一幕看在眼裡,目光中湧動著難以形容的情緒,羨慕、嫉妒、蒼涼、懷念、交織著屬於自己記憶裡不可磨滅的回憶,煙雲般惆悵,她注視著地下那碗潑了的水,默然不語。

  「到底怎麼回事?」秦長歌蹲下身,盯著她的眼睛。

  淡然一笑,完顏玉人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弧度,不知是諷刺她那草菅人命的狠毒「姐姐」還是諷刺自己,她淡淡道:「沒有毒,沒有。」

  雙肩一垮,秦長歌自己都覺得快要軟倒了,一口氣提到現在,這一刻才知道自己原來早已驚出了一身冷汗,風一吹,整個後背都涼颼颼的。

  身後蕭玦一把扶住她,驚道:「她們有計劃在水井中下毒?這得先以杜城百萬人命陪葬!」

  「有種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死百萬人算什麼?帝王之業,白骨築成。」完顏玉人笑得譏誚,「可惜,她是她,我是我。」

  她遙望著肅京的方向,淡笑如霜,「她忘記了,我在杜城呆了這許多年,這一方水土,這一方人,我再淡漠,也會漸漸生出感情的,我也有我在意的,不想她死的人,我也有我喜歡看見的那些少年,如果他們都成為屍體橫陳於昔日繁華的杜城街道,如果那些和我交談過的,對我展開笑容過的人們,或者我親手撫摸過的孩童都死於我的手下,一座城因我而徹底死去,我想我這一生都不能再安枕。」

  「她以為我是她?」完顏玉人笑聲淒厲,「我永遠成不了她,我還是個人,但她早已不是,所以她是純妃,是家族寄以厚望的佼佼者,我卻註定是被遺棄,被埋沒在黑暗中的那一個。」

  她的笑聲漸漸沉下去,低低道:「我是被家族冷遇的孩子,憤而出走,是九夫人的娘,養育我長大,她是李府被棄的小妾,帶著出生不久的女兒回到禹城娘家過活,三歲時九夫人走失,養母念叨了她好多年,等到好容易找到,她已經成為了她父親的妾,養母知道後,吐血而亡,臨去時囑託我照顧她,並要我答應不殺李登龍,後來純妃重新找上我,我才知道,家族一直知道我在哪裡,並注意著我的行蹤,我永遠也不能真正擺脫家族的控制……其實家族現在也只剩下了幾個人,可我從小就怕他們……我害怕完顏家族中人,那種永不消散的陰暗詭秘味道……」

  她縮在朝陽的光輝裡,把自己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影子,陽光壓上她的瘦削的肩,她似乎不堪沉重的往下一墜。

  秦長歌和蕭玦對視了一眼,蕭玦緩緩道:「你,走吧。」

  霍然抬首,眼神不可思議,完顏玉人道:「你……放我走?你不想知道完顏家族的秘密?」

  「我問了,你會說?你說了,你還能活?」蕭玦朗然一笑,「說起來你對我西梁大軍是有恩的,雖說那恩惠不是你的本意,但不管怎樣,咱們托你一線之仁,留得性命,就憑這一點,也不當再難為你。」

  「走吧,帶著九夫人離開杜城,我會知會大軍放你出城。」蕭玦看著她,「完顏家族,遲早會毀滅於西梁鐵蹄之下,你會自由的。」

  完顏玉人怔了一刻,看向秦長歌,秦長歌微笑道:「我現在心情很好,什麼都不想計較。」

  她笑容浸在晨曦裡,少年的臉,少女的眼,眼瞳裡一抹清透嬌豔的薔薇般的麗色,完顏玉人微帶酸楚和羨慕的看著,想著自己寂寞如深井,永無人真正關愛的一生。

  良久,她一聲嘆息,微微施禮,決然而去。

  長街上,只剩下相對的兩人,風拂動彼此衣袂,一寸陽光照在彼此腳尖,以優美的姿態緩緩綻放,一時間兩人都覺得這一刻的場景似曾相識,恍惚間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仿若前世,長街之上少年悲憤轉首,邂逅陽光下清麗少女。

  一段江山征途,由此開端。

  如今兜兜轉轉,征途再啟,昔日重來,一切都以不同,一切卻又都是嶄新的感受,十月異國之城晨曦下的長街之上,相視的兩人,於鐵血戰火跌宕起伏滄桑之後,心境溫軟如綢。

  半晌,蕭玦微笑,道:「長歌。」

  「嗯。」

  「不打了罷。」

  「哦。」

  忍不住哈哈一笑,蕭玦道:「你到底有沒有聽見我說什麼?」

  秦長歌轉過臉來,似笑非笑白他一眼,道:「你當我是豬?說實在的,我本就想和你說,先打到這裡吧,現在補給線拉得過長,很容易出問題,接著又要入冬,北地氣候嚴寒對我將士不利,如果退回禹城休整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明天春天氣候回暖道路翻漿,一樣不利戰爭,倒不如就此罷手,隔段時間再來,把魏家這群男女徹底收拾了。」

  「唔……」蕭玦狀甚遺憾的道:「我還以為你在發癡,正想著趁機佔你點……啊哈哈。」他見秦長歌眼神已經開始陰險,立即改口,笑道:「杜城若是打不下,那是無論如何不能退兵的,折戟於杜城,於軍威有損,我軍必將士氣大沮,只有杜城打下,咱們才算此行有成,杜城的位置直瞰北魏腹地,如今歸了我,哈哈,北魏疆域,指掌之間矣。」

  「看來北魏三大主事人物對於杜城態度不一啊,心不齊則必敗,」秦長歌微笑,「再說,純妃再怎麼算計,始終漏算了一樣,那就是,人心。」

  她緩緩轉身,看著城門的方向,那裡硝煙瀰漫,隱約間可見日光反射的兵器寒光躍動,西梁大軍正在列隊入城,勝利的號角悠長的吹起,那響徹天地的雄渾之聲裡,秦長歌悠悠道:

  「天時、地利、行兵,列陣,都是戰爭決勝因素,都有一定之規可循,唯有人心如水,非巨力可主宰,無論誰,縱有握天巨掌,亦不能輕易將流水握於掌心。」

  蕭玦漠然頷首,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髮,他笑容明亮而眼神深邃,一句言語沉在內心深處,無聲而堅決的,一遍遍說給身邊的人聽:

  「此生我惟願以我足掌天下的手,握住你如流水般的心。」

  乾元四年十月十四,杜城之戰,主將李登龍死,副將章淮及北魏殿前副指揮使單卓等被俘,是日,北魏純妃完顏純箴潛入杜城,謀殺西梁大軍未成後聯合杜城諸將踏營,偷襲反攻西梁大軍,被早有防備的西梁軍縝密佈局請君入甕,兩翼包抄,滅杜城餘軍十萬,完顏純箴重傷率殘部逃脫,自此,西梁大勝。

  乾元四年十月十六,征北主帥玉自熙在杜城西部的百丈山築長圍,又在南面的襄山、龍頭山築城,連接諸堡,完全切斷了杜城與北魏腹地的聯繫,杜城,禹城,衛城,廉城、昶城、定陽六大北魏重鎮,至此全部陷落西梁之手,隨即,西梁開始遷居邊境民眾,兩族雜居,駐軍鎮守,重設管轄機構,並制定頒佈一系列免稅減賦優民惠民政策,迅速安定下惶惶不安的北魏降民人心,自此,北魏版圖上三分之一疆土,從此屬於西梁,那塊輿圖上劃出的楓葉狀的江山,從此成為西梁大帝九龍冠上的最新點綴。

  原本就是第一大國的西梁,如今更是將疆土向北擴張到了內川大陸的三分之一,如一處巨大的陰影,虎據龍蟠於諸國之上,西梁大帝一聲長笑,四海震盪,惶惶不已。

  各國的密探,由此往西梁派得更多更積極,諸國之間,也開始試探交聯,尋求合縱連橫,共禦強敵的可能。

  蕭玦尚在迴鑾途中,一道聖旨頒行天下,杜城一戰,論功行賞,玉自熙郡王那個郡字去掉了,成為西梁首位外姓親王,建翎將軍趙莫言,封太師,諸國歷史上最年輕的諸臣之首,再次神奇誕生了。

  乾元四年十一月末,除去派駐諸城大軍,六十萬大軍在帝駕率領下得勝凱旋,回歸郢都之日,合城歡慶,黃土墊道,清水灑地,監國太子率文武百官出城三十里郊迎,上萬百姓將入城大道的兩側擠了個水洩不通,歡呼之聲,響徹雲霄。

  午時,大軍緩緩進城,百姓們熱淚盈眶的爭相一睹鐵血依舊風采不改的西梁長勝之師,奇怪的是,除了玉王爺騎著他那匹火紅如焰的妖嬈桃花馬妖嬈的出現在大軍之前,接受眾人「興我國威,西梁萬歲」之類的膜拜歡呼之外,陛下和傳奇新太師趙莫言,始終都沒有露面,御駕車輦上的明黃垂簾嚴嚴密密,據說,陛下和太師正在抓緊時間,研究最新的對敵作戰擴張計畫。

  百姓和諸將齊齊肅然,為西梁國能有如此勤謹奉業,熱愛本職,著迷擴張,夙夜匪懈的皇帝和太師而感動得熱淚盈眶。

  午時,禮樂齊鳴,金鼓三響,難得一身正式太子衣冠的蕭太子親自上前,萬眾屏息之中,輕輕掀開輦簾。

  眾目睽睽下,將簾子微開一線的蕭太子,小手突然頓了一頓。

  隨即立即將簾子放下。

  姿態輕閒的轉身,蕭太子面對瞪大眼睛殷殷期盼的民眾,笑嘻嘻的攤了攤手,道:「陛下和太師太累了,正在假寐,本太子不忍心吵醒他們,慶典照常舉行,咱們都輕些。」

  眾人恍然,頻頻點頭,理解理解,陛下和太師太累了,也該休息休息。

  於是接下來的鑼鼓罷歇,百姓齊齊只做動作不發聲,郢都京城大道外,出現了萬眾無聲舞蹈,張嘴歡呼不發聲的詭異一幕。

  沒有人發現,馬上玉自熙似笑非笑對蕭太子比了個手勢,蕭太子滿臉烏雲的瞪了他一眼。

  更沒人知道。

  當夜,冷清清的御書房內。

  包子一腳跳上堆積得如山高的奏章堆,將奏章踩得邦邦響,大罵:

  「丫的搞空城計!丫的居然就這麼不負責任的溜了!留我在這裡繼續當苦力,臭爹壞娘,太過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9 04:30 PM

卷二:六國卷   四十章  綺蘭

      「你說同樣的季節,為什麼換了個國家,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呢?」客商打扮的秦長歌今天第二次解開上衣一個扣得嚴密的領扣,用手小小的搧風,透過時處冬季仍然深綠的叢木,很哀怨的對著那些雖然只是細碎的透過來,卻仍然顯得灼烈的陽光嘆息。

      穿著普通,也是行商裝扮的蕭玦從馬車中探出頭來,先仔細的盯了一眼那個解開的鈕子,順便聯想了一下去年鳳儀宮斷橋雪地上,少女橫陳的晶瑩的玉體,胸前那一點豔紅如雪中梅……不由喉頭有些發緊,目光向下延了延,心裡想著:這太陽不妨再大些……嘴上卻正色道:「北魏地處偏北,南閔卻是往南而行,自然越來越熱。」

      秦長歌瞄他一眼,用目光逼得他紅著臉掉轉頭去,才若無其事笑道:「北魏十一月已經開始飄雪,南閔卻還是裌衣,可惜了新添置的那些皮袍和水貂圍脖,東燕進口,油光水滑,毛皮特別豐美,我本想還穿穿皮草找點貴夫人的感覺,這下沒戲了。」一邊轉頭對身後馬車裡道:「非歡,你若是熱,可別脫衣服,我把簾子給你支起來就成了。」

      車裡楚非歡淡淡的唔一聲,再無動靜,蕭玦嫉妒的扭頭看一眼,卻親自過去支起車簾,一邊笑秦長歌,「什麼貴夫人,秦太師,你自已現在已經是天下最高層的人物之一,什麼貴夫人能及得你一根手指?」

      「有!」秦長歌一揚馬鞭,笑吟吟道:「完顏純箴,純妃娘娘,還是及得上我的手指的。」

      「她算什麼?」蕭玦立即搖頭,「心地下乘,草菅人命,這樣漠視蒼生的人,蒼生怎會選擇她?」

      「群雄並起,技高者得白鹿。」秦長歌微笑,仰首看天際浮雲飛捲,「說起貴夫人,我倒想起各國政壇的女子們……非歡,建熹公主楚鳳曜,你那寶貝妹妹,如何?」

      「她不是我的寶貝妹妹。」半晌,車內楚非歡沉靜的答:「鳳曜個性剛厲,眼光高遠,她若真有心逐鹿天下,倒未必不是你的對手,只是我覺得她未必願意參與諸國之戰。」

      「哦?」

      「我說件事給你聽,」楚非歡聲音安詳的道:「父王當年五十大壽,諸子獻禮,鳳曜當時年紀最小,不過八歲,排在最後,二哥先獻,獻的是玉雕天下疆域圖,那圖上以水晶為海,黃玉為地,碧璽為山巒,極其精緻,尤以離國疆域更為精美龐大,父王極喜,直贊諸子之中,唯二哥龍章鳳姿,深肖朕躬,眾臣也連連逢迎,說我離國疆域廣大,水軍雄厚,離國男兒尤其壯健,他日揮師天下,區區山海,不當健兒一踏矣,但當時我卻看出了,二哥故意將隔開離國和諸國之間的離海以及離山,都造得小了許多,看起來,我們離國並不是遠遠僻處海疆之一隅,也並無飛鳥難渡的高山阻隔,倒像戰船一啟,便可揮師西進,參與逐鹿一般。」

      他語氣淡淡,卻有藏不住的諷刺,西梁的皇帝和太師興致勃勃的聽著海疆之國的皇室秘事,秦長歌笑問:「鳳曜做什麼了?」

      「輪到她獻禮,她上前,從懷裡掏出一個繡帕,帕上繡著金龍飛舞,她立於殿中,昂然對父王道:陛下,這繡帕是鳳曜繡了整整一個月,和來自中川的最好繡娘學繡,戳破手指很多次才繡成的。」

      「父王當時很歡喜,他一向寵愛這個最小的女兒,便伸手去接,鳳曜卻突然扭身,將繡帕往還站在一邊洋洋得意的二哥眼睛上一蒙。」

      兩人聽得都是一怔,對視一眼,秦長歌想了想,目中生出激賞之色。

      「當時滿殿的人都怔住了,父王怒道,曜兒你這是做什麼!」鳳曜不急不忙的答,「女兒覺得,這個禮物,現在獻給二哥更合適。」

      蕭玦咦了一聲。

      楚非歡冷笑一聲,語調悠悠,「滿殿愕然中,鳳曜笑道,女兒是覺得,二哥被帝位這東西,給迷昏了頭,閉目塞聽,自以為是,看不見也不想看見離國真正的狀況,全國的人都知道離海茫茫,萬頃之遠;離山巍巍,萬仞之高;輪到他,離海就成了水池,離山就成了土坡,只看得見帝位看不見事實,他要眼睛何用?不如小妹把這飛金龍的遮眼布,直接送了他罷!」

      「好!」蕭玦大笑,「久傳鳳曜公主女中豪傑,智勇雙全,如今聽來,果然不虛!」

      「鳳曜說完,不管滿殿靜寂,又是一笑道:給父王的壽禮,雖然給二哥搶去了,但不獻禮是女兒不恭,女兒現今就送上女兒認為的最好,最合適,最珍貴的禮物!」

      「她霍然拔出腰間短劍,一劍砍碎玉雕輿圖!」

      蕭玦啊了一聲,秦長歌短暫的讚嘆了一句。

      「真乃非凡女兒也!」

      「……當時滿殿人都呆住,鳳曜的母親華妃幾乎急昏過去,正要請罪,便聽八歲小女朗聲道:父王,女兒今日為你,碎去這用心惡毒,完全失真的輿圖,是為免我離國上下夜郎自大,自驕自矜自我迷醉,對著這假圖,忘記離海離山的艱險難越,擴張之心無謂膨脹,最終以區區僻處海疆之國,區區六十萬軍力,棄長就短,擅動刀兵,妄圖以水軍翻越陸地高山,再參與陸戰,最終導致滅國之禍!」

      「這就是女兒送您的禮物!」

      「……她踩著滿地碎玉,跨前一步,盯著父王,問:此禮,救我六十萬軍,救我三千萬民,救我離國兩萬里國土,父王,可好?可珍貴?可喜歡?」

      「父王,可好?可珍貴?可喜歡?」

      長空之下,驕陽之中,南閔的微帶潮濕黏膩氣息的風裡,那些天下最強,從無畏懼的人物,於縱論世間各女子的此時,恍惚間聽見很多年前,那個碧海萬頃的國度,金瓦珠牆的大殿之上,八歲女童,挺著筆直幼小的身軀,目光如劍聲音琅琅,寥寥數語以風雷之聲不斷迴蕩於高遠金殿,一句凜然無畏的問話,便問啞了那許多年長兄長,問啞了滿殿文武,問啞了君臨一國的離國老王。

      少女英姿,凜然天下,英風豪越,令人神往。

      「可惜遠隔高山大海,否則與這樣的女子於沙場放懷一戰,倒也未必不是人生快事!」蕭玦三句話不離打仗,目光灼灼亮如星辰。

      「你大約是沒機會了,也許可以指望下你兒子。」秦長歌微笑,「溶兒對離國很感興趣。」

      蕭玦的臉黑了一黑,他自然知道為什麼蕭溶對離國感興趣,這令他著實有些鬱卒,太不公平了,只因為自己在蕭溶的生命中出現得稍微遲了一點,「父親」那個最偉大的位置,便被人捷足先登了,在蕭溶心裡,只怕乾爹要比親爹還要重要些吧?

      乾爹當然好做,乾爹只負責寵他就得了,親爹要逼著他學史學武學政務,親爹要在他做錯事的時候吹鬍子打屁股,親爹這個差事,吃力不討好,早把太子爺得罪狠了。

      何況這次,把太子爺繼續丟在御書房監國,自己賴著長歌跟來南閔,溶兒要是沒在御書房指天大罵砸東西踩奏章,他就不姓蕭!踩就踩吧,早就知會各州,遞上奏章時記得用結實一點的牛皮紙,不怕踩。

      自北魏戰事告一段落,偷溜三人組在昶城就離開了大軍,昶城和南閔接壤,秦長歌早就打算從這裡取道南閔,去為楚非歡尋「踏香珈藍」,據說南閔大祭司那裡珍藏有一株,上次因為幽州暴亂事件,無暇他顧,很可惜的被陰離突破圍困逃脫,這次秦長歌只好親自來了。

      其實偷溜三人組根本不是同時離開軍營的,最先跑掉的是非歡,經過昶城時,他說出去吹吹風,吹著吹著便不見了,可惜秦長歌何許人也?她早知道非歡不願拖累她的心意,別說楚非歡去吹風,就是說去方便,她也毫不臉紅對照跟,而蕭玦,時時刻刻將秦長歌念在心上寫在眼睛裡,秦長歌失蹤不過一刻鍾他便發覺了,他比秦太師有良心,秦太師連個招呼都沒打就跑了,他還記得打個招呼,不過也就是在主帳內的軍報上胡亂畫了個「我走也」,便也丟下六十萬大軍和一大堆戰後事務,溜之乎也。

      他走後,妖嬈的紅衣男子,聽著軍士惶然的回報皇帝和副帥都失蹤的事宜,對著那個幾乎辨認不出來的三個字,妖嬈的剔了剔指甲,將紙揉成一團,溫柔的塞進了來報的士兵嘴裡,媚笑道:「記住,千萬記住,人沒丟,人在大營裡班師回朝了,萬一你記錯了,我下次塞進你嘴裡的,就不是紙團,是火炭和砒霜。」

      於是西梁皇帝和太師失蹤之事,硬生生被壓了下來,於是三人組在打下北魏三分之一版圖之後,瀟灑的揮揮袖子,去南閔旅遊了。

      秦長歌看見追上來的蕭玦,很是無奈了一陣子,問他:「你來幹嘛?」

      「我來報仇。」蕭玦答得臉不紅喘,「去年施家村之事你忘記了?我生平未曾吃過那般大的虧,我得找回來。」

      「你策兵八十萬,踏平南閔就是,」秦長歌攤手,「豈不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蕭玦搖頭,語氣鏗鏘,「丈夫報仇,當親身為之!」

      秦長歌懶得理蕭皇帝的藉口,報仇?報什麼仇?倒是要去陰離的玄鏡宮,會先路過南閔猗蘭谷,蕭玦,想必是不放心吧。

      此地,已經進入南閔腹地,向前三十里,便是猗蘭谷的勢力範圍。當初,施家村雨夜,楚非歡對中年男子的一番預言,令他急急回國,這段時間卻一直未曾聽見「上善家族」有何異動,除了陰離前段日子出現在西梁邊境有些異樣之外,南閔政局,看來風平浪靜。

      秦長歌卻不認為楚非歡當日之言是為了救她而胡謅,因為那日之後,楚非歡狠狠病了一場,何況,若非實在有根有據,中年人,豈是為人一言逼走之人?

      淡若梨花的水三公子,雅緻如蘭的水三公子,天下最好性兒的水三公子,上善之族的光輝所在,全天下景仰推崇的白璧般無暇明珠般璀璨的水三公子。潛伏西染官吏衙門操持師爺賤務的水三公子,插手秦長歌叩閽事件,放出蘊華害秦長歌下獄的水三公子,暴雨之夜舉手將施家阿公全家滅門的水三公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破秦長歌五行大陣的水三公子。

      哪一個,才是真的水三公子?

      他在整個事件,甚至在三年前那場迷霧般的謀殺案中,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

      一個他國巨族的非凡人物,一個和秦長歌前世只有一面之緣並無仇怨的人物,一個聖人之名傳遍天下,如珍惜自己羽毛一般珍惜聲譽的人物。為何會在三年之後,選擇踏入這趟渾水,以絕殺手段,將本就亂麻一般的纏局,攪得更亂了幾分?

      也許,這將是註定要糾纏很久謎團,也許,南閔之行,很快便能將答案揭曉。

      秦長歌眯著眼,看著傍晚南閔山野之間,慢慢升起的霧氣,那些本就油綠葉子越發深翠,葉尖帶著點妖異的暗紅,彷如一雙雙詭異的眼,在漸漸混沌的夜色裡,將來往行人不住窺視。

      「還好,這個季節,大約是沒有瘴氣的,」秦長歌端詳了一下,確定那霧氣只是山間嵐氣,「不過據說再往南走,玄鏡宮所在,一年四季都有瘴氣,尤以冬春兩季最為厲害,那裡沒有蒼翠蓊鬱的樹木,只有大片亂石堆積成山嶺,長久的雨淋日灸,溫熱重蒸,加上無數毒蛇毒物的痰涎矢糞灑布期間,釀成毒氣,聽說連溪水都色澤不對,不是濃綠就是深紅,腥穢逼人,彩蠱教的妖功,就是在那裡煉成的。」

      「總是要見識一下的,」蕭玦無所謂的道:「陰離那個武功,我看我還能對付……」他說到一半突然止住,於此同時秦長歌豎起手掌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四周的環境立時安靜下來。

      一靜下來,便感覺四周流動的空氣黏膩,風裡似乎都帶著嘶嘶的聲音,昏黃的夕陽一輪殘照,掛在奇形怪狀的飛鳥撲飛的翅膀上,那些翅膀每次搧動,都響起輕微而遙遠的鈴聲。

      鈴聲輕細,卻帶著梵唱秀的高遠空靈節奏,隨鳥的高飛而振動不休,在雲端和樹梢漫天遍野的響,那些鳥姿態宛轉,在半空中不住蹈舞,越舞越近,聲音也越來越清晰,聽來宛如佛光沐浴裡,黑髮潔淨的女子們,正啟唇齊聲吟唱。

      「鈴鳥。」

      秦長歌和蕭玦對視一眼,與此同時車簾一掀,楚非歡蒼白的臉靜靜的探出來,向被那黑壓壓鳥兒遮沒的天空看了一眼,輕輕道:「不宜再向前,這是南閔大族發生巨變,阻止閒人前進的禮節。」

      「眾鳥所舞,行人止步,若有違背,眾神所詛。」

      蕭玦冷笑一聲,「好大的口氣,眾神?他是哪門子的神?」

      楚非歡只是靜靜看著那鳥的數量,皺眉道:「放出這許多鳥,三十里外阻客,一定是大事,看這樣子,短期之內,要麼繞道,再想前進一步,對方都不許。」

      「不是上善之族麼,這麼霸道」,秦長歌一笑,「倒像剪徑的強盜:此鳥我放,此樹我栽,要想路過,留下路財。」

      蕭玦忍不住哈哈一笑,楚非歡無奈的看秦長歌一眼,道:「你又裝傻,你又不是不知道水家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地位,換成別人,只會覺得敬畏榮幸,哪裡會不聽。」

      「這是挺像三公子之類的行事風格,以這等風雅手段拒客警戒,也不血林淋的說什麼違者必死,來個,『眾神所詛』,唔,很好,死了也是神靈懲罰,和水家無關,多高潔啊。」秦長歌笑嘻嘻的看著那些鳥,「我們今晚吃烤鳥兒好不好?」

      蕭玦立即道:「我會烤,不要你烤,十年前你烤過一次魚,從此我再不敢吃魚。」

      秦長歌瞪他一眼,蕭玦面不改色的堅持,楚非歡默然半晌,輕輕道:「其實也不是那麼急的……還是繞道,或者等等……」

      「繞道?那要繞到中川去!」秦長歌一口否決,「至於等,非歡,誰知道水家出了什麼事?萬一等上三個月?我們不能等。」她望著那些鳥,始終在前方十丈處盤旋,顯然意思是:到這裡為止,再進有危險。眯了眯眼,秦長歌正準備有所動作不想身邊,蕭玦突然一掀長袍,朗聲一笑,大跨步的向前走,正正走到十丈處,飛鳥盤旋的範圍內,隨即,靠樹一坐。

      「呼啦」一聲,漫天飛鳥立即尖嘶著俯衝而下!

      「一群鬼鳥,也配欺我!」大喝聲裡蕭玦突然由坐姿騰身而起,身形劍般的一轉,轉眼已經竄到了黑壓壓的鳥群中,他伸出的雙手迭起漫天掌影,飛花逐葉,快得令人難以捕捉那運行的軌跡,只看見漫天裡突然下了一陣五彩的羽毛雨,紛紛而落的翅羽裡,鳥們嘎然尖叫著,掙扎著逃脫那雙迅捷得可怕的手,快速的衝向高空,不敢再接近,卻也不敢離開的哀鳴著不住盤旋。

      而蕭玦大笑落地,雙手各抓著數隻怪鳥,鳥毛都已被撥光。

      秦長歌搖頭,笑,「行動力真是超強。」

      轉目看楚非歡面有憂色,微笑道:「非歡,別擔心,憑我們三人,天下哪裡去不得?」她一指那些倒楣的鳥,愉快的道:「乾糧早就吃夠了,今晚打牙祭!」她一邊漫不經心的討論吃,一邊卻將衣袖頭髮全身上下,全部細細的整理一遍。

      楚非歡不再說話,回車裡不知搗鼓什麼去了。

      那廂,抓著光禿禿待人燒烤的鳥,蕭玦興致盎然的一踢身邊樹身,立時落下許多斷枝,他嚓的點起火摺子,立時起了一陣蓬蓬火焰,手腳麻利的將鳥穿在樹枝上抹了鹽不住翻烤,蕭玦抬眼笑道:「如何?這許多年,我當初的戰場手藝,都沒丟下呢。」

      他看似滿不在乎的烤鳥,卻有意無意間選擇了一個最好的位置點火,身前身後全是樹,前方還有斷落的樹樁,而他堆積起的生成火堆的樹枝,奇異的堆成金字懸空狀,隨意挑起一根樹枝,便可翻成一張火網!

      這裡的三個人,當年都是百戰血海中走出來的人物,能立於天下頂端俯瞰眾生的絕頂之人,從來都不會是簡單愚鈍的,輕敵這樣的毛病,自然絕不會犯。

      敢睥睨一切的做,也會謹慎小心的應對,戰術上藐視之,戰略上重視之,毛太祖的格言,於另一個時空,亦被另一個開國皇帝所圓熟使用。

      看似談笑風生的在烤鳥打牙祭,實則早已蓄勢以待,長夜沉沉,一頓烤鳥,烤的將會是警告者與挑戰者的耐性和應對。

      火光映得微笑等待的三人臉色酡紅,連楚非歡都似乎泛出了些微血色,不過那三人,沒有一個坐立不安看遠處的,都看著大廚烤鳥。

      火堆之上,樹技串著的鳥兒,被烤得滋滋作響,漸漸冒出油來,一種帶著樹葉草籽的清香飄散氤氳,香氣裡秦長歌斜斜靠在樹上,誇張的吸了吸鼻子,輕笑,「好,這鳥不吃葷,肉一定香得緊!」

      「諸位卻吃葷,連聖鳥也要烤了吃,就怕香過頭了,忘記回去的路怎麼辦?」

      半空裡語聲未落,嘩啦啦突然一陣亂響,隨即天上刷的砸下無數黑色細小物體,直接砸在火堆上,頓時將蕭玦精心佈置的火堆砸倒砸滅!

      隨即,那些鈴聲、鳥振翅的聲音、尖嘶的聲音、遠處的風聲、樹葉簌簌搖動的聲音,草叢和樹根深處蟲子唧唧低鳴的聲音、自然環境所擁有的一切聲音突然都神奇的消失。

      宛如被一柄巨刀,霍然一砍,萬靈噤聲。

      天地彷彿轟隆一聲被突然裝進了一個密不透風毫無聲息的巨型銅鍾裡。

      四周,頓時沉浸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



卷二:六國卷   第四十一章  妖花

      被扣進悶罐子裡是什麼感覺?

      黑暗、窒悶,拘束、無聲。世間什麼感受最會令人心生恐怖?安靜,絕對的安靜,不僅沒有人聲,甚至連萬物生靈都完全無聲的安靜就如此刻。

      明明就算什麼聲音都自動消失,最起碼也該聽見自己的呼吸之聲,然而,沒有。

      空氣沉重而黏滯,彷如糖汁一般緩慢流動,那些一直不絕的風聲也停歇了下來,於夜的沉黯幕布里,抽出比夜色更黑的細絲,一道道將人捆縛。

      時間好像突然走快了一步,明明一刻前,還是黃昏,夕陽殘照一線微光,轉眼間,夜已深。難道,是不知不覺間,生命已經消失?所以,墮入永恆黑暗?

      否則,怎麼會連自己的呼吸,都無從找尋?

      無窮無盡的黑,辯不出輪廓,極度的空和沉,令人迷茫而不知所以。遠處突然有了聲音。

      彷彿只是一聲笑聲。

      一聲笑聲,輕,而短,似有,若無。

      那聲音,不算清朗不算明亮不算華麗不算綿柔,也並非旖旎誘感惹人遐思,卻聽來低沉悅耳,無限優雅,彷彿一幅上好的九華錦,輕輕拭過釉面明潔的名貴瓷器一般的,滑潤熨帖,光華暗隱。

      只是一聲笑,令人窒息得要發瘋的沈默的黑暗裡便彷彿突然開啟了一道光,推動人的腳步,不由自主向著那笑聲裡的美好追尋。

      秦長歌和蕭玦,緩慢的動了。

      黑暗中楚非歡目光清澈明亮,如星子不斷閃耀。

      笑聲響在西南方,那兩人尋覓著一路前行,前方黑暗空洞,不知從哪裡生出了風,風聲聽來盤旋如舞。

      「蓬!」

      目光茫然走在稍前一步的秦長歌,突然身子一斜,消失在地平面上!

      蕭玦立即伸手去拉,卻不知怎的突然一滑,也傾身滑落!

      轟隆隆一陣滾落的聲音,無休無止令人心驚的一路跌落下去!

      笑聲盡頭,是為絕崖!

      「嚓!」

      宛如黑暗中天神之手微笑著擦亮了火摺子,點燃了月亮的明燭。

      漫天的星光立如燭火騰起閃爍。

      原本的漆黑之色自天際緩緩剝脫,剛入夜的淺淡暮色,一點點如渲染般的塗上色彩,天上的浮雲如碎雪,月色卻斑駁嬌豔如桃花,蒼穹幽浮,殘星零落。桃花般的月色下,油綠深翠的闊長葉面上,冉冉凸現淡白的人影。

      藹藹浮光溶溶月,灩灩雲霞深深雪。

      沉沉靜夜,曉風清淡,仙姿瓊葩,有美一人。

      天地交合之處,一片深黑暗昧,唯有光源所在,一抹筆直銀亮。

      銀冠素袍銀玉帶的男子,如一幅仙家筆觸的名畫般立於柔弱不堪風的碧葉之上,帶著悲憫而朦醃的神情,微微望向山崖之下。

      「咚!」

      流光一抹,極星彈射,黑沉沉山崖之下突然青影一亮,宛如飛石力擲,瞬間橫越絕崖,長空直襲素袍男子!

      與此同時一直沉靜坐於落葉之上的楚非歡,袖底一抬,白光曳著燦亮尾羽,直打素袍男子前胸。

      青影如電,電射而來,速度超越人力所能達到的極致,人在半空黑絲一展,一個圓滿的弧度,化成一道深黑的光幕,鋪天蓋地,幻化成無數同樣的光影,大圈套小圈,小圈生大圓的套向男手頸項!

      「刷!」男子伸指,夾住白光。隨即身子一斜,衣袂翩翩倒飛而起,以詭異的角度做無數個連閃,每次身形的閃動都細微卻準確,間不容髮的避過了那些虛虛實實,不知哪個是真的套圈。

      漫天團影齊齊落空,秦長歌突然露齒一笑,雙手一張,沾滿爛樹葉和淤泥的手髒兮兮的往男子臉上便抓!

      那手上明明應該是泥巴,卻又生出碧綠磷光,怎麼看怎麼不對勁。

      男子微微露出嫌惡之色,一抽身飄然後退,他身法極其優美,靈秀輕逶如飄落的梨花,只是雖有梨花悠然清冽風姿,卻又不減飛速,一眨眼間已流光般退出數丈。

      然而身後,蕭皇帝砰的踢飛了一樁腐爛了半邊的大樹!

       對面,楚非歡突然再次衣袖一揚,向上空發了道白光。樹倒,那些腥臭的爛葉子臭枝子嘩啦啦的向男子倒下來,男子背後卻彷彿有眼睛,也不回首,衣袖一拂,半空中硬生生登雲般的拔起丈高。

      這一撥起,恰恰遇上向他面門呼嘯而來的白光!等於將自己大好頭顱送上去一般。

      男子反應奇疾,半空深吸一口氣,呼的降下三寸,白光掠髮而過,帶起青絲幾縷,呼的一聲釘在了對面樹上。

      天羅地網算計精準的三招精巧避過,秦長歌的笑聲卻也到了。她雙臂一張,黑絲成網,等君入甕!

      這時楚非歡又是兩道白光,完全對空虛發,卻封死了所有退路,無論他往哪裡躲,立即會以肉身相撞!

      而蕭玦,冷笑著出現在頭頂一株大樹上,抱臂冷睨,揚眉相視。

      目光如水波般一掠全場,素衣人再次半空旋身,手指一擎,掌間突然出現一面鏡子,鏡面凸凹,成無數細小稜形,在半空滴溜溜旋轉,月光頓時被轉成了無數激射的碎片,四面八方的濺開去。

      秦長歌目中也不禁露出驚異之色,從對戰到現在,素衣人被自己三人連環逼攻戰術逼得一口真氣始終沒有來得及換過,在半空中騰挪遊移毫無滯礙,真氣綿綿不絕也就罷了,居然還能使出如此大面積的月光斬!

      只是那激射的月光,竟無一縷是沖自已三人而來,所為何意?

      秦長歌心生警惕,然而接著便眼睜睜的看見素衣人終於因為真氣難以轉接,直直下落,跌向她的黑絲之網。

      機會在前不可錯過,秦長歌一眼瞄過四周發覺沒有並狀,立即上前,雙臂一振,「溫柔的擁抱」了素衣人。

      與此同時。

      一聲輕微的聲響,千萬個黑絲精準而完美的套上對方頸項。

      低眉,看了看頸間那線黑色,男子一抹笑意,淡若素梨。

      身後蕭玦則在鼓掌,「好!」

      他笑得明亮,亮過月光,目中有欣賞之色,這天下無論誰,躲過他和秦長歌圍攻,同時還完美應付了楚非歡出奇毒辣計算精準,專挑死角和退路攻擊的暗器而毫髮無傷,都已值得驕傲。

      先前,假作滾落絕崖的秦長歌,一腳踢下斷樹偽裝跌落,本想就此瞞過對方,不想對方並不輕敵,竟然不惜現身,也要查看自己幾人的生死,秦長歌怎敢將非歡置於那人攻擊範圍之內,和蕭玦對視一眼,蕭玦立即一掌拍出,雄渾真力颶風剛卷,將身手輕盈的秦長歌遠遠的送了出去。

      僅是那一送,融合兩大高手全部功力的極速行進,速度可比撥地而起的龍捲風,遠超秦長歌和蕭玦平日單獨一人能夠達到的速度,不想對方竟然輕輕鬆鬆便躲了過去。如此清妙,如此強絕,如此意氣高潔,風華迥徹,對著殺身之器圍攻之人亦能笑若和風,明明風神清越不與群芳同列,然而眼神溫存悲憫,彷彿切身感知塵世悲歡哀苦,憐我世人之憂患,轉側間莫大心傷。

      將高遠與和藹,悲憫與超拔,奇異而又和諧的融合於一身。

      心明如鏡,智識似海,悲憫萬物,不染塵埃。

      水鏡塵。

      秦長歌目光感慨的注視著他,想起很多年前,最後一次諸國混戰中,本已將大敗的南閔神奇的翻轉不利局勢,還從北魏手中多奪三郡,當時她正因為一塊絕世明鐵,跑到中川尋絕頂匠人,當時的戰場螭郡離中川的舞陽城很近,大戰之時她也曾遠遠觀戰,只記得萬軍陣中,不著盔甲的素衣人指揮若定,運籌非凡,輕衣素袖穿行鐵甲陣中,身姿側影豐神潰絕,最後戰勝之時,他遙遙回首,對著自己一手造成的無數橫屍的血染戰場,一笑悲憫。

      ……就像方才,他那一笑……

      有什麼念頭閃電般一亮,悍然砍裂思維的罅隙,比先前還要鮮明的警兆頓如湘水般奔湧而來,秦長歌霍然抬頭!但是已經遲了。

      月光碎片,遠遠激射,射於草木繁茂的山崖。立於樹梢的蕭玦,突然身子一傾。而秦長歌,則忽然被什麼絆了一跤,手一鬆。接著便有一個好似很柔軟的拳頭,嗵的一聲撞到她的後心,力道不大,卻逼得秦長歌必須放開水鏡塵。秦長歌不肯放。她惡毒的將手中黑絲一緊。抓緊你我才有機會繼續!蕭玦和她一個心思,他突然被隱形的東西往樹下拖去,蕭玦立即撥刻去斬,那東西一縮,一縮之時蕭玦什麼也不管,一劍順勢砍向水鏡塵。

      「譁!」

      四面突起尖嘯之聲!接著又有彷彿藤蔓爬行,或是繩索飛越的聲響,刷刷刷刷幾聲,月色下鋪天蓋地紛繁的黑影一陣亂閃,已經纏上蕭玦手臂。那東西一觸體膚,蕭玦立時覺得手臂麻癢,宛如無數小針在刺,麻癢之後便是僵木感,大驚之下再顧不上砍人,回刻飛斬藤蔓。而勒緊黑絲的秦長歌,突然聽見水鏡塵溫和的嘆息了一聲。他閉目卻不是等死的閉目。他開始念大悲咒。

      秦長歌則無奈的笑,無奈的鬆手——背後就在她剛才勒緊黑絲的那一刻,突然有巨大的吸力衝來,彷彿有巨神在努力吸氣,或者地獄開啟,正想猙獰的想將她吸卷而入。

      秦長歌心神全在前方水鏡塵,因為她知道背後沒有任何物體,然後那吸力真真實實存在,力道強大,那種背後生出黑洞般的漩渦和巨獸灼灼窺視的感覺,令人心生寒慄。

      蕭玦一刻斬斷藤蔓,一抬首看見秦長歌被吸得往後一仰,大驚之下長劍出手,奪的一聲釘在秦長歌身前地面上,大喝:「抓住!」

      秦長歌立即伸手去抓長劍,不防水鏡塵手一揚,指間突然出硯一個精緻的琉璃小瓶,瓶中瀉下青色石露一滴,落於長劍劍棲,柄上立時起了青青霧氣,秦長歌的手剎那間就縮了回去。

      縮回去才聽見水鏡塵溫和的道:「沒有毒的,我不用毒。」

      秦長歌大恨,左足千斤墜用力一跺,直入地面,穩住自己的身形,以抗拒那巨大的吸力,右腳騰空將劍尖踢起,踢起那一霎劍光忽轉幽綠之色,直衝水鏡塵而去,綠光大盛裡秦長歌冷笑道:「我這個有毒沒有毒?」

      「還是沒有毒。」水鏡塵輕笑,很溫和很同情的道:「你踩錯地方了……」

      話音未落,轟隆一聲,整個地面突然神奇的抽去一層,地下露出無數橫絲豎絆的巨大的綠色技條藤蔓狀的物體,那些東西彷彿見不得光一般在被抽開的瞬間立時糾結成一團,惡狠狠的將一條腿踩進去的秦長歌絆倒!

      隨即彷彿有大地妖神提起裙裾般一提,綠色妖枝們嘶嘶的被連扯帶拉成網,牢牢裹著秦長歌全身,將她裹得連手指都動不了,隨即又將地面之上所有物事,連同那此火堆啊鳥骨頭啊行李啊亂七八糟打包在一起,刷刷的向後飛退,呼的消失在黑暗裡。

      又是呼的一聲,蕭玦一腳踢開幾條糾纏不休的枝蔓,捂著手臂衝過來!

      水鏡塵衣袖一揚,飛身而起,躲過蕭玦,再次立於翠枝之上。

      蕭玦根本不管他,只大力往飛捲的綠色藤蔓上一撲,明知那藤蔓帶毒,仍無所畏懼的撲上,不顧那毒辣的倒刺立即肆虐的鑽入肌膚,沉聲一喝,稗掌之間已經毀去一大塊綠色麻團,一眼看見深綠之間雪色肌膚一閃,目光一喜,立即努力的伸手去夠秦長歌的手。

      然而那綠色妖枝實在太多了,整個樹林,浮土之下的地面,全部被這東西佈滿,毀去一大團還有更大一堆,立即撲上,這些手臂粗細也如手臂靈活的千萬枝條,不放過地面任何一個物體,呼啦啦的從後罩上,將趕來的蕭玦也一陣亂裹,這東西中人之後立即渾身麻癢,蕭玦頓時身子一僵。

      完全失去動彈之前,他拚命伸手,扣住了亂糟糟妖綠色之間露出的秦長歌的手指。

      「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的聲音瞬間被隆隆捲過地面的藤蔓一同捲去,消失在十丈之外山崖之上。那裡,突然出現了一朵碩大無比的花形物體,佔據了整個山崖,花瓣妖嬈豔麗,佈滿眼狀花紋,花蒂之處一道血紅橫溝,有如血盆大口,暗夜下這花看來便如生有無數雙眼睛的詭奇巨獸,正微笑著等待自已今夜送上門來的大餐蕭玦和秦長歌。

      那些潛伏地下的綠色枝條,正是由它的花根處伸展而出,佈滿了整個林中地面。

      飄身而起,姿態莊嚴,水鏡塵悲憫的看著那兩人消失的地方,悠悠笑道:「是老朋友吧?險些又在你們手下栽一次,在下這許多年來,兩次被制,兩次都是閣下們所賜,實在難得……可惜,此生此世,註定要永別兩位風采了,英年早逝,折於中途,真真人間扼腕憾事。」

      月光照上他晶瑩肌膚,翩翩佳公子眉目之間,溢滿惋惜。

      他突然揚眉,輕咦了一聲,目光在林中細細搜索。

      「還有一位呢?」

      衣袖一拂,正待楓落。

      遠處突然傳來悠遠梵唱,空靈,肅穆,帶著悲憫塵世的淡淡憂傷。

      水鏡塵欲待尋找的身形,頓了一頓。

      他於樹梢之巔回首,望了望聲音來處,臉上浮現出奇異的神情,憂傷、憎惡、猶豫、無情……隨即他輕輕嘆息一聲。

      饕餮花長年沉睡,只有在極亮月色照上花一蕊之時方才開啟,一旦被驚醒,會瘋狂饑餓,吞噬所有經過的活物,這種花年歲越長,威力越強大,而嘯風崖這一朵,已經生長百年有餘了……

      乾天鏡,擊碎月光,照上花一蕊,饕餮甦醒,萬物難存。

      那個不良於行的男子,一開始就被拖了去吧。

      雖然有饕餮花最討厭的,「碧露」護身,但被驚醒的饕餮花,還是不要靠近的好……

      桃花般的月色下,梨花般的男子,溫和的笑著,輕輕撥起因為蒙著一層青露,而被綠色枝條紛紛避開,棄如敝屐的絕世寶劍。

      「我拿去,給兩位做英雄塚吧……」

      月光如綢,一匹嫣紅桃花綢,溫柔的拂上他溫存的容顏,遙立高枝之上的他,閉目嘆息的神情,高潔如雪……

      宛如聖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9 05:18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4-29 05:19 PM 編輯

卷二:六國卷   四十二章  距離

      被饕餮花肆虐過的山林,彷彿抽去了筋骨的大地,地下陷出一個個銅盆大小的坑,那些綠色的技條看似無害的縱橫於其上,以一種妖異的姿態,靜靜吸收月色精華,看來饕餮花肚子還沒飽。

      林子裡一片寂靜,連蟲鴆聲也不聞。已經沒有蟲子了,都和西梁的皇帝太師一起,被吃了。

      某棵腐壞了半個樹身的樹洞裡,突然微微有了動靜。

      那個非常污濁,佈滿不知什麼顏色樹液腐葉的,令人看一眼都恨不得逃脫的樹洞裡,突然探出了一雙手。

      清瘦的,秀氣的,蒼白的,可以於月光下看見淡淡青筋的手。

      手緊緊的抓住那早已腐爛的樹身,對自己抓了一手淤爛惡臭的物質也不理會,只是用力的,艱難的,一寸寸摸索,一寸寸挪移,直到挪出了自己的身子。好容易從樹洞中完全爬出,滿身上下青青綠綠已經不知道都是些什麼東西,他卻彷彿根本沒看見般,依著樹,吐著長氣脫力的滑下。

      他一仰首,月色勾勒出驚心秀麗的輪廓,微微淩亂的鬢髮浸出細密的汗水,襯得眉睫深黑。

      楚非歡。

      站不起來的人,因為視野方向和接觸地面的面積都和直立的人不同,楚非歡比秦長歌蕭玦早那麼一霎,發現了那記落空的月光斬的秘密。

      然而也只早那麼一霎,楚非歡發現身下有東西有異動想提醒秦長歌時,巨大的妖花產生的吸力已經讓他胸口劇痛無法開口。

      隨即秦長歌一腳踩落妖花的觸鬚,自己將自己陷進了陷阱,蕭玦為救她也將自己帶落。

      楚非歡幾乎立刻選擇了逃離。三年之前他不知道逃離是什麼滋味,正如那時他也不知道污穢、饑餓、被人揍是什麼滋味。可是沒關係,三年的苦痛時光教會了他在最惡劣的環境中,為生存而對原則步步退讓,只要能活下來,能等到自已想等的,怎樣都沒關係。不懂,不願,那就去學,去勉強自已接受。哪怕在很多寂靜獨處的夜裡,想起往事而心中淚流。

      就如此刻,他在那一霎決定了不去救,背對著她爬入樹洞。爬洞的那一刻,他突然想,假如站在她身邊的是自己,假如撲過去的是自己,假如伸手去拉她的是自己,……沒有假如。這一生,也許都沒有假如了。

      當年一劍光寒震九州,冷眼笑看紅塵亂的少年,在三年之後她陷身危險之時,只能背對著她,倉皇的選擇逃離。她那一刻,想必只看得見滿面焦灼撲向她的人,只看得見那般不畏生死,上天入地下黃泉的決然陪伴吧?

      楚非歡的手指,深深的扣進那此腐爛的樹木紋理裡,指尖微微沁出了血……

      然而他的面容依舊平靜如恆。

      要逃。總要有人留得自由。不能三個人都落入險境。

      不能陪她舞劍如飄風,不能陪她策馬似流光,但,他可以選擇別樣的方式去保護她,如此刻,三年的乞丐生涯,讓他經受住了這般的令人難忍的污穢腐臭氣味;三年劣境,讓他懂得如何在最不利的環境中發現生機保全自己;所以他才能在那短暫一霎間,發覺綠色妖枝很討厭腐爛的東西,凡是半腐的村周圍,都有一小塊地方沒有那枝條。

      楚非歡靜靜的坐在那一小塊地面上,小心的不讓自己碰到任何妖枝,他仔細的看了看,發覺這個林子,很多樹都有點腐爛,而腐爛的樹旁,都有點隱約的骨骸,獸類為主,也有人的,只是很少,一節指骨之類的,南閔之地,本就以陰森詭秘,妖物眾多著名,所以三人先前看見這些東西也沒在意,死人骨頭對這三人來說,和樹枝也就差不多,所以忽略了骨頭出現的規律。樹身腐爛之處,都是迎著妖花之口的方向。

      腐爛的樹根,對著妖花之口的方向,都有碎骨。楚非歡神色凝重,盯著前方山崖上那絢麗詭異,如一張千眼魔臉的妖花,心中一陣陣發冷。有沒有可能,這些骨頭都是妖花噴出來的?噴出的同時帶著花內溶化掉它們的液體,落在這些朝向山崖的樹上,導致這些樹的部分腐爛?

      那些溶化掉的獸骨人骨……

      楚非歡抬起頭來,眼神幽深,凝視著妖花的方向。

      「喂。」

      「嗯。」

      「這什麼鬼地方?」

      「你問我我問誰?」

      「下面的這些黃水,看起來不是好東西,不能碰。」

      「嗯……」

      「長歌……」

      「嗯?」

      「你可不可以,不要蹭我。」

      「……」

      秦長歌自蕭玦身上抬起頭,無奈又好笑的瞪他一眼,又瞅了瞅自己身下那個蠢蠢欲動的部位,幽怨的嘆氣。

      這個……非我所欲啊……就算我有欲,這個姿勢……也太具有挑戰性了吧……

      抬頭看四周,朦朦朧朧的四壁呈圓形,乳白色,有綢緞般的厚重質感,卻生出無數細小的觸勾狀的細絲,底下,一片深綠色中,浮著些冒著泡泡的深黃色液體,散發著古怪的氣味,深綠色底托四邊,各有白色的光滑的一小片絮狀物,偉大的西梁皇帝蕭玦,正是以極其彪悍的姿勢,雙手雙腳反撐著那四小片白色,把自己撐成拱橋形狀,供奉長歌伏身其上。

      至於為什麼會形成這麼詭異的姿勢,秦長歌自己也不知道。

      只隱約記得方才,山洪海嘯般的巨力突至,直將渾身突然麻木的她拖拽至一處大開的穹窿般的黑洞之前,看見黃光紅肉一閃,便翻騰著捲了進去,與此同時一直拉著她的蕭玦忽然大喝一聲,手腕大力將她騰空一甩,大約是本想趁最後一刻將她甩出去,結果那東西及時閉攏,蕭玦那一甩,頓時將素長歌重重的甩到了自己身上,壓得他一聲悶哼,就要落到黃水之中。好在被甩得七葷八素,撞到某人堅實肌肉鼻子差點流血的秦長歌突然看見一隻山鼠卷落黃水,浮上來的卻是森森白骨,剎那清醒,百忙中用腳一勾頭頂一處柱狀的白色莖狀物,伸手用力將蕭玦攔腰一捉,硬生生將他在離黃水只差毫釐之處撈起。不過須臾之間,生死關頭兩人都走了一遭。

      現在蕭拱橋繼續拱著,秦長歌一腳勾在長莖之上懸空吊著,整個上半身趴倒在蕭玦胸前,看起來有點像雙人雜技,姿勢優美而驚險。

      可如今在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地方,以這種難以支撐的姿勢,能堅持多久。

      何況那些帶著觸勾的細絲不斷騷擾,秦長歌忙著為自己和蕭玦揮撣開那東西,身子動個不休。

      只是她這般動個不停,蹭來蹭去,對蕭玦是個嚴重而艱難的考驗,因為天熱,她衣服脫得只剩內衣和單件長袍,因為搏鬥兇猛,領口鈕子掉了,現在的姿勢又不方便整理,一大片肌膚都露在外面,在蕭玦眼前晃來晃去,令蕭玦不知道自己是該噴血好還是該閉目好。

      其實非關暴露,對於肖想秦長歌很久的蕭皇帝來說,就是她穿著裡三層外三層的棉襖,只要她在他身上,他就受不了。

      蕭玦覺得自已好生悲慘,這種拱橋式的姿勢讓他覺得腰都快要斷了,身前女子的雪白肌膚又太晃眼太刺激,以及她正巧壓到了某個重點部位,令他覺得那裡也快要斷了。

      偏偏那女人還很沒良心很好奇的嘖嘖讚嘆,「哇寨,蕭玦你的腰力好棒,你的妃子們一定好性福。」

      蕭玦想自己乾脆撤手掉黃水裡去算了。但轉念一想,自己撐著那女人呢,自己一撤手,她不也跟著掉?只好繼續辛苦的煎熬。

      煎熬中還不忘申明自己的清白,「……什麼我的妃子好幸福……長歌,我沒有臨幸過她們你不知道麼?」

      「真的嗎?忒可惜了的。」秦長歌吸氣,努力使自己身子輕盈,面上卻笑吟吟繼續取樂。

      蕭玦苦笑了下,道:「我這輩子最可惜的事,就是莫名其妙丟了我的皇后。」

      秦長歌微微斂了笑意,隨即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一邊寨了顆藥丸到蕭玦嘴裡。

      「什麼東西?」

      「剛才那些藤莖上的倒刺,大約是有點短暫麻痺的毒效,對身體傷害不大,不過為了小心起見,還是弄顆解毒丸吃吃,這個對一般毒物都有用。」秦長歌神色慶倖,四顧一周,道:「蕭玦,這好像是花,我們現在在花心裡。」

      「我也覺得,」蕭玦皺眉,「花心裡的東西和外面的觸鬚類的東西不同,只怕毒性要大些,咱們現在什麼都不能亂碰,你試著把花頂端戳戳看。」

      「戳什麼?」奏長歌感覺到身子越發的靈活了些,毒性幾乎全散,小心的試了試那白色莖狀物的柔韌度,估計勉強能承擔得起兩個人的重量,遂道:「不能隨便亂搞,萬一刺激了這花噴毒液,你我兩人正對那黃水,逃都無法逃。」她懸空將自己順著那莖葉往上蹭了蹭,一把撈起蕭玦的腰,笑道:「來,也給我佔點你的便宜。」

      看出來西梁皇帝不太適應這個姿勢,但仍死撐著面子,「我倒覺得是你終於送上門來給我了。」

      「那你吃啊,」秦長歌笑嘻嘻,「請,請。」

      ……

      此姝愈來愈卑鄙,教我直想放倒之……

      調笑歸調笑,秦長歌神色裡,卻一點輕慢的意思都沒有,緩緩將蕭玦上提,試圖將蕭玦也提得夠上那唯一安全的白色長莖,省得這姿勢實在辛苦。眼看蕭玦的手即將夠著長莖。花體突然一陣顫動,長莖刷的一收,蕭玦手落空,隨即長莖再一放,砰的一聲,秦長歌再次被惡狠狠摜到蕭玦身上,漂亮的鼻子巧巧撞上他牙齒,嘩啦一下鼻血長流。

      更糟的是,蕭玦剛才已經脫離了那四處白色安全地帶,這下直接被撞向黃水!

      每棵腐爛的樹之間,都有一定的距離。

      對於武功高強者,如掉進花裡的那兩位,那點距離,抬抬腿就得。

      然而對於武功已失,身體因長年摧殘而越發荏弱的楚非歡,每一步,都是在艱難的跨越天塹。

      月色淺紅,在樹影間緩慢移動,大約有點不忍看那男子的掙扎與艱辛,色澤分外黯淡。

      楚非歡就著那點藉淡的月色,看向下一棵樹。

      他袖底裝著的機簧發射機關已經拆了下來,那些鋼條被他靈巧的接在了一起,如一條長鏈,在月下閃著銀色的波光。

      波光之上有鮮紅點點,鋼條不是打磨光滑的鏈子,真要用起來很磨手,楚非歡的手早已破了,不過那皮開肉綻的傷痕,根本未曾換得他自憐的去看一眼。

      他只是用盡全身氣力,甩出鋼條,搭上樹,利用全部的手勁,將自己拖拽過去,以避免碰上地下那些縱橫的妖枝。每挪動到一棵樹下,他都不得不待著腐爛的樹根喘息半天。

      不過當他抬眼看著自已離那朵妖花更近了一點,便有了淺淺的喜悅。

      離她……還有十七棵樹的距離。

      楚非歡不去想那十七稞樹對他代表著什麼,不去想他那每挪動一棵樹都累得面色蒼白幾欲窒息的身體,在如此這般重複十七次後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他只是很簡單的認為,女人再強大,依舊需要男人的保護,秦長歌也是如此。

      妖花離奇,力量強大,到現在她還沒能出來,說明這東西沒這麼好對付,如果他不去努力,他會再錯一次。

      他曾經以為她強大到不畏一切暗算,在最關鍵的時候遲疑了一步,那一步便鑄恨終生,幾乎沒能再給他贖罪的機會,從此他發誓永不單獨置她於險地。

      為過去的那個錯,他已經狠狠的後悔過一次,後悔到他覺得,失去武功,健康,健全的肢體,是他完全應當承受的懲罰。他永不想再錯。鋼條出,銀光飛閃,利用巧勁,霍霍纏上下一棵樹。楚非歡再一次將自己蕩了過去。

      仰首,秀麗男子汗出如雨,在如雨的汗水裡,他目光裡交織著欣喜與焦灼。

      離你……還有……十六棵樹的距離。



卷二:六國卷   四十三章  家書

      蕭玦栽落,栽向黃水。

      「噝!」

      秦長歌將頭髮裡藏著的五根黑絲都使了出來,幽光連閃纏住蕭玦四肢和腰,全力向上一提。與此同時蕭玦吐氣開聲,生生將自已上移一寸,墜落的身形剎那停頓。好險不險的正正停在黃水上方,相隔——約莫也就是幾根髮絲的距離。

      兩人對視一眼,慶倖而又焦灼,明明一身武功未失,卻在這鬼花之內無從施展,誰也不知道觸動了哪樣東西,會不會導致那花噴射黃水,兩人落下的位置,離那花心太近了,一旦黃水殘開,連躲都無處躲。

      剛才也不知道觸動了哪裡,導致那花忽然收起那長莖,幸虧收的是這東西,萬一是別的,大約現在花內只剩兩具骨架了。

      蕭玦心疼的盯著秦長歌的鼻子,還在流血,一點點滴落他胸前,很快濕了外衣和內衣,溫熱的濡濕感讓他的心也滿潮的,彷彿被夜露浸透了般隱隱生出透骨的涼,忽然有點悲哀的放縱的想,如果實在不能救她,就這麼死了也不壞吧?因為畢竟和她在一起。很多很多年前,一次同樣瀕臨死亡的殺機之前,自已不是曾經挽著她的手,這般說過麼?

      「願與卿同葬一方厚土,上隨碧落九天,下墮修羅阿鼻,千載之下,永不離棄。」

      如今自己雖在原地等候,她卻已經迭轉了一世,這一世她心思如飄風,一切都已不同,那個將來陪她同葬厚土之下的人,也許未必能是自己,那麼死在這裡,最起碼還算完了同葬的夙願吧?

      蕭玦微微笑了笑,突然覺得沒什麼不好,西梁帝位後繼有人,兒子會比他這個老子更適合做皇帝,那麼,還有什麼關係?

      秦長歌哪裡知道一瞬間身下男人轉了這許多頹廢念頭,她現在只想著逃出這妖花。抬眼瞄了瞄上方,頭頂那白色長莖,因為剛才不顧一切的大力動作,隱隱出現了裂痕,已經支撐不了多久。

      下方蕭玦則若有所恩,突然道:

      「長歌。」

      「嗯。」

      「剛才那花突然動的時候,露出了一點縫隙,我看見那個白色的莖直通向外面,長歌,你把黑絲解開,順著這個爬上去。」

      「你呢。」

      「你爬出去,來拉我。」

      秦長歌冷笑,「我不相信你忘記了,這花只有在被觸動後才會彈動這個白色長莖,才有縫隙露出,問題是下次被觸動時你能保證底下那個銷魂噬骨的玩意兒也不被觸動。還是你自己明明知道不能保證,卻在裝傻?」

      蕭玦默然。

      「我知道你想讓我逃生,剛才你努力想把我甩出去,現在你又出這個餿主意」,秦長歌嘆息,「可是我不喜歡踩著你的屍骨爬出去。」

      她側轉頭,看向花的內壁,眼光深深,彷彿想將那花看出一個洞來。

      「你在看什麼?」

      「我在想……非歡在做什麼。」秦長歌慢慢道:「他沒有被捲進來。」

      不待蕭玦反應,她輕輕道:「不過我更希望……他什麼都不做。」

      微微苦笑了下,秦長歌吸一口氣,語調輕快的道:「好了,反正也看不見,我也拿他沒辦法……阿玦,我有個辦法,只是現在空不出手,你來,到我身上來摸。」

      「嘎?」

      !!!

      蕭玦激動了,興奮了。

      秦長歌揚起眉毛,「……來摸我身上的毒藥。」

      「哦……」

      似笑非笑的看著他,秦長歌低低罵,「種馬。」

      蕭玦訕訕的伸手進秦長歌懷裡,她胸前的玉符裡藏著最起碼七八種毒藥。

      玉符貼身,手指不可避免的觸及溫軟瑩潤肌膚,蕭玦幾乎又要不合時宜的心中一蕩,一眼對上秦長歌殺氣騰騰的眼神,無奈的笑了笑,只好加快速度。

      「辟離子自然之毒,配上硝金金屬之毒,不知道能不能令這花萎謝腐蝕……」秦長歌喃喃,「花太大,也不知道有沒有效果。」

      她示意蕭玦用布裹手將混合起來的兩種毒藥輕輕塗在花壁上。塗上毒藥的花內壁起初沒有動靜,隨即慢慢起了萎縮,開始發黃,發黑漸漸卷皺,四周卻沒有動靜,蕭玦喜道:「好了。」

      秦長歌卻低喝,「糟了!」

      花體受損,突然開始輕顫,花萼一陣收縮,黃水一湧!蕭玦的一截垂落的衣襟立時沒了。毒力在繼續,花體抽摧越發明顯,花萼應激震動,黃水開始慢慢上湧。眼看快要湧上蕭玦的靴子。

      秦長歌心急如焚的盯著那毒藥塗過的花壁。已經是最大劑量,但是蔓延的速度還是抵不上黃水上湧的速度,花太大了。頭頂,一直支撐著兩人身體的白色長莖因了那細微震動,裂縫越發擴大搖搖欲斷。上有危頂,下有死水。只要白色長莖一斷,兩人立將無處可避的落入黃水池,而只要底下黃水再湧一湧,蕭玦的腿也沒了。無論上或下,都絕無生機。

      生平最大的危機當頭時秦長歌居然很冷靜的突然想起前世看過的一個故事,一人避虎爬入水井,結果井底有毒蛇盤旋,而井邊猛虎徘徊不去,那人後退是死,前進是死。

      無奈之下,心一狠爬出井,結果發現,老虎已經走了。

      秦長歌苦笑,自己兩人會不會有這個好運氣?莖是馬上要斷了,誰也不能接回,那麼,指望在斷去的那一霎前,黃水退去?蕭玦一直神色平靜,突然抽下纏著自己臂的黑絲,伸指一彈,哧的一聲穿透了已經開始腐爛的花壁。

      秦長歌皺眉,道:「你已經夠不穩,小心。」

      只靠四根黑絲懸空的蕭玦,揚眉道:「我輕功還不錯的,只是……

      他苦笑,這花真恐怖。

      黑絲沒入,花壁突然因為毒性開始扭曲,將細長的黑絲絞住,彎曲的堵在半途,再也難以前進一分。而花壁奇厚奇韌,那麼劇烈的毒藥也不能很快將之爛穿。長劍已經丟失,而黑絲偏偏太細,長莖斷裂已經超過三分之一,黃水湧上蕭玦靴底。

      秦長歌絕望的想,真是天亡我也。

      花壁之外,突有微聲一響。黑絲透出之處,突然好像被什麼硬物從外面鉤住,隨即那物件開始扯著黑絲緩緩移動,一進,一出。

      蕭玦一怔,隨即反應過來,秦長歌已經喜道:「拉住!」

      蕭玦立即伸手拉住黑絲這端。頭頂長莖裂縫繼續擴大,宛如一張漸漸裂開的獰笑的嘴。黃水已經快要觸及蕭玦靴尖。秦長歌緊緊盯著,頭髮都快急得要冒煙了,身子卻一動也不敢動,長莖馬上就要斷,自己一旦跌落,那麼正下方的蕭玦一定首當其衝,這花內空間無法施展輕功躲避,兩個人都是死。

      蕭玦卻根本不去管,他專心致志的拉著黑絲,和對方極有默契的快速順著毒液塗過已經開始腐爛的花壁,上、下、左,右。如同兩人隔著木板拉鋸,四四方方拉著黑絲走了一圈正方形。

      呼啦一下月光湧入,一大方奇厚無比的白色花瓣被無聲鋸下。

      「卡擦!」

      長莖斷裂!

      「呼!」

      黃水劇湧!

      斷裂的剎那秦長歌大叫,「趴倒!」

      花的裂口處立即有個影子無聲倒下,隨即黑影一閃,蕭玦被秦長歌一腳踢出!蕭玦一脫出妖花立即反身回撲,砰的一聲和隨之竄出來的人再次撞了個鼻子,對胸口捂著再次鮮血滾滾的鼻子,秦長歌悲哀的想,完了,自己這輩子一定會是個塌鼻子了……一邊對著蕭皇帝瞪眼睛,「幹嘛?你幹嘛?」

      蕭玦彷彿有點不相信的上下看著她,「去救你啊,你怎麼就出來了?」

      「我呆在裡面等化骨?」秦長歌沒好氣的扯扯蕭玦身上的黑絲,「你忘記這個啦?咱倆本就是用黑絲連在一起的,把你大力踢出去,我自己自然也被帶了出來,這是當時境況下,最快的自救方式了。」她快步的上前,一把扶起剛才及時讓開的楚非歡。

      他只是讓開臥倒,不知道為什麼卻一直沒有爬起來。

      秦長歌半跪於山石上扶起他,月色冷冷,照著氣息輕弱,彷彿隨時可以隨風而去的男子,他看起來著實狼狽得很,身上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汙污濁濁黃黃綠綠的散發著惡臭,秦長歌卻彷彿沒看見,抓著他冰冷的手,一邊源源輸著內力一邊低聲喚「非歡……非歡……」

      她一直喚著,不敢停,也不敢回首去看那從原路到達妖花這裡的距離,她不知道非歡是怎麼過來的,也不敢去想,那樣的想像,太過疼痛,令得即使冰冷堅硬如她,也覺得不堪承受。

      有些事,她選擇強硬的去撕裂,有些事,她卻隱隱生出惶然,害怕去深想,彷彿一深想,便如陷入妖花花萼之中,頭頂生起斷裂之聲,而腳下腐水即將沒過腳背。

      比如,非歡神奇的出現在妖花之側。

      比如,蕭玦落入花萼之前那奮力一扔。

      比如,棧渡橋上非歡聊首向月,輕輕道「長歌,我對不起你……」

      比如鳳儀宮斷橋雪上,醉後的蕭玦喃喃道:「我一直等你……從火起等到火滅,從廢墟等到宮室建成,從埋下那罈酒,到起出,再埋,再起出……」

      比如幽州暴亂,非歡靜靜走入萬人圍困之下,說,請讓我共死。

      比如,杜城的硝煙裡,饑渴的蕭玦,匹馬衝入全是敵軍的城池,單手穩穩擎著的那碗水。

      ……

      英雄塚,向東風?何處荒丘埋枯骨?

      將前生,換此生,此情慾思不勝思。

      與誰眉目相映,照上那一刻生命的熙光?與誰千山萬水,共此塵世裡愛情的曼妙?前方的路不知道還有多久,來路卻已是斑斑深痕,一筆一筆的印記,每一筆都默然花開,每一筆都笑傲長風。輕輕撫上男子疲憊的眉宇,在他氣息穩定之後點了他睡穴好讓他休整精神,秦長歌幽幽一嘆,一轉眼看見蕭玦負手立於黑暗中默默若有所思,他俊朗眉目沉在黑暗裡看不清神情,卻在看見秦長歌要伸手扶起楚非歡的時候快步過來,默默將楚非歡負起。

      他這一邁步秦長歌才發覺有異,愕然盯著他的靴子,蕭玦一笑,蹺了蹺鞋底。精工厚底的靴底已經沒了,早在先前黃水湧上,蕭玦專心和楚非歡以黑絲和鋼絲合作將花割開的那瞬間,就被化掉了。

      行李馬車先前都已被捲進花裡。秦長歌皺眉道:「你這樣如何走路?」

      蕭玦朗聲一笑,順手扯了山崖上的草藤,胡亂在靴子上捆了捆,道:「當年偷襲魏兀獻大軍,需要半夜從崖上下去,我穿的就是草鞋,走山路方便,如今重溫下,挺好。」

      他大步行了出去。

      秦長歌默默看著他背影,轉身看向那妖花,非歡選的位置極其巧妙,正在妖花之下一個死角,那花除非會偏頭,否則永遠吸不著自己。啪的一聲秦長歌指尖彈出一點星火,正正落入花萼之內。轟一聲火光立即蓬然騰起,那些花葉觸鬚,碩大妖眼的花瓣都吱吱絞扭起來,扭曲成詭異的弧度,宛如千百張鬼臉,在火中淒厲的瘋笑。

      空氣裡瀰漫著酸腥的味道,收縮的花萼裡不斷騰起灰白的煙,花瓣激烈的顫抖著,不住張開又關閉,四周捲起了騰騰的風,還有一些枯枝碎葉被捲進花萼,頓時將火燃得更凶。

      秦長歌滿意的笑了笑慢條斯理的道:有仇不報非好女,哪怕你是一朵花我也沒理由任你留下肆虐路人。她袖著手,看著妖花在火中掙扎,千百眼狀花紋變幻出無數詭異的表情,連同那張彷彿可以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般的花蒂都在焦臭的痙攣,漸漸焦黑、低伏、收縮、成灰。

      花心已被燒燬。

      山林裡滿地綠色妖枝,突然全部枯萎,如一條條枯黃的死蛇般毫無生氣的趴倒地下,輕輕一碰便斷裂了。

      灼灼的灰煙裡秦長歌等那帶毒的煙氣散盡,才小心的過去,用樹技仔細的在花心中撥了撥。但凡這種成長百年有餘的巨大妖物,吸收天地日月精華浸淫久了,都會生出一些很好用的東西,秦長歌守著,就是為了拿到人家的最後老底。她一向喜歡酣暢淋漓的搾乾任何一點好處。樹枝撥動,燒燬的花萼深處,突然滾出來一個珠狀物。說珠子也不像珠子,有點像不規則的橄欖形,約摸雞蛋般大,灰濛濛的不甚起眼,裡面似乎有一層淺紅的閃爍著磷光的物質。

      秦長歌用銀針試過沒毒,小心的包好放進自己袖囊裡。

      按說這該是個好東西,不過一時還沒明白用途,秦長歌決定自己先戴著,確定沒有害處了,再送給非歡防身。

      正要追上蕭玦,忽然聽見衣袂帶風聲響,似有不少人向林中而來。

      秀眉一挑,秦長歌陰狠的想,水家來人了?正好……

      前方蕭玦已經冷叱道「誰!」

      他一伸手便劈下身側一截粗枝,平凡的樹技到了他手中也成了名劍,一掣之間風聲雷動,直指來人。

      對方卻愕然「啊!」了一聲。

      只一聲,秦長歌已是一怔,想了想,笑了起來。

      「祈繁,你這馬後砲,現在才來?」

      空地上再次燃起火堆,蕭皇帝舒舒服服換上新靴子,笑道:「不曾想你鞋子也多備一雙。」

      祁繁在火上熱著乾糧笑笑道:「南閔濕熱多水,大小泥沼多,有時還會突發陣雨,叢木之中行走也容易損毀衣物,我可不敢衣衫不整的來見陛下和太師大人,所以都多備了些。」

      容嘯天在一邊照顧著楚非歡,也已經給他換了衣物,皺眉咕噥道:「怎麼搞成這樣?」

      祁繁白他一眼,容嘯天扯了扯嘴角,去包袱裡翻養生補氣的藥丸去了,秦長歌在火上烤著手,躍動的火光下她神色平靜,緩緩道:「我原以為你要來得更早些。」

      凜然站起,祁繁正色道:「是,是我不好,我在南閔邊境聽說了一些事,為了早做防備,我多耽擱了一些時辰,做了些準備,所以來遲一步。」

      「祁兄,我沒有怪罪你的意思,」秦長歌抬起眼,「事實上我只是猜你們會來,畢竟凰盟得到我去給非歡尋藥的消息,你和嘯天是不會坐視的。」

      「自然不能,這本來應該是我兄弟的事,累及姑娘您已經是不該,更不該,」祁繁看了一眼蕭玦,想著皇帝陛下也許根本不以為苦甚至正在樂在其中,自己不安則顯得假惺惺,乾脆閉了……

      秦長歌看看他神色,從明霜「死後」他神情漸漸改變,對談舉止間越發像一個屬下,隱約是當年睿懿和他相處時的模式……祁繁,是心中已經知道她是誰了吧。

      當然,大家都不打算點破,心照不宣罷了。

      「你在邊境聽見了什麼?」秦長歌淡淡問。

      「水家出了事,」祁繁言簡意賅,「水家老家主暴斃,家主諸弟爭位,掘說死了不少人,上善家族出現這種事是會損及水家在天下人心中的聲譽的,所以消息壓得很嚴密。凰盟在南閔的暗線,花了很多功夫,剛剛打聽到。」

      「難怪驅鳥於一十里外拒客,水三公子怕家醜外露呢。」蕭玦冷笑,「不過這般聲名煊赫的巨族,出了這等事居然還能令消息密不透風不能傳開,水鏡塵真的很有手腕。」

      「驅鳥?」祁繁雙目睜大,愕然道:「鈴鳥?」

      「嗯。」左右看看蕭玦和秦長歌神情,祁繁吃吃道:「您……沒……那個……吧?」

      秦長歌若無其事的回答:「那個了。」

      蕭玦氣質很高貴的撕著熟牛肉漫不經心道:「還沒這個牛肉好吃。」

      「嘎?」

      祁繁的冷汗冒出來,「不僅……那個了……還……,那個……了?」

      秦長歌毫不困難的理解了他的火星語,抓著牛肉深有同感的點頭,「還那個了。」

      蕭玦一拍張口結舌的祁繁肩頭笑道:「咱們知道那鈴鳥是南閔神鳥,大約還是靠近此地的中川部分州郡百姓心中的神鳥,此鳥聞梵音起舞,舞姿有天魔之態,素來為兩地部族所崇拜,可是那是對南閔和中川,不是我西梁,在我看來,不管怎樣,鳥就是鳥。」

      「會跳舞的鳥還是鳥,而且不比尋常雀兒好吃。」秦長歌很彪悍很默契的又補上一句。

      看著可憐的很難接受事實的祁繁,蕭玦很好心的安慰他,「不就是吃幾隻鳥嘛,你想像成雀兒不就成了?」

      秦長歌則施施然道:「咱們反正是繞不過水家的,反正是要卯上的,那麼,能讓他多吃點虧的事,咱們都要去做,哪怕是吃隻鳥。」

      ……

      祁繁抹著冷汗站起來,連聲咳嗽,「我去再拿點乾糧。」撒腿就走。

      離這兩個萬事都當耳邊風的彪悍人物遠點吧,太折磨他的小心肝了。這是兩國神鳥啊,中川邊境和南閩國內家家戶戶都供奉有些鳥神位,若是誰家運氣好撿著一根掉落的鳥羽,被視為一生都將得到神鳥垂青護佑,會被鄉親羨慕至極,並永生尊敬服從,這兩個人,居然就把鳥給烤吃了,也不怕萬一傳出去,會被憤怒的兩國百姓撕咬成碎片。

      祁繁決定要多聯絡一些凰盟屬下,中川南閩,西梁邊境,得時刻準備著保命。

      翻乾糧時翻到一封信,這才想起還有個任務沒完成,想起那傢伙派人趕上他送來,千叮嚀萬囑咐的要求務必在見到他們的第一時間將信遞到,自己卻差點忘記了,不由有點驚悚,雖說那傢伙看不見,可不知怎的,彷彿就看見他表情無辜眼神陰笑的站在面前含著手指對他瞟,「祁叔叔,你又食言了哦……」

      祁繁有點鬱悶的想,那孩子,自己養著的時候明明很好嘛,除了大街認娘,別的都正常嘛,怎麼一回到他娘的懷抱,就無恥、陰毒、皮厚、惡霸了呢?

      近墨者黑啊……

      揣著信過去,祁繁道:「差點忘記這個,對了,這也是我遲來的原因,蕭太子猜到我大約要走,硬是整整跟了我三天三夜,連我解手他也蹲一邊看著,要不是我逼著陪侍他的老賈端下迷藥迷昏了他,我估計現在還在西梁和太子磨蹭呢。」

      「賈端下迷藥?」蕭玦愕然,人品端方正直得號稱聖人,連一隻螞蟻路過都要繞道的朝廷勞模賈端,對太子,下迷藥?怎麼可能?

      「就是因為他楷模他正直他聖人,所以只有他下迷藥才有用啊,」祁繁笑嘻嘻的看著秦長歌,「令郎狡詐無比,所有食物不許咱們經手,除了老賈端,誰送上來的東西他都不放心,所以,只好委屈老賈端了。」

      「想讓一隻小狐狸被擒,你得選一隻豬去行騙,」秦長歌萬分憐憫的搖頭,「可憐的老賈端,晚節不保,一生清名,毀於蕭溶之手,嗚呼。」

      祁繁心有慼慼焉的點頭,嘆息:「是啊,溶兒被迷倒後,老賈端硬是砰砰砰的撞牆,老淚縱橫,呼天搶地,大呼臣子兩難,此心悲催,聲名終毀,愧對此身……可憐了嘯天的胸口,愣是差點給他撞骨折。」

      「他怎麼肯的?我覺得他死也不會肯啊,老賈端曾經寧願餓死也不接受一個欺壓良民的財主送來的糧食,他會幹下迷藥這種事?」蕭玦怎麼想都覺得不可能。

      一攤手,祁繁無辜的道:「我就跟他說,太子準備丟下國家出門去玩,咱們攔不住,賈太傅,要不,你就辛苦一下坐鎮御書房代行五璽?」

      「在毀去聲名和國家無主兩大最悲哀的事件之間,他選擇了捨去原則保全國體。」,秦長歌肅然正色對蕭玦道:「陛下,請記得回去得升他的官。」

      蕭玦瞪她一眼,「你怎麼不記得回去打溶兒屁股?」

      「那個光榮的任務交給他的令尊,」接過祁繁遞過來的厚厚的信封,秦長歌揚眉笑,「哎喲,好厚哦,這孩子真有愛心。」

      蕭玦興致勃勃的湊過來,「我看看他給我說什麼了。」

      「陛下,」秦長歌慢吞吞拆那個封了十七八道,明顯不信任祁繁人品的強悍信封,道:「我們要不要打個賭?賭一枚銅錢。」

      「嗯?」

      「我賭他最先問候到的人,絕對不是你。」

      蕭玦默然,這個問題,他確實沒有底氣,想了想道:「最先問候到的男人……」

      「還是不是你。」

      悲憤的幾欲長嘯,半晌,蕭玦怒道:「我不賭!」

      秦長歌憐憫的搖搖頭,專心攻克炸彈般的信紙,慢慢開讀。

      「懷娘。」

      壞字寫成了懷字,墨蹟深濃十分用力,顯見寫字之人十分悲憤,秦長歌喃喃道:「懷娘……你娘要是還在懷胎,你在哪裡給我寫信?你這文盲。」

      「……你把我乾爹怪哪裡去了?」

      第二排字更大,錯字依舊亮堂堂的掛著。蕭玦見果然自己沒排上號,掛不住面子,怒道:「賈端怎麼教的?到現在寫字都錯字連篇?」

      「他就是為了氣你」,秦長歌不動聲色一瞟他,「知道就你受不了這個。」

      「還有臭爹。」

      蕭玦對那個爹字前面的表達非良好意義的修飾定語視而未見,自我麻醉的笑道:「這排總其沒有錯字了。」

      「把你怪哪裡去談戀愛了?」

      「談戀愛什麼意思?」蕭玦盯著那幾個字,總覺得意思古怪。

      秦長歌瞟他一眼,道:「就是打架的意思。」

      蕭玦瞅她一眼——你當我白癡哪?

      「看在你是我娘份上,兒子我提醒你一句先,挑男人要慢慢挑,別嫁得太早。」

      蕭玦哢的一聲粉碎了手中吃剩的牛肉。

      這叫什麼兒子?

      看信的人對著這換了紅顏色的分外猙獰的「我很生氣」笑嘻嘻。

      「餡害人不是這樣搞的,你們沒義氣,以為皇帝好當啊。」

      兒子……知道你號稱「吃神」,但也不能時時刻刻記著餡餅啊。

      「我最近被你們害得,天天在奏章上畫圈圈,圈圈越畫越圓。」

      旁邊畫了個圈圈以示證明,秦長歌噴嘖讚嘆:果然很圓。

      「我畫膩了,我給你們三個月時間,你們到期不回,我就在奏章上畫裸女。」

      旁邊畫了個他自認為的裸女,秦長歌眯起眼晴仔細看了看,道:「咋這麼像頭烤乳豬呢。」

      蕭玦冷笑,「以後就按這個標準,給他選太子妃!」

      「還要在刊行天下的邸報上寫《西梁大帝和瑞一皇后不得不說的故事》。」

      秦長歌瞟一眼臉色全黑的蕭玦笑吟吟道:「喂,陛下,你什麼時候娶了新皇后,瑞一皇后?」

      蕭玦已經被兒子操得習慣了一點點,面不改色答:「就是方才,信中,你兒子幫我娶的。」

      「當皇帝很無聊,天天早起,存心不想讓人活。」

       蕭玦憤然,「你爹我天天早起都二十多年了,不還活著?」

      「總之,總而言之。」

      囉嗦,你真囉嗦。

      「把我乾爹帶回來,把你們兩個帶回來。」

      秦長歌望天:這什麼語法?主語呢。這孩子強大的邏輯,咋這麼詭異呢?

      你關心人怎麼也這麼沒溫情呢?

     「哦對了還有件事。」就知道你不捨得這麼快廢話完。「臭爹的小老婆們,雖然被攔著不許見我,但是搶著送湯啊水啊點心啊什麼的,看起來很好吃。」

      蕭玦呼的一下撲過來,驚道:「這饞神,我就知道他看見吃就腿軟……」

      「我都請我的便桶們享受了。」

      秦長歌摸模袋子裡的僵餅,滿目羨慕的哀嘆,「好幸福的便桶……」

      蕭玦開心的笑,「就知道我兒子沒這麼蠢」,

      「……好了,別翻了我知道你們還想看,下面還有很多紙,但是,沒字了。」

      秦長歌一怒之下把信紙扔了,我沒翻!

      蕭玦眸氣好一點,他把信撿起來,不死心的繼續翻後面一疊厚厚的紙。

      感嘆號!

      感嘆號!!

      感嘆號!!!每張紙都沒字,每張紙都比前面多加一個感嘆號,幾十張紙翻完,最後一張上滿滿的全是感嘆號。

      「這是什麼東西?」古人是沒有標點符號的,蕭玦對著這個符號愕然。

      「他在說……」秦長歌似笑非笑,遙望著西梁郢都的方向,想像著兒子孤零零趴在御書房超大紅木案上惡狠狠畫感嘆號,小臉上沾滿墨汁的樣子,心裡有點酸酸的溫暖,以及淡淡的歉疚。

      五歲就要學做監國,雖然象徵性的但也要早起晚睡的去管一國國務,還被老爹老娘沒良心的丟下,難怪他這般感嘆。

      「苦!」

      「苦!!」

      「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9 06:22 PM

卷二:六國卷   第四十四章  秋水

      收好包子的「家書」秦長歌撥了撥火堆,看看在另一個火堆和容嘯天說著什麼的祁繁,若有所思。

      蕭玦卻一向在她面前有話就說,很直接的問長歌,「你說你這位屬下,是南閔人還是中川人呢。」

      抬眼,給他一個「原來你也不笨」,的神情,秦長歌淡淡道:「你也發覺祁繁提到鈴鳥時神情不對勁?咱們吃了神鳥他那個悲痛欲絕,看來也是屬於神鳥的膜拜人樣,不過我等他自己說。」

      她倚著樹,似笑非笑道:「凰盟三傑,我最早遇見的是非歡,祁繁和嘯天,則是我在德州碰見,當時他們正在管人家閒事,卻又不敵人家被追得狼狽鼠竄,我這人不好多事,本不想管,祁繁玩了點小心眼令我改變了主意,我看中他的機變,救下了他們,當時他們並沒有立即跟著我,後來機緣巧合,幾次碰壁幾次被我解困,才死心做了我屬下,這許多年來,我從沒問過他們來歷——凰盟有個原則,不動用自己的力量,去查自己人。」

      她笑了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祁繁他們,並不是一開始進入凰盟就是我的親信的,但只要有朝一日成為我的親信,那就是,真正的親信。」

      她說著與祁繁的初遇,腦海中浮起的卻是很多年前,那個秋水湯湯白露為霜的清晨,水湄之側蘆葦開得熱鬧,少年立於大片大片飛揚的蘆花之中,那些白色的精靈悄然鑽入他藍如天水的衣袖,他微微拂柚,一個優美飄颺的姿勢。

      那一年,十六歲少女駐馬岸上,遙遙注視少年的背影,明明有許多急若星火的事要做,不知怎的,看著那背影,年輕而沈默,秀麗而蒼涼,於水之湄,風之底,那般寂寥的立著,那般可近不可褻的清淡著,便覺得心底思緒翻湧,想起幼小的自己被大師兄帶進千絕門,那一日也是秋日深涼蘆花如雪的日子,一時竟出了神。

      隨即便見那少年,一步步涉水而入。她驚了一驚。

      卻也沒想著去救——她一向覺得,活著是至簡單也至難的事,卻是一個人必須要去做的事,一個人如果連活的勇氣都沒有,那也沒什麼去攔的必要,輕易拋棄自己的人,不要怪你自己被這塵世拋棄。她籠著袖子,以尋常少女不會有的透徹和冷然,看著少年一步步行向湖中心。

      那個背影,從無回首,似乎對塵世毫無留戀,卻在即將接近湖中心時,忽然做了個接取蘆花的姿勢。

      湛藍湖水中,秋日陽光將湖水鍍上金光萬點,金光中少年濕漉漉的黑髮披在清瘦的肩,他昂首,伸出的手掌晶瑩如玉,那一朵蘆花在他指尖飄蕩,宛如天女之舞。

      少女的心,突然動了動。

      ……那年,幼小的女童半路歇息,在河岸邊喝著冰涼的水,蘆花飄進水中,喝起來很不方便,她皺著眉,大師兄立於她身後,淡淡道:「河中間的水沒有蘆花,那裡水乾淨,你去喝。」

       她茫然回顧,問:「你為什麼不幫我去取?我會淹死。」

      「千絕弟子,一生對自己負責,一生不能依靠別人。」大師兄神色平靜,「如果將來被派下山的是你,那麼,你的一生將艱險重重,波瀾不止,你註定將成為別人的領導者,註定有無窮無盡的苦難要你自已去面對去解決,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就必須學會自己爭取。」

      他一拂袖,推她入水,喝道:「去取水!」她一個踉蹌,咕咕的灌進好多涼水,冰冷的湖水幾欲沒頂,不會游泳的她立刻覺得窒息,胸中疼痛欲炸,眼前一黑將要沉落時,她拚命的想著別人遊泳的姿勢,拚命的揮動手腳,然後,不知掙扎了多久,眼前一亮,光明重來,清涼的空氣湧入鼻腔,她已安然在水中央。

      隱約聽見岸上,大師兄永恆不變的平靜語聲,「千絕弟子,以捍衛天下為己任,以捍衛本門榮光與承繼為己任,但凡入門者,必為萬中無一之奇才,也必得經歷十關考驗——恭喜小師妹,你過了第一關。」

      她浮在湖水中,那一刻突然心中森然,想,這是第一關,這只是第一關,如果這一關通過不了,那麼剛才,是不是自已就會無聲無息死在湖中?

      一定,會。

      小小女童立在湖中,不知道是湖水冷還是心更冷,她一直在發抖,秋日陽光將她的影子照上水面,小小的孤零零的一截,她心底空茫的想——為什麼是我一個人?人呢?那些愛我的人呢?那些不讓我沉溺湖水,很溫暖的懷抱呢?

      誰將我交給天下,誰又把天下交給我?

      ……很多很多年後,經過十關生死考驗的女童,終於成為那一代的救世者,成為這一刻抱臂冷眼旁觀一個生命走向寂滅的少女。

      然而這一刻,看著那個一步步走向湖心的少年,彷彿看見當年一步步掙扎向湖心的女童,看見他停在湖中心接起蘆花的背影,彷彿看見當年浮在湖中心的沈默茫然的女童。她看見她的掙扎,即將沉沒的一刻淚流滿面,她看見她浮出水面,沒有生的喜悅,只有預見得到此後沉重背負的淒然。

      她突然,很想要救她。

      那個在湖水中掙扎,接受自己不得不接受的命運的孩子。

      她飛起,半空中雪光一閃,姿態翩然,宛如一隻驕傲的,不肯服輸於命運卻又忠於自已誓言的雁。

      下一霎她的手已經拎起少年臂膀。奇怪的,那人沒有掙扎,他只是,回首。她浮波而來,如一隻美麗的白鳥掠過碧色水面,而他宛然回首,清冷眸子裡倒映著水色山光和她輕捷飄逸的身姿。

      目光相觸的那一刻,彼此都為彼此目中的清冷和森涼而微微震動。

      水晶般的水波濺起,少年眼中倒映經年的異國深藍的海水,從此換成了一處無名湖邊的飄著蘆花的秋水。

      ……很久以後,她才聽他說其實,那日我不是要尋死。她愕然,傻傻的看進他的眼睛。

      他淡淡浮起一個不知是喜悅還是蒼涼的笑意。

      「我只是覺得,湖中心的那朵蘆花,特別的美一點而己……」

      ……那是楚非歡和秦長歌的初遇。

      火光搖曳,熾烈豔紅,搖曳的火光裡那一年的秋水奔湧而來,那些經過的事和人,遺失在久遠的歲月中,卻鏤刻在剎那回首的男子眼中,他的目光,從此永遠是那一泊靜水,永不乾涸,永遠潔淨。

      秦長歌一回身,看見火堆之側,剛剛醒來的楚非歡,正目光複雜的靜靜看著她和蕭玦。

      沒有怨恚、疑問、責怪、自憐,卻有擔憂、關懷、包容、守候。

      他看著秦長歌。不知怎的,剛才他竟然做了夢,夢見那年高爽的秋日,無名湖邊的蘆葦,深涼的溯水,白鳥般掠水而來的少女,夢見她聽見那句話時的愕然而璀璨的笑容。

      夢裡的一切,依稀當年,只是在結尾處,有了此微不同。

      在夢裡,最後,他對她說出了當年沒有說的話。

      「我還想知道,冰涼的湖水,沒入頭頂會是什麼滋味?會不會和母妃死在我懷裡時,一樣的感覺?」

      當年,這句話他沒說,他不忍那句話出口時,會令她欣喜中微帶尷尬的可愛笑容瞬間消道。如今,在夢裡,他說了出來。

      是不是自己內心深處也覺得,有些話,再不說,會永遠沒有了機會?

      楚非歡迎上秦長歌目光,對她展開一抹雲後月色般深邃清涼的笑意。讓她多看看自己的笑容吧……將來想起時,會多此美好點的記憶。

      秦長歌吸了口氣,亦對他微微一笑。她知道他在想什麼。

      極度衰弱的軀體和精神,會讓人陷入黯沉的黑洞,長夜茫茫,看不見前路的光。

      秦長歌不想安慰,安慰是最無謂最空洞的行為,她只做有用的事,她永不放棄應有的努力。

      那麼,也讓他多看看自己的笑容吧,秦長歌比任何時刻都希望自己的笑容明豔如春光,熾烈如焰火,驅去一切沉潛於他生命中的陰霾和憂傷。她甚至在想,回京後,要不要去找找那個妖孽,學學他風情萬種豔麗如火的笑容?多麼希望不算溫暖的自已,能有一樣散發著熱力的東西,去溫暖雪般清冷的非歡啊……蕭玦突然站起身,大步走了開去。不是嫉妒,不是憤怒,他只是突然覺得,自己應該走開。

      那兩人相視的笑容,明明都明亮美麗,毫無陰影,一個比一個更坦然,可不知為什麼,他的心酸,竟也一陣陣的漫上來。

      他無法再繼續熱烈的笑下去,再若無其事的擋著他的目光。

      從私心裡,他一刻也不願離開長歌,他發誓要得到長歌,長歌的兩世裡,他一直認為,不管「情敵」在她心裡佔據了如何的地位,不管「情敵」如何的優秀如何的博她歡心,他都一定要以自己全部的努力,完完全全的奪回她。

      然而看見楚非歡的笑意,他竟然突生退讓的念頭,最起碼這一刻,他不想打擾他注視她的目光。

      長歌不是物品,他沒有權利去讓,他依舊會去努力爭取,這是他認為的,他能給她的最大尊重和愛。但是現在,淡淡悲涼氣氛裡,把過那人若斷若續的脈象的自己,若是再堅持呆在那裡,自己都覺得卑鄙而殘忍。如果再不能拿到踏香珈藍,楚非歡的時間,也許真的不多了。

      蕭玦飛身上了樹,遙遙注視著南閔中都的方向……月色朦朧,照不見前路,淡淡山林嵐氣裡,筆直的背影如一道去意堅決的劍。

      ……一定要拿到踏香珈藍,救下他,搶回更多的時間,大家沒有顧忌,沒有悲傷,快快樂樂,轟轟烈烈的,去愛!

       「南閔遍佈深山,妖物叢生,唯有猗蘭這裡有通道,要想最快時間進入南閔中都玄棣宮,水家繞不過,既然繞不過,那就正面卯上吧。」秦長歌彈彈手指,宛如談論天氣一般,輕描淡寫的建議。

      蕭玦立即贊同,「好,很好,我的劍托他保管著,也得拿回來。」

      對死要面子的皇帝大人瞄一眼,秦長歌懶得拆他台,祁繁已道:「水家勢大,現在又在閉谷期,周圍全部被封鎖,咱們人手不足,如何卯上?」

      「你不是調集中川南閔和西梁邊境所有可以使用的凰盟屬下了麼?」秦長歌瞟祁繁一眼,「別告訴我那些人都不是人。」

      祁繁一臉冷汗的想著這女人越來越可怕,怎麼就知道自己調集屬下的事?那廂容嘯天已經皺眉道:「但是,和水家相比還是不足,何況猗蘭谷位置神秘,只怕咱們還在找門在哪裡,對方都已經佈置好陷阱等咱們撞上去了。」

      一直沒開口的楚非歡突然輕輕道:「老谷主的死訊。」

      他氣力不繼,只說了半句,但秦長歌和蕭玦都是目光一亮,秦長歌微笑道:「咱們想到一起去了。」

      「發動所有的人手,先把水老谷主的死訊傳開,」秦長歌笑得很溫柔,「水家爭位的事一個字也不要透露,就說老家主死了,你看,上善家族,飽受天下人尊崇的水老家主去世,那些受過水家恩惠的,想對水家示好的,想拉關係的,有所求助的,等等等等,都該上門去慰問弔唁吧?」

      「你真奸詐,」蕭玦用一個完全沒有褒義的詞語表達了對秦長歌的由衷讚賞,一推掌道:「上善家族嘛,斷斷沒有把好心前來拜祭弔唁的人拒之門外的道理,到時候,武林來人如潮湧,咱們也……啊哈哈。」

      南閔大衍王朝承和六年,素來平靜的南閔武林史上,終於發生了一件足可動搖南閔政局的大事,這個驚震的消息在一個毫無預兆的冬日漸漸傳開,並以極其快速的速度傳播於天下,武林久據閔南,對南閔政局和武林都有長足影響的上善家族老家主水應麒去世。

      上位者的死亡,預示著風雲翻捲,山雨欲來,死訊傳開,南閔大衍王安天慶遣使弔祭,大祭司陰離也派出聖壇上三使中的天使班晏前來弔唁。

      南閔政體特珠,王朝雖存卻無實權,只是個花樣擺設,朝政大權全部掌握在大祭司手中,這和南閔王的特殊身世有關,據說安天慶自幼寄人籬下,倍受欺淩,幸得一位殘疾家僕時時跟隨相護,後安天慶起於草莽,這位家僕展示了越來越強的政治和軍事才能,助他掙下了這一地江山,眾人這才知道這位家僕出身不凡,本身就是南閔之地被前元暴政滅族的神秘大族赤螭族之後,後來南閔建國時,一手奠定南閔疆域的家僕陰采成為大祭司,陰采極具才幹,悍厲跋扈,並深諳宗教信仰對民心的掌控程度,重建赤螭聖教,以聖師之名,享全國香火。政治和宗教的雙重勢力疊合是極其強大的,南閔明明是雙尊並立的國體,後來朝政卻漸漸偏斜向他一人,安天慶卻一日日荒誕無道,散漫不理政事,眾人一直以為,安天慶遲早要死於陰采之手,不想陰采卻因為舊疾反而早早死去,繼任的大祭司陰離,沉迷武功蠱術,對於朝政並無太大野心,這才和安天慶相安無事,大家都好好的活了下去。

      當年秦長歌和蕭玦說起安天慶的不問政事,說起明明人人都以為死的是他結果卻是陰采,都噴嘖讚嘆安天慶能忍,絕非庸碌國主,只是世人愚鈍,不及政治家的明銳目光,看不清楚籠罩在南閔朝局上方的迷霧假像罷了。

      朝廷來使,聖壇來使,儀仗規矩之類的事兒很多,來得自然不會太快,相反的,武林人士幾乎是立即便奔向猗蘭,其中最引人注意的,便是天下第一大幫幫主,同時也是號稱天下第一人的,素玄。

      「素玄也來了!」秦長歌看著凰盟的密報,驚喜,「這傢伙,跑得好快。」

      蕭玦在一旁悻悻道:「真有面子……比我有面子多了,一聽說他來,猗蘭谷已經派人出谷二十里迎接,大約是準備開谷了。」

      「如果你擺出身份,別說猗蘭谷,就是玄棣宮大衍宮也會立即出三千鐵甲,萬斤重鎖把你給請過去的,」秦長歌斜睨他,「你要不要試試?」

      蕭玦滿不在乎一笑,「如果你擺明身份,只怕際遇不比我低,據說在各國高層心目中,你的聲名比我還難聽些。」

      秦長歌笑贊,「你口舌越發厲害了,」瞧瞧桌上綺蘭谷的大概方位圖,道:「重量級的人物到了,谷不開也得開,何況水鏡塵知道,素玄是去過猗蘭谷的,當真要等到人家到你門前敲門?哈哈,阿玦,咱們又有一場好戲看了。」

      她笑嘻嘻的望著猗蘭方向,手指輕輕敲著桌面,低低道:「水鏡塵,做好人做得累不累?救世哪有滅世爽?我給你一個機會,咱們比一比,誰更黑吧?」

      南閔大衍王朝承和六年冬,天下風雲,人間英傑,因為某個人的有心推動,齊聚於猗蘭谷幽美神秘的谷地上空。

      水老家主的逝世,使一直沉寂於世人景仰的目光背後的綺蘭谷為世所矚目,連日來無數有頭有臉的武林中人奔馳而來,將綺蘭谷所在的景山塞得滿滿,眾人抓著從武林中專賣消息的二道販子手中買來的似是而非的猗蘭谷方位圖到處轉悠,找累了就睡在樹上,早上醒來往往都是一身的鳥糞——被佔了家園的憤怒的鳥們,用這種方式搶先歡迎了武林大俠們。

      有頭有臉的人物則支起帳蓬,等待猗蘭開谷,風餐露宿日子不好過,不是沒有人有怨言,並對水家連弔唁的人都拒之門外十分不解,只是上善家族聲名太好粉絲太多,大家怕犯了眾怒,只得先保持沈默。

      「水鏡塵只怕還在和幕僚們商量怎麼應對,或者正在查問誰把消息洩露出去了呢。」也搞了個帳蓬混在武林人物中的秦長歌笑嘻嘻的掀簾張望著前方唯一的路,她在等素玄。

      「你說誰去接素玄?」祁繁托著下巴若有所思,「該是十分重要的人物哦……」

      他語氣拖得很長,一臉暖昧,一直倚著枕頭出神的楚非歡也淡淡笑了起來。

      「來了!」

      「來了來了!!」

      外面的人群突然喧鬧起來,村下帳蓬裡竄出無數條人影,滿臉豔羨的向著前路望去。

      道路盡頭,煙塵滾滾,數十騎飛奔而來,馬神駿,人彪悍,一色紅衣黑帶,姿態輕捷,齊刷刷的下了馬,雁列兩行,向著西南方位一躬身,轟然道:「熾焰素玄,虔具薄奠,特至來貴谷親祭於水老家主靈前,請予通報!」

      這是拜山禮節了,眾人茫然回首,正想著猗蘭谷連個人都沒有,怎麼接拜帖,忽聽轟隆一聲,隱約西南之側起連綿之響,隨即重重藤蔓之後,也突然行出兩列少年,青衣淡素,束著白色腰帶以示戴孝,姿態平靜的過來,當先少年溫文施禮,笑道:「敞谷上下俱蒙幫主德惠,不勝感激,請。」

      雙手接過拜帖,又一一和在場各地武林大豪們見禮,一再致歉因為家主去世諸事紛亂以致禮節不周怠慢貴客等等,風姿平和端靜,言語洵洵儒雅,交接人物絲毫不亂,一派大族風範,由不得人不暗讚,果不傀「上善」之家!

      一時見畢,便聽前方蹄聲大響,熾焰屬下齊齊斂容轉了個方向向著來路,眾人不由肅靜,許多南閔本地人物並沒有見過天下第一人的風采,也不由伸長了脖子要瞧。

      帳蓬裡秦長歌悄悄對蕭玦道:「素玄是有意光明正大拜山,逼得水家不得不大開谷門讓這些亂七八糟的人一起進去,真得我心也。」

      蕭玦立即很敏感的瞟她一眼,認真推測了下秦長歌那最後幾個字到底是字面意思還是別有深意,想了想覺得秦長歌不至於在這個時辰思春,便也放心的擱下了。

      一片靜謐中。

      一騎踏風,飛馳而來,南閔之冬深翠斑斕的背景裡,馬上白衣人衣袂飛捲風神毓秀,膚光皎皎神采朗朗,長髮黑眸漆黑如墨,一揚眉便是一場鏗然江湖的風雲。

      眾人屏息著寂靜著凜然著仰望著那個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神采飛揚,步雲而來。

      卻有女子聲氣,聲如銀鈴,脆得像初春清晨從最新鮮花瓣上摔落地下的露珠兒,清亮的笑道:「素玄,你到現在才來見我!」



卷二:六國卷   第四十五章  哭屍

      眾目睽睽下,一抹粉紅宛如枝上新桃,活潑潑的從一色濃翠之中亮起來,細看來卻不是粉衣,依舊規規矩矩著素裳,只是細得不堪一握的腰間,粉色繡花腰帶著實扎眼,那身影嬌小玲瓏,烏髮黑潤而眼眸明亮,明明很溫柔很淑女的顏色,偏偏給她穿成了火般的鮮明亮烈。
她一陣風的捲過來,死死牽住素玄衣袖。

      眾人的目光自那被抓得緊緊的衣袖,轉向天下第一人的俊美的臉,看著這瀟灑倜儻的男子,揚了揚眉,神情間掠過一絲尷尬。

      眾人又看著那女子,哦不,還是少女,水家什麼時候有這麼一位小姑娘了?瞧這膽大妄為的,當天下人之面也敢對男子拉拉扯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喲……輕輕揮開水靈徊,素玄目光向場中一掠,突然與一雙探出帳篷縫裡的明眸對個正著,那目光微有笑意,卻又清泠泠的若寒水籠月,看他看過來,狡黠的一眨眼。

      素玄目中光芒一閃,看了看對方的手勢,多了點心領神會的笑意。

      水靈徊卻沒看見,只顧糾纏著素玄,視在場人於無物。

      「哎喲,桃花,紅果果的桃花!」秦長歌笑嘻嘻的扒著帳篷縫給楚非歡看,「非歡,有好戲看了。」

      楚非歡微笑不語,最近幾天他十分沈默。

      蕭玦看了他一眼,喃喃道:「其實這兩人挺配的啊……」

      「嗯,陛下,」看破某人心思的秦長歌微笑,「你加緊步子把南閔吃了吧,水家成為你治下之民,你便可以下旨賜婚了。」

      蕭玦一笑,道:「我給他賜上十七八個美妾,叫那個醋罈子整日雞犬不寧,哈哈。」

      他笑聲方了,帳外忽起喧譁,再一看素玄已經下馬,水靈徊也老老實實的站到一邊。

      前方山壁忽分,現出葳蕤長道,寬闊軒朗,道路盡頭,隱約見碧湖林木,屋舍櫛比,一層層沿著山脈之勢,分佈著築上去,最上端巔峰之處,有白色屋舍,高曠闊大,沈默而又平靜的俯瞰深翠大地,於煙霞繚繞,雲飛霎起之間,竟生出了幾分仙家意境。

      此時初晨微雨,山勢空濛,碎雲間群鳥起舞,舞姿有飛天之態,隱約間梵音遙唱,恬淡深遠,南閔武林人士已經齊齊神色莊嚴躬下身去。

      秦長歌和蕭玦對視一眼……不想這蠻荒山谷之地,遍野林木之間,居然別有洞天,也不知花費多少人力,方辟出這一方世外天地。世外天地裡素袍男子衣著輕簡,月白色衣料質地式樣都不算華貴,卻令人看了覺得舒服得如同陷進了一團雲,那團雲潔淨素雅,卓朗從容,淺淺一揖的姿勢也令人如沐春風。

      他道:「諸位遠道而來,鏡塵有失遠迎,敬請恕罪。」

      眾人連忙紛紛回禮,秦長歌注視著那個梨花軟雲般的男子,腦海裡諸般紛繁接路而來,暴雨殺人夜……使詐自屋頂閃電擊下的長劍……悍然破陣的猥瑣中年大叔……翠葉之尖輾轉騰挪手段陰險的男子……俱都電光般一閃。

      看著眾人膜拜崇敬目光,忍不住笑了笑,卻見素玄和水鏡塵正在見禮,兩人揖讓文雅風度非凡,任誰也想不到去年某個暴雨夜,這兩人曾經千里追蹤生死相鬥,一個將另一個打下山崖。

      水鏡塵微笑一讓,神秘的猗蘭之谷終於對天下武林敝開,眾人當然都不能亂鬨哄的連隨從都帶進去,那也對主人太過不恭,每門每派的頭臉人物,自覺依照身份依次入谷,素玄和水鏡塵在最前方把臂而行言笑晏晏,水靈徊看見三哥就老實了,乖乖跟在後面。

      秦長歌回身對楚非歡一笑,道:「好好休息,一覺醒來,我們就回來了。」

      楚非歡神色平靜,只道:「保重。」

      不待秦長歌再說什麼,他已闔上雙目不再理會,秦長歌自然知道他的心情,然而無論他怎生喬裝,再不可能瞞過水鏡塵,所以這一路,是再不可能陪伴了。

      對於不求共此生只求伴卿側的非歡來說,現下心中自然鬱鬱,秦長歌吸一口氣,和心中亂糟糟的情緒奮力掙扎了一番,方對蕭玦輕快的一笑,道:「走吧,鬧他個狠的!」

      世上的靈堂,都是肅穆寧靜的,正如所有的孝子賢孫,都寶相莊嚴一般。

      哪怕孝子賢孫們之前已經為了遺產打架打得一塌糊塗,將死掉的那個人當做柴禾扔在一邊已經很久。

      寬闊靈堂之內,麻衣草鞋儀容莊肅的諸水家上下,個個姿態風儀的接待弔唁來賓,廳內燃著氣味濃厚的檀香,輕煙嫋嫋中一口沉香木大棺停放廳堂之中,巨大沉雄的奠字筆筆泣血,卻不知道泣的是誰的血。

      秦長歌滿臉悲容的看著那大棺材,心中卻在推算水家財力——沉香木寸木寸金,倉猝之間搞出這麼個標準華貴的棺材,水家果然不簡單啊。

      耳中隱約聽到水鏡塵在絮絮陳述先父如何得病,如何纏綿病榻而死,如何死前遺命簡葬入土不欲驚擾天下武林,水家上下又是如何感激諸位心意不辭勞苦遠道而來,先父九泉之下亦感哀榮云云,語氣沉重中不失緬懷,哀傷中不失頌揚,分寸言語拿捏得恰到好處,聽得諸人頻頻點頭,不勝唏噓。

      蕭玦無聲冷笑——得病?纏綿病榻?不欲驚擾天下?好一篇孝子文章。

      秦長歌則在仔細觀察地形,這裡不是最頂端那白色宮殿般的建築,只在半山腰,廳堂極大,佈置隱約有陣勢存在,卻又似是而非,水家上下看來對素玄防備極深,所有人有意無意都卡在他面前,每一行動,上香拜祭都緊緊陪侍在側。

      秦長歌緊緊盯著素玄的動作,隱約看見他上香時,袖風微微一揚,而水鏡塵那時卻突然恰到好處的神色悲哀的去撫棺,尾指一抬。

      一揚一抬間,已是無聲無息的一招,素玄退下,轉身時對著秦長歌微微點頭。

      排在最後的秦長歌目光流轉,規規矩矩的上前敬香,她和蕭玦現在的身份是「中川大明幫左右護法」,大明幫本就是凰盟的障眼法,水鏡塵是知道這個小幫派的,好性兒的水三公子自然不會勢利眼,他和對待素玄一般,率領兄弟們齊齊態度慎重的回禮。

      秦長歌抓著三支香,凝望著棺木久久不語,眼眶裡淚珠轉啊轉,看似十分悲慼,其實只是在努力醞釀情緒來著。她顫抖的手,哆嗦的嘴唇,想要痛哭卻又努力死忍的神情令堂中人都有所感動,齊齊將目光轉過來。

      水家親族們卻也齊齊往棺材邊再挪了挪。

      水鏡塵有意無意的看過來。

      秦長歌卻已敬完香行完禮,恭恭敬敬將香插上,轉身。

      水家人平靜眉宇間有了一絲釋然。

      人群之旁,素玄突然抬了抬手。

      水鏡塵等人目光立即轉向他。

      「水老家主!!!」

      明明已經轉過身,打算退下的滿面淚痕、一身哀思的武林無名小卒秦長歌,突然霍的一下大力扭身,跌跌撞撞卻又極其快速,神色哀淒的卻又張牙舞爪的,撲向水應麒的棺材!

      「水老家主!當年我落魄江湖身無分文,武技未成又被豪強所欺,潦倒無依之際憤而暴起殺人,被人圍毆險至於死,幸得您老路見不平撥刀相助,我才留得此殘命,混到如今總算掙得一席之地……此恩此德,此身此志,皆為您老所賜……大恩未報,您卻已駕鶴西歸!叫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死命扒著值錢的大棺材,秦長歌用腦袋將棺材撞得砰砰響——嗯,素玄說得不錯,果然不是空棺。

      蕭玦心疼的盯著秦長歌的腦袋,為損失的那點油皮咬牙切齒,暗中發誓將來攻打南閔,首先要踏平猗蘭谷!

      水家人快速起身,滿面哀容的去「解勸」「傷心欲狂人」,弔唁來人也都亂糟糟湧了上來,沉靜肅穆的靈堂因為這個超級哭神頓時唁鬧成了一鍋粥,素玄掩先撲近,一伸手看似去拉秦長歌,卻巧巧攔在了水鏡塵面前。

      「水老家主啊——」

      一聲可比當代專業哭客的色香味俱全升降調和諧的長哭聲中,「慟極失態」雙手亂推雙腳亂蹬的春長歌,在蹬開一堆人後「豁拉」一下,推開了沉重的棺蓋!

      一霎間滿室寂靜。

      ……剛才的臭氣怎麼突然沒了?

      按照密報,水家鬧家務已有一個多月,水家家主最起碼也已經死了一個多月,南閔這種濕熱多雨細菌極易滋生之地,再強大的屍體保存技術也不能保證屍體不腐敗,按說應該臭氣衝天才對,所以早已達成默契的素玄和秦長歌,在發現廳內檀香氣味濃厚,連棺木也是沉香時,便已知道水老家主一定已經腐敗得不成樣子,而素玄敬香時那一試探,確認了棺內有屍體,以及,有濃厚屍臭。

      人的鼻子也是會被麻痺的,進入這香霧繚繞的廳內,時間久了自然聞不見別的東西,素玄卻是有心而來,秦長歌更是比狗鼻子還靈光些,那般屍臭,名貴檀香沉香都掩不住,不是水老家主是誰?

      正是因為有了這個確認,秦長歌才臨時決定當眾推棺,她並不是不知道以水鏡塵的心思,按說應當會有防範,然而現在非歡的狀況已經讓她心急如焚,每一分時間都如此寶貴,經不起再多耽擱。

      秦長歌並不怕水家搞假屍體,她的哭聲已經將所有人都吸引到棺邊,這些人都是認識水應麒的,偽裝活人,還可以通過動作神情給人的感覺來胡混,偽裝死人,因為屍體肌膚僵化細胞破壞,並不是那麼容易的。

      只要水老家主的屍身腐敗程度和死相超過水家官方提供的死亡時間內的應有標準,秦長歌就有辦法當著武林中人面,揭開水家偽善面目!

      永生為惡者,一善可挽千罪,永生為善者,一惡可毀終名!

      這種多年來以厚德之名矇騙世人的上善世家,要毀掉他們的金字招牌,反而比亦正亦邪的普通家族容易!

      然而棺蓋推開,驚變突生,明明屍臭濃厚,卻在棺啟的那一霎突然散去!

      秦長歌探眼往棺材裡一瞧,裡面那具屍體,完好整齊,並無「暴斃」猙獰之態,面色不敢說栩栩如生,卻也只是蒼白僵木,符合一具「久病纏綿」屍體應當有的情狀。

      目光一掠,眾人臉上神情並無異狀,看來這是水老爺子的屍體。

      心中微微轟然一聲,秦長歌知道上了水鏡塵當了。

      也怪自己太過急躁,竟然有些失了方寸,水鏡塵怎麼可能這般簡單就開放綺蘭谷?沒有仗侍,他敢拿上善世家百年聲名來冒險?

      心念電轉,一切不過剎那間。

      所幸秦長歌行事向來不會做絕,一計不成,暫且放棄就是。

      一個「傷心欲絕之下失態推棺」的受恩者,上善世家總不好惡言相向公開動手吧?

      秦長歌不死心,就勢就準備往棺材裡滾,水老骨頭,我和你滾一滾,看看你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可惜有人不給她這個出牆的機會,一人靜靜伸手,攙起她的胳膊,溫言道:「閣下小心些,莫要失足入棺,咱們南閔風俗,生人入棺不祥。」

      眾人噴噴讚嘆著看著水鏡塵神色祥和的扶起秦長歌——果然不愧上善家族的旗幟啊,不愧為心底慈憫的水三公子啊,這傢伙鬧成這樣,驚動水老家主遺體,人家都一言不責,體貼寬涼,厚德之風,真是仰之彌高啊……沒有人知道,那一扶暗勁洶湧,逼向秦長歌心脈。

      秦長歌手指一扣。

      素玄突然出現在秦長歌另一側,也滿面哀容的去扶秦長歌,兩人一個左手,一個右手。

      他扶著秦長歌的手指一振。

      兩大高手,藉著秦長歌的身體,暗勁剎那對沖。

      秦長歌臉一紅,再一白。

      隨即恢復正常。

      抬眼看看素玄,後者目光無奈,秦長歌扯扯嘴角,知道他顧及自己,出手只為保護她,無心和水鏡塵用她的身體來比拚內力,否則怎麼可能只和他扯平?

      水鏡塵自然不會顧及她這個媒介,素玄卻不得不在意。

      秦長歌只好退開,那兩人面面相對目光一抬,半空中幾乎霹靂一聲撞出火花!

      和剛才努力的有意無意絆住水家其他人的蕭玦對視一眼,秦長歌無奈的知道,明日下葬,今晚大家都不會走,而留下來的自己,註定要面對一個月黑風高殺人夜了。

      那麼,好吧……你殺我,我殺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4-29 08:11 PM

卷二:六國卷   四十六章  幻陣

      月黑,風高,殺人夜。

      看我,潛行,去查屍。

      被安置在谷底最下層客房的秦長歌和蕭玦,正在為做偷屍賊而準備。

      他們知道今夜定難善了,不僅沒有吃水家送來的一應食物,沒有挨水家的床鋪,甚至沒有碰水家的任何東西。

      雖說尋常毒物難不倒這兩人,但這是南閔是猗蘭谷,成名江湖垂數十年,猗蘭怎麼會是等閒之地?小心些總沒有錯的。

      水鏡塵將客人們安排得很散,幾乎所有人都被隔開居住,尤其是素玄,被安排在半山之上,離他們這谷底小嘍囉距離足有好幾里。

      「長歌,」蕭玦遞過一塊冷牛肉,細心的幫她一條條的撕了,道:「吃飽些,咱們好有力氣做壞事。」

      「嗯,」秦長歌將牛肉翻來覆去的拿在手裡看,蕭玦忍不住悻悻道:「看什麼?怕我下迷藥啊?我有你那麼奸詐麼?」

      秦長歌笑吟吟抬起頭,凝視著他,道:「別翻舊賬嘛,那次算我錯,現在給你賠禮好不好?」

      好難得的言語溫柔,帶點撒嬌的意味,素來有些清冷的笑意裡亦生出芬芳如蜜的甜美氣韻,易容過的容顏上一雙眸子微透嬌俏慧黠,明波蕩漾。

      蕭玦心裡一熱,恍惚間當年黃衣少女花間回首,一笑粲然當面,忍不住一伸手攬住了秦長歌。

      秦長歌沒有掙扎,她輕輕靠上那熟悉又陌生的肩,淺淺聞著男子身上松針和柏葉混合的淡淡的清朗男子香,低低道:「阿玦,感謝你摒棄帝王之尊,一直陪伴著我……」

      蕭玦的手撫在她背上,聽見這句輕若呢喃的話,突然頓了頓。隨即緩緩道:「長歌,你最不需要感謝的人就是我,因為為你,我無論做什麼都應該。」

      「是嗎……」秦長歌雙手緩緩攀上他的肩,在他耳邊吐氣如蘭,「……包括,想點倒我?」

      蕭玦笑了笑,乾脆抓緊機會將秦長歌重重一摟,也在她耳邊輕輕道:「是的,包括……長歌,咱們想的都是一樣的,不是嗎?」

      燭光下兩人緊緊擁抱,卻是你按在我的肩井我按在你天樞,以一個互相偷襲的姿勢無言訴說著彼此的關懷,誰也不肯讓誰也不肯先挪開手。最終,抬首互視,無奈一笑。

      「……一起吧,誰也別想把誰留下獨自去赴險。」蕭玦貪戀的埋首秦長歌的肩,近乎渴望的嗅著她獨有的薄荷和水仙的清涼香氣,短暫的歡樂的暈眩裡,往事浮光掠影飛奔而過……江山、戰馬、白骨、金鑾、一番紅塵萬般糾葛,他的皇后他的愛人,此一生彼一生裡光陰如水便逝去了,翻覆間他便失了她……失了她,說不得,再從頭來一次罷了,然而如今抱她在懷也成了奢侈的歡喜;然而如今抱她在懷中,依舊狠狠的,想她。

      那極近又似遠的距離,那浸透了開國帝后跌宕血火一生烽煙氣味的十載流年。早已開在彼岸,早已彈指偷換。

      「我要怎麼……」他一句喃喃低語碎在她的肩窩裡,那個精巧的濕軟的弧度,他願死而骸骨葬於其中。

      秦長歌緩緩放開按在蕭玦穴位上的手,轉而去抱住他的腰,有一種熾烈與深受不容人冷漠相對,百煉鋼何妨於這一刻化為繞指柔?

      靜靜相擁,於敵人惡意環伺之中,於即將開始的艱險詭異冒險之前。這一霎燭火靜謐,風聲溫軟。不知過了多久,淡黃窗紙上映出的人影輕輕分開,刷的一聲蕭玦當先彈射了出來,卻在瞬間又退了回去。

      秦長歌隨後掠出,蕭玦手一拉,道:「且慢,這霧氣不對。」

      黑暗之中一片淺紅霧氣籠罩著這個偏僻的小獨院,霧氣似有若無,並無異味,很容易便和月色瑤華相混淆,卻似乎有目標一般,迤邐舞動著逼近來。

      「未必是毒霧……」秦長歌往後退,凝視著那霧氣道:「卻肯定不是好東西,你看,屋前屋後都包圍了,而且就咱這裡有。」

      蕭玦衣袖一拂,劈空掌力雄渾無倫,足有裂石之力,那霧氣刷的一散,卻瞬間立即又聚攏來,柔綿無質,陰魂不散。

      秦長歌黑絲出手,一線直刺入霧中,瞬間拖回,黑絲上附著了一層淡紅的水狀物,卻很快消逝。

      「只要屏住氣息,這東西根本攔不住我們,就怕不能沾著體膚。」蕭玦飛快的扯了布條將自己和秦長歌兩人裹的嚴嚴實實,所有露在外面的肌膚都遮住,卻對眼睛犯了難,「……眼睛怎麼辦?閉著走?在這個地方閉著眼睛前行等於自尋死路,水鏡塵這傢伙,就是想我們縛手縛腳,他好痛快宰我們吧?」

      「哪有那麼好的事,」秦長歌哈哈一笑,在懷裡摸啊摸,摸出兩塊晶片,有點惋惜的看了看,道:「早知道多偷幾塊了……」

      「什麼東西?」蕭玦好奇的看著那白色透明水晶狀的薄片,想起當初在熾焰總壇,素玄和金衣人那一番大戰時,溶兒掏出來的那什麼「墨鏡」。

      「溶兒的玩具,我偷了兩塊備用,還真派上用場了。」秦長歌笑嘻嘻的用黑絲給晶片穿了孔,用絲線繫了擋在眼睛上,又如法炮製遞給蕭玦一塊。

      「一人一塊?」蕭玦愕然抓著薄晶片——太沒形象了吧?

      攤手,秦長歌無奈的道:「我隨手就拿了兩片,你我一人用一個,另一隻眼睛遮住吧,反正這樣也差不多了,控制好平衡。」

      蕭玦悻悻的用黑布將另一隻眼睛擋住,戴上打磨過的水晶薄片,看看秦長歌,一隻眼睛白光灼灼,一隻眼睛黑布沉沉,著實滑稽。

      秦長歌也在偏頭笑嘻嘻打量自從跟她在一起後就越發沒形象的皇帝大人。

      一對獨眼龍大盜面面相覷,俱都撲哧一笑。

      蕭玦牽起秦長歌的手,解手溫軟細膩,卻不曾內心蕩漾,直覺寧靜溫暖。

      一起行走的路途,即使前方無數兇殺和冒險,依舊在心底開出溫馨的花。

      「走吧。」

      掠出幾步,秦長歌突然停住腳步,與此同時蕭玦偏頭向一方草叢看去。秦長歌彈了彈手指,一縷指風激射,草叢一動,跳出來個毛茸茸的東西。那東西非兔非狐,似獐似貓,拖著個蓬鬆的大尾巴,一身肥白可愛,四爪小小眼珠大大,長得有點像秦長歌前世養過的荷蘭鼠。

      蕭玦目光一亮,道:「像溶兒!」

      秦長歌仔細一瞅那東西啃著爪子眼珠亂轉的無辜目光,想起某人含著手指大眼睛亂瞟的德行,忍不住便笑,「是像,可惜沒帶他來認個親戚。」

      「他會直接把親戚烤了吃進肚子裡,」蕭玦提起兒子更是歡欣,偏還要故意作嚴肅狀搖頭,「這傢伙吃神轉世,為了吃一向六親不認。」

      說話間那東西已經一蹦一跳的過來,姿態憨拙,停在蕭玦面前,衝著他偏偏頭,居然有幾分「抱我吧」的表情,蕭玦想著兒子心情愉快,忍不住蹲下身伸手去逗弄。

      秦長歌目光一轉,急聲道:「小——」話音未落,那東西口一張——著實一張猙獰大嘴!口內竟然有兩個舌頭,肥厚猩紅,呼的一陣淺紅濃霧直噴蕭玦面門!與此同時它伸出利爪,小小的爪子上指甲竟然是可以伸縮的,剛才藏起時根本看不見,現在一彈開,啪一聲宛如十柄小匕首般直劃向蕭玦脈門!

      刷的一聲蕭玦黑影一閃已退近數丈,面罩下的笑聲有點含糊卻充滿得意,「當我是傻子?出現在猗蘭谷,出現在這片霧氣裡的東西,怎麼會是尋常動物?」

      秦長歌笑一笑,一伸手已經抓住那想逃的東西的尾巴,「你和水公子一樣能裝!和蕭溶一樣腹黑!外表越好,心地越壞!」

      「長歌你好像說的是你自己。」蕭玦揪住那東西的大尾巴,在半空晃啊晃,那東西拼命懸空扭頭,對蕭玦齜起森森白牙。

      蕭玦晃了幾圈,一伸手,將那東西遠遠扔了出去。

      「怎麼不殺?」秦長歌啾著他,「因為長得像溶兒?」

      蕭玦笑道:「殺得完麼?這東西這谷裡不止一個,得罪狠了,咱們麻煩不麻煩?嚇嚇也就罷了。」

      「這倒是,動物有時候比人更團結更有原則,人這種萬靈之首,越聰明心思越複雜,雜念越多,反而不易整合在一起。」

      「所以,你是想玩各個擊破那一招了,」蕭玦笑看她,「今天撲棺時我看你眼睛亂瞟,在找誰?」

      「找那個傳說中叔叔爭位的叔叔們,你有沒有發現,今天水家都是水鏡塵這一代,叔叔輩的只出來個看起來最沒用的傢伙,跟在水鏡塵後面唯唯諾諾,爭位的那幾個呢?」秦長歌掰掰手指,低笑,「最起碼有三個人,神秘失蹤了。」

      說話間兩人已經奔出淡紅霧氣,卻沒有取下晶片,小心總不是壞事。

      「你想利用水有老一輩和小一輩的矛盾,找出水老家主死亡之因?」蕭玦一邊仔細辨別著山谷裡的霧氣,小心的行在秦長歌左手邊——自己的右手特別靈活些,萬一有什麼陷阱什麼的,想要拉住她應該也會快些。

      秦長歌自然不知道他連行走方位都會仔細揣測出最有利她的方向,在她記憶裡的蕭玦,明朗亮烈,英風悍勇,性子卻不算細緻,卻不知道歷經那一場慘痛失去,蕭玦現在的心態近乎於患得患失,每一刻都在無由畏懼,每一刻都想將她挽在手心,卻又不願拘束了她自由淩雲的鳳凰之翼,只得丟開一切,陪她於風雷烈電中穿行飛翔。

      「那些爭位的人,大約都死了吧?」呼呼的風聲裡兩人一路上掠,奇怪的是,明明應該步步艱險的,但是除了先前那淡紅霧氣,竟然什麼都沒有,連巡谷人都不見。

      「未必,爭位之爭能延續這許久,說明這些人也不是省油燈,想必各有勢力,水鏡塵如果想得到完整的猗蘭谷,而不是一個人心惶惶四分五裂的家族,他就不應該殺掉那些人。」秦長歌眯眼看著半山腰——先前的棺木就在那裡。

      「不知道素玄住哪裡,這傢伙大約現在正在豔福永享壽與天齊。」秦長歌笑嘻嘻的看著黑沉沉一片的建築,「燈都不點,摸黑好辦事哦。」

      「你整天想些什麼?」蕭玦好笑的輕輕一敲她的手。

      「我在想……」秦長歌眯著眼睛望著半山之上一處不起眼的屋舍,「那一點閃爍的東西,是鬼火,還是人火呢?」

      半山之上,一片虛空之中,突然出現了屋舍輪廓,閃現點點微光,一閃一滅,稍不注意就會看成鬼火螢火之類的東西,蕭玦咦了一聲,道:「我記得那裡白天看的時候,明明是空地啊。」

      他欲待向前,剛剛抬腿,忽然被秦長歌大力一拉,愕然回身,看見深黑的夜色裡,秦長歌眸子幽幽閃光,神情有些凝重怪異。

      「先別動……」秦長歌站定不動,只轉動身子四面觀望,她目光幽黑,漸漸泛出森冷的笑意。

      「原來……整個猗蘭谷都是有問題的。」半晌,秦長歌仔細向後退了幾步,再次環顧一週,慢慢道:「難怪水鏡塵有恃無恐,難怪他連個守衛都不派,難怪他不派人來殺我,原來整個猗蘭,本身就是個大陣。」

      「日月輪迴迴圈大陣,上古奇書《乾坤志》上有載,但是因為佈局龐大,需要花費的人力物力太過恐怖,至今沒有人布過,我先前看見那繞著一座山一層層建上去的建築我不覺得有點不對,現在想來,原來如此。」

      她指向山頂那座白色圓頂宮殿般的建築,道:「你看,顏色是不是變了?」

      蕭玦仔細的看了看,詫道:「好像發淡紅色?」

       「『殊繆』之地,珠鎮峰巔,輪迴不絕,日月經天。巨大圓頂建築為寶珠之形,日間白色夜間紅色,顛倒晝夜,是為日月輪迴,據說此陣工程浩大,需挖山填海,只是《乾坤志》這書,千絕門沒有,我也只是聽師祖有次談起堪輿之術時提過這個陣法,現在看來,這裡四峰環繞,青鳥徑中稱作『殊繆』之地,是合適使用這個大陣的,只是具體怎麼解,師祖當年只說了三個字。」

      「嗯?」

      「反著來。」

      「那麼……」

      「前方屋舍連綿燈火閃爍處,依舊還是空的,我們如果撲過去,後果就是栽下山崖。」秦長歌冷笑,「從半山開始,所有你現在看見的景象,都是相反的。」

      她一拉蕭玦,忽然向後便退!

      而後方便是什麼都沒有的絕崖!

      蕭玦毫不猶豫大步向後飛射,搶先擋在她身後——如果推測錯誤,他會先栽下去,那麼長歌就可以避免跌落了。

      鏗的一聲,兩人明明應該踏空,腳卻突然落在實地。

      「糟了。」 蕭玦突然皺眉。

      「怎麼?」

      「素玄今夜一定會出來的,萬一他不知深淺中計怎麼辦?」

      「你大約不太清楚水家那小丫頭對素玄的癡迷,」秦長歌笑笑,「她也不是笨人,她一定會想辦法提醒素玄的。」

      她當先向一片空茫處行去,蕭玦也毫不猶豫搶先一步——要知道想克服視線反射的幻覺本身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正常人對著眼前一片絕崖空地,即使明知那不是真的,也很難有勇氣邁出腳去。

      然而秦長歌一向不是正常人,然而蕭玦愛秦長歌也一向愛得不太正常。他對她有強大信任,他和她在一起便不想在乎任何艱險——危險,陪著;暗算,陪著;死亡,也陪著!

      好在,秦長歌不會拿自己和蕭玦的性命開玩笑。

      眼前淺霧突分,現出屋舍輪廓,燈火還在嚓嚓的閃,明滅間頗有幾分詭異。

      秦長歌大搖大擺上去敲窗子,山風中面罩後的聲音聽來朦朧沉悶,「兄台,你這信號不標準,SOS不是這樣搞的。」

      窗紙後的人影突然頓住了。蕭玦卻已經彷如邁進自己的龍章殿一般儀態高華的邁進了這間屋子。

      簡陋的室內,屋內男子惶然回首,看見一對形容古怪的獨眼大盜,高點的那個正在問矮點的那個,「你怎麼不從窗子進來?」

      「毛病啊?」矮點的那個嗤之以鼻,「武俠小說看多了吧?有門不走非要爬窗子?」

      兩人旁若無人爭執幾句,齊齊轉頭看屋內人,屋內男子頓時覺得眼前一亮,一人目光光華厲烈,一人明明溫存如水卻精芒內斂,隔著那古怪的晶片,依舊能感覺到氣質非凡迫人而來。

      男子微微的笑起來——自己努力了這許多天,不知怎的一直沒有人來,如今,是終於等到了吧?對面矮個子獨眼大盜秦長歌,一步過來,指著他停下的手,命令,「繼續,繼續點了滅滅了點!」

      「嗄?」

      「你以為水鏡塵不知道你在求救?你突然停下,他一旦發現,就會知道你這裡來了人。」秦長歌微笑,「水家大叔,你這麼聰明的人,不需要我多說吧?」

      男子恍然,急忙繼續玩火石,一邊問:「兩位何許人?是我黃堂屬下麼?」

      「不是,」秦長歌幹乾脆脆的答,「你那個什麼黃堂屬下,大約都葬身絕崖了吧。」

      男子震驚的回首,瞪大眼睛,「為什麼?」

      「因為你的召喚,」秦長歌盯著山崖對面,道:「你們猗蘭谷,是不是有入夜不得外出的規矩?」

      「你怎麼知道?」

      「我剛剛知道,」秦長歌冷笑,「整個猗蘭谷都是一個陷阱,你召喚人來也沒用,來多少死多少。」

      男子怔了怔,臉上現出憤激之色,恨恨道:「難怪從來不許我們……」他急切的望著秦長歌和蕭玦,「你們是來救我的嗎?我不會讓你們白救的,只要你們幫我解決掉那個弒父孽子,不讓谷主大位落於奸佞之手,將來事成,我必以珠寶十箱,黃金萬兩相送,你們一夕之間,便可富可敵國!」

      「哦,弒父?」秦長歌目光閃亮,「水鏡塵嗎?水老谷主到底是怎麼死的?」

      男子猶豫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陰霾,半晌煩躁的道:「你們只管救我就成了,至於這些上善家秘事,問那麼多做什麼?」

      他一立掌,劈下身邊式樣平凡的桌子的一塊桌角,斷口處灼灼黑光,竟然是一塊烏金。烏金價值遠超黃金,整塊烏金做成的桌子,著實值錢。

      男子將烏金托於手掌,冷笑道:「水鏡塵以為奪去我的所有寶物我便一無所有了嗎?他這黃口小兒,哪有我懂得金錢的重要?」他傲慢的伸手一指房內,「我這屋子裡,看似除了器物什麼都沒有,但是,所有器物,都是烏金的!」

      「譁!好多銀子哦,謝謝哦。」秦長歌立即很捧場的鼓掌,「可惜命如果沒了,要銀子何用?打棺材麼?」

      她拽起蕭玦就走,「你這裡烏金我看也不算多,大約就夠打你自己一套棺材的,我們就不和你搶了,那個,山高水長,後會有期啊,拜拜。」說走就走毫不猶豫,秦長歌瀟灑的令人髮指,蕭玦更是從頭到尾都懶得看那男子一眼,轉身就行。

      「站住!」

      那兩人根本沒站住。

      「等等!」

      沒人肯等。

      「求求你們!」

      秦長歌不為所動的背對他揮揮手,意思是:求人不如求己。

      「我……我說!」

      呼的一聲兩個瀟灑的傢伙立即穩穩的坐回男子面前,姿態安詳,秦長歌笑眯眯的看著他,「早說嘛,浪費時辰。」

      男子苦笑,這從哪裡冒出來一對惡客?油鹽不進八風不動,滿室財物都沒能令他們多看一眼,尤其那個高個子男人,眼神甚至是鄙棄的。

      秦長歌嚓嚓的點著火石,推算著素玄能擋住水鏡塵的時辰和水家可能有的動作,有一個可能令她心裡隱隱焦灼,面上卻笑意晏晏的看著男子有幾分相似水應麒的臉龐。

      「來,水家大叔,告訴我,水應麒的屍體,到底是怎麼回事?」



卷二:六國卷   第四十七章  暗謀

      「他的屍體?」男子愕然,「他屍體還能看啊?早該枯了吧?」

  秦長歌和蕭玦對視一眼。

  枯了?不是應該爛了嗎?那棺材裡那個是什麼?

  「敢問尊姓大名?在水家何等身份?」秦長歌笑吟吟盯著對方,看來這傢伙地位不低。

  「在下水應申,老家主二弟,水家副總管。」水應申皺著眉,他已由最初的急躁漸漸安靜下來,沉下心來仔細打量眼前兩人,在心裡默默掂量。

  「水總管,咱們現在也沒什麼時間慢慢磨蹭,」秦長歌笑得和藹,「你且把你所知的全數告訴我吧。」

  對欲待開口的水應申一擺手,她毫不客氣的道:「別,別問那許多,別提條件,談判是地位平等的雙方談的,你現在,沒資格和我談。」

  看著對方陣青陣紅的臉,她淡淡道:「水總管,聰明人要懂得審時度勢,你現在的狀況,我們看得出,你武功受了限制是不是?你只能把我們當唯一的救星,沒有別的選擇,好了,說吧。」

  被她言語氣勢壓得無言以對的水應申嚥了口唾沫,又看了看那個負手而立,只一個背影便無限壓迫的男子,想了想,道:「好……我說,老家主雖說是暴斃,其實他死得很離奇,他是春天突發怪病,隨即纏綿病榻漸至不起,當時鏡塵不在南閔,我們對外封鎖了消息,四月的時候境塵回來了,他回來時很不好,受了傷,送他回來的是東燕國師白淵。」

  秦長歌和蕭玦再次對視一眼,施家村楚非歡的一番預言果然是真的,水家當時就出了事,而水境塵果然備有後路,他被素玄追擊奔向觴山,等在那裡接應的,竟然是東燕國師本人!

  他們為什麼來西梁?水鏡塵為什麼要潛伏於郢都?他出手干擾凰盟,將蘊華放出趙王府,他在施家村殺掉彩蠱教餘孽都是因為什麼理由?而白淵,他又是為何而來?

  秦長歌只覺得謎團彷彿如烏雲層層壓在頭頂,解開一個又來一個,生滅不休。

  「鏡塵回來後,沒有先養傷,而是去了家主的寢居,當晚……」

  他突然露出了奇異的神情。

  窗外風聲嘶嘶,沒有月色的遙遠天際繁星明滅,遠處樹椏上不知什麼鳥,一聲聲叫得淒厲。

  水應申聲音聽來頗遙遠。

  「……那時我還住在谷頂,離家主寢居不遠,猗蘭有入夜不得出門的規矩,除了歷代家主和繼承人,沒人知道為什麼……當晚我在房內練功,忽然聽得遠處隱隱傳來刀刃破空的聲音。」

  他抿著嘴,神色森然,「我撲到窗邊,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去看,只看見家主寢居燭影明滅,顫動不休,似是被什麼風聲壓得欲熄,然而始終不熄,我看了一會,想過去看卻又沒敢,水家嚴令,夜間出門者必將受家規處罰,我不敢。」

  「第二日一切如常,我揣著一絲疑慮,想問問其他往得近的兄弟有無聽見聲音,但是又覺得難以開口,這事令我心裡隱隱覺得不詳,為了慎重起見就沒說,而且我的屋子的朝向和距離,都是離家主最近的那個,那風聲並不明顯,也許就我一個人聽見。」

  「這聲音我聽了十六天,」水應申臉上露出了憎惡的神情,「到了第十六天,我躺在床上仔細的聽那破空之聲,劈、橫、折、撇……每道風聲裡都能感覺出動作的不同,我一遍遍的想著,忽然坐了起來!」

  他說到最後幾個字語氣突然緊張,臉上也出現微有些激動的情緒,連手指都在微微痙攣。

  「……我發現,那是個『之』字!」

  「之字?」秦長歌偏頭看著他,「這十六天,都是在以劍練字?」

  「不是練字,是練『采苢』劍法!」水應申神情似喜悅似畏懼,瞪大了眼,彷彿自虛空中看見了某件寶物,「這是我們水家所說失傳已久的無上劍法,威力無倫,但這劍法自出世後便迭生不祥,據說早在數十年前便由先祖毀去,嚴令水家人永生不得再練,這劍法本身自十六個字脫胎而來,『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據說練此劍法者,得自然之法,不畏百毒,輕盈若羽,真氣流轉,連綿不已。」

  秦長歌立即想到密林裡翠葉尖的水鏡塵,三大高手不得喘息的車輪圍攻下的真氣圓轉如意。

   「你是說,水鏡塵練了你們水家禁忌的劍法,是水老家主教了他的?」

  「還不知道是不是自願教的呢。」水應申臉上露出一絲冷笑,「他病得奇怪,教得也奇怪,水鏡塵不顧重傷未癒,搶著學這劍法也奇怪,更奇怪的是,最後一天,最後那個之字,連我都聽出來了,明明應該一筆劃成的,不知道怎麼回事始終僵硬滯澀,無法連貫。」

  「我當時坐在床上,聽著那無論如何也不能突破的風聲,自己都覺得隱隱焦躁起來,不知道使劍的那個人,又是如何的挫敗萬分?然而他還是不急不忙的練下去……真真好耐性……」

  「忽然風聲止了,我湊到窗邊一看,只看見燭火一暗,隨即一明,然後,風聲再起。」

  他的嘴唇突然抖索起來。

  秦長歌玩著自己手指,森然笑著,做了個插心的手勢,水應申臉色又是一白,半晌才接著道:「風聲再起,這回再無滯礙,元轉如大江奔流,風生雲湧,我當時聽著這莫大的變化,只覺得心怦怦的跳起來,彷彿就是剛才那燭火明暗之間,有什麼可怕的事已經發生了。」

  「我不敢出門,現在出門去看,誰知道會不會給剛練成采苢劍法的水鏡塵拿去試劍?我想了想,爬下床,趴在地上仔細聽,隱約聽得走路的聲音……移動桌椅的聲音……尋找東西的聲音……水聲……液體滴落聲……」

      他語氣透著森森寒意,窗外的風突然猛烈了起來,四周的樹木的猙獰的黑色陰影在牆上瘋狂搖擺,仿若惡魔之手,正舉爪下望,選擇著待噬殺的獵物。

      風聲宛如鬼哭,卻不知道在哭的那位,是那個死得離奇的水應麒呢,還是締造了上善世家的光輝聲名的水家先祖?

  「第二天,家主死了。」

  水應申語氣淡淡目光深深,「一早我就聽見梵音三十六響,這是家主逝世的喪音,我立即衝進家主寢居,鏡塵盤膝坐在堂中,身後是白綢覆著的家主的屍體。」

  「廳堂裡香氣濃郁,谷中兩株雪素黃金蘭都被鏡塵搬了來,放在家主屍身頭腳之處,黃金蘭的香氣為無敵之香,珍貴無倫,一向供奉在山巔,等閒我們也見不著,按說家主逝世這樣的大事,拿出來也無可厚非,可我總覺得,不是這麼回事。」

  秦長歌笑了笑,輕輕道:「遮掩氣味而已吧?」

  驚異的盯了她一眼,水應申點頭,「是的,我想是這樣,我當時第一個到,撫屍痛哭,鏡塵不讓我靠近屍體,我趁他不注意拉了一下家主的手,家主的手垂落下來。」

  他不由自主的做了個五指垂落的手勢,目光駭然。

  「……我看見他五指已經完全枯乾了,蒼白得宛如一截斷柴。」

  他眼底有驚恐之色,低聲道:「……家主原先微胖,體膚豐潤,身體一直很好……」

  「我趴在地下痛哭,突然看見前方磚縫裡有樣東西在滴溜溜滾動,我伸指悄悄一撈,發現是重銀。」

  秦長歌挑挑眉,重銀就是水銀,也就是她前世的汞,在內川大陸這裡,被賦予了新的名字。

  用上水銀……做木乃伊哦。

  「我又仔細的聞,終於聞見了一點烈酒和鬱金香的味道,我自小五識靈敏,聽力、目力、和對氣味的辨別和比別人強上許多,聞見這些我隱約便明白了——」

  「明白你前天晚上聽見的那些動靜,是水境塵在收拾屍體。」秦長歌冷冷接道:「以烈酒泡鬱金香汁抹身,再挖去內臟,腹部內壁塗上汞,用別的東西塞滿,所以屍身未腐——他為什麼要費這麼大勁兒把老子做成木乃伊?是因為怕你們發現屍體有異?」

  「我不知道……」水應申搖頭,「我既然知道了這事,怎麼還能讓那孽子繼位?當即和幾位兄弟商量了,在第二日家主下葬之時鬧事攔棺,不想鏡塵早有準備……我們兩方勢力都不弱,這場惡戰持續了很久……我拚死想逼得他出手,只要他使出采苢劍法,我們就有理由廢了他,然而他根本沒有使用過那劍法,唉……」

  他以一聲深深的嘆息結束了這段詭奇的訴說,神色間不盡憤恨,秦長歌細細想著他話裡有無漏洞,半晌道:「我還想問一個問題。」

  「問吧。」

  「上善家族聲名如此,世所敬仰,為何水鏡塵倒行逆施,自毀聲名?他和好名聲過不去麼?」

  臉上微微露出一絲苦笑,水應申道:「這倒不完全怪得他,你是不知道,這世上,壞人難做,好人更難做,我們水家百年積善聲名,天下善行楷模人間道德豐碑是不假,可是行善是需要花錢的!正因為善名在外,天下窮苦武林人但凡有過不去的難處了,都來投奔我們,於谷外跪求哀哭,求助的,借錢的,告貸的,源源不斷潮水般湧來,每日裡花出去的銀子如流水,但有一個不理會,百年聲名都將全毀,水家又有不行歹事不掙不義之財的家規,許多來錢快的經商方式咱們都做不得,而上上下下,那許多人要求借,那許多人要吃飯,這都是錢……早在上任家主之時,水家就已經入不敷出,錢成了上善家族最大的難題,鏡塵之所以在諸兄弟中脫穎而出,就因為他會掙錢,十二歲時出外遊歷,不知怎的認識了白淵,後來聽說在外面很是建了些產業,水家這才支撐了下來……至於他外面到底是怎樣的產業,家主後來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懶得管了,實在是難哪……白淵那個人,最是不擇手段城府森嚴,鏡塵和他在一起久了,漸漸也轉了性子……水家後來就陷入一個怪圈——私下賺著不義之財,去維護仁義名聲……」

  「哦?」秦長歌眼珠一轉,「既然水家這般為錢財所困,那麼你這一屋子的烏金哪裡來的?」

  臉皮一紅,表情訕訕,水應申吃吃道:「我原先一直掌管水家財務進出收支……」

  忍不住撲哧一笑,秦長歌諷刺的一笑,道:「別把責任都推別人身上啦,你們自己就沒有貪慾麼?上善家族,也許第一代確實是仁德良善以義為先的,然而一代代傳下來,子孫良莠不齊,家風不再也是尋常,偏生又捨不得那好名聲,捨不得天下景仰的崇高地位……你們這群為聲名所困的可憐蟲!」

  「萬物終將如浮雲,黃金屋,白玉床,也不過三尺一臥,天下名,鐵門檻,到頭來一場空花。」冷然接話的是一直沒開口的蕭玦,神情鄙棄,「愚鈍無知!」

      「你懂什麼!」水應申身居水家高位慣了,習慣逢迎不習慣申斥,雖說最近境遇不佳收斂了些盛氣,終究還是經受不住這等言語,怒道:「你們這種身居底層的小人物,怎麼知道上位者的無限榮光?怎麼知道聲名給人帶來的巨大好處……」

  他說到後來似覺得說漏嘴,僵僵的住了口,蕭玦譏誚的一笑,向門上一倚,道:「我是不懂,我不懂你們這些人怎麼想的,世間有那許多事物值得珍惜保護,你們偏偏選了最無趣的那一種。」

  秦長歌轉目笑道:「夏蟲不可以語冰,和這些人說也是浪費口舌,辦正事吧……喂,素玄,你聽夠了沒有?」

  有人低低朗然一笑,白影一颯,素玄已經出現在門口,也不廢話,手虛虛隔空一抬,室內頓時起了迴旋的風聲,隨即便笑道:「水總管,再運氣試試。」

  依言運氣,水應申霍然抬頭,詫道:「我水家獨門鎖穴手法,你怎麼知道解法?」

  素玄的臉竟然微微一紅,避而不答,對似笑非笑看著他的秦長歌道:「我剛才進門前已經令隨我來的總護法孟銘睿去偷屍,水老家主的屍體有異,足夠證明水家的問題了。」

  「你怎麼可能這麼順利的來這裡?」蕭玦皺眉看他,「水鏡塵這麼大意放你過來?」

  「他被人絆住了,說起來我不認識那人,是個女子,武功極高。」素玄道:「那女子自稱玄壇天使,她手下還有一批人,也不管水家夜間是不給人進谷的規矩,直接闖谷,擋其者死。」

  「應該就是那個來弔唁的陰離手下上三使中的天使班晏了,大約還是當初被水鏡塵於施家村暗殺的半面強人,」秦長歌微笑,「來的好啊來得妙,我等你們很久了,就知道你們一聽說水家生亂,便一定會來攪渾水,此仇不報更待何時?果然深得我心,啊,你們先打一場吧,謝謝。」

  素玄和蕭玦齊齊默然,都覺得和這女人打交道的人,著實倒楣得很。

  秦長歌轉向水應申,正待說話,忽聽一陣怪響,聽來嘈亂,令人心生煩躁,直欲嘔吐,臉色一變,急急道:「班晏的音殺!」

  眾人急忙運氣的運氣,捂耳朵的捂耳朵,秦長歌掠出屋外,便見谷口之處一座斷崖上,半面鬼魅半面絕色的班晏,正籠著袖子,向著剛剛出現的月色,慢慢的在尖嘯。

  她的對面,素衣銀冠的男子,席地趺坐,坐在一地銀白的月色裡,四周起了淡紅的霧氣,映得他衣袍微薰如染,他擱琴於膝,修長指尖一抹間便起鳴泉之音,嫋嫋迤邐開去,他一抬首,月光淡淡照上他的臉,所有人呼吸一窒。

  絕代風華。

  班晏停下尖嘯,側首看過來,她說話語聲還是那麼緩慢,比正常人要慢許久,「你和我鬥音?你不怕大家都死?」

  水鏡塵一笑,笑意也如浸透月色的梨花,「搗亂的人太多了,那就一起吧。」

  他輕輕撥弦。

  白日裡安排住在各處的武林人物,漸漸從各自屋中走了出來,目光茫然,僵木前行。

  他們眼中的實地,現在都是絕崖。

  水鏡塵是要將這些可能帶來禍患的人,一起殺掉滅口了。

  班晏目光一凝,忽然發出幾個古怪音調。

  那些人抬出的腿又收了回去。

  水鏡塵再撥。

  再邁。

  班晏再嘯。

  再收。

  一時就見半山之上,那群武林大豪,提線木偶般齊齊伸腿收腿再伸再收,著實好笑,好笑裡卻又生出詭異來。

  有些武功較高的人,拚命的和音殺帶來的控制夢魘以及水鏡塵的琴音相抗,額間大汗淋漓。

  月色下水鏡塵一笑,微微仰首,月光勾勒出的輪廓精緻以至難以描述。

  他手不停弦,輕聲道:「枉你算盡機關,不過白費力氣。」

  他帶著笑意的眼光轉過來,極其精準的落在秦長歌幾人身上。

  輕輕抬手,淺笑撥弦,姿勢悠然宛如一個美妙的夢境,直欲將人溺死其中。

  他道:「我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你們都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 08:24 PM

卷二:六國卷   第四十八章  深愛

      「你們都來了。」

      他神情溫和語氣輕柔,滿是大局在握的從容與清淡,彷彿對面不是來自各個立場和階層的敵人,而是跋山涉水遠道而來的好友,而他也不是以殺機琴音相向,而是烹茶將沸,掃榻以待。

      夜風裡一片樹葉突然脫離樹梢,悠悠飄落琴端,卻在離琴身還有一人之遠的距離時,突然消失。

      是完全的消失,沒有碎片沒有粉末沒有灰燼沒有筋脈——什麼都沒有。

      秦長歌的眼瞳一縮——水鏡塵果然比當初在施家村時,功力更上層樓。

      眼珠滴溜溜在他面上一轉,水鏡塵目光溫潤晶瑩,皎皎如明月靜朗,內家功力也已到了顛峰,而且,沒有中毒的跡象。

      秦長歌鬱悶的嘆氣,這傢伙怎麼這麼好命呢?怎麼就練了那個什麼采苢劍法不懼毒物了呢?原以為施家村自己施的毒,和先前密林裡玩的花樣,能多少對他起點作用,可現在看來,人家好得很。

      哀怨的望天,秦長歌暗恨老天為毛不給她一個萬能無敵美少女的軀體?長得差強人意也就罷了?體質骨骼也遠遠不如前世,好不容易借助水三公子的蠱毒達到了突破,但終究錯過了固本培元的最佳時間,始終難以達到前世的水準,她現在算是高手,但是這些頂級高手比起來,還是不夠看。

      事實上,秦長歌對敵,真材實料的武功一向用得少,她喜歡用詭秘的手段,惡毒的陰招,以及神出鬼沒花樣百出的方法去殺人。

      只是今晚……秦長歌皺著眉,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水家其他人呢?為什麼到現在都不見,就算有入夜不可出門的規矩,鬧成這樣,多少也要探個腦袋來看看吧?

      水鏡塵再強悍,對上素玄,班晏,再加上蕭玦和自己,他能活命?

      「我要殺你。」班晏說話永遠都是那麼語調緩慢用詞乾脆,形成詭異的搭配。

      「真巧,我也是。」水鏡塵不疾不徐的微笑,轉目一顧素玄和秦長歌三人,「還有諸位,今日日子好,一起把舊賬結了吧。」

      「轟!」

      最乾脆的蕭皇帝,招呼不打二話不說,開掌!

      他身影如怒龍天驕,一閃便到了水鏡塵頭頂,所經之處騰起滾滾煙土,氣勢逼人飛捲而來。

      與此同時班晏長髮一卷,半邊鬼臉在夜色中猙獰一現,十八條靈蛇般的長辮分成八個方向,天羅地網般的罩下!

      水鏡塵身子不動,忽的平平一移,也沒見怎麼花哨的姿勢,隨隨便便就脫離了兩大高手的攻勢,還在原來那個姿勢落在了崖上斜斜逸出的一顆樹的樹梢,那樹梢直對深谷,搖搖欲墜,他在梢尖淺笑俯首,閒閒撥弦。

      「我沒說要動手,兩位性子真急。」錚錚之音裡水鏡塵和聲道:「能輕鬆將各位送上黃泉路,為什麼還要費力氣動手呢?勸諸位也省省力氣,找我報仇也好,查問家父死因也好,偷屍昭告天下也好,對於將死的人來說,都實在太沒必要了。」

      蕭玦一擰眉,長臂一伸,掌中一柄臨時使用的普通青鋼長劍也被他凜凜指出眸睨天下的名劍氣概,「水鏡塵,不管你玩什麼花樣,我死的時候,一定會拖著你。」

      班晏則慢吞吞的開始四顧查看。

      「我卻不耐煩陪著閣下。」水鏡塵柔聲道:「新的猗蘭,還有很多事要做,我很忙。」

      「新的猗蘭?」

      「嗯,」輕輕笑了笑,水鏡塵淡淡道:「所以我說,諸位都不必忙,因為過了今夜,這個猗蘭,就不存在了。」

      班晏瞪大眼睛,急若星火的問題她依舊問的很慢。「你要毀滅猗蘭!」

      「錯,我要毀滅你們,而猗蘭永遠存在。」

      對上眾人的目光,水鏡塵展顏一笑,眉目皎然,「猗蘭本就是世外家族,隱形豪門,天下武林,有多少人知道猗蘭到底在哪裡?那麼猗蘭換個地方存在,自然依舊還是猗蘭。上善家族,從來都不是猗蘭谷,而是水氏家族,是我,只要我在,我隨時都可以建造出一個新的猗蘭。」

      眾人齊齊震驚!

      他竟然要以先人百年心血造就,神秘龐大,擁有得天獨厚上古奇陣的整個猗蘭,毫不吝惜的拿來作為殺死敵人的毀滅武器!

      這個不是一塊石頭或是一柄劍,這是整個橫霸南閔大地的猗蘭谷!

      世間竟有人瘋狂若此,大膽若此,眸睨若此,漠然若此!

      「你要這許多人葬身此地!南閔武林顛峰人物大多都在此處,你要如何對天下交代!」

      「交代什麼?」水鏡塵微笑,「猗蘭谷從來都沒有等到前來弔唁的武林人物,鏡塵派人出谷等了許多天,都未能見到一個人……聽說玄壇大祭司最近在練九幽陰功,玄螭宮附近常有輕壯百姓失蹤……說起來玄壇和上善家族關係不算很好啊,大天使班晏這麼遠道而開的,到底是為什麼呢?……不過,既然諸位為了水家而來,水家一定會負責的,諸位的仇,自有水家一身欖之。」

      他微笑得纖塵不染,雍容悲憫,「至於陰大祭司交不交得出已經失蹤的天使班晏,就不是在下操心的範圍了。」

      班晏盯著他,如同在看一個瘋子,世間最好的風度最溫文爾雅的瘋子。

      秦長歌抽氣,喃喃道:「這才是真正的狂人……好性兒?大善人?全天下人都瞎了眼,他比希特勒還彪悍!」

      素玄已經箭一般的掠了出去!

      眾人都是高手,到目前為止並沒有發現猗蘭谷有什麼異狀,這畢竟是偌大方圓的地盤,如何說毀就毀?然而眾人更知道水鏡塵絕非虛言大話之人,信他,下場會慘,不信他,下場會更慘!

      素玄身如流星,人在半空已經掣出飛光似月,一道瑰麗氣彩霓虹自他掌間耀現,驚鴻彩羽,直追那抹素影!

      水鏡塵微笑,飄身而起,眉宇間平靜祥和,這個從容溫和的表像下藏著酷厲瘋狂的靈魂的美麗男子,以一種惋惜的姿態對場中諸人各看了一眼,隨即,一縱身躍下高崖!

      素玄想也不想也跳了下去!

      「轟!」

      彷彿地下一條沉睡的巨龍突然被驚醒,懵懂下翻了個身,又或者有巨人大力舉起開天巨斧,惡狠狠劈裂了無辜的大地,山腹深處,巨大的隆隆聲響不斷傳來,猶如蠻荒之時蚩尤敲起的驚天撼地的聲聲戰鼓,戰鼓聲裡地面開始抽搐顫抖,撕裂痙攣,不堪痛苦的,將所有依附於其的物事,悍然抖落!

      環山之上,顛峰的白色圓頂屋舍突然出現黑色裂縫,隨即,那些層層疊依山而建的房屋都開始跳舞,地面的褶皺彷彿咧開的獰笑的大嘴,黑森森的欲待吞沒所有的依附於其的事物!

      秦長歌彈身而起,衝向水鏡塵和素玄奔下的地方,然而眼前白光一亮,衣袂一卷,素玄已經一個跟鬥倒翻著衝了上來,隨即一股巨大的氣流轟然湧上,沛然莫禦的天地巨大猙獰反捲,狠狠將兩人推了出去!

      那山崩海嘯般的巨力,夾雜著無數碎石飛射,其勁力有如天神挽起風雷強弓,追星趕月無可避讓,砰的一聲秦長歌右臂已經軟垂了下去!

      她噝的一聲吸了口氣,努力站穩身形,卻被巨力推得骨碌碌滾倒在地,連帶撞翻了在逆風中剛剛揮掌為她推開一塊迎面巨石的素玄。

      此時另一邊的崖面已經傾斜,裂出另一條深谷,這一撞兩人頓時都被推向深谷!

      地面因為霧氣不斷,一直都很濕滑,連個可供抓住的裂縫都沒有。

      「長歌!」

      本來和秦長歌緊緊站在一起,現在因為山谷崩毀拆粉之力而突然站在了她對岸的蕭玦,怒龍般不顧一切的撲過來!

      他的聲音被隆隆巨響淹沒,地動山搖間他飛出幾步便是一滑,山在後退而他卻努力向前,與天地之力悍然對抗,砰的一聲角力失敗蕭玦栽倒在地,他霍地一個翻滾,在一地飛捲滾動的砂石間飛快的前滑,拚命伸手想去夠秦長歌。

      然而已是搆不著。

      半空中素玄大喝一聲,一伸手抓住秦長歌,白色衣袖飛捲如鋼刃,刷的一下在地面上砍出深深裂縫,他立即將秦長歌用力一扔!

      落入石逢的秦長歌手一伸緊緊抓住翹起的石塊,感覺到頭頂有沉沉黑影即將壓上,她抿緊嘴唇,看也不看長髮一甩,黑絲揚起,呼的一聲黑光冷電,將因為大力將她上扔自己因此飛快下落的素玄拉住。

      素玄在接到黑絲的那一霎立即翻身而起,他的輕功本就舉世無雙,轉瞬間已經上了崖面,站定後一回身,眼前景象頓時驚得他眼前一黑。

      那截被砍斷的崖面,前段尖削,似一柄斜插的巨劍直直拽出,不堪地面抖動得厲害,被震得向另一面傾斜,另一面極近的距離,是更為嶙峋巨大的山崖,而秦長歌正在巨劍之尖上,就要撞上!

      只要撞上,秦長歌就一定會被擠成肉泥!

      素玄晃了晃——她剛才一定有看見這個狀況,如果當時立即翻身而起那一定來得及,但是那一霎她選擇了將他先拉上,避免了他落入深谷或者被兩峰擠死,就那麼一瞬間,兩峰已經碰上!

      她好像已經斷了一臂,現在閃避不及!

      素玄拚命飛掠。

      「轟!」

      黑霧騰騰而起,黑霧之中似乎還有黑影一閃。

      那是蕭玦。

      早在他們險些落谷的那剎那就奔來的蕭玦,眼看伸手去拉對面位置稍低的秦長歌已經不可能,在「轟」聲初起的那剎,長聲大喝,刷的拔出自己腰間長劍,青芒一閃,光芒暴漲,霍然砍向自己所在的崖下!

       「譁!」

       剎那間崖上一株斜生的樹連根被砍帶著大片泥土轟然墜落,崖上頓時空出一人大小的土窩!

      這一砍有天地之威!

      「砰」!

      兩崖撞上。

      灰塵漫天裡素玄心底突然一顫,一時竟然不敢睜開眼。

      如果睜開眼,看見的那是兩崖相抵間血肉模糊的她……塵灰漫天裡蕭玦不顧煙土撲面嗆人,緊緊扒住崖邊,瞪大眼在一片灰黃裡努力尋找,寧可吃一嘴土,啞著嗓子嘶聲咳嗽不斷低喚,將那個名字含在齒間輾轉,「長……歌……咳咳……長歌……咳……長歌!」

      他突然住了口,手指緊緊扣在崖裡面,指甲裂了也不知道。

      素玄則悠悠一聲長嘆。

      崖下,對面。

      秦長歌單手扒在尖崖頂端,蜷縮在蕭玦製造出的土窩裡,灰頭土臉的,抬首倦倦對兩人一笑。

      她低低道:「阿玦……你真聰明 ……」

      崩毀之際,急亂之中,蕭玦卻不曾亂了方寸,在確認無法自崖尖及時拉上秦長歌時,剎那間選擇砍掉巨樹騰出空間,使本應撞上對崖被擠死的秦長歌準確撞進了樹木被砍留下的土洞裡,逃脫了被擠的命運,這一舉說起來簡單,但那般目光敏銳心思鎮定反應準確迅捷,已是舉世難尋。

      素玄的嘆息聲裡滿是喜悅和感動,目光閃亮的掠過來,小心的將秦長歌拉出,讚道:「陛下真神人也,倉促之間便看出對崖土質不同,砍出可供容身的大洞,真不知怎麼想得到的?」

      怎麼想得到的?蕭玦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刻靈光閃現不顧一切,那一刻雷霆一擊拼盡全力,此刻手心裡全是汗水,手指都在顫抖,連劍都把握不住……剛才……剛才若是沒看見那樹……剛才那樹如果沒能完全砍斷……剛才若是遲了一刻……那會是什麼結果?

      蕭玦不敢想,也來不及想,那一剎他聽不見山風呼嘯,看不見黑雲怒滾,管不了亂石齊飛,他只看見她即將撞上山崖,他只知道無論如何不能令她死去,他只知道,救她!用盡全力,救她!

      愛情讓人爆發出令人震撼的奇蹟潛能,愛情讓人的智慧驚動天地萬物袖手。

      愛情起風雷之聲,逼退世間灰暗蒼茫人禍天災,豁喇喇如閃電穿越蒼穹,一閃間照見前生後世所有不捨心動與糾纏。

      一聲輕微的裂響,青鋼長劍突然碎裂,千百片明光閃閃墜落在地。

      這柄普通長劍,終究經不得那般全力施為,在完成救人使命後,徹底崩碎。

      蕭玦低頭看了看,笑了笑道:「還好,沒在那一刻碎掉,我該謝謝它。」

      他始終沒有從素玄手中接過秦長歌。

      甚至在素玄將秦長歌輕輕放下,自己帶著一臉感慨之色稍稍避開後,他依舊沒有靠近秦長歌。

      他的手背在背後,整個手臂一直在不斷的微微顫抖——剛才不管不顧使力過巨,關節已經脫臼,輕輕一動刺痛便不絕湧來,大約經脈也受到了損傷。

      他只是低著頭,帶著慶倖和欣喜的神色,於依舊不斷崩絕的山崖碎石之間,於山間淡白迤邐薄霧之間,於漸漸升起的那輪遠遠的輕紅日色間,明光朗然的,一笑。

      他說:

      「長歌,你活著,真好。」



卷二:六國卷   第四十九章  深情

      崩毀還在繼續。

  猗蘭谷本身就是一個上古大陣,看那佈局依山為陣,奇妙宏闊,絕非一朝一夕之功,想必是水氏家族百年來未曾停息的心血努力造就,然而徹底毀滅,真的也就是頃刻間的事。

  那些精美的屋舍,寬闊的道路,奇異的花草,精巧的殿室,因了某處中心機關的絕然一毀,在轉瞬間便完成了它們的滄海桑田。

  世間唯一的依託自然建成的失傳大陣,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絕頂奇地,從此將永遠少了一處。

  這是任誰都難免扼腕嘆息的事。

  作為生於此長於此的水鏡塵,本應有更多的不捨與留戀,偏偏就是他,微笑而毫不猶豫的選擇親手將百年猗蘭毀滅。

  某人心志之堅,行事之狠,令人心生寒意。

  四面環山的猗蘭,在緩緩下陷,那些依山而建的建築,自巔峰圓頂殿室開始都已全毀。一層層的裂開崩塌,整個山體都在神秘崩散,四面的山因為地勢的傾斜,發生碰撞、擠壓、推移、變形,那些山勢以各種奇異的方式在重新排列組合,沒有一處地方能一直安全,沒有一處地方能確定不會再變動。

  巨響不絕,亂石不絕,灰煙瀰漫裡世界彷彿要永遠崩塌下去,直至將所有生靈毀滅。

  巨響亂石傾斜的崖面和山體間,鈴鳥無數哀鳴爭飛而起,那清越悠遠的梵音不再,取而代之是一片慌亂的嘈雜聲響,無數獸影四處飛竄,在天地之威之前竭力選擇有利的位置,尋找生的空間。

  蕭玦看看腳下再次抖動的裂縫,單手撈起秦長歌,一把擲給素玄,大喝:「你保護好她!」

  素玄也不客氣,一伸手接住,秦長歌在他懷裡努力扭頭,大喊,「你是不是受傷了,是不是受傷了?」

  蕭玦根本不理她,只是在震天撼地的聲響裡大聲道:「谷口已經被堵,出不去了!找到剛才水鏡塵下去的地方,那裡一定有路!」

  三人一起抬頭看那個方向--山勢已改,那處於谷中的絕崖被抬高,高高翹起,中間相隔一道數丈寬巨大裂縫。

  秦長歌卻在掙扎,掙扎著從素玄懷中下來,大叫,「出谷!出谷!」

  兩人一愕,隨即素玄臉色變了。

  向著四面崩毀早已被堵的谷口方向,秦長歌決然道:「非歡在穀外!他知道這裡的動靜,一定會進來!」

  楚非歡進谷--三個人都知道秦長歌一定沒說錯,三個人都知道楚非歡進谷的後果。

  蕭玦看看早已堵塞死路一條的谷口,又看看水鏡塵落下的那個唯一有生機的地方,再看看秦長歌神情,突然一笑,道:「好!」

  素玄看著她,怔怔道:「可是你的傷……」

  秦長歌一伸手,啪的折斷了身邊滑過來的一棵樹的樹枝,就手一撕衣襟,將衣襟撕成碎布條,向素玄一遞,道:「幫我綁住!」

  素玄目光變換的看著她,神情間意味難明,最終伸手,將她的斷臂牢牢綁在身體上,秦長歌滿意的看看,笑道:「很好,高手就是高手,綁的這個位置基本準確,我大約不至於殘廢了。」

  她臉色灰敗,神情憔悴,然神色如常談笑自若,滾滾風煙裡雖一身狼狽,氣質卻依舊高華雍容如水中花,素玄望著她,只覺得心潮澎湃,一浪浪一迭迭的捲過來,竟令素來瀟灑無畏的自己氣息為之一窒,天地靜朗間似有光輝四射長嘯而起,如這山崩地裂,如這四海翻騰,如這雲霞迸射,如這長風肆虐。

  他轉身,看著已經無路可闖的谷口,道:「如此,一起!」

  一伸手他突然抓住蕭玦右臂,一托一抬,哢嚓一聲裡蕭玦連眉都沒皺,只是笑道:「謝了!」

  「陛下曾親身為我熾焰解圍,如此小事相較之下何足道哉!」素玄朗然一笑,抓住秦長歌完好的那隻手的袖口,道:「起!」

  三人騰身而起。

  「別去!」

  一聲女聲高呼如嘶,尾音因急切竟帶了幾分淒厲,三人回首,便見水鏡塵落下的絕崖上,突然爬出嬌小身影。

  她看起來也很狼狽,一身白衣已經看不出白色,滿是灰塵和血跡,原本光亮的黑髮已經亂糟糟的糾結在一起,動一動渾身的灰土就在簌簌的往下掉,漫天的黃土灰煙裡她張開雙臂,淒厲大呼,「別去谷口,別去谷口!!!」

  水靈徊。

  在水家人齊齊失蹤的此刻,在猗蘭已經被放棄被毀去的此刻,在萬物崩塌能逃的早已逃掉的此刻,她出現在絕崖之巔。

  秦長歌看著她出現的方向,突然輕輕嘆息。

  這也是個情種啊……她明明已經離開了……卻在發現猗蘭崩毀的那一刻選擇了回身,這個古靈精怪帶點自私嬌氣的孩子,在最危險最關鍵的時刻,選擇奔向自己身處險地的愛人。

  水靈徊在絕巔之上奔奔跳跳,用力揮舞手臂,「無論如何,谷口不能去!那是龍目之地!雙目已闔,死路一條!」

  素玄凝視著她,他這許久以來第一次這般認真的看著這個女子,然而轉瞬他目光一閃,決然回身,道:「走!」

  他頭也不回牽著秦長歌飛身而起。

  蕭玦奔了幾步,想著素玄轉身那一刻,水靈徊震驚失落的表情,心底終究有些不忍,忍不住回身,對呆呆站在崖上看著那兩人攜手而去,連石頭也忘記躲的水靈徊道:「水姑娘,我們有必須去谷口的理由,你還是從原路返回,去追你的家人吧。」

  水靈徊有點茫然的看著他,似是沒反應過來,蕭玦躲過一塊飛石,又說了一遍,水靈徊眨眨眼睛,眼淚頓時斷線珍珠般撲簌簌滾落。

  她雙膝一軟,跪倒碎石之間,突然撲地大哭!

  「我回不去了!哥哥讓我選擇,回頭,從此我和水家永無關係!我轉身的那一刻,最後的通道已經毀掉了!」

  她哭聲悲涼淒切,在碎石亂雲的峰頂不住迴旋,這個還是孩子的少女,世代豪門裡身嬌肉貴的小公子,自出生起一直過著金尊玉貴萬眾呵護的生活,從不知人間疾苦世事森涼,如今,朝夕之間,她便失去了家人、身份,以及,她犧牲一切苦苦想要跟隨的男人。

  過往二十年的呼風喚雨萬事如意全部傾覆,換了這一刻巔峰跌落一無所有的無限淒涼。

  半空中素玄的身子僵了僵。

  秦長歌已經輕輕嘆息,道:「帶她走。」

  素玄回首看她,他難得的目光中也有了痛苦之色。

  「我想,她更願意和你死在一起。」

  素玄眼中的光芒淡去,他默默看了秦長歌少頃,隨即半空旋身,如長天之風的身影一閃,已經撲至對面崖頂,一伸手拉起水靈徊。

  水靈徊抬起頭,如梨花帶雨的靈秀面龐,一片泥塵狼狽的望向他。

  素玄俯身,只是平靜的看著她,問:「我現在去的,是你口中的死路……你願意和我一起麼?」

  水靈徊立即毫不猶豫的點頭。

  秦長歌遙遙看著素玄攙起水靈徊,那少女帶著淚水的眼眸明亮如星,對著白衣瀟灑伸手相挽的男子破顏微笑,她的喜悅如此直接而簡單,水晶墜落玉盤般的清脆響亮,漫野崩落的廢墟裡,因此而生出絢爛的花。

  「只要能和你一起,哪怕是共死。」

  秦長歌微笑嘆息,身側,蕭玦的語聲低低響在她耳邊。

  秦長歌回身,看他。

  她的目光亦如開在暴風中的一朵花,美得收斂而沉靜的花。

  「世間有情人皆是如此。」

  將水靈徊帶下崖頂的素玄一直很沈默,他一手拉著一個女子,直奔谷口。

  水靈徊不再哭泣,她對著秦長歌因奔逃而披散的長髮,以及破損的高領露出來的頸項看了看,確認了她的女子身,卻也沒有不分時機的追問她的身份,這個一直囂張跋扈的女孩子,似乎在被棄的那一刻,突然飛快的成熟了。

  猗蘭佔地廣闊,不過以幾人腳程來計,也不過須臾的距離,不多時幾人在谷口前方停住腳,饒是已有心理準備,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原先谷口處是一截崖壁,形成天然豁口,再以藤蔓和陣法遮擋,如今崖壁斷裂,直直橫倒堵在谷口,那些茂密的藤蔓被巨石壓碎,在碎石間蜿蜒的露出來,宛如猗蘭之山流出的眼淚。

  素玄看著這轉瞬間便一片狼藉的廢墟,皺眉道:「縱然猗蘭谷機關總控,但人力所制的機關終究有限,怎麼會連山體都摧毀?」

  秦長歌淡淡道:「這是一個連環陣,地下地勢一定有異,並且不知道埋填了多少火藥,以一定線路機關連接,總機關被毀後被依次觸發,所以崩塌是一段段來的,並沒有同時發生。」

  她仔細仰望著前方--無數碎石顫顫巍巍的以各種造型堆積在一起,隱約有縫隙可以穿過,但是那些互相關聯的碎石都在搖搖欲墜,輕易一碰只怕就會發生多米諾骨牌的連鎖反應,如果想從那些碎石間鑽過去,那麼誰也不能保證會不會無意中觸及某塊不起眼的小石頭,而導致被小石頭那個支點支撐著的某塊巨石當頭砸下。

  在那種亂石嶙峋的環境中行走,輕易便可以再次邂逅一場山崩,還是正面迎上的那種。

  這三人卻彷彿沒看見即將面臨的險境,頭也不回的向前,素玄揮開水靈徊欲待阻攔的手,一馬當先,他輕功提到極致,當真輕盈如羽,一飄就飄上了石山。

  剛走了兩步,便聽得極其輕微的「咯」一聲。

  秦長歌立即大叫,「退!退!」

  素玄早已抽身便退,剎那間嘩啦啦石塊傾頹,頂端一塊萬斤巨石轟隆隆的滾壓而下,直直向著素玄頭顱,巨石同時壓得無數尖銳石塊四散飛迸,撲頭打臉鋪天蓋地千百柄利劍般惡狠狠的紮過來,因為速度過快,有的石塊已經在半空中發出鬼哭般的尖嘯,素玄瞬間已被石雨籠罩,水靈徊捂著嘴,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

  尖叫聲裡,素玄倒退如電,一瀉數丈,他沒有選擇向下逃竄,而是半空中扭身飛步,腳踩亂石步步登高,硬生生將自己拔高數丈,這才躲過了雷霆閃電一般下襲的亂石雨。

  他落下地時,白衣也成了灰衣。石山瞬間重新排列,比剛才看來更逼仄陡峭。

  秦長歌奔上前上上下下拉著他查看,水靈徊已經開始抽噎。

  素玄若無其事的搖搖手,也不看秦長歌和蕭玦,卻突然問水靈徊:「水姑娘,前方危險,你還是不要去了吧?」

  水靈徊驚魂初定默默流淚,連素玄的話都沒聽見。

  她先前從奔向谷口開始,就一直在沉思,似乎在考慮什麼,又似乎在為難猶豫,剛才素玄一番歷險,嚇得魂都掉了幾分,眼見石山難越,幾乎是死路一條,這幾個人偏生瘋了一般一定要過,神色間不禁浮起幾分怨恨,怨恨裡又生出無奈來,盯著那碎石,拚命咬著嘴唇,直到把嘴唇咬得泛白沁出血絲。

  秦長歌仔細的盯著她,突然緩緩道:「水姑娘,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說?」

  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水靈徊被嚇了一跳,睜大眼睛瞪著她,半晌吃吃道:「沒……沒有。」

  秦長歌哦了一聲,卻在她鬆了一口氣的時刻,漫不經心的道:「咱們為朋友赴死也沒什麼,水姑娘年紀輕輕,也要陪著咱們一起去死,實在過意不去。」

  素玄瞟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水靈徊似乎忍了忍,終於沒忍住,道:「我又不是陪你。」

  「嗯,」秦長歌微笑,「我知道,陪素幫主嘛,說起來素幫主也完全可以不必陪我的,你睥睨天下,幾位武林之主,為我們葬身此地,怪可惜了的。」

  素玄又瞟她一眼,他眼睛清透如水晶,照見秦長歌狡黠的眼神,目光相接間心有靈犀,朗然一笑道:「大丈夫死則死耳,身名都是身外之物,猗蘭谷的風水,我看也不錯嘛。」

  水靈徊的神色立時又痛苦了幾分。

  秦長歌已經拉著素玄開始討論死在哪裡最合適,可以福澤子孫後代等等,素玄有一聲沒一聲的應著,一邊時時分神注意著給兩人擋去飛石。

  水靈徊始終一副心神恍惚內心掙扎的模樣。

  終於在秦長歌指著前方不遠塌成裂谷的谷口處笑吟吟的說龍目之地一定最好的時候,水靈徊歇斯底里大叫一聲。

  「別說了!」

  幾人齊齊轉頭看她。

  咬著下唇,水靈徊臉上現出不正常的潮紅,有點像激動有點像決然,更多的倒像是一種悲壯無奈的情緒。

  素玄盯著她,心裡突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直覺的開口要阻攔。

  水靈徊卻彷彿不喜那個讓自己後悔般,又急又快的開了口。

  「我知道有一處地方可以穿越谷口!」

  她停也不停的道:「祖爺爺很喜歡我,小時候他曾說給我聽過……那條通道,通往谷外,是猗蘭大陣中一處不為人所知的活地,跟我來!」

      秦長歌和蕭玦對視一眼,都有喜色,水靈徊已經掙脫素玄的手,當先跑向前方,消失在一處歪倒的照壁後。

  那處照壁,如一般大戶人家橫在大門後一般橫在谷口,當初秦長歌和蕭玦一塊進谷的時候有看見,雖然覺得這佔地廣闊的大谷弄這麼個小小照壁有些奇怪,而且位置也不在正中有點偏,只是當時心神都集中在水鏡塵身上,也沒有注意,隱約記得刻得是就溪水掬水的女子,如今仔細看摧毀了半邊的照壁,見那女子手勢有點奇怪,三個人都咦了一聲。

  掬水,應該手指兜起向上,女子的中指指尖,卻是向下的。

  下方,一處原先只是平地的地方,因為地裂,地表偽裝被掃盡,露出青石板縫,青石板也裂開一個大縫。

  水靈徊低低道:「猗蘭之毀,是四面射向中心的,四面崩塌,中心崩塌,谷口之前這塊地方損毀反而好些,看樣子密道還在,真是萬幸……」

  她說著萬幸,不知為何語氣卻有些苦澀,有點落寞的笑了笑。

  她回身,看著秦長歌,突然道:「除了水家女人,其餘女子,不可以下去。」

  素玄一怔,蕭玦揚了揚眉。

  秦長歌笑了笑,道:「好。」她轉向素玄和蕭玦,道:「幫我找到非歡,我另想辦法出去。」

  蕭玦嗤聲一笑,轉身就走。

  他向著石山的方向。

  水靈徊滿目希望的看著素玄。

  素玄盯著她,輕輕道:「水姑娘,這是你水家的規矩呢,還是你自己剛剛定的規矩?」

  水靈徊目中水亮的光芒立時散去,眼底湧上層層的黑雲,黑雲漸漸散盡,換上新的閃亮的粼光--那是淚水。

  素玄立時又有些不忍,他輕輕嘆息著,道:「水姑娘,你的好意,咱們謝了,你自己從密道走吧。」

  隨即回身,他去攙秦長歌。

  秦長歌無奈的苦笑著,有些不忍看怔怔望著素玄背影,瞬間已經淚流滿面的水靈徊。

  三人毫不猶豫的背轉身,與那個方便安全的密道背道而行。

  水靈徊咬咬牙,突然跺了跺腳,大呼:「是!是我自己胡說的!你們回來!」

  她抹著眼淚,追上去拽住素玄,哀哀道:「是我嫉妒她……」

  素玄的背影僵了僵,水靈徊已經放開他,決然向青石下的大縫一跳。

  秦長歌俯首望著腳下,輕輕道:「去吧……素玄,這是她的一片心意……」

  蕭玦已經向下一跳,既然已經決定下去,他當然得擋在長歌前面。

  素玄無可奈何的也只好拉著秦長歌下去。

  一下去就是一個斜坡,眾人不由自己的斜滾向下,風聲呼呼裡蕭玦大聲道:「素玄你護好她的手--」

  身後是素玄決然答:「你放心--」

  秦長歌在黑暗中苦笑,那個,蕭玦,你如果能夠回頭看見,不知道你會不會更不放心?那個素幫主大人直接把我揣他懷裡呢……素行無忌,灑然而為的幫主大人才不管她怎麼想,緊緊將她護著,一路翻翻滾滾,前方突然一亮。

  砰砰幾聲,幾人落地。

  一腳觸到實在地面,秦長歌第一眼看見青磚上浮凸的鈴鳥騰舞花紋,栩栩如生,不由贊,「好雕功!」

  「雕功雕功雕功雕功……」

  四面的回身立時迭連不斷傳來,轟隆隆的倒把秦長歌嚇了一跳,自己覺得聲音並不大,怎麼回聲如此空曠悠遠,一抬頭才發覺所處的空間,竟然大得嚇人。

  巨柱、穹頂、滿壁浮雕、熒熒青燈。

  雕刻著鈴鳥飛舞的青色穹頂如一道拱橋橫亙上空,連接著對面一道斷壁之後幽深黑暗的空間,那裡已經在斷續的崩塌中被落下的山石阻斷,堆滿亂石,牢牢堵死。

  地下童女奉盆形狀的人形青銅燈足有半人高,雖然還保存完好,但是也已七歪八倒的倒了一半,失去一半光源的室內,越發陰森黝黯,鬼影爍爍,連壁上那些浮雕,都似乎在悄然扭動。

  浮雕畫著長鬚的男子,眉目清逸,隱約有幾分水家人的好容貌,看來是水家先祖,一幅幅浮雕刻著他出生、學藝、行善、濟世……光輝慈善的一生。

  可惜那些寫在史書中的光風霽月的事蹟,在很多年後,連同這記載著輝煌與榮耀的猗蘭谷,一同被他的某個心懷大志的「聖人」子孫無情拋棄。

  水靈徊遙望著被堵死的那一面,目中不知是悲哀還是喜悅,半晌低低道:「……那是先祖們的停靈之所,現在被砸毀了……還好,砸毀的不是這半邊……」

  她虔誠的在浮雕壁前跪下,向著先祖像磕頭,嘴裡喃喃的不知道在說什麼。

  蕭玦等三人也微微俯身--無論如何,水家先人所作所為,還是對得起上善的榮名的,當得起他們一拜。

  水靈徊感激的回望他們一眼,起身,在地面上數了數,在第十三個青銅燈前停下。

  「嚓!」

  一陣飛快的滑動聲響,接著便是雙足落地的聲音。眾人齊齊回望,暗道洞口處,半面美人班晏,正慢悠悠的看過來,她額上居然也被亂石砸了一個好大的包,身上拖泥帶水,看起來滑稽得很。

  然而天使班晏任何時候都是不疾不徐的,滑稽不影響她的心態,她四面瞟了一下,慢慢道:「上面門沒關,我下來看看。」

  水靈徊苦笑了一下,喃喃道:「反正也不多這一個……」旁若無人的將青銅燈一板。

  軋軋聲響,地面突然裂開,居然又是一個地下暗道,在地下的地下,眾人愕然--都以為密道定在壁畫後,不想還在下一層,水家先祖的心思,著實也奇異得很。

  水靈徊看著素玄--從剛才開始,她的目光一直都在素玄身上,目光裡無盡留戀,無盡決然,卻又有幾分淒涼--她不是笨蛋,素玄看秦長歌的目光,她比誰都清楚,只是那一眼,她便知道,她失去他了。

  哦不,不是,其實她從來沒有擁有過。

  那個她一見鍾情的男子;那個曾經大笑著穿越層雲,以天神之姿坦然降落猗蘭,降落於她視野,為她帶來一片嶄新明亮心情的男子,那個月圓之夜朗笑飛入那一輪巨大金黃的月,於雪素黃金蘭的傾國香氣裡目光閃亮的對她看過來的男子,從最初的那一面起,就已將自己的身影,無可替代的刻進了她心底,多少長夜她帶著對他的思戀入睡,再在多少個清晨滿面憧憬的醒來,那些美妙的夢裡,天下第一與猗蘭谷的小姐,以最為相配,武林中人最為欣羨的姿態攜手雙雙,繡榻閒時並吹紅雨,雕欄曲處共倚斜陽……她因此時時笑醒。

  再在此刻,無窮無盡的跌落黑暗深淵。

  那些喜悅過後越發感覺深切的悲涼撲面而來,窒住了她的呼吸--再相逢,卻已是滄海桑田,她不再有家,而他以她看他一般的眼神看著另一個女子。

  他不要她。

  他甚至不願相信她。

  原來她,什麼都沒有。

  水靈徊無限淒涼的笑著,她目光明亮如水晶,被淚水浸泡過被絕望洗禮過少女的心般琉璃清澈的水晶,她的笑意沉在黑暗裡,散發出香灰般的淡淡滄桑氣味,滄桑裡隱隱生出幾分無望的淒厲……素玄,如果我不能讓你愛我信我,那麼我是不是可以讓你,永遠記住我?

  ……黑暗中有人疑惑的將目光轉過來,另一雙清亮沉睿,難辨心思的眼神,另一個女人。

  水靈徊不避不讓迎上秦長歌的目光,她是誰,她已不想知道,這樣的女子,她只是站在那裡,便不斷散發從容高華,不變不驚卻又善體人意的氣度,是那種得天獨厚無論站在何處無論怎生色相都註定會是最吸引人目光的女子,她的存在,真的是所有自負女子的悲哀,尤其,是她的悲哀。

  呵……我輸給你,我輸給你……水靈徊自嘲的笑著,手扳在青銅機關上,她聲音聽起來有點虛幻遙遠。

  她道:「機關需要水家人一直控制,你們先走。」

  她道:「我最後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 09:06 PM

卷二:六國卷   第五十章  深水

      密道門開啟的越來越大,微微傳來水聲,原來居然要泅水而渡,眾人目光都是一閃,蕭玦有些擔憂的看了秦長歌一眼,擔心她的斷臂會受到影響。

  秦長歌卻在密道口回望水靈徊,她總覺得她的語氣聽起來有些不對勁。

  挑起眉,她走向水靈徊,看向她一直擱在青銅盆裡的手,水靈徊目光幽幽的看著她,突然一低頭,吹熄了自己掌下那盞連著機關的燈。

  隨即她怒道:「機關只能開啟一炷香時間,並且只能從這裡開啟一次,你磨磨蹭蹭,想害死大家嗎?」

  素玄立即伸手去拉秦長歌,蕭玦卻攔住了他,道:「我來帶著她。」

  他目光向水靈徊掠了掠,示意素玄注意著,幾個人都是智慧出眾之人,水靈徊的異狀如何看不出來,都怕這孩子傷心之下做出什麼傻事,素玄微微頷首,示意自己明白。

  水靈徊不去看他們的動作,只是淡淡道:「進入水道之前,記得在道旁一個流出液體的石蛙口中接取一點血蓮汁抹在額上,那個可保你們無虞。」

  蕭玦點點頭,當先攬著秦長歌進入密道,隨即班晏不急不忙進入,最後素玄站在密道口,回望著水靈徊。

  水靈徊低低道:「你走吧。」

  她的手和臉都沉在鏽跡斑駁的青銅燈背後,暗黃光線明明滅滅,素玄看不清她臉上神情,卻堅決道:「水姑娘,我們一起。」

  身子微微一顫,似這為這句話驚動了內心深處某個等待了很久的渴望,水靈徊眼中泛起淚光,咬著嘴唇,遲疑半晌,終於將空著的那隻手遞給素玄,另一隻手卻沒有放開機關。

  對著素玄疑問的目光,她低聲道:「咱們必須等到最後一刻再走,不然他們會遇到危險……」

  「什麼危險?」

  「密道里有猗蘭雪獸,這是一種愛吃新鮮血肉的動物,只有我們水氏家族的後裔的血液,它們不愛碰。」

  素玄在黑暗中回首看他,目光明銳如日光看進她的眼底,「水姑娘……你方才好像說過,血蓮汁可以保得他們無虞。」

  「是的,」水靈徊慘然一笑,看了看漸漸合攏的暗門,迅速抽出手,道:「走吧!」

  她不由分說,拉著素玄在暗門閉攏前那最後一霎,投身而入密道。

  素玄原本擔心她不肯和自己一起走,如今見她當先進入密道立時舒了一口氣,行下了幾個階梯,便見平坦的一截麻石路,一色的青石砌頂,潔淨裡微微散出些年代久遠的陳舊氣息,腳步聲響在其中,反而更襯出瘮人的寂靜。

  水靈徊的步聲很重,響在幽深空寂的密道里回聲不斷,素玄有些奇異的望著她,暗想女孩子畢竟是女孩子,膽子再大,在這種沉睡多年氣味森冷的地方都難免心慌的。

  於是將她的手更緊的握了握,心裡生起淡淡的憐惜……她還是個孩子,一日之間為家族所棄,也夠她受的了……感覺到手心裡細膩的小手先是微縮了縮,隨即更緊的攥住了他,素玄在黑暗中微微笑了笑,包容的接受了她的靠近。

  身側有幽幽的呼吸,輕細,微微有點急促,女子蓮花般的體香淡淡傳來,素玄有點不安的將身子側了側。

  行了幾步,看見道側果然有張著嘴的石蛙,素玄上去,在掌心接了幾滴「血蓮汁」,先要給水靈徊抹,水靈徊卻避了,輕輕道:「我是水家人,不需要這個的。」

  素玄恍然哦了一聲,自嘲一笑,自己抹了,卻突然皺眉道:這是血蓮?這氣味……」

  水靈徊靜靜道:「這是猗蘭獨有的血蓮,和別處不同,血腥氣尤其濃厚些。」

  她緊緊靠著素玄,在他牽攜下前行,身邊男子行走間散發著杜若般清遠的氣息,那是一種遠山之上雲海之間穿行的風般的味道,帶著綠葉的蒼翠和岩石的蒼青,或是長天之雁羽翼之尖的雲朵的飛絮的清涼,或是絕峰之巔青松之上生出的第一顆露珠的清透,寬廣而無垠的包圍過來,令她沉醉得恨不得溺身其中。

  此刻……他握著她的手……他在她身側……他說,一起……一生裡最近的距離,最動心的言語,最溫暖的溫度。

  水靈徊笑著,不住的笑著,眼底卻漸漸聚集起晶瑩的淚花,那一滴淚顫顫懸在眼角,欲墜不墜,一個永遠無法圓滿的弧度。

  這裡是幽深的密道,散發著陳腐的氣味,四壁倒映拉長的黑影,遠遠近近都是空兒遠的足音,然而此刻在她眼裡,這裡是早春一碧深翠的小徑,四處瀰漫繁華的芳香,遠山之巔白衣的男子回首,身後傳來悠長的鴿哨的清音。

  一生裡最黑暗卻也最光明的道路啊……可不可以走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那短短幾步丈量出的距離,寫盡了誰的一生……前方,水道在望。

  水靈徊閉上眼,那滴顫顫的淚珠,終於被輕輕擠落,在雪白的臉頰上留下了一道清亮的印痕。

  素玄只是看著前方水道,注意著水中蕭玦和秦長歌的安全,不經意的問水靈徊,「水姑娘,你可會水?」

  水靈徊點點頭,素玄一笑道:「那麼小心了。」拉著她縱身躍入水道。

  他依舊攥著她的手,掌中柔弱無骨的手那般嬌小,令他錯覺那是孩童的手,於是這艱難險阻之前他不敢放開,怕一個疏失那嬌小的孩子就會隨水流去。

  水很冷,掌中的手因此也如冰之涼,感覺到水靈徊動作有點遲緩,素玄回頭看她,問:「是不是有點冷?」

  水靈徊只是搖頭,目光一瞬不瞬的看著他。

  素玄被看得有些尷尬,訕訕的轉過頭去。

  水流無聲,無聲的水流裡,一些濕潤的液體,亦滴落無聲。

  「痛不痛?」

  「還好。」

  「我以為你會說不痛,」蕭玦輕輕一笑,單手劃水,另一隻手輕輕攬著秦長歌,抬眼看見水道兩側漸漸不是齊整的巨石,而換成了自然的嶙峋的崖壁,一些肥短的白色影子飛快的竄來竄去,時不時越過水面,衝近兩人,卻在接近的瞬間退去,看身形依稀是那晚遇見的「動物版蕭溶」。

  「原來這就是猗蘭雪獸,」蕭玦笑了笑,慶倖的道:「看它們那模樣,對這血蓮汁真的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是這個血蓮……」

  「你也發覺了。」秦長歌目中有憂色,「血蓮咱們又不是沒見過,無論哪個品種,也沒有這麼濃郁的血腥氣。」

  「你的意思是……」蕭玦霍然扭頭看她,「獸血?人血? 」

  「獸血的話,水姑娘就不必騙我們了,」秦長歌低低唏噓,「我有點擔心……」

  「你是說那是她的血?」蕭玦一驚,回身去看水靈徊跟上沒有,不妨正對上班晏的臉,那女子惡意的將遮面長髮撩開,黑沉沉的幽深水道裡,用半邊鬼臉對著蕭玦一笑。

  一隻撲近她的雪獸立時尖嘯著竄開去。

  班晏得意的等著看蕭玦嚇回頭,結果,大膽蕭皇帝卻明亮爽快的,回她一笑。

  那神情,彷彿見到的就是個驚世美女。

  班晏悻悻的繼續游……秦長歌好笑的看著這一幕,隨即又皺眉,想了想道:「我懷疑那個機關是要血祭的,她當時死活不肯抽出手,大約……不過按說咱們學武人士,流點血也不至於丟掉性命,只是那孩子的神情,總令我有些擔心。」

  「她那是傷心,」蕭玦不看她,望著什麼也看不見的壁頂,悠悠道:「為情傷心的滋味,本就是萬念俱灰……」

  他的神情有些遙遠,目光似乎透過深黑的岩壁,看見那些深埋了守候和絕望記憶的過往歲月,那時的他,每想著長樂宮那一抔不全的骨灰,自己便也真成了灰,飄飄灑灑揚在天地間,浮游著沒個著落,看什麼都是迷離的,看什麼都隔著天涯之遠,肉身雖還在,精神,卻早已成了一抹陪她一起被焚盡的遊魂了……看著他的神情,秦長歌默然,良久,悠悠一嘆。

  身後,單調的劃水之聲,安靜得只聽見幾個人的呼吸,秦長歌隱約看見跟上來的素玄和水靈徊,心下微微安定了些,低低道:「但望我是多慮……但望無事……」

  水聲悠悠,他在身側。

  那白衣如雪,長眉飛揚,一如當年,那夜。

  ……那一夜,猗蘭終年籠罩著霧氣的山谷難得的雲開月明,雲翳散盡後那一彎上弦月薄涼如玉,女子娟娟之眉般掛在樹梢。

  ……當時自己在做什麼來著?好像爬在樹上看月亮,有兩隻雪獸圍著她團團轉,正在拚命爭寵。

  聽見大笑聲時,那彎月亮都似乎震了震,雪獸尖嘯著轉過頭去——那麼清朗的笑聲,像雪山上吹過來的風,瞬間帶著山巔上的雪沫,清淩淩拔地捲了來。

  撲打人臉上,胸臆間都爽亮了亮。

  自己愕然回首——猗蘭谷,真的好多好多年沒有人能進穀過,更別說半夜突然出現。

  他是怎麼越過前方饕餮之林,避開猗蘭十六暗關守衛,找到猗蘭隱藏在壁間的隱蔽門戶,出現在谷內的?

  前方響起喝問聲,對答聲,然後,掌風呼嘯聲,兵刃相接聲……她懶懶的躺了下去,聽風聲,那是水家守衛出動了,水家守衛若是行走江湖,最起碼也是個一流高手,水家的坎離陣,等閒人來得去不得。

  這位,自然也去不得。

  然而她立即聽見守衛們的驚呼聲,她霍然轉首,看見數十柄水家獨有的飛銀刀似旋轉著的月光,四面迸射開去,黑夜中開起了一朵燦爛的銀色的花。

  隨即她聽見叔叔水應申的叱聲,一道青影流光般的掠過來。

  她起了點興趣,翻了個身,托腮等著看叔叔教訓那個狂妄小子。

  遠處銀輝下只看見青影沉雄而白影瀟灑,流光般的飛旋轉折,仿若天地間一道流星冷電,又或是仙山之上生出的雲霓流霞,明明只是普通的招式,卻浩浩然如四海之威,朗朗然若玉山之摧。

  她不知不覺看入了迷,抓住一隻雪獸無意識的在拔毛,每看見精彩處都揪一揪,那隻倒楣的爭寵成功的雪獸不住吱哇亂叫。

  不出數招,自己那號稱猗蘭谷三大高手之一,猶以功力精深著稱的二叔就踉蹌退後,而那白影一個旋身,月光下他伸手一引,長笑道:「打得痛快,佩服!」

  那一引彷彿引出了蒼穹下的全部星光,輝煌的沒入他的雙眸。

  她心口若被雷撞,手一鬆,雪獸哀呼著逃走。

  大叔叔的掌風排山倒海襲擊向他時,她已經不由自主的跳下樹,遠處凜冽的掌風裡,那個輕盈飄逸前進後退圓轉如意的身影,似有魔力般吸引了她全部的目光。

  她一步步,走近對敵之場。

  呼嘯的罡風裡,背對她的男子,突然一回身。

  他黑髮揚起,雙目如月色明朗……她心底泛起搖撞不休的漣漪,漣漪中開出清麗而芬芳四散的花,面上卻漠漠然冷若霜雪,她抽出鈴鏈,一聲清叱:

  「來著何人?速速受死!」

  ……來者何人?何人?何人?

  此番一來,踏雲披月而來,那般不可逃避的生生撞入她心底,泛起碧波千頃,直至此刻,此刻尚未休。

  她被撞裂了十六年琉璃般的絢麗華美,被珍愛被呵護的平靜歲月,那些記憶裡無憂無慮不知悲苦的人生從此呼嘯而去,她騰身而起,努力去追,然後眼睜睜看著自己落入永恆的深水。

  深水之中,她漸漸無力掙扎,也不想掙扎……十六年來,她享有過其他兄弟們不曾有過的珍惜,也許是貪婪的要得太過,命運罰她一朝失去,一朝全數相還。

  ……十六年前,她給出水氏家族最後一聲欣喜的嬰啼,卻換來祖爺爺一聲悠長的嘆息。

  ……薄命之女…………十六歲之前勿換回女裝,十六歲之前勿出谷,或可保一生平安…………

      她被當做男兒養大,自小吃著奇異苦澀的藥,她會時不時流血,一旦流血就洶湧可怕永無止歇,她的關節常常因充血而腫脹,她曾經大病欲死,險險被救回。

  所有人都保護著她,不讓她勞累、悲傷、受傷、流血,所有人都在等待那個十六歲,小心翼翼的帶著黑暗的影子過去。

  ……然後十五歲那年,她看見他。

  ……她不顧一切奔出谷,以雪素黃金蘭的失蹤為藉口,為了尋找她,三哥這個家族最重要的人物親自遠赴敵國,將她帶回。

  ……遇見她的那一刻,看見她的女裝,三哥那般平靜雍容的人,終於變了臉色……他嘆息,說,冤孽。

  冤孽,是麼?

  她不悔。

  那過去的琉璃般的十五年歲月,不是她自己活的,她真正活的,是最後這一年。

  能這般全心全意沒有顧忌的活上這一段日子,能這般全心全意無限憧憬的去愛過一個人。

  真好。

  ……水好重啊……卻……如此溫暖。

  她用最後一點力氣,向身側的他,輕輕靠了靠。

      他沒有避開,而是體貼的將她往身側拉了拉,她滿意的笑著......今生裡寤寐不得的擁抱,最後一個的擁抱,終於以這樣的方式成全的自己.......真好。

  她的手,在他手中,她整個人,在他懷中。

  與子攜手,不能共老。

  不過沒關係……她微笑著,闔上雙眼。

  素玄……我慶倖此生遇見你。

  ……水聲悠悠,在黑暗中泛著細碎的粼光,隱隱的上方依舊傳來震動,延伸至這地底深處已經轉至輕緩,水面漾了一層又一層,光怪陸離的瀰散開去,看來如一場綿延不絕生生不息的夢境。

  素玄覺得身邊女子的手,越發的冷下去,動作也漸漸輕緩下去,她似乎有些冷的,向他靠了靠。

  這寒冷的水中靠得再近也不可能有溫度傳遞,素玄還是憐惜的將她往身邊拉了拉,承擔了她全部的重量,女子舒舒服服的躺在他懷裡,一點力氣都不需使用了。

  這個女孩子……還是很可愛的……一直以來,他像看待妹妹的一樣看待她,在熾焰幫裡,那般的糾纏喜悅都是她的,他只是淺淺無奈,包容著這孩子的任性。

  ……今日,大約是傷了她的心……好在這孩子雖然跋扈卻本質不壞,當初在熾焰幫,她黏得太緊導致自己發怒,她狠狠哭上一場,轉個身立即又笑了。

  素玄淡淡的想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嘴角輕輕泛上一個笑容。

  前方,水勢漸淺,隱約可以看見階梯。

  素玄目中露出喜色,道:「水姑娘,你看——」

  他突然住口。

  懷裡的女孩子,為什麼突然重了許多?

  這點重量原本不會被他這個高手感覺得到,然而他從自己思緒中拔離,抬首去看前方的那一刻,懷裡依著他頸項的頭顱,並沒有隨之揚起。

  素玄心中轟然一聲。

  他近乎慌亂的去扳起她的頭。。

  ……眼前少女的濕漉漉的臉,眉毛頭髮都被水浸得烏黑,纖長的睫毛緊緊的閉著,睫毛下,雙頰上顯現出不祥的慘白之色。

  連唇,都已是霜白之色。

  那唇角,卻有一抹微笑,如將要飄零的殘花,淺淺一綴。

  素玄盯著那笑容,有生以來一直穩定如恆的雙手,突然開始顫抖。

  他抖著手,輕輕去探她的鼻息。

  !!!

  「靈徊!」

  一聲大喝驚住了前方已經離開水道爬上階梯的蕭玦等人,尚有半個身子在水下的秦長歌霍然回首,便見身後數丈遠處,素玄站在水中,雙手抱著少女,少女黑髮披散,雙手以一種毫無生氣的姿勢軟軟垂下。

  秦長歌只覺得渾身冷了冷,霍地腿一軟磕在臺階上。

  蕭玦急忙去扶她,秦長歌一把推開他,霍然回身涉水奔向素玄,一邊艱難的前行一邊從懷裡拚命摸索防水的火摺子。

  素玄立於水中,一動不動。

  「嚓!」

  班晏點著了火摺子。

  秦長歌停在水中,停在素玄面前。

  飄搖的火光照著那水中的男女,照著那女子下垂的手,她右手的一根食指已經沒有了,斷指之處,被泡的發白的傷口猶自不住的滴落淡紅的鮮血,落到水裡,洇開淡淡的血絲,瞬間不見。

  秦長歌盯著那到現在還在流血的殘手,只覺得手腳冰涼,她輕輕喚,「素玄……素玄……」

  素玄緩緩抬起頭來。

  他臉慘白不似人色。

  他聲音響在空洞的密道裡,聽起來如隔在紅塵之外,「……我為什麼沒能發覺?」

  秦長歌默默然……水中,感覺不到溫度和血液的流逝,她大概一直在流血吧……混雜入水裡,無聲若默默流下的淚,沒有人能夠知道。

  素玄又是那麼隨意的性子,她不動,他還以為她是想偷懶,他將她保護在懷裡,不要她費力去遊,他一路前行,看著前方的身影,不知道身側的女子的生命在一點一滴隨水而去。

  看著水靈徊絕無生氣的臉,秦長歌知道已經沒有挽救的希望,那個孩子,她在死前的一刻,想著什麼?

  素玄還在怔怔的問,「我為什麼沒能發覺?」

  秦長歌突然覺得胃痛,五臟六腑攪在一起如同被巨手捏緊,她深深彎下腰去,大滴大滴的冷汗冒出來。

  這是一個……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一個永遠不能回答的問題。

  因為答案,太過殘忍。

  耳邊響起蕭玦的擔心的詢問聲,卻又混沌得彷彿什麼都聽不請,四周安靜詭異而又喧囂雜亂,一幕幕景象浮光掠影而過……脆笑如銀鈴的少女……月光下鈴鐺中竄出的奇形怪狀的蟲子……拚命抖著毛蟲的要哭的孩子……背著楚非歡在屋脊上拚命逃竄的女子……猗蘭之毀……絕崖上撲地大哭……石山前的猶疑與被擠兌……密室裡沉重而古怪的神情……她伸手去扳機關……她的手一直在青銅盆中……她不許她靠近……石蛙口中流出的狀似人血的「血蓮汁」……那許多前事蜂擁而來,變幻起伏,如波般於她腦海洶湧不休,最終只剩下言笑晏晏容顏靈動的小小公子,在絕峰之巔得意的大笑,「這位姐姐你不相信我能把他褲子撕下來?」

  ……靈徊。

  我曾答應你一起去看素玄被扒褲子,如今我站在水中,看素玄抱著你的屍身茫然相問。

  我曾經送了女裝供你相換,好讓你在你的心上人面前一現嬌媚,如今我卻用自己的言語的機鋒,擠兌著送你走上絕路。

  我一生殺人從不手軟,害人從不皺眉;我一生悍然與敵相逢,從不懼苦困相逼;我一生不畏以暴止暴,用鮮血來淘洗鮮血,換得鐵血的秩序與新生;我一生翻雲覆雨,玩弄人心,使盡計謀,算盡機關。

  然而這一次,我終於,算錯。



卷二:六國卷   第五十一章  炸山

      密道尚未開啟,卻不知從哪裡起了一陣小小的風,旋轉著貼近水面,起了一個個精緻漩渦,令人想起,依稀彷彿,那個逝去的孩子,曾經也擁有過一對世間最明媚的笑渦。

      風裡,素玄抱著懷中女子冰涼的軀體,神色之間一瞬間空無所有。

  風裡,睥睨天下從不低頭的開國皇后,生平第一次因為苦痛,深深俯下身去。

  她彎身的姿態艱難而疼痛。

  宛如一種,贖罪的姿勢。

  素玄慢慢抬眼,看了看秦長歌,他目中什麼表情都沒用,瞳仁黝黑如永遠不見天日的深獄,他抱著水靈徊,緩緩繞過了秦長歌。

  那前行的步子竟然有些踉蹌,秦長歌身側的蕭玦下意識的想扶住他肩頭,卻在將要觸到他的那一刻,收回了手。

  讓他……一個人安靜吧……蕭玦看著他的背影,沉重而漂浮,令人覺得似乎只要不小心觸著,就會立刻碎成千片,徹底崩潰。

  這一刻的深水,淹沒人世間一切歡樂的堤岸,要等到多久多久以後,才能掙扎得出?

  蕭玦悠悠嘆息,他亦是痛苦的過來人,長樂妖火,曾經焚盡了他三載的歡樂,他比誰都清楚此刻素玄的感受,何況,素玄只怕還要比他更多上一份「我不殺卿卿,卿卿因我而死」的自責與內疚。

  還有……長歌。

  擔心的扶住秦長歌,蕭玦細細注視著她的神情——長歌一生裡明銳決斷心狠手辣,卻並無傷害無辜之事,並無虧欠人心之處,然而今日之事……誰都沒有錯,卻釀成大錯。

  世事弄人,一至於斯。

  水聲悠悠,不絕流淌,永不知人間悲秋。

  素玄抱著水靈徊,緩緩上岸,上行幾步階梯,又是一盞做成童女託盤壯的青銅燈。

  盆裡,果然有一處圓形的孔,先前,通道的那段,水靈徊就是將手指伸進了那樣的孔,從而失去了自己的手指和生命的。

  蕭玦和秦長歌立即同時伸出了手,卻被素玄決然拂開,他力道之大,將秦長歌揮得一個踉蹌,蕭玦手一伸拉住她,深深一嘆,無聲退了開去。

  素玄將手指卡進圓孔,輕輕一勾,轟隆一聲,前方看起來只是山壁的地方,突然出現門戶,緩緩開啟。

  秦長歌盯著素玄的手。

  沒有鮮血流出。

  素玄緩緩伸出手,手指完好無缺,他似乎有些遺憾的望著自己沒有傷痕的手,怔怔的出神。

  秦長歌回望幽幽水道盡頭,那已經看不見的那處水家密室裡,那個開門的機關,到底設置了什麼樣的傷害,來懲罰擅自洩露家族祖先停靈重地的水家子弟,已經註定將成為永久的迷,伴隨著這個女孩的亙古沉睡,永遠沉沒,無人能解。

  秦長歌只大約猜出,那是血祭的機關,鮮血湧出,積蓄到一定位置,衝開機簧打開暗門,多餘的鮮血便從石蛙口中流出。

  而水靈徊當初的猶豫,是緣於她的不同常人的體質,別人只是殘肢的傷口,於她就成了死亡的切痕,秦長歌深恨自己為什麼就沒有想到,有種人是不能流血的。

  暗門開啟,新鮮的空氣與外面逼人的翠色剎那湧入,那麼鮮亮的顏色和感受,彷彿是那個孩子給人的感覺,然而這一生裡她再也不能如此鮮明,然而他們這一生裡再也不能看見那個總愛翠綠緋紅鮮黃素白,將色彩穿得界限分明的小小少女。

  她的鮮明,結束在那一段暗無天日的深水裡。

  是不是預見到結局的蒼涼和灰暗,所以那十六年裡她拚命著亮麗逼人?

  素玄緩緩抬頭,迎著暗門開啟那一縷日光,似乎有點疼痛的眯起了雙眼。

  目光燦爛的逼過來,日光裡,有人在盈盈衝著他笑……素玄,你賠我的鈴鐺兒……你賠你賠你賠……她說起鈴鐺的時候總要帶個兒字音,舌頭微微翹起,聽起來嬌俏而玲瓏,自己也宛如一個到處都在響的漂亮鈴鐺。

  那麼活力四射的女子,玲玲脆響著闖入他生命的女子,怎麼會變成了此刻,他臂彎裡那個冰涼的軀體?

  素玄伸出手,輕輕擋住了那道鮮黃的日光。

  他喃喃道:「我賠……」

  他身側,秦長歌輕輕震了震,她默然抿緊嘴唇,森然的望著暗門之外,已經遠遠越過漪蘭疆界的深綠的山巒。

  有一種崩毀難以復甦,有一種廢墟不能重建。

  深吸一口氣,秦長歌決然跨出了門外,並用力一拉,將一直站著不動的素玄拉出門。

  蕭玦很有默契的走在最後,阻攔回去的路——他和秦長歌都很害怕,素玄會在他們走出後將暗門關閉,將自己永遠留在暗道中陪伴水靈徊。

  素玄立於朗日長風之下,不動,不前行。

  他素來挺直頎長,五陵年少烏衣子弟般風度優雅的背影,這一霎似也因沉重的背負而微微佝僂。

  秦長歌回身看他,她神色憔悴痛苦卻已恢復平靜從容,她冷冷盯著素玄的眼睛,輕輕道:「……素玄,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知道你覺得對不起她,我也一樣,在她面前,我們都是罪人,而我的罪,比你更重。」

  素玄抬眼看她。

  他目光亦如深水,水底翻湧無盡波瀾,每個起伏都是疼痛的傷痕。

  「我明明看出她的為難,我明明知道她此去定有難處,我明明清楚她擅自開啟祖先陵寢必將受到懲罰,但我為了大家脫險,為了一己之私,我裝作不知道,我自欺欺人的以為,一點小小的懲罰不會要了她的命。」

  秦長歌深深看著水靈徊,用唯一能動的那隻手,輕輕撫過她冰冷的臉,一字字道:「是我,殺了她。」

  素玄的手抖了抖,蕭玦目中泛起痛色,正想說話,秦長歌已經繼續道:「但是,素玄,我不會因為我的錯誤去將自己賠給她,因為她要我的命毫無用處,而她更不會願意看見你自責傷心,將一生就此頹然虛擲。」

  她揚起臉,眼底水光晶瑩,在南閔之冬溫暖的陽光下鍍出流麗的反光,「素玄,靈徊愛著的,是那個深夜闖入猗蘭谷,揮手間連過三關的你;是那個觴山之巔,大笑著毀去她的鈴鐺,還說要打她的你;是那個立於武林庸庸眾生之上,俯視天下笑看風雲的你。」

  「你若想她含笑九泉,你若想用她最希望的方式永遠懷念她。」

  「請,繼續做回當初那個你,那個她所深愛膜拜,用盡生命去愛的你。」

  素玄沈默了很久。

  他長立風中,風聲嘶嘶似馬鳴,風聲悠悠似水流。

  多年以前,街角駐馬的少女,勒韁之下,一聲馬嘶喚醒了他瀕臨死亡的神智,她淡淡下俯的臉,如一朵豔麗光明的花,照亮了他餘生黑暗的歲月。

  多年以後,猗蘭密道下水流悠悠,女子的笑意綻放在青銅燈的微弱光芒下,她貼近了他,再輕輕離開,從此帶走了他心深處的某一處溫暖。

  世間一得一失,一飲一啄,似有天意。

  森涼而輪迴的天意。

  良久,素玄微微仰起頭,對著雲端之上,那個迤邐飄近似有若無的笑靨,微微一笑。

  他道:「你放心,我明白。」

  轉過臉,看著秦長歌,他淡淡道:「抱歉我不能陪你去找非歡了,我得先給她找個她喜歡的地方住下。」

  深深看進他的目光,良久,秦長歌道:「好。」

  素玄再不多話,抱著水靈徊決然離開,他雪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翠綠的叢林之中,在他臂彎之處,女子飄落的烏亮黑髮綢緞般的在風中招展,宛如生時。

  秦長歌和蕭玦,目送著他離去,落木蕭蕭長風悠悠裡,心中生起離別的蒼涼和悲切。

  那些永生不能圓滿的憂愁,終究換不得命運的憐憫回首。

  班宴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開。

  秦長歌不想關心她的下落——她只要活著,那麼就一定不會放過水鏡塵,如果不是因為水鏡塵是靈徊的三哥,秦長歌其實很想自己就先殺了他,現在有班宴,那更好。

  南閔玄螭宮和猗蘭谷,兩大勢力一直勉強維持著表面的和平,如今終於撕破臉皮,一場碰撞勢不可免。

  秦長歌打算趁亂取得踏香珈藍,然後回國整軍,趁兩方打得兩敗俱傷之際,將南閔給收拾了。

  此次南閔行,心傷身傷,若不是回點利息,著實會鬱悶吐血。

  環顧了下地形,秦長歌確定現在竟然已經到了猗蘭週邊山脈,換句話說,非歡現在反而應該遠遠在她身後。

  兩人當下不再猶豫,蕭玦一把拉起她,飛奔向原先非歡等待他們的谷外。

  路程挺遠,地形複雜,兩人不熟悉方向,居然繞了將近一天一夜才找回正確的路,好容易遠遠的看見熟悉的地方,以兩人的目力都已看清楚谷外景象,秦長歌步子晃了晃。

  那裡已經沒有人,谷口崩毀,緊緊挨著的谷外自然也受到波及,樹木地面被砸得支離破碎,那些支起的帳篷早已被壓在滾落的碎石下不成模樣,原本等在谷外的各家弟子在大難來臨時早已作鳥獸散。

  秦長歌拎著一顆心過去,在原先楚非歡他們那個帳篷的位置轉了一圈,那裡也沒了人,帳篷在碎石之下露出破碎的一角,秦長歌緩緩揭開那些角,害怕自己會看見零落的血跡和狼藉的斷肢。

  還好,沒有,什麼都沒用,走之前非歡裹著身的毯子也壓在帳篷裡,秦長歌抽出來仔仔細細看了,沒有血跡。

  長長吁了口氣——幸好,幸好,非歡沒有像幽州暴亂那日,寧可放棄生的希望也要在原地等候她。

  蕭玦也鬆了口氣,笑道:「大約他們避開這裡,駐紮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秦長歌突然面色一變。

  她連招呼都來不及打,發足便奔。

  蕭玦不知所以,也跟著奔過去,卻見她是向著那個搖搖欲墜的石山的方向,想了想臉色也變了。

  疾奔中隱隱聞到一種嗆人的奇異氣味傳來,蕭玦咦了一聲道:「好像是火藥?」

  秦長歌奔得飛快,遠遠看見亂石山下,一處靠近邊沿石較小的地段,堆積起一堆黑色的火藥,火藥底牽出長長的引線,依稀有幾個人圍著那堆火藥,在計算著方位和距離,似乎還在爭執著什麼。

  看身形正是祁繁容嘯天和楚非歡三人。

      三人爭執著,似乎正在為什麼不肯相讓,楚非歡突然動了動袖子。

  隨即祁繁和容嘯天便倒了下去。

  接著楚非歡便揮手示意旁邊的幫工屬下將兩人遠遠拖開。

  他昂首看著猙獰堆積的石山,這麼遠看不清他臉上神情,可是動作卻毫無猶豫,手指一晃,指間已經多了一個火摺子,一簇鮮紅火苗跳躍著燃起。

  秦長歌眼前一黑——非歡要炸開通道!可這不是固定完整的石山,這裡全是亂石,一個計算不好,亂石崩塌,他會被第一個壓死!

  成功的幾率只有百分之一!

  不,非歡不會這麼蠢,他怎麼會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

  他為什麼要這樣?

  此時卻什麼也來不及想,只顧發力狂奔,秦長歌開始咳嗽,巨大的風鐵板般的撞過來,心胸一痛的同時秦長歌突然腦中一醒,明白了楚非歡的心意。

  谷中崩毀,聲勢如排山倒海劇烈龐大,任何人都會覺得裡面的人難保性命。

  這種摧毀程度,時間越長越沒有生機,以他們幾個的武功,只要活著,以猗蘭的距離,早該出來了,到了現在還沒有出現,誰也不敢再往好的方向想。

  非歡已經等到絕望。

  所以他選擇了以最決然的方式救援。

  石山難渡,他肢體已殘更不可能跨越。

  那麼,炸吧。

  如果炸出通道,那還能為她求得一線生機。

      如果不能,那麼,陪她一起死。

  不能獨生。

  大喝一聲,蕭玦也已看出楚非歡的意圖,兩個人都在拚命狂奔,可是兩人此時的狀態都糟糕,不僅都疲憊萬分,而且蕭玦早在發力砍崖的那一刻便傷了筋脈,一路不得休息左臂越發疼痛,平衡和速度都受了影響,秦長歌現在也是個半殘廢,原本她因為身體輕盈,輕功一直練得高超,應當比蕭玦快些,現在先奔出去,也不過就快了一步。

  而猗蘭內部崩山猶自未完全歇,隆隆之聲不絕,對面說話都需要大聲,兩人拚命呼喊,卻是除了自己誰也聽不見。

  楚非歡出神的看著山那邊,緩緩俯下身軀夠引線。

  秦長歌急得已經快要吐血。

  她霍然回首,向著蕭玦,道,「我們倆的肢體都不平衡,跑起來太慢,我身子輕,你送我一程!」

  蕭玦心疼的看著她滿身灰土傷痕,卻只一言不發咬了咬牙,道:「好!」

  他猛力前衝,單臂揮出,一把托起秦長歌腳底,大喝:「起!」

  運足全力的秦長歌立即一朵輕雲般的飛了出去。

  楚非歡指間火花明滅,瞬間靠上引線!

  秦長歌飛身前縱!

  引線瞬間點燃,火花哧哧的閃爍著向後退去!

  秦長歌啪的一聲半空中抖開黑絲!

  引線很快燃盡大半,只剩下巴掌短短一截!

  楚非歡仰首,神情決然。

  「啪!」

  黑影一閃,大力抽下!

  火花頓弱。

  「砰!」

  人體重重砸落,悍然砸在地面火線,隨即狠狠一個翻身,將最後一點火星也壓滅。

  騰起的灰塵間,有人在不住咳嗽。

  騰起的灰塵間,楚非歡慢慢睜大了兩日一夜已經滿是血絲的雙眼。

  騰起的灰塵間,那個人體肉彈抬起頭來,狼狽的臉上只剩下一雙眼黑白分明,她不住的咳著,卻一直在笑。

  她笑著道:「非歡,我們都不要死。」

  南閔大衍王朝承和六年冬,一場性質單純的弔唁,葬送了南閔武林絕大多數的豪強人物,成就了百年巨族猗蘭的死亡與新生,那些將故族的廢墟悍然踏於腳下的人,將過去遠遠的拋在身後,雄心萬丈的打算重新開始,猗蘭新谷主水鏡塵在老谷主的弔唁儀式上,對前來詢問的天下武林人物坦然相告,水家從未接待到玄螭宮天使班宴以及諸位所說之武林豪雄,水家在谷外等候已久卻始終沒有找到任何人。

  此話出自聖人水鏡塵之口,誰也想不起來去懷疑,水鏡塵在儀式後邀請來客參宴,淡淡品茗間幾句話,立時叫人聯繫到天使班宴的身份和玄螭宮大祭司的詭奇行徑,和光輝燦爛的猗蘭比起來,陰詭深沉的玄螭宮,名聲自然差上許多,一時眾怒頓起,群雄洶洶,恰逢在百里之外就被水家派人接過來的王宮來使也在座,眾人轉而請求來使主持公道,來使一番書簡上報朝廷,本就對玄螭宮頗有心結的王朝立時「派員至玄壇求問無辜人士失蹤細故。」與此同時,水家詔告天下——諸位武林人士乃是為弔唁老家主而葬身奸人之手,水家責無旁貸,定當助朝廷以綿薄之力,為天下英雄求得一個公道。

  於是,一場弔唁風波,南閔三足鼎立多年的局面被打破,一直勢力龐大卻旁觀世事,不參與人間風雲的水家作此表態,南閔政局一直以來維持的表面和平的面具立時被撕裂,有了底氣的大衍宮的「派員詢問」立即將那人員數增加到數萬軍馬,與此同時,水家「猗蘭雪甲衛」同期出動,這個只在傳說中聞名天下的猗蘭鐵衛,終於在新任家主接任大權之後,以肅殺彪悍之姿,出現在天下武林之前。

  當然,在一片軒然勃然對立向玄螭宮的呼聲之中,也有一些異聲出現,比如南閔幽火澤玄螭宮三十里外的赤偃城中,一個平日裡總愛說大話的半瘋的乞丐就曾一邊捉蝨子一邊對隔壁一個正在搓垢泥的乞丐道:「什麼求公道?什麼失蹤?什麼伸張正義?都是他媽的笑話,我看是看陰大祭司正在練神功閉關的緊要關頭,趁火打劫來了!」

  可惜小人物的聲音,註定要被憤怒的正義的大潮所淹沒,那些飄蕩在空氣中的不和諧的音調,瞬間便如塵灰般,踩在前進者的腳步下瞬間無跡。

  頂多換得搓泥的那個乞丐嗤聲一笑,答一句:「關你屁事!」

  然而事物的變化總是離奇的,就在天下武林和朝廷勢力齊聚幽火澤,要求陰大祭司給出答覆,交出天使班宴,憤怒的大祭司悍然相對,據不理會的時刻,看起來有點狼狽的班宴突然陰森森的出現,半面鬼魅半面佳人的班宴,一出現就以天魔音殺鎮壓下喧鬧的人潮,尤其針對雪甲衛和朝廷中人,幽火澤上,她長髮飛舞厲嘯千雲,轉瞬之間橫屍數百,硬生生將人群窒得一靜。

  剎那的安靜裡,班宴口齒清楚不疾不徐的,將水家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毀猗蘭另起爐灶,嫁禍他人心懷叵測的種種般般,俱說了個字字分明。

  萬眾哄然。

  哄然聲裡,風姿殊然的水鏡塵神色不動,微笑如常,只溫和的問:「可有證據?」

  班宴自然是沒有證據,猗蘭建築全毀,誰能指著那一堆廢墟說那就是猗蘭?誰又願意相信水家會發了瘋將百年基業全毀?何況眾人剛由「猗蘭」谷中過來,那亭臺樓閣,建築恢宏,明擺著建築多年,其是一朝一夕能成?荒謬,真是荒謬!

  班宴也不動氣,安靜的看著覺得被愚弄了的憤怒的人群,她的神色居然也和水鏡塵的招牌一般,悲憫而溫柔,她只看著水鏡塵,輕聲問,「靈徊死了,你可知道?」

  靈徊死了。

  你可知道?

  沒有人知道在人群之前,只面對著班宴的水鏡塵當時是什麼神情,那一霎水波般的細微變化,只有班宴看見。

  這是玄螭宮和水家的最後對話。

  之後,大戰爆發。

  幽火澤面對圍攻,展現了它經營多年所擁有的兇悍勢力,陰大祭司始終沒有出現,自然是上三使主持大局,班宴是理所當然的首領。

  對於洶洶圍攻人群,她只是慢慢將長髮梳起,臉容全露,全然不顧萬眾驚呼,緩緩道:「事情,終究是要有個了結的。」

  自此,這位在武林中鮮少出現的神秘女子,第一次在天下人面前展示了她驚世駭俗的實力,三日三夜中,她一步未移的高踞幽火澤一處斷崖之上,利用幽火澤的獨特地勢,以妖霧、幽火、沼澤、萬螭、音殺,以重重疊疊如萬物生如波濤起的絕殺手段,擋住了南閔朝廷和水家一波又一波進攻,並派人截斷道路,將南閔朝廷派來的援軍阻在幽火澤之外,天地人上下使和風雷電三使,各自領玄壇守衛鎮守一方,幽火澤,成為三方勢力拚命死絞在一起的修羅殺場。

  三日三夜,鮮血蔽日,屍骨成山,幽火澤終年暗紅的土壤岩石轉為深紅之色,天空中一直被迷離的血色霧氣籠罩,遠遠看去勝過明霞,妖豔如火。

  三日三夜,喊殺上衝雲霄,驚破連綿山闕,萬鳥惶然齊飛,烏黑的羽翼遮沒風雲變色的天空。

  那些喧囂帶著死亡的絕音和飄飛的血火,曳著兵器交擊的長音,遠遠傳出幽火澤。

  卻傳不進某處,安靜幽然的角落。

  那些臨終的吶喊和得意的長笑,那些將死者在踐踏的腳底的悲慘呻吟,摧折著對敵者的心魂。

  卻無法摧折那幾雙永遠明亮冷靜的眼神。

  萬骨之枯,誰家之榮?

  承和六年冬,十二月末,風裡有了微微的寒意。

  幽火澤背後,一處凹陷的山地裡,幾個行商打扮的男子,眯著眼看著眼前那條蜿蜒隱秘的小道,眼底有審視的意味,半響,一個清瘦男子轉身,問身側一個乞丐打扮的人:「就是這裡?」

  最愛在廟中說大話捉蝨子的乞丐,生平從未有人認真聽過他的話,此時卻也沒有驚喜和受寵若驚之色,他神色複雜的看了看那條道,半晌,點了點頭。

  那一霎他眼底的神情,渺遠蒼茫,意味無窮,那一霎他看了不再是個零落赤堰城的乞丐,而像個曾經叱吒風雲,擁有無數的人上之人,那曾經的繁華榮威,風雲翻捲都於他眼神中飛速掠過,倒映了紅塵煙華三千。

  他笑笑,指向那條道:「這是陰離也不知道的秘密……從這裡,直接通往玄螭宮,因為出口就是玄螭宮的玄天大陣,多年來沒有人進去過,所以從無人發現,你們如果要從這裡走,出來時一定會觸動大陣,」他突然皺眉轉頭,看著眼前幾個衣著普通的男子,眼光尤其在那個虛弱殘疾的男子身上轉了轉,道:「其實這等於也是條死路,你們一定要去?不如等前方戰事有個結果再……」

  「誰知道要打到什麼時候?誰知道會是個什麼結果?從戰場穿越還不如走小路。」男子滿不在乎的微笑,「放心吧。」

  他抬頭,看著前方血霧籠罩的天空,眼底掠過一絲森然的笑意。

  「陰離,乖乖練功,你就不用,費心接待我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 09:28 PM

卷二:六國卷   五十二章  尊臀

      這世間有很多事,巧合得彷彿天意。

      就像命運落子,從不看棋局是否穩操勝券。

      破廟裡捉蝨子的乞丐也許是個有著傷心往事的曾經的大人物,破廟裡搓垢泥的乞丐卻肯定是凰盟屬下。

      三教九流,下層人士,往往有著更靈通,更接近事實的消息,因為他們沒有諸般利益攸關的顧忌,沒有身在高處浮雲遮掩的矇蔽,他們較之高層人士,更坦白,直接,明朗,並不吝分享。

      凰盟屬下平日裡各司其職,各有各的身份,以那些帶著塵世煙火氣息的身份混跡於十丈軟紅,可以是青樓裡的煙花女,可以是街頭的小販,可以是出入皆華堂高馬的從政人士,可以是隨便哪個武林小幫派的二代弟子,沒有身份高低,只有崗位任務角色不同而已。

      比如那位在赤偃城破廟裡搓垢泥的乞丐,是凰盟大學畢業後分配到現實崗位的一個菜鳥,崗位不太理想,但是員工很敬業。

      那日,搓垢泥的乞丐沒有搓出泥,卻敏感的搓出了那句話裡的含義,而一直在思考如何能夠更加有利的進入玄螭宮的凰盟老大秦長歌,則敏銳的抓住了這個資訊的源頭。

      「真是好髒的路啊……」秦長歌小心的跟在蕭玦身後鑽洞,仔細看著被落葉和淤泥覆蓋的小道,延伸進一個青磚砌成的半圓通道,隱約可以看見一些顏色和形狀都曖昧不明的汙物,這裡原先大約是玄螭宮的排水渠之類的設置,後來又廢棄不用,看這年代,怕是有一些年頭了,大約還是陰采在世事後建的,陰離大祭司日理萬機,自然不會知道一條廢棄的管道。

      「髒最好,說明沒有人來過。」蕭玦摀住鼻子,沒辦法,皇帝大人雖然一向沒什麼架子,也不吝於為心愛的人陷陣衝鋒,但嗅慣了龍涎檀香之類氣味的高貴鼻子,一時還真的沒辦法接受這般腐臭的氣味,總是想打噴嚏,只得用袖子拚命摀住。

      回身看其他人,臉上的表情也忍耐得很,唯獨祁繁負著的楚非歡,依舊神色沉靜,彷彿什麼都沒聞見。

      蕭玦心中突然一沉,想起從林妖花出來時看見的楚非歡,那一身汙臭狼狽而色不改,想起他那三年的生涯,微微出了會神,卻將袖子放下了。

      秦長歌偏頭看他一眼,目光掠過楚非歡,看著他越發不濟的精神,轉過臉時她神色一黯。

      那兩日一夜的灼心的等待,耗盡了非歡最後的元氣。

      從猗蘭崩塌那剎起,十八個時辰的焚心等候,一分一秒,每一霎時間流逝,是不是都化成了堅硬而生滿稜角的沙礫,時時搓磨著非歡如貝殼般外表堅硬內在柔軟疼痛的心?終至傷痕纍纍,血肉模糊?

      秦長歌緩緩用左手,撫過自己的指骨……那日,赴身火線之上的她,就著驚喜至微微顫抖的非歡遞過來的手爬起時,突然被他突出的指骨給咯著。

      那嶙峋堅硬讓秦長歌立時心中一涼並一慟——非歡什麼時候瘦成這樣了?

      往日他一直穿著寬大的袍子,因為畏寒手總縮在袖中,袍子一日日寬鬆,不需要行動也隨風飄舉,可以看得出人瘦如菊,只是不親手觸及,當真難以想像到那般消瘦的程度。

      令人驚心,驚心中生出悲涼。

      那一處短暫相接的嶙峋,從此硬硬的梗在了秦長歌的心深處,壓迫了她的呼吸和微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發覺自己越來越難以做到重生之初,可以對著任何場景和人物笑意淡淡的散漫無心,重生以來這些日子,每前行一步,每將身邊的人們多看一眼,每當闖過一次陰詭灼烈的鐵血風險,那些不斷發生的人或事,那些或悲涼或沉重或寂寥或無奈的他人的人生,那些執著的守候和等待,那些無謂的追隨和犧牲,都帶著鮮豔的顏色和迫人的光彩,闖入她一直寧願靜如深水的心底,一波漾起,終難止歇。

      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漠然的轉過身去?

      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清淡從容的微笑?

      是因那山崖上衣袖砍出的裂縫,將她搶先扔上的決然?是因那兩崖相抵之前霹靂一擊,身為高手卻將自己使力脫臼的拚命?是因那火藥山下,明知粉身碎骨下場卻不避不讓淡淡俯身,將火花湊向引線的無畏?

      還是因為那夜靜水悠悠,死在愛人懷裡那個孩子,明明一生遺憾卻滿溢愉悅的微笑?

      水渠汙髒,道路血腥,那些開放在漫漫旅途中的情誼,卻潔淨無垢宛如青蓮。

      水渠汙髒,終至盡頭。

      秦長歌揚起頭,看著頭頂那一方鏽跡斑斑的生鐵蓋子,那東西在她眼裡,不會是什麼了不得的艱難,但是關鍵是,打開這個蓋子後,自己會遇見什麼?

      排山倒海而來的機關大陣?

      軍列整齊早有準備的玄螭屬下?

      毒蛇小紅們嬌笑的烈吻?

      還是那些或者少個腿或者多個腦袋的玄螭怪物們?

      ……

      既來之,則安之。

      皇帝大人的無畏一向名聞全國,是以他以比秦長歌更快的速度伸手,悄然而又準確的,金剛般的手指繞著鐵蓋劃了一圈。

      他的手指,穿石裂鋼,厚重的生鐵蓋子,立刻無聲無息的掉落下來。

      鐵蓋掉落。

      彷彿有什麼紅色的圓形東西啪的往下一頓。

      險些逼到蕭玦和秦長歌眼簾前。

      隨著那紅影一閃,向上一撥,呼呼衣袂風聲捲起,眼花繚亂的一陣亂飛。

      接著便是吱吱吱的一陣亂叫。

      聽起來甚是熟悉。

      秦長歌和蕭玦相視——苦笑。

      哎呀,與姑娘們暌違久矣,輾轉反側求之不得,不想咱們緣分非凡,他鄉處處遇故知,隨便從哪個角落鑽出來,都能遇見美貌與智慧並重的小紅姑娘你。

      真令人感動得淚奔……

      而剛才那個圓圓的,隱約間輪廓熟悉的,險些掉落到秦長歌臉上的物體。

      好像是……

      陰大祭祀的。

      尊臀。

      還有什麼比你偷偷摸摸鑽進了人家狗洞想偷人家家裡東西結果剛從狗洞裡爬出來就發現人家的狗和主人就蹲在洞門口更悲催?

      世間倒楣事莫過如此。

      秦長歌皺著眉,努力讓自己忘卻剛才陰大祭祀尊貴的臀部曾經險些壓上自己如花的臉龐的悲慘的事實,惡狠狠想著陰離剛才怎麼不直接掉下來,把蓋子一蓋,幾個人砰的往上一撲,壓也壓死他了。

      可惜人家武功太好,現在自己倒成了甕中的鱉。

      心中暗罵那個提供入口的傢伙缺德,出去後一定要大卸八塊先。

      不待她發狠,洞口,陰大祭祀已經陰惻惻道:「底下五位朋友,何必在地窖中受那腌臢氣?不如上來,讓本座好生招待你們。」

      秦長歌默然——本來還想讓祁繁保護著非歡留在地下想辦法退出去,不想大祭司連有幾個人都點出來了,再遮掩實在沒有必要了。

      哎……來南閔前應該先算個命的,這流年不利的程度,著實令人髮指。

      只是……他說,地窖?

      陰離不知道這地下是什麼地方?

      那就是說,乞丐並沒有騙他們,只是他大約多年未曾回到玄螭宮,不知道內部佈局更改,原先出口處的大陣,現在好像改成了陰離的練功閉關之所,而關閉水渠的鐵蓋子,現在成了大祭司屁股下的坐墊。

      陰離目光幽幽,陰火閃爍,遙遙看著地洞並不近前,秦長歌訕訕的準備爬出來,被蕭玦一拉,搶在她之前出去。

      一爬出洞,便覺五色迷離,刺人眼目,地下以金絲銀線刻著七星圖,四壁掛滿各式鏡子,鏡子多半式樣古奇,什麼顏色都有,交織著反射著勾連成縱橫光網,鏡子下小紅們圍成一圈,看見五個人出來,腦袋齊齊一動。

      那一動,不知怎的光網立即一陣變幻,又是一陣令人頭暈的冷光激射。

      除此之外,這間闊大卻絲毫沒有人氣的房子內,什麼東西都沒有,哦對了,還有個破碎的坐墊,掉到洞裡去了。

      容嘯天上前一步,擋在楚非歡面前,避免他直接接觸那光,秦長歌捂著腦袋,喃喃道:「哎呀……這什麼地方?」

      「這什麼地方?」遠遠高踞於一張八角赤色蝙蝠鏡子下的陰離,僵木的臉毫無表情,「我也想問問諸位呢,你們原先以為,這是什麼地方?」

      穿得很土氣,形容很猥瑣的秦長歌搔搔腮幫,笑嘻嘻道:「我以為是象姑館。」

      ……

      陰離宛如木頭雕成的枯黃的臉居然還是沒有表情,陰沈沈的望著秦長歌,手指在一條小紅頭上緩緩摩挲,道:「說吧,水家的?還是大衍宮的?我會給你們不同的死法。」



卷二:六國卷   第五十三章  回首

  秦長歌微笑看著他——大祭司,你底氣很足,但是行動卻好像不是那麼回事?你搶佔了這個大陣唯一的生門,你的小紅們在你身邊左擁右抱,你隱在那些光芒逼人的鏡子身後說著廢話——其實這些廢話你完全可以再擒下我們之後再說,你為什麼不擒呢?

  眼珠轉了幾轉,秦長歌在看清楚陰離腳下的時候,幾乎想要仰天大笑了。

  那個……大祭司,你又不是三歲小孩了,怎麼還尿床呢?

  她微笑著,彈了彈手指。

  身側,從來不會將她放離自己視線的蕭玦心有靈犀的看向地下,目光在觸及那攤水的時候先是微微一怔,隨即目光大亮。

  而秦長歌已經笑吟吟的拍拍衣服,突然騰起一股灰塵。

  小紅們立即開始躁動不安。

  蕭玦突然劍一般的射了出去。

  人未到劍光已經灑滿寬闊的室內,絢麗的白色光柱騰騰而起,長龍般直直穿向屋頂,將那些飄連的光網牽引得四處漂移,於此同時秦長歌一反手,啪的砸碎了身後的一個鏡子。

  鏡碎,光散,千萬碎片四濺,對面一直站在那裡的陰大祭司,突然消失了。

  秦長歌卻根本不為所動,立即低頭看地面。

  西南角。

  沒有人。

  地面上卻突然多了個帶著浮水印的足跡。

  「果然如此」的一笑,秦長歌騰身而起,怒鷹般飛撲西南。

  天光突然一黯。

  鏡子,小紅,大祭司,非歡,蕭玦,突然都不見了。

  頭頂也不再是熾光反射的鏡子,忽的換了飛鳳盤龍,丹頂金藻的宮殿之頂。

  那殿頂看來有幾分熟悉,十二金鳳姿態騰舞攢擁江山之珠,睥睨下望,淩雲般的神姿。

  她心中轟然一響,一時竟至怔住。

  這是三年前的長樂宮。

  翠屏金案,錦氈玉榻,榻後重重羽綃沉落如夢,一挽便是一手的離海明珠,風過,珠子碰撞的聲音細碎,旋動光華灼灼,有如流螢般閃爍不定,紫金琺瑯山河鼎中龍腦香暗香隱隱,小宮女用金撥子去撥那暗青色的香塊,氤氳的香氣裡懶懶的一個呵欠。

  ……彷彿如是一夢。

  卻真實的觸到那珠子明潤,嗅到那香氣幽沉,一色晃動的珠光裡她神色怔怔,欲待開口卻不知從何說起,卻見殿口光線一暗,有人緩步進來。

  小宮女揉著眼睛張望,視線自她身上穿過,彷彿什麼都沒看見般,突然有些慌張的丟下金撥子,匆匆迎上去。

  「皇后娘娘!」

  她霍然回身。

  ……殿口處,絲衣女子螺髻珠簪,背光而立,衣裙輕盈飄帶欲飛,背後錦繡宮燈綵深深,映得一雙妙目眼波流轉,姿態間明媚飄逸如天際飛鴻。

  她微笑抬了抬手,道:「溶兒睡了?」

  小宮女低低答:「是……太子已經睡了有一刻。」

  絲衣女子頷首,步伐飄然進殿,厚而綿軟的錦長氈淹沒她的腳步,行路無聲,一切都如此安靜,彷彿困於夢魘之中。

  她行過秦長歌身邊,沒有任何異常的進入內殿。

  夜明珠在抹了香料和椒泥的溫暖芳香的壁上熠熠閃光,沒有煙氣的溫柔照耀著絲幔後的空間,盤鳳鑲翡翠的鳳榻之上,小小的孩子,正在安靜的香甜的沉睡。

  那個世間最高貴的母親,停在了榻前。

  一切如此華美、祥和、溫存、靜謐。

  一切如此森冷、詭異、陰沈、魘魅。

  秦長歌渾身一冷,心深處如炸開千萬霹靂,震撼得幾欲失聲。

  ……這是再次穿越了嗎?

  ……這是回到了三年前嗎?

  ……那麼,我有沒有機會,救回自己,將之後那許多血淚、悲劇、傷痛、艱辛都一筆抹去?

  秦長歌霍地回首,看著身後的描金妝台,那裡,會有致人死地的絕殺機關,正隱藏在某個不為人所知的角落,森涼的等待。

  猛的撲過去,秦長歌去拉那個妝台中間的抽屜。

  她的手,透明的穿過了妝台。

  ……

  身後。

  水晶簾玲玲作響,絲幔後,微笑的母親,將要輕輕俯身。

  秦長歌再次大力奔了過去。

  別!!!

  別去抱溶兒!

  她大喊出聲,自己覺得那聲音尖利響亮似可穿越蒼穹,然而女子卻恍若未聞的俯身,去抱那睡醒哭鬧的嬌兒。

  「啪!」

  金光一閃,悲劇眼睜睜在當事人身前再次發生。

  她親眼看著自己,中伏,救兒,被殺。

  ……那飛出妝台的長刀,穿過她透明的身體,再扎入絲衣女子的後心。

  秦長歌緩緩伸出手……

  鮮血豔紅,紅得淒麗慘烈,張揚若燃起的妖火,升騰不休……

  終究……什麼都不能做。

  不能救自己,不能避免悲劇,不能阻止溶兒在無母的環境中長大,不能令非歡肢體不殘武功不廢。

  什麼都不能……

  要你何用?

  忽有巨音似於天穹響起,又或是於自己內心深處爆發出的自我否定與懷疑的吶喊?要你何用要你何用要你何用?

  轟然一聲,心底有什麼蠕動著蹣跚欲出,有個小小的身影逼近來,問: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

  那個影子扒開她的心……探頭看外面的世界,她笑吟吟,給她一個單薄秀致的側影,她說我叫明霜,雲州女子,當年術士算命,說我償恩而來,今世此身貴不可言……爹爹耗盡家財送我進宮……嘻嘻……

  那我是誰?

  你不就是明霜麼?

  ……五色迷離,天地顛倒,那些金紅翠紫緋白黑藍交織成一匹匹斑讕的錦,呼啦啦的向她當頭罩下來,眼前混亂而昏暗,她突然覺得手指痠軟,一身的武功和元氣剎那間沒有了,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那些拚命掙扎撕擄中,有什麼在一遍遍蠱惑般在她耳邊呻吟……你其實早就死了,早就死了早就死了……所以你救不了自己,誰也救不了……明霜明霜,為什麼要把你的軀體借給別人?……明霜明霜,你其實就是一個死人……你為什麼還要站在這裡?……回你該回的地方去……回你該回的地方去……

  回我該回的地方去。

  ……

  「吱呀」。

  長樂殿門再次開啟。

  開啟的門拉出日光的匹練,匹練下那長長的影子,被一線日光深黑的鍍在了金磚地面,漸漸逼近。

  她踩在自己狼藉的屍首血泊中,緩緩回首。

  ===========

  天地突然一黯。

  正在飛行中的蕭玦愕然回首。

  砰一聲,腿下一軟,他突然墜落。

  墜落在錦被玉帳之中。

  眼前一切混沌不清,香氣烈得令人想要永久醉倒,不知從哪裡伸來粉光緻緻的手臂,一兜就兜住了他的脖子。

  他下意識的要掙扎,忽然發覺渾身痠軟,四肢百骸的力氣,都空蕩蕩的不知哪裡去了。

  他大驚——剛才中了陰離的迷香了?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啊。

  這是哪裡?剛才那個鏡室呢?

  ……有紅唇豐潤,柔膩香豔的遞過來,一段旖旎香一段風月,那麼活色生香那麼柔軟流麗的捲了來。

  要把他捲入其中。

  肌膚如月,肌膚如波,肌膚如脂如玉如夢如明珠如花瓣如世間一切最美好的物事。

  他卻滿身冷汗的掙扎。

  忽有人輕輕扣響床前玉帳勾,淺笑吟吟。

  「陛下,此番滋味可好?」

  他撕扯著那黏黏纏纏滑滑膩膩的錦被,滿面詫異的,回首。

  ===============

  天地突然一黯。

  眼前蓬的一聲起了勃然的烈火。

  烈火騰的一下衝過楚非歡的身體,火龍般穿過他胸膛撲向那些楹殿玉階,朱堊丹墀,宮闕萬間,宮闕萬間瞬間都做了土……

  他詫然摸了摸心口——沒有灼熱的痛感,沒有跳動的力度,什麼都沒有。

  一轉眼,看見前方地下,那個看起來背影很眼熟的男子,跪於女屍之前,輕輕自她腰間,取下一方羊脂玉珮。

  男子的手指緩緩摩挲那方已經不再帶有主人體溫的玉珮,一點一點觸摸過那光潔的鳳雕,長樂二字浮凸於上,清晰鮮明,於這熊熊烈火中卻如一個巨大的諷刺。

  長樂,長樂,從此長樂。

  男子將玉珮珍重的掛在自己腰間,隨即輕輕站起,轉身之間,容顏一閃。

  立於一角的他怔住……

  那不是自己麼?

  哦……原來我已死去?

  他悵然的看著自己的手指穿過那些火焰,並不曾驚惶恐懼,這個時刻他已預見了很久……只是有些微痛的想起……長歌呢?我死,她會不會傷心?

  會不會流淚?

  幽州事變那一滴珠淚,滴落在他心上,卻如烈火般不絕燃起,灼得他疼痛至難以呼吸,一夜夜烙下永難癒合的深痕。

  不想看見她流淚或嘆息,那本不是屬於永遠都平靜從容睥睨天下的她的神情。

  記憶裡她永遠翩若驚鴻,一瞥間眼波流連,白鳥般飛越蘆花而來的女子,淩厲而又溫存的闖入他心底的寒潭。

  長歌……但望此生裡你幸運永如上天鍾愛。

  哪怕那鍾愛要將我一生好運拿來換取。

  如果可以,我寧願將我此生的所有幸福祭獻,疊加於你人生命盤,換得從此後一路坦途,海晏河清。

  卻絕不願成為你的負擔或罪孽。

  熊熊烈火,焚此殘軀,他在火中微笑。

  無論如何,今生今世,蕭玦不會再負她了吧?

  這段日子冷眼旁觀,內心裡的不安和疑慮一點點被消磨--蕭玦依舊愛她,他是那麼的愛她,那眼神真摯熱烈,任誰也做不得假,雖然那樣的愛燃燒得絢爛而華美,越發對比出他的無力和蒼白,雖然那樣的愛如刀似劍的橫在他眼前割至他心痛,然而心深處他是喜悅的,真好,她不寂寞,她有人那般全力愛著,那麼將來即使他離開,他永不會墮入寒冷與孤獨。

  長歌,我將長行,不必相送。

  長歌,若有來生,你可願與我重逢?

  ……

  恍惚中景物一變,一碧深水,棧渡橋下水寒如冰,鮮血溫暖的融入,再瞬間消散,他意識漸漸消亡,下肢的遊動變得變得沉重滯澀。

  隱約聽得碎裂聲響,有白色玉片墜落紛紛,落在底沙礫之上,遠遠看去若滴滴眼淚或閃閃星光,明滅。

  他若笑著摸了摸腰部——剛才容嘯天那一掌,正擊在玉珮之上,玉珮粉碎,自己卻掙得半條性命……長歌,你死去依舊能夠救我,為何我卻不能救你?

  水波粼粼,宛如巨大的水晶,逐漸凝固,將他包圍。

  「譁!」

  水波突然如牆豎起,轉眼間化為長壽宮牆,深紅明黃,直直矗立在眼前。

  ……月過宮牆,花影搖曳,風裡有晚香玉的清香,這人間風月,從來不看是否身處淒涼地,沒有主人的長壽宮,不影響那花開得熱鬧,豔裙香風。

  他穿過一朵半歇的花,看見宮中那個藍衣男子,正若有所思的看著內殿的一面牆。

  那時候在做什麼?哦……溶兒偷跑去幽州了,長歌和自己來找他,現在長歌去了龍章宮找蕭玦,自己留在長壽宮密道處等候。

  ……男子驅動著輪椅,慢慢的行向那面牆。

  他扣緊了手指,掌心裡滿是冷汗……算了……別看,別看……

  「轟!」

  他於長壽宮妖豔繁花之間霍然回首。

  ===========

  轟!

  容嘯天殺氣騰騰的突然一劍劈裂了地面。

  他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在他眼裡,他只看見秦長歌擊碎鏡子後突然怔在了那裡,蕭玦劍至半空突然砰的掉下來在蛇群中掙扎,在祁繁背上的楚非歡突然滿面冷汗的雙手顫抖掐住了祁繁的咽喉,祁繁被猝不及防一勒,立時接不上氣。

  容嘯天也算半個千絕門人,頓時知道他們都被陣法控制了,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麼陣法能令幾大高手不知不覺間全部陷入,但是情形危險,間不容髮——陰離冷惻惻的飄向秦長歌,蛇群噝噝吐著蛇信糾纏不休,雖然蕭玦是高手,下意識的掙扎保住了一時安全但絕對不能長久,至於祁繁——快被神情痛苦的楚非歡給勒死了。

  這一霎情形之險,不容猶豫!

  容嘯天死馬當活馬醫,萬事不管,立即一劍悍然劈地!

  鏡子不能打,秦長歌碎鏡的下場就是被困,蛇群不能動,一看就知道那東西和陣法無關,那麼,剩下的只有這七星地面了。

  劍光揚起,向著:北斗!

  「哢嚓」

  地面碎裂,一道筆直的裂痕橫亙七星圖上,直直將北斗星劈成兩半。

  滿室光網,霍然一斂!

  秦長歌瞿然一醒,目光一亮,一眼正看見陰離枯黃的臉已經逼到自己面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 10:06 PM

卷二:六國卷   第五十四章  分桃

      鐵板橋,大仰身,秦長歌砰的向地上一倒。

      肩頸觸地,機關連動,立時唰唰的射出幾枚閃著藍光的飛刀。

      陰離拂袖,掌中紅光一閃,飛刀頓時無影無蹤,秦長歌卻已經一蹬牆角,哧的一下倒滑一丈,到了祁繁身邊,一抖手銀針飛閃正紮在楚非歡虎口。楚非歡手一軟放開祁繁,脫力暈去,容嘯天一把接住,秦長歌嚓的掣出腰間長刻,橫在自己眼前一照,隨即抬腿,旋風般將他兩人一踢!

      砰一聲容嘯天和楚非歡被秦長歌踢向一處只掛了一塊巨鏡的牆壁,那塊巨鏡隱藏在諸鏡之後,在入口的正後方,先前幾人出來時,因為方位問題一時都沒有看見。

      秦長歌毫不猶豫的踢出。

      身後腥風襲近,陰離枯黃的手一閃,抓向半空中的容嘯天!

      秦長歌跳起,火箭般向陰離懷中一撞!

      以頭搶懷耳。

      嚓的一聲她的後領裡咻咻冒出一排飛箭,這回冒的是綠光。

      陰離掌間紅光再一閃,飛箭粉碎,然而秦長歌已經衣柚一拌,又是一大堆梅花針。

      飛針完了是如意珠,如意珠完了是金錢鏢,金錢鏢完了是金彈子……

      最後出手的是黑絲,振臂一甩黑光暴漲。

      刷的一聲劈向陰離面門。

      陰離急退,身後,蕭玦毫不客氣狂飆而來,半空中飛身下劈,毫無花哨卻殺氣驚人的「力劈華山」,悍猛絕倫的劈下來,看那架勢,似想將陰離一劈兩半!

      陰離看起來並不畏懼秦長歌滿身亂七八糟沒完沒了的暗器,卻對這樣真力雄厚的真功夫頗有忌憚,拂袖一甩,再次一退數丈。

      隨即他仰頭髮出一聲尖嘯。

      尖嘯方起,呼的一聲,容嘯天和楚非歡即將撞上巨鏡的那一刻,鏡子突然消失,出現空洞,兩人毫無阻攔的從洞中飛出。

      尖嘯方起,秦長歌突然奔向蕭玦。

      看那模樣就像懷春少女奔向自己情郎。

      蕭玦怔了一怔,立即受寵若驚的伸手去接。

      秦長歌一抬頭,對他好抱歉的一笑。

      黑絲再次出手!

      一把纏住蕭玦伸出的手,三繞兩繞飛快繞了個結,就手振臂一甩,將蕭玦甩出剛才容嘯天帶著楚非歡飛出的那個鏡子!

      「這個昊天陣!人多反而壞事,去找東西要緊!應該就在這附近!」

      懊惱的低喝一聲,蕭玦回身便撲,秦長歌早已手快眼快的一腳將旁邊一個鏡子踢過剛才那個洞,嘩的一聲,光芒一亮,接著便是什麼東西在外面悶聲撞上的聲音。

      秦長歌暗暗對蕭皇帝的額頭懺悔哀悼了一秒鐘,一翻身拉著祁繁騰的跳上了一面古鏡,和陰離面面相對,低低對祁繁笑道:「抱歉,生門開啟就那一刻,實在來不及再把你送出去了,你就陪著我吧。」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祁繁也在笑,低聲問,「你剛才不是被迷了麼?現在怎麼又看出來生門了?」

      「我智慧天縱,」秦長歌臉紅也不紅的答:「擊鏡是對的,只是這個陣法有所改變,而我被陰離站的位置所迷惑,計算反了擊錯了,這個陣法攻人內心,越是彼此間有心靈感應者越易被控制,最終攝魂奪魄而死,嘯天誤打誤撞擊碎北斗,換得這一刻生門開啟,再不將他們送走,反而大家互相牽絆,都會困死。」

      「陰大祭司,武功好像不怎麼樣啊,只是怎麼看起來好像有點憤怒?」祁繁眯著眼打量對面一直按兵不動的陰離。

      「人家正練到緊要關頭,被我等不識相的驚動尊臀,絕世神功即將大成之際卻被打斷,一番心血付諸東流,你說人家要不要恨你?」秦長歌幸災樂禍的拍拍祁繁的肩,「你我就等著被小紅們分食吧。」

      祁繁滿不在乎的一笑,「既然要死,我想明白的死,剛才你們發生了什麼事?」

      秦長歌的嬉笑之態忽然一收,默然少頃道:「……一點幻覺……也未必全是幻覺……大約這個陣法利用了人心最脆弱之處,將心中最隱痛最畏懼的事以暖昧朦朧的方式顯現,還反射了一些深藏的秘密,尤其以互相之間有情仇糾纏的人之間更易墮陣……我一時也不甚清楚……」

      祁繁狐疑的盯著她的神情,這人說話向來明決乾脆,從無像今日這般吞吞吐吐,她剛才,到底看見了什麼?

      「大祭司,」秦長歌已經轉向陰離,「你在調玄壇陰兵是麼?我知道你現在很想將我等碎屍萬段,但是把我殺了也挽不回你的損失,這樣吧,咱們來談談。」

      怒極反笑,陰離森然道:「你覺得你配和我談?」

      「配。」秦長歌不以為杵,笑吟吟答:「因為,我能殺了你,在你的陰兵從幽火澤戰場趕來之前。」

      長聲大笑,笑聲裡滿是輕蔑,陰離道:「你當我神功未成就殺不了你?你以為我身邊沒有守衛?你以為我就孤身一人閉關?你當玄螭宮是你家後院,想進便進想出便出?」

      「我家後院沒這麼多小紅,也沒這麼銷魂的怪獸。」秦長歌抬起手,做了個撥弦的手勢,「外面那位趴在屋頂上的傢伙,是你們幽火澤神獸窮奇吧?」

      陰離目光微微一變,「你知道窮奇?」

      「西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澤而名不負,有兩獸守之,其狀如牛,蝟毛,音如獆狗,是食人,是為,窮奇。」

      「你很博聞,」陰離冷笑,「可惜再博學,窮奇也沒耐心聽你背書,你去它肚子裡背吧。」

      「唉,」秦長歌嘆氣,「怎麼就不肯聽我說完呢……大祭司,我得罪了你,自然會想法子補償你,你若一定要我死,補償就拿不到了,這是筆不劃算的生意,對不?」

      陰離默然不語,眼光刀子般在她全身上下一剜,嘿然冷笑。

      「你身上有奇異的氣味……讓窮哥殺了你,我會發現那是什麼的。」

      秦長歌懶洋洋敲敲身下的鏡子,「是啊,讓窮奇殺了我,一樣能得到,可是大祭司,你的嘯聲發出了這許久,為什麼窮哥沒有下來呢?為什麼陰兵也沒來呢?

      臉色木然不變,眉梢卻微微動了動,陰離沒有回答。

      「陰兵不來,是因為無法分身,」秦長歌笑得可惡,「在我來之前,我已經派人調開了天使班晏派出阻截大衍宮的人,大衍宮援軍終於趕到幽火澤,陰兵正糾纏於戰鬥,無法分身。」

      「至於窮奇……」秦長歌彈彈手指,我身上那個東西,它好像很不喜歡。」

      她從袖子裡掏啊掏,構出那日從妖花中燒出來的內丹般的東西,托在掌心。

      陰離的臉色立即變了。

      「現在我告訴你,我既不是水家人,也不是大衍宮的人,我來,只為踏香珈藍。」秦長歌晃了晃手掌,那東西在掌心骨碌碌滾動,「所謂寶物,對自己最有用的東西才算是寶物,踏香珈藍雖然珍貴,但是珍藏在玄螭宮多年沒有動用,大約對祭司你的武功沒什麼用處吧?這個東西卻不同,這是生在你們南閔的奇物內丹,飽吸百年南閔地氣精華,是土生奇寶,而大祭司你們這一脈的武功,很多時候,是要在土中修煉的吧?」

      秦長歌微笑的望著微微動容的陰離,大約他這一生還沒有人這般直接的點出他這門武功的奧秘所在,秦長歌原本也沒想到,卻是在那日平州和幽州交界處的樹林裡偶遇陰離,發現他將存身之地變成了一個沼譯,由此想到聞名天下的幽火澤,是不是就是陰采這一門煉功練出來的?那麼生於石縫地心的妖花之丹,應該比踏香珈藍對陰離更有誘惑力,如今一試探,果然不錯。

      「踏香珈藍,也是舉世奇珍,我為什麼要和你換?」陰離半晌後低沉開口,目光緩緩掠過屋頂,「無論如何,玄螭宮不是這麼好進好出的,你闖進來,壞了我的大事,還想換了我的東西后安然退走,天下竟然還有這麼好的事?你豈不是欺我玄壇無人?

      「你玄壇現在就是沒人,」秦長歌很不客氣的接口,「大衍和上善家族,這次本就合力而來,一力要將玄壇摧毀,陰離,你讓他們看不順眼已有很久,這本就是他們設下的,對付你們的一個局。」

      「笑話!」陰離衣袖一拂,神情陰驇,「我玄壇是南閔聖壇,座下教民數十萬,一呼出而百聲應,毀去玄壇,等於毀去百萬子民的信仰和神祇,屆時萬民暴怒,揭旗而起,又將是何等局面?安天慶什麼東西?水鏡塵什麼東西?他們敢冒這個險?」

      「信仰是什麼東西?」秦長歌立即反唇相譏,一指小紅們和頭頂的屋頂外的窮奇,「是你這些奇形怪狀的妖物?是你泥巴裡打滾練出的神功?你們玄壇供奉的神靈,也就是一攤爛泥,打碎了,再堆個新的,安天慶指著說那是神,昨夜剛託夢給他,大祭司陰離褻瀆神靈,倒行逆施,令他代天譴之——你說,成不成?」

      「愚民愚民,自然是易被愚弄的人民,」秦長歌盯著神色漸變的陰離的臉,「你多年沉迷武功,無心政務,無心經營教眾,你在民眾心中的神聖地位,其實並不是那麼穩固,陰離,不要以為神壇高貴,永不可摧,當你從神壇栽落,就會發現原來每個代替你坐上去的人,看上去都像神。」

      她微笑著上下打量陰離,「大祭司,做人不要太自戀,那個神的位置,安天慶也好,水鏡塵也好,他們坐上去,民眾都不會有任何抗拒的,你信不信?」

      陰離繼續沈默,連小紅的噝噝聲都沮喪了幾分。

      「這是一個『破』的時代,」秦長歌拍拍一條遊過來的小紅的腦袋,將之拍死,溫柔的道:「水家積弊已深,再繼續扮演原先的角色,終有一日會出問題,水家的新一代也扮膩了,他們需要在政治舞臺上換個輕鬆有前途的角色當當,多年來經營人脈,多年來韜光養晦,當水鏡塵覺得可以開始的時候,那麼前面無論擋著的是誰,他都會一腳踢開,所以,家主死,所以,綺蘭毀,所以,南閔武林精英毀於一旦,所以,他的目光,落在了玄螭宮——還有誰能比他更適合做一個可以掌控政局的精神偶像?還有誰能比他更適合替代你?這許多年來,他苦心孤詣,早就將自已塑造成了神,就是為了,以最光明最不損害水家聲名的理由,順理成章的坐上你的美妙玄壇,繼而走向更高更輝煌的寶座。」

      憐憫的看著陰離,她道:「你拚命練武有什麼用?你練得天下第一,也只能保住你一個人,幽火澤終將落入虎視眈眈的他人之手,陰離,你們陰家人玩起手腕來從來都不是安家的對手,陰采死因離奇,聽說死後屍身不全,丟失了玄螭宮最重要的神璽,你知道那東西在誰手裡麼…...我看你根本不適合政治,你只適合做個一派掌門。」

      「你適合政治?」陰離突然開了口,目光陰森,「你知道怎麼殺掉那個虛偽的水鏡塵?你如果能為我戰死的幽火澤那許多兒郎報仇,如果能把上善家族就此毀滅,別說剛才的驚擾之罪,就是踏香珈藍,本座都可以立即給你。」

      「你願意相信我了?但是我要如何相信你呢?祭司大人?你會不會過河折橋,等我幫你解了今日之困,你就把我們給宰了呢。」

      「我以先祖陰絕之名起誓,」陰離森然道:「若你今日真的助我玄螭宮解圍,保存實力並反制仇人,陰離定以踏香珈藍相贈,並禮送諸位出宮,若有反悔,陰家世代永墮赤火煉獄,不得超生。」

      赤火煉獄是赤焙教義中最為恐怖的地域之淵,陰絕是陰家始祖,這樣的誓言,很重了。

      秦長歌微微一笑。

      「其實真的很好解決啊……」聽過二桃殺三士的典故沒?哦我忘記了你沒穿越,」秦長歌笑吟吟打了個響指,「小紅們,唱起歌跳起舞來,等下你們就有新鮮人肉吃了!」

      南閔大衍王朝承和七年一月初,幽火澤在被圍數日,血流成河後突然退兵,隨即,隔著沼澤,困攻的兩家人士看見玄螭宮沉寂已久的巨大玄壇燃起熊熊烈火,劈劈啪啪的燃燒聲遠遠傳來,火光映紅了人們面面相覷,疑惑不安的臉。

      數日未曾離開的班晏臉色大變,厲嘯一聲沖了回去,再也沒有出現。

      幽火澤陰兵開始分批後退,將死守了數日夜的陣地坦然讓給了敵人。

      這般出乎意料的變化,反而令進攻的人群不敢冒進,紛紛停在了當地。

      火光映照下水鏡塵遙遙望著玄螭宮,低聲吩咐了身邊人幾句話。

      就在眾人四顧茫然的時刻,一陣沉重的震動聲傳來,地面微微顫抖,隱約樹葉拂動中傳來咻咻的鼻息聲,四面出沒的各種奇形怪狀的怪獸突然戰慄著退了開去,齊齊伏側在地,用兩個前爪牢牢抱住頭,看來甚是恐懼。

      空氣中有種躁動的氣息,帶著鮮血的微腥氣味。

      「嗷!!!」

      一聲非虎非狼非獅非豹的怒吼,到那響徹幽火全澤。

      眾人心底齊齊一震,隨即便見火光盡頭,一條巨牛狀的怪獸出現,比尋常牛身大上幾倍,渾身毛髮卻尖利直立如刺蝟,閃著凜凜幽光,獸蹄豹尾,碧目獠牙,森白的牙齒每一顆看起來都好似一柄解腕尖刀,尖刀間叼著一卷紅色捲軸。

      眾人不禁凜然後退,卻見那怪獸頭一揚,狀似鄙視的將捲軸又向外頂了頂,眾人這才注意到那紅錦金字的捲軸,好像是傳說中上應神示的「玄壇神卷」。

      神卷一出,即為神靈宣詔,上至大王下至黎民,當人人凜遵。

      大衍宮來使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領兵前來之前,大王特意召自己密室相談,指出陰離遲早都會用上神詔,以神靈的力量震懾眾人,使之退兵,大衍宮早就有所防備,不必理會,既然事已至此,放手做便是。

      他伸手入懷,摸了摸懷中那個硬硬的物事……陰離,你終於玩這一招了,大王說了,你不動用神卷,咱們也不動神璽,畢竟那意味著在天下人面前自認殺害陰采,說起來終究不光彩,但是一旦你不肯認輸死命掙扎,咱們也沒什麼好在乎的,成大事者不構小節,區區聲名,何足道哉?

      「嗷!」怪獸等得不耐煩,又是一聲震動山林群獸拜伏的嘶吼。

      大衍宮來使與水鏡塵對望一眼,兩人邁步上前,怪獸揚頭一甩,嘩啦啦長卷展開,幾排紅底金字,灼灼亮於人前。

      所有人讀完,齊齊怔住。

      「就知道你們不肯離開這裡,」秦長歌無奈的看著守在門外寸步未移那幾個人,低低道:「我絆住陰離的時間,你們趁玄螭宮人少趕緊找到踏香珈藍多好?省得我還要拿妖花內丹來換。」

      「你在說夢話」蕭玦剛才見她毫髮無傷的出來,鬆了口氣,立即黑下臉,也不看她,「根本不可能的事你偏要逼我們做,你下次再這樣自作主張,我就……我就……」

      「你就什麼?」秦長歌笑吟吟的看著他。

      蕭皇帝想了半天,也沒想得出來自已能怎麼,就揍她?……不捨得;就罵她?罵得過她麼?就不理她?算了吧,她會立即很高興的送我離開在天涯之外……

      半晌悻悻道:「就請你當皇帝!」

      秦長歌撲哧一聲笑出來,眼波流動,嫣然道:「你這話說得真像一個昏君……」

      「自從你回來,我就昏了,」蕭玦坦坦蕩蕩的看著她眼睛,「我做了六年皇帝,沒覺得有多快樂,尤其那後三年……如果拿帝位可以換到你,為什麼不換?」

      笑容一斂,秦長歌神情肅了肅,抬眼仔細看他,半晌輕輕道:「別說傻話……」

      蕭玦一笑,也不繼續剛才的話題,只道:「為什麼要把我們趕出來?」

      「非歡不能呆在那裡,」秦長歌注視著神智一直沒清醒的非歡,也注視著蕭玦一直給他渡氣的手,「那個迷亂心神的陣法,他這虛弱體質如何經受得?」

      「那為什麼不讓我陪你?」蕭玦皺眉感受著楚非歡體內的狀況,神情有點不安。

      秦長歌卻靜默了一刻。

      直到蕭玦等不到她回答愕然抬眼看她,她才恍如突然醒神般的道:「咱們關聯太近,有……情意牽扯,一旦陷陣便如入泥漿,糾纏不清,甚至可能互相攻擊,所以我把所有和我有心靈相通的人都踢了出去。」

      她輕輕嘆道:「而一旦陣法不能再制住我,陰離當時又需要時機調勻氣息,更不會立即對我動手,其實以他的糟糕狀態,地下冷汗都積了一灘,咱們拚命也不是不能殺了他,只是我想著,留下他,制衡野心勃勃的水家和大衍宮,南閔政局才會更亂更好下手……」

      有點自嘲的一笑,她道:「別瞪我啊,我是習慣性思維,行事喜歡向著最有利政治的方向考慮,而不是個人得失利益,沒辦法,從小在師門被洗腦了。」

      蕭玦無奈的搖頭,伸手去撫她的長髮,緩緩道:「長歌,你要明白,沒有什麼比你的安危更重要。」

      話音未落,忽聽得遠處隱隱喧囂,秦長歌揚眉笑道:「開始了。」

      紅黃之色衣袍自廊角一現,陰離出現在眾人面前,手中端著一個黑色晶盒,淡淡道:「踏香珈藍。」

      容嘯天祁繁喜動顏色的奔過來。

      人影又是一閃,這回出現的是班晏,她鬼魅般幽幽道:「神卷一啟,大衍宮那個傢伙立時就怔住了,我看見他手伸在懷裡,準備掏那東西卻沒掏出來,然後便要去接神卷。」

      「水鏡塵沒動?」

      「沒有」,班晏瞟秦長歌一眼,「但是水家人和南閔前來助陣的一些幫派人士不滿了,神捲上說玄壇新主當於今日幽火澤中人應命而生,玄壇上下六使將由赤火神重新選擇,在場各位,自然人人都有希望,誰接?誰不接?這個自然要緊得很。」

      「只是……」她疑惑的望著陰離,「祭司大人,你真的不做祭司了麼?一旦他們打完了,真的推選出新的祭司,咱們怎麼辦?」

      陰離指了指燃起紅色妖火的玄壇,木然道:「你看,神卷還有一卷。」

      班晏上前,展開金卷,匆匆一閱,先是愕然瞪大眼,隨即不由緩緩展開笑意,喃喃道「妙……妙……」

      「人一旦有了利慾之心,便易為人所控」,陰離道:「他們本來是抱著殺死我,不理會任何神喻的心來幽火澤的,但是如今神卷的內容出乎他們意料,將玄壇大位拱手相讓,他們如何捨得不接?一旦接下,便意味著接受神喻尊奉玄壇,那麼這第二卷神卷,他們有什麼理由不接受?」

      「不管勝出的是誰,最後進入玄壇的只能是少數首領,而這些首領一旦進入玄螭宮,進入我們的勢力範圍……」班晏很慢的笑了笑。

      她和陰離,同時對秦長歌看了一眼,秦長歌微微一笑,也不掩飾,直接道:「大天使,現在你出門去演戲吧,陰大祭司走火入魔,快死了,作為他最忠心的屬下,你不出去悲憤一下,實在說不過去。」

      班晏詭秘的笑了笑,手一招,身後出現一批彩蠱男女,女子跟著她出去,男子留了下來守衛。

      陰離注視著手中的踏香珈藍,淡淡道:「你們知道這東西的用法麼?」

      秦長歌皺皺眉,當年師祖說起這個,著重於傳說了,至於用法,倒確實沒有提過。

      面上卻絲毫不露聲色,坦然道:「自然是知道的。」

      陰離抬眼,瞅她一眼,枯黃乾澀的臉上露出一絲莫名的笑意,道:「那好,那麼,趁著那邊沒打完本座還有點空,趁早把事情辦了。」

      秦長歌心裡有點懵懂……辦事?辦什麼事兒?這話聽起來好生暖昧哦……

      陰離已經指了指蕭玦等人,道:「他快不成了,你們浪費什麼真氣?隨我進去吧。」

      蕭玦等人齊齊一怔,秦長歌心念電轉,心道莫非這東西是要現取現用的?莫非只有陰離才懂踏香珈藍的用法,所以他順理成章的叫他們留下來治療?

      當下試探的問,「用這麼多人?」

      「除了你們陰人不宜靠近踏香珈藍,男人越多越好,」陰離漠然道:「我受了傷,功力不夠。」

      秦長歌將袖子裡的妖花內丹收了收,訕訕笑道:「大祭司,內丹在我們離開時一定會給你……」

      擺了搖手,陰離傲然道:「不必再說。」

      他衣柚一拂,身後廊角,突然出現一方八角形的門戶,門上畫滿紅色妖蛇,雙目湛碧栩栩如生,陰離看也不看眾人,當先進入。

      容嘯天抱起一直不曾清醒的楚非歡,二話不說跟了進去——楚非歡確實已經命在頃刻,無論如何,有任何機會都不能放棄,哪怕前方是深不可測的危險與殺機。

      秦長歌看著幾人魚貫而入,門戶深邃,內部黑暗不見微光,什麼都看不見,然而正因為全然的黑暗,越發覺得神秘幽邃,前路難測。

      蕭玦最後進入,即將跨入門檻時忽然回身一笑,笑意溫暖,朗聲道:「放心,我們會給你帶回健康的楚非歡。」

      秦長歌對著他明朗的微笑,亦回以信心十足的笑容。

      然而心跳如鼓,手心裡突然生了一層薄汗。



卷二:六國卷   第五十五章 死生

  門戶緩緩關閉。

  走在最後的蕭玦戀戀一回首,看見門扉合攏前那一線光亮裡,秦長歌突然露出擔憂悽惶的神色,那神情在她眼底一閃即逝,卻令他突然失了神。

  她在擔心。

  她在為誰擔心?

  為……楚非歡吧?

  自嘲的一笑,他回頭,大步追上前方陰離。

  陰離一拂袖,嚓的一聲,四面忽然一亮,壁上的油燈彷彿被什麼控制一般,突然燃起。

  仔細一看才見壁上游過三足壁虎,舌尖鮮紅,莫非剛才是那壁虎點燃了油燈?

  玄螭宮怪物太多,蕭玦不敢鬆懈,眼見四壁空蕩無物,唯地面有幾個蒲團,室內正中有火焰形狀的祭壇,赤色石塊砌成,微微高出地面,蕭玦和容嘯天目光一碰,兩人很有默契的避開那個祭壇,容嘯天連蒲團都沒敢用,自己席地坐了,將楚非歡放在膝上。

  當初那個誤會,導致後來慘烈的後果,容嘯天自覺是個罪人,午夜夢迴,想起此事輾轉反側,對自己深恨在心,若不是因為記著秦長歌的話,記掛著治好楚非歡,他早無顏存活於世了。

  這些日子積極尋醫找藥,還是一日日見著楚非歡不可挽回的衰弱下去,容嘯天心裡如被烈火炙了千萬遍,每一遍都生不如死。

  如今但有希望,自然欣喜若狂,千辛萬苦得來的機會,他絕不敢讓自己有一絲鬆懈導致功虧一簣。

  三人站成三角,有意無意形成圍攻之勢,陰離仿若未見,只是一伸手,掀開黑晶盒子。

  彩光衝天而出,光華爛漫,成七彩之練,刷的在暗黑底色的穹頂上拉開斑斕虹橋。

  豔色奪人。

  眾人被這絕世閃耀的奪目華光刺激的忍不住閉一閉眼,再睜開時才勉強看清那名動天下的踏香珈藍,原來是一塊小小的半透明的心形物體,其形宛如一顆琉璃心,隱隱還有橫貫的裂痕,彷彿是一顆受傷碎裂的心。

  一時都有些恍惚,隱約想起那個著名的賀蘭氏的傳說,將愛人拂下絕崖的賀蘭教主,攜著那個武林中人人窺視的奇寶,一步步血流成河的走下紫冥的時候,是否珈藍便是因此感應到他的悲傷,不堪疼痛的裂成兩半?

  陰離手指流連的撫向踏香珈藍,淡淡道:「先祖機緣巧合得到這東西,多年來卻因為和本門武功相剋不能使用,不想今日便宜了你們。」

  他手指一彈,珈藍起錚然之音,仿若鳳鳴,餘音嫋嫋裡他道:「誰幫我將珈藍碎裂成粉,越碎越好。」

  看著三人一副「你會虛弱到連塊藥也粉碎不了?」的疑問表情,他譏諷的翹起嘴角,「別小看了這東西,不是一流高手的純正陽剛內力,很難將它碎成齏粉,我現在還真的不成。」

  他將盒子一遞,離他最近的蕭玦順手接了過來,觸手一摸,覺得珈藍竟然溫潤滑軟,握在手心宛如軟玉,不由怔了怔,隨即運起兩分內力,使力一握。

  珈藍毫無動靜,連裂痕都沒擴大一分。

  蕭玦又加了五成力,依然如此。

  這才相信陰離的話,運足全身真力,將珈藍一搓。

  黑晶盒子裡立時落了一層淡藍的粉末,五色迷離,宛如碎晶。

  陰離瞟了蕭玦一眼,讚道:「很純正的內家罡氣。」

  他一伸手,手掌懸浮盒子上方,粉末被他緩緩吸至掌下三分處聚而不散,隨即吩咐道:「你們兩個,助我一臂之力,我現在的內力尚未恢復,無法保持住粉末不落。」

  蕭玦和祁繁對望一眼,祁繁當先伸掌按在陰離後心,笑道:「大祭司,我來就可以了吧?」

  「那也行,」陰離無所謂的看他一眼,「只是珈藍不同它物,如果粉末散去,入地立即就會消失,到時藥量不夠你不要後悔。」

  蕭玦立即將手掌按在了祁繁背上。

  陰離扯扯嘴角,霍然伸手,一把撕開了楚非歡前襟衣服。

  「啪」一聲,他的手碰在容嘯天立即伸出格擋的手臂上。

  手指停在手臂上方,兩人凝固著那個架臂的姿勢緩緩對視一眼,陰離道:「嗯?」

  容嘯天勉強笑了笑,道:「我以為你要出手呢……抱歉。」

  他放下手,手臂擋在楚非歡前心。

  那裡,名聞天下的離國皇族的金鱗神魚標記灼灼耀目,若是給陰離看見,楚非歡身份立即要暴露,連帶蕭玦和在外間的秦長歌,只怕都有麻煩。

  蕭玦和祁繁都出了一身冷汗,暗罵自己怎麼忘記了楚非歡這個標記。

  說實在也怪不得他們,正常治傷的程式根本不是陰離這樣,他出手又突然,若不是容嘯天一直保持高度警惕,剛才陰離已經撕開了衣襟。

  饒是如此,容嘯天也出了一身冷汗,暗暗思忖剛才陰離到底看見沒?

  陰離卻已經不再理會,掌間一翻,掌心突然出現一對紅色蛇形細長針狀物,手指一掣,長針穿過那層藍色懸浮的粉末,立時內部也呈藍色,陰離指尖一彈,針尖呼嘯著插進楚非歡心口。

  三個人都屏住呼吸看著。

  陰離手指按著針尖頂端,神情凝重,似在以針探脈般細細把握楚非歡體內滅神掌的瘀傷,半晌皺眉咦了一聲,隨即想了想,又皺眉。

  三個人心立時都隨著那一聲咦而驚得一顫。

  容嘯天手指移向楚非歡後心,突然身子微微震了一震。

  祁繁搶過來,問:「怎麼了?」

  陰離正要說話,容嘯天看了看他神情,突然道:「大祭司稍等,我和兩位兄弟說句話。」

  陰離目光在他面上一頓,點了點頭,容嘯天放下楚非歡站起,祁繁和蕭玦都愕然道:「怎麼?」

  容嘯天一手拉一個,將不明所以的兩人拉到牆角,低低道:「我剛才發現——」

  他聲音極低,兩人都不由自主的湊過來。

  「發現什麼?」

  容嘯天手掌突然一翻!

  快如流星,左右一拍!

  「兄弟,對不住了!」

  蕭玦祁繁應聲而倒!倒下時臉上猶自帶著驚駭至不敢相信的眼神。

  容嘯天垂頭站在被暗算倒下的兩人面前,默然不語。

  良久緩緩蹲下,仔細的看著一起攜手自刀山血海中闖過,一起在最艱難時刻將皇后留下的一切支撐起的多年同伴的臉,臉上沒有悲切之色,只是目光暗潮翻湧。

  那些總角交情……那些心意相通……那些流浪江湖……那些明明武功未成卻敢於悍然向著奸惡無賴拔刀的烈氣熱血……那些追隨皇后行走天下轉戰於沙場的艱難困苦……那些在她死後的悲痛中的互相扶持……

  兄弟,這些年我們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如今,原諒我丟下你一個人前行……

  很久很久以後,他輕聲道:「兄弟……以後……好好保護她,不要像我這樣,再犯錯了……」

  祁繁安靜沉睡,不知道從此後身側那個位置將永久空缺。

  容嘯天嘆息一聲,決然站起,又行至蕭玦面前,看他半晌,道:「……無論如何……你們都對得起她……我很欣慰。」

  身後,陰離一直籠手在袖中,不言不動,毫無表情的看著他的動作。

  半晌道:「你決定了?」

  容嘯天緩緩轉身,堅定頷首。

  陰離眯著眼睛看他,「你怎麼知道因為他的生機將絕,踏香珈藍效用已經不能完全發揮,需要人心做引?」

  慘然一笑,容嘯天低聲道:「機緣巧合得知……」

  怎麼知道的?當年,自己寄養在他府中,兩人常常在一起讀書練武,有次他生病,自己去小廚房給他端藥,路過王爺的書房,聽見不知誰在說:「踏香珈藍傳得神乎其神,但也救不了沉屙太久生機斷絕之人,據說需以其同形之物做引子,方有奇效……」

  當時並不知道踏香珈藍是什麼東西,那段話聽完便丟進了記憶深處,這許多年從未想起,然而今日,看見心形的踏香珈藍,看見陰離給楚非歡把脈後那一刻的神情,手指觸及楚非歡將停的心跳,多年前塵封的記憶突然被大力掀開,帶著血腥和沉痛的氣味,逼至面前。

  至此時幡然一悟,如醍醐灌頂,徹徹然凜凜然裡生出無限寒涼——原來兜兜轉轉結果便是如此,原來萬事都有命運安排,原來他是楚非歡的劫數,這劫數因他而生亦將因他而結束,而他從有記憶開始,就是因為這段劫數而存在。

  仰頭,輕輕一笑。

  世事離奇,命運翻覆,到頭來,誰才算是誰真正的劫?

  不過……這樣也好。

  他突然痛快的笑起來。

  好,真好,背負了這許久的債,一朝徹底清償了個乾淨,真是痛快得每個毛孔都舒暢啊……

  楚非歡,從此我不再欠著你。

  我一開始就為欠你而來,再為救你而去。

  這世事著實公平,著實……可笑。

  他不再看祁繁,大步走回,在楚非歡身前坐下,好整以暇的整整袍子,將膝上衣袍撣平撣直,雙手平平擱膝,抬頭,向陰離朗然一笑,大聲道:「來吧!」

  陰離深深的看著他,看著這個年輕剛硬宛似發出無限光輝的男子,看著他玉山孤松一般堅剛不折的神情,看著他意態從容走向死亡的不可奪志的坦然,一貫如死水的目光也終於有了微微波動,他問了句自己都覺得是廢話的話。

      「你……不悔?」

  容嘯天慢慢仰首,望向穹頂,他目光似乎穿透那層屏障,看見了童年的祁繁和他抱在一起在雪地上拚命廝打,雪花塞了一嘴,冰涼而清透的寒意裡,力氣喪盡的兩人相擁著哈哈大笑。

  看見某個嬰兒,在他尷尬無措的臂彎裡哇哇哭泣,再一眨眼長成穿著小錦袍的小小太子,對著他咧開無辜的笑容,踮起腳,說:「叔叔抱!」

  那些極其美好的往事。

  他露出微微笑意。

  道:「不悔。」

  這是容嘯天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楚非歡睜開眼睛時,第一感覺就是自己仿若剛自一場大夢中醒來。

  那夢如此沉黯深痛,掙扎如魘而不得出。

  以至於很長時間內,他眼前黑暗與光明交替,一片片黑影混沌飛竄於視野,攪成亂麻,好久以後,才慢慢理清那飛閃的線條,恢復了一點目力,看清自己面前那張枯黃僵木的臉。

  陰離。

  突然醒來,隨即這般接近的面對敵人,楚非歡卻連睫毛都沒眨動,只是平靜清冷的迎上陰離的目光。

  陰離若有所思的看著他,手指輕輕搓動,見楚非歡目光轉動似在尋找什麼,身子微微一移擋住了。

  他盯著楚非歡的眼睛,木然道:「我把你先弄醒,是要問你一句話。」

  楚非歡用眼光表示疑問,陰離言簡意賅的道:「我和你朋友有交換,答應給你踏香珈藍,陰家人立下重誓永不反悔,你不必疑慮。」

  然而楚非歡的目光立刻暗了暗,那句「交換」令他心生不安,心裡掛記著同伴,想掙扎起來看看長歌等人是否安全,然而卻發現自己連一根手指都彈動不得。

  鼻端隱隱聞得血腥氣味,心底不祥的感覺越發濃厚,楚非歡額上,沁出一顆顆豆大汗珠。

  陰離掌中紅色蛇形長針一抵,按住楚非歡道:「別浪費我時辰,聽我說話。」
他道:「有個選擇,你自己選。」

  前庭喧囂聲遠遠傳來,第二卷神捲開啟,大約已如奔雷裂電般震翻了自以為得勝,玄壇大位即將在握的那些人,秦長歌卻已不想關心自己一手打造的計謀最終會是誰勝誰負,她目光緊緊盯著廊角,看似神情平靜,卻已將一莖草葉在掌中揉得稀爛。

  抬起手掌,盯著自己汗涔涔染上草綠色澤的手心,秦長歌清楚的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聲聲彷彿擂鼓,近在耳邊。

  她慢慢走近那處掩蔽的門戶前,那點機關攔不住她,好幾次她已經摸上了那機簧,卻在最後一刻頹然放手——陰離不是妄言之人,萬一自己貿然闖入鑄下大錯,那真真是用什麼也挽回不來。

  南閔人極重誓言,秦長歌本不怕陰離反悔對蕭玦等人下毒手,何況以那三人合力,應當也無需畏懼陰離,然而心底那般的焦躁和不安,不住彙聚成巨大的陰影,重重壓上她頭頂。

  再如何步步為營,終究有無能為力的時刻。

  從不祈禱的秦長歌,只能一遍遍在心底念:要平安,要平安……

  遠處隱隱傳來尖嘯聲,聽起來是班晏的聲音,廊下木然守衛的男性彩蠱教徒,突然齊齊一震,隨即仰首應和。

  聲音尖利若女子,遠遠傳來,毫無男子嘶啞低沉,卻因為來自男子天生較女子寬闊些的聲帶,聽起來越發震撼攝人。

  秦長歌轉首,盯著那些男子平滑的下頷,目光閃電般的一掠而過,發現所有人都不生鬍鬚的。

  隱約想起楚非歡那日遇險,回來後簡單和她談起的經歷,提到灰衣彩蠱妖人時那般陰狠變態的心態,仇恨瘋狂地舉措,當時疑惑不解,不知道那般仇視從何而來,然而此刻聽見他們施展音殺時的聲音,突然大悟。

  這些……可憐的「男人」……

  修煉音殺,歷來都是女子,然而女子體質所限,於別的功夫難以進益,班晏獨闢蹊徑,以資質好的男子選練音殺,但男子天生聲音低沉,練音殺難有所成,班晏便將他們都去了勢。

  彩蠱音殺,因此更上層樓,然而那些畸零男子,到底是如何進入彩蠱教的,又是如何被人以殘忍的方式毀去肢體,練成音殺的,想必對於他們,都是難以回首的慘痛經歷吧。

  因此心態仇恨瘋狂,暗昧如魔。

  秦長歌一聲嘆息,目光黯沉。

  眼前人影一閃,卻是班晏出現了,她一身鮮血,形容酷厲,神情卻頗興奮。

  「神卷一啟,他們都傻了,誰都以為第二卷是神靈指示玄壇六使著落誰家的諭示,哪知道卻是宣詔大祭司陰離閉關敬神,得神靈垂愛附身,升為無上聖主,南閔自玄壇新祭司起,俱得凜然尊奉,違者必遭天譴,哈哈……」

  被兩家聯軍圍攻數日一腔憤怒的班晏,此時只覺痛快淋漓,秦長歌轉目看她,淡淡問:「水鏡塵進來沒?」

  半邊鬼臉一抽搐,班晏悻悻道:「沒有!不僅自己沒有,還約束水家人不得進入,說水家此來只為替武林同道求個公道,無心爭權奪利,有幾個利慾薰心的進來了,水鏡塵立即將他們逐出了家族,現在帶領水家人,已經退出了幽火澤。」

  秦長歌不出所料的笑了笑,淡淡道:「玄螭宮又不是被白白欺負的,等到解決了大衍宮,自然沒有水鏡塵的好日子。」

  「那是當然,」班晏冷笑,「玄螭宮自大祭司接位後,並無爭奪權位窺視王座之心,對王朝甚多退讓,不想他們就以為玄螭宮好欺負?既然他們想毀去玄螭宮已有很久,那就不妨試試,誰更會殺人?」

  她目光一轉,看著秦長歌,道:「你是個人才,要不要加入我們?下三使中的雷使司徒燕戰死,你去做倒合適。」

  秦長歌忍不住莞爾,這個班晏武功非凡,性子卻頗隨意,生死名位,榮辱利害似乎都不在她眼裡,想起當日地牢一夜,自己半途胡亂一喊叫停了班晏殺手,心中一直有個疑惑未解,遂道:「我是閒雲野鶴之身,在哪裡都拘束了的,再說大祭司未必對我放心,我不是你,你想必從一開始就一直跟隨大祭司,深得信重吧。」

  班晏聽得最後一句,突然怔了怔,神色一瞬間有些恍惚,下意識的摸了摸臉道:「……我曾經生了一場大病,是祭司大人救回的,是以情分不同尋常,說起來祭司大人是我恩主。」

      秦長歌目光在她臉上一掠,隨即收回,正要再試探幾句,忽聽軋軋之聲響起。

  秦長歌霍然轉首,刷的一下站了起來。

  門開處,最先出來的是陰離。

  他如幽魂般飄了出來,也不打招呼,直接飄向了前殿,班晏隨後而去。

  然後是蕭玦。

  從黑暗的門戶中出來,迎面照上幽火澤淡淡的日光,蕭玦的臉色看起來分外的蒼白。

  秦長歌看他出來,先是心中大喜,一轉眼看見他神情,立時又是一驚。

  難道……

  她的手指扣緊了身後的廊柱,一時竟然不敢邁步上前。

  蕭玦身子一斜,將自己遮住的那一小片陽光微微一讓。

  陽光呼啦啦的奔了過去。

  照上男子如緞的長髮,照上男子長天之藍的輕衣。

  他似是有些不適應光線的轉換,斜斜舉手,擋住了自己眼眉。

  秦長歌的手指,哢的一聲剝掉了南閔烏木做成的堅硬的廊柱。

  男子一抬頭。

  秀麗眉目,蒼白容顏。

  當年蘆花飛揚的碧湖裡,以同樣一個揚手的姿勢,召喚來生命裡那隻白鳥的少年。

  秦長歌怔怔看著他,看著他——邁步而出。

  時隔多年之後,那個被長樂妖火焚盡健康依舊誓死追隨的男子,那個她生命裡玉石般沉靜堅剛不改風華的男子,歷盡苦難艱辛,世事磨折,終於再次邁步向她走來。

  盯著他的動作,秦長歌只覺得心裡亂糟糟的一片,她曾以為非歡沉屙如此,即使踏香珈藍有用,頂多也只能救回他性命,斷無可能連毀損的經脈都恢復如初,饒是如此,她也覺得那已經是值得拿一切去換的莫大幸運,然而此刻陽關下向她行來的楚非歡,用事實見證了命運的奇蹟。

  有什麼聲音在喜悅的呼喊,有什麼聲音在激烈的長嘯,心底生出紛繁的豔麗的巨大花朵,再在終於掃去陰霾的晴空裡燦爛的炸成一片。

  良久,她緩緩拔出卡在柱子裡的手指,不顧那手指已經被木刺紮破,伸手摀住了自己的眼——前生裡不知多少次看肥皂劇,笑話過那般矯情女主的姿勢,然而今日輪到自己,終於明白,有一種奔湧的歡喜與激越,能夠沖毀所有最冷靜理智之人的心房堤岸,令她忘記所有語言的功能,只想痛痛快快,流淚。

  遮住雙眼的手指,迅速濕了一小塊肌膚,被楚非歡的完全恢復的巨大歡喜淹沒的秦長歌,錯過了那一霎他眼底的幽暗神情。

  伸手在蕭玦遞過來的手上微微借力,楚非歡有點吃力的走出——他只是剛剛勉強能夠移步,還沒完全恢復,只為了這一刻秦長歌的驚喜所以才勉力而行。

  八角門再次光線一明又暗,最後走出來的,是祁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 10:34 PM

卷二:六國卷   第五十六章  歸國

  他手中抱著容嘯天,一步步,走出。

  日光照上他的臉——如果說蕭玦是蒼白,楚非歡是虛弱,那麼他就是,不似人色。

  秦長歌緩緩放下手,指尖剛剛被喜悅的淚浸濕的痕跡未乾,立即又被掌心沁出的微汗浸染。

  她目光自祁繁令人不忍目睹的神色上轉過,轉向他手中的容嘯天——他看起來並無外傷,亦如這也只是一場沉睡,秦長歌慢慢的看了看他胸前擋著的祁繁的外衣,伸手去掀。

  蕭玦霍地伸出手,橫臂一攔。

  秦長歌慢慢縮手,嘴唇抿了抿,轉過身去。

  既然不願我看見,我就不看吧……只是,看或者不看,其實都一樣了。

  大喜之後的突然的疼痛的打擊,仿若從高崖墜下,那墜落引起的巨大風聲,剎那穿透人心,令人心生涼意,突然失去了所有說話的興趣。

  對面,已經從前殿趕回的陰離默然看著這幾人,目光複雜難言。

  他伸手一招,一個灰衣玄螭宮屬下恭謹的過來,陰離木然道:「帶他們從邊門出去。」

  秦長歌掏出妖花內丹,交給陰離,看著他的眼睛,她道:「大祭司,告訴我,這是不是必須的犧牲?」

  陰離默然良久,答:「是。」

  秦長歌慘然一笑,喃喃道:「但望你沒有騙我,否則我必……」

  後面的話她沒有說出來,扶著楚非歡,跟隨引路者離開。

  陰離遙遙望著一行人背影消失,面色沉冷,目光中似有妖火躍動。

  玄螭宮邊門出去,是幽火澤一條不起眼的小道,穿過那條斜徑之後的一叢灌木林,便是一處山丘,幾人在那裡停了下來。

  祁繁放出火箭,召喚安排的屬下過來接應,自己放下容嘯天,默默去尋找枯枝木葉。

  秦長歌盤膝坐在蕭玦身邊,聽他將密室裡的一切說了一遍,蕭玦的記憶也只到昏倒前那一刻,醒來時他只看見容嘯天已剜心而死,險些以為是陰離下手,當時祁繁已經撲過去拚命,是楚非歡及時說明了情形,兩人這才怔住。

  楚非歡一直盤坐調息,只在蕭玦說完後淡淡道:「我對不起嘯天。」

  秦長歌聽得他語氣古怪,忍不住抬眼看了他一眼,楚非歡卻已再次闔上雙目。

  火堆燃起。

  一切終將化為飛灰。

  始終一言不發的祁繁跪坐在火堆之前,出神的注視著火光和騰起的黑煙,眼神空茫而遙遠,不知想起了什麼往事,竟微微露出一絲笑意。

  秦長歌負手立於山崗之上,看著那個魯莽而鮮明的男子漸漸化為青煙和慘白的灰末,飄散入四季無冬的南閔的一碧深翠,再遠遠颺向遙遠的東方,那裡,最東方的青瑪神山沈默佇立千年,而這萬千無限春色,終將化作寂寥絕巔那一抔深雪。

  人生無常,悲苦輪迴。

  ……初見他,拔劍向豪強,眉目肅厲如剛,一遇再遇,終究成就了開國皇后和凰盟三傑的知己佳話,她身遭不測,他和祁繁始終不改初衷,撫養太子,支撐凰盟,以一種沈默而堅韌的姿態,一日也不曾放棄為她贖回公道……即使是今日他贖罪之舉,其根源何嘗不是因為她?若不是心心唸唸要為她報仇,容嘯天何至於對楚非歡下殺手?若不是造成了這般慘痛誤會,容嘯天何以這許久鬱鬱寡歡,沉重背負,終將性命相送?

  到底錯在誰?到底又是誰欠了誰?

  秦長歌遙望雲天之外,眼底泛起深紅血絲。

  祁繁卻突然轉過頭來,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主子,你不必傷懷,誰欠的,誰還,這本就是我兄弟分內的事。」

  他再次扭頭,看著火光裡漸漸化為虛無的一生的兄弟,無奈的一笑。

  「我只恨他不肯讓我一起。」

  火光漸滅,有一個人從世間永遠消失。

  始終沒有落淚的祁繁,抿緊嘴唇,親手將容嘯天的骨灰仔細收斂在一起。

  秦長歌沒有上前去幫忙,就讓這對從來不曾分開過的生死兄弟,好好的走完最後一次的同行的路吧。

  從此後,天上人間,碧落黃泉,他身側再沒有他。

  祁繁將骨灰收攏好,直起腰,突然腿一軟栽倒在地!

  秦長歌一驚,連忙扶住,原以為他傷痛過度導致昏暈,不想身側蕭玦突然也晃了一晃。

  他即將栽落時,被及時睜開眼睛的楚非歡一把扶住。

  秦長歌一把祁繁的脈,皺了皺眉,又去伸手把蕭玦的脈,楚非歡已經靜靜道:「他中毒了。」

  想了想他又道:「也不能說是毒,倒像是一種陰毒暗勁……傷人元氣經脈,應該就是陰家這一門的武功。」

  說完見秦長歌並無憤怒之色,有些詫異,秦長歌已經冷笑道:「玩毒物的人,和那些不正常的東西混久了,怎麼會沒點陰詭手段?陰離不擅政治,不代表他不擅殺人……不過很遺憾,我擅長政治,也擅長殺人。」

  楚非歡看著她,心有所悟,「你在內丹上做了手腳?」

  秦長歌頷首,道:「玄螭宮那種地方,陰離班晏那些人,無論如何不能不防著一手。」

  她閉目想了想,道:「是了……先前我聽阿玦說時,總覺得哪裡不對,現在想來,陰離要阿玦將珈藍碎成粉末,是想察看他的內力,他其實對我們已經生了警惕之心,不想放虎歸山,隨即他以無力維持珈藍粉末懸浮為由,讓祁繁和阿玦輸真力給他,也不知他用了什麼古怪法子,在那時便催動了這門陰毒手段,潛入了他兩人的經脈中……」

  冷笑一聲她道:「南閔重誓,他是給了踏香珈藍,也將我們送出了宮,他沒有違誓,因為他算準,我們還會乖乖回去,我們再回去,可不算在誓言範圍內了。」

  她拍拍膝上的灰,陰冷的道:「我偏不回去。」

  楚非歡把了把兩人的脈,道:「陛下畢竟隔了一層,受損要好些,而且他們兩人都極審慎,當時大約都有運氣防禦……萬幸。」

  話音未落,遠處一聲長嘯,運氣調息的蕭玦突然睜開眼,順手一把將祁繁攙起。

  秦長歌目光一亮,立即用腳踢過去一大堆泥土,堆在燃燒後剩下的焦炭上,做成墳頭的形狀。

  楚非歡立即起身,將受傷較重還未醒來的祁繁往「墳頭」前一放,做出長跪的姿勢。

  三人配合默契的瞬間偽裝完畢,蕭玦深深吸一口氣,蒼白的臉色立即回覆了幾分紅潤,目光也亮了幾分。

  秦長歌擔心的望著他,道:「你不要緊吧?撐得住嗎?」

  蕭玦朗然一笑,不以為然的道:「死不掉,陰離那傢伙詐我,怎麼能不讓我詐回去?」

  秦長歌無奈的笑笑,道:「既然如此,咱們便可不受陰離挾制,陰離只能聽我們的,只是阿玦,你千萬別拿身體不當回事,若是有什麼不好,咱們便讓陰離佔點便宜,總之不要逞強。」

  「不行,」蕭玦傲然答:「沒有人能耍了手段陰我之後,不付出點代價!」

  話音剛落,黃影如流光曳過,黃底紅色妖蛇圖案長袍的陰離已經出現在山包上,僵木的臉色隱隱有鐵青之色,看見蕭玦好好站立當地,祁繁背對他「傷心長跪」,看起來都好得很,臉色越發難看了幾分。

  秦長歌笑吟吟一招手,道:「大祭司是來送我們出南閔的嗎?」

  陰離哼了一聲,目光對幾人上下打量,神色微微有些疑惑。

  秦長歌打個響指,先前趕到等候在一旁的接應車隊出現,當先一輛馬車駛過來,正好擋住陰離能夠看見祁繁的視線,秦長歌將手背在背後對馬車的凰盟屬下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悄悄從車後將祁繁弄上車,自己上了另一輛馬車,坐在車轅上微笑道:「大祭司,我怕你消化不好那內丹,丹上塗了七八層毒藥,藥性又複雜,藥物又少見,我還真怕會搞錯了,還得回去才能找出合適的方子來……這南閔山窮水惡,人心如獸,我膽子又小,很怕又落入陷阱,只怕要勞動大祭司親自送我們一程了。」

  蕭玦一掀衣袍,一步跨上車轅,進入車內之前回身一笑,琅琅道:「大祭司,不要想著交換了,你玩的把戲,我們根本就沒上當,你想要解藥,還是老實給在下趕車罷!哈哈!」

  當初從昶城起程時是十一月,然而當昶城雄偉的城池遙遙在望時,已是次年二月初。

  三個月的光陰,彷彿轉瞬間便逝了無痕,然而有些刻在心上的傷口,永難平復。

  北地山水在攜了幾分春意的風中,也由冬日的肅殺莽蒼平添了幾分秀麗韻致,讓人恍然想起,這已是乾元五年的初春。

  數輛馬車轆轆行過昶城之外的一處官道,在一處長橋前停下,過了這道橋,便是最新的西梁地界了。

  最前面的一輛車車簾一掀,探頭出來的人,面貌看來不過是尋常男子,一雙眼睛卻烏亮靈動,正是秦長歌。

  微笑看了前方一眼,秦長歌轉頭對身後不遠處「一路護送」的陰離車駕,微笑道:「大祭司,前方就是西梁地界,想來你也是不願出國旅遊的,不如在這裡便把事情辦了如何?」

  陰離冷冷的扯扯嘴角,接著便見秦長歌將車簾一掀,伸手一讓,「先請大祭司解了他們的鎖脈暗勁吧!」

  「你!」

  看著陰離枯黃面色已經氣成了豬肝紅,秦長歌收了笑意,森然道:「我如何?只許你使張良計,不許我搭過橋梯?騙你許久又如何?我出謀劃策幫你玄螭宮解了滅絕之危,你又對我們做了什麼?」

      陰離無言以答,憤然一拂袖,道:「解藥拿來!不然殺了你!」

  「解去鎖脈,不然殺了你!」

  「轟!」

  對面,隱隱綽綽晨霧裡,突然出現黑甲紅袍的騎兵隊伍,黑壓壓如一道鋼鐵洪流般壓過來,兵器的寒光在晨霧中若隱若現的閃著寒光,這邊秦長歌聲音一落,那邊萬馬齊齊踏蹄,轟然一聲連橋對面的地面都在嗡嗡震動。

  陰離臉色大變,愕然道:「你怎麼會……」

  秦長歌又恢復了雍容微笑,施施然道:「請吧。」

  她的目光憐惜的在這些日子苦苦支撐,不肯在陰離面前露出疲態被他看穿的蕭玦臉上柔軟掃過,讓了讓位置。

  陰離無奈,寒著臉過來,秦長歌把玩著一個小瓶子,笑嘻嘻道:「大祭司,不要再玩花招,不然咱們可以無休無止的玩下去。」

  陰離深吸一口氣,不再理她,專心替蕭玦和祁繁拔除了鎖脈的暗勁,秦長歌和楚非歡一一仔細把過脈,互相點點頭,秦長歌扶下他們兩人,對岸接應的軍隊立即過橋,撥出幾匹馬將幾人接了過去。

  秦長歌就手將手中小瓶向陰離一扔,笑嘻嘻道:「我比你守信……不過大祭司……你其實要這個沒有用了。」

  她眼見著諸人都被接走,而橋對岸,蕭玦和楚非歡都駐馬回身等她,一笑翻身上馬,萬軍簇擁下,她在馬上回首,傲然望著陰離。

  「陰大祭司,很不幸的告訴你,你剛才救的,是我西梁皇帝,蕭玦。」

  懶得看對方震驚懊悔恨不得吐血的神情,她一揚馬鞭,於二月春風中微笑道:「在此,我代表西梁皇朝感謝你們,感謝你們為西梁吞併天下的一統事業所做的貢獻,聽說最近這段時間,玄螭宮開始反攻,殺了大衍宮來使,使群龍無首的大軍殺得血流成河,同時號令天下教眾追殺水家,和水家也火拚了很多次——感謝你們為西梁創造了收拾你們的最佳時機,我西梁數十萬兒郎,擦刀洗馬,慇勤的等待這個機會,已經很久了。」

  她大笑,長鞭豎起,猛力向下一揮!

  「進攻南閔!」

  如猛虎出柙,如巨浪席捲,萬千西梁鐵騎,鐵血大潮般控韁而來,馬蹄在錚錚的風聲踏出殺氣騰騰的脆響,漫天煙塵裡瞬間便捲過了西梁和南閔交界的界橋。

  陰離和他的隊伍,瞬間便被裹挾在鋼鐵的洪流裡。

  「你是誰!」一聲憤怒大喝自胸腔噴薄而出,響徹二月北地的清晨。

  萬軍之中,秦長歌於馬上悠然回首,一笑嫣然。

  「西梁太師,趙莫言!」

  乾元五年二月初三,剛剛攻佔北魏三分之一國土不久的西梁,再次對南閔悍然舉起侵掠長刀,寒芒閃閃間,映射出南閔末路王朝惶然不安的面孔。

  根本未曾想到西梁這麼快就再次進行其奪國大業,一心以為西梁暫時無暇對付他們的南閔大衍王朝,在這次爭權掃蕩行動中,為彌補玄螭宮的嗜血反攻中導致的極大傷損,將各地守軍予以抽調,集中到了幽火澤附近,導致各地守衛空虛,西梁大軍長驅直入。

  揭開西梁南閔之戰序幕的,是界橋之戰。

  此戰後來成為西梁戰史上最為神秘的一次戰事,本應在南閔中心玄螭宮的大祭司陰離神奇的出現在界橋,成為西梁鐵騎最先迎上的南閔之刀,大戰中,陰離護衛死傷殆盡,只剩數騎逃回玄螭宮。

  兵鋒如火侵掠如林,以西梁大將單紹為主將的三十萬西梁軍,一路連克南閔十八城,很快便逼到南閔都城大衍城下。

  面臨滅國之災的南閔王朝,很快和上善家族聯合在一起,將全國殘餘兵力全部聚集到京城,高牆巨門,決然死守。

  三十萬雄師旌旗獵獵,在大衍城下排開長達數十里的連營,綿延無際,將大衍死死包圍。

  戰爭在最後關鍵決勝之時,進入了僵持狀態。

  而此時,那幾個引起挑動南閔紛亂的人物,已經悠哉遊哉的踏上回郢都的路途。

  「為什麼不殺陰離?」春光裡蕭玦神采渙然,揚眉笑問秦長歌。

  「你何嘗不知道,他留著就是個炸彈?」秦長歌一笑,「陰離不是水鏡塵,他心地狹窄睚眥必報,又不愛政治,家國天下的概念不重,留著他,對大衍宮和上善家族也是個牽制。」

  蕭玦頷首,目光掠過楚非歡,欲言又止。

  一路行來,楚非歡依舊如前沈默,千辛萬苦得來的沉屙治癒似乎並不能讓他完全展顏,然而他的武功卻在一直以驚人的速度恢復著,連秦長歌都驚嘆這般進展的神速,為這般奇蹟慶倖不已,楚非歡卻一直淡淡的,只有在看見她明妍笑意時,才微微露出笑容。

  秦長歌注視著他的笑容,卻往往心底泛起淺淺辛酸和迷惑,這一路走來何其艱難?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楚非歡的傷勢,對於完全治癒他,她幾乎從未敢抱殷切希望,如今的結果美好至自己不敢相信——真的不敢相信。

  遠遠超出希望預期的結果,反而令人不安。

  她時常細細觀察楚非歡的神色,卻無從尋找出疑問之處,非歡向來是沉靜性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沒有欣喜若狂也是正常,自己的多疑,是不是真的沒必要?

  長吁一口氣,秦長歌抬頭。

  前方,郢都在望。

  「哎呦我滴神啊,他們還知道回來?」

  御書房裡蕭監國橫眉怒目,高高站在尊貴的龍案上,以圓規的經典姿勢,叉腰怒視底下前來通報陛下迴鑾消息的侍衛。

  可憐的侍衛頭也不敢抬……媽媽咪啊,太子爺最近那個火氣聽說那個大啊,每天早晨起床都要憤怒吶喊,喊什麼假蘿莉同人女,森林小屋的巫婆白雪公主她後媽……總之沒人聽得懂,但殺氣騰騰卻是聽得出的。

  害得早上從來沒有人敢去向太子通報事務。

  太子爺最近已經將奏章上的勒紅改成了畫叉叉,每個奏章上都好大一個鮮紅的叉,太子爺畫叉叉姿勢也極其彪悍,站在凳子上膀子左右開弓,一對漂亮雙胞胎負責給他捧著墨硯隨著他的脖子同步移動,慢上一步太子爺眼睛裡就嗖嗖飛出飛刀。

  可憐的如玉似雪的一對雙胞胎,換哪宮裡不是寵妃的料啊,偏偏遇上這麼一個不開竅的。

  那些畫上叉叉的奏章,到了老賈端等一堆輔政之臣手裡,也只能嘆著氣再給塗掉,導致最後各地督撫將領上奏章,都一式兩份,一份給太子爺畫叉叉,一份給老賈端批覆。

  隨著時間推移,太子爺脾氣越發古怪,比如早上一定要奔到宮門前繞三圈,去的時候滿臉期盼,回來時候眉毛下垂,去的時候遇見他,準有賞賜,回來時候遇見他,準被踢屁股。

  以至於宮中太監最後都摸清了這個古怪的規律,專揀他奔向宮門的時候守著,據說冠棠宮小太監小海子就因為最先發現這個秘密而發了財,在正陽門外買了宅子。

  比如晚上他一定要搭梯子爬上龍章宮頂,對著宮城之外搭簷瞭望,美其名曰健身,一堆太監唉呀媽呀的在底下抹著冷汗守著,第二天還得上殿頂修補被太子殿下踩壞的琉璃瓦,導致有部分太監得了心臟病,有部分太監練成了輕功。

  全宮上下,便這麼抽風著、搖擺著、痛並快樂著、度過蕭監國在位的非凡歲月。

  侍衛趴在地上,抹一把冷汗,今天這個消息明明是好消息,太子爺居然看起來更憤怒,龍案上全是腳印,陛下最愛的那盆雪蘭也被他惡狠狠踢翻了……太子爺眼睛裡的飛刀,已經插得御書房滿壁都是了。

  救命啊……

  包子陰惻惻蹲在龍案上,慢條斯理的磨著牙……回來?還知道回來?丫的把我丟到這漫天遍地的國務裡,自己公費出國旅遊,泡妞泡馬子,保不準還玩了幾個人妖,現在拍拍屁股回來了,指望我嬌呼著淚奔著奔入他們的懷抱?我呸!

  蕭太子憤怒啊,積蓄已久的哀怨讓他的小宇宙蹭蹭爆發。

  嚓嚓嚓嚓嚓嚓嚓,還在幾十里之外的幾個假想敵身上,被他再次於想像中插上了滿身的飛刀。

  蕭玦突然打了個寒戰,有點愕然的抬起頭,道:「太陽很好,怎麼忽然有點冷?」

  隨即歡欣的道:「真想溶兒,他一定等我等得急了,一定在宮門前候著呢。」

  秦長歌似笑非笑挽著手中韁繩,悠悠道:「是嗎?」

  ……

  御書房裡蕭太子依舊以嚴肅的姿勢蹲著,思考著西梁皇室有史以來最彪悍的命題。

  「你,過來,」他對著侍衛勾勾手指,笑得非常的秦長歌。

  「去,給我關宮門。」



卷二:六國卷   第五十七章  天倫

  這世上有沒有在自己皇宮前吃了閉門羹的皇帝?

  大抵是沒有的。

  所以蕭玦覺得自己大抵也算最倒楣的皇帝之一了。

  瞪著關的嚴嚴實實的宮門,以及宮門口居然一個守衛都沒有的怪異現象——包子知道侍衛看見蕭玦那是一定會開門的,所以很乾脆的給他們放假,當日宮門值戍侍衛頭領磕頭如搗蒜不肯領命,被蕭監國咧著又白又亮的牙齒,陰惻惻威脅「你放假,也許會死,你不放假,那一定會死,自己選罷!」

  侍衛頭領只好含淚掩面,帶著當班侍衛翹班了。

  高闊寬大的宮門上,居然還貼著一張五顏六色花哨得讓人看了想死的紙,紙上畫著狀如烤豬的「裸女」,旁邊幾個大字,「陛下啊,太師啊,乾爹啊,人妖好玩嗎?還回來幹啥啊?再繼續去玩嘛,去嘛去嘛去嘛——」

  秦長歌笑眯眯的看著那個「裸女」,點頭評價,「這回畫工進步了點,看起來是頭比較瘦的豬了。」

  蕭玦無奈的一把撕下那有礙風化的太子墨寶,皺眉道:「你還笑得出來,兒子不給咱們進家門了!」

  「不給進就不給進,咱們又不是沒有外室,」秦長歌無所謂的聳聳肩,「與其到宮裡去看一張棄婦臉,我還不如回我的新建的太師府去喝茶呢。」

  她優哉遊哉的甩甩袖子,道:「非歡,去看看我的新房子去。」

  「喂!」蕭玦急了,一把拉住她,「你這女人,兒子你都不想的?當真不進去?你有太師府,我卻是以宮城為家啊。」

  「誰說我不想?只是我從來不慣他脾氣罷了,」秦長歌搖頭,「陛下啊,你兒子這次被我們得罪狠了,跑掉一個兩個,留幾個陪他興許還好些,偏偏全部跑光,丟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在宮中,自然越想越悲摧,越想越陰毒,我跟你說,怨婦是很可怕的,心理不健康,攢那麼久的勁就等著虐咱們了,現在正是生理高潮期,我可不打算正面迎上,要去你自己去好了。」

  她胡亂抓出張紙,隨便寫了幾個字,封好,遞給蕭玦,「阿玦啊,麻煩你把這信帶給太子爺,另外……」

  她深情的抓住蕭玦的手,盯著他的眼睛:「你保重。」

  ……

  世上有沒有在自己宮城前爬牆的皇帝?

  大抵是沒有的。

  所以蕭玦今天已經創造了第二個皇帝之最了。

  宮門很高很寬,但是還是攔不住他這等高手的,只是在自己家門前踹門實在有傷國體,蕭玦只好捏捏鼻子爬牆,好在宮門前那一大片廣場今日清場清得特別乾淨,沒有一個閒人能夠有幸遠遠看見西梁大帝爬牆的英姿。

  蕭玦懷疑這一定是蕭太子給安排的,他存心要他爬牆來著。

  梯雲縱上了牆,角樓裡嗖的便是一排弩箭,來勢勁疾,蕭玦也不敢硬接,倒翻而起一個跟鬥避到角樓之頂,遙遙立於宮城之巔,喝道:「是我!」

  侍衛大統領夏侯絕探出頭來,仔細看了蕭玦一眼,愕然道:「陛下!」

  立在角樓頂上的蕭玦,黑著臉瞪他:「你昏了!連我也敢射!」

  夏侯絕撲通一聲跪下磕頭,「陛下恕罪……臣是剛剛接到太子諭旨,說有人會在這個時辰闖宮門,叫臣弓弩伺候著,但有犯我西梁國威者,狠狠射之,臣趕過來看見有人影進來就下令發射了……不知道是陛下……」

  是犯你太子龍威吧?真威風!蕭玦站在高處不勝寒的冷風中,嘶嘶的從牙縫裡冒火……兒子,你狠!逼你老爹爬牆也就罷了,還逼你老爹翻跟斗!

  悻悻的從角樓處下來,蕭玦在夏侯絕一路誠惶誠恐的引導下坐上太監們趕著抬來的御輦回龍章宮,一路上太監宮女遇見龍輦都叉手躬身退立道旁,蕭玦仔細的盯著他們神情——一個個看起來怎麼都那麼奇怪?似喜似憂,神情古怪?

  「喂,人到了沒?」蕭太子蹲在龍章宮寶座上,一臉陰笑的問幾個扒著門縫的小太監。

  「快了快了,看見御輦了!」油條兒忠於主子,如實報告敵方動向,一邊拉開一個趴得太近的小太監,「笨蛋,叫你別碰著門!」

  「刀拿來!」包子手一伸,向著老於海。

  可憐的老於海紮煞著手,老淚縱橫的不住搖頭,「太子爺,別玩了別玩了……」

  「玩什麼玩?」包子大眼一瞪,越發圓如珍珠,「我是來真的!」

  「啊!!!」

  一步跨上寶座扶手,包子橫刀立馬披襟當風,「我記得某人的教導呢,要想讓人記憶深刻,就要來狠的,丫的每次都是我被來狠的,現在風水輪流轉,也該輪到他們了。」

  他嘎嘎笑了幾聲,忽然想起什麼,問油條兒,「一個御輦?」

  「是。」

  沮喪的往寶座上一癱,包子頹然道:「又整不到她……」

  「到了!到了!」

  「啊哈!」包子一聲怪叫,一躍而起,一把從老於海懷裡搶走他死死抱著的那個鯊魚皮小腰刀,霍霍在半空中揮舞了個四不像的刀花,喝道:「哭!哭!都給我死命哭!誰哭得漂亮,等會狠狠賞!」

  「咕咚」一聲,最近剛給太子操出心臟病的老於海,終於再次發作了。

  「龍章宮門也關著?老玩這等把戲很有意思?」蕭玦下了御輦,哭笑不得的注視著大門虛掩的龍章宮。

  夏侯絕擔心的看著龍章宮,正想提醒下陛下太子爺的惡劣,還沒來得及開口,雌雄莫辯的驚慌尖喊,已經嘶聲驚破沉寂的內宮皇城。

  「太子爺自殺啦!」

  「太子爺!太子爺!別!別啊!」

  「救命啊!」

  還夾雜著孩子清亮的童音,「讓開,都給我讓開!我這爹爹不親老娘不愛乾爹拋棄叔叔不理的倒楣孩子!還活著幹嘛?」

  夏侯絕腦中轟然一響,玩大了!

  正待飛奔,身側黑影一閃,奔雷驚電般一個飛身,以從未達到的彪悍速度,如一道黑色颶風般轉瞬便捲入了龍章宮。

  「哐當!」

  龍章宮門被撞開的那一霎。

  沉重宮門上方立即翻倒下一桶泔水!

  「嘩啦!」

  西梁國偉大英明仁厚剛毅俊朗高貴風華卓絕的前院皇帝陛下,立即成了一個渾身散發著餿味的落湯雞。

  落湯雞皇帝理都不理,帶著泔水的餿味一陣風的捲過來,捲向寶座上那個抓著鯊魚皮小腰刀正殺雞般拚命在自己脖子上比劃的小小身影。

  包子瞪大眼,嗄?一個動作還沒做完,老爹已經捲了進來?雖說計謀得逞,但他飛過來的速度好像也太快了點吧?老爹輕功什麼時候這麼彪悍了?眼瞅著那個泔水四散飛濺的影子將到身前,包子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一旦給老爹抓住,自己也就同時壯烈的成為泔水太子,立時將刀一扔,怪叫一聲,往寶座後便翻。

  可惜已經遲了。

  蕭玦手一伸,已經一把抓住混蛋兒子,大笑著將他狠狠一抱,道:「兒子,爹想你!」

  將小小軟軟的身體一把揉入自己懷裡。

  包子立即成了陰溝裡的泔水包子。

  包子大怒,一把掐住老爹龍頸,拚命搖晃,「你好意思說!你丟下我!你們都丟下我!你們這群沒良心的。」

  蕭玦任兒子那點小力氣不疼不癢的掐,只笑著輕輕拍他的背,「是,是,沒良心,沒良心……」一邊仔細的扳著包子臉細細端詳,「我看看,瘦了沒?」

  他渾身臭氣的,一臉笑容的看著掐著自己脖子的混蛋孩子,眼光裡滿滿都是心疼。

  包子殺氣騰騰的目光和老爹的目光對上。

  老爹眼光,好燙,老爹的笑,好燙,老爹的話,好燙!

  突然崩潰。

  手一撒,也忘記了自己身上的泔水,因為被拋棄積蓄了半年想要好好鬧場的怒氣突然洩盡,將近半年日思夜想的委屈立時洩洪決堤而出,包子大力往蕭玦身上一撲,嚎啕大哭。

  「嗚嗚!我恨起來就拚命吃,又胖了!」

  蕭玦噴的一聲笑出來,隨即卻覺得鼻子酸酸,他輕輕拍著兒子,仰首向天,將眼底泛起的淚花逼了回去。

  聽得那頭小豬在他身上哼哼唧唧,拚命的拱啊蹭啊,將眼淚糊了他一肩,猶自斷斷續續抽噎,「你丫……能不能……不要……這麼煽情?」

  ……

  無語望天的蕭玦,很憂愁的思考著自己這個民間長大,被秦長歌另類教導方式培養出的彪悍兒子,將來坐上大儀殿金鑾寶座時的模樣,該是個什麼德行?

  想了很久,沒有答案,蕭玦也不再想了,輕笑一聲——無論是什麼德行,他相信溶兒都是最好的,如果他能早早成人,如果將來長歌接受了自己,那麼早點將皇位交給他,自己陪著長歌暢遊天下,飽覽四海風物,該有多好?

  到那時他不會再哭鼻子吧?

  蕭玦輕輕笑著……兒子,盼你長大,卻又怕你長大,做皇帝哪有現在這個彪悍太子瀟灑呢?

  偏頭看看,懷裡的小小身體已經安靜下來,蕭玦愛憐的望著肩頭的小臉,長長的睫毛安靜的垂著,呼吸平穩——鬧了一場鬧得很累,心情終於平靜下來的包子安心的睡著了。

  小心的將兒子放到榻上,嗅了嗅他和自己身上的泔水味道,有心喚醒兒子去洗澡,一時又捨不得驚醒他好夢沉酣,當下無聲揮揮手,示意太監們退下,給自己準備沐浴。

  洗完澡神清氣爽的出來,卻見包子已經醒了,換了一身衣服,坐在榻上滿臉鬱卒的思考,蕭玦過去捏捏他的臉,曉得此時絕不能提剛才的事,因為蕭太子一定會因為覺得很糗而惱羞成怒,乾脆什麼都不說,吩咐傳膳。

  用膳時包子神魂不屬,一副想問什麼卻又發狠不想問的樣子,蕭玦心如明鏡,卻忍住笑故作不知,只顧給兒子親自布菜,「來,吃,吃。」

  包子便目光茫然的將源源不斷送來的堆成山高的食物,食不知味的一口口塞下去,動作機械,表情呆滯。

  蕭玦瞟著他,心裡也在暗罵某個沒良心的娘,不知道你兒子想你麼?居然就能忍心不見,你這比男人還心狠的臭女人!

  吃到一半,吃到肚子已經高高鼓起,包子終於撐不住了。

  大力將銀筷往玉碗上一擱,清脆丁玲聲裡包子大聲道:「我娘呢!我乾爹呢!祁叔叔容叔叔呢!」

  聽到最後一個名字,本來露出笑意的蕭玦臉色微微一暗,隨即笑道:「在太師府吧。」

  「他們為什麼不來?」包子轉頭看他,大眼睛水汪汪。

  「因為你娘臉皮薄,」蕭玦一霎間突然想通了秦長歌的心態,很無奈的覺得自己果然不是個挑撥離間的料,老老實實的給兒子分析他娘,「你娘知道你一定要鬧的,她自己心裡也有愧,不知道怎麼對你交代,所以,溜了。」

  只怕還有怕自己栽倒在包子的淚水之下,也跟著出糗的原因在吧?蕭玦不懷好意的揣摩著秦長歌。

  「溜得了一時,溜不了一世,」包子惡狠狠撕下一個雞腿,邦邦的敲在玉碗上,「我代表正義的小宇宙,遲早要消滅你!」

  蕭玦無奈的從懷裡掏出紙條,「你娘給你的。」

  剛才還滿面幽怨憤怒要將某人消滅的包子,立即目光閃閃的轉頭,「我的?給我的?」

  不理老爹瞬間黑臉的表情,包子一把搶過紙條,展開一讀。

  「啊哈!」

  蹭得一下太子爺就射出了門,老爹的一口湯愣是被他捲出的風給掀掉了。

  「你去哪裡!」

  「太師府!不用等我回來吃飯!」某人胡亂的一揮小胖手,轉瞬消失在殿門前。

  蕭玦鬱悶的瞪著被撞開的殿門——這世道真不公平啊,我又爬牆又翻跟斗又淋泔水又哄又勸,才把混世魔王好不容易安撫住了,你連門都不進,一張小紙條,就能讓他捐棄前嫌自己顛顛奔向你,你你你你,你才是最彪悍!

  蕭玦越想越悲摧,乾脆自己也不吃了,一起身向外就走,算了,去找那個女人,叫她賠我損失。

  迎面碰上正喜顛顛捧著山高的待批的奏章顫巍巍往龍章宮奔來的老賈端,從奏章縫裡勉強瞅見蕭玦身影,驚險萬分的要施禮,蕭玦停也不停,「免禮!」,大步繞過他就要走。

  老賈端悲呼,「陛下……國事……」

  「你們都代批了這許多天,還在乎多一天?」最近越發倦政的皇帝大人手一揮,再次出門泡妞去也。

  留下空歡喜一場,指望著今晚放假的老賈端,無語問蒼天。

  「額滴神啊!太幸福了!」

  包子繞著楚非歡左左右右的轉,眉開眼笑的也忘記了要找誰算賬的事,呼的一下竄到楚非歡背上,抱著他脖子大笑:「我喜歡這個高度!」

  楚非歡淺笑著托起他,笑道:「你又胖了,偷偷告訴我,你偷吃了多少零食?」

  「我需要偷吃嗎?」包子得意的笑,「你們都不在,我最大,我要吃多少就吃多少,冠棠宮我的床上,褥子底下都是松子糖,我每天都睡在糖堆裡,真幸福啊……」

  「你小心給你娘發現,把你以後三十年的糖都給剋扣掉。」

  「怕她什麼,我監國都當過了,她當過沒有?按級別,她現在見我要拜的……」

  「你娘來了。」

  「嗄!!!」

  正在牛皮哄哄的包子呼的一下竄下來,慌忙甜甜脆脆的喊:「娘,我想死你了——」

  沒有動靜。

  咦……

  看著依舊緊緊關著的門,包子滿面哀怨的慢慢回頭陰毒的瞪著楚非歡——這世道不能活了,乾爹這麼清澈的人也會騙人了……嗚嗚。

  疑惑的又看一眼門,皺眉問楚非歡,「乾爹,娘為什麼還不出來?祁叔叔和容叔叔呢?」

  「她和你祁叔叔在談話,至於你容叔叔,」楚非歡頓了一頓,目光裡浮現出一層黑色的疼痛,面上卻平靜如昔,「他還有些事,過段日子才回來。」

  包子哦了一聲,沒有多想的玩著他的手指,道:「乾爹,你好了,我真開心。」

  卻沒有聽見楚非歡回答,他疑惑的仰首,卻只看見乾爹飛快的掉開頭。

  聽見乾爹淡淡答:「是,我也開心。」

  雙手溫柔的抱緊了他的腰,將他擱到自己膝上,楚非歡下巴抵在包子的大腦袋上,輕輕道:「溶兒。」

  「嗯。」

  包子安靜的乖巧的應聲,直覺乾爹的心緒好像有點不同往日,一種淡淡的輕鬱的氛圍籠罩下來,他突然有些茫然。

  楚非歡懷抱著懷裡的小小孩子,感受著他孩童的甜蜜的溫暖。

  「但願你一生都開心如初,你,你們。」

  他頓了頓。

  半晌,道:「任何時候。」

  一扇緊緊關閉的門,將門外的父子天倫和帶著深意的對話隔絕在外,門內,無暇顧及半年不見的寶貝兒子的秦長歌,和祁繁正平靜對坐。

  室內香茶將沸,煙氣嫋嫋,一整套紫檀茶道器具陳放幾上,烹茶四寶:風爐、玉書碨、孟臣罐、若琛甌一樣不缺。

  祁繁正微笑著道:「碧連香茶身骨重實,條索緊結,芽葉細嫩,宜用『上投法』沖茶。」

  他用湯匙小心的撥茶入盞,攔腰金線青花盞色澤明潤,沖泡入的玉山泉水向以輕浮清軟出名,被優質烏木炭煮沸後品質更上層樓,茶葉在晶瑩水面上旋開碧綠花朵,再姿態靜雅的緩緩沉落水底,直而不倒,如根根含苞欲放的翠芽。

  祁繁手指靈巧,動作輕盈,燙壺置茶溫杯高沖低泡分茶,一整套手法熟練而極具美感,滿室裡芬芳濃烈,入口處回味猶甘,沁得人胸臆間爽朗明澈,若有靈機。

  「……擅甌閩之秀氣,鍾山川之靈稟,祛襟滌滯,致清導和,中澹閒潔,韻高致靜……」秦長歌舉盞就口,淡淡而吟。

  她從茶盞上方斜挑起一雙娥眉,望著祁繁,「內川大陸,非巨戶豪族不能有此高貴手法,尤以中川茶道自成一派,更有其出眾處,祁兄,你這一手,這許多年我竟未曾有幸見識。」

  「世間絕品人難識,閒對茶經憶故人……」祁繁一笑,並未直接回答她的話,倒似陷入回憶般語氣悠悠,「當年家父教導我茶藝時,嘯天總是最不耐煩的那個,我一遍遍的沏,他看著總生氣,鬧著要走卻又不走,每次沏過了的茶水要倒,他不給,自己喝,喝的肚子飽圓,我笑他,他說不忍心我那麼辛苦弄出來的東西被扔掉,可惜了的……」

  他微喟一聲,不再說了。

  秦長歌笑容一斂,默然無語。

  祁繁笑了笑,吸了口氣,道:「我又昏了,和主子說這個做什麼?主子既然問起,祁繁也沒有再隱瞞的必要,其實主子一定已經知道了,我是中川人。」

  「我也是知道不久,」秦長歌慢慢轉動茶盞,「當日你出現在南閔,我就懷疑了你的速度,你如果沒有從中川借道,斷無可能那麼快過來,你對鈴鳥的態度更加深了我的想法,還有那日那一堆火藥,這東西是禁品,倉猝之間你從哪來搞來的?我向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並無疑心過你,但既然你是中川人,你的身世,我也隱約猜出個大概。」

  她放下茶盞,看著祁繁眼睛,「你是中川后族一脈是不是?北堂嘯前面的那個王后,那位據說因為和北堂嘯的兄長,早夭的川王北堂鳴有私情而被廢的冷王后,是你的什麼人?」

  祁繁臉上慢慢露出痛苦沉黯的神色,半晌未答。

  秦長歌卻已瞭然的向後一倚。

  當年,傳說冷雪潤和北堂鳴有一子,生出來就死了,按時間推算,那個孩子,應該便是祁繁吧?

  非歡給過自己一個資料,大抵是說北堂嘯的堂弟北川吟多年來韜光養晦,不問政事,廣收姬妾,膝下兒子無數,當時當笑話看了便撂開了手,雖有些疑惑非歡怎麼突然蒐集起這種無用王爺的資料,卻因事務繁多也沒放在心上,如今想來,卻是非歡在提醒她了。

  北堂吟收養了這個父母雙亡的皇族之子,混入自己那一堆兒子中,祁繁自己卻不願留在令他深恨的中川,所以早早的出來流浪江湖。

  「嘯天是我義父的朋友的兒子,和我同日所生,也是個父母雙亡的可憐人,早早寄養我家,我和他算總角之交。」祁繁微微苦笑,「都以為這一生必將同生共死,誰知道他混蛋的拋下我先走了……」

  秦長歌黯然道:「終究是我對他不起。」

  「主子不必說這般話,」祁繁一笑道:「我們當初在主子面前立過誓的,沒有主子,我們倆早就在豪強欺負下骨化飛灰,這一條命,主子給,我們還,天經地義。」

  秦長歌苦笑搖搖頭,撥著盞蓋,「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很早,不過一直不敢相信,」祁繁慶倖的道:「還好……嘯天沒有發覺……」

  他默然半晌,指了指身側一個小盒子,歉然道:「只是主子,我怕是不能繼續跟隨你了,我要將嘯天歸葬中川,至於還回不回來……」他低喟,「我也不知道了……」

  他仰起頭,望向遙遠的雲霞深處,眼神渺遠,「……我要先把這些年我們一起踏過的地方,那些山川風物,城江海……都走一遍……」

  他目光空寂,縱然偶有火星冒起,也是燃盡的寂寥灰堆了。

  「祁繁,」秦長歌閉了閉眼,良久道:「你走吧。」

  她自失的一笑,淡淡道:「來也去也,都是一場緣分,咱們緣盡了,也不必勉強再續。」

  祁繁肅然,直腰而起,在榻上向她深深叩首。

  三叩首。

  秦長歌面色平靜目光清冷,向祁繁緩緩俯身答禮,以心靈的傾斜的弧度,來表達她對這位跟隨自己兩世,從來都忠貞無二的得力手下的由衷感謝和尊敬。

  室內幽暗,無人燃燈,風從窗櫺闖入,卻因這一刻的靜謐凝重而舒緩下來,風掠起開國皇后和她的知己侍衛的髮,擋住了彼此注視而疼痛不捨的目光。

  秦長歌注視著祁繁抱起那個小小盒子,起身。

  起身的那一刻,她突然道:

  「祁繁,沒有你們,便沒有溶兒的安全成長,你們對我本人的答報,我不還了,但是護持溶兒這番恩德,我要還給你。」

  她看著愕然抬首的祁繁,緩緩道:「其實當初中川之主,原本應該是那個少時便有才名的北堂鳴,然而在中川定國之前他便莫名暴斃,若非如此,中川之國,本應該是你的。」

  「我幫你,拿回中川。」

  ……

  很久很久以後,人去室空的屋內,黑暗中沉寂的秦長歌終於輕輕轉首,看著窗外不知何時突然浮現的一個高頎的身影。

  「阿玦,天下在一步步被我們收納於掌中,那些我們看重的人,卻在一個個離開,我們的一生裡,還要經歷多少離別?」

  身影淡去,珠簾一陣閃爍晃動,下一步她已經被重重攬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無論有多少人離去,長歌,」

  他灼熱的呼吸膩在她細緻的耳側,那熱度,似要將世間一切深入骨髓的蒼涼愴然狠狠捂熱。

  「……請相信我永遠在你身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 11:02 PM

卷二:六國卷   第五十八章  宮怨

  乾元五年三月末,在圍城長達一個半月後,一直對南閔圍而不戰的西梁使反間計,命人散步水鏡塵與西梁早有勾結,將要裡應外合殺大王獻都城的消息,使因為身世背景緣故,疑心病極重的南閔王安天慶對上善家族心生疑忌,一應軍國重務都避開水鏡塵,又不顧水鏡塵勸說阻撓,起用自己的姻親,大司馬聶子遐作為主將,聶子遐在南閔朝中號稱「儒將」,文人出身,最出名的是曾將一部《兵論》背得滾瓜爛熟,可惜的是紙上談兵是高手,實戰對陣卻是白癡,第一次對戰便將步兵齊齊拉出,方陣推進,被西梁鐵騎以狂飆之勢沖散,陣腳大亂之際西梁以步兵掩進,殺了個大浪淘沙。

  聶子遐經此慘敗卻不認為自己的戰法有問題,拒絕了水鏡塵連續三次的飛馬傳書,將他的書簡拆都沒拆就扔進了篝火,還將水家來使棒打一頓逐出營門,繼續整兵秣馬雄心勃勃的要和西梁對陣。

  據說水鏡塵聞知,不過平靜一笑,在城內最高的君山山頂彈了一天琴,末了推琴而去,笑道:「豎子不足與謀,天下將再無南閔矣。」當日率上善家族退出大衍城。

  聶子遐對此則嗤之以鼻,「危言聳聽!」三次上表勸說打算換將繼續守城的安天慶,稱最初那一敗不過是偶有失誤,再給他一次機會定可大敗西梁,指天誓日得恨不得灑狗血,光是「精妙陣法」就推演了四種,每種都是「足以將西梁鼠輩毀滅」,安天慶被他的信誓旦旦所動,令他戴罪立功,聶子遐這次「吸取教訓」了,特意命欽天監推算了休咎吉日,確定三月二十九日晦日為當月最為不吉之日,此時擅動刀兵萬事不詳,三月三十日卻是個黃道吉日,好得不能再好,遂決定三月三十日出兵。

  不想三月二十九,在那個他所認為的最倒楣,無論誰都不會出兵的日子,西梁悄沒聲息的攻城,當時軟枕高臥,還給將領們輪休好明日備戰的聶子遐毫無準備,援軍抽調不及,城頭守衛也比往日薄弱,而攻上南閔大衍城城頭的西梁士兵,不僅帶來了染血的刀劍,強悍的投石車,巨木礌石等殺人利器,居然還在每人的衣服上畫上了南閔赤螭神教的圖騰,當那猙獰三足火色巨蛇撲入眼簾時,很多同樣身為赤螭教徒的士兵立刻誠惶誠恐的跪下,滿懷虔誠的信仰禮拜大神,然後被西梁毫不客氣的俘虜。

  兵敗如山倒。

  當城樓被佔,城門被破,西梁鐵甲洪流源源不絕的衝入南閔都城,並迅速包圍南閔王宮時,大勢已去的安天慶怒殺聶子遐,欲待號召全宮侍衛太監拚命死守,卻被單紹悍然下令燒宮,火光熊熊而起,滿宮驚慌逃竄,陷入瘋狂絕望狀態的安天慶爬上高臺揮舞腰刀,勒令大家抗禦來敵,卻被大太監鹿成一把推下高臺,摔成肉泥,隨即首級被割去請賞,屍身在亂軍中不知去向。

  南閔,滅亡。

  「一個國家,從內川輿圖上永久消失了。」秦長歌面色無波的看著掌中最新軍報,現出一抹毫不意外的笑意,「恭喜陛下。」

  「這非我一人之功,對南閔的計策,本就是咱們三人一起商定,」蕭玦朗聲一笑,「你大可不必謙虛。」

  「讓安天慶起用聶子遐,倒也不是我的本事,多虧了非歡掌握了靈通的消息,並早早未雨綢繆,在南閔國主身邊和朝中聶家都伏有內線,再加這次機緣巧合,玄螭宮也元氣大損,不然那些奇怪玩意用出來,咱們的軍隊難免要吃虧。」

  「不知道水鏡塵現在在哪裡?」蕭玦皺眉恨恨道:「我的明霞劍還在他那裡呢。」

  「要麼去了東燕,要麼就和玄螭宮一樣,轉入山林……」秦長歌慢慢浮現冷笑,道:「阿玦,你相不相信,現在想殺我的人,一定很多。」

  蕭玦嗤笑,「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秦長歌笑著搖頭,「阿玦你像個土匪更甚於像個皇帝。」

  蕭玦撫了撫她滑亮的長髮,輕聲道:「你覺得誰會殺你?各國王者?」

  「那是自然,不過原因未必相同,」秦長歌笑笑,「我已發令凰盟注意近期京城動向,京城善督營加強京城防務,並調派京西駐軍進京,與九門提督麾下十六營換防,無論是誰,我要他來得去不得。」

  她突然有點好笑的看著蕭玦,「京中大約各國密探都有,有幾國走的是高官路線,我已經制定了制度,朝中諸般公務,但有洩漏者,必有重懲,樞密副使何安先,你知道的,罷職的真正緣由就是這個……說到這裡,當初惡少姜川允身邊那個使計攛掇他給你灌藥的師爺,我們查出來了,你猜是誰?」

  蕭玦臉紅了紅,想了想道:「水鏡塵?」

  「是!」秦長歌冷笑,「黑查山潑風寨剪徑毛賊出身的胡師爺,在吏部尚書府中投身報效,做個被人低看的小小清客,多麼滑稽的身份,和那個絕世聖人,神山之雪般高貴聖潔的水家公子,真是天上地下般不著調啊。」

  「居然真是他……他到底為什麼不惜親自執此賤役,潛伏西梁?」

  「我還在尋找原因,」秦長歌沉思,「彩蠱教原先是玄螭宮派出的密探,後來大約是因為蘊華反而愛上了……蕭琛,以及後來的我叩閽事件,彩蠱勢力撤回,卻被黃雀在後的水鏡塵趁其孤身在外,殺了個七零八落,但是水鏡塵到底是因為看見作為玄螭宮的一支重要實力的彩蠱教落單,趁機下手,然後推到西梁身上,想引起玄螭宮和西梁的矛盾呢,還是另有深意,一時還沒查處。」

  她大約想到了那晚蕭玦的狼狽樣子,微微露出笑意,蕭玦臉又紅了紅,一伸手抓住她的手,輕輕道:「長歌,我可從未對不起你過……你可知我寂寞了多久?」

  龍章宮燭影搖紅,映著他俊朗眉宇,目光裡滿漾情意,絲絲搖盪。

  秦長歌心中一跳,不防這大膽傢伙光天白日的就提出這曖昧問題,這個……要怎麼回答?

  「我不知道你寂寞多久了。」?

  不成,萬一他說,「現在讓你知道下可不可以?」豈不完蛋?

  「我知道你寂寞多久了。」?

  還是不成,萬一他說,「既然你知道,成全我吧……」,那更糟糕。

  「你寂寞多久不關我事。」?

  那個……太生硬了吧?

  一旦碰上情事就開始智商為零的秦長歌,龜毛而抓狂的思考這句話該怎麼回答,最後決定,顧左右而言他。

  「那個……我要下班了。」

  蕭玦卻已輕笑著攬住她,道:「就知道你會說這個……長歌,你還會因為我而臉紅,我已覺得很開心。」

  秦長歌抿著嘴,手抵著他胸膛,抗拒著他的狼爪,笑道:「為什麼不會?我是正常女人,看見帥哥都會臉紅的,這是生理反應。」

  「不懂你在說什麼,」蕭玦搖頭笑,「我不管,你別想逃,別拿什麼你現在男兒裝扮來搪塞我,你穿什麼,你長什麼樣兒,我都不在意,我只記得你是長歌。」

  他嘆息的抱緊她,低低道:「每一步都如此艱難……大約我曾經欠了你幾輩子,所以要這輩子反反復複的還。」

  「我倒覺得是我欠你的,死死生生兜兜轉轉總沒個清靜。」秦長歌嗚嗚嚕嚕的答。

  蕭玦微笑輕輕道:「誰欠誰的,也不必計較了,都是命……」

  「讓我進去!!」

  尖利的女聲,穿透龍章宮內外沉靜溫暖的空氣,帶著勃然的怒氣,傳入兩人耳中。

  秦長歌抬頭一笑,挑挑眉,「看,我說沒個清靜吧。」

  蕭玦已經怒道:「龍章宮守衛幹什麼吃的?不是說任何人不許打擾麼!」

  「你要人家怎麼攔呢?」秦長歌瞟他一眼,「你的寵妃,你的尊貴的老婆要來見她的丈夫,不管不顧要向裡沖,侍衛們都是男人,怎麼好伸手去攔?觸及你的美人們的玉體?用兵器自然更不可能,你的寵妃一句大不敬,他們便吃不了兜著走了。」

  蕭玦眉開眼笑的轉首看她,「長歌你在吃醋嗎?」

  無奈的望天,秦長歌只好裝沒聽見自戀皇帝的問話,「陛下,你還是想好怎麼安撫人家吧,瑤妃的父親昨日因為貪賄被罷職,她一定要來求情的,你們夫妻閨房之淑,我怕看見長針眼,告退先。」

  她也不待蕭玦應允,起身便走,身後蕭玦恨恨道:「我廢了她們。」

  秦長歌無所謂的揮揮手,施施然向殿外走,出了龍章宮殿門,前方哄鬧處突然紅影一閃,啪啪幾聲脆響,瑤妃何靜瑤已經各自甩了幾個侍衛耳光,柳眉倒豎的向裡奔來。

  秦長歌姿態謙恭的避到一旁。

  瑤妃神色憤怒匆忙,看也不看秦長歌一眼,匆匆擦肩而過,嬌呼著便要奔向蕭玦。

  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狐疑的回首,看了正待溜走的秦長歌一眼,怔了怔,又看了一眼。

  隨即眉宇間湧起怒色,嬌喝道:「站住!」

  秦長歌背對著她站住,皺了皺眉,想了想,對守衛們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退下。

  龍章宮守衛是知道太師大人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的,俱都沈默施禮退去,秦長歌嘆氣轉身,瑤妃已經冷笑著走了過來,上下打量秦長歌,傲然道:「趙莫言?」

  秦長歌彎了彎腰,「是,參見瑤妃娘娘。」

  水紅雙鸞衣,宮髻金步搖,一身華貴的瑤妃雙眉帶煞,盯著秦長歌,目光若利刃般射過來,厲聲道:「好個不知禮數的野人,這是你參見本宮的禮數?給我跪下!」

  秦長歌挑眉,一言不發退後一步,乖乖做出要跪的姿勢。

  有些驚異,不想她竟然真肯跪,瑤妃生出幾分得意之色。

  秦長歌雙膝彎了一彎,彎到一半時突然搖搖頭,自動站直,笑吟吟道:「娘娘,我剛想給你跪來著,想想,又怕你消受不起,你不過一個二品宮妃,我卻是超品太師,我跪你無妨,但我好怕你折壽。」

  「你!」

  瑤妃氣得身子都在微微顫抖,垂珊瑚珠金步搖在精緻的靈蛇髻上不住與雙鳳海水紋青玉長簪碰撞,發出細碎丁玲聲響,她銀牙咬緊,話從齒縫裡一字字迸出,「趙莫言,你果然狂妄,我父親罷職,是你的首尾吧?你這媚上欺下,卑鄙無恥的佞臣!」

  不待秦長歌回答,她上前一步,指上琺瑯鑲碎金七彩護甲劃出一道斑斕的弧線,惡狠狠往秦長歌臉上抓來!

  「我今日毀了你這以色媚君的龍陽君!」

  「住手!」

  蕭玦快步自殿中奔出,揚眉怒喝。

  原本他知道瑤妃不認識秦長歌,以為秦長歌已經安然離開,在龍章宮中批奏章,等那女人來發作,不想等等也不來,心知不好趕緊出來,便看見了潑婦打架的經典一幕。

  「你這個迷惑君王的弄臣!」

  瑤妃卻十分聰明的只管自己拚命尖叫,裝作沒聽見身後蕭玦怒喝,惡狠狠繼續抓向秦長歌的臉。

  她心中怨毒積蓄已久——早就聽說陛下最近迷上了那個小白臉太師,整日和他同進同出,下朝後還要在龍章宮單獨召見,後宮以前偶爾還能看到他影子,如今卻是半年一年的不得見君王面,諸家妃子愁雲慘澹,少人照應,連自己父親被罷免,家族失勢,還是千辛萬苦花了多少體己才打聽得來的消息,聽說這事也是這個小白臉太師的手腳,此怨此仇,當真恨海難平。

  事到如今,她也算死了心,陛下是不可能回心的,想依靠他實現家族榮盛,實現自己鳳儀天下的夢想,都真的只能是夢,既然夢都破了,還在乎什麼?

  頂多打入冷宮,可現在整個後宮,不就是一個超大的冷宮?

  還怕什麼?

  她目光裡燃著怒火,誓要將這張她已經詛咒了無數次的臉抓裂!

  長長的護甲宛如十柄小劍,風聲呼呼的抓來!

  秦長歌皺眉。

  笑話,人皮面具要是被你抓下來,我還混什麼?

  單手一推,手一伸便抓住瑤妃,秦長歌溫柔的笑著,手指用力,「哢嚓」一聲。

  瑤妃尖叫立止。

  以一種古怪的姿勢張嘴僵在那裡。

  她的下巴被秦長歌給卸了。

  嫌惡的看了看手指瞬間染上的脂粉,秦長歌溫和的笑著,反手在瑤妃織錦精繡的華裳上慢慢拭乾淨,輕聲道:「娘娘,你好吵。」

  她笑得溫柔,「你吵得連陛下旨意都聽不見了,我只好幫你安靜點。」

  瑤妃目中閃過恨絕之色,忽地抬腿便踢!

  直直踢向秦長歌在南閔斷掉,還未完全痊癒的左臂!

  「咚!」

  「啊!」

  秦長歌愕然看著幾顆雪白的門牙飛上半空,看著瑤妃捂著鮮血淋漓的嘴慘呼著倒下去。

  大怒正待出手將瑤妃踢開的蕭玦,也怔在當地。

  兩人齊齊回頭,只覺眼前花裡胡哨影子一閃,隱約還有金光閃爍,肥肥短短的小影子一陣風般的突然出現,大罵著衝了過來。

  「我#¥%……ε**ε……%##@@¥……ε*ε.¥……」

  ……

  西梁大帝和太師面面相覷,再各自扭頭無語望天。

  兒子罵人的本事,實在太牛叉了……

  不忍卒聽啊……

  蕭玦想了想,瞪向秦長歌,用目光控訴,「一定都是你教的!」

  秦長歌惡狠狠瞪回去,「我都罵不出這麼辭彙飽滿層次豐富色彩多樣花樣翻新的詞兒來!」

  包子卻不管老爹和臭娘正在為自己的教育狀況相互推卸責任,只管抓著自己的小彈弓,拚命的踹捂著嘴痛得珠淚滾滾的瑤妃。

  「這裡你也敢打人?太子爺我罩著的地方你也敢動手?你們這些女人活得太好了是不是?還叫?還叫?叫一次敲一顆牙齒!」

  他嘿嘿陰笑著,將手中金彈弓在瑤妃嘴前移來移去,不住比劃。

  瑤妃立刻嗚嗚著閉嘴,嘴卻迅速的腫了起來,望去一張如花嬌容又是血又是淚又是腫如山包的上唇,實在慘不忍睹。

  卻也只敢流淚,再不敢出一聲慘叫。

  這叫什麼?惡人自有惡人磨?

  秦長歌對蕭玦看了看,這裡可不是她教育兒子的地方,蕭玦會意,一伸手將兒子逮住,怒道:「你也夠了!」

  包子霍地一下挑起,大怒,「你幫你小老婆打抱不平!」

  他瞟了秦長歌一眼,大叫,「趙太師,你今天受委屈了,請回去先,太師府有人在等你喝茶喝酒談心賞月,記得好好玩,玩開心點。」

  蕭玦的臉立時黑了。

  這個臭小子,什麼叫有人等你喝茶談心?你這是在報復,血淋淋的報復!

  秦長歌笑眯眯的看著包子,用嘴型輕聲道:「牛人,惹是生非本領超群,我好崇拜你。」

  包子打了個抖,委屈的癟癟嘴,老娘,你罵人都不帶髒字的。

  人家不是為你出氣嘛,你笑得這麼陰,好打擊我脆弱的小心肝。

  甩甩袖子,秦長歌已經懶得理無聊皇帝彪悍太子潑婦后妃了,一個禮施下去:「陛下,微臣謹遵太子諭旨,回府喝茶喝酒談心賞月去了,陛下萬幾宸函,諸務操勞,還請務必保重。」

  操勞兩字,尤其咬得重些。

  蕭玦悲憤的看著她的身影離去,衣袖一揮,「來人,把瑤妃送回燕台宮,禁足三月!」看也不看地下翻滾哭泣的妃子,一伸手摟住拔腿想溜的寶貝太子。

  「溶兒,咱們爺倆進去談談心,討論下,什麼叫胳膊肘兒向外拐!」

  出了宮城,坐轎回位於東安大街的太師府——秦長歌又搬家了,這回搬到東安,這裡本就是西梁超品以上王公貴族的集居地,很不幸的,新建的太師府,和尊貴的靜安王爺對門。

  秦長歌對玉妖孽向來很有提防之心,要是依她自己,那是絕對不想和玉妖孽這樣的極品對門住的,但是西梁規矩在那裡,而且建造太師府的時候她和蕭玦都不在西梁,玉大王爺自己跑到負責王公大臣賜宅建造的內務府那裡,自說自話的表明,新任太師很願意和他做鄰居,托他帶話交代,房子一定要建在靜安王府附近,以促進兩家和平友好交流,達到敦親睦鄰的美好效果。

  內務府哪敢不聽玉霸王的話,點頭如搗蒜,礙於隔壁實在沒有位置了,便在靜安王府對面為太師建造了府邸。

  秦長歌回來看見,十分悲摧,但也回天無力,甚至還小小慶倖了下,幸虧靜安王府隔壁沒位置了,不然每夜保不準都會遇見紅燈美男妖豔爬牆,或者一覺睡醒看見美男裸臥身側——美則美矣,只是於心臟功能只怕大大有損。

  為了避免麻煩,秦長歌十分低調的早出早歸,儘量不和晚出晚歸的玉王爺碰上,並命令門房家政,時刻豎著耳朵聽著,但凡聽見對面宰相們興奮咆哮了,或者紅燈飄搖了,咱們就關門。

  玉王爺已經上門拜訪過很多次了,沒一次見著秦長歌,為了更好的拒客,秦長歌特意給門房列了張表,列出七種理由,每天一換,每七天為一個輪迴。

  星期一,「太師上朝。」

  星期二,「太師晨跑。」

  星期三,「太師拉肚子。」

  星期四,「太師郊遊。」

  星期五,「太師逛街。」

  ……

  唔……今天算起來是星期幾?西梁曆自然是沒有現代曆法的,但不妨礙秦長歌按自己的來,今天的理由,好像是拉肚子?

  因為經常「拉肚子」,靜安王府送來的治療痢疾和腹瀉的名貴中草藥已經堆滿了一屋子,秦長歌在考慮辦個藥房,或者高價賣給風滿樓蕭老闆做藥膳。

  大轎在府門前停下,正在將近期凰盟的一些資訊消化思考的秦長歌,心不在焉的伸手去掀簾子。

  手突然頓住。

  現在給自己掀簾的手指,看起來好像不是那些下人們的粗糙手掌啊……

  秦長歌偏偏頭,隱約看見如玉肌膚後紅色衣袖一閃。

  某人如此執著,令人無比悲傷。

  ……

  天光一亮,轎簾掀開,某個衣服穿得有傷風化的妖孽,一身豔紅裡雪肌隱約,斜斜倚著轎身,似笑非笑水色流光的瞟著秦長歌,暱聲道:「太師大人,小的來給您侍候下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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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陽君:BL的領軍代表人物,古代BL的先鋒旗幟,具體事蹟請問詢百度大神。

  萬幾宸函:萬幾指帝王日常處理的紛繁的政務,宸函指帝王墨蹟,簡單的說,就是:陛下你很忙。



卷二:六國卷   第五十九章  佈局

  笑吟吟的看著他,秦長歌好謙虛的答,「豈敢豈敢。」

  「沒事沒事。」玉自熙好溫柔的伸手,居然想來牽她。

  「不成不成。」秦長歌袖子一縮。

  「無妨無妨。」玉自熙笑得更加甜蜜,夠不上袖子就去夠她脖子。

  「這個這個……」

  「挺香挺香!」

  ……

  在玉自熙的滑膩肌膚即將膩上秦長歌脖子那一刻,秦長歌刷的一個側身,從他身側一步跨出了轎,順手反推,將傾了半個身子入轎的玉自熙推入轎中,隨即呼的放下轎簾,喝:「起轎!」

  轎伕立即將轎抬起。

  秦長歌快速揮手,表達依依惜別之意,自己腳一滑已經進了太師府門。

  關門的那一刻,想著這狐狸今日怎麼這麼好說話,推他進去就乖乖的聽話了?忍不住回頭,卻見轎簾子被掀起,玉自熙宜喜宜嗔的絕豔面孔笑吟吟的看著她,很歡喜的吩咐:「既然太師借轎子給我,那自然要好好坐一陣子,只抬到對門太可惜了,來啊,送我去風滿樓。」

  秦長歌默然。

  好像溶兒今天有說要去店裡?

  讓溶兒和這個狐狸單獨對上,她可沒把握不穿幫。

  微笑著下階,秦長歌慢吞吞袖起袖子,做出隨時要回府的樣子,漫不經心的道:「風滿樓最近倒是推出了些好菜品,吃起來很有風致,吃法也特別,王爺可別忘記品嚐了。」

  「吃法特別?」玉自熙立即雙目放光,喜滋滋道:「那倒一定要去嘗嘗,走,我請客。」

  「不好吧,」秦長歌假惺惺退讓,「怎好意思要王爺破費?」

  「來嘛來嘛,」玉自熙出轎來拽她,「你得教教我吃法,萬一吃錯,豈不丟咱們西梁王族的面子?」

  秦長歌半推半就的上前,嘴中猶自謙虛,無意中一轉身卻見楚非歡自後廊匆匆而來,看見她和玉自熙,面色一變,做了個手勢。

  秦長歌眉毛一挑,用眼光示意自己知道了,一轉身砰的撞上一個高挺的鼻子。

  玉自熙不知什麼時辰已經突然到了她的身後。

  他越過她肩頭,探頭探腦的向府門內張望,「喂,你看誰這麼深情的?姘頭?」

  府門卻突然砰的一聲關上。

  秦長歌微笑挽住玉自熙,「王爺,我只對願意花錢請客的冤大頭深情,來,咱們去吃海鮮。」

  「冤大頭?」

  「就是指那些最喜歡倒貼的人種,比如現在王爺你的動作……啊,王爺,你手感真不好,要不要去隆胸?」

  「這就是海鮮?這是茹毛飲血!」風滿樓陳設精緻,每間只要坐一坐就得花上五百銀子的雅閣內,玉自熙難得的睜大從來都半眯半睜無限風情的媚眼,愕然盯著盤子裡的花蛤,用特製的小夾子撥了撥,殼裡立刻流出血水。

  玉自熙夾起花蛤,仔細的嗅了嗅那滴出來的紅色液體,看樣子很懷疑那是花椒水,然而海鮮獨有的淡淡腥味令他挑高了眉毛,斜眼看著對面秦長歌手法熟練的撬殼取肉,大快朵頤血淋淋的花蛤肉,姿態優雅神情平靜,嘴角優美的留下一點猙獰的鮮血。

  玉自熙噝的倒吸一口氣,夾子上的花蛤噹的一聲掉在盤子裡。

  秦長歌爾雅微笑,甜蜜的提醒,「王爺,小心些,盤子十兩銀子一個,夾子五十兩銀子一個,加起來夠普通百姓一年的生活費。」

  玉自熙立刻掏出一疊銀票,最上面一張面值一千,一張張攤開墊在盤子上,斜眼笑覷秦長歌,「這下還用不用小心?」

  秦長歌肅然,將盤子一起推了過去,「請,請砸。」

  玉自熙再次對著那堆盤子裡的東西抽氣,轉目四顧,外間大堂十張桌子有八張桌子的吃客在對著形貌猙獰古怪的海鮮無從下手,還有兩桌則和秦長歌一般若無其事操刀霍霍向花蛤,看來這就是新客和老客的區別了。

  「吃,吃啊,王爺,怎麼不吃啊?」秦長歌微笑布菜,將血水淋淋的花蛤叮叮噹當往玉自熙盤子裡扔,濺得血花四散,「快船從離國海運,用巨型冰塊保鮮,三千斤到了西梁,能吃的只有三百斤,現今在風滿樓獨家一份,三千兩銀子一桌,限量供應,你不吃,首先三千兩銀子就白費了,再者外面那許多等著飯桌的人一定會揍你——聽說有人已經等了很久了,我還是走後門才搞到這一桌的。」

  玉自熙趴在桌子上,下巴擱在盤子前,氣色慘澹,奄奄一息的道:「生的啊……」

  「生的才爽啊,」秦長歌一擺手,「何況,這菜名字還美,這個,」她指著一碟蟶子,「這個叫驚豔一槍。」

  「……哪裡驚豔了?」

  「咱們要看實質不看修飾,蟶子長長的,勉強算個槍嘛。」

  玉自熙咕噥,「槍要長這個樣子,咱們一定打一場輸一場。」

  秦長歌當沒聽見,又指花蛤,「這個叫滄海血月明。」

  「別侮辱我最愛的血月。」

  「抱歉,那叫滄海紅月好了,」秦長歌繼續指生魚片,「這叫小雪初晴。」

  玉自熙翻了翻眼皮,有氣無力的道:「好冷啊……」

  抬眼看她鮮血滴滴的介紹這些擁有優美名字的變態菜餚,再對著自己盤子裡血水裡的花蛤愁眉苦臉了半晌,從齒縫裡噝噝道:「我寧願吃燒熟的人肉!」

  秦長歌立刻一擺手,「上人肉!」

  「來羅,」包子掌櫃親自端盤,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肉奔上來,腳一踮,手一揮,一個極其拉風的姿勢,大聲道:「此菜名:『龍生九種,種種不同!』」

  玉自熙俯身看了看那沒什麼異常,香氣還尤其濃郁些的肉,一時不能確定是什麼肉類,問包子,「為什麼叫這個名字?人肉?」

  「您別聽她嚇唬,這肉是東燕奇寶『地龍』肉和中川名菜『竹香』混合燒製而成,重金購得,稀世難求!」包子眼珠一轉,笑嘻嘻做廣告,「王爺,這可是熟的,今天剛運來的,全郢都頭一份,您這麼尊貴的身份,最適合給這肉開苞了,請,請!」

  秦長歌哢的捏碎了一個花蛤的殼——你這小流氓!跟誰學的這話?等下收拾你!

  玉自熙卻已經被包子捧得眉開眼笑,眼見那肉確實是熟的,放心夾了一塊。

  「嗯,好!」

  「細膩香滑,鮮美醇厚!」剛咀嚼了一口的玉自熙忍不住大讚,一邊頻頻下筷一邊神采飛揚的問包子掌櫃,「地龍?竹香?都是什麼東西?」

  包子笑嘻嘻的看著他,目光純善,表情溫良。

  「地龍,就是蚯蚓,竹香,就是竹鼠,簡單的說,就是蚯蚓和老鼠。」

  ……

  郢都最亮麗的風景線,郢都最鮮豔的妖魅旗幟,郢都最囂張最邪肆向來都是他趕著人家跑自己從來都優雅淡定笑看他人狼狽的玉自熙玉王爺。

  突然如被狗咬著了屁股或被人燒掉了褲子一般,刷的一下竄了出去。

  大堂裡的人只感覺到一道火焰呼的一下捲了過去,下一眼人已經消失無蹤了。

  「哇塞,靜安王今天輕功發揮超常!」包子鼓掌。

  秦長歌憐憫的放下筷子,嘆氣道:「估計找哪疙瘩去吐了……真是暴殄天物。」順手抓了幾個蒜頭吃了,狠狠瞪包子一眼,「叫你上海鮮,你居然上全生的,我要得了痢疾你這風滿樓我就沒收!」

  她匆匆起身,想著先前楚非歡趕過來的手勢——有危險,心裡有些微的不安,勒令包子,「你回宮去,這裡不要呆了。」

  包子哀怨,磨磨蹭蹭不肯走,秦長歌對他咧嘴一笑,道:「你不回去,明天油條兒就會徹底失蹤,那句開苞,是他教你的吧?」

  包子立即鼠竄而逃,速度幾可比擬狂奔的玉王爺。

  一邊跑一邊回頭喊,「衡叔叔今天沒來店裡,說是病了,他最近在西府大街那裡新買了宅子,據說還……嘻嘻,你要是路過那裡,給看下吧?」

  祁繁離開西梁後,祁衡並沒有跟著離開,他已經習慣了西梁的生活,北堂吟兒子那麼多,不差他一個,何必回去做不受重視的王府公子之一?所以仍舊留在郢都,除了凰盟的生意,有時也順帶幫包子打理下風滿樓。

  祁家兄弟都精明內斂,秦長歌對他們一向看重,聽說祁衡生病,當下便決定要去看看。

  身後有簾子掀動的聲音,是一直在大堂默然守候的楚非歡進了雅閣,他細細打量秦長歌,輕聲道:「要去哪裡?」

  聽秦長歌說祁衡生病要去探望,遂道:「我陪你一起去看。」

  「不用了吧,」秦長歌微笑,「我知道你大約有點不祥預感,可是你看,玉自熙已經走了,而溶兒提起祁衡完全是偶然,沒有人能事先預計到,祁衡又不會武功,又是咱們熟悉了已久的絕對信得過的老人,能有什麼問題?要出事,也不在那裡。」

  她看了看包子消失的方向,看見一群便裝打扮的侍衛很快的跟了過去,想了想道:「非歡,你的感覺準確嗎?你只是有些不安是不是?那會不會是溶兒?」

  楚非歡怔了怔,仔細想了想道:「你也知道的,我的預感並不十分準確,而且很模糊,是不能確定到底是誰有危險的。」

  「那麼我覺得,也許是溶兒,」秦長歌道:「這樣吧,非歡,勞煩你跟著溶兒護他回宮,我擔心那些護衛不濟事,我去看了祁衡就回頭找你,還有些事想和你商量。」

  楚非歡皺皺眉,猶豫半晌道:「看完祁衡就回來,哪裡也不要再去,我送溶兒回宮後就立即來找你。」

  「放心吧,」秦長歌對他展開笑靨,「我身邊一直有凰盟護衛跟著呢。」

  她嫣然的笑意綻放在楚非歡眼底,看得他微微一個怔神,恍惚裡那年秋水蘆葦裡百鳥般的女子飛近,驚動了他平靜心湖,引起不斷漣漪,再一次次飛掠出他的生命。

  如同此刻,她步伐輕捷的,步出他的視野。

  西府大街八角巷,好巧不巧就住了八戶人家。

  祈衡買的新宅子,就在最裡面一戶,也是房子最為精緻的一戶。

  隔著院牆看過去,一枝桃花斜斜的曳出來,在青黑屋瓦上探出一個精美的弧度,一直垂到黑漆大門邊,枝上桃花繁茂,紅瓣粉蕊,明霞般鮮豔燦爛,襯著門上明亮黑漆,金黃銅環,豔麗喜慶,逼人眼目。

  秦長歌順手採了一朵垂到自己頰邊的桃花,笑道:「看不出祁衡這小子,這麼會侍弄花朵,人家的桃花都謝了,他這裡居然還開得這麼熱鬧。」

  她身後,幾個凰盟護衛互望一眼,露出了一絲會心的微笑。

  秦長歌卻沒看見,輕輕敲響門環,不多時響起腳步聲,聲音聽來卻甚輕盈。

  挑了挑眉,秦長歌向後一退,吱呀一聲門扉開啟,一張嬌嫩的小臉探出來,垂雙髫著綵衣,有點害羞的看著門外來人,卻是個看起來不過及笄年紀的小婢。

  她不認得秦長歌,卻彷彿熟悉她身後的護衛,連忙一一微笑招呼讓客,秦長歌看了看她,又望了望齊整軒敞的院子,嘖嘖搖頭,「滿苑桃花動春色,一袖彩妝喜客心……祁衡這小子,會享受,好福氣。」

  一揮手道:「你們幾個看樣子也是常來常往了?那就前院裡先歇著吧,等我召喚。」

  眾人笑應了,秦長歌抬腿就向裡走,那小婢上前想攔,被一個護衛悄悄扯住,也就罷了,吃吃笑著,給眾人奉上茶果。

  一個護衛笑道:「老爺子呢?他不是喜歡在前院曬太陽?若是有閒,請出來給咱們說說古記兒,嘿!他老人家真不愧當初名滿郢都的說書先生,如今他跟著女兒享清福歇業了,四季春的生意我看都淡上了許多。」

  廚房裡伙伕笑嘻嘻的出來,用墩布擦著手,道:「司馬大哥,不來上一局?今天難得有閒過來,聽書有什麼意思?」

  那個姓司馬的護衛笑了笑,他還算是謹慎,沒有回答什麼,只是對秦長歌進去的背影指了指,道:「咱兄弟職責在身呢。」

  廚子偏頭對秦長歌看了看,笑道:「祁大爺的朋友啊?倒年輕得很,對了,上次有托你幫我在『衡記』裡直接拿點東燕出產的紅參,可有貨?」

  那護衛歉然道:「貨是拿了,只是今日臨時過來,未曾帶得,這樣吧,下次叫人給你送過來。」

  「那就謝了!」廚子眉開眼笑,奔進伙房端出幾碟點心,「來,吃,大家吃。」

  一邊將顫巍巍過來的一個白鬚老者小心的扶過來,坐到眾人之前。

  「老爺子,司馬大哥們難得過來,想著您的書兒,您給說段好聽的?」

  「好唻!」老頭子慢悠悠的點著自己的銅煙鍋兒,那東西擦得錚亮,在陽光下閃著黃澄澄的光。

  一縷青煙,從煙管裡悠悠散出,與桌上點心冒出的熱氣,騰騰交織在一起,逸入空氣中。

  「你這廝什麼時候搞了這麼個舒服的窩?竟然我都不知道!」秦長歌輕笑著敲門,尚未看見祁衡的臉,便開口笑謔。

  開門的人一抬頭,明媚鮮亮的一張臉。

  秦長歌倒怔了怔,仔細一打量,忍不住撲哧一笑道:「我道是誰,我道那小子神神秘秘的,原來是金屋藏嬌了,四季春聽書聽了這許久,終於把佳人芳心打動了?」

  祈衡從床上半坐起來,微紅著臉道:「您過來怎麼也不說一聲?我好出門去迎啊,這樣子……真失禮,宛翠,過來見過趙公子。」

  那女孩子羞赧不勝的上前施禮,秦長歌看她穿錦著繡,身姿娉婷,鴉鬢青青桃腮宛宛,行動舉止間天生一段風流態度,想起當初四季春賣唱時她還有些黃瘦,遠未及此刻風光嬌豔,不由嘖嘖讚嘆,笑道:「果然好花也需呵護扶持,不過祁衡,你眼光確實不錯,不枉了當初對著宛翠姑娘留下的鼻血。」

  祁衡的臉轟的一下爆紅,卻又不敢發作,只得訕訕的錯開話題,吩咐宛翠去敬茶,秦長歌一眼看見桌邊一碗剛剛煲好的藥,皺眉道:「你這是怎麼了?我看看。」上前去取了藥碗,輕輕一嗅道:「風寒?」

  祁衡佩服的點了點頭,道:「公子您可真是神人,既然您屈駕過來了,在下也就僭越了,想請公子給個脈案。」

  秦長歌笑道:「你討了宛翠,果然出息,說話越發人模人樣。」正待伸手去搭脈,卻見宛翠捧了茶過來,秦長歌欠身接了,目光一瞟她的手,指甲瑩潤,掌背肌膚細膩,掌心處隱約可見些繭子,只是中指指節尤其白些,總的來說是一個出身貧苦後期注重保養的女子應有的雙手,秦長歌寬心的接過茶,卻也沒有喝,隨手往幾上一擱,便去把祁衡的脈。

  一邊把脈一邊問些日常起居,祁衡一一應著,幾句問下來,忍不住笑道:「公子心也忒細了……」

  他突然一頓。

  目光裡浮現驚恐之色。

  那睜大的瞳孔深處,突然泛出一個窈窕纖細的影子,影子正無聲無息將一柄閃亮的匕首,向背對她的秦長歌後心紮下!

  隨即四面都見黑影鬼魅般出現!

  驚呼一聲祁衡霍地坐起。

  秦長歌盯著他的眼睛,冷笑一聲,看也不看,反手一抓已經抓住了身後女子的手,就手大力一甩,呼的一聲將宛翠整個嬌小的身子都甩了起來,重重砸向地面!

  宛翠的黑髮忽的一下散開來,半空中搖曳成一面黑色的旗幟,她咬緊牙,伸手一帶,刷的一下單手展開一個黑色巨網,順著秦長歌的手勢鋪天蓋地的罩過來,秦長歌掄起她的姿勢,倒成了自己罩下自己。

  秦長歌立即放開她的手,腳一蹬床榻飛身而退,一閃間已經穿越黑網的範圍,一仰頭她低聲尖嘯,嘯聲遠遠傳遍三進庭院。

  然而整個院子全無動靜。

  秦長歌身勢如電,即將倒射出門!

  吱嘎一聲門突然關上,在秦長歌觸及門檻前那一刻,非常精準的合攏。

  砰一下秦長歌后背重重撞上門板,只覺後背撞上的物體全然不像木門,厚重沉實,重若千鈞,那般狠狠一撞,五臟六腑都似要移位。

  秦長歌拔出腰間軟劍橫劍一劈,火花四濺裡大門簌簌掉漆,露出裡面烏黑的本色,竟是極厚的生鐵!

  秦長歌一怔間便要撲窗,耳中突然聽見軋軋聲響,正從背後發出,心知不好,立即不管氣息未勻,猛的往地下一撲。

  奪奪奪奪,四枚練羽飛箭從她身前飛過,殺氣凜冽的狠狠紮入地下三分,左右兩肋各兩枝——剛才如果她慢上一步,現在她身上就要多四個血洞了。

  秦長歌籲出一口氣,一個翻滾正待躍起,四面八方突起細碎絞動之聲,嘈嘈切切,帶著森冷寒氣和鐵腥氣息,不祥的逼近來。

  頭頂,身前身後,地下,同時都在微微晃動,卻又不像地震,只限於這間看起來很普通的屋子。

  怪聲裡,宛翠尖聲大笑。

  「死心吧!整個這間屋子,就是個大機關,你四面左右的內壁都是精鐵!大羅金仙也逃不出進不來!你就等著被擠死吧!」

  她得意的大笑,手扣住了床邊的一個矮幾。

  「趙莫言,我們等著殺你,已經很久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2 02:09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5-2 02:15 AM 編輯

卷二:六國卷   第六十章  鐵壁

  秦長歌一個大旋身,旋風般的已經撲過來!

  哢一聲,地面突然翻起,地表那一層青磚齊齊掉落,露出生鐵柵欄,每根柵欄足有臂粗,森然立起,頂天立地的豎在屋子中間,立時將秦長歌和宛翠祁衡隔開。

  一個跟斗倒翻出去,秦長歌立即大喝:「祁衡,擋住那個凸起!」

  矮幾之側,有四面蝙蝠雕,每個蝙蝠都展雙翼,頭凸出在幾上,宛翠的手,正要落在西側角上的蝙蝠的頭上。

  那個角,就在祁衡手側。

  祁衡早已因這驚變呆在當地,聽見這句恍如夢醒,伸手一擋,死死按住了那個凸起,怒道:「你出賣我!」宛翠卻沒有躲避,注視著他的眼睛,輕聲道:「祁郎……」

  祁衡的手僵住。

  她喚:祁郎。

  一如昔日情深。

  得了她的這些日子,那些良辰燕好,那些床榻纏綿,那些將琴代語聊訴衷腸,那些描花畫眉兩情深長,都聞得她一聲聲——祁郎,祁郎……

  徘徊迴旋,不盡柔腸。

  然而只是怔了那麼一霎,他立即伸手又去擋那個機關,咬牙道:「你……你害我成為無義之人!」

  宛翠甩袖而出,伸手架住祁衡手臂,淒然一笑道:「祁郎,放手,你別管這事,我們還是恩愛夫妻,別逼我傷你。」

  「傷我?」祁衡被她甩得一個踉蹌,抬頭上下看了看她,點了點頭道:「我忘記你會武功,可宛翠,你已經傷了我了!」

  「如果你忍心,你便繼續吧!」

  他掉轉眼,不再看宛翠。

  那女子雪膚花顏風姿楚楚,剪水雙瞳碧波盈盈,正是自己多年來傾心愛戀,四季春初見,便將一顆心都繫在了她身上,這些年苦心經營,好容易抱得佳人歸,佳人溫柔婉孌諸般體貼,他開心得連心花都似片片綻了開去……

  正如此刻心也片片被她割裂了去……

  那些溫存繾綣情思綿邈……

  卻原來,不過一場利用——

  祁衡慘笑地抓著那個冰涼的蝙蝠頭,用力去扭——

  「嚓!」

  刀光一亮!

  雪光匹練展開,半空中潑辣辣一道白綢般飛落,悍然砍向祁衡手腕!

  「哧!」

  黑絲靈蛇一現,穿越生鐵柵欄,精準而靈活的趁著宛翠揚臂落刀那一霎腋下露出的空隙,穿過她一直擋住機關的身側,啪的一聲搭上那柄刀。

  隨即惡狠狠一拉!

  嗆啷一聲長刀落地,秦長歌卻在無奈嘆息——剛才要是不管那柄刀,直接搭上蝙蝠頭上機關毀掉多好?可惜看見刀鋒下臉如死灰的祁衡一霎間,祁繁和容嘯天的臉突然閃過。

  離車前祁繁言語殷切,「主子,祁衡不懂事,請您多包容。」

  南閔容嘯天安靜的躺在祁繁臂彎,胸腔裡永無熱血鼓動。

  這是,他們的,兄弟……只是不經意的手一抖,黑絲便彷彿自己長了意志般,根本不聽理智使喚,直接迎向了長刀。

  良機一失,再難挽回。

  被捲飛長刀的宛翠立即半空飛躍,一腳踢在了蝙蝠頭上!

  隆隆聲起!

  秦長歌苦笑著看見整個屋子四面牆都若有生命般一步步移近來。

  「秦氏肉餅」,不知道風味是不是會分外好些?

  「哢」

  正門和柵欄的鐵壁之上,突然現出黑色空洞,洞中黑光連閃,數十短箭對面射出!

  秦長歌正位於兩牆之間。

  短箭厲飛如鐵雨,帶著騰騰的殺氣撲飛而至,交織成密集的黑色殺戮之網,存心要將被擠在這方寸距離之間的秦長歌徹底射穿。

  「砰!」

  秦長歌平平睡倒下去,後背緊緊貼上地面。

  短箭呼嘯著從她的面門前擦過。

  那些機關礙於人的習慣位置,安排得不會太低,秦長歌躺倒避過這一輪箭雨,卻也不敢大意,立即一個滾翻,一腳勾起一個盆架,死死抵在不住移動逼近的牆上。

  堅實的雞翅木做成的三腳盆架抵在不斷緩緩靠近的兩牆之間,漸漸經受不住那般的壓力,發出吱吱的斷裂之聲。

  「哢嚓」

  盆架斷成兩截。

  秦長歌立即又勾過一個椅子。

  少頃。

  「哢嚓」椅子斷。

  桌子斷。

  門斷。

  凳子斷。

  當最後一點可以拿來抵牆的東西在秦長歌掌中徹底粉碎時,秦長歌在的身子已經快貼到了鐵門,森冷裡帶點鐵腥氣息的牆壁已經逼到她的眼前,她的手已經無法伸直。

  千鈞之力,退無可退。

  啪的一聲秦長歌黑絲穿出柵欄,拖過那半邊的一隻裝飾性的銅琵琶,卡在了兩牆之間。

  宛翠搖頭一笑,道:「屋裡就這麼幾件東西,你已經拖完了,還能拖什麼?」她微笑著欣賞秦長歌的窘境,一手掐住祁衡腕脈,全身痠軟動彈不得的祁衡目中全是怒火,死死盯著宛翠,那女子卻全然彷彿未見。

  秦長歌深吸一口氣,貼緊柵欄,目光瞄向祁衡,閃電般向那矮幾一掠,示意他別忙著憤怒,注意機關。

 祁衡目光一抖,仔細一看宛翠的手,發現她的手始終停留在右側一個蝙蝠附近,不讓他靠近。

  銅琵琶亦在巨大的壓力下不斷呻吟,嘣嘣之聲裡絲絃一根根斷裂,聲聲宛如催命,祁衡聽著那聲音心急如夢,可惜全身卻毫無力氣,只得憤恨聽著眼前女子格格嬌笑,聲音清脆,看著她微微晃動的烏鬢下皓頸如霜雪,耳後那一側肌膚潔白若明月。

  若明月般的細膩的耳後肌膚……

  祁衡忽然心中一動。

  他低下頭,輕輕在宛翠耳後一吹。

  輕微的髮絲揚起,女子的笑聲突然軟了軟。

  祁衡帶著一絲冷笑,親暱而旖旎的湊近宛翠頸後,氣息低微,輕輕喚:「翠……翠……」

  宛翠的身子,漸漸軟了下去。

  兩人多日狎暱,床笫之歡,耳鬢廝磨彼此都最熟悉對方的身體和情趣喜好,沒有人比祁衡更清楚宛翠身體的每一寸,耳後向來是她的死穴,但有撩撥,一定眼煬情飴,瞬間化為一汪春水。

  祁衡的冷笑更森然了幾分,俯向宛翠耳後的姿態卻更為親暱,伸舌輕咬宛翠耳垂,暱聲道:「翠……」

  「哢嚓」銅琵琶斷裂,秦長歌一把抓起斷成兩截的琵琶,再次反身一抵,背對祁衡——這種活色生香的現場表演,有人看著總是影響發揮的,要給人家施展的空間。

  身後傳來低低輕吟,秦長歌卻已無心欣賞,最後半個銅琵琶戛然斷裂,兩面牆已經即將合攏,面前那面牆已經逼在了她鼻尖!

  秦長歌被卡住!

  再多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要被活活擠死!

  ……

  祁衡在努力調情。

  心急如夢面色焦急、口舌繁忙言語溫柔的,調情。

  宛翠已經紅暈上臉,身上身子顫抖,身後男子熟悉氣息騰騰襲來,令她不斷想起那些被翻紅浪兩情歡愉,耳後的酥癢似乎已經傳遍全身,她的手勁,漸漸鬆了。

  祁衡立即不失時機的輕舔她耳後……

  宛翠輕輕啊了一聲,手一鬆。

  「啪」

  恢復自由的祁衡立即伸手將那個看中的蝙蝠頭一扳!

  軋軋一聲,似乎是齒輪和鏈條相互摩擦的聲音,發出了令人齒酸的尖銳聲響。

  隆隆之聲立止。

  移動的牆停住,停在秦長歌鼻子前,將她還算高直的鼻子擠得微扁。

  秦長歌想舒一口氣,卻發現被擠得太緊,已經不能痛快呼吸。

  身後傳來驚呼聲碰撞聲,兩個人的聲音都有,秦長歌已經無法轉身去看,乾脆聽著風聲,手越過柵欄,黑絲再次甩出。

  呼的一聲纏上某個肢體,那人一聲低呼正是宛翠,秦長歌暗勁一湧,啪的一聲甩了宛翠一個跟頭,大喝,「祁衡,逼問她移牆之法!」

  祁衡立即撲了過去,一把撥出宛翠用來想砍他的長刀,架在了宛翠脖子上。宛翠不斷咳嗽,剛才被秦長歌那的一甩,已經受了點內傷,眼見祁衡無限憤怒的撲過來,眼中閃過絕望的神色。

  她神情一狠,突然張嘴。

  秦長歌卻已背對這邊再次大叫,「祁衡不要讓她自殺!」

  祁衡原先以為她要呼救,此時才想起她是想咬破齒內毒藥自殺,眼見她牙齒落下,自己也不會卸人下巴,慌急之下將自己的拳頭塞進宛翠口中。

  隨即哎喲一聲大叫,拳頭鮮血淋漓。

  卻也不敢將手撤出,死死的堵住宛翠,宛翠哀哀的看著他,神情間突然多了幾分悽楚之色。

  秦長歌聽聲辨位,知道祁衡已經制住宛翠,當下吩咐,「祁衡,掏出她齒縫裡的蠟丸問她怎麼將牆移開。」

  祁衡應命行事,當他將藥丸掏出,將刀死死架在宛翠頸上時,宛翠的眼淚突然流了下來。

  祁衡的手抖了抖,剛才滿腔怒火因她這一刻的淒然宛轉,瞬間變得無措茫然。

  她……還是愛自己的吧?

  否則那般挑逗,也難以讓她動情,女人和男人不同,對於自己厭惡的男子,是不可能那般容易被撩撥的。

  先前那一刀……也未必是真的要殺自己吧?

  她有很多機會可以一刀殺了他,就再不會有後面自己被反制的事,然而她沒有。

  誰心軟,誰就輸。

  祁衡知道自己不能心軟,他心軟會害死秦長歌,然而對著自己心愛的女子,想起那些眼淚暗遞兩情相悅的歲月,想起這段日子的幸福欣喜,恍惚間直如一夢,夢境未畢,心卻已被眼淚泡軟。

  這世事怎能奇突如此?

  明明昨日還言笑晏晏你彈琴來我唱曲,相攜殷殷看桃花,今朝便天地翻覆,成了拔刀相向爾虞我詐的死敵。

  三年四季春,千碗翠玉粥,他喝粥喝到一生裡再不願碰任何粥,才換得她芳心輕繫相與歸。

  到頭來她掐住他腕脈,他架刀她脖頸。

  祁衡心底突然生出了莫名的火氣,卻又不知為何憤怒對誰憤怒,滿腔鬱憤煩躁裡只欲仰天大罵,卻也不知道該罵誰。

  他怔怔的架著刀,看著自己愛人在自己刀下無聲流淚。

  「逼問」二字,實不知如何做起。

  身後一片寂靜,令秦長歌一聲嘆息。

  爾有情我有意的一對男女,卻因為身份屬敵對而不得不拔刀相向,多麼俗爛的戲碼,俗到一百集的韓國肥皂劇都懶得再用的情節,然而當真遇上,才知那痛鮮明殷切,難以逃脫。

  祁衡這個未曾經歷宮闕江湖諸般艱險,從來被兄長保護得很好的孩子,學不會冷酷狠心,也是正常。

  只是自己……不能不狠。

  牆壁擠壓太緊,心臟受到壓迫,她呼吸困難眼冒金星,彷彿時時都被人扼住喉嚨般難受,再拖延下去,遲早窒息而死。

  這也是宛翠採取哀兵之策的原因,只要祁衡不忍對她下手,拖過了一定的時間,秦長歌也死定了。

  秦長歌手一抖,黑絲拉直,黑絲那頭的宛翠,被她悍然一拉飛起,砰的一聲落在柵欄前。

  速度太快,祁衡來不及撤開長刀,雪亮刀鋒哧的在她頸上拉開了一道口子,鮮血若珊瑚珠子般一路滴溜溜滾了過去。

  秦長歌反手一抓,一把掐住宛翠咽喉,冷笑道:「我快悶死了,你也來感受下。」

  宛翠雙眼反插,換氣著喘息,猶自冷笑,「你一定比我先死……」

  她十分不甘心的恨恨道:「……你居然……沒中毒……」

  「那碗藥麼?」秦長歌冷然道:「你以為我真的會去聞?」她一伸手哢的一聲折斷了宛翠一根小指,低喝,「說,那個樞紐是移開牆壁的!」

  「啊!!」宛翠一聲慘呼,卻隨即冷笑,嘶嘶的抽著氣,冷笑,「沒有,根本……沒有!」

  「哢!」又是一根。

  秦長歌拗斷手指的手法極為殘酷,骨斷的那一刻將斷骨反插,那種疼痛非人可以忍受,宛翠一聲慘叫後身子迅速癱軟下去,滿頭冷汗瞬間滴落,落在精鐵地面啪嗒有聲。

  祁衡下意識的衝前幾步,又站住。

  秦長歌毫無不動容的折著宛翠手指,聽著她不斷慘呼卻什麼也不說,心一點點沉落下去。

  自己猜得沒錯,果然只有啟動和逼近兩個機關,這兩面牆竟然是不能分開的。

  身後的精鐵柵欄,質地也非常普通鋼鐵,對方處心積慮,自然不會留下可以輕易對付的漏洞。

  蕭玦的明霞劍如果不失就好了,再加上他的雄渾內力,也許可以一試……

  秦長歌深吸一口氣,只覺胸腔似乎下一刻就會炸裂,已經無力去思考對策。

  其實不是不知道最有危險的也許是自己,只是終究不放心,怕應在溶兒身上……臭小子,你娘我要死在這裡,那真是虧大發了……

  這般精絕巧妙的機械之術,這幫人,應該來自中川吧。

  秦長歌惋惜的嘆了口氣——她聽見了衣袂帶風聲,那步法卻不是非歡的,從風滿樓到皇宮再到這裡,是頗為周折的一段路,非歡不可能現在過來。

  來的不是友朋,自然是敵人。

  秦長歌不再拗宛翠手指,手一滑落於她肩井,毫不動容的暗勁一吐。

      宛翠立時噴出一口鮮血,軟軟暈在地上,秦長歌已經徹底毀了她的武功和全身筋脈。

      祁衡面色慘白的衝過來,抱起宛翠,只覺得她全身軟如泥漿,沉澱澱的壓在自己臂上,根本不像個正常的人體,祁衡霍然抬頭,望著秦長歌。

      秦長歌淡淡道:「今日落入人手終不可免,難道你覺得我應該留著她健全的肢體和武功,等下來報復我?還是你覺得,你可以保護我不被她報復?」

  祁衡震了震,嘶聲道:「你可以殺了她,你可以殺了她......這樣子你要她怎麼活?」

  秦長歌轉眼看了看他,默然不語,祁衡不懂武功,不曉得自己為了他放棄了唯一逃脫的機會,他只知道為情人的悲慘遭遇悲憤,秦長歌不打算和他計較,也懶得解釋自己的心思。

  毀人比殺人威攝力更重,秦長歌那一手陰毒無比的毀脈之力,敵人見了多少也有幾分顧忌,這本就是無奈情形下的自保手段。

  不再理會祁衡,秦長歌摸了摸面前的牆壁,想了想,伸直手臂運起真力,掌力一層層催吐出去,對面鐵壁上那些偽裝用的木板泥漿之類立即簌簌掉落,每掉一層,秦長歌便將那些垃圾從柵欄裡踢出去,那些木板本身都有厚度,大約有半根手指厚,不多時身邊鐵壁的空間便寬闊了些,秦長歌慢慢的挪過去,胸腔被壓迫的爆炸感立時減輕了許多。

      最起碼,現在不會被憋死了。

  忽然感覺身側黑影一閃,有人從柵欄前掠過,單手一揮,一線銀光閃現,隨即便看見身前身後上下左右的鐵壁上,各自飛出鐵條,搭建成馬車大小的四方形,然後鐵壁慢慢向後移開,移出也約莫是馬車大小的空間。

  轉眼間,鐵壁的重新排列組合已經完成,秦長歌現在待在一個三面鐵板,身後是鐵柵欄的一個四方形的空間裡,看起來有點像鐵製的馬車車廂。

  秦長歌扒著柵欄,讚嘆道:「巧奪天工阿,這叫什麼?有點像死囚上刑場的牢車,就是欄桿方向擺錯了。」

  對面宛翠「父親」捋了捋山羊鬚,笑道:「咱們的東西,不會錯的。」

  秦長歌身下鐵板忽起軋軋之聲,地下突然翻起一面薄鐵板,大小正和柵欄等同,牢牢將柵欄裹住。

  秦長歌立即落入完全的黑暗裡。

  「嘩拉」一聲,身側四根鐵條突然後縮,縮進鐵壁之中,空出小小的一面窗子。

  從窗子中看出去,隱約外面有人影晃動,身下也有震動,秦長歌盤膝而坐,閉上眼睛,仔細感受著震動,在心中緩緩的數,「......左、右、左、右。」

  愕然睜開眼,秦長歌自言自語:「不會給組合成一輛馬車了吧?」

  那老者得意的用煙斗敲敲鐵壁,笑道:「果不愧是趙太師,是的,鐵屋已經成了鐵馬車,即將載閣下去敝國作客了!」



卷二:六國卷   第六十一章  兩心

  八角巷最末的一間院子,桃花依舊開的熱鬧,那枚垂在門邊的桃枝,不曾因院裡的驚變而摧折一分。

  青石板巷子平滑潔淨,連一根草節都不見,陽光照在淡青石面上,遙遙看去恍如晃動的波影。

  遠處高樓有人吹笛,笛聲悠遠,曲折幽微,如綠波淡淡,自天際傾瀉而來。

  一片安靜祥和和幽謐的氣氛。

  如同這江古千山,從不因主事者更替而換顏,長天厚土,永恆不老。

  沉靜的巷子裡,卻有人飛快掠來。

  那飛掠的姿態,如一朵藍色的雲,一抹清逸的流光,一捧長天飛落的仙泉之水。

  楚非歡。

  長長的巷子,在最後一間院子之前有一個轉折,如同一個精巧的角,橫在來客的眼前。

  楚非歡流水般的身姿,突然在這個轉折前停下。

  他目光極其精準的在轉角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一掠,隨即蹲下身,輕輕揀起一個小小的物件。

  那是一隻耳環,上好的翡翠,琢成別緻的海棠形狀,質地華貴雕工精美,等閒店舖是做不來的。

  只有衡記的店舖能有。

  楚非歡目光上移,看見轉角牆體上,有被重物和硬物摩擦的痕跡,青磚從上到下都有破損。

  霍然抬首,將耳環攥在掌心,楚非歡比剛才更快的射了出去。

  黑色木門前他停也不停,風一般掠進,那一枚垂落的桃花被他快速行進帶起的風聲驚動,紛紛碎落如紅雨。

  院門啟處,楚非歡停住。

  忽然覺得不能前進,不能呼吸。

  那許久傷殘期間時時而生的無力感和絕望感再次重來,疼痛的研磨著他的記憶……明明已經付出了一切,只為好好站在她身側保護她,為什麼事到臨頭,還是發現自己完全無能為力?

  院子裡,橫七豎八躺倒的,全是長歌帶去的鳳凰護衛。

  而原本該是正屋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狼藉,屋子傾毀,牆皮掉落,滿地亂糟糟的毀損的傢俱物事,這個院子外表看來一片寂靜,裡面卻十分狼藉。

  楚非歡掠到廢墟之上,在地面一寸寸查找,他的手指不顧汙髒的一一摸過那些亂七八糟的雜物,在一處碎成幾塊的銅琵琶上,發現了他害怕的血跡。

  手指輕輕一拈那血跡,血色淤紫——誰受了內傷?誰?誰?

  一想起某個可怕的可能,楚非歡便覺得自己五臟六腑都似乎在絞緊,尚自溫熱的鮮血突然也變得冰冷,卻不知到底是血冷,還是自己指尖寒冷。

  眼光一瞥地下,隱隱露出鐵器的尖端,楚非歡伸手去扳,卻扳不動,以他的真力卻無法撼動的東西,那一定是深埋地底的。

  楚非歡仔細看了一眼那碎的不堪的銅琵琶,裂口在中間,邊緣不規則,是被來自兩人端的重力擠壓斷裂的。

  重力……

  楚非歡手指一抖,銅琵琶的慘軀在他手上再次粉碎。

  長吸一口氣,楚非歡再不停留,飛快掠出院子,先去凰盟總部,再去皇宮。

  不多時,八角巷外震響隆隆,無數飛馬疾馳而來,來勢兇猛迅捷如雷,整個地面都在微微震動,漫天煙塵裡隱約聽見訓練有素的軍隊按照各級命令分散包圍並驅散圍觀百姓的腳步聲,更有一騎搶在眾人之先,穿雲躡電,長驅而來,尚未趕至便已悍然厲喝:「善督營,給朕將這地面,全部掀了!」

  三千人齊齊掘地,蔚為壯觀。

  包子從馬上骨碌碌滾下來,撲向那堆廢墟,大呼,「哎呀我的媽呀,你和奧特曼幹架了?怎麼連屋子都掀了?」

  蕭玦黑著臉,將他往旁邊一拎,蕭包子一看老子臉色,知道自己最好閉嘴,圍著地面轉了三圈,趴到地上,用鼻子拚命嗅。

  蕭玦原本不想理他,只想找找有沒有長歌留下的蛛絲馬跡,一轉眼看見兒子德行,怒氣又不打一處來,喝道:「做什麼?」

  「不幹嘛,」包子爬起來,悻悻道:「我好希望我是警犬。」

  他想了想,叭在地上,屈股撅起老高,抓著個玩具似的小金鋤頭,吭哧吭哧的挖地,挖了半天,地上才掘出個淺淺的小坑。

  蕭玦縱是滿腔焦灼,也不能不管兒子,大步快速過來,手一伸拎起某隻球,怒道:「這裡是連著鐵板的浮土,你挖什麼挖?你是來挖坑還是來搗亂的?」

  包子半空中很有氣勢的瞪回去,「我來目蓮救母,愚公移山的!」

  他低頭對半米下的地面望了望,想起當初被玉在熙摜到地下的悲慘往事,立刻威脅自己看起來心情不太好的老爹,「不許扔,不許扔哦,你扔我就跟你急哦——」

  「呼——」

  很沒面子的蕭太子被蕭玦毫不客氣的扔了出去——扔到再次趕到的楚非歡的懷裡。

  楚非歡接住包子,一把再把他傳送到馬背上,將自己掌中的耳環遞過去,道:「我已經命令凰盟屬下全員出動打聽消息,陛下,請看這個。」

  「我也已經下令九門關閉,從現在起只進不出,所有出城者要有九門提督的親筆通關路引,一隻鳥,也不許飛過郢都城牆!」蕭玦面色沉重的接過那個耳環,問:「誰的?長歌不戴耳環的。」

  「宛翠。」迎上蕭玦疑問目光,楚非歡靜靜解釋,「剛才我已經問過,就在我們去南閔的時候,祁衡將四季春賣唱姑娘宛翠和她的父親接了回來,並置了這座宅子,盟裡很多兄弟去喝過喜酒,這女子據說三年前就在郢都四季春賣唱,祁衡一早就看上了,這女子卻一直不為所動,近期才應了他。」

  蕭玦有點不可思議的打量著楚非歡——從出事到現在,楚非歡到小院,去皇宮,去凰盟佈置命令探聽消息,再幾乎緊跟著就趕回這裡,這般周折奔忙,才花了半個時辰,怎麼做到的?

  神情有點黯然,他道:「換句話說,對方很早就潛伏西梁,甚至在長歌重生之前,那麼最初的目的,難道並不是為了對付長歌,所以不肯接近祁衡,最近他們的目標突然轉向了長歌,才嫁給了祁衡。」

  「陛下說的是,」楚非歡頷首,「我懷疑這是一批他國潛伏在郢都,長期執行密探任務的間諜,平日裡以三教九流的身份蒐集消息傳遞迴國,遇到需要便執行一些秘密行動,比如,俘虜長歌。」

  「看來想對付長歌也有一段日子了,」蕭玦轉頭看士兵挖地的成果,人力無窮大,不過一個時辰,整個小院地面已經全部被翻開,正屋周圍的地面更是被掘地丈許,露出整間屋子下設計精巧、佔地足有半間屋子大的巨型機簧。

  機簧看起來像是一個巨大的齒輪,連著無數錯綜複雜的鏈條,齒輪中間還有些繁瑣複設計,精密而又有序的各自排列,如一隻幽深的巨眼,森然的望著天空。

  真的很難想像這個普通小院的地下竟然會有如此精妙強大的巨物,令人望之生畏,天知道設計機關的人,又是何等的能人。

  軍士們齊齊用眼神表示了驚嘆,然後悄沒聲息的退開。

  蕭玦和楚非歡上前,看了看那東西,對視一眼,齊聲道:「中川。」

  蕭玦森然一笑,語氣幽寒的道:「單紹打下南閔後,我讓他回師時順帶把中川給解決了,大軍已經逼臨中川,北堂嘯這是狗急跳牆,想挾持長歌逼我撤兵,難得他也算消息靈通,居然隱約猜出了長歌的重要性。」

  「吞併諸國,是在長歌任太師之後,陛下向來又愛重太師。」楚非歡語氣聽不出別的意味,淡淡道,「中川國小力微,不敢和我西梁雄是由對戰,只能用點下作伎倆了。」

  蕭玦臉色僵了僵,道:「你是在責怪我將長歌置於風口浪尖了是麼?」

  「陛下,事已至此,再去爭執誰是誰非毫無意義,現在咱們的當務之急是找到長歌,」楚非歡目光清銳的轉過來,直直的和蕭玦對上。

  「是我的錯,我沒能保護好她,前世如此,這輩子也如此,」蕭玦神色痛苦,牙齒深深陷進下唇,「可是她一直拒絕,我要派大內侍衛輪班守衛,我要安排內廷高手隨身跟隨,她都不肯,說自己有凰盟護衛……楚先生,我有時甚至覺得,長歌好像有點故意以自己為餌的意思,想引出一直潛伏在背後的一些人和事,她始終沒有放棄尋查真相,可是她為什麼不能相信我?不能讓我去努力?非要拿自己來冒險?有多少幸運能夠一直垂青一個人?如果,如果再來一次長樂事變——」

  他突然說不下去,猛的掉轉身,背對著眾人咬牙注視前方不語,從楚非歡的角度,只能看見他黑龍袍寬袖下突然攥緊的雙拳。

  夕陽的金光鍍在那個背影上,那一直挺直如松的身軀,此刻竟然有些微微顫抖。

  楚非歡一聲嘆息,逸散在黃昏霞光明滅的雲嵐裡。

  「我們不是長歌,我們不能真正知道長歌的心思,」半晌,他道:「但就我來說,無論她是怎樣的想法,無論她怎麼做,無論她做了結果如何,都不是我要管的事,我只管陪著她去做,做錯了,我去補;做壞了,我去賠;弄丟她了,我去找。」

  他平靜的仰起頭,看向雲天深處,他所愛的女子,前生今生,都於他如雲天之外般遙遠,她躡雲而來踏風而去,從未有一刻真正屬於他,然而他亦從未有一刻想過要棄她於不顧。

  她是他無聲的誓言,寫在生命裡,血液裡,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夢裡,不需出口,卻時刻等待時光和磨難的考驗。

  他語氣清淡,字字卻重如千鈞:

  「去找,哪怕窮盡我一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2 02:51 AM

卷二:六國卷   六十二章  如花

      鐵馬車上那個小洞,在老者說完話後便啪的關上,完全的黑暗寂靜裡,秦長歌突然趴了下來。

      她伏耳於地,仔細聽著車輪的震動,感到地面先是平整,隨即漸漸顛簸,那種顛簸是有規律的,不停的一頓一頓,像是走在砌得不平整的麻石地上的感覺。

      郢度只有通往城南的窄巷,才有這樣的麻石地。

      城南寧安門,是九門中最為偏僻的一個門,也是地位最低的一個門,全城的糞桶,穢物車,棺材,都從這個門進出,城門之外不遠處便是亂葬崗,一般百姓是很少去這個門的。

      相比之下,寧安門也是駐兵把守最為薄弱的的一個門。

      但是,從現在開始,就未必是了。

      秦長歌微微露出一絲冷笑——非歡會很快發現她的失蹤,蕭玦會立刻封閉九門,想出去?門都沒有,一旦搜起城來,以蕭玦性子,只怕城裡每寸地他都能挖上三尺,每塊石頭他都會翻開看看地下有沒人,到時候,到哪去躲?

      車子的行進漸漸慢了下來,顯見得是到了人流車流密集之處。

      然後突然停下。

      停了約莫有一刻,突然開始掉頭。

      想必城門搜查嚴格,對方發現根本沒有出城的可能,只好回轉。

      秦長歌立即脫下鞋子,從鞋跟裡取出一柄薄鐵匕首,噹噹噹的在鐵壁上敲了起來。

      聲音尖銳,有如鍾鳴磬響,遠遠傳了出去。

      她真力未失,對方忌憚她手段一直不敢接近,自然也不敢搜身,而秦長歌這個人,哪怕只穿比基尼,那也一定會找到地方揣著她那些防不勝防的武器的。

      車廂裡傳來鐵器敲擊的巨響,怎麼也要吸引守門士兵前來查看吧?

      秦長歌譏諷的笑了笑——小國就是小國,而且主要精力都放在奇技淫巧之術上,能人有限,能夠把自己困上這麼一陣子,已經算是窮盡手段,很了不起了。

      果然,車子突然開始加速,顛顛簸簸的想逃,她敲得越發起勁。

      大約後面有追兵,車子趕得飛快,真難得這內部全是厚鐵的馬車,居然也能有如此驚人的速度,大約有機械推動裝置,秦長歌搖搖晃晃的讚嘆:中川的技術水準確實領先內川大陸的總體水平,將來收拾到自己口袋裡,一定要好好利用。

      感覺車子似乎在往偏僻寬闊的地方走,越走越急,忽然不知撞到什麼東西,砰的一聲大震,車身劇烈晃動,秦長歌在四面不靠的鐵馬車中哧的一下滑了開去,趕緊伸手攥緊了一根鐵欄桿。

      晃動之後,車身搖擺了半天,好幾次險險要倒,秦長歌半跪在車廂內,全身真氣流轉,做好馬車車門開啟隨時衝出的準備。

      雖知車廂一陣亂晃之後,突然如被千斤之力一墜,一霎之間穩穩落地,隨即馬車繼續前行,比先前更為快速平穩,而且左一折右一拐,將諾大的鐵馬車驅使的如同胯下之馬,靈活輕捷快若飄風。

      秦長歌皺了皺眉,緩緩盤膝坐下……看樣子,好像換了車伕?

      馬車越行越遠,越行越快,最初的慌亂無措已經全然不見,大約擺脫追兵了吧。

      眼見事態有變,一時脫逃無望,秦長歌乾脆躺倒睡覺——養好精神,誰知道等下車廂開啟,會看見誰呢?

      不多時聽得哢嚓一聲,先前關上的小窗突然被打開,露進一絲明媚的天光。

      小窗中突然露出了一雙眼睛。

      不是先前宛翠「父親」那細長眯縫如狐的雙眼,這雙眼睛,有著極漂亮的弧度,眼瞳不是純黑的,微微泛出褐茶色琉璃般的明瑩色彩,卻光華蘊藉神采迥異,看人時金光燦然,彷彿全天地的光彩都集中於他瞳底。

      而一雙眉既工整又飛揚,如仙家弟子於雲端之上颯然揮毫,一筆間畫下這十萬里江山鬱鬱青青。

      這雙出眾的眉眼一眨不眨的看著秦長歌,帶著幾分散漫的笑意。

      秦長歌懶洋洋躺在地上,雙臂枕著頭,翹著二郎腿,一晃一晃的唱著小曲,見他看過來,笑嘻嘻地揮了揮手,道:「給床毯子吧?太硬了。」

      那雙眼睛笑意更濃,隨即從視窗消失,隱約聽見哢噠聲響,不知觸動了哪裡的機關,頭頂鐵板緩緩開啟。

      鐵板上方有人笑道:「毯子是沒有的,我的衣服可不可以?」

      秦長歌抬起頭,頭頂,閒閒依著淡水色長袍男子,寬袍大袖,衣服穿得極有林下之士的散逸風度,漫不經心的把玩著一隻紫簫,簫上垂下深碧絲絛,於他臂彎處悠悠晃動,滿天雲霞下他微微偏首看過來的姿勢,令人驚豔的心神一窒,像是迎上撲面而來一場來勢和緩後勁卻無窮兇猛的風。

      秦長歌覺得,如果自己不是已經閱遍人間美男色,身邊俊朗優雅瀟灑妖媚什麼類型的都有,多少養成了點定力,而是一個處處思春的荳蔻女子,一定會在他剛才的那一回首間興奮歡喜得暈倒。

      不過現在,自己不想倒也得倒了。

      男子一回首,給了她一個驚豔的剪影,並用自己一個隨意的站姿,便堵死了她所有的退路後,掌中紫影便破空而來,連點了她三處大穴。

      秦長歌苦笑,隨即認命,好吧,和那個中川老頭比起來,落在這般出眾男子手裡,最起碼可以善心悅目,不算虧。

      仔細看那男子,卻發現他容貌卻不如何出色,和那驚世眉目無雙姿態並不相配,大約也有易容,只是易得著實馬虎,稍微細心點的人都會發覺不對勁的地方,也不知道是這人不擅易容呢,還是根本個性疏狂得懶得用心去掩飾自己。

      男子伸手,一把將她拉出車廂——秦長歌真氣在他剛才那紫簫一揮間已經被鎖,但是肢體還是可以動的,看樣子這人也很懶。特意保留了她的行路動手能力,省得還要照顧她。

      偏頭看看他,秦長歌無奈的道:「這位兄台,你救了我,為什麼不肯放我?」

      「我沒有救你。」男子微笑看她,「我只是在街上吃麵,無意中看見這輛馬車看起來有點特別,便端著麵碗上了車頂繼續吃,車子被寧安門守軍追得厲害,撞上石頭,我不想灑了我的麵湯,便把那幾個趕車的笨蛋給踢了下去自己來,這車裡面裝的是人是鬼,我還真不知道。」

      「我非常感謝閣下的麵湯,」秦長歌肅然道:「實話和您說,我是人,還是個女人。」

      男子挑起眉頭,那一霎的姿態如同長天之雁在優雅剔羽,他的目光很隨意的在秦長歌全身上下掃了一遍,淡笑道:「哦?」

      秦長歌正色道:「是的,女人,他們擄了我,說是有個國家的國主最喜歡武林中有點武藝的女子,轉賣過去就是厚賞,所以我倒了大黴。」

      「我看你並沒有倒霉,」男子輕笑,「你武功還在,全身上下,連一點傷都沒有,如果他們要擄你,怎麼會你一點傷損都無?」

      「因為我全身是毒,」秦長歌每句話都半真半假,「靠近我,很容易死。」

      男子唔了一聲,突然抬手一引,秦長歌頭髮中的黑絲立刻飛到他手裡。

      「這是什麼?」男子饒有興致的把玩黑絲。

      「編織、殺人、胳膊斷了可以繫起,萬念俱灰之下還可以用之上吊。」

      男子哈的一聲輕笑,轉目看她,「你很有意思,西梁武林居然有你這般奇妙的女子,我真後悔我來得太少了。」

      「閣下不是西梁人?」秦長歌明知故問。

      「我是來找人的,順便辦點事。」男子又是順手一抽,這回飛出的是她腰間的腰帶,明明很柔軟的東西,摸起來卻疙疙瘩瘩,男子手指一捋,腰帶一端劈劈啪啪掉出一堆零件,他手指虛虛一拈,拈起一隻鐵蝴蝶,微笑看著秦長歌。

      「您怎能這般輕薄?」秦長歌根本不看那鐵蝴蝶,嬌羞萬分的嗔怪,「那是我的腰帶啦。」

      男子一笑,將鐵蝴蝶一扔,眯著眼睛看她,半響道:「你叫什麼名字?」

      「如花,顏如花。」

      「好名字,」男子贊,「想來你一定眉目如花,容顏勝花。」

      秦長歌嬌笑俯首,做羞怯不勝狀。

      手心裡,卻一層層的沁出薄汗,涼涼的攥在那裡,握著自己手指便似握著一塊沁涼入心底的冷玉。

      剛剛看見那一雙光芒波耀,滄海月明清笳飛雪般驚心明燦的眼睛時,她便知道了他是誰。

      那樣的目光,任誰也不能輕易忘記。

      對著這個傳奇般的男子,這個遙遠國度的神秘人物,以秦長歌睥睨天下的萬丈野心,也不敢輕忽以待。

      她不能讓他知道自己是趙莫言。

      更不能讓他知道趙莫言是睿懿。

      所以她寧可先揭露自己的女子身份,以退為進,先推翻掉「趙太師」這個身份可能,畢竟趙莫言在諸國之間,至今是以男子面目呼風喚雨,至於自己真面目,有幾個外國人見過明霜?

      反正,自己的女子身,遲早瞞不過他,莫如以一份假惺惺的坦誠,以一份截然不同傳言中的趙莫言或睿懿的面貌,先混沌下這個男子明亮如鏡的雙目。

      至於能夠混多久,秦長歌不敢抱太大希望的在肚子裡無聲嘆息……那兩個,求求你們,快點找到我吧,和這個傢伙在一起,我會很累的……

      男子牽著秦長歌的手,優哉遊哉在鬧市穿行。

      是的,鬧市。

      郢都主幹道,聞名六國的最繁華都城的最繁華街道,天衢大街。

      天衢大街今日人流尤其多,許多衣著普通,但目光閃耀,看起來十分精悍的人物混雜在人群中,將一條街從東走到西再從西走到東,目光不住在武林人物裝扮的人身上梭巡,時不時互相擦肩,目光一觸即收。

      毋庸置疑,他們在找郢都靈魂人物,彪悍殺頭太師趙莫言。

      這樣的情形,在郢都全城各地上演,但是沒有人知道,在他們剛剛背轉身的地方,在他們剛剛擦肩的剎那,他們苦苦尋找的那位,正被某位男子隨意的牽著,以恩愛夫妻的姿態相偕而行。

      秦長歌已經恢復女裝,那位先前溫柔捧著她臉,很客氣的說要將她如花容貌恢復,結果在去掉她的面具後,他對著她容貌嘖嘖搖頭,然後從袖子裡掏出一堆亂七八糟的易容之物,在她臉上一陣塗抹。

      她去臨波照影的時候,差點一口血噴到水裡——如花,如花再世啊啊啊啊啊。

      然後男子說那家麵條確實不錯,帶她去嘗嘗,然後和他一起回國——他看上她了,準備收了她做妾。

      於是迎著滿街兵丁,漫步而來,一起去天衢大街一家麵店吃麵,他偏著頭,和她討論喜歡哪家繡娘的手藝,洞房花燭夜的新娘禮服該墜珍珠還是水晶。

      秦長歌微笑而聽,心裡卻在盤算打下他的國家後用他的黃金權杖去攆狗,用他的漂亮眼珠去擦鞋。

      在麵店不急不忙坐下,男子叫了兩碗麵,點了些小菜,一直慇勤給她夾菜,秦長歌面不改色的吃——反正他要殺她,也不會用這種累人的方式。

      她的啞穴也被點了,所以她只好用含情脈脈的眼光來表示對他的膜拜。

      對方悠然而笑,對眼前如花的代表了另類美的笑容十分欣賞,對自己易容的化神奇為腐朽的絕頂手藝十分欣賞。

      如花的含情脈脈的眼光無意中掠過對街,突然一頓。

      對面。

      一騎正自城門方向長馳而來,黑衣黑馬,身姿在馬上亦筆直如劍。

      雖然只是一個遠遠奔來的身影,已可感覺到那男子容華氣度蔚然高貴,只是他頻頻揚鞭,催馬甚急,一身質地名貴的黑色金線錦袍也微微染了塵灰,他一路長驅而來,快若急電,街上百姓為他狂飆氣勢所驚,紛紛避讓。

      正是簫玦。

      秦長歌一瞬間心跳如鼓,手心裡立時又起了一層冷冰的汗,她盯著看起來神情焦灼的簫玦,只恨不得立時大喊出聲,喚得他飛奔而來,卻又知道別說現在喊不出來,就算喊了,男子也能在一霎間先殺了自己或拿自己要脅簫玦。

      一時間心焦如焚,思緒紛亂,卻又無能為力。

      男子瞟了她一眼,輕輕轉首,笑看著那飛騎,道:「這誰啊,這麼威風?」

      秦長歌立即將目光收回,若無其事的繼續吃麵。

      馬上簫玦卻若有所感般,突然於萬人之中,即將飛騎而過秦長歌身邊時,回首。



卷二:六國卷   第六十三章  追尋

      簫玦於馬上回首。

      方才那刻,千萬湧動的人群之中,隱約間似有一絲細微的呼喚,穿越重重喧嚷的阻隔,突然響在耳側。

      那聲音如此熟悉,以至於他立即驚喜回首,期盼著目光回轉那一刻的嫣然開花。

      然而他失望了,舉目望去,千萬張陌生的臉孔,千篇一律的漠然神情,人人都在匆匆前行,向著自己要去的方向,而身後暮色漸合,長河般的街道燈光燃起,一盞盞街燈星光般次第亮開,五色迷離花影如潮的繁華天衢之上,人流如河流,卻載不動思念的沉重小舟。

      這是他治下的國土,他治下的子民,然而萬千人海裡,他卻一不小心失去了她的蹤跡。

      簫玦不願死心的用目光掃過每一張臉龐,甚至每個人的身形,希冀著能尋找到某個相似的輪廓。

      他目光掠過街邊一座寒傖卻乾淨的小酒鋪,黝黑屋角坐著一對男女,男子一抬頭,發現了他的眼神,微笑著舉杯,向他姿態隨意坦然的一照。

      想必是個淪落天涯的羈旅之人吧,看見陌生人尋覓的目光,也願意舉杯相邀,簫玦向來對他人的好意感受鮮明,是以縱然一頓煩亂,也很客氣的點了點頭,隨即調開目光。

      那被男子隱在身後,只露出半張臉的女容,他直覺自己不方便看——想必是那位羈旅之客的紅塵伴侶吧。

      他勒韁馬上,仰首向天,玉黃的月色灑上他的臉,長眉英逸,糾結成鎖。

      剛才那一聲呼喚,到底響在耳側,還是只是因為焦心擔憂太過,出現幻覺,還是長歌在某個遙遠的地方,於內心深處對他進行呼喚?

      簫玦一聲嘆息,散在三月帶著紫雲英甜香氣味的春夜和風裡。

      秦長歌一聲嘆息,深深藏在自己的肚子裡。

      她已經完全失去胃口,卻硬逼著自己看起來很感興趣的將一碗麵吃了個乾淨。

      男子托腮看著她,神情寵溺,當真如在看自己即將過門的小妾,在她吃完後,居然還伸手用自己衣袖幫她拭淨嘴角沾上的醬油,姿態及其溫存。

      秦長歌盯著他樣式分外簡單舒服、看起來也不甚顯眼、質地卻只有王公貴族才能看出那絕頂不凡的長袍,拈拈那弄髒的袖角,道:「我不會洗衣服。」

      「放心,不要你洗。」男子隨隨便便道:「這衣服明日便扔了,我的衣服從不過夜的。」

      秦長歌眨眨眼,一時難以找出合適的表情來表達自己的膜拜或鄙視,這件衣服抵得上西梁百姓半年伙食費呢,你居然穿一天就扔,你好奢侈……國師大人。

      既然這衣服註定明天就要被拋棄,還不如今日便好生利用,秦長歌笑眯眯一把抓過他袖子,擦了擦手,擦了擦嘴。

      白淵的袖子立即慘不忍睹,狀如抹布。

      手一撇,微笑看著不動聲色的白淵,秦長歌道:「既然我是你的妾,我也要求一樣的待遇,你在哪裡買的衣服?我也要求每日一件。」

      她想著白淵每日要換一件,自然不可能自己背著偌大的衣服包來西梁,多半要在成衣店買衣,西梁最高檔的成衣店,自然還是凰盟衡記開的,只要自己和他進店,有的是辦法讓凰盟知道她是誰。

      白淵卻彷彿沒聽見她的話,只是斜斜倚在椅子上,仰頭看著小店外明滅的星辰,眼睛裡波光流溢,風吹起他寬大的袍,姿態輕逸,他明明只是坐在黑暗的小店廳堂下,也如置身月下樹梢,蒼茫原野,一曲清音裡冷看著繁華更替,世事榮枯。

      他長眉微斂淡淡出神的表情,令人覺得深涼而愴然,如明月照上蒼山背後的雪。

      然而只是一瞬間,他已經微笑轉首如常看著秦長歌,道:「好,一日一件,現在我帶你去換衣服。」

      他站起身,牽起秦長歌的手,步出小店,一路逆著人潮而行,漸漸轉過天衢大街,走過東安西府,往城東方向而去。

      城東是善督營駐軍地,這是拱衛京畿重地的皇牌軍,軍營佔地廣闊,附近很少有住家,軍營外有郢都城內最大的湖玉梭湖,以形如玉梭而得名,原先是皇家御苑,後來簫玦不欲驚擾練軍,才棄用了此地的行宮。

      秦長歌看著遠處的湖,內心裡盤算,難道白淵竊用行宮?那膽子也太大了點吧,何況附近還有數十萬駐軍,這不是自尋死路麼?

      秦長歌自然是很希望白淵自尋死路的,但是怎麼看,東燕的國師大人也不像會做傻事的那種人啊。

      玉梭湖前有座小山,名字很方便的叫做玉梭山,山勢不算險峻,勝在精巧,白淵牽著秦長歌的手,一路向山而行,直至爬上山頂。

      玉梭山上,明月湯湯,兩人向著那輪月色而行,衣袂飄飄長草悠悠,行走在久無人跡的山間小道,很快便被草間的露水濕了衣角,一路上行,草越發茂盛,不知名的野花星星點點的開著,衣角上的露水便沾了幾分素淨的香氣。

      白淵步行看起來似乎不甚快,卻轉眼間便到了山頂,連秦長歌都沒多用力氣,只覺得身子輕盈飄然欲飛,心中暗自估量著他的武功,將自己知道的高手都拿來比一比,覺得楚非歡全盛時期都只怕稍遜他一籌,水鏡塵煉成劍法不知能否和他齊肩,玉自熙遇上他不會死,但要贏很難,班晏或許可以平手?真要贏他,只有素玄了。

      至於自己和簫玦,一個因為前世絕世武功並沒有能使自己免於殺身之禍,今生裡練武便越發注重逃命和暗殺自救之術,走上了斜路,以至於難臻絕頂;一個可惜的被家中最初的那些二流武師教壞了根基,學習絕頂武學的的時間太遲,若不是因為自身根骨太好又勤練不輟,硬生生擠入高手行列,現在也不過是個二流功夫皇帝罷了。

      秦長歌在這裡出神的評判天下武學高手,不知不覺的已經站在了山巔,無意中遠遠一看,隔湖不遠軍營處處,燈火與漫天星光交織輝映,隱約可以見火把移動,那是夜巡的士兵,秦長歌心裡突然一顫,暗道我西梁駐軍重地,竟在此處被此人一覽無遺,這裡雖然離軍營尚遠,等閒人看不清佈置,但是以白淵的目力,咱們的駐京部隊的軍事機密,還不早被他看光了?

      正在思考如何補救這個漏洞,忽聽白淵笑道:「乘清風騎月色,躡雲霞采星光,一躍萬仞之高,聽取風聲烈烈,人生最得意處,莫過享受這般墜落之美,如花,你喜歡不?」

     「 嗄?」

      秦長歌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白淵一把拉住手,跳下!

      風聲烈烈,急速從耳邊掠過,頭髮在飛速下降中被扯直拉開,再呼的一下展開如黑緞,飛揚在青翠的山崖間。

      巨大的風聲裡,平滑如鏡碧綠如玉的玉梭湖在旋轉著飛速接近,如一面碩大的天地之玉,等待兩人悍然撞入,再沉落到底。

      霎那間秦長歌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如花不喜歡墜落,如花喜歡把你打落。

      白淵突然抬了抬手。

      一絲淺金淡碧的光芒從他掌中飛出,啪的一聲打在崖壁的一株斜斜逸出的樹上,白淵就勢一拽,兩人迅猛的降落之勢頓時一頓。

      就這麼一頓,白淵已經半空抬腿,如同走在實地一般,攜著秦長歌「一步步」的走到那樹上。

      樹後,有一個石縫,看起來小的不足嬰兒進入,白淵伸手,將石縫一撐。

      生滿青苔的石縫竟然被他撐開,現出足可容納一人的山洞,秦長歌愕然的盯著這個洞,才發現這個洞兩側都用木板塗了灰黑色漆,還故意雕弄出許多褶皺,做成了山崖的模樣,甚至還種了些青苔在上面,在一片灰黑蒼綠的山崖間,實在看不出什麼特別來。

      其實看出來也沒什麼用,這個石洞在山崖半腰,上下幾成直角,要想進來,先要跳崖,這世上有幾個人肯沒事玩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蹦極,就為鑽進一個很難找到的洞?

      這個洞,是原先就有的?還是白淵新闢的?

      秦長歌揣著一肚子疑問,被白淵不容退避的輕輕推進洞裡,進洞就是階梯,一路向下,彎彎曲曲蜿蜒了不知多久,前方突然出現光明之處。

      是一間尋常房屋大小的石室,佈置的極為奢華,朱幌金燈,紗簾翠幕,石室中有兩個石榻,一個錦褥絲被,上懸夜明珠,一個堆滿了各式衣服,全是質料高貴的長袍。

      秦長歌前行幾步,突然縮了腳。

      腳下,一碧晶瑩,水波粼粼,竟然彷彿玉梭湖水。

      可是這裡明明是石室,哪來的湖水?如果是湖水,為什麼又不濕鞋?

      仔細一看,才發現原來地面中央,有一處地方竟然不是石塊,而是透明的巨大水晶,水晶打磨的極為精細,看得見地下深碧的湖水,人行走其上,竟如在水中行。

      這裡果然是玉梭湖底。

      秦長歌突然想起前世某著名武俠小說裡某著名武俠人物的奇遇,依稀也有湖底石室的經歷,可是人家最終學得絕世武功,自己呢?好像可沒這般好運氣。

      這石室華貴富豔,錦被翻紅韻味旖旎,萬一某人淫心大發,直接要今晚提前過洞房,怎麼辦?

      秦長歌歡喜的奔著堆滿衣服的那個石榻而去,嬌笑,「我睡這張床。」

      白淵斜倚石壁,微笑道:「那是我的衣服,你要睡在我的衣服堆裡?」

      他一伸手,抓過秦長歌,神情溫柔的道:「來,如花,良辰美景不可辜負,既然我遲早要娶你做妾,咱們不如今日便在此地,洞房吧。」

      「她還在郢都。」太師府裡楚非歡平靜的看著簫玦,「陛下,你們的人都沒有消息麼?」

      「沒有,真是一群廢物!」簫玦焦灼的在地下轉來轉去,才一天工夫便已微見精神憔悴,眼下出現淡淡青黑,今天已經有十個前來回事的大臣被他趕出了門,腳下鑲金磚地都似快要被他一直未停的步子磨薄。

      包子跪在錦椅上,雙手合十喃喃自語,簫玦湊近了去聽,卻是,「神啊,我家臭娘一不殺生二不害人三不搶人東西四不放火投毒……最最老實善良品德高尚……請一定要保佑她這樣的好人平安……算了,我都不好意思說了,重來……我家娘雖然殺生害人搶東西放火投毒……,奸詐狡猾人品惡劣,其實不算太壞……真的……」

      簫玦不忍卒聽的伸手點了兒子的睡穴——求求你安靜點,上天若真有知,像你這麼個禱告法,九天神佛立刻就會一個雷劈下來。

      有種人,真是不說話比說話要令人有幸福感。

      楚非歡小心的將包子抱上床蓋好被子,道:「陛下,不要以為他不擔心長歌,他只是看你焦灼,自己也有點發慌,用胡言亂語來紓解緊張罷了。」

      簫玦嘆息一聲,在兒子床邊坐下,輕輕理了理他的髮,道:「我知道……只是我不能不擔心,中川的那批人已經被俘虜,祁衡也已經找到,但是無論誰也不知道長歌的那輛馬車去了何處,只知道被一個武功及其非凡的人搶走了馬車,楚先生,你知道的,這天下武功高強人士,除了我們這邊的素玄,其餘都算是我們的敵人,長歌落在強敵之手,這叫我如何放得下心!」

      楚非歡頷首,「中川『潛狐』,潛伏郢都多年,如果是郢都的武林高手,他們應該認得出,既然不知道,那就應該是西梁之外,他國人士。」

      「難道是水鏡塵?」簫玦霍然轉身。

      「不能確定,」楚非歡輕輕皺眉,燈影之下他看起來似乎憔悴得比簫玦更厲害,臉色蒼白的毫無血色,在堆積如山的凰盟各類資訊中繼續翻閱,楚非歡慢慢道:「無論是誰,我可以確定的是,他沒有離開,陛下,我們如果找不到他們,就得另想辦法了。」

      「你的意思,引出他們?」簫玦反應極快。

      「嗯,選擇一個時機,拋出一個誘餌,引蛇出洞。」楚非歡目光轉向沉睡的包子,嘴角露出一絲憐憫的笑意。

      「陛下,溶兒的六歲生日,快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2 03:27 AM

卷二:六國卷   第六十四章  鬥春

      石室內,花紋繁複的翠玉小鼎中燃起瑞腦香,那是六國間奉為珍品的名香,據說,有助眠安神補腦壯陽功效。

      尤其最後一種功效,使之身價百倍,素來為六國豪族趨之若鶩。

      秦長歌人在白淵臂彎,手抵著他的胸膛,白淵身上混合柏葉和松針的疏淡香氣一陣陣傳來,他俯首注視秦長歌的表情春風無限,眼神卻平靜如腳下凝玉一般的湖水。

      這個男人……他心裡想的到底是什麼?秦長歌素來很擅長洞察人心,然而對著白淵,只覺得如同面對流動的風翻捲的雲,變幻無定蹤跡難尋,他的親暱帶著淡漠,他的溫柔深藏陰冷,他攬人入懷的姿勢無比溫存,懷抱卻空漠寂然彷彿那只是一座空城。

      這個權傾天下,隻手遮天,等於擁有整個東燕國度的男人,他為何還會寂寞?

      青玉貝殼狀油燈裡燈火黝黯,映得石室內影影綽綽,氣氛迷離,相擁的男女,以一種曖昧的姿勢,各自揣著各自的思緒。

      暗黑裡秦長歌眸子閃閃發亮,在白淵微笑著將她攬得更緊了些時並不抗拒,甚至還向他很羞澀的笑了笑。

      隨即很扭怩的低低道:「人家……今晚不成。」

      「唔?」

      「那個……那個……」秦長歌眼波流動,欲語還休。

      白淵眼神一閃,笑道:「這麼巧?哦不對,這麼不巧?」

      「你不信麼?」秦長歌坦然將手一張,「那麼,你來檢查吧。」

      白淵愕然……這是女子會說的話?天下有這般厚顏的女子?

      秦長歌面不改色,「反正咱們遲早要洞房,反正遲早我都是你的人,早被你看遲被你看都一樣,我這人不喜歡被人誤會,夫君,良人,如果你不怕撞紅忌諱的話,你儘管來吧。」

      她嬌笑著撲入白淵懷中。

      白淵一伸手扶住她的肩,他的神情已經恢復了正常,微笑看著秦長歌,道:「即如此,也不必急在一時,我的妾本來便不當同尋常人家納妾,這山地湖底野合,終究委屈了你,還是等回國,八抬大轎風光娶你過門,給你一個不下於正室的洞房花燭夜吧。」

      秦長歌嫣然道:「那是夫君愛重妾身,妾身謝了……對了,至今不知夫君大名,著實失禮,還有,你我既有姻緣之約,那麼到底回哪國,夫君可否告知?」

      「我名……陳淵,至於回國,是回東燕。」

      「陳?耳東之陳,還是成敗之成?」秦長歌抬頭笑問。

      那雙月光滿海意象無限的雙眸,突然光芒一斂又盛,宛如滄海之上,突起長風,掀起碧波千頃,遮住那光華明燦的月色,卻是一起又滅,瞬間浪靜風平,而明月如故。

      他淡淡道:「陳姓是我東燕大姓,你夫君我尤其是此族靈魂人物,你記住了,將來回國,可不能太失身份。」

      秦長歌極其乖巧的應了,白淵牽著她的手邁向石榻,笑道:「床只有一張,縱然不行夫妻之禮,同榻而眠卻是不能免,來吧。」

      秦長歌溫柔婉孌的謙讓,「夫君先請,妾身睡在床邊便可以了,有什麼端茶倒水的,也方便侍候。」

      「你真是可人兒,」白淵手一伸,雙臂張開,「來。」

      秦長歌怔了怔,白淵挑眉對她望了望,又對自己衣服示意。

      秦長歌這才想起白淵國師大人是在等待她這個「小妾」服侍寬衣。

      啊……睿懿級別的寬衣待遇,白淵你一定會折壽的!

      不過秦長歌對於佔便宜的事其實沒有多大抗拒,反正脫的是他的又不是自己的。

      嘖嘖……身材真好,多麼精煉多麼細緻多麼優美多麼流暢的線條啊……

      秦長歌毫不客氣的幫白淵剝衣服,羞羞答答卻又不肯停手,一直脫到只剩褻衣,猶自打算繼續。

      反倒是白淵自己在被剝光前,似笑非笑的擋了她的手。

      他躺下前,衣袖一拂滅了油燈,手指一彈,一直開著的石室的門,立即緩緩合攏,聽那門移動的聲音,石門相當沉重。

      黑暗而寂靜的石室內,同床而臥的男女,各自安睡,鼻息沉靜,一副好夢沉酣的模樣。

      誰的夢裡,都有誰?

      ……

      夜半。

      沉寂的黑暗裡,秦長歌睜開眼。

      滿額裡慢慢沁出細密的汗水。

      ……不行。

      試了大半夜,無論如何都不能解開被鎖的穴道,白淵的手法極其古怪,鎖脈的力道深入內腑,氣勁陰寒,秦長歌左衝右突,都無法衝開。

      黑暗中她的目光閃閃,一直安靜垂在自己身側的手掌靜靜攤開。

      手掌白淨光潔,沒有任何飾物,秦長歌慢慢的伸右手,抵近自己的左手掌根之處。

      她屏住氣息,手指一挑,掌根處突然起了一層皮膚狀的薄膜,那薄膜望之極似人手皮膚,上面居然還隱約可以看見掌心紋路,秦長歌慢慢將薄膜揭起。

      地下水晶透出的藍色水光照得石室一陣幽藍,光線看起來有幾分陰森,陰森的藍光裡女子在自己手上揭起一層皮。

      著實有幾分詭異。

      秦長歌極慢極慢的揭著,生怕薄膜和皮膚分離時發出的哧哧聲響會驚醒白淵。

      白淵一直斜對著她,睡相甚是安詳。

      秦長歌已經揭到了指節第二節處。

      白淵突然翻了個身。

      秦長歌立即縮手,但也只來得及縮回正在揭那層假皮的右手,左手卻好巧不巧的被白淵壓在身下。

      白淵連眼都沒睜,一把抓過她的左手,壓在自己頸項下,很舒服的調整了一個姿勢,以她的手為枕。繼續大睡。

      秦長歌扯了扯嘴角,拉了拉自己左手,拉不動。

      黑暗中,秦長歌悲憤的對閉目大睡的東燕國師大人,比了個中指。

      ……

      第二天,秦長歌揉著被壓得毫無知覺的左臂,對一夜好睡顯得分外神清氣爽的國師大人媚笑,「您睡的好?」

      白淵很溫柔的回答,「你手臂太細,枕起來不舒服,下次不要塞到我頸下。」

      ……

      當日白淵也沒有出去,石室中有許多乾糧,還有一些書,白淵看書吃乾糧,秦長歌吃乾糧看書。

      因為悲憤,秦長歌吃得很多,有進就有出,秦長歌很快要求解決生理問題。

      原以為白淵一定會帶她出去解手,不想那人將一面石壁一推,現出一間小石室,裡面居然有馬桶。

      馬桶做的極其闊大,從桶口到桶底高度非凡,基本上如果小解,那絕對是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的驚人效果。

      秦長歌很忌諱那馬桶不知道被誰用過,不肯坐在上面,便爬上馬桶,蹲在上面,那樣直線距離實在有點驚悚,為了避免小解聲音過大令白淵懷疑天降暴雨,秦長歌開始大聲唱小曲。

      唱完小曲出來,秦長歌問白淵,「這個滿了怎麼辦?」

      國師大人理所當然的回答:「你去倒。」

      秦長歌既辛酸又鼓舞——雖然淪落到去倒馬桶實在是此生最為悲慘的時刻,但是倒馬桶終究是要出去吧?

      結果等當晚她去倒馬桶,白淵將石門一開,帶著秦長歌沿密道向上走了幾步,突然推開一處隱蔽的石門,道:「就倒這裡。」

      秦長歌探頭一看——居然又是個坑洞,大約連通著外面,馬桶倒在坑裡很快消失,那坑小的很,人實在沒法子過去,過得去秦長歌也不想去鑽,淪落到倒馬桶已經夠慘,再去鑽糞桶,這輩子她也不想活了。

      第二晚,秦長歌「腳氣犯了」,悄悄地「蹭癢」。

      蹭了沒幾下,白淵長腿一抬,大大喇喇的架在了她的腿上。

      秦長歌怨毒的抬頭,看著架在自己身上的那雙修長的腿,很想操刀將之割下,再撒上自己所有的毒藥,醃成東燕版金華火腿。

      可惜刀子和毒藥,都被火腿的主人沒收了說……

      第三晚,秦長歌說要給國師大人按摩,國師大人很樂意的接受了,秦長歌很溫柔的要他趴下,正準備給他全副馬殺雞,國師大人很聽話的趴下了,秦長歌的纖纖玉手正要按上他的肩,國師大人突然手一伸,在床頭一拉。

      嘩啦一聲,床頭石壁分開,出現和地面一樣的水晶石,水晶透明,將兩人照得纖毫畢現。

      秦長歌對著水晶怔然半晌,國師大人懶懶用鼻音催促,秦長歌只好捋袖——按摩。

      水晶光色盈盈,映出疏狂秀逸男子和清麗嬌俏女子,男子俯身而臥而女子婉孌傾身其上,素指如撥弦,在男子身上起落揮彈,如奏花間清詞一曲,著實美如畫卷,唯一不和諧的就是,女子眼神好像也太怨毒了點?

      三日時光彈指而過,三日時光漫長如龜爬而過。

      前者是對白淵而言,後者自然是指倒楣的秦長歌。

      這三日內,白天黑夜,她用盡手段,使遍花招,以所有人類能想出來的彪悍暗殺陰毒技巧試圖將白淵放倒,試圖接近石門機關,可惜對方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意無意間,將她的殺手全部化為無形,將她死活堵在了自己面前。

      兩人都心知肚明,兩人都若無其事,兩人不停玩著試探於被試探的把戲,兩人到最後竟然生出點惺惺相惜的味道。

      他驚奇於她的機巧多變,永遠玩不完的古怪奇特花招;她驚奇於他的連消帶打,永遠不曾鬆懈的警惕之心。

      他思考著她的身份,並在各國知名女子之間搜索而一無所獲;她思考著他的出身,想著這個人很多流傳於六國之間的傳說。

      號稱有「龍陽」之好,不愛美人卻愛孌童的白淵國師,為什麼對她起了興趣,看他的樣子,還真有打算收了她。

      這個人是個雙刀?還是只是需要一個障眼法?

      他則漸漸充滿興味的看著她,想著她是誰?那天天衢大街暗流洶湧,這幾日城門封閉,是不是在找她?

      想著那日長街之上,那個駐馬回首的英銳男子,他回首的那一刻目光深情期盼無限,揚起下頜時失落重重寫上眉端。

      那樣風神超拔的男子,天生的人中龍鳳,他認得他胯下的黑駒,正是來自東燕邊界青瑪神山下格勒草原的驪馬,號稱馬中飛電,超影逾輝,是萬中無一的絕世名駒,等閒人一生中欲得一見而不可得,更別提擁有。

      能用這樣的馬,非王公貴族不可,這個高貴男子,是她的愛人嗎?

      能擁有這樣愛人的女子,又會是怎樣的非凡脫俗?

      白淵的目光沉落在靜靜看書的秦長歌臉上,這個女子,靜默而觀的姿態宛如帝王據於龍案之上,正在閱批天下奏章,行走舉止之間,天生的雍容高華,居於人上,偏生雍容裡自有一種灑脫睥睨,悍然無畏之態,吞雲霞吐虹霓,一轉目間都是天地靈氣所鍾的灩灩之光。

      很像……那個人。

      若非容顏實在不是一個人,幾乎自己要以為她就是睿懿。

      何止容顏,年齡、骨骼、功底,都和睿懿天差地遠,實在搭不上號,不然他真的要歡喜的以為,自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可惜……她不是。

      白淵的目光漸漸沉靜,沉靜裡生出決然。

      第四日。

      一大早便有人敲門。

      秦長歌霍然抬頭,以為自己聽岔了——敲門?

      白淵卻已施施然去開門,他的身子半掩在門後,擋住了秦長歌的目光,只看見他微微點頭,隨即道:「去吧。」

      秦長歌卻根本沒看門,她緊緊盯著地上的那塊水晶,那裡映出了來客的半邊影子,看起來是個普通的個子高高的男人,身後斜斜露出長刀的刀鞘,秦長歌覺得刀鞘的式樣,看起來有點眼熟。

      男子離去,白淵回轉身,微笑看著她,道:「想不想出去透透氣?」

      秦長歌挑起一邊眉毛,詢問的看著他。

      「西梁太子的六歲大壽到了,西梁國決定以舉辦『鬥春節』的方式,為太子慶生,另外,據說在海外養傷的睿懿皇后傷勢大好,也已回國,準備參加愛子的生日慶典。」

      白淵的笑容若有深意。

      「西梁皇帝大赦天下,舉國歡慶,睿懿皇后鳳駕回歸,這般百年難遇之盛事,你我怎能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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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鬥春節,已廢的趙王蕭琛首創節目,是當年郢都的春日盛事,蕭琛事發,去年的鬥春節便沒有舉行,今年的四月初三時蕭太子的壽辰,據說蕭太子聽說了這個節目,在陛下詢問當年如何慶祝之時,提出要舉辦西梁有史以來最隆重的鬥春節以茲慶祝。

      而睿懿皇后思念愛子,也從海外仙島歸國。

      郢都百姓這幾天瘋魔般的守在各處城門,狗仔隊般守候皇后鳳駕,期待能夠第一眼見著名動天下的神后,當然,他們失望了,抵抗著春夜寒氣抖抖索索守了很多夜,除了遇見幾隻半夜叫春遊蕩的野貓,和城牆根兒下掏陰溝的老鼠外,啥也沒遇見。

      但是,希望落空不代表人類的想像力就被扼殺,正如緋聞可以編造般,皇后歸來自然也可以憑空誕生,郢都的各處的茶樓酒肆裡,到處都有無數版本的皇后駕臨場景,有人拍桌子打板凳說親眼看見陛下襬出全副皇后鑾駕,從正門迎進皇后,鳳輦娥冠,紅妝十里,皇后在珠簾影裡露出半張臉龐——啊呀呀呀美如天人!隔壁我家翠花和她比起來,本來水嫩的小臉蛋頓時就成了屎殼郎……

      翠花從隔壁奔出來,悲憤的一把揪住這口沫橫飛的屎殼郎之夫,回家整治去了。

      還有人嗤之以鼻,說皇后不愛奢侈,什麼全副鑾駕都是胡扯,要說看見,咱家那天去城東探親,親戚住長寧門外,那天戒備特別森嚴,我便留了心眼……哎呀,你們猜我看見什麼?

      他招招手,眾人神神秘秘的湊上來。

      「看見陛下黑衣黑馬,帶著御林軍守候在城門口,天濛濛亮的時候,突然飛馳而來十八匹馬,每一匹都雪白雪白,一根雜毛都沒有,最前面的那匹尤其神駿,白毛金蹬,漂亮得一塌糊塗……」

      有人惡狠狠拍他腦袋,「丫的你能不能說正題!」

      那人被拍的一縮,立即道:「馬上那女子帶著面紗,姿態那個美好喲……她一看見陛下,當下就從馬上飛撲過去,哎呀……乳燕投林小鳥依人,雪白的面紗在風中飛舞,仙女一般,看得我那個心癢癢哦……陛下一把接住,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譁……」

      「真美……」有人目光發直的感嘆。

      「離亂夫妻終於團聚,真好。」某人雙手捧心,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破鏡重圓,有情人終成眷屬。」某女雙目蕩漾,眼帶桃花的瞟這一個俊秀少年,少年落荒而逃。

      ……

      秦長歌用筷子理了理自己手背上的雞皮疙瘩。

      用酒杯壓了壓豎起來的汗毛。

      白淵若有所思的托腮,道:「最後這種說法還比較靠譜。」

      秦長歌正色道:「夫君,鬥春節是西梁士子唯一有機會接觸西梁名媛的機會,你是要去討正室嗎?」

      「唔,」白淵漫然道:「未為不可。」

      此時聽得前方一陣喧譁,隨即有御林軍遠遠馳來清道,一路關防,這處儷山腳下的小酒肆立時安靜了許多。

      兩人齊齊抬眼看去,便見遠遠地,皇家儀仗正一路而來,最前方的御輦上,小小的蕭太子正探出頭來,很有風範的向四周山呼舞拜的百姓揮手。姿態拉風,表情虛榮。

      秦長歌眯起眼睛,覺得兒子這幾天好像沒瘦,居然還胖了些,頓時在肚子裡悲憤的大罵:回去扣你零食!

      白淵輕笑道:「聽說西涼太子十分……與眾不同。」

      秦長歌笑嘻嘻道:「是啊,據說皇后被奸人所害,太子流落民間,自小在市井長大,因此很是隨和的。」

      白淵似笑非笑瞟她一眼,突然抬手點了她啞穴,隨即道:「走吧。」

      觴山之頂,一處闊大的草地上,早已圍了一處處錦幄,粉紫瑩藍,嫣紅翠綠,鵝黃雪白,如一朵朵碩大的斑斕的花,盛開在嫩綠的絨毯般的草地上。

      今年鬥春節因為規格不同,排場比往年更盛,參與人數也達到了歷史之最,一大早草地就幾乎佔滿了,整個偌大的山頂,除了明黃錦帳圍起的皇家高臺,其餘地方都擠滿了前來瞻仰西梁皇室風采,順便求的佳人青睞的士子。

      按規矩,登儷山素來只能走水路,蘭舟由皇室宮務府掌管,所有參與士子都得向宮務府屬下太監先索取花球,白淵攜著秦長歌自去取花球,那帳篷裡太監滿頭大汗的忙著分發花球,人多得在排隊。秦長歌目光一掃,突然心中一震。

      帳篷最裡面,不急不忙折花球的藍衣男子,容貌普通,一雙眼睛卻明若秋水。

      不是戴了面具的楚非歡是誰?

      她只是這一側首,白淵立即發覺,微笑俯首看她,一伸手攬住她肩,擋住她的視線,將她帶出帳外。

      秦長歌連和楚非歡目光接觸的機會都沒有。

      暗暗嘆氣,秦長歌也不費心思想著通知楚非歡了,她知道今日這鬥春節絕不僅僅是給溶兒慶生,簫玦和非歡的意思,定是想引蛇出洞,因為揣摩不出敵人到底來自何方,動機為何,為了增加吸引力,簫玦不僅把自己和兒子拿出來做餌,連睿懿都派上用場了。

      而白淵來,到底是因為他們中的誰,現在還不知道,但是秦長歌可以肯定,以這為心思慎密的國師大人的行事風格,他也絕不會孤身毫無仗恃的前來儷山。

      雙方都各懷心思,也不知道誰將計就了誰的計,一場爭鬥,文鬥武鬥,只怕都在所難免。

      白淵在展開花球看題,秦長歌也懶得看,她知道白淵絕對不會將題目交給自己做的——否則楚非歡立即便可知道自己是誰。

      白淵只瞄了一眼題目,立即大筆一揮答了遞給太監,秦長歌瞅了眼,發現那聯句做得不好不壞,毫無突出顯眼之處,太監果然只是散漫的看了一眼,隨即揮揮手命令開船。

      蘭舟結綵帶,乘風破浪而行,精巧的舟頭剖開碧藍水面泛起雪白弧線,七彩錦帶在風中翻飛,白淵立於船頭,寬大的淡金衣袍衣袂飄飄,他容顏雖然化得普通,然天生的好身材好氣質,風華怎生掩蓋也難以遮住,澄闊江天,輕舟碧浪,飛袖流雲,衣帶當風,儷山山巔,遠眺踏舟而來士子的各家仕女,紛紛將目光轉了過來。

      而皇家錦帳之內,鑲龍飛鳳的高臺上,簫玦正步出帳外,目光牽念而尋覓的,望向儷水諸舟。



卷二:六國卷   第六十五章  天網

  白淵突然回身,溫柔俯身問秦長歌,「可冷?」

  秦長歌有氣無力的搖搖頭————冷,心冷,你丫真無聊。

  今天白淵終於開恩,不再給秦長歌畫如花妝,直接用了個面具給她套上,扮成小廝模樣,面具做得極為精緻,難以辨別,國師大人猶自不肯甘休,彪悍的給她繫上一個由一節節小木塊串成的腰帶,外面罩上袍子,那腰帶其粗無比,秦長歌纖纖細腰立時成了上下一般粗的水桶腰。

  人的曲線,腰部是最為明顯的地方,腰部曲線一旦改變,會在第一時間造成錯誤的判斷。

  這位國師大人,看來不僅寫得好文章,治得好國家,還做得好木匠。

  輕輕摸了摸她的木腰帶,白淵笑容深邃,淡淡道:「戴好它,不要想著動它,否則,你一定會後悔。」

  秦長歌低頭看看那玩意,手指在木塊上撫過,露出一絲苦笑。

  兩人上岸,直上山頂,白淵腳步也不停,直接走向一處彩絲帷幕,那處帷幕尤其與別處不同,別人因為今日皇室駕臨,為表尊重肅穆之意,都是單色錦帳,雖然華麗卻凝重,也不招眼,這處帷幕卻是整個淮南煙花錦製成,淺銀底色上大朵大朵的妖紅曼陀羅,有如花傘倒垂的曼陀羅花心,俱以金錢繡成,筆直的曼陀羅花莖,則鑲了水玉,風過帷幕,煙花錦幽光流水,曼陀羅妖豔搖曳,金線水玉華彩四射,璀璨豔麗得逼人眼目,四周彩帳錦幄,頓時黯然失色。

  彩帳內更見奢華,雪白的白虎皮地氈一鋪到底,玉幾金瓶,錦屏古琴,幾後琴前,坐著輕衣美人。

  見白淵進來,美人輕抬娥眉,臉上喜色一閃而過,然而看見他手中還親密的攬著一個人,頓時神色一黯,斂眉站起,盈盈施禮。

  秦長歌欣賞的打量著那雪膚櫻唇冰肌玉骨的女子,在心中大讚:嬌弱!優雅!精緻!高貴!女人味!這才叫美人!

  突然想起當年無聊人士將她和東燕女王柳晚嵐並稱「絕巔雙姝」,並且評兩人容貌氣質時曾說過,西梁皇后清麗超拔,以婉孌手腕行王霸之事,氣韻如神山之上,修羅王者蘭;東燕女王嬌弱柔美,依絕世奇才而成聖明女主,風華如天池之中,天女臨波蓮。

  眼前這個女子,倒有點符合傳說中那臨波之蓮般的女主形容。

  當然,這位絕不會是柳晚嵐當面,據說白淵對柳女王向來呵護得很,怎麼可能任她遠來敵國,置身危險之中。

  秦長歌很有興味的注視著白淵的神情,剛才,他看見那女子的那一刻,眼神空幻中微生欣喜,像是透過她的絕世容顏,看見了另外一些他珍惜已久的東西,然而這神情一閃即逝,再看向那女子時,已經恢復了原先的平靜隨意。

  他微笑著,在那女子身邊坐下,笑道:「取了什麼花?」

  美人指了指案幾上一朵薔薇。

  鬥春節有取花為詩的規矩,仕女們在皇族大帳內各取鮮花一朵,以此為號,遞出帳外的香箋都附此花,並冠以仕女之姓,比如取了薔薇的姚姓女子,便稱為「姚薇」,這也是謹防閨名外洩之意,畢竟來應節的,多半是西梁大家閨秀。

  秦長歌看了看附箋,上書一個雲字。便知道女子姓雲。

  此時各家淑媛多半到場,儷山頂也滿滿是人,金鑼三響,卻是司禮太監宣佈盛會開始,開頭照例文縐縐的官樣宣誥,也不知是哪位老翰林做的四平八穩辭藻華麗的制式文章,隨即說明此次皇族與民同樂,諸與會淑媛士子無須拘束,稍後帝后太子會親自下場觀詞應題,諸位當盡展長才云云。

  立時有人摩拳擦掌,指望著自己的詩詞文章一朝為帝后選中,立可青雲直上魚躍龍門,這可是比應科舉還要簡單風雅的好事兒,還有人開始認真思考,今日據說是為太子爺慶生?太子爺的喜好最大吧?寫個什麼詩兒,討太子爺歡心,不也一樣能飛黃騰達?

  於是淑媛們花箋傳遞,士子們筆墨添香,各處歡聲笑語不斷,白淵卻不急不忙,斜倚著錦幾,把玩掌中那朵嬌豔的薔薇,忽然一笑,輕輕將花於指尖碾碎。

  花是鬥春節的入場券,失了花,便無法參與,面對兩人驚愕的表情,白淵漫不經心的道:「別人做什麼,咱們一定要跟著做?青蝶,我說,你寫。」

  那名叫青蝶的女子輕聲應了,聽得白淵想也不想,曼聲吟哦,「寶霓衣,熏香籠,濃淡參差間綠叢。且由行雲逐飛羽,盡此嬌花散輕紅,生成錦刺千萬枝,只為不折輕薄中。」

  另附一張較小的紙箋,上書:「何必天香色?只敬詩風流,猜中小女子所取之花者,當可為帳中佳客,詞賦唱和,不亦樂乎?」

  隨即手一揮,道:「傳出去罷。」

  隨侍的侍女把詩掛了出去,沒有附上花的香箋著實顯眼,立時湧來一大批文人墨客,對著這個別開生面的詩謎搖頭晃腦的猜,此話到底為何花。

  更有人對著那張小箋目放異光————這句子風雅中蘊含輕浮之態,有儇薄挑逗之意,非等閒閨秀手筆,卻不知帳中女子,又是何等出身?

  秦長歌看著帳外盛況,心裡明白白淵這是故意要招人眼目,引起西梁皇室注意,從而走近他的帳幕,只是不知道他的目標到底是誰。

  她的手指扣在掌心,亦在等待蕭玦非歡等人的到來。

  「喂,我那臭娘,今天確實來了麼?」包子今天已經把這個問題問了十遍。

  蕭玦只管聽著侍衛不斷的回報,從第五遍開始,他的耐心已經被兒子消磨殆盡,根本懶得理他。

  楚非歡卻是向來對包子有耐心,從堆積如山的凰盟各式資訊中抬起頭來,撫了撫包子大頭,笑道:「你娘來了,雖然我還不知道她到底在哪裡,但我感覺,她就在附近。」

  他順手幫包子理平半天功夫已經皺成一團的小錦袍,搖頭道:「溶兒,你這袍子真漂亮。」

  「漂亮吧?」包子立即忘記憂心忡忡,得意的咧嘴笑起來,還模特似地轉了個身炫他的彪悍長袍,肥球般的小身子一旋間,萬紫千紅的小袍子散開來,看得人一陣眼花。

  蕭玦瞪著那袍子,看了半晌還是捂著腦袋轉過頭去————算了,眼不見為淨。

  那哪叫袍子?那叫豹子。

  比豹子還花哨。

  深紅的錦緞上,繡了大大小小的花朵,足有幾百朵,桃花櫻花梨花杏花薔薇鳳仙雲英桐花梅花菊花迎春……紅的綠的黃的紫的白的藍的一堆堆的顏色,領口還彪悍的繡了一排字,「路邊的野花不要,踩!」

  衣袖下襬繡著:「名花雖有主,我來鬆鬆土!」

  楚非歡原本沒在意這亂七八糟的繡字,此時看見不由倒抽一口氣,喃喃道:「溶兒,你這衣服也太出格了些,外間很多西梁百姓,看見了有失國體,能換一件不?」

  「不能,」包子搖頭,悍然道,「走nb的路,讓sb去說吧!」

  轉頭看見乾爹無語的表情,連忙笑嘻嘻的摸摸他以示安慰,「乾爹,你不知道,這件衣服是我特地定做的,就是要這麼漂亮,油條兒和我說了,但凡誰看見這麼漂亮的衣服卻一點都不驚訝不想撞牆,一定是我娘。」

  ……

  蕭玦和楚非歡對望一眼,蕭玦轉頭,對御帳角落怯怯坐著的那名女子道:「走吧。」

  皺眉看看那女子怯生生站起的姿態,蕭玦道:「腰直些!眼光抬起來,微笑!你為什麼連微笑都不會?」

  那女子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氣嚇得後退一步,纖細的手緊緊抓住身後的錦帳,一張酷似前世睿懿的嬌顏上,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蕭玦立即喝道:「不許哭!眼睛哭腫了怎麼出去?」

  女子驚嚇更甚,卻硬生生把眼淚逼了回去,蒼白著一張臉,不住抖著嘴唇,楚非歡示意包子去安慰安慰那女子,皺眉看著蕭玦,道:「陛下,你若嚇著這位姑娘,等下更演不好戲。」

  蕭玦吸一口氣,悻悻不語,他自己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然而幾日遍尋不獲長歌,他已經快要被內心的擔憂焦慮逼瘋,每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一閉眼,當年的長樂妖火便逼近眼前,妖火裡宮闕崩塌,長歌淒然而死,或者便是長歌於滿地淋漓鮮血裡向他拚命伸手,自己努力去夠怎麼也搆不著,眼看著指尖相距只有絲毫距離時,長歌便會在眼前突然被黑洞捲入,而他於驚叫中大汗淋漓的醒來,只看見龍章宮寂寥空曠的穹頂和飄搖欲滅的燈火。

  失去過,所以更加害怕失去。

  想起那些噩夢,他有些失神,突然轉首問楚非歡,「楚先生,我記得當年出事時你有進長樂宮,你能不能告訴我,長歌……是怎麼死的?」

  楚非歡神色一黯,目中有苦痛之色,半晌道:「您沒問過?」

  蕭玦苦笑,「她不肯說。」

  楚非歡震了震,隨即仰首長吁了口氣,良久道:「別問了,不知道比知道幸福,她這是好意,你我……都成全吧。」

  蕭玦卻決然道:「朕終究會知道!朕終究會血債血償!」

  楚非歡深深看他一眼,苦笑了下,道:「先找回她再說。」

  金鑼三響,錦帳輕分,帝后自帷幕後相偕而出,等候已久的西梁士子們立時山呼拜倒,高臺之上龍袍金冠的蕭玦揮揮手示意平身,攜著他身邊紫衣珠冠,以半幅綃紗遮住容顏的女子緩緩而下。

  西梁士子們激動了————啊啊啊,皇后來歸,西梁皇后相隔五年再次攜手出現在天下之前的盛事,居然給咱們有幸先睹,幾輩子修不來的福氣啊啊啊。

  人群如潮蜂擁,卻被關防森嚴的御林軍給死死擋住。

  今日蕭玦有備而來,御林軍三千隨侍上山,善督營則一路佈防至山下,儷水水道所有船隻都被軍隊接管,山上許多打扮成百姓裝扮的人,其實也是朝廷中人。

  原來玉自熙在西營練兵,也有自動請纓說護駕關防,蕭玦礙於京師防衛不能被抽空,沒有抽調他的軍隊。

  天羅地網,誓要入網著有去無回。

  高臺之下,雍容高貴的帝后言笑晏晏,相偕而行,時不時停在某處錦帳前點評詩詞,穿得花蝴蝶般的小太子則四處亂竄,所到之處人仰馬翻,每到一處錦帳,帳中女子便隔幕而拜,太子爺年紀小,百無禁忌,往往便在太監護衛下直接奔過去,抱住人家姑娘便嚷一陣好美好美好香好香,蹭完了便宜佔完了還轉上一圈給小姐們炫耀他的生日長袍,再在人家髮亂釵橫,口紅被吃光的狼狽狀態下,光榮退場。

  每退場一次,包子都會失去剛才的歡快之態,有點悻悻的樣子,油條兒趕緊遞上錦帕,讓太子爺把臉上那些各個品種的口紅脂粉擦乾淨,一邊憐憫的看著主子的臉,想著主子今天看來約莫要吃一斤的豬油脂。

  包子擦乾淨口紅,振作精神繼續下一個錦帳的歡快,一副打不死拉不退你踢他他還反踢回去的悍然勁兒。

  大半錦帳都轉過了,每次出來,包子都嗒然若喪,扮成太監的內廷高手則對蕭玦和楚非歡輕輕搖頭。

  蕭玦神色不動,只是緩緩而行,楚非歡則已將目光投向那分外華豔,帳外士子也特別多些的曼陀羅彩帳。

  和蕭玦目光一碰,蕭玦立即攜著假皇后向那帳幕行去。

  御林軍、善督營高手,內廷高手供奉立時各司其職,有意無意隔開無關人士,縮小包圍圈。

  帳幕內、雲青蝶不急不忙戴起面罩,白淵則輕笑著攬過秦長歌,俯首在她耳邊道:「好戲就要開場,你開心否?」

  秦長歌笑眯眯的看著他,指了指天邊一排飛過的大雁道:「夫君,你看這雁,飛得多壯觀啊。」

  白淵怔了怔,想了想才自以為瞭解的道:「你是在羨慕這雁的自由?」

  秦長歌笑盈盈搖頭,道:「你看,春天來了,大雁正向北飛,一會兒排成b字型,一會兒排成t字型,多麼bt的人生啊……」

  白淵望了她半晌,突然一笑,道:「如果不是……我還真的……怪可惜了的。」

  秦長歌嫣然答:「如果不是……我也真的……怪可惜了的。」

  雲青蝶在一邊聽著兩人天馬行空的對話,一副想要暈倒的表情,秦長歌和白淵的眼底,卻都出現彼此瞭然惺惺相惜的扼腕神情。

  他們原本應該是同一類人,是心靈最易契合的人種,是茫茫人海中最該成為靈魂知己的人,卻因為彼此身份立場的對立,不得不各自站在一方,對著對方無所不用其極的操刀。

  錦帳外西梁重重圍困,錦帳內秦長歌的腰帶裡,有足可在一霎間令她死一千次的好東西。

  秦長歌剛才已經想通了,白淵有恃無恐單身上山,確實有依仗,這個依仗,就是她。

  白淵應該已經確定,只要有她在手,便可抵千軍圍護。

  至於白淵要對付的,自然是西梁帝后。

  這兩年,養精蓄銳時機成熟的西梁開始了吞併天下的霸業,連攻連克,諸國震慄不安,而攻下北魏部分國土和南閔後,西梁國土已經對東燕形成了半包圍勢態,東燕國力原本就弱,若非白淵就任國師之後勵精圖治,穩住了那一方河山,東燕早給北魏吞併,饒是如此,將來第一強國西梁如果揮師東進,東燕一定也是獨木難支,據說東燕已經私下聯絡北魏朝廷,欲求共盟。

  秦長歌猜測,那位去北魏尋求共盟的使者,想必是國師大人自己,然而他不知為何,順便轉道到了郢都。

  鬥春節上,錦帳爛漫,帳內帳外,殺機卻一觸即發。

  帳外,蕭玦看著那香箋,朗聲一笑道:「莖生密刺,葉如飛羽,這明明是薔薇。」

  底下頓時一片讚嘆之聲,蕭玦又是一笑,目光名劍般一轉,光華烈烈中他手一攤,道:「筆來!」

  士子們齊聲譁然,對錦帳中人的好運道豔羨不已,陛下要親筆應和了!這誰家姑娘?這下怕不要成貴妃娘娘了!

  有人悄悄睨那個立於陛下身側,一直含笑未語的神秘皇后,一臉看好戲的神情。

  蕭玦笑道:「既然猜出何花,自當有詩句奉上以敬佳人,只是朕素來是個武夫,於文章一道筆力薄弱,如此,獻醜了。」

  他想也不想,於鑲金線玉版紙上灑然揮毫,一揮而就。

  太監上前,將紙卷展開。

  「剪卻五湖為錦履,裁將四海作絹衣,莫棄此姝無國色,獨雋天下第一枝!」

  詩殊不工整,似乎也將帳中女子抬得甚高,然而氣魄宏大,真真帝王手筆,眾人忙不迭讚好,又紛紛豔羨的看著錦帳,想著那個被帝王品鑑為「獨雋天下」的女子,可真是福分非凡。

  也有人疑惑,陛下不是還沒見過帳中人麼,怎麼就知道她「無國色」?怎麼就讚譽到了這等地步?

  楚非歡卻若有深意的看了蕭玦一眼,知道他借詩寄情,此花指的是長歌,願以五湖為她錦履,四海做她絹衣,雖無國色,天下第一,這是傾盡全心來贊長歌了。

  錦帳內,白淵看了一眼地進來的紙卷,微微一笑,在長歌耳邊道:「蕭玦可真看重你,獨雋天下第一枝的話都出來了,不過,我覺得你也確實當得起,你確實不錯……趙莫言,趙太師。」

  秦長歌眼波流轉,嫣然道:「承蒙誇獎,白淵,白國師。」

  目光若有所憾的看著她,白淵道:「沒想到,縱橫西梁名動天下的殺頭太師,西梁攻伐他國的一力推動者,各國名列暗殺榜名單第一的強絕人物,竟然是個女子,這個秘密,大約我是最早發現的吧。」

  秦長歌笑道:「過獎過獎,想不到驚才絕豔,曾以單人之力力挽狂瀾的東燕國師,以治國修身愛孌童名揚天下的白淵白大人,竟然不算個純種斷袖,還記得要娶老婆,這個秘密,大約我也是最早發現的吧?」

  白淵哈哈一笑,道:「孌童要玩,老婆也要娶,人生苦短,為什麼要死守著那些規矩過一輩子?為什麼我就不能男人女人的滋味都嘗嘗?」

  他微笑著手指一扣,哢噠一聲裡他道:「這裡有十八節木塊,每個木頭裡都有一種不同的殺手,木塊是遞進的,後一個撞上前一個,連續觸動引發,這些機關中有的是針對你的,有的是針對靠近你身邊的人的,這樣你就沒空使壞了哈哈……嗯……我很欣賞你,這世上值得我欣賞的人不多了,殺一個少一個,餘下的人生也許會很無趣,所以我不想主動殺你……馬上,他們進來後,我將一個個觸發機關,趙太師,能不能在短暫的時間內自救並救人,就看你自己了。」

  他微笑著拍拍她的肩,道:「如果你能在我下山前解決完這十八道機關,你就能活……趙莫言,我對你真好,我給你這個機會,很可能會害了我自己呢。」

  秦長歌對他露齒一笑,道:「人生是很不好玩的,但是既然活著,便不妨惡狠狠玩它個幾場。」

  白淵大笑,道:「好!」一轉目示意雲青蝶,那女子立即嬌聲道:「民女青蝶,恭請聖安!」

  帳外靜了靜,隨即有人影飛快散開,日光照上錦帳,將幾條高頎的身影,映在嫣紅曼陀羅花上,最前面那條身影,伸手掀簾。

  一線明光透入。

  光線剛剛到達秦長歌眼睛,白淵手指一彈,飛快一抽,從木塊中抽出一根金線,隨即,木塊哢哢一響。

  響聲裡雲青蝶撲向蕭玦,手一伸十指青芒閃爍如鬼爪,風聲歷歷如嘯!

  白淵則抓著她的手直撲「皇后」,揚聲大笑。

  「現在,開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2 03:58 AM

卷二:六國卷   第六十六章  狂追

  「哢噠」一聲輕響,卻如震雷般響在秦長歌耳底。

  第一塊木塊,緩緩推移,現出青黑色針尖,秦長歌立即伸指,卻沒有試圖將長針彈回去,而是重重彈在木塊中端,與此同時秦長歌腰身一扭,角度一轉。

  啪的一聲木塊斷開,針被這斷裂力道一激,原本刺向秦長歌腰間肌膚的方向立時改道,唰唰交錯著向兩邊飛出去,而此時秦長歌已經扭轉方向,側面正向著白淵和雲青蝶。

  用來箝制她的毒針,反而攻擊向了那兩人。

  白淵笑讚:「好!不過,情理之中!」他這句話說完,毒針已經突然消失在空中,而他的手,已經抓上了「皇后」的面紗。

  護衛們紛紛湧上保護帝后,蕭玦一掌擊退正在避讓毒針的雲青蝶,低喝,「護衛太子和……皇后先走!」

  大內侍衛統領夏侯絕搶先奔上,一把抱起拚命大叫的包子奔了出去。

  善督營迅速奔前,將無關百姓遠遠隔開。

  而楚非歡卻已無聲無息滑了過來。

  他人在半途,腰後已經流水般掣出一柄奇形長劍,形狀如細長飛魚,魚嘴處排列無數細密利齒,精光燦爛,楚非歡長劍一展,劍光向著秦長歌腰間木塊,劍尾處竟然突然彈出同樣的一個魚嘴狀刃鋒,寒光冷曜,直向白淵!

  白淵一笑,左手一掄,淡金淺碧光芒亮起,撞上楚非歡飛魚劍,白光與金光一交,光彩大盛,金色光芒頓如無數利劍迸射開去,正正向著攻擊而來的護衛,驚叫聲裡護衛們紛紛栽倒,白淵停也不停,掌中淡金霧氣猛然大漲,直直向著那惶然站立已經嚇得不知躲避的假皇后,蕭玦立即大部迎上揚眉抬掌,轟的一聲兩人掌力對上,蕭玦蹬蹬蹬退後三步,卻已趁著後退之勢,一把將假皇后拉開扔出。

  白淵身姿凝定,懶懶一笑道:「果然是個西貝貨!」突然拽著秦長歌猛力前衝,手指一劃,錦幄哧一聲裂成兩半,白淵一抬腿,已在帳外。

  於此同時楚非歡身姿在半空中一個毫無窒礙的流轉,宛如蛟龍在深海之中暢遊般園轉輕捷,飛魚劍利光再閃,鍥而不捨再次跟來。

  秦長歌卻斜身一避,大喝:「非歡讓開!」

  「哢噠」一聲,第二塊木塊已經啟動。

  秦長歌手指一觸,已經明白這個木塊裡的玩意是什麼,她霍然反身一撕身後錦帳,扯下一大幅厚實的布料,刷的一下抖開擋在自己腰前!

  「蓬!」

  一股黑色毒水瞬間激射而出,嘩啦啦打在錦緞曼陀羅花圖案上,那碩大花朵立時現出焦黑之色,抽搐顫抖經緯分裂,被毒水腐蝕得不住收縮,很快爛出一個大洞。

  大洞裡露出楚非歡素來沉靜此刻卻微生焦灼的眉宇。

  秦長歌隔著那個洞對他坦然一笑,做了個「安心」的手勢。

  毒水將所有人都逼得退了一退,白淵一聲長嘯,直直衝著裡三層外三層的包圍圈而去,尋常大內高手如何是他的對手?何況又不能發射暗器飛箭,白淵淡金色的手有如天神之掌無堅不摧,撕裂、折斷、挖心、扼喉、轉瞬之間已經連殺數十人,殺出一個血豁口,白淵拽著秦長歌就往山下奔。

  人群中突然傳來女子淒聲悲呼:「大人!」

  白淵和秦長歌齊齊回首,前者目光冷靜,後者目光淡淡憐憫。

  雲青蝶欲殺蕭玦而不得,陷入重圍,廝殺得嬌喘吁吁髮亂釵橫,無意中一眼看見白淵欲待下山,肝膽欲裂中尖呼求救。

  白淵回首,目光掠過她的容顏。

  那一瞬間他的神色既蒼涼又厭惡。

  忽然一掌擊向了已經快要被人群淹沒的雲青蝶。

  掌風陰寒,所到之處卻形成迴旋氣流,那些圍攻雲青蝶的護衛立時被一帶倒栽飛出去,隨即掌力生出黏勁,帶向雲青蝶的腰,陷入包圍的雲青蝶大喜回身,嬌呼:「知道大人不會放棄我————」

  她的歡喜呼聲突然凍結。

  對面,白淵很溫存的對她一笑,掌力一收一放,淡金衣袖飛捲出一片雪色霞彩,竟然捲起雲青蝶的身子,猛然向飛奔而來的蕭玦砸去!

  大笑道:「此女有毒,敬請陛下愛憐!」

  他腳程極快,行動起來便如飛捲的淡金旋風,一聲未畢人已掠出好遠,而此時雲青蝶才剛剛落下。

  蕭玦憤然迎上,不肯為此美女砲彈所阻,然而聽到這女子身上有毒的護衛,哪裡肯讓陛下冒險?紛紛不顧一切狂撲而上,將蕭玦阻在身後,長刀利劍如林般齊齊刺出,剎那間血花飛濺。

  身在半空的雲青蝶躲避不得,一聲慘呼,已被萬劍穿身,鮮血如泉,飛起老高。

  這個可憐的女子,在最驚喜的時刻跌落雲端,被所愛的人送入地獄。

  護衛們鬆了一口氣,暗道原來對方詐敵,這女子身上哪來的毒物嘛。

  此時鮮血方從半空中撲啦啦落下來,陽光下竟然呈深紫色,星星點點濺了御前護衛一臉。

  那些護衛隨意的抹了抹,突然覺得不對,而身邊的同伴無意中對他們一望,都駭然慘叫起來。

  他們的臉皮在那一抹間,已經被抹掉了下來,露出淋漓的血肉,而自己猶自未覺,還在抹著那血,將一張臉,抹得臉皮一塊塊掉落。

  陽光下,看見自己同伴渾然未決抹掉自己臉皮,那感覺著實駭人,有些膽子小的侍衛,眼睛一閉就暈了過去。

  其餘人驚呼著紛紛退開。

  驚呼聲裡那些中毒的侍衛方怔了怔,看了看自己鮮血淋漓的手,隨即臉色大變慘呼著倒下去,捂著臉在地下打滾,只是瞬息之間,臉上便只剩下森森白骨。

  侍衛們何曾見過這等狠厲的陰殺手段?震驚之下都愕然立在當地。

  忽覺頭頂上帶著金光的黑影一閃,衣袍獵獵中一人踩著他們腦袋飛掠而過,轉眼間如江河直瀉奔向山下————暴怒的蕭玦殺氣騰騰的追了下去。

  呼的一聲又是灰影一卷,腦袋再次被踩,這回奔下的是夏侯絕,他將太子交給善督營保護好便急急趕來,人尚在半空中已經一聲大喝:「前方堵截!」

  一批批埋伏好的御林軍自道旁奔出阻攔,刀槍劍戟鏗然齊鳴,黑色鐵甲在陽光下閃著烏青的光。

  白淵只拖著秦長歌疾奔,頭也不回颯然前行,全身都籠罩著淡金淺碧的光華,以單人之力悍然穿越鐵甲之軍,從山頂看下去,便如一支金碧色的箭,帶著呼嘯的風聲和強悍的去勢,穿裂黑色的鐵鱗巨蛇,所經之處,狠狠剖開長蛇背脊,帶出左右紛飛的鮮豔的大蓬大蓬的血花。

  而金碧長箭之後,緊綴著水藍色流波尾羽般的輕盈身影,飛光躡電一步不離,水藍色影子之後,是黑色閃電直飆而下,如一道狂暴的颶風,不管面前任何山石阻礙道路崎嶇,見山踢山遇溝跨溝,在蒼翠上路間畫出一條絲毫不肯迂迴的直線,長追而來。

  「哢噠哢噠哢噠!!」

  白淵絲毫不給秦長歌暗害自己,以及和楚非歡蕭玦相互通氣的機會,他剛剛衝到半山腰,秦長歌腰間木塊已經連響過了十聲。

  第三關是四散彈射的蛇形鐵匕,第四關是短小細密見血封喉的微型勁弩,很難想像那麼小的木塊裡怎麼能設置下勁弩這種裝置的,第五關是彈簧珠,大珠撞小珠小珠崩出更小的珠,煙花般的籠罩秦長歌全身,第六關居然是一隻鐵鳥,撲啦啦飛出來惡狠狠就啄秦長歌眼珠,還會自己閃避,一條鐵線連著它的翅膀,雙翼撲飛快得令人無法辨別,秦長歌眼疾手快剪斷鐵線,那鳥居然內部還有機關設置,彈飛向後面楚非歡蕭玦,楚非歡避開了,蕭玦則惡狠狠將鐵鳥踩在了塵埃裡。

  第七關是像秦長歌前世煙花棒一般的東西,在木塊內部震動,並不出現,卻一陣比一陣沉重的撞擊著秦長歌內腑,秦長歌怕它會最終爆裂,在自己腰上搞出個洞,一狠心咬破手指,鮮血滴入木塊之中,將整個木快浸濕,那東西果然偃旗息鼓。

  第八關第九關第十一十二十三關……一關比一關奇特一關比一關惡毒,秦長歌在白淵控制下騰挪閃避,間不容髮都一一或使計解決或閃避開去,有的機關直接衝著後面兩人,好在楚非歡和蕭玦都不是弱手,兩人心急如焚卻不曾亂了分寸,也極其驚險的一避再避,堪堪逃過並不曾減慢速度。

  楚非歡面色凝重,皺眉注視著前方白淵的背影,此人武功智計,足驚天下,是三人這許多年來從所未遇的超強之敵,只憑一人獨闖千軍,是為勇;單手控制秦長歌,一條木腰帶便令殺著手段層出不窮的秦長歌疲於應付,是為智慧;一路攻擊血海翻騰還帶著一個人,真氣始終不曾減弱一分,那淡金淺碧的霧氣一直在他身側繚繞不散,內力深厚令人震驚,是為能;東燕國師,當真名下無虛!

  而長歌……靠她的超強應變和絕世聰慧,險險避過這許多關,然而下一關,再下一關,又會是什麼近在咫尺的危險,在等著她?

  楚非歡咬緊下唇,身形如碧水,傾瀉在煙塵滾滾的山路上。

  蕭玦覺得自己的怒火已經快要將自己燒著了,白淵這個混蛋,居然陰狠到了這種地步,他們原以為白淵此來,挾制長歌是必然的,但必定也有相關佈置有人手接應,所以將軍力佈置在了整個儷山山頂總控全山,又制定出陣法,對方無論怎麼接應,無論人多人少,都有相應的陣勢來應付,本來萬無一失的對策,不想白淵居然膽大狂肆到了這個地步,什麼人也不帶,什麼接應也不要,只在長歌身上下功夫,一條血路殺下山,竟是無人可謂一合之敵。

  蕭玦嘔得想要吐血,早知道就把所有人全放在那錦帳前,用人海戰術來阻礙他前進的腳步,他就是一人踢一腳,也會活活累死!

  眼看著秦長歌腰間那層出不窮的絕殺機關不斷生出殺手,蕭玦急得恨不得自己生出四條腿,每次木塊裡飛出新東西,他的心便吊到嗓子眼,每次長歌險之又險的避過,他便吐出一口長氣,十幾關過來,狂奔中尚自還要分心擔憂的蕭玦,幾乎急出了心臟病。

  可惜他起步慢了一點,被美女人體砲彈那一阻,拉開的距離能勉強維持不落下就不錯了,心急之下,蕭玦突然厲嘯一聲,凝聚全部真氣發力直追,身子頓如一條黑龍般滾滾而過天際。

  楚非歡卻立即回首,半空中運氣大喝,聲音清朗,「陛下!此獠辱我國體,擄我太師,狂妄之心,天下共憤!臣等必為陛下擒之於玉階之前,請陛下休逞一時意氣!」

  蕭玦一怔,立時明白楚非歡這是在提醒他,秦長歌現在公開身份不過是西梁太師,他蕭玦對一個臣子再愛重,也不當去這般瘋狂拚命,自己著急擔心太過,會令白淵警覺秦長歌的真實身份。

  立即大聲道:「朕登基多年,還未曾遇見如此喪心病狂之賊子,傷我西梁勇士百姓,擄我西樑柱國重臣,辱朕竟至於斯!一國之君,又怎可見治下臣民生生為人所殺戮而袖手旁觀呢?是可忍孰不可忍!」

  兵士們聽得蕭玦這一喊,齊齊大喊,「主憂臣辱!主辱臣死!殺了他!」

  越發奮勇而前,拚殺而上。

  此時已到半山之下,白淵哈哈一笑,道:「不過多死幾個人罷了!」手揮目送,一群人鮮血狂噴著飛出去,然而士兵們被蕭玦一番話激起熱血,比先前更加狂猛的湧上來,用刀劍用身體,層層疊疊的擋在白淵面前。

  白淵箭一般的去勢,因這般的悍不畏死,略阻了阻。

  只一阻,楚非歡已經馳了近來。

  而此時秦長歌正忙於對付第十四關。

  第十四關,飛箭,很小很小的金色飛箭,箭尾綴著圓珠狀黑色物體,既不向裡射液不向外打,而上啪的一下從木塊中彈出,直射正在低頭尋找破解之法的秦長歌雙眼!

  秦長歌霍然仰頭,一個超級大力的鐵板橋,飛箭呼的一下從她面門掠了過去,正迎上緊追其後伸手努力夠她手的楚非歡,楚非歡偏身一讓,抓住箭尾一帶,入手突然覺得不好,前面秦長歌已經大聲喊:「那珠子是霹靂彈!」

  話音未落爆炸聲起,轟然一聲身後騰起漫天黑色煙塵,小小的一顆珠子竟然爆發力巨大無比,生生將地面炸開一個坑,激起的黃土黑煙整整遮蔽了半邊山路。

  秦長歌的話被生生砍在了喉嚨裡,驚得渾身一顫,一時竟然不敢回頭,只敢悄然低頭用眼角搜尋,一低頭看見後方,楚非歡被陽光投射的長長的影子還在,始終淺淺覆蓋在她的背影上,不離不棄。

  而更遠一點,窮追不捨的蕭玦的怒嘯之聲已經響起。

  安心的舒一口氣,秦長歌雖然沒看見他們倆怎麼避過那霹靂珠,想來不曾上當,此時也來不及多想,下一聲哢噠生催魂般響起。

  這回是什麼?

  這回秦長歌不敢低頭也不敢轉頭,眼角餘光卻突然覷見淡淡一股黃色煙霧從木塊縫中洩出。

  那煙霧極其濃密,縱使秦長歌在急速奔行,煙霧已久凝而不散,一條黃色細線,在急速奔行的兩人身後長長逸出,宛如女子身後斜飛的飄帶。

  這黃煙是衝著追來的人施放的,提氣急追的人,一口真氣流轉不休,萬萬不能屏住呼吸,黃煙當面,就是逼他們屏息放慢速度,再也追不上兩人。

  然而秦長歌最是知道楚非歡和蕭玦,這兩人雖然性子不同,但是逢上她的事,那是百死不回,一定會不管不顧追上來的。

  秦長歌怒道:「白淵你到底是要殺我還是殺救我的人?」

  白淵掌揮袖卷,一路不停攻殺而下,此時正將一個侍衛單手捉了來,頂在自己膝蓋上,輕輕一拗。

  「卡擦」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脆響,那人的腰被他輕描淡寫生生折斷,慘嚎聲裡白淵輕笑道:「都殺。」

  他順手將那個被他一折兩半的人拋出去,砸倒了撲上來的五個人。

  秦長歌冷笑,突然極快的用牙齒撕下自己左手那一層假皮,左手背上黏著一塊小小的方形膏狀物體,脫下的仿真人皮手套的五個指尖,隱約也塞了些東西,秦長歌從拇指指尖裡拈出一個做成手指尖形狀的小瓶子,用手指啪的捏碎。

  一滴淺紅色的厚重液體從碎裂的瓶子中滴出,正落在木塊洩出黃煙的圓形裂縫中,瞬間將裂縫堵死,並立即在空氣中凝固成石狀。

  秦長歌動作極快,而白淵一手對敵,一手總控著她腰間的機關,抽不出手來阻止,卻也不甚憤怒,悠然道:「南閔的赤火神乳你這裡也有?拿來堵洞太可惜了,那晚你就是想用這個殺了我吧?」

  「我這裡好東西多呢。」秦長歌對他溫柔一笑,「想不想都試試?」

  「你試不了的,」白淵回眸對她一笑,「只要我運起了我的護身罡氣,等閒物件根本不可能靠近我身側,否則你早就想辦法用上了。」

  此時木塊輕響,第十六塊被啟動,這回整塊木塊裂開一道大縫,飄出許多細小雪花般的輕羽,悠悠緩緩,卻又無處不在,吹也吹不散,撲也撲不滅,明明只是小小的木塊,卻無窮無盡的大蓬大蓬的冒出來,一部分直撲秦長歌臉面,一部分幾乎肉眼難以看見的散在空氣中。

  秦長歌心中一凜————這是什麼東西?

  白淵的機關向來不會給她思考對策的時間,秦長歌若非反應超疾應變強悍,在第一關就已死掉,此時也什麼都來不及想,啪的一聲將薄膜手套向自己臉上一貼!

  隨即轉頭,單手高高揚起,示意楚非歡看她的臉。

  此時那雪色飛絮已經散開,四處飛落,飛向喊殺而來的士兵的口中和鼻子中,拚殺中的人哪裡在意這個,繼續舉刀向前,然而那東西一入口鼻之中,立即飛速膨脹變大,瞬間漲成白白硬硬的一大團,死死堵塞住了所有可以呼吸的器官!

  那些人立即拚命去掏,可是哪裡掏得出來?那漲成的一團似乎黏在了咽喉裡,越掏越深,還在不斷漲大,彷彿一條白色大蛇,堵在了咽喉口鼻之中。

  不過須臾之間,凡被白絮沾上的士兵,都窒息而死!

  秦長歌心中一凜,知道自己好險又蒙對了,轉頭去看那兩個,卻見楚非歡撕下長袖,緊緊縛住口鼻,已經拚命趕上來的蕭玦,則毫不顧惜的運氣真氣,身側起了淡淡的白色光華,那些飛絮絲毫不能靠近。

  飛絮散得無邊無垠,剛才的凝乳已經用完,無法堵住木塊,不住有士兵窒息倒下,僅僅死在這個無形殺手下的西梁軍士,就已經超過先前白淵一路殺下死亡人數的總和。

  蕭玦眼見不好,擔心身後趕來的士兵中招,想著他們追也是跟在人家屁股後面傻攆,何必白白送死,一揮手示意軍隊停止追趕,只夏侯絕帶著內廷高手們,一路護駕追了下來。

  這般阻了阻,楚非歡原本能夠夠上秦長歌的手,立時又離了丈許距離,而第十七關,已經開啟。

  金光耀目,刺得所有人眼睛一閉。

  木塊裡爬出個活物來。

  柔軟,金黃,肥胖,看來全然無害。

  秦長歌眼角一瞄,心中大驚————金蠶!

  這是奇毒奇寒之蠱,據說百毒不侵的神話遇見這東西也是白搭,平日裡休眠毫無可怕之處,一旦被召喚,所經之處,除宿主之外,所有人都會被凍僵,骨裂而死。

  白淵微笑,突然發出幾個古怪的音節。

  金蠶昂起頭,似在認真凝聽。

  秦長歌知道這東西立即就要被召喚,刷的左手一抬,將手背上的那塊膏藥般的東西往金蠶面前一遞。

  金蠶慢吞吞低頭嗅了嗅。

  秦長歌趁它嗅那東西的時候,連連回首,示意楚非歡和蕭玦立即離開。

  楚非歡笑了笑,蕭玦黑了黑臉。

  沒人理她。

  秦長歌無奈回首,看見金蠶已經對那塊「千蟲膏」表示了不感興趣,正懶洋洋昂起首,將尾巴微微翹起。

  一股森然寒氣立即撲面而來,透骨徹髓,冷得像一把冰刀惡狠狠割上每一寸肌膚,或是熱身墮入冰庫裡。

  秦長歌眉毛上立即結了冰霜。

  然後手指也僵硬了,腰也麻木了,腿也僵了。

  血液似乎也不再奔流,在血管裡慢慢的凝結成冰。

  眼前迅速凝上一層冰花,什麼都看不清楚,秦長歌知道下一秒,自己就要被凍死。

  那東西還在翹尾巴,秦長歌拚命的眨眼睛,睫毛上的霜花立時撲哧哧掉下來,砸在金蠶身上,被他喜滋滋吃掉。

  秦長歌知道它再翹一下尾巴,自己的小命就得玩完,然而金蠶這東西是絕對不能碰到,《毒物譜》上這東西排名第二,向來尾下無活口。

  把冰花眨掉的秦長歌,沒看金蠶,只盯著絲毫沒有受影響的白淵,終於看清金蠶翹尾巴的時候,同時張嘴,嘴裡有一道鮮紅的細線,在白淵身上一黏又收。

  秦長歌想了想,從牙齒縫裡噝的一聲。

  隨即一臉陰狠與悲壯的,慢慢抬起已經骨節僵硬的手,一點一點的挪向金蠶。

  金蠶毫不在意的瞅著她,再次欲抬起屁股。

  同時嘴裡紅線一閃。

  秦長歌的手,立即飛快的遞了出去,一把抓住那根紅色細線狠狠一拽,也不管那東西是金蠶的舌頭還是腸子,閉上眼睛往嘴裡一扔!

  管它呢!吃錯毒死,不吃凍死,差不多!

  白淵愕然回首。

  身後蕭玦發出哀鳴。

  楚非歡突然對蕭玦使了個眼色,兩人手掌相疊,彙起一股氣流,飄向前方。

  秦長歌不知道身後身前的動靜,她只在全身對付那玩意。

  她覺得自己突然吞下了一個火爐。

  一道火線,迅速的從喉間延伸而下,所經之處燃起熊熊烈火,那些積年冰霜萬年冰雪摧枯拉朽的在狂猛烈焰的卷掠之下傾毀消失,瞬間潺潺溶化成溫泉,緩緩流過全身。

  受損的經脈血管被這般溫暖柔和的撫摸,漸漸修復了那些細小的傷口,某些被鎖的經脈有如破冰化凍,陰寒之氣被一點底抽絲般的驅除,隨即,某處積痼細微一動,積冰碎開。

  秦長歌霍然睜眼,目光大亮。

  此刻她全身暖洋洋,舒服得恨不得現在就飛昇,當然,前提是拒絕去想剛才自己吃下的那個東西。

  哈哈一笑,秦長歌對終於出現愕然神色的白淵笑道:「終於可以請你嘗嘗我的手段了!」

  她手指一招,薄膜手套指尖裡突然飛出星稜碎點,呼嘯著打向白淵眼睛。

  白淵也對她一笑。

  道:「不,你們都來不及了。」



卷二:六國卷   第六十七章  春水

      撒手,一退。白淵突然放開了一直對秦長歌的箝制,金光一掠,瞬間飄出數丈。

      「轟!」比先前那小霹靂彈更為巨大的爆炸聲,更為濃密的黃色煙塵!

      煙霧升騰,慘呼聲起,紅色的火光和黑色的硝煙交織成濃重的煙幕,煙幕裡,密集圍攻而來的人影狂呼著栽倒,滿地七零八落的殘肢斷臂四散分飛,恐怖的砸落在驚慌四散開來的官兵臉上,頓時又一陣撕心裂肺的驚呼。

      爆炸的中心,正是秦長歌剛才站立的地方。那些被炸飛的殘肢斷臂,有沒有秦長歌、楚非歡、蕭玦的?

      任誰做下了這等事,都會回頭看一看自己造成的後果,白淵卻也頭也不回的一捲衣袖平平漂移了出去。前方,山腳,一泊水平如鏡,儷水靜謐,悠悠等候。邁過儷水,西梁再無可以阻攔他的地方。他單身上山,再於萬軍圍困高手追逼中殺出血路,一路不停直抵山腳,天下已很難有第二人能做到。

      白淵臉上浮現一抹淡淡的譏誚和笑意。

      她死了吧?這個奇特的、灑脫的、雍容裡偏生又有幾分邪氣的非凡女子,終究逃脫不了這條步步是殺著的「修羅帶」,終究過不完第十八關。

      最後一關,並不是第十八個木塊。他手中一直掌控著的,牽著腰帶的那根金線,也並不是機關的總控線。那只是根引線而已,等待著被困人萬一能夠連過十七關,在最後一關,令人避無可避的悍然引爆。

      十八個木塊,並不全是木塊,整個腰帶很多部分包括整個第十八節,都只是包著木皮,內裡滿滿裝填著火藥和威力十足的霹靂彈。火藥內部,以金屬絲栓著拉環,金屬絲猛力抽開,摩擦撞擊出的火花點燃引信,腰帶在被困人身上爆炸,無法閃躲,屍骨無存。

      最簡單,最直接,最有效的殺人方法。這才是最後的殺著——根本不給你任何反應時間的殺手。她那時尚自從金蠶噬身之危中擺脫,如何能夠來得及解下腰帶?總之,死定了。

      白淵微微昂起首,隨手一拂袖將數名士兵甩跌出去,他疏狂秀逸眉宇間有些淡淡的解脫的必然意味,眉間輕皺的弧度便如眼前儷水因風微起的漣漪。來去匆匆這一場,陰錯陽差,總算得償所願,那些有趣的人,不想殺卻不得不殺。真是無奈啊……

      「嘆氣什麼?等我死了你再嘆不遲!」

      聲音未至,一道銳風已直襲他後腦!來者語聲帶笑,聲音在偷襲之後,出手在講話之先,這風格,明明就是那個陰毒卑鄙的女人。白淵的目光,竟然亮了亮。

      不過他依舊沒有回頭,這個時候回頭是很浪費時間的,白淵立即提氣輕嘯,衣袖一捲,一把捲起兩個士兵,抓住他們腦袋砰的一撞,腦漿迸濺裡兩人哼都沒哼一聲便即斃命,白淵一手將一個士兵反手扔向追來的秦長歌,自己拖著另一具屍體直撲儷水。

      儷水無舟,所有舟船都被大軍看管,白淵除非殺進軍中搶舟——那是不可能的。要想在三大高手圍攻下憑真氣一口氣橫渡儷水,那也是不可能的。白淵卻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毫不著急,也根本沒有住那個方向去,他只是拖著屍體趕到岸邊,也不知道他到底要這屍體做什麼。

      藍影一閃,黑影一飆,楚非歡蕭玦齊齊趕到,飛魚劍和雪亮長刀,一個寒光冷銳一個怒濤似雪,罩遍白淵全身上下反有大穴。

      白淵拂袖一退,已經落入湖中淺水之處,立在淺水裡一塊稍稍露出水面的石頭上,衣袂飄飄裡揚眉笑道:「你三人居然沒事,佩服!」

      秦長歌飛鳥般翩然面來,在他身前立定,抱臂笑吟吟道:「我猜到你根本沒打算讓我活,最後一關一定是炸藥,果然不錯,可惜第十七關你不該放了金蠶,那東西好巧不巧的幫我打通了你用來鎖我經脈的陰寒氣勁,本來還需要點時間恢復的,正好陛下他們合力擊出一掌,打在我後心期門穴,將最後一點阻滯化去,功力恢復的那剎正是你抽引線時,我立即縮骨逃脫,當你腰帶爆炸時,已經炸空了。」

      白淵一直抓著那具屍體,左手按在屍體前心,頷首微笑而聽,並無憤怒失望之色,輕瞄了一眼目光沉靜的楚非歡和面有怒色的蕭玦,悠然道:「看起來幾位打算車輪戰。」

      秦長歌挑挑眉,毫不臉紅的笑道:「車輪戰是看得起你,國師大人,你應該覺得幸福才是。」

      楚非歡突然道:「世間兩大神山,碧落青瑪,碧落有千絕,青瑪卻一直頗為神秘,相傳青瑪也有世外門派存在,武功高絕,行蹤無定,不知道閣下有青瑪,可有故交?」

      白淵目光一閃,笑了笑道:「閣下何人?」

      楚非歡淡淡道:「無名小卒。」

      目光在他飛魚劍上掠過,白淵又轉目看了秦長歌和蕭玦一眼,突然抬手將手中屍體往水裡一扔,身子一仰,唰的一下向後倒飛。如蒼鷹掠過千頃水波,羽翅之尖帶起獵獵的風。

      呼的一聲,蕭玦立即涉水追了過去,長劍橫掄,掄起滿月般的光華,劍尖所向,劈起滔天巨浪,直撲白淵。白淵一腳踩上浪頭,順著巨浪飄然一滑,竟然不是滑向直撲而來的蕭玦,淡金淺碧掌力一現,直襲秦長歌。秦長歌手掌一翻,中指指環上突然生出一對尖刺,直紮白淵腕脈。

      白淵這招卻是虛招,還未到秦長歌身前,他霍然一轉,單掌拍向楚非歡,右腳踢起一塊淺灘石,風聲激烈,砸向蕭玦。楚非歡橫劍割裂掌風,蕭玦長劍一劈,巨石粉碎,三人都化解白淵攻勢,白淵卻已趁著這一刻飄然後退。他一掠便到了水中央,手一伸提起剛才他扔到水裡的屍體,那具屍體一拎出水,秦長歌倒吸一口長氣。

      道:「人舟。」

      屍體薄而透明,鼓鼓漲漲,因為吃飽了水膨脹了許多,浮在水上晃渴悠悠如小船。

      「好狠的人,」秦長歌嘖嘖搖頭,「他剛才抓著那人,用內功摧毀了他的內臟,往水裡一扔的時候,內臟碎片流出,水灌進來,人便浮起,於是他便有了現成的人舟……這個白淵!」

      四面士兵眼看著白淵順手在岸邊折了一節樹枝,微笑尊貴的踏上那猙獰人舟,樹枝一擺人便蕩了開去,還雍容的向岸上諸人招了招手,一時面面相覷,俱都面無人色。

      蕭玦手一揮,厲聲道:「放舟!朕親自去追!」

      夏侯絕早已令人放舟,卻死死阻住蕭玦,不肯令他涉險,急急道:「陛下……此人兇殘……」

      「混帳!」蕭玦一腳將他踢開,「朕也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過的!」

      他大步衝前,一伸手卻抓回了秦長歌,「你別去!」

      「陛下!」秦長歌笑吟吟,「臣也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過的!」

      怔了一怔,蕭玦忍不住一笑,突然仰頭朗聲道:「好罷!一起!生一起,死一起,殺人追敵,自然也是一起!」

      一躍而上舟頭,蕭玦道:「白淵,今日若不將你打落這儷水,朕有何面目再見我西梁軍民?」

      遠處「人舟」上,白淵笑而不語。

      秦長歌突然返身向山上看去,一路上御林軍和善督營在收拾殘局,迅速將死難士兵屍體收斂,空出山路,供解除警戒的淑媛士子下山,遠遠看見桃紅柳綠的各式車轎迤邐下山,在山道上拖曳出一道斑斕的綵線。

      隔這麼遠,看不見是誰家的轎子,秦長歌招手令夏侯絕過來,附耳對他說了幾句,夏侯絕領命,令副統領匆匆而去。秦長歌皺皺眉,本想問他為何自己不去,但想著蕭玦親身涉險,作為御前侍衛統領,他在場護駕是責無旁貸之事,當下也沒說什麼,騰身而起,三步兩步趕上前方已經盪開的船。

      此時白淵已經到了湖中心,以他的真力,劃個人舟反而比蕭玦的大舟來得快,蕭玦看得焦躁,一腳踢開侍衛船伕,自己親自操槳。秦長歌卻發現,楚非歡突然不見了。秦長歌一低頭,看見水波粼粼,舟下一道白線分水辟浪,迅捷無倫直行向前,速度竟比自己在岸上施展輕功還快上幾分,離國皇族蛟後代的說法,看來還真有幾分可信。

      此時夏侯絕帶領內廷高手的座船,和水軍船隻都已就位,將一條儷水封鎖得密不透風,下山的士子淑媛,都改從山道離開,山道離儷水尚有一段距離,中間隔著一處泥泊,生著些浮草,尋常人難以渡過,泥泊過去是一片蘆葦蕩,草木葳蕤,那裡船是過不去的,為了防止白淵從那裡逃脫,另有一隊侍衛守在岸上。

      白淵驅著那人舟,果然往那蘆葦蕩而去。此時已近湖中央,白淵真氣使足,去勢如箭,那一條白線卻如風行水上,劃開淩厲流暢的線條,轉瞬追上。隨即,那鼓脹的屍體突然癟了下去。白淵飛起,半空中淡金淺碧光芒一閃,一雙手悍然分波,大力一甩!藍影破水而起,如一條靈活的魚,隨著那一甩之勢飛過他頭頂,飛魚劍冷光一亮,直直插向白淵天靈。

      白淵懸空一個滾翻,一腳將快要沉落的屍體踢起,連水帶屍,撲頭蓋臉向楚非歡襲去。楚非歡避過,卻不防白淵的手突然穿過那屍體胸膛,攫向他心口。船上秦長歌神色方自一變,楚非歡腳一滑,水面對他竟如地面,他滑過水面,身子一倒,竟然平平貼上水面。

      這般神奇水性,白淵也不由動容,笑道:「好水性!」一轉身再次撲來,兩人鬥在一處,碧波翻湧,晶牆橫矗,水浪滔天中淡金人影和水藍人影穿梭來去,前者姿態高妙,後者身形靈動,招式精妙出手如風,著實美如畫卷。

      秦長歌和蕭玦自知水性不佳,只得命令船隻緊緊跟隨,看著兩對戰,秦長歌皺眉道:「白淵一直在向蘆葦蕩那個方向移動。」

      蕭玦冷笑道:「去又如何?不會給他靠近那裡的機會。」手一伸,蕭玦喝道:「弩來!」

      平金重鐵的「神風腰引弩」很快被兩名士兵抬上,蕭玦單手取過,九石重,需要力士用腳踩著才能拉開的強弩被蕭玦輕鬆用腰力拉開,十枚塗滿火油的火箭送上,蕭玦搭箭上弦,大喝:「著!」

      勁弩開,火箭弛,曳著深紅火焰尾羽的長箭在空中劃出驚豔的流麗的弧線,卻根本沒有射向任何人,只在纏鬥的兩人上空掠過。火箭準確的落於蘆葦蕩中,有的跌落水窪之中,大部分卻立即將那些蘆葦燃燒起來。

      蕭玦火箭連發,他臂力非凡,尋常人拉開這弓後最起碼要歇息半個時辰才能使用胳臂,他卻連發連射十分輕鬆,蘆葦蕩迅速燃起大火,劈劈啪啪的燃燒聲中,蘆葦漸漸燒盡,現出隱藏在蕩中的小船,那些火焰落入小船,將船也燒了起來。不用想也知道這般一定是白淵隱藏在這裡的退路了。白淵半空中回首,微微變色。

      船上蕭玦一聲長笑,聲遏行雲,痛快將勁弩一擺,道:「再來!」又是十箭,這回是普通鐵箭。十箭連環,緊銜而出,後面一個追上前面一個,前面下個再追上再前面一個,半空中叮鐺之聲不絕,最前面那枝箭轉眼間就到了白淵咽喉。

      白淵衣袖一拂降下三尺,可三尺之下楚非歡的飛魚劍寒光森森,突然平平直掃,蕩起一陣華麗的弧光。白淵立即斜斜飛出去,可後面九支箭突然四下一分,分襲他天靈、咽喉、心口、雙臂、雙腿、雙膝。來勢兇猛,箭尾擦撞之間迸綻出絢麗火花。天羅地網一般的群箭,水面之上無可憑藉的地形,眼看白淵註定要避無可避。

      白淵忽然身子一折,瞬間將自己柔若無骨般折成兩折,兩折之間飛箭從他身上身下呼嘯而過,而白淵的身子在箭過的剎那柔軟的展開,一彈之間呼的一聲掠過水面,直直飄向前方不遠一艘軍船。半空中他一聲清嘯,四面都起迴蕩之聲,楚非歡身形依舊如飛魚般穿越水面直追而去,卻有冷箭,倏忽而來!箭來自所有人的背後,直襲楚非歡後心。

      蕭玦秦長歌霍然回首,秦長歌大喝:「非歡小心!」掌中黑絲冷芒一閃,已經打落數枚暗箭。對方似也用連弩發射,箭勢準確狠厲,在水中的楚非歡全身都被籠罩。楚非歡突然消失在了水面,箭入水中,激起波瀾。

      秦長歌緊緊盯著水面,發現沒有紅色漾起,不禁鬆了口氣,和蕭玦齊齊回首尋找剛才出箭的人,然而身後密密麻麻都是水軍的小型舟舶和內廷侍衛的船,這麼多人,又是從背後射出,到哪裡去尋?

      蕭玦想起剛才箭是從他們背後射來的,臉色一變,將秦長歌往自己面前一拉,用自己的後背對著剛才那個方向,想了想又覺得拉著秦長歌擋在自己 面前好像也不對,又將秦長歌往自己左邊一拉,秦長歌被他拉來拉去,看他一副想不出怎麼放置才妥當的樣子,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悄悄一拍他的手道:「拉什麼拉!咱們後面那麼多侍衛擋著,射也射不到的。」

      蕭玦哦了一聲,卻不肯放開她的手,寬大黑底繡金袖子好遮擋,蕭玦緊緊攥著她手指,用自己指腹輕輕撫摸,低低道:「長歌,這幾天可把我擔心得……」

      秦長歌卻眼睛眨也不眨的注視著水面,突然驚聲道:「非歡怎麼現在還沒冒頭?」

      蕭玦一怔,這才發現自剛才楚非歡沉入水下後好像是沒探出頭,而那一方水域突然出現許多大大小小的漩渦,水泡不住咕嚕嚕的翻滾,就像有很多人在水底大戰一般。蕭玦一揮手,跟在他船上的水師副將立即帶著幾個士兵跳下水游過去。

      秦長歌和蕭玦雖然會水性,但是要想在水底打架那還是不能的,兩人只能令船駛近,一面下令前方舟舶攔截渡水而來想要搶船的白淵,一面向剛才楚非歡失去蹤影的水域靠近。

      嘩啦一聲一個濕淋淋的人頭冒了出來,卻是剛才那個水師副將,他抹了把臉上的水,大聲道:「底下有人!不止一個!臣插不進——」他話說到一半,身後突然躥出一條淡淡的黑色影子,宛如一條黑灰色的巨型鯉魚般鬼魅出現,手間幽光一閃,一把鋒利的小插子在他頸後一抹!

      血光暴射,染紅湖面!隨即彷彿有人從小下一拽,副將露出來的頭立即沉沒。

      所有人齊齊大驚!蕭玦秦長歌飛撲向船頭,看著那一方被血染紅的湖面,血色越來越紅越來越濃,而剛才那幾個士兵根本沒有冒頭,想必已經死在湖底。自己的水師副將當面被殺死,令蕭玦暴怒如狂,他抬腿就要跨過船頭。夏侯絕撲上來,死死拉住了他。他拉得住蕭玦卻沒能顧及得上秦長歌,秦長歌在看見副將沉沒蕭玦被拉住的那刻已經無聲無息掠下船舷,跳入水中。

      她是順著船舷滑下的,入水幾乎沒有聲音,在入水的那一刻,她齒間已經含了一柄小匕首。一下水,就看見前方水下,四條穿了水靠的身影正在圍攻楚非歡。只是那麼一眼,秦長歌就看出楚非歡並非不敵,只是對方戰術糾纏,且水性出奇的精熟,對楚非歡採取「黏」字詞,一沾就走,不住騷擾,卻絕不允許他前行一步,顯然是要為白淵爭取時間。

      四人身上的水靠都又塗了一層油,在水中輾轉騰挪,靈活無比,死死纏住楚非歡,秦長歌無聲遊近,四人已經發現,立即分出一個人遊向她。這幾人以為是剛才的士兵之流,出手並不在意,一對精光閃閃的分水刺毫無花哨的直直紮來。秦長歌腳一踢蹬不退反進,趁著那水的衝力,與那人分水刺迎上的剎那猛一斜身避過,衝到對方身後,兩人背向而立,那人遊魚般一滑便待轉身,秦長歌一甩手黑絲出手,勒住那人咽喉,一伸手接住口中吐出的匕首反手一劃。鮮血立時騰騰如霧,散在碧藍的湖水裡,將水下染成了一片紅色的帷幕!

      那三人駭然轉首,這才知道來了個殺神,一時猶豫著不知道是分開對敵還是合力圍攻,無論分出哪兩個對付楚非歡或秦長歌,落單的那個都一定死,三人水底目光交接,都打算不分開。秦長歌卻並不給他們合力來圍攻自己和楚非歡的機會,她來就是為了分別擊破的,手指一彈,兩粒鋼丸直直打向一個黑衣人的鼻孔,狠狠將對方鼻子堵個正著,那人鼻子被堵條件反射的立即張嘴,秦長歌撲過去,一刀從他口中插入,咽喉插出!又是一陣血色瀰漫!緊接著又是兩團血霧湧起,連死兩個同伴心慌意亂準備逃生的剩下的兩個黑衣人因為鬥志大失,瞬間被楚非歡解決。屍體沉落,秦長歌這才看見不遠處一處水藻絆著的還有兩具著黑衣的屍體,看來原先還不止這四人。

      鬆了一口氣的秦長歌,水下這一刻也覺得憋悶,雙腳一蹬欲待上浮,忽看見藍影一閃,楚非歡已經遊近來。他一伸手已經攬她在懷,隨即,一雙冰涼的唇輕輕壓上她的唇。秦長歌腦中轟然一聲,再也沒想到非歡突然有此舉動,驚愕之下胸中氣息散盡,幾欲窒息。卻突覺得暖流湧入肺腑,緩緩流經奇經八脈,胸腔窒悶感立即消失,混沌的意識一醒,立即明白非歡在渡氣,臉紅了一紅,有心想讓開,非歡卻緊緊抱住她不肯撒手。他的姿態溫柔而堅定,彷彿等待這一刻已經很久,是以再不願放手。

      碧水之中,相擁的男女,青衣藍衫緩緩糾纏在一起,彼此的黑髮在流動的水中輕輕拂動,楚非歡密密的長睫覆蓋在秦長歌臉頰之上,水流冰冷而相接的唇卻溫暖如春。

      他伸手,攥住秦長歌冰涼的手掌,用指尖在秦長歌手心輕輕寫:「我多麼害怕再次失去你。」

      秦長歌震了震。

      楚非歡繼續慢慢寫:「真的太害怕,所以原諒我,我只想有一刻擁你在懷的真實感受。」

      秦長歌身子突然軟了下去……有些最簡單的理由,從來最能撞入人的心最深處。

      是自己的錯,不聽他的勸告而致落入敵手,失去聯繫的這些天裡,對非歡,只怕又是一場五年前的噩夢重來,他必將自責自己沒有跟她去祁衡那裡,他必將恐懼五年前的悲劇重演,他又是怎生背負這日日夜夜的自責各恐懼,去不眠不休的尋找她的?

      他,他們,這許久她都在辜負,辜負到如今,從最初的冷若深水到如今的心如亂麻,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複雜思緒,她用盡自己的智慧頭腦也無法理清。

      破十八道生死關易,破心深處魔障難。秦長歌一聲嘆息溶化在彼此口唇中,溶化在靜謐湖水裡。……自己是個混蛋,一個自大無知自以為是不懂珍惜自己也不懂愛惜他人的混蛋。

      她閉起眼,反抱住了非歡。在他背上,輕輕寫:「從此以後,我會珍重。」

      楚非歡睜開眼,他的目光比這湛藍清澈的儷湖湖水還要晶瑩剔透幾分,而寫在這般清亮眸瞳裡的,有月色,星光,一江春水,萬古深情。他突然移開了自己的唇,輕輕放開她,對她很滿足的一笑,隨即將她推出水面。

      嘩啦一聲,秦長歌破水而出。

      第一眼,看見被夏侯絕死死拽住,無限焦灼扒在船邊,看見她出手目光大亮的蕭玦。第二眼,看見對面,白淵一腳蹬上一艘軍船,一揮手士兵們紛紛栽倒。

      突然紅光一閃,船艙艙門碰的一下被撞開,一道烈火般的旋風剎那捲出,手中銀光夭矯,風聲漫捲,殺氣凜冽向白淵當頭罩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2 04:36 AM

卷二:六國卷   六十八章  對飲

      那人紅衣妖豔,修長曼妙,遠看去有姿態女子和媚和男子的秀,交織成中性的妖魅。

      只是今日衣袍尤其大些,似一面紅色飛揚大旗,在深黑色舟舶之上獵獵飛舞。

      他出現得突然,殺手也極其狠毒,門未開而銀光至,依稀是上次在熾焰幫和任清珈拼鬥中,從紅燈底部抽出來的那根銀鏈,長而雪亮,人還在門邊,銀鏈已經當頭罩下。

      立足未穩的白淵一聲冷笑,淡金光芒一現又隱,攥住鏈子,瞬間銀鏈前端已經化為銀粉。

      白淵漫不經心笑著,欲待甩開已成廢物的銀鏈,銀鏈受那一甩忽然一震,中端處一個火紅物事,呼嘯而出!砰的一聲打在白淵胸口!距離極近,來勢極猛,任誰也難閃避!

      何況玉自熙衝出來極快極突然,白淵本來就沒來得及站穩。

      紅光一閃,白淵倒下!玉自熙立即無聲無息上前,火色衣袖中伸出白玉般的手掌,一掌按在白淵前心!白淵仰天噴出一口鮮血,斷線風箏般從船頭墜落,落入水中。玉自熙毫不猶豫跟著一躍入水,追逐而下不死不休。

      兩人這一戰幾在瞬息之間,鏈出,掌起,中掌,落水,只是眼簾開啟閉合之間,戰局已定,白淵已經中掌落船。

      白淵落水的地方,已經靠近岸邊,旁邊就是那個長滿浮草的泥泊,楚非歡箭似地遊了過去,還未走近就見水底波流翻湧,隱約有紅色液體一團團冒出,楚非歡沉入水底,便見玉自熙得意轉身,對他揚了揚手,手裡拖著一具屍體。

      那屍首修長,一身淡金衣袍,依稀正是白淵,只是從臉至頸,都被玉自熙霸道暗器燒得面目全非,難以辨認。

      楚非歡怔了怔——白淵死了?

      這個單身衝破萬軍殺傷無數,挾持秦長歌一路下山,險些一舉殺掉他三人的絕代強人,就這麼輕易的死了?

      雖說白淵在水中和自己大戰一場,沒有任何憑藉,單憑一口真氣長渡大湖,那麼堅持到船上那一剎定然真氣最弱,還沒緩過來,那個時候無論誰把握準了時機,都有可能將他一舉擊潰,玉自熙殺他的手段,也精準兇猛合情合理,然而楚非歡仍然有些茫然——這個自己生平以來從所未逢的絕世高手,自己追逐一路從山上戰到水下的強敵,竟然死了。

      他緩緩下沉,仔細看了那屍體幾眼,身形輪廓,確是白淵無疑。

      玉自熙打了個手勢,示意自己水性不好,得先走了,遂微笑著拽著屍體上浮,楚非歡猶自在水底思索,他向來呆在水中和呆在陸地是一個樣,遂慢慢在水底散步,忽然看見前方晶瑩光芒一閃。

      楚非歡過去,揀起那物,才發覺是一個小小晶墜,做成水晶瓶形狀,瓶中隱隱雪點如絮,望去有如天降大雪,覆蓋山河。楚非歡將那晶墜栓起,抬頭看了看,頭頂是軍舟鐵黑色的船底。他神情思索的,將晶墜揣入懷中。

      秦長歌、蕭玦、夏侯絕和水上萬軍,一直緊張的注視白淵和玉自熙落水的地方。

      當水面,「嘩啦」一聲湧起水晶牆,玉自熙容顏如新蓮盛開水上,身後拖著淡金衣袍的屍首出現時,萬軍歡聲雷動。

      蕭玦和秦長歌對視一眼,秦長歌慢慢笑了笑,自己走到船舷邊去擠頭髮裡的水。

      蕭玦跨前一步,朗聲道:「多謝靜安王滅此凶獠,揚我軍威!」

      玉自熙黑髮散在水中,浸了水的眉目越發鮮豔華美,笑吟吟道:「此臣分內之責也,不敢當陛下相謝。」

      他拖了白淵屍首回船,請示該當如何處理,蕭玦注視那屍首半晌,感概的道:「此人一代梟雄,在他國也是身居高位,身後之軀,不當侮辱,厚葬了吧。」

      隨即又道:「方才追捕白淵之時,身後有冷箭射來,水下也有埋伏,只怕這周圍還有東燕餘孽——夏侯。」

      夏侯絕上前領命,蕭玦道:「善督營今日不要撤離,好生將周圍仔細查探了,但有動靜及時回報。」

      夏侯領命而去,蕭玦微笑挽住玉自熙,道:「回艙換件衣服,等下隨朕進宮,朕隔幾日親自設宴給你慶功,並有賞賜予你。」

      玉自熙眨眨眼:「陛下,既然要慶功,為何還要隔幾日呢?臣今天正好想喝酒,便以宮中佳釀,作為給臣的賞賜吧。」

      他微笑時周圍軍士揮揮手,高聲道:「凶獠授首,諸位今日都辛苦了,等本王領了陛下恩賜回來,當攜宮釀,與諸將士同醉。」

      四下立時一片歡騰之聲,蕭玦怔了怔,隨即道:「你既有興致,自然當得」

      當下玉自熙自去艙中換衣服,此時楚非歡也已上船,和秦長歌目光相交,楚非歡極輕的搖了搖頭。

      夏侯絕有些疑感的看著秦長歌,蕭玦笑道:「那是趙太師,被賊子暗害改裝了,也難怪你不認得。」

      夏侯絕優然道:「原來陛下先前那句擄我柱國重臣是指太師,當時臣還疑感呢,此賊當真喪心病狂,其罪百死莫贖。」

      隨即命人收斂白淵屍體,搜查這一帶水域,等候回報的時辰內,秦長歌過去翻了翻白淵屍體,見自己的東西都揣在他懷裡,一一取出收好,回艙將太師面具找出戴回。

      不多時一路路軍隊都回報,沒有發現任何人蹤,蕭玦不死心,道:「再搜。」

      一直待到晚間,依然一無所獲,秦長歌和蕭玦對視一眼,又看了看斜綺船欄一直笑盈盈的在唱小曲的玉自熙,眼看著天色已暗,蕭玦只好命令迴鑾。

      當下一路上岸回程,在儷山山道下上車時,秦長歌問趕來的御前侍衛副統領:「各家淑媛們可都護送好了?」

      對方恭謹應是,秦長歌看他一眼,道:「可有異常?」

      對方搖頭,秦長歌皺眉,回首看他一眼,道:「再想想。」

      副統領偷偷抹了把汗,趕緊苦思,半晌道:「真的沒有什麼,只是靜安王府襄郡主的轎子,曾經半路停下過,郡主說轎中悶氣,要透風。」

      秦長歌欲待掀轎簾的手頓了頓,「哦?出來過?」

      「出來過,一刻工夫又回去了,屬下親眼見著郡主在下人服侍下上轎的。」

      「從頭至尾,郡主都在?」

      「都在,轎子敞著簾子,一直隱約可見郡主身影。」

      秦長歌微微沉吟,道:「郡主今日穿的是什麼顏色衣服?」

      副統領思索了下,道:「是黃衣。」

      秦長歌怔了怔,點頭道:「你辛苦了,下去吧。」

      頓了頓,她又道:「周圍方圓幾十里,以及京郊通往外城的通道,你們從現在開始,留心給我搜。」

      看著副統領領命而去,秦長歌抬首,注視前方已經燒盡的蘆葦蕩,長吁了一口氣。

      一路回城,秦長歌將蕭玦趕回宮裡,叫他專心請玉自熙吃飯,蕭玦一開始不肯,說請玉自熙她也該在場,秦長歌立即扶著腦袋嚷嚷這幾天被白淵虐待,精神不好需要補覺,蕭玦只好悻悻放手。

      包子自然黏著娘跟著回太師府,書房裡秦長歌抱著包子,仔細的看了楚非歡遞上的晶墜,皺眉道:「似是女子之物。」

      想了想又道:「非歡,咱們也不必繞彎子,現在大家都對那具屍首有懷疑,但是我剛才問了,玉自熙今天過來接妹妹,在儷水岸邊等候,半路上了船,一直在艙內休息,也沒有離開過,而他下水到你趕去,幾乎是須臾間的事,你到的時候,白淵已經成為屍體,假如死的那個不是白淵,那麼他人是被誰接應走的?能這麼長時間潛伏水下的又是什麼人?假設那是襄郡主,襄郡主又是怎麼脫身趕到水下的?假設白淵被救走,那麼他在哪裡?偌大儷湖,幾百艘水軍舟舶,我下了命令一一的搜,但是,沒有結果。」

      她順手蘸了包子正在啃的豆沙包的豆沙開始畫圖,「你看,那條船的位置,白淵落水的位置,你遇見玉自熙的位置,以你的水性,你當時離那船不遠,可以說幾乎就在到那間你就到了那裡,是不是?」

      楚非歡頷首,燈光下他容顏雪白得甚至有點透明,精緻得令人心驚,聲音也沉涼如王,「我遇見他的位置,就在白淵落水的地方,我到得很快,他沒有任何時間來做手腳。」

      「問題就在這裡,」秦長歌皺眉道:「你知道的,我一直有命凰盟屬下跟蹤玉自熙,從沒發現過他和誰往來,這次也是一樣,玉自熙是騎馬過來的,襄郡主只帶了幾個侍女,十八護衛在儷水對岸就停了下來沒動過,儷山今日封鎖得蒼蠅也不能多帶一隻,那麼能做這偷樑換柱的事,只有玉自熙本人,頂多再加個襄郡主。但這兩人,都一直出現在眾人視線裡,誰也沒有很多的時間去水裡等候接應,而且兩人分在兩地,無人傳遞資訊,是怎麼能夠配合得時辰恰到好處天衣無縫?他們是怎麼做到的?我想了一路也沒想出來……難道我真的疑心錯了。」

      楚非歡輕輕一笑,拍拍她的頭道:「想不出來就不要想,何必折騰自己的腦袋?這幾天過得不舒服吧?早點歇息。」

      秦長歌往後一仰,看向對面的方向,悠悠道:「你說……白淵會不會大隱隱於市,就在對面呢?」

      想了想又道:「不會,玉自熙瞭解我,這種把戲他不會在我面前玩,今天最無奈的就是他『親手殺敵』,萬軍所見,咱們不好動作,可惜今日去監視下山人群的是章副統領,要是夏侯絕,他心細,也許就能發現些端倪。」

      微微一嘆,秦長歌道:「凰盟已經全部出動了,阿玦也命令隱衛配合善督營全城內外搜捕,白淵這人如果沒死,我得把他堵在郢都境內,這種人,留著終究是禍患。」

      包子突然在老娘懷裡蹭了蹭,不耐煩的道:「說完沒有?說完給我撓癢癢,我今天過敏了。」

      「過什麼敏?」秦長歌怔了怔,扳起兒子臉蛋看看,發現果然下巴周圍生了一點點小水包。

      楚非歡忍不住一笑,將包子白日裡吃粉的壯舉說給秦長歌聽,秦長歌開懷一笑,道:「叫你亂蹭,那些胭脂水粉混在臉上,不過敏才怪。」

      包子抱著老娘的脖子,樂滋滋道:「幸虧你沒那壞習慣,你臉上就沒那些可怕的東西,最香了——對吧乾爹。」

      他突然回頭問楚非歡,立時兩人都怔了怔,楚非歡的臉立刻泛出微紅,秦長歌想起水底那一吻,立刻不停乾咳,訕訕道:「整天胡話!去睡覺!」

      趕走那個眼神詭秘表情無恥的小混蛋,秦長歌和楚非歡一時都不敢眼神相對,秦長歌胡亂扯過一張紙,寫了幾個字道:「非歡,勞煩你查查這個家族的下落……」

      楚非歡目光落在紙上,愕然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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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起了點風,將東安大銜貴族集聚地的各處高樓門戶下的氣死風燈,都吹得晃晃飄搖,燈影迷亂。

      遠處隱隱有夜市繁華喧囂的聲響,攜著午夜長街上脂粉香花香食物香,被風一陣陣吹向城池的各個角落,到了這高牆深院格外肅穆的門樓前,已經逐漸輕微,化為嘈嘈切切的私語,反襯得這條街分外安靜。

      秦長歌蹲在對面靜安王府石獅子頭上,在王府家丁戰戰兢兢的舉著的燈下,無聊的磕著瓜子。地上很快積了一堆瓜子皮。

      這都半夜了,玉自熙的酒還沒喝完?

      前方寬闊青石長街深處,突然出現兩點閃爍的紅燈。

      八抬大轎落地,王冠錦袍的玉自熙似笑非笑的從轎中跨出,上挑的媚惑眼角風情如春夢,染了熏然酒意的眉梢鬢角,越發風致蔓延。

      他看見秦長歌毫不意外,慢悠悠的踱過來,在秦長歌掌中抓了一把瓜子,綺著石獅子慢慢的磕,笑道:「你這瓜子不好,下次我叫人從我華州莊園帶幾盒好吃的給你,包你吃了打嘴巴也不肯丟。」

      秦長歌瞟一瞟他,道:「王爺太也小氣了,就給幾盒瓜子?」

      「那你要什麼?要我這個人麼?」玉自熙淺笑著俯低身子,臉幾乎湊到她唇邊,衣襟本就大敞的外袍因為這個動作又向下墜了墜,雪色隱隱閃現,秦長歌只要眼睛一溜,大抵就可以把這個妖豔王爺給看光了。

      秦長歌的眼睛也老實不客氣的溜了溜,將腦袋微微一低擦過那傢伙故意湊過來的唇,扒著他衣服向裡張了張,笑道:「王爺皮相是真好,可惜卻看不出裡面那顆心,到底是什麼顏色。」

      「自然和你一般顏色,」玉自熙扶住她的肩,輕笑,「那你要什麼?」

      「找你喝酒,」秦長歌拍拍身後的酒壺,「王爺的後花園,不介意借出來賞月看花吧?當然,如果藏著美人,在下也就不煞風景了。」

      「喝酒麼?」玉自熙眯眼的神情越發像一隻妖狐,「我盼著和你把酒言歡,已經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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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安王府的後花園,向來在郢都百姓腦海裡有很多想像,比如有人說裡面全是狗屎——宰相御史將軍尚書們的排洩物;有人說全是鏡子,因為自戀而美貌的靜安王每天都要對著鏡子問:全西梁誰最美?有人說是草,全是草,因為王爺太美貌,花看見王爺,全都羞死了。

      然而當秦長歌第一次跨進靜安王府的後花園時,卻沒看見以上猜想中的任何物體。

      冰雪。

      漫天漫地的冰雪。

      沒有亭臺樓閣,茂草樹木,假山岩石,沒有所有王府宅邸都會有的雕插簷精巧裝飾,沒有一切符合玉自熙精緻妖媚氣質的設計和建築。

      這裡只是一片皚皚的白,和仿造的粗擴的假山,假山做得全無秀致之風,就是一個個的土山包,而且所有地面和假山上,全都覆蓋著積雪,甚至還凝結著冰晶,在清冷的月色下,閃耀著森涼的寒光。

      秦長歌怔在那裡,一霎那間心中隆隆的滾過兩個字,「赤河。」這裡的佈局,景緻,感覺,彷彿正是極地冰圈之內的赤河。

      可是四月仲春,一年裡最明媚的季節,哪來的冰雪?

      秦長歌緩緩走近,明明那些潔白的山水並沒有散發寒意,她的心底卻突然幽幽生出微涼的愴然之感。仔細一看,才發覺那些冰晶都是水晶,那些積雪都是碎銀。一個森冷的,價值萬金的後花園。

      秦長歌立在這個人工赤河冰圈之內,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裡心思突然沉靜空靈,突然摸到了那個神秘人的萬千心思的一點。

      冰圈,果然是冰圈。

      從她重生以來,甚至,好像在她前世死亡之前,玉自熙對於冰圈就特別的在意,這彷彿是很久以來玉自熙生命中的一個讖言,他忌諱避開卻又無時無刻不將之銘記,以至於他從未對任何人開啟的後花園,竟然是一個具體而微的冰圈。

      他為什麼唸唸不忘冰圈?銘記到在自己家裡,也要一模一樣照搬一個?回身,看著倚在園門口的玉自熙,他的神情空茫遙遠,微帶哀傷,卻在她回首的那一刻瞬間收拾乾淨。

      秦長歌看著他的眼睛,試探的向園中仿造冰圈中心的那一處冰層走了一步,玉自熙果然立即道:「別去那裡,那是空的。」

      他過來牽著她的手,走到一處小山包坐下,秦長歌取出酒來,晃了晃,問:「赤河烈火釀,可敢喝?」

      玉自熙笑笑,一伸手取過秦長歌手中的兩個酒壺,扔了另一個給她,道:「經過我的手的酒,你敢不敢喝?」

      秦長歌露齒一笑,「那就看誰能毒死誰吧……花狐狸。」

      她最後三個字,說得極輕極輕。

      對面玉自熙正在撥酒壺塞子的手忽然輕輕一震,隨即若無其事的將塞子撥起,彷彿根本沒聽見她那個突如其來的稱呼,舉起酒壺對她一讓,仰頭便喝。

      秦長歌慢慢將壺就口,冰涼的酒液入,激得人渾身一顫,下腹時卻一路灼熱的燒下去,彷彿一條火線騰騰的直貫全身,又或是一蓬烈火砰的一聲在內腑深處炸開,將人眩暈而熱烈的拋上雲端。

      燃燒的灼熱裡她卻在森然的想,他為什麼裝作沒聽見?

      花狐狸……花狐狸。

      當年還不是皇后的秦長歌,和也不是靜安王的玉自熙,在一起出生入死浴血打江山的過程中,從來對對方都沒一個好稱呼。

      他稱她母蠍子,她喚他花狐狸。

      他說她一肚子壞水,手段百出毒辣無情,是個誰碰誰死的母蠍子。

      她說他男生女相陰柔奸狡,笑裡藏刀殺人如麻,男人比女人還美,男人比女人穿得還妖豔,生生的笑面花狐狸。

      那時她十六歲,他十七。

      他是秦長歌輔佐蕭玦之後,唯一一個由蕭玦自已帶來的死黨,秦長歌記得那日清晨踏過石板橋的霜,小城之外溪水邊,蕭玦突然駐馬,揚鞭指著前方,笑道:「長歌,帶你認識一個人。」

      溪水裡,陽光下,濯足的紅衣少年一回首,那一刻水波不流而陽光靜止,秋風裡吹散浮動的魅香。

      永生裡美如彩蝶蝙躚的容顏。

      他是蕭玦自小的朋友,卻連蕭玦也不知道他的來歷,只在某日踏青之時,遇見了,合契了,喜歡了,他便目光發亮將他引為知己,他懶懶散散從此也將就算他是朋友;他說要去從軍和他告別,他卻說打仗好玩自己也去混混;他以為這麼懶這麼桀騖的人遲早受不了軍規會跑掉,他卻陪著他從小兵到副將到大將直到成為他的開國重臣;他對他說自已愛上長歌,他出了會神,然後鄙視的說早就知道了,還說女人這東西,是最麻煩的東西,永遠不要遇見的好。

      他一生如流雲如烈火如飄搖不定的風,從來都不像肯拘於一地的人物,卻一直將這雲這風這火繫在了西梁皇室週遭。

      這些都是蕭玦說給秦長歌聽的,還曾開玩笑的說,是不是他也喜歡長歌,所以才甘為驅策,當時秦長歌就長聲一笑,說胡扯,玉自熙這個人,如果真喜歡誰,那是絕對不管你是上司還是朋友,絕對不客氣的動手就搶。

      不是戀人,卻是一起殺人闖天下拼出來的交情,那一聲花狐狸,普天之下除了蕭玦、自己和他,再無人知曉。

      ……

      秦長歌慢慢舉起酒壺,看著身前人波光明滅的眼眸。

      十餘年風霜血火,八千里轉戰煙塵,那些幽州、赤河、雲州、平州、定陽、德州……那些血流飄杵的戰場生涯,那些一聲聲帶著笑謔和譏諷的花狐狸,我不相信你會忘記。

      玉自熙。

      為什麼你裝沒聽見?



卷二:六國卷   第六十九章  愛慾

      後花園銀裝素裹,「積雪」皚皚,一片肅殺清冷裡,兩個只著單衣的人腳踩水晶柱,醉臥白銀堆,在最奢侈的地方喝著最不值錢的烈酒。

      「喂,王爺。」秦長歌醉醺醺一晃酒壺,敲了敲玉自熙腦袋,「你醉了嗎?」

      玉自熙手搭在額頭,懶洋洋躺在地上,「醉了。」

      秦長歌伸出雙手,在他眼前晃,「哪個是左手,哪個是右手?」

      玉自熙懶懶掀開眼皮看了看,答:「左手的旁邊是右手,右手旁邊是左手。」

      「嘿,果然醉了,」秦長歌湊近他,「你妹妹呢?」

      「她在閨房在花園月洞門過去右拐過那個鏡池,旁邊那棟小樓就是,你爬窗的時候輕點。」

      「為什麼我要爬窗?難道你不去給我開門?」

      「為什麼我要給你開門,我又不是龜公。」

      「你和她住一起?」

      「我喜歡獨睡。」

      「喜歡裸睡不?」

      「喜歡和女人一起裸睡。」

      「哪個女人?」

      「美人。」

      「他在哪裡?」

      四周氣氛突然一靜,明明沒有風,地下一些銀粉卻在無聲自舞。

      半晌,玉自熙放開搭在眼睛上的手,微微扯起一邊嘴角,定定看著秦長歌,道:「誰?」

      「得了吧,」秦長歌笑起來,將酒壺一拋。道:「咱們別玩了,我都玩膩了,你也別裝醉,我也別套話,直接點,成不?」

      玉自熙無聲笑一笑,坐起身,他頭頂一株銀樹上,永不離身的紅燈豔光流動,映得他眼波醺然欲醉,然而那點朦朧的粉色底,透出的依然是薄冰般的冷與涼。

      「他走了。」

      秦長歌冷笑著看他,「玉自熙,你可知道你在通敵叛國。」

      玉自熙莞爾,偏頭看她,「趙太師,你可知道,如果沒有證據,你就是在搆陷朝廷重臣?」

      「是嗎?」秦長歌悠悠笑,「閣下的赤甲護衛很有名。」

      「嗯?」

      「閣下赤甲護衛用的兵器,也和一般護衛不一樣,他們的刀柄上有一道彎鉤,這個設計大約是為了不讓長刀輕易脫手,我記得你的護衛們都有一個規矩,人可亡,劍不可脫手,哪怕為此斷腕,也不放棄。」

      當初上林山下,赤甲護衛金梧,就曾在楚非歡搶刀時寧可斷臂,也不願放開刀柄。

      玉自熙神色不動,道:「那又如何?」

      「玉梭湖底洞中,鬥春節那日,有人前來給白淵通風報信,當時他的影子映在地面上,身後背著的長刀的刀柄,我覺得很眼熟,儷水之上看見你,我立即想起,那是你赤甲護衛獨有的長刀。」

      秦長歌微笑托肋看著玉自熙,「這算不算證據? 」

      「算什麼?」玉自熙斜睨她一眼。「一個影子?你用一個影子來告倒我?」

      「告你?不。我沒興趣為這破事告上朝堂。」秦長歌一笑,「證實你通敵又如何?削爵?你根本不在乎這勞什子王位。下獄?什麼樣的監獄可以關住你?殺你腦袋?我還要考慮西梁軍心哪!」

      「你明白就好,」玉自熙溫柔的拍拍她的臉。「當一個人什麼都不介意的時候,他就沒有了死穴,你怎麼對付,都是白費力氣。」

      「你有死穴。」秦長歌冷笑,盯著玉自熙微微變色的臉,「只是這死穴被人搶先拿住了,輪不到我而已。」

      默然半晌,輕輕一笑,玉自熙目中有淺淺的矛盾之色,道:「我知道你想知道白淵的下落,但是,我不想告訴你,告訴你是害了你, 我現在......不想你死。」

      他將秦長歌沒喝完的酒拿過來,灌了一氣,道:「我只明白和你說,白淵不是一個人,而我也不是他最終的救星,我只是第一站,第一站你明不明白?我只管最初的那一救,至於後面,從西梁到東燕那漫長逃亡路,自有人一站站的接應安排,而且每一站互相都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下一步去哪裡,所以你要問我,我確實不知道。」

      「你只管把他送到儷山之外,郢都京郊?」秦長歌若有所思,「能在這般開羅地網中將人送出去,非等閒之輩可以為之,你沒看到你的接應人?」

      「你很貪心,」玉自熙白她一眼,「你下面是不是還要問我和白淵到底是什麼關係我在這個事件中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我到底怎麼偷樑換柱怎麼把人送出動誰和我聯絡等等?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不是很聰明的麼?自己去想吧。」

      「我現在只在想一個問題。」秦長歌甜蜜的對著他笑。「你怎麼突然肯和我說這個的?難道真是因為我送的酒比較合你意?」

      玉自熙水汪汪的瞟她一眼,笑道:「我突然看你很順眼,成不?」

      「成。」秦長歌起身,冷笑:「我看你是覺得看我的屍體比較順眼,你不會不知道,白淵是西梁大敵,我們遲早要和東燕一戰,去掉白淵就是去掉柳挽嵐最重要的臂膀,而只要他活著,以他的能力超卓,將來會增加很多變數,你放虎歸山助紂為虐,將事態複雜化,置西梁將士於越發艱難竭蹶之中,你還覺得你是在幫我?」

      「乖,你生氣起來真可愛。」玉自熙根本不生氣,只是眉開眼笑的看著她,「別和我說大道理,本王最不愛聽這個,本王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本王如果覺得,白淵回國,比你去追殺白淵相較之下對你更安全,那麼你就只有失去他的下落,任他安全回東燕。」

      他再次懶懶躺下去,玩著身邊的水晶花,「當然,你一定要去追,也由得你,人如果自己找死,那是誰也不必攔的。」

      「找死?」秦長歌斜睨他,「我身後有西梁大軍,我自身武學也不算弱,我還有武功高強的友朋,我去追白淵,會是找死?什麼人強大到視整個西梁於無物?還是靜安王你自從改穿過女裝後,膽氣就沒了?看見只毛蟲也會嚇哭,看見只蟑螂也要尖叫?」

      「隨便你怎麼激將,總之並不是你想的這般簡單,我覺得今晚我已經說得太多了,」玉自熙抓起一把銀粉,在指間飄飄揚揚的灑,媚笑道:「我的好心只限於今晚,下次就沒這好事了,當然,你覺得這不是好心,同樣不關我事。」

      他躺著不動,伸手一引,道:「好走,不送。」

      秦長歌注視他半晌,扯了扯嘴角,順手從樹上板下一根銀條,道:「我現在心疼我的酒了,這個抵我的酒錢。」抓著銀條揚長而去。

      她踢踏的腳步帶著銀霧騰騰,漫天飛揚裡宛如大雪突降,霧氣裡玉自熙緩緩睜開眼,水波般蕩漾的目光比那雪霧更飄搖朦朧幾分。

      明明沒有寒氣,他的聲音卻字字如冰珠凝結在空氣中。

    「......人在愛慾中,獨來獨往,獨生獨死,苦樂自當,無有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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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元五年五月末,潛伏在西梁的中川「潛狐」組織,因為一次暗殺綁架行動的暴露,遭受西梁官方和地下勢力的合力掃蕩,全軍覆滅,「潛狐」組織頭腦為求保命,獻上自己多年來從事間諜密探工作,暗中積攢下的中川朝局的百官檔案和衡京兵力佈防圖,六月末,西梁以中川狼子野心為由,提馬南下,逼近衡京,七月初,中川成王北堂吟上表北堂嘯,稱先鳴王殿下遺孤北堂繁尚在人世,請求歸入皇室宗室金冊,北堂嘯大怒,欲將北堂吟削爵下獄,並下令追殺「妄圖冒充皇兄遺孤之奸賊。」,不料旨意竟被諸臣聯名抗遵,認為是「亂命」。百官長跪隆德門請求大王收回成命,更有好事求名之徒接連上表,暗指北堂嘯當年奪兄所愛並鴆殺兄長的舊事,北堂嘯被氣得險些中風,回宮大發雷霆,卻被內臣梅唯一相勸,附耳說了幾句話,第二日便改了旨意,令北堂繁認祖歸宗。

      據說歸宗之時,宗廟之內,北堂嘯假惺惺撫摸北堂繁的背悲泣,要其不要偏信市井流言,孤王尋找兄長遺孤已久,如今天可憐見,你我叔侄終於團圓,北堂繁也連連叩首,神情懇切,稱多年來飄零在外,常有家國之思,對叔王更是滿心孺慕之情,如今終得回歸中川王室,滿心感激,無有他想,只願此生隨伺叔王身側,鞍前馬後執鞭墜蹬,便此心足矣!

      叔侄倆言辭懇切,表情生動,執手相看淚眼那一霎哀婉淒切,北堂嘯老淚縱橫的張開臂膀的姿態,比大戲還要好看,據說宗廟外跪侯的禮官提起袖子頻頻拭淚,為這親人久別重逢的感人一幕而涕泣不已。

      而那些父喪母死,經年流浪,忍辱隱藏,那些奪人所愛,殺兄廢妻,追殺親侄,拒不相認,彷彿從來沒發生過。

      當日北堂嘯便封北堂繁為德王,並授上元大將軍之職,北堂大王十分殷切的抓著新任德王的手道:「侄兒啊,叔叔老了,如今國事也籌措不來了,西梁大軍壓境,我中川風雨飄搖危在旦夕,想我中川小國如何能夠抵擋大國雄兵,叔叔近日急得寢不安枕,可巧你回來了,年富力強,英姿勃發,風采不遜我兄當年......真是老天有眼,叔叔便把我中川舉國上下,齊皆託付於你!」

      北堂繁幾番推辭,稱不敢當此大任,北堂大王堅持此命,並稱盛宴給大將軍接風並提前慶功,宴席上諸臣諛辭潮湧,皆稱大將軍風采非凡,定能旗開得勝馬到成功,想西梁不過區區孤軍,怎抵得我國全民作戰,兵精將勇?敵酋授首,萬軍覆火,當真只是大將軍動動手的事情,一番吹捧,新任大將軍飄飄然,當即立下軍令狀,以自己性命擔保,必將於三日之內退敵。

      當時北堂大王連聲讚好,撫著大將軍的背,稱我侄果然深有乃父之風!北堂一族得此佳兒,當真幸事?!只要你能打退西梁大軍,孤的王位,就是你的!

      據說當夜大將軍喝得醉醺醺回府後,中川王宮又開了第二次小型宴會,至於這次宴會的慶祝主題到底是什麼,那就不得而知了。

      隨即,西梁大軍壓境,要求北堂嘯親自去西梁大營對主帥就「潛狐」事件做出解釋,並獻城十二座以示賠罪,中川國小兵微,總共也就十一座城池,哪來的十二座?北堂嘯被逼得團團亂轉,再次在朝堂之上信誓旦旦:大將軍繁若能退兵,保我王國安全無虞,孤願退位以讓,北堂繁當即領了令箭,出城應戰去了。

      他出城「送死」,王宮裡已經開始商量,如果一定要割城池的話可不可以討價還價,以割幾座為最低限度,獻上多少珠寶金銀以求免禍,一群內臣為這個數字吵了大半夜,天亮的時候聽見外間喧嚷,還以為西梁大軍終究打進王城,嚇得魂飛魄喪四處找地方躲藏,結果在凳子底,桌子底,床底紛紛被士兵拉出,隨即北堂繁被眾人喜氣洋洋的接了進來,稱西梁已經退兵。

      北堂嘯哪裡肯相信,親自上城樓去看,結果發現西梁軍果然退出十里,撤開了對衡京的包圍圈。

      據說是英明的德王爺,不顧個人生死安危,單身夜闖敵營,一番滔滔高論,「感化」敵軍主將,自願退兵。

      當然,這番話除了啥也不懂的百姓,是沒有幾個人相信的,但是無論如何,兵退了,是大家眼見的事實。

      眼前危機一解,北堂嘯大鬆一口氣,對北堂繁倍加讚譽,金銀賞賜源源不斷,早先的王位承繼卻一字不提。

      他不提,卻自有人記得,第二日北堂繁便王袍加身,直上金鑾殿,「接叔叔王位也。」

      北堂嘯當時起床,赤腳奔出大殿,看見跟著北堂繁前來接任王位的大臣,足足佔了朝廷重臣的十中之九,這一驚手腳冰涼,才明白大勢已去。

      當日北堂繁就在中川臨光殿接中川王位,奉北堂嘯為太上王,遷宮嘉德殿,隨即大赦全國,減免賦稅,撤出因為西梁大軍壓境都臨時徵召的新軍,修表上書西梁皇帝,願永為治下臣屬之國,忠心不替。

      西梁朝廷回覆來複來得很快,正式承認北堂繁中川王位,並贊其「深承中川先王鳴之膜烈,龍資鳳表,堪為人主。」

      此旨傳遍中川朝廷,眾皆凜然,西梁虎視天下,雄心勃勃。有志在天下一統之心,誰都覺得中川這個小國,遲早都會被揣入西梁囊中,不想竟會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北堂鳴遺孤。在中川無根無基的北堂繁如此青眼相加。

      只有幾個重臣心中有數,立於玉階之下,斜著眼睛看寶座之上神色平靜的年輕的王,想起數月前各自在家中接到的一封神秘文書,文書上以溫柔而彪悍的語氣,一一點明瞭他們從政以來的所有利害關係私下家財、陰私把柄,並非常客氣的提醒他們,中川之主到底應該是誰,不妨把眼睛擦亮點看清楚,如果看不清楚,自然有人幫你擦,信末署名,西梁,趙。

      趙,哪個趙?重臣們掂著那信,看著自己家裡一夜之間所有能坐的凳子都插滿了刀,再對著衡京之外一直按兵不動好像在等待什麼的西梁軍營看了看,一瞬間恍然大悟。

      原來那個飄零他國的遺孤,找到了強硬絕倫的後臺啊......

      隨著北堂繁王位坐穩,眾臣俯首,西梁大軍果然開始緩緩退軍,好像來這一場,就是為了護持北堂繁從容登位一般。

      再兩個月後,秦長歌接到了返京的單紹帶來的北堂繁的親筆書信。

      將信一字字讀了,秦長歌淡淡一笑,遞給楚非歡,悵然道:「一番操持,總算塵埃落定,祁繁啊祁繁,那般高處,可曾覺得不勝寒?」

      「容兄逝去,祁兄一生,永遠有一處空寒了。」楚非歡輕輕摩挲著那信紙。「縱然身居高位,富有一國,然彩雲終散,知己難逢。」

      秦長歌微微嘆息,「是的,我終究覺得虧負了他......」

      「虧負他的是我,卻是你去幫我償還,」楚非歡長眉一揚,「本來拿下中川送給他,是最省力的事,但你不希望他被國人所罵,背負著勾引外敵這個名聲去做他的王,你的苦心,我知,祁繁自然也知。」

      「非歡,」秦長歌抬眼,語氣輕柔,「你為我付出了多少,我沒有算過,所以你也別算那麼清好嗎?我們之間,本就不必計較那許多。」

      楚非歡微微動容,注目她半晌,突然道:「長歌......」

      「嗯?」

      「如果你......」

      「報太師!」

      太師府護衛的聲音突如其來響在靜寂的夜裡,打斷了楚非歡欲待出口的詢問。

      兩人齊齊轉過目光。

      對上秦長歌有些不豫的目光,護衛有些驚慌,磕了一個頭還沒說話,他身後跌跌撞撞趕來的宮中太監已經撲跪上來,惶然磕頭道:「太太太......師......」

      「慢慢說,急什麼?」秦長歌看著他神情,心中突然一慌,皺眉問。「怎麼了?」

      「陛下被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2 05:11 AM

卷二:六國卷   第七十章  成長

      下弦月如彎鉤,勾在雕龍飛簷的皇城之巔,月下的皇宮,靜謐肅穆的矗立,將寵大的黑影,沉猛的籠罩了整個安靜的郢都。

      這寂靜卻突然被馬蹄聲踏碎,向來夜半深閉的深紅宮門次第而開,數騎如踏去躡月飛馳而來,轉眼捲過層層高闊的宮門。

      飛馬而來的,自然是秦長歌。

      她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穿著家常便鞋就上了馬,極速的奔馳中,沒來得及繫腰帶的長袍被九月初秋的寒涼夜風吹得啪啪直響,鼓蕩如一面飛揚的旗。

      兩刻鍾的路,她只用了一刻鍾便奔入龍章宮。

      龍章宮燈火稀疏,老於海紮著手在殿門口轉圈子,秦長歌不及和他打招呼,步伐如風一路直進,珠簾在她身後翻捲蕩漾出丁零噹啷的交擊聲響和閃爍的珠光。

      珠簾細碎之聲未歇,她人已經捲進後殿。

      「阿玦你沒事吧--」

      聲音戛然而止,秦長歌站定在後殿門口,瞪著那個斜倚龍榻正在好端端看奏章的俊朗男子,正滿面笑意目光閃亮的抬起頭來。

      「切!」

      秦長歌惡狠狠對裝死皇帝大拇指朝下,然後轉身,拔腿就走。

      身子突然被人拉住。

      秦長歌頭也不回,「蕭玦你無聊不無聊啊?」

      身後一聲嘆息,隨即,溫暖的懷抱猛然沉沉罩上。

      背後的男子,用一個環抱的姿勢,抱緊了秦長歌,甚至無賴的用雙手緊緊扣住她的腰,兩人都衣衫單薄,隔著本就軟滑的布料,彼此都能感受到對方衣下溫熱的肌膚,蕭玦灼熱的呼吸拂在秦長歌耳側,吹得她心底突然起了陣迴旋的風。

      恍惚間想起那年鳳儀宮斷橋雪地上,身後這人大醉後也曾這般緊緊抱住她,一聲聲的問:「你為什麼還不回來?」

      他等待了多久?五年,一千六百多個寫滿期盼的日日夜夜,二十個春夏秋冬季節輪迴,那些日子,用記憶的小刀割下去,碎成千片,每一片都仍是一個完整,都能托起一顆永遠飽滿鮮潤的深愛之心。

      秦長歌閉上眼,心底纏纏綿綿,盡是糾結至難以理清的心事。

      蕭玦抱著她,似是貪戀這般親暱的距離和踏實的感受,他的頸項往前湊了湊,一動之間,秦長歌突然隱隱嗅見一點淡淡的藥味。

      心中一驚,立即回首,秦長歌道:「你......」

      一回首,正迎上蕭玦的臉。

      唇瓣擦過他微熱的臉頰。

      如電光掠過黑色絲綢般的蒼穹,驚起顫慄。

      男子的好聞的松木香立時氤氳而來,明明是清爽明朗的氣息,不知怎的,卻如佳釀般生出了熏然的魅惑,如那內殿沉沉簾幕裡博山香爐裡五華香,一絲一縷的繞了上來。

      蕭玦的肌膚比平日微熱,動作卻比平日溫柔,溫柔裡卻有分不容拒絕的決然,他微一用力,已經將秦長歌拉倒在身後的榻上。

      錦褥鬆軟,一倒入便如陷入一個五色迷離的夢,夢境裡男子俯身而向,一聲聲喚著思念已久的名字。

      「長歌......」

      前生戎馬兩心結,今生難見花前月,刻骨相思是一把逆風燃燒的火炬,一日日反噬著迎風而奔的他,疼痛而燥熱,只期盼肌膚如雪的冰涼。

      他翻身,貼近那個夢境。

      愛如夢境,夢境裡女子的眼神,卻漸漸由先前的迷濛轉為清醒。那雙深明清亮的眼眸的黑色霧氣漸漸散去,情愛剎那如萬千空花,換得靈台寂滅。

      秦長歌的手,緩緩伸出,抵在了他胸前,阻止更進一步的探索。

      蕭玦僵了僵,苦笑了下。

      半晌道:「長歌......給我抱著睡一下,有點累......」

      秦長歌的手頓了頓,指尖緩緩一移,觸著了蕭玦前胸某處,那裡包紮得微厚,秦長歌皺眉道:「你真的受傷了?是誰?」蕭玦卻沒回答,只是一側身睡在她身側,攬緊了她。

      秦長歌也沒繼續問下去,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她的回應散在偌大的內殿空間裡,聽起來輕而遠。

      五華香沈鬱厚重的煙氣在明黃飛龍幔帳間繚繞著騰舞的弧度,錯金長窗上窗紙光影變幻,由深黑慢慢轉為淺白。

      這一夜秦長歌始終沒有閉眼,睜大眼目光炯炯,將重生兩年來的諸般種種都在心底仔細梳理了一遍。

      這一夜身邊的蕭玦居然一直睡得很安靜,呼吸聽來很平穩,秦長歌輕輕偏過頭,細細看他睡夢中依然微微皺著的眉,隱約想起當年那很多個相擁而眠的日子,蕭玦也是這般睡在她身側,他沉睡時一向安靜如同孩童,全無平日裡淩厲颯爽之氣,只是那時眉目舒展,夢中也神情愉悅,全不似現今這般,糾結深鎖的眉峰。

      他遇上了什麼事?這般鬱鬱不歡?

      秦長歌極慢極慢的伸手,輕輕點了蕭玦睡穴,然後小心的退開他死死扒住自己臂膀的手,從他懷裡溜了出去,穿上軟鞋無聲出殿。

      老於海忠心耿耿於殿外打瞌睡,自從上次趙王蕭琛圖謀暗害國母事件案發,龍章宮有太監暗中和王族勾連的事也被扯出,老於海很費了一番勁將龍章宮太監都梳理了一遍,自己更是不顧年紀老大,親自守在蕭玦身側。

      秦長歌問了問情形,老於海顫巍巍道:「陛下昨日去了安平宮,回來後就鬱鬱不樂,午後瑤妃娘娘求見,陛下原本說不見,後來又召見了,說不了幾句話,就聽見瑤妃娘娘哭聲,然後陛下命老奴娘娘出去,娘娘不肯走,拚命抓著陛下衣襟哭泣,老奴去請時,娘娘突然將老奴推開,從懷裡拿出把剪子就插了陛下一刀......是老奴不好,老奴一急就擋了,陛下不想傷著老奴,先把老奴揮開才會被刺傷的。」說完連連磕頭請罪。

      「起來吧,你忠心為主何罪之有?陛下功力深厚,這點傷無妨,你就不必自責了。」秦長歌皺眉聽了,問,「瑤妃娘娘哭泣時,說了什麼話?」

      「娘娘就反反復複說陛下狠心。」

      「狠心?」秦長歌若有所悟的重複了一句,揮手令於海下去,轉身回殿解開蕭玦穴道。坐在床邊抱膝看著他,蕭玦緩緩睜開眼,第一眼看見她,無奈的一笑,「你真狠心。」

      「你真無聊。」秦長歌微笑看他,「一點皮肉傷,偏要叫太監做出這個樣子,嚇得我。」

      「嚇到你了嗎?」蕭玦目光一亮喜不自勝,「看來你還是有點點擔心我的。」

      秦長歌一笑,蕭玦坐起身來,輕輕攬住她道:「我哪捨得你擔心?只是當時情形亂,老於海自責得要自殺我還得攔著,偏偏以你的太師身份,按照朝規我這『被刺』的事是第一個要通知你的,傳報太監不知道事情輕重,光顧著被『皇帝被刺』這事兒驚嚇了,倒帶累你慌張一場。」

      「不過。」他突然哈哈一笑,深黑眸瞳越發光芒璀璨,「後來我想起來了,卻也不想打發人去通知你沒事,我就想著,如果還能看見長歌為我著急一次,這輩子也不枉了。」

      「什麼傻話,」秦長歌掩住他嘴,「這輩子長遠著呢。何況我哪有你說得這麼漠不關心?」

      蕭玦一低頭,就勢在她掌心吻了吻,笑道:「好香好香。」、

      秦長歌輕輕一拍他的頰,佯怒,「流氓流氓!」

      她淺笑薄嗔眼波流動,神情如一朵開得正好的薔薇花香醉人,蕭玦看得有些發怔,喃喃道:「不知長歌之美者,無目也。」

      「我倒覺得你眼光不好。」秦長歌笑嗔,「為了我這根小草,卻想放棄整個花園,還差點給蜂兒蟄了,你好虧。」

      蕭玦怔一怔,苦笑道:「你知道了?老於海告訴你的?」

      「他哪有這個膽子。」秦長歌似笑非笑偏頭看他,「瑤妃說你狠心,哭成那樣,還徹底絕望的動手,說明被刺激了,按說這麼久,你冷落後宮已成習慣,不會沒事鬧成那樣,那只有你趕人家滾蛋了。」

      蕭玦一揮袖,撣塵灰的姿勢般痛快乾脆。「我很早就想遣散後宮了,自從你回來後。」

      秦長歌搖搖頭,嘆息道:「何必呢......」

      「有必要。」突然探進來的漂亮大頭自然是蕭包子的,大眼睛轉啊轉,包子笑嘻嘻道:「他要追你,當然得先把小老婆打發掉,不然我第一個不答應。」

      蕭玦長眉一揚,怒視自己那個從來都胳膊肘向外彎的臭小子,「你不答應?你不答應有用?」

      「有用,」包子一向不怕老子只怕娘,一句不讓針鋒相對,「我娘上輩子呆的那個地方,一個男人只能有一個老婆,像你這種有了很多小老婆的怪蜀黍,是根本沒有競爭力的,哪有我乾爹好?出身高貴。用情專一,還是個童男子......」

      「蕭溶!」皇帝大人再也忍無可忍,怒喝。「你從哪裡學來 這些下流話兒!」

      包子扮了個鬼臉,腿一滑,以肉球能夠達到的最快速度拔腿就溜,留下秦長歌和蕭玦面面相覷,半晌,秦長歌嘆氣懺悔,「好吧,是我的錯,我說給他聽的那些睡前故事,好像涵蓋範圍太廣了些。」

      她看看天色道:「今日早朝時辰已過。我先前讓老於海去傳旨說你欠安不朝,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府。」

      剛剛移步突然被蕭玦拉住,秦長歌回身,愕然看見蕭玦臉色竟然微微有些發紅,躲避著她的探詢的目光,半晌才期期艾艾道:「那個......長歌......那個......」

      「嗄?」

      「......你是不是嫌棄我那個......」

      秦長歌怔了怔,看著他尷尬臉色又想了想,才恍然這可憐老爹說是不睬兒子,還是對他的胡言亂語上心了,他大約是想起來自己此生還是黃花女子。他自己卻早已不是處男,怕她是因為覺得吃專虧所以才拒絕?

      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卻也實在難以開口解釋,難道說:「不,你是不是處男沒關係,反正你的童貞還是獻給我的嘛。」

      那也太寒磣我們的皇帝大人了。

      秦長歌只好摸摸鼻子向外走,當沒聽見。

      一出宮門就看見前方兩個人鬼鬼崇崇探頭探腦,秦長歌住馬,笑道:「我數三聲,你不出來你就沒收風滿樓---三!」

      咻的一聲包子神兵天降出現在她馬前。

      秦長歌微微俯身,巧笑倩兮的看著包子,「太子爺,早上好啊,您今天的書唸完了嗎?賈師傅說你學業精進,知識面越發豐富。他快教不了你了,建議給您增加老師,臣今日瞧著也覺得太子爺真的進步神速可喜可賀,現在臣就給你找師傅去。」

      說罷一揮馬鞭,輕巧繞過包子便待揚長而去,包子立即一個飛撲,諂媚媚的撲上她的馬頭。「太師......」

      秦長歌打了個寒戰,包子立即轉頭命令油條兒,「太師冷?!去!把我的紫貂大氅給拿來!」

      油條立即顛顛領命而去,秦長歌斜睨著包子的媚相,笑道:「你的大氅?我拿來做圍巾?」

      伸手一把提起肉球,往自己馬鞍上一扔,低低道:「你想做什麼,老實說吧!」

      包子立即蹭進她懷裡,呢呢喃喃道:「念了幾天書了,帶我出去散散心,聽說老爹把幽州軍和京防軍換防,將天下兵馬交給你節制,你抽調了一批精銳練軍,乾爹親自幫你練兵,你得帶我去看看。」

      「想去京郊大營?」秦長歌笑吟吟看他,「那是軍事重地,不是軍人不可以進入,你去可以,但得去做個小兵,從最底層做起,不許帶油條兒,我就同意你去」

      「咱國都監過了,還怕當個兵?」包子嗤之以鼻,「成!」

      「那好,」秦長歌拍拍兒子大頭。「先跟我去個地方。」

      「哪裡?」

      「去看看你的好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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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平宮位於城西南,原先是元獻帝的行宮,後來成為元朝囚禁犯事皇室宗親的地方,西梁建國後,蕭玦素來是個簡樸不愛鋪張的,原先元朝一切建築都只是簡單修茸便原樣使用,安平宮也是如此。

      最愛奢靡的元末帝,連個廢宮也修得頗為華麗,佔地廣闊,高牆連綿,只是因為久未修茸,宮牆根的青磚有的剝脫掉了紅漆,斑駁的磚縫裡生出長草,在九月初秋的風中飄搖,顯出了幾分繁華落盡的淒涼。

      在守宮主管太監小心的引導下,秦長歌攜著包子,踏著同樣長滿萋萋野草的磚道進入安平宮,一路景緻衰敗,雖然當初的榮華還殘留幾分氣象,但是假山是傾頹的,花朵是蔫敗的,滿地的草胡亂倒伏,池塘乾了大半,塘上觀風亭欄桿也壞了,遠遠望去如同失去牙齒的空洞的嘴。

      世事如棋,棋局中每個子都不能操控自己的落局。都只能被動接受自己的結局,如同昔日繁盛的安平宮不能阻止自己的沒落,如同盛極一時的趙王蕭琛不能挽救自己的敗局。

      英傑下場淒涼,便如紅顏無奈老去,一般令人愴然感慨,何況,如果這一幕看在那曾經情意深摯的兄弟眼中,又是會是怎樣的疼痛感受?

      秦長歌突然明白了蕭玦昨日的心情,心底升起淡淡疼痛。

      在捲起滿地亂草的風中停住腳步,秦長歌遠望著前方那一角飛簷,吩咐那太監,「你下去吧。我自己去找他。」

      太監不敢多話的退下,雖知道於規矩不合,但這兩人一是當朝太子,一是權傾天下炙手可熱的太師,誰敢阻攔?

      自進入安平宮就一直很安靜,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包子突然牽牽秦長歌衣角,嚴肅的道:「娘,問你一個問題。」

      秦長歌蹲下身,看著兒子清澈的眼睛,心底有隱隱的預感,平靜的道:「你問。」

      「我想起我的祁叔叔和容叔叔了。」包子抿著嘴,不看老娘,只看著前方枯乾的荷塘,「你告訴我,他們去了哪裡?」

      深吸一口氣,秦長歌淡淡一笑,等兒子這一問已經等了很久,原以為他早就該問的,不想這小子看似莽撞彪悍,心思卻有城府,居然一直沒問,直到今天,安平宮衰敗的淒涼景色面前。那小子被牽動情緒,終於問出了口。

      秦長歌也曾經想過很多次萬一兒子問起當怎麼回答,然而今日真正聽見這個問題,她突然決定說實話。

      「你祁叔叔回中川當王了,將來你去中川,還可以見到他,你容叔叔,去了。」

      「死了?」包子問得很平靜。

      「嗯。」

      包子扭過頭去,半晌,輕輕拔了根草,在指間繞了繞,編了個很醜的蚱蜢。

      「你看,」他將蚱蜢遞給秦長歌。「我小時候總愛在大街上找娘,找了回去祁叔叔和容叔叔再給人家賠禮把人家給送回去,我以為他們要罵我,他們都不罵,祁叔叔做他那個恐怖的糖給我吃,容叔叔就給我編蚱蜢,他編得比我還醜。」

      他對著秦長歌綻開一個夢幻般的大大笑容。道:「那糖難吃,那蚱蜢一玩就散,真可惡。」

      秦長歌定定的看著他,半晌將手一伸,輕輕道:「兒子,想哭就哭吧。」

      「哇!」

      包子猛的撲進老娘懷裡,將腦袋拚命的向她懷裡紮,聲音嗚嗚嚕嚕的傳出來,斷斷續續含糊不清。

      「......可是我再也......再也玩不到了......」

      秦長歌抱住兒子,輕輕拍著他小小的背脊,低低在他耳邊道:「溶兒,我們的一生中,永遠都在經歷離別,這是所有人都必須接受的現實,而你,你是將來的西梁甚至是天下的大帝,你所要面對的殘酷事實,會比普通人更多......我的孩子......哭吧,哭吧,但望哭完這一場,此生中你便再不懼面對任何森涼的命運......」

      「我可不可以......不要這個皇帝......去換永遠的不要......離別?」

      「這不是選擇題,人生裡有無數選擇題,唯獨生死不是。」秦長歌給兒子拭淚,「那些陪著你長大的人,那些曾經將你抱在懷中的人,那些愛過你的人,他們終有一日要離開,不過早與遲而已,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學會接受,並讓自己過得更好,幫那些未能將生命之途來得及過完的人,活出雙倍的精彩來。」

      「對不起。」她靠在不住抽泣的包子耳邊,輕輕道。「我很抱歉,我是個不合格的娘,我讓你一歲就失去母親,四歲之前靠在大街上找娘來彌補心裡的空缺,我沒能給你完滿的幸福的雙親俱在的童年,你會說話時,最先會叫的不是爹娘卻是叔叔,我沒能保護好你的等同親人的叔叔,甚至故意讓你過早的知道人生的殘酷和離別的無奈,我始終在打碎你的琉璃世界,卻不能給你提供幸福無憂的童年......溶兒,對不起。」

      包子深深埋在她懷裡,伸出小小手臂,將她努力的抱了個滿懷,抽噎道:「不......你來得很及時,你讓我找到了親娘,你給我最大的自由,你沒逼著我留在冠棠宮傻兮兮的做木頭太子,你讓太子去做掌櫃,你讓掌櫃滿地瘋跑去開分店做廣告,你讓我知道我該知道的,你讓我得到我想得到的,沒有人比你更好。」

      秦長歌吸了吸氣,抬頭望天,突然覺得自己也要嚎啕大哭了。

      此生重來,顛沛流離,艱險不斷,時時覺得疲累,時時難忍傷心,然而今日此刻,忽覺走這一遭終究一切不枉。

      她輕聲嘆息著,抱緊了懷裡小小的身體,只覺得這一刻時光靜好,卻已什麼都不必再言。

      她不願說話,卻有人不願成全這對母子寧靜交心的一刻。

      那一大一小的溫情相擁,在落魄心寒的人眼中。如此刺目。

      「真感人啊......西梁尊貴的太師大人,哦,不,尊貴的皇后,你想哭的時候,有沒有想起,你曾親手造成了多少人的生死離別,那時你怎麼沒哭?」

      那聲音極其譏誚,帶著淡淡的漠然和輕蔑。

  「你這樣的人,也會因為離別而想流淚?你,配?」



卷二:六國卷   第七十一章  軟禁

      聲音就在身後,秦長歌卻仿若未聞,只細緻的給兒子擦乾淨眼淚,才緩緩起身,回首看著身後的人。

      她的眼睛突然睜大。

      眼前的人,瘦得宛如弦月一彎,天水之碧的長袍著於他身,宛如掛著飄搖旗幟的細樹,空空蕩蕩在風裡飛舞,露出袖口和領口的肌膚都蒼白得如同一層薄膜,隱約看見肌膚下淡青色的脈絡,唯有一雙眼睛,卻如有烈火在其中不懈燃燒,灼熱執著,似想將天地間一切物事,都燒了個乾淨。

      秦長歌怔怔看著他,蕭琛,這是蕭琛?這是那個水碧櫻紅,挑燈踏歌的詩酒風流的尊貴王爺?是那個意態閒雅,清貴靈韻的皇弟蕭琛?是那個任何時候都如清泉如流水如月光如佳詞般的空靈男子?

      清泉將涸,佳詞已殘,所有的美好傳說都已逝去,只剩下迥然不同往日的怨毒的幽火,在日復一日的燃燒。

      秦長歌目光緩緩下移,仔細打量了蕭琛全身,他衣著依舊精緻乾淨,氣質清潔,但是誰知道是不是因為蕭玦昨日來過,看守他的太監剛給他換的?

      不過從蕭玦昨日只是傷心卻沒有憤怒來看,安平宮人應該不至於虐待蕭琛,畢竟這位王爺名聲和雅寬厚,是著名的賢王,很得民心愛戴。

    秦長歌譏嘲的笑了一下,這世事當真有夠不公啊,一代賢王淪落囹圄,自己這個陰毒狠辣的壞人卻春風得意,真真叫人想起來就切齒痛恨呢。

      生生把一個絕世美男,痛恨折騰成了這般形銷骨立,宛如幽魂。

      情愛和仇恨,多麼可怕的東西。

      微笑著,她抬了抬手,道:「王爺,別來無恙否?」

      「別叫我王爺,」蕭琛漠然道:「蒙你所賜,趙王這個封號已經不存在了。」

      「哦,抱歉,我忘記了,不過無論如何,你還是陛下的親弟,血緣之情,是誰也抹殺不掉的。」秦長歌牽著兒子,閒閒擦著僵立的蕭琛的肩,邁入蕭琛所倚的那個殘破的亭子,順手折了荷塘裡半殘的荷葉墊在滿是塵灰的欄桿上。

      身後,蕭琛被她那句話刺得一顫,手指痙攣的抓住欄桿,定定看了她半晌,冷笑道:「皇后,今日你是來示威的嗎?你們夫妻前後來看我,是想告訴我,你們要再次大婚了嗎?」

      他把再次那兩個字咬得很重,語氣裡滿是諷刺。

      秦長歌托著腮,抬眼瞅著蕭琛,根本不理他剛才那句話,只是緩緩道:「蕭琛,我發覺,你是最快接受我還沒死這個事實的人。」

      「那又怎樣?」

      「不怎麼樣,我只是由此確定了,」秦長歌盯著蕭琛眼睛,「事發之時,你根本沒有進入長樂宮。」

      蕭琛一震,默然不語。

      「你如果進了長樂宮,你親眼看著了某些事實,你便不可能這麼快便接受『皇后未死』這個資訊,」秦長歌步步緊逼,「蕭琛,你沒有動手,你是在為誰做替罪羊?」

      沈默。

      極度的寂靜,聽得見身後花圃裡一朵花被風吹落一片花瓣的聲音。

      良久,蕭琛極慢極慢的道:「沒有誰可以逼我做替罪羊。」

      「當然,」秦長歌接得飛快,「你自願的。」

      抬起眼,蕭琛古怪的瞅了一眼秦長歌,再次拒絕答話。

      秦長歌的神色,卻一點點的黯然下去,她抬手,拈起被風吹過來的一片落葉,慢慢在掌心碾碎了。

      聽得對面蕭琛低低道:「你這個陰毒的女人,你在擊敗我之後,猶自不忘再施暗算,太陛天牢裡,哥哥和我對飲時,那酒你玩了什麼花招?」

      秦長歌瞟著他,冷冷道:「你拒絕回答我,我為什麼要回答你?」

      「不用你回答,我知道,」蕭琛冷然道:「毒在銀針上,試酒的銀針,是你給於海的對不對?你?」他一字字道:「你、好、狠。」

      語氣怨毒。

      「謝謝誇獎,不勝榮幸。」秦長歌不為所動,連坐的姿勢都沒換過,「蕭琛,你去喝潑在地下的那酒了?是不是?你喝過,所以知道那酒根本沒毒?」

      這個問題是不用等待回答的,蕭琛的神情已經說明一切,秦長歌面色平靜,心裡卻隱隱有些微涼,想起那夜燭火飄搖的太陛天牢內,蕭玦帶著被弟弟背叛了的傷痛匆匆而去,而一片黑暗裡萬念俱灰的蕭琛爬到地下,試圖喝那「毒酒」以自盡,這一幕兄弟決絕,這一場逼到死角的斬情之計,雖說是蕭琛咎由自取,然而終究是悲涼而疼痛的。

      苦笑了一下,秦長歌站起身,覺得自己這一趟何必過來?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有些事,何必非要搞得這般清楚?揣著個明白裝糊塗,說不定人生還過得幸福些。

      雖然蕭琛什麼也沒說,但對於秦長歌來說,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都已明白。

      他那般譏誚的笑容,是想等著看自己同樣被打落塵埃的那一日吧?

      微微仰首,望著南歸的雁,秦長歌清晰而緩慢的道:「蕭琛,你我都是聰明人,你能做的,我未必做不到,別笑得太早。」

      「我有什麼好笑的?」蕭琛目光裡的幽火似可燎原,「人生修短,苦樂貧富,到頭來都是一抔黃土,縱贏得了一時,終贏不了一世,大家都好自為之吧。」

      他譏諷的笑著,伸手一引,姿態依舊有幾分當初的優雅氣度,「請,不送。」

      秦長歌深深看他一眼,本想讓他遷出安平宮的打算也懶得再提,牽著兒子走路。

      包子乖巧的跟著她,卻在擦身而過的時候突然回首道:「聽說你害過我娘?」

      蕭琛看著他,淡淡道:「太子殿下,歡迎你在將來登位時,賜我一杯鴆酒來替你娘報仇。」

      包子嗤之以鼻,「我娘的仇她自己負責,我管這事做什麼?我還沒說完,聽說你對父皇很好。」

      蕭琛神色突然晦暗下來,默然不語,半晌又冷笑了一下。

      包子道:「上一輩的恩怨,我娘說過和小輩無關,無論如何你是我叔叔,我好像從未拜見過你。」

      他微微彎腰,道:「皇叔。」

      蕭琛微微一震,看向眼前孩子的目光裡,蒼涼的意味更重了幾分,半晌喃喃道:「但望你更似你父皇,不要像你母后。」

      包子卻已轉過身去,隨著彷彿什麼都沒聽見的秦長歌離開。

      只留下一地盤旋枯黃落葉裡,殘破長亭中那個長久佇立的孤獨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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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安平宮,秦長歌直接把兒子送到了京郊大營,楚非歡對包子要來做個小兵的提議毫無異議,並立即給了包子一個下馬威,將準備黏上他膝蓋的包子給捋了下來。

      包子對此表示十分的抗議,扒著乾爹的膝蓋死活不肯放手,楚非歡很平靜的告訴他,作為一個大營中最低等的小兵,時時爬上總軍師的膝蓋是非常荒謬的,當然,如果是太子殿下爬那還是合理的,那麼,太子殿下,請你回冠棠宮,換了太子衣冠再來爬在下的膝蓋吧。

      包子只好悻悻爬下乾爹膝蓋,悲摧的發現,自己上了老娘的當,當個兵的犧牲,著實也太大了點。

      可是男人說話駟馬難追,答應了的事要想賴賬,恐怖老娘會有一萬種辦法整治他,包子無奈,只得換上大了好幾碼的最小號士兵裝束,抓了個最小號的細如筷子的長矛去站崗了。

      秦長歌和楚非歡一副理都不理的樣子把踢出大帳,轉手就對虛空處點了點頭,黑影閃了幾閃,太子爺永不離身的凰盟護衛和內廷護衛都跟了出去。

      苦頭要給他吃,安全更要保護好,這個多事之秋,秦長歌絕不敢拿兒子的安危冒險,包子現在無論在哪裡,明裡暗裡的護衛足足有一個連。

      大帳裡只留下兩人,楚非歡給秦長歌斟了杯茶,淡淡問:「陛下沒事吧。」

      「嗯。」秦長歌掉開眼,不接觸楚非歡目光,低頭專心喝茶。

      楚非歡抬眉,目光如水在她微紅的臉頰上拂過,眼神微微一痛,隨即平靜的道:「我見你昨夜未歸,也沒有信來。便知道不會有事。」

      秦長歌臉上騰騰的發起燒來,再次含糊的唔了一聲,將臉幾乎埋進了茶盞裡。

      心裡亂糟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非歡和自己同時接到蕭玦被刺的消息,非歡卻沒有跟去,他是不是已經預料到蕭玦不會有事,所以給自己留了和蕭玦單獨相處的機會?

      自己一夜未歸,非歡心裡會怎麼想?

      秦長歌的手指在茶盞外沿毫無意識的畫圈圈,想著和非歡這兩年來的種種心路歷程,非歡對她,先是拒絕,不願拖累她,然後又因為某個原因,試圖對她追求,並希冀和她歸隱山林,身體和武功復原後,按說他當可完全拋開最初的顧慮,全心追逐,然而他的神情舉動,雖然真誠依舊此心不移,卻又多了分若即若離,有時候甚至覺得他,隱隱的苦痛和矛盾?

      秦長歌這裡沉吟半晌百轉千回,楚非歡卻沉靜如舊,只道:「既然那邊沒事,這裡正好有事等你處理。」

      秦長歌愕然抬頭,問,「有新軍情?」

      「不是,」楚非歡道:「昨夜你走了後,來了個女子在大營外探頭探腦,被當做奸細抓了進來,屬下報來我去處理,那女子說是文昌公主近侍,叫綺陌。」

      秦長歌怔了怔道:「我認識,她怎麼會到這裡來找我?」

      楚非歡道:「我也很奇怪,她卻不肯和我說來此事由,只說請你去上林一趟,便走了,我本想派人進宮通知你,但是夜間宮門非軍情不能開啟,只好等你回來,你既然回了,就去一趟吧,我瞧她神情有些怪異不安的樣子,怕是確實有事。」

      秦長歌皺眉道:「前幾天蕭玦還和我說,文正廷回京做戶部尚書,有次無意中遇見文昌,很是仰慕,他問過皇姐意思,也是願意的,正商量著要給她操辦,難道文昌要大婚了,找我去做參謀?」

       哈哈一笑她道:「新娘綜合症?」

      楚非歡深深看她一眼,突然道:「陛下有無和你商量,你正式回宮的事體?」

      秦長歌被問得一怔,楚非歡看著她神情,苦澀一笑道:「那日鬥春節,放出睿懿皇后回歸的消息,是我和他商定的計畫,這一風聲傳出,皇后不回歸也得回歸,差的只是時間罷了,是不是?」

      秦長歌怔怔看著他道:「非歡,你明知,你還?」

      「沒有什麼比你的安全更重要,只要對你有利,我都會去做,至於那後果是否對我有利,我當時不會去想,事後也不會去後悔。」楚非歡淡淡道:「長歌,我一生無有他願,只願你幸福。」

      他不去看秦長歌神情,嘴角一抹笑意淡如春水漣漪,「我曾經拙於言語,什麼都不願和你說,只喜歡將心思都放在心底自己想,經歷生死那一場,那些等待的日子裡我無數次後悔,那許多話沒來得及和你說,你就去了,卻叫我到哪裡再去剖心表明?那些日子裡我一次次對自己發誓,如果還有機會,我絕不再漠然對你,我會和你分享一切,我要讓你知道,再寒冷的日子有人始終會給你溫暖關切,但是你只需要聽著就好,聽沒聽進去,應不應答,要不要,都在你自己。」

      「就如同今日這句話,我依然不要你回答,不要你擔上心事,我只想你知道。」

      楚非歡輕輕湊近秦長歌耳邊,語聲低如極遠海岸吹撩來的清風。

      「長歌,我曾多麼希望,此生能娶你為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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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多麼希望,此生能娶你為新娘。」

      「如果這輩子還能看見你為我著急一次,此生也不枉了。」

      秦長歌騎在馬上,晃晃悠悠往上林山去,突然將馬鞭狠狠在半空中一抽,似乎想要將這兩句魔咒般在腦海中盤旋不休的話給徹底抽飛。

      她四周大批護衛給她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渾身一顫,愕然望著莫名其妙發威的太師大人。

      秦長歌嘿的一聲,悻悻的將馬鞭收回,決定暫時不去想這些煩惱事兒,她的智商,從來就不是為了這些情事給準備的。

      前方上林庵在望,不遠處是江太后「榮養鳳體」的晟寧行宮,文昌喜歡上林清淨,住在這裡,也有監視江太后的意思。

      秦長歌現在的身份,不比當初的小宮女明霜,到哪裡都有幾分警嗶森嚴的意味,她私人衛隊足有三千人,個個都是千挑萬選的驍勇精壯之士,蕭玦自從她上次落入陷阱一事,現在恨不得一片樹葉落到秦長歌腦袋上,都要在三十丈外絞得粉碎,現在普天之下,要想單人獨劍接近秦長歌身側,門都沒有。

       剛到上林山腳,前方探馬部隊已經散開警戒,不多時隱隱有喧鬧之聲傳來,隱約可見人影晃動,隨即聽見兵刃交擊聲響,秦長歌挑眉——這是皇家御苑,怎麼會有雜人?居然還敢動手?

       想起楚非歡轉述的綺陌的奇怪舉動,心底隱隱有些不安,策馬上前幾步,立即有人攔住,道:「太師大人,前方有敵,請莫涉險地!」

      秦長歌只好哭笑不得的駐馬,知道這些人都是得了蕭玦命令,丟了她或者傷了她會掉腦袋,小心翼翼得恨不得用盾牌將她裹住,前方有敵沒肅清,那是絕對不敢讓她靠近的,秦長歌不想為難這些下屬,只得在原地等候,抬頭看著上林庵緊閉的山門,發現那裡似乎也有人影晃動。

      好在不多時前方喧鬧漸止,前探護衛幾騎潑風般馳來,將幾個灰衣人重重向地下一扔,那幾人都極其彪悍,從馬上扔下的力道不輕,卻一聲呻吟也沒有,秦長歌俯身瞄了一眼,立即道:「卸下巴!」

      那幾人猛的張嘴,可惜已經遲了一步,訓練有素的侍衛哢哢連聲,按秦長歌吩咐卸了下巴,從齒縫裡掏出了毒藥。

      隨即一通搜身,搜出一萬兩銀票數張,離海明珠一袋,還有進京的通關路引等物。

      那幾人悍然怒視秦長歌,咬緊牙關一副「你想從我兄弟嘴裡掏出秘密門都沒有」的悍不畏死模樣。

      秦長歌笑嘻嘻看看那幾人眉目,撇撇嘴,揚了揚頭示意。

      立時有護衛上前,合上幾人下巴,二話不說惡狠狠一通鞭子,那幾人被打得滿地亂滾,忍不住髒話粗話亂罵一通,秦長歌聽了會,道:「儀州人氏。」

      那幾人立即被雷擊的閉嘴,可惜已經遲了。

      秦長歌拂拂衣袖,悠然笑道:「問案是很麻煩的,你們憋著氣等我問,我偏不問,看,你們現在不是自己說了?儀州嘛,儀州能出得起十萬白銀和離海明珠的大戶,可不多哦。」

      她冷笑著,揚鞭一指上林庵門。

      「給我把那些在上林庵周圍鬼鬼祟祟的傢伙,一個不漏的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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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長歌在侍衛擁衛下進上林庵的時候,一路都是被擒下的灰衣人,侍衛上前敲門,敲了半天山門好久才小心的開了一線,探出個陌生婆子的臉,她沒看見後面的大部隊,只狐疑的瞅著敲門人,皺眉道:「什麼人?不知道這是御苑重地麼?出去!」

      秦長歌在後面眉毛一挑,終於明白綺陌為何會去找自己,看樣子文昌被軟禁了,大約對方也阻擋了去皇宮的路,所以綺陌找了機會去大營找自己,秦長歌的身份一直沒有瞞過文昌,綺陌作為文昌心腹,自然知道趙太師就是原先的明霜。

      原先留給文昌的外廷侍衛,現在大約也被困住了吧?

      文昌好端端的為什麼被軟禁,連消息都送不出去,秦長歌現在還不得而知,當覺得多少怕和那晟寧行宮的老女人有點關係,秦長歌微微露出冷笑——江太后,你又要出什麼夭蛾子?

      那婆子還在絮絮叨叨的趕人,秦長歌上前,撥開侍衛,對著那婆子慢條斯理打量一番,道:「你是誰?面生啊。」

      「我是文昌公主的侍應嬤嬤,」那婆子見她氣度威勢,倒也不敢放肆,只是仍然死死把住門,粗聲粗氣道:「公主不見外客,諸位請回吧!」

       「還是我請你,請你回嬤嬤家吧!」秦長歌對她露齒一笑,啪的一腳踢出去,將那婆子砰一聲踢出丈外,直直滑了老遠,跌在二門階前哎喲呻喚著直不起腰。

      黑色庵門撞擊在牆壁上發出巨大聲響,庵裡立即湧出一堆男男女女,大多面孔陌生,秦長歌看也不看長驅直入,頭也不回吩咐:「我點出來的人,你們不要動,其餘人,都綁了!」

      順手將自己眼熟的,那些神情委屈驚惶的原先文昌的忠心侍女嬤嬤都點出來,其餘人立即被如狼似虎的侍衛一齊綁翻,秦長歌看看四周,問:「公主和綺陌呢?」

      有個嬤嬤立即一撇嘴,答:「那騷蹄子怕在和誰明鋪暗蓋被翻紅浪呢,可憐公主被關在地下黑屋子裡......」

      「什麼地下黑屋子?」秦長歌霍然轉身,「誰關的?」

      嬤嬤立即閉了嘴,膽怯的看了看那些捆在一邊的人,囁嚅著不敢言語,秦長歌注視著她,森然道:「我是西梁太師趙莫言,奉聖命前來解救公主,你若耽誤了事體,我先拿你是問!」

      嬤嬤嚇得撲通一跪,連連磕頭,秦長歌揮手命人都出去,俯身問:「黑屋子在哪裡?公主可好?」

      「公主被關了有幾天,不過聽說還活著,黑屋子在哪裡老奴還不知道,原先幾個侍女跟隨公主的都死了,老奴不敢探問,不過外間綁著的那個嬤嬤是他們的人,他們應該知道。」

      「他們是誰?」

      嬤嬤伏首於地,顫聲道:「奴才不清楚,只是……」

       「嗯?」

      「奴才隱約聽說,公主是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有人想殺她滅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2 05:36 AM

卷二:六國卷   第七十二章  舊情

     「滅口?」秦長歌眯起眼睛,看了看那嬤嬤,知道也問不出什麼別的,揮揮手命她下去,想著先前她說綺陌的那句話,微微挑眉,綺陌做什麼了?這婆子說得這般難聽?

      正想著,門外有護衛通稟的聲音,說抓到一對白日宣淫的男女。

      秦長歌嗯了一聲,回身便看見一對衣衫不整的男女被摜在階下,男子是個胖大漢子,一身黑肉十分精壯,女子掩面哭泣,桃紅鴛鴦肚兜遮掩不住香肩玉肌,看輪廓正是綺陌。

      秦長歌皺皺眉,抬手喚自己的侍衛頭領過來,道:「拿我的手令,去人到善督營 ,通知章將軍帶五千軍到晟寧行宮,就說聽聞有賊子將對太后圖謀不軌,前去護駕;另去一撥人道龍章宮,將此事報知陛下,其餘人轉過身去。」

       眾人依命行事,秦長歌又對暗中做了個手勢,隱身護衛的凰盟屬下接令而去,秦長歌下階,將自己的披風披在綺陌身上,看著女子身上斑斑點點淤青血痕,目光一軟,輕輕道:「委屈你了,綺陌。」

       綺陌震驚抬頭,原以為自己這般模樣被捉了來,一番羞辱必不可免,不想太師什麼話也不用自己解釋,直接溫言撫慰,一時想起這段日子為了保全營救公主,不得已委身事敵,受盡不明真相的嬤嬤的侮辱,那些朝夕相伴的人還不如一個不甚熟悉的貴人來得體貼心意,不由悲從中來,淚下如雨。

      秦長歌拍拍她肩,道:「你是忠僕,這段日子已經熬過去了,將來總有你的好日子,公主在哪裡?」

      綺陌擦乾眼淚,道:「奴婢知道,奴婢領太師去。」

      經過那被捆綁的大胖漢子身邊,綺陌忍不住停步,含淚狠狠咬唇,秦長歌袖手在她身後,淡淡道:「此人由你處置,只需留活口給我問話就成。」

      「啊!!!」

      血光暴濺,綺陌惡狠狠一腳將漢子的襠下踹爆了。

      漢子滿地亂滾的哀嚎,秦長歌看也不看,隨綺陌匆匆而去。

      經過廚房後面有一間不甚顯眼的雜物房,綺陌小心的搬開雜物房上的柴禾堆,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洞口,秦長歌皺眉道:「我很少來後院,以前居然沒有注意這裡還有個暗室。」

       綺陌道:「上林庵雖是皇庵,多少年來並沒有皇室人員在此清修,但是年年都選宮女剃度了進庵,這些假尼姑天高皇帝遠,又耐不得清規戒律,便和外邊的人有了些風流事兒,這個地窖大抵就是當時挖出來的。」

      說話間兩人已經下去,有侍衛跟下,因為地窖太小,只能下來幾個人,地窖一路挖得粗糙不平,轉轉折折,上面的光根本射不到地窖底處,地窖裡隱約還殘留著一些難聞的醃菜味道,再加上空氣不流通,黑暗中滿是渾濁腌臢的氣息,令人聞之慾嘔。

      綺陌輕輕喚,「公主?公主?」

      沒有人回答。

      綺陌要點燃手中油燈,秦長歌一攔,問:「公主在這裡幾天了?」

      綺陌答:「三四天了。」

      「先別點燈,免得刺傷她眼睛。」秦長歌目力自然比綺陌好,直接向牆角一堆爛棉絮走去,一邊問,「你沒能下來過?」

      「誰都沒能下來過,」綺陌小心的摸索,「連我一開始都不知道公主在這裡,只知道她突然不見了,然後我們就被看守起來,多了許多陌生人,後來我沒辦法才……」

      她再次泫然欲泣,秦長歌拍拍她以示安慰,有侍衛想上前,秦長歌一攔,她怕久困黑暗中的人因為神智迷亂,會有衣衫不整的情形,文昌貴為長公主,無論如何要避諱,遂親自上前,手中灌注了真力,掀開了那團一動不動的爛棉絮。

      一雙驚惶的眸子霍然抬起,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那眸子光亮得有些不正常,隨著棉絮的拉開,蜷縮成一團的人體更快的向棉絮深處鑽去,將自己裹成了厚厚的一大團。

      秦長歌目中閃過一絲怒色。

      養尊處優的文昌,多年來金尊玉貴,何曾受過什麼苦楚?這些人竟想將她困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窖深處,活活嚇死餓死!

      秦長歌嘆息著,低低喚:「文昌?文昌?」伸手去扳那團人影的肩頭。

      手勢將扳未扳。

      驚變乍起!

      寒光暴射,明彩燦爛,宛如漫天雲霞一瞬間照亮混沌天地,棉絮裡剎那間突然迸射出千萬道天矯霓虹,呼嘯著籠罩了秦長歌全身!

      秦長歌的手,還在棉絮一角。

      驚呼聲裡身後侍衛大力撲上。

      刷一聲棉絮被她大力一扯一抖,如鐵板豎起,那華光啪啪的打在棉絮之上,發出沉悶撲撲聲響,穿裂薄絮,直射其後之人。

      秦長歌卻已抓著綺陌離開了原地。

      幾聲悶哼,兩個躲避不及的護衛砰嗵倒地,渾身射出無數個透明窟窿,汩汩的冒出鮮血。

      好強勁的暗器!

      秦長歌冷笑一聲,黑絲無聲無息飛出指間,刷的纏上那個欲待逃竄的黑影的脖子。

      手臂一振,直接將那人如巨鎚一般掄了出去,砰的撞上了地窖的牆壁,轟然一聲土牆碎裂,原來只是薄薄的一層,滿地灰土和瀰漫黃煙間,土牆夾層後一人緩緩抬起頭來。

      文昌。

      綺陌驚魂未定的奔過去,大叫,「公主!」

      秦長歌黑絲一收,將那人飛快牽回,順手點了那人穴道,反手拋給身後侍衛,道:「帶出去!別讓他死掉!好好審問!」

      話音未落聽得上方洞口有喧譁之聲,似乎有人在阻攔什麼,隨即一聲悶響,一條黑影飛快的奔了過來,人還未到便一聲急喚:「皇姐!」

      秦長歌挑挑眉,蕭玦來得好快。

      身側掠過一陣風,蕭玦已經衝過來,一步上前攬緊了塵灰滿身不住顫抖,幾日間已經瘦了一層的文昌,低聲道:「姐姐,姐姐,沒事,沒事了……」

      文昌緩緩抬起無神的眼睛,從輪廓和氣息中感覺到是蕭玦,渾身一陣大顫,驀地緊緊抱住蕭玦,嚎啕大哭。

      「阿玦……她要殺你……她要裝病詐你去請安然後殺你,我聽見了。」

      她的手指緊緊扣在蕭玦臂上,指上青筋畢露,傾瀉的眼淚很快濕透了蕭玦黑金飛龍袍襟,她似用盡全身力氣,想將這些日子裡的驚惶害怕恐懼委屈都拚命宣洩乾淨。

      蕭玦微紅了眼眶,輕輕拍著姐姐的背脊,眼底卻有怒火和殺機熊熊燃起。

      秦長歌不去打擾那相擁的姐弟,只將目光投向上林庵西北的晟寧行宮方向,露出一絲森然的笑意。

      乾元五年九月十一,陰雨之夜。

      秋夜的雨無聲清冷的一層層塗抹著大地,位居上林山西北的晟寧行宮的宮牆和御道在雨水浸潤下都泛出蒼青色的微光,圍繞在晟寧行宮一週栽種的柏樹被帶雨的風吹打啪啪作響,那單調的聲音,反為這寂靜的夜增添了幾分淒清。

      雨中,黑暗之處,靜靜佇立著五千善督營軍士,那麼多人風吹雨淋,卻連聲咳嗽聲都不聞,遠遠看去彷彿一排石翁仲。

      兩盞紅燈籠在雨幕中飄搖而來,持燈者是兩個小宮女,後面跟著晟寧宮總管太監,時已近亥時,他是去檢查宮中各處的門戶的。

      老太監的目光在宮外那數千鐵甲梭巡一圈,目中微微露出憂色,他抬頭看看天色,一點微光都沒有的雨夜,令人越發心生壓抑。

      風雨欲來啊……

      這些兵,黃昏時過來,到現在不說話也不動,只將晟寧行宮包圍得死死,還不許他們去通報太后,老太監這種在宮裡打滾了多年裡的老人兒,哪裡不知道其中厲害?別說不敢通報,還得約束所有宮女太監,謹言慎行,生怕招惹了一點事兒便惹來殺身之禍。

      只是……通報不通報,太后都會知道……這裡上上下下都是女人,有人出不來,有人進不去。今晚註定不會善罷甘休的,瑤妃娘娘和淑妃娘娘都在呢,現在出不去,急得熱鍋螞蟻似地。

      老太監嘆息著,正準備轉身。

      前方突然起了騷動。

      急速的馬蹄聲和車輪聲快速傳來,隱隱出現大片隊伍,最前面三十六金甲騎士如三十六道金色旋風飛馳而至。

      老太監睜大眼睛——陛下駕臨!

      自從太后在此榮養,陛下從未來過,如今冒雨憊夜而至,總不會是心血來潮?

      聽慣了皇族波譎雲詭腥風血雨秘史的老太監嚇得手一軟,燈籠落地破碎,迅速燃起小小的火頭,在淒冷雨夜裡,生出一些詭異的熱烈。

      轟然一聲,宮門開啟,幾乎沒有容許任何有任何反應,三十六金甲護衛風似的捲進來,左右一站,隨後是御林軍,將宮院宮道站得滿滿,隨即,長身玉立的西梁皇帝,快步匆匆邁步而進。

      他身後跟著清瘦雍容的黃衣少年,姿態散漫神情瀟灑,眉目轉動間卻有睥睨之氣,他溫和的目色如明月一般一轉,老太監便覺得自己的全身上下連內心想法都被他看盡。

      老太監膝蓋一軟,跪伏在階邊喃喃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蕭玦和秦長歌也根本沒有多看一眼,他們匆匆行過晟寧行宮的長廊,在宮人的俯身請安聲中快速行進,蕭玦步伐如此快速,掠動長廊側草地細密的絨草,那草俯伏於他黑底鎦金邊飛金龍的錦袍下,如同這江山這天下萬民百官俯伏於他腳下。

      他用最快速度進入內殿,人還在廊外,一聲「兒臣給太后請安」剛剛說完不等人回答,便已冷然推開殿門。

      殿內,三個女人同時抬頭,兩個驚惶,一個平靜。

      蕭玦立於殿門前,目光緩緩從三人臉上掃過,先前勃發的怒氣突然沉潛下來,淡淡道:「母后這裡,今日倒是熱鬧。」

      他不待江太后回答,直接推門而進,理也不理上前怯聲請安的瑤妃淑妃,秦長歌跟隨其後,江太后突然道:「皇帝,你越發沒有規矩了,這個外臣,居然也帶進後宮內殿?」

      蕭玦漠然道:「回母后,這是趙太師,現在領侍衛內大臣,按西梁律法,但凡後宮涉及謀逆案由,內侍衛大臣有權領皇命出入宮禁參與審理,不知道這個解釋母后可滿意?」

      「謀逆?」江太后平靜的聲音也有了絲破碎,地下那兩個女人也駭然抬頭,驚異的看著江太后,瑤妃還不明所以,淑妃臉色已經一片死白。

      蕭玦冷笑著,大馬金刀的往江太后對面一坐,一言不發。

      江太后吸口氣,雙手平平擱於膝上,抬頭直視蕭玦,慢聲道:「皇帝,我江家一直都在你掌心任你播弄,你想要廢后就廢后,想要弒母便弒母,你將江家趕盡殺絕,你將后妃親族都削權,你當初專寵那狐媚子,如今遍朝野都是你荒淫斷袖之聲,這都由你,何須扯出這麼個驚世駭俗的謀逆由頭,來整治你的母后?」

      「母后,」蕭玦將這兩個字咬得很重,他身子微傾的看著江太后,目光華光厲烈,似想將眼前這個雍容的女人看透一般,用力的看著她。

      「既然您今夜想痛痛快快說話,朕也陪著您把話說個明白乾淨,說不準這也是咱們最後一次這般對談了——朕倒覺得朕對江家,對您,一直仁至義盡,奈何您苦苦相逼,與其說朕要弒母,倒不如說您一直想弒子,那隻金弩是怎麼回事?文昌是怎麼回事?文昌聽到了您的秘密,您不敢殺文昌怕因此驚動了朕,就想活活困死嚇死她!您昨夜令人通報鳳體欠安到龍章宮,若不是朕忙於國事,於海沒敢打擾沒有稟告朕,朕知道了前來看您,今日怕已經就是屍體一具了吧?母后,朕若駕崩,您打算立誰為帝呢?想來您一定不會垂顧你那六歲的皇孫的,那大抵您要垂簾?效仿前元高太后?」

      蕭玦每句話都自齒縫蹦出,字字森冷,句句誅心,跪在地下的瑤妃臉色越聽越白,最後身子一晃暈了過去,淑妃勉強撐住自己,伏在地下瑟瑟發抖。

      江太后卻冷然一拂袖,寒聲道:「皇帝,你貴為天下之主,須知不可輕言輕縱,你說哀家謀逆刺駕,證據呢?」

      蕭玦倒被她問得一怔,他懷著一腔鬱憤之氣,懷著為姐姐討公道的心匆匆而來,一時哪裡想到蒐集證據。

      秦長歌不急不忙上前一步,從袖囊裡掏出一袋離海明珠,微笑著捧在手心。

      淑妃的臉色立即變了。

      「這袋明珠,不知淑妃娘娘可認得?」秦長歌蹲下身,將那華光閃耀的珠子一顆顆倒在淑妃面前,笑得溫柔。

      「本宮……本宮怎麼會認得什麼明珠……」淑妃掉開眼睛,慌亂得不敢看那滴溜溜滾動的珠子,她對上江太后目中厲色,眼底慌亂的光芒漸漸收斂,沉了沉氣道:「不過是一袋普通明珠,你叫本宮認?你這是對本宮的態度?」

      「哦?那麼是微臣失禮。」秦長歌微笑如故,淑妃見她道歉,膽氣立壯,厲聲道:「既知失禮,還不——」目光一轉身看見蕭玦惡狠狠的看過來,說了一半的話頓時被嚇得吞回了肚子裡。

      「娘娘不認得,微臣認得,」秦長歌笑意裡沒有一絲溫暖,「這明珠成色極好,只有靠近海岸的儀州才有,因為從離海運過來的明珠,除了貢品外,會最先在儀州售賣,而這般顆顆拇指渾圓的珠子,非豪族大戶不能得,何況,這袋子,」她晃晃手中錦袋,「這袋子翻過來,裡面的內襯是一種滑錦,也只有儀州才有這種布料……淑妃娘娘,我記得您就是儀州人氏?」

      淑妃臉色死灰,半晌吃吃道:「這種東西儀州多得是,你不能因為本宮是儀州人,便栽此滔天罪名於本宮!」

      「夠了!」蕭玦一聲怒喝,淑妃渾身一顫,再不敢開口。

      秦長歌嘴角扯起一抹冷笑,輕輕道:「淑妃娘娘,不用急,關於證據,只要我想問,都能問得出,您知道不?令尊一族在郢都的府邸,先前便已經被包圍,你們那麼大的家族,總會有一兩個人嘴不緊的,放心。」

      她直起身,冷然道:「不得不佩服諸位封鎖好消息,若不是你們派去看守文昌的人不妥當,沉溺女色,使公主貼身宮女用自己身子換來出外的機會,通知了我,只怕陛下今日便被晟寧行宮周圍潛藏著的太尉大人手下暗殺了吧?」

      她一步跨出內殿,對著殿外靜靜等候著的善督營總管,做了個單手一劈的姿勢!

      齊整的腳步聲立即響起,隨即殿頂廊下花園橋下,所有可以藏人的地方都起了廝殺之聲!

      到處都有喊殺聲,到處都燃起火光,殿頂上逃與追的人群踩破屋瓦的碎裂之聲不斷傳來,衣袂帶風聲和兵器交擊聲交織如網,罩下秋雨連綿的晟寧行宮。

      那些響在頭頂的剉然撞擊聲和人體跌落聲裡,燃著溫暖炭火的華貴內殿內五個人卻靜寂無聲。

      都在沈默著對抗,沈默著聆聽兩方勢力的碰撞,一方潛伏已久,一方蓄勢而來,你死我活,沒有容讓。

      良久,喊殺聲漸漸寂滅,風裡隱約飄搖而來呻吟聲,遠遠聽來有些瘮人,善督營統領踩著積成窪的雨水大步而來,濺起紛飛的水花和血花,大聲報告,「陛下,謀逆兇徒已平,計兩千人,死三百一十七,傷八百二十,餘者全部就擒!」

      沉寂的空氣越發寂靜如死。

      良久,座上,江太后卻突然一聲嘆息,閉上雙目。

      淑妃卻突然一聲哀嚎,大力一撲,狂撲上端坐不動一直冷笑的蕭玦膝蓋。

      「陛下!饒我!一日夫妻百日恩!妾身是您這三年唯一臨幸過的宮妃,您是愛我的!」



卷二:六國卷   第七十三章  糾纏

      「臨幸!」

      一句話如炸雷,炸得蕭玦刷地站起身來,直直將扒著他膝蓋的淑妃撞翻在地。

      「臨幸?」他驚得連聲音都有些變調,「淑妃!你瘋了!你想朕饒你性命也不當用這種蠢法子!御前胡言,朕立刻可以賜你死罪!」

      淑妃揚起臉,梨花帶雨的精緻妝容看來著實楚楚可憐,只是這份哀婉此刻實在難以打動帝王心,蕭玦瞪著她的目光,直欲吃人。

      人到了絕境也沒什麼太多顧忌,淑妃危難之際早已將當初的警告拋之雲外,她哭泣著膝行幾步,抱住蕭玦雙腿,「陛下……陛下……當初……」

      「淑妃!」一直閉止不語的江太后突然出聲,聲音清冷如玉珠相撞,帶著隱隱的寒意,「你急昏了!胡言亂語什麼!」

      一直負手而聽的秦長歌突然閒閒拂了拂衣袖,淡淡道:「據說險急之境出真言,微臣倒想聽聽淑妃娘娘的肺腑之言。」

      蕭玦立即轉首盯著她,目光裡滿是焦灼,若不是顧忌著江太后和張淑妃在場,只怕就要奔上來言明心跡,秦長歌對他笑了笑,完全是一種臣下對帝王的恭謹笑容。

      蕭玦心沉了沉,目光下移到張淑妃哭得不成模樣的臉,恨不得一個兜心腳踢死她算完,然而現在越是這般長歌越會起疑,無奈之下冷笑道:「當初什麼?朕愛不愛你,朕有沒有臨幸過你朕自己不知道?你想找死,朕自然成全你,來人——」

      「陛下!」張淑妃突然不哭了,昂起臉,緊緊盯著蕭玦,清清楚楚道:「今夜之事,陛下要臣妾死,要臣妾一家滿門抄斬,那都是陛下一句話的事,臣妾再蠢,也不會蠢到在這個時辰撒謊,臣妾何敢於重罪之上,再領一份欺君之罪?陛下臨幸臣妾是在五年前,天璧三年二月初九,皇后頭七之日……」

      「你放屁!!!」狂怒之下蕭玦連粗口都爆了出來,啪的一聲他手中的扶手已經徹底斷裂粉碎,木屑紛紛揚揚落了淑妃一頭,淑妃被刺得眼淚長流不住咳嗽,卻顯然已經豁出去了,停也不停的繼續道:「當日陛下突然闖進臣妾的明央宮,陛下口口聲聲喚臣妾『卿卿』,還說臣妾比……比她好……」

      蕭玦滿面通紅渾身發抖立於當地,憤怒得幾乎難以言語,手指痙攣著張了又收收了又張,每一張開必有東西被他外溢的真氣逼得粉碎,不住激射在淑妃身上,淑妃狼狽的滾來滾去躲避,口中卻一直未停。

      她素來是個精明的女子,早已直覺自己出口那一句話後,陛下和趙太師之間情形怪異,今夜本就已是死局,不如破釜沉舟拚死而言,保不準還能換得一線生機,是以雖然對蕭玦的衝天怒氣害怕得神魂俱喪,仍然堅持著一句句說下去。

      蕭玦卻已忍無可忍七竅生煙,再給這個瘋女子胡言亂語,長歌誤會了怎麼辦?兩載艱辛追逐路,好容易換得她芳心微有鬆動,若是被這女人一句話給撬翻掉,他會活活氣死!

      狂怒的一揮手,蕭玦不能自控的真氣豁啷啷郎將身邊博古架上一個巨大的青玉瓶碰得粉碎,刺耳的碎裂聲裡他大喝:「來人!拖出去——」

      如狼似虎的侍衛早已等候在階下,聞聲衝入,也不敢看殿中諸人神情,抓住淑妃就往外拖!

      淑妃死死扒住地下金磚,不顧雙手保養精緻的指甲通通折斷,揚頭大喊:「陛下說臣妾哪裡都好!」

      「拉出去!!!!」

      「臣妾記得!陛下龍體之上,左下腹處,有豆大紅痣一點!」

      死般的寂靜。

      一瞬間滿殿泥塑木雕。

      剛才亂成鍋沸粥的內殿突然沉靜得連滴淚水掉落地毯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江太后僵坐在寶座上,侍衛架著淑妃的胳膊呆怔在當地,蕭玦抓著一塊青玉碎片呆立當地,半晌,握得緊緊的指縫間,慢慢滲出鮮血來。

      一滴滴,滴落在滿地青色的玉光之上。

      最鎮定的大約只有秦長歌,她突然笑了笑。

      只是那笑容怎麼看,都好像有點蒼白。

      她微笑著,突然對蕭玦躬了躬腰,平靜的道:「陛下,這已經不是宮闈謀逆案,非臣下之人可以與聞,微臣請求告退迴避。」

      說完也不待蕭玦回答便直起身,目光在緊緊盯著她的淑妃身上一轉,對著蕭玦扯了扯嘴角,步伐輕捷的轉身。

      袖子突然被人拉住。

      秦長歌睫毛微垂,瞥過緊緊抓住自己衣袖的那隻手,手上黑曜石浮雕金色飛龍,氣勢尊貴狂放,手的主人卻似有些緊張般,指端都因用力過度顯出蒼白之色。

      他掌心的鮮血本已止住,這般激動用力再次迸裂,鮮血很快濡濕了她的衣袖,濕濕涼涼,似是此刻心情。

      緩緩抬眼,直直對上那雙深黑眼眸。

      那是什麼?怒海、巨浪、狂濤……重重疊疊翻翻捲卷都是起伏的浪,捲著不解、迷惑、委屈、傷心、憤怒、疑問……甚至還有哀懇,一層層飛湧而來,一層蓋過一層,一層高於一層,一層比一層更激烈更洶湧,直欲將她淹沒。

      ……

      那是什麼?她的眼底,煙雲、飛霧、迷林……隱隱約約來來去去都是飄蕩的霧氣,隱著思緒隱著悲歡隱著心意隱著神情,如迷宮之牆隔於當面,一堵又一堵永無止境,他跌在這樣的眼眸裡,彷彿無意錯入迷蹤,走進蓬萊,隱隱聽見遠處梵音輕唱,重重煙樹深處不見去路和來路,明知道想要尋找的人或事就在前方,但卻雲深不知處。

      蕭玦恍恍惚惚的想起,兩年前翠微宮初遇明霜,她的眼底,隱約也有這般神情,只是現在看來,竟比那時更遙遠。

      自己失去她了是嗎?

      只因為一個瘋女子讓人無法辯駁的指正,她便要不相信我了是嗎?

      蕭玦的指縫間鮮血流得更急。

      秦長歌調開目光,深吸一口氣,輕輕扳開了他的手。

      不,不是不相信你,只是這一刻我亦心亂如麻,只欲逃開這一霎的糾纏。

      重生一路,風刀霜劍嚴相逼,我以為我走過了很多血火,下一步將是光明與爛漫,然而我突然嗅見命運的嚴酷的氣味,黑暗中有些鐵青的輪廓在悄然顯現。

      那令我,不安。

      秦長歌這一拂,已經帶上了真力。

      猝不及防心緒激動的蕭玦竟被她拂得一個踉蹌。

      他扶住身後沉香木椅,一扶一個血手印,卻根本沒有任何知覺般只是抬頭看住秦長歌,目光中滿是不解和傷痛。

      秦長歌卻已調開目光,勿勿步出。

      她飛速下階的背影越行越遠,滿地跪伏的侍衛只覺得一片黃色浮雲在眼前一掠,轉眼間她已走出宮門。

      蕭玦怔立當地,看著她背影毫不留戀的消失在晟寧宮門處,只覺得心中一空並一痛,有什麼砰然一撞,激得他似欲嘔出血來。

      身後有人怯怯問:「陛下……」

      蕭玦霍然轉身,目光隼厲如鷹,閃電般劈向淑妃。

      淑妃捂著胸口,癱軟在地,終於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蕭玦狠狠盯著她,目光如果可以殺人,淑妃早已死了一萬次。

      手指捏緊成拳,勁力的收縮導致骨節格格作響,蕭玦努力控制自己一拳擊飛她的衝動——此生從未這般恨過一個人,直欲將這個滿嘴胡言的瘋女人碎屍萬段攪成肉泥,再狠狠在腳下一寸寸踩爛。

      可是不能。

      長歌離去前那一眼,明明已有疑慮,此時殺她,就成了自己心虛殺人滅口。

      那許多剖明心跡堅剛誓言也就成了不堪一擊,一句話就可吹滅的笑話。

      「拉下去!張家和何家涉嫌謀逆,全數打入天牢,給我好處搜捕黨羽,一個也不許漏網!」

      「是!」

      「請太后在此好生榮養!撥三千京西駐軍關防晟寧行宮。從今日起,所有未奉旨接近行宮三里之內者,殺!所有未奉旨踏入行宮一步者,殺!」

      「……是!!!」

      寶座上,一直身姿端凝的江太后,聽見那兩個殺氣騰騰的殺字,身子終於微微一顫。

      淺紫深錦金芙蓉衣袖底的雙手,死死絞扭在一起,無人知曉那細膩肌膚上,一片片青紫印痕。

      ……苦心籌謀,於劣境中費盡心思聯絡,好容易說動了這兩個因為深宮寂寥常來她這裡禮佛的妃子,瑤妃不曉事,只用來做障眼法,淑妃卻是一門心思想做太后,她讓瑤妃去時時鬧蕭玦,使得他心煩意亂更加不願理會後宮諸事,讓張家在儀州重金買下殺手,暗中抽調張太尉忠誠舊部掌握的部分邊軍,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不曾想身邊有白眼狼,將消息遞給了文昌,更不曾想看管文昌的人這麼昏聵,為了女色誤了她的大事……時也命也,當真是再強求不得的事……

      似乎從那件事出奇的成功之後,便將所有的好運氣用完,之後,便是步步嗟跌,不復再起。

      從此後,晟寧宮日昇月落,再不會有什麼不同了吧……

      ——————————————————————

      秦長歌在黑暗中疾馳。

      身下寶馬,來自青瑪,最是矯健無倫,全力奔馳之下越發激發了來自遼闊草原的雄野之性,快如追光。

      沒有方向,沒有目標,漫無目的的一陣胡亂飛奔。

      風從耳邊飛速掠過,呼嘯如冷笑,彷彿在嘲笑她這些年的不斷追索,窮盡心思,說不準到頭來是個「何苦來?」

      何苦來,何苦要執著真相?何苦要將鏡花水月的虛幻美麗打破,去鮮血淋漓的面對現實的青面獠牙?

      蕭玦……也許一切都不是你的錯,可我不能阻止這一刻心涼徹骨。

      我亦傖俗,我亦凡人……會因為這紅塵恩怨愛戀間的不如意而策馬狂奔,如世間所有普通女子,不管不顧的放縱自己。

      便……放縱一回罷!

      秦長歌突然站起,在馬背上穩穩直立。

      好似多年前她立於馬背之上,以追風神弩,滅殺了一個王朝的最後的皇帝,以一個血花四濺的定格,宣告了前元二百年國柞的消亡。

      帶著一抹虛幻的笑意,秦長歌穩如磐石的站在飛奔的馬上,緩緩伸手,做了個拉弓射月的姿勢。

      「錚!」

      彷彿是意念中的一聲響,又彷彿不是。

      秦長歌茫然抬頭,這才發現自己一陣亂奔,竟然到了安平宮宮後的一處崖下。

      而崖上,隱約有錚然琴音傳來。

      琴音隔得遠,聽不真切,但是清冷淒切,倒合了秦長歌幾分現今心境。

      秦長歌腳一頓,旗花火箭般直直在馬背上拔身而起,腳尖連點幾點,半空中衣袍展開如花,輕輕巧巧便到了崖中段。

      那裡有斜出一株青松,宛如一把綠傘張在崖下。

      秦長歌一個旋身,穩穩盤膝在松上坐了。

      很好,既隱秘又安靜,又可以免費聽琴。

      頭頂丈許之地,不知是誰攜琴高崖,蕭然撫琴,伴孤松冷月露下長風,於撥弦間起落生平如飛雪的悲苦,一聲聲將所有的心事彈奏,再將那些不能出口的言語,零落萎謝在秋夜微雨後的高崖之巔?

      那琴音如簌簌落雨如渺渺煙雲,徘徊宛轉空靈虛幻裡滿是淡淡牽念和盈盈悲愁,彷彿是某年書房外盛開又凋落的花,某年亭台落雪間翩若驚鴻舞劍的人影,又或是石板橋上那一層晶瑩的霜,一生裡再無人可以於其上留痕。

      秦長歌靜靜聽著,慢慢綻開一個微帶苦澀的笑容,想起蕭琛譏誚輕嘲的笑意……你在等著看誰的笑話?他的?我的?還是你自己的?到底誰是這命運之局裡身不由己的棋子,在彼此碰撞廝殺裡,騰起四海八荒的不滅硝煙?

      我們的一生裡,那些銘記的,留存的,不肯忘卻的,到底是生命中的熙光還是讖言?

      琴音深冷,如同在深海之底浸泡千年後再取了同,於冰晶世界裡彈奏,一奏一朵霜花,季節瞬間由秋便到了冬。

      這秋夜冷雨,苔滑石涼,崖上寒風如許,蕭琛那身子,夜夜這般孤身撫琴?他是要紓解內心鬱結,還是根本想慢性自殺?

      秦長歌穩穩坐著,目光森然,一個人如果自己不想活,那麼死了也未必不是解脫。

      崖上,崖下,斯人撫琴,斯人聽琴。

      誰才是誰的知音?

      誰聽進對方心深處,看見彼此的結局?

      捂起耳,閉上眼,做個耳聾目盲的癡兒,是不是比耳聰目明的精明人要來得幸福?

      頭頂那個傷心人,因為不能忘記,終究日日自苦。

      而自己呢?因為不肯放棄,最終會揭動的,難道不止六國風雲天下逐鹿,還有那些千絲萬縷休戚相關的人們的命運?

      琴音越來越輕,將近曲終,秦長歌的目光卻越來越涼越來越亮,彷彿突然生起了兩簇藍色的幽火,纖毫畢現的照見自己初初混亂的心意。

      她目光緩緩拉開,罩向身下,那裡是秋夜雨後,月下千里山河。

      山河不變,亙古不老,人心又何必總如塵埃,隨風搖擺?

      突有吱嘎一聲,在靜夜裡傳出好遠。

      弦斷,驚聲。

      崖上有推琴之聲,不多時,一張由中川名師精心製作的價值千金的名琴,翻翻滾滾從崖上落下,摔在山下,發出嗡然聲響。

      有人於崖頂長聲嘆息,低語:

      「人性最薄,情又如何,終究是破!」

      「破!破!破!」

      連呼三聲,待到最後一句,其聲已遠。

      崖空寂寂,月下秋風正涼,穿過孤松,拂起崖下女子黑髮,女子一動不動,宛如石像穩穩端坐。

      良久,風裡響起她喃喃語聲。

      「蕭琛,我終於明白了你。」

      ————————————————————————

      來時疾,去時緩。

      下了崖的秦長歌勒馬由韁,緩緩而行,忽聽見前言馬蹄聲疾,暴風驟雨般踢踏而起,聽起來對方似有急若星火的事務,不由失笑,自言自語道:「倒像那傢伙的德行……」

      話未說完便見一匹神駿黑馬長馳而來,馬蹄踏破一街寂靜,馬上人金冠歪斜神色焦急,英朗眉目滿是鬱憤之色,卻不是倒楣的蕭皇帝是誰?

      秦長歌愕然看著他,這人在自己身上放竊聽器了?這是怎麼找來的?

      咬了咬唇,秦長歌覺得自己心裡還是有點隔閡,有點暫不想看見這個讓自己煩惱的人,當下裝作沒看見,撥馬就走。

      身後忽起衣袂帶風之聲,呼的一聲自己的外袍衣袖的同一個部位今晚第二次被人狠狠拽住,蕭玦的聲音氣惱急切的響起,「長歌,你聽我解釋!那女人一定是偷看了我洗澡!」

      雖然滿心鬱鬱,秦長歌聽到最後一句也差點噴了,勉強按捺住自己,神色清淡的俯眼看著自己不成樣子的袖子,又轉頭看了看馬下那個棄馬飛身而來,死死抓住她袖子的尊貴又無賴的傢伙,淡淡道:「陛下,你很喜歡我的衣服?」

      「嗄?」

      蕭玦滿心焦慮奔遍全城,好容易神奇的碰見她,滿心的焦灼瞬間化為欣喜,欣喜裡又生出惴惴不安,正想好好的和長歌解釋一番,不想她劈頭一句問得莫名其妙,一時反應不過來怔住了。

      秦長歌已經再次很溫柔的對他一笑,道:「看來陛下實在很喜歡我這件袍子。」

      她突然快速的將外袍脫下,揉成一團迅速塞到蕭玦手中,蕭玦下意識的抓住,秦長歌對他露齒又是一笑,霍然揚鞭。

      馬立刻如箭射了出去。

      蕭玦反應過來立即提氣要追,不想那一吸氣,外袍裡突然騰起一股淡淡霧氣,蕭玦立即吸進許多,立時頭一暈,撲通一聲倒在地下。

      驚呼聲起,那些馬匹不如陛下的坐騎神駿,現在才趕到的侍衛紛紛沖上去扶起蕭玦,見他昏迷不醒,嚇得六神無主,其中有走過江湖的武林中人出身的侍衛,仔細把了把蕭玦的脈,道:「無妨,陛下只是中了最低級的迷藥,睡一覺或者澆一盆冷水就好。」

      侍衛們面面相覷,誰敢澆皇帝一盆冷水?沒辦法,只好把皇帝背回龍章宮睡覺算了。

      人群散盡,街角轉過秦長歌,揚著鞭子無聲大笑,笑著笑著,嘴角的笑意漸漸淡去。

      她怔怔的舉著鞭子,突然忘記了自己為什麼笑。

      身後有人輕輕嘆息,道:「長歌,不想笑不要勉強自己。」

      秦長歌沒有回頭,站了半晌,身後也一片沈默,彷彿從來沒有人說過話。

      秦長歌突然向身後一靠,那裡一片黑暗,她也從沒有回頭看過身後是什麼,然而就那麼毫無顧忌的靠了過去。

      她並沒有栽倒。

      她靠在了那個永遠在身後等待的溫暖的胸膛。

      將頭輕輕擱上他的肩,秦長歌調整了個舒適的姿勢,閉上眼,喃喃道:「非歡,真好,我就知道你總在……」

      楚非歡動了動,秦長歌伸手輕輕阻止,道:「別動……別動……借我靠一靠,一下就好……」

      楚非歡不動了,卻伸手輕輕從背後攬住了她,低低道:「我總是在你身後,我總願意借肩膀給你依靠,只要你願意,隨時都可以。」

      輕輕唏噓,秦長歌閉目道:「非歡,你其實可以不用理我,我只是個自私的女人,真的,自私,無恥。」

      身後一聲輕笑,隱約感覺到身下胸膛的微微震動,那裡的那顆心,永遠只為你一個人跳動。

      「長歌,你自私,心裡卻裝著天下民生;你無恥,殺的卻從來都是罪惡之人,如果世間倫理道德真的判你自私無恥,那麼我願跟隨你成魔。」

      緩緩睜眼,秦長歌長吁一口氣,道:「我何德何能……」

      「長歌,」楚非歡輕輕撫摸她頭頂的柔滑黑髮,「你累了,猶豫了,是嗎?我能感覺到你的疲憊,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曾和你說過的話?」

      秦長歌轉身,看著黑暗中他越發清澈明亮的眼睛。

      「我曾和你說,願不願意和我一同退隱山林,過那嘯傲煙霞遠離紅塵的逍遙生活,如今,你可有答案給我?」

      秦長歌沈默著,偏過臉看著遠處的東燕方向。

      「長歌,」楚非歡語調更慢,每一個字都彷彿是從心深處擠出,「如果你希望能與之歸隱的人不是我,那麼你為什麼不和他說?以他的性子,皇位之尊,未必抵得你回眸一笑。」

      他低聲嘆息著,將難得神情茫然的女子輕擁在懷,姿勢珍重得彷彿那是他一生中不可再得的珍寶。

      「長歌,我只是希望你能遠離這些紛擾仇恨,遠離痛苦折磨,並沒奢望你身邊的那個人是我,只要你能擺脫這些掙扎,你無論和誰逍遙紅塵,你無論選擇什麼方式離開我,我都樂意,為你祝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2 06:07 AM

卷二:六國卷   第七十四章  贈禮

  蕭皇帝最近日子過得很難。

  太師府的牆頭,以前很好爬的,以前有事沒事他就爬爬,爬到某人的房間偷窺一番,或者直接把人拐出來花前月下,雖然那個偷窺狂往往不成功,雖然那個花前月下總有人不太合作,可是不管怎麼樣,就爬牆這件事本身,還是很自由奔放的。

  現在不同了,在某件令蕭皇帝無比冤枉無比悲摧無比不解的事件發生後的某日,蕭皇帝再次重施故技準備翻牆的時候,一抬頭,立即倒抽了一口冷氣。

  太師府高牆之上,一夜之間,栽滿了密密麻麻的尖釘,釘子都是精鐵做成,粗如手指,釘尖閃亮,在月色下光芒幽青——這種彪悍的顏色,皇帝大人用手指也想知道喂了毒。

  蕭玦從齒縫裡發出噝的一聲,不勝寒悚的望著太師府那一角高樓,那樓裡住著的女人,用「最毒婦人心」來形容都嫌太客氣了,生怕釘子擋不住他,居然還有毒!

  好吧,牆爬不了,走正門可以吧,蕭玦轉到正門,發現往日到了夜間仍然車水馬龍的太師府今日著實冷清,蕭玦悶頭向裡奔,身後突然轉出侍衛,伸臂一攔,「陛下!」

  蕭玦大怒,長歌攔我也罷了,你也敢攔?正要喝斥,侍衛戰戰兢兢用手一指,蕭玦這才發現門楣上掛著好大的紅黑兩色燈籠——在西梁,這是府中有人出天花,其餘人等務請迴避的意思。

  蕭玦再次倒抽了口氣,眼睛瞪得溜圓——天花!這你也好意思說得出來!

  你得了天花,溶兒怎麼還在營中做小兵?你得了天花,楚非歡怎麼還白天練兵晚上回府?你迴避我阻攔我,你怎麼 不迴避他?他和你住在一府朝夕相對我都捏著鼻子忍了,現在居然連牆都不給我爬,門上還掛了燈籠說天花!

  蕭玦伸手就想去抓燈籠,把那玩意在腳底下踩碎,他的暗中護衛的侍衛們立即一群群的湧出來,拚死攔著——不能啊不能啊,天花是什麼東西?世人聞天花而色變,不下竟然想用手去接觸家有天花病人的府邸掛出來的東西,那是無論如何也萬萬不成的!

  奔出來的侍衛在太師府門前擠成了一堆,哭天搶地地拚死阻攔,蕭玦硬生生被逼得後退,眼看四周已經有人探頭出來看熱鬧,沒奈何只好停步,真恨自己怎麼不是個暴君?誰攔我誰殺頭!

  這般離去又實在心中不甘,長歌自從那件事之後,託病不朝已經有段日子,自己著實想唸得緊,連覺都沒能好生睡安穩過,如今太師府對自己拒絕開放,連天花這理由都扯出來,這相思難熬的日子,到底還要過多久?

  思前想後,手一伸,蕭玦大喝,「拿紙筆來!」

  紙筆很快送來,蕭皇帝趴在門口石獅上唰唰提筆幾個大字,墨汁未乾便毫不客氣的貼在太師府大門上,隨後退後一步,留戀的看了那角飛簷一眼,默不作聲轉頭就走。

  他準備去京郊大營,走曲線救國路線,讓兒子帶他闖關。

  門前人群散盡後,那張紙猶自在門上照耀,無人理會,周圍住戶害怕那天花二字,雖然好奇也不敢靠近。

  良久,緊閉的太師府門突然微微啟開一線,探出一隻雪白的手,手型纖細,指尖極為靈巧的一拈,將紙飛快拈走。

  風吹得紙角翻起,隱約看見上面龍飛鳳舞的字跡。

  「你便得天花,我也不管它,要得一起得,別把我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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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包子最近日子也很難過。

  當個兵和當個太子,那個天壤之別,著實讓包子悲憤得難以言述。

  跑操日當午,汗滴身下土,誰知盤中餐,白菜碗中煮。

  獨蹲崗哨上,肚饑腹長嘯,苦楚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包子垂頭喪氣的抓著自己那個筷子粗的長矛站崗,胸前貼著張紙條,上書:此兵已死,有事燒紙。

  長矛支著下巴,身體傾斜成四十五度的弧度,包子正在神遊物外浮想聯翩,烤豬、鹿羊炙、火腿、各式點心正在他眼前呼嘯飛旋,帶著撲鼻的香氣和誘惑的姿態嬌笑著向字跡撲來,包子在美夢中不勝歡欣的咧開嘴,正在考慮是先抓火腿好呢還是先抓烤豬好?

  「咳咳。」

  在包子久經掙扎,終於決定先享用烤豬,指尖已經觸及那美味金黃油皮滋滋作響的豬腿時,一聲不識時務不合時宜的乾咳響起。

  砰的一下,美夢散了,烤豬飛了。

  包子大怒抬頭,嘴角一滴晶亮的口水顫顫落地,宛如蕭太子和美食悲痛欲絕作別的悲淚。

  「你丫丫的打斷老子的好事……」

  「蕭溶!」

  一聲怒喝及時阻止了蕭包子接下來準備出口的足可以罵上三天三夜絕不重複的問候,睡得混混沌沌的包子愕然睜大眼,這才看清楚面前是他那怒髮衝冠的皇帝老爹。

  包子等著老爹,想起他從宮中來,一定是吃飽了宮中的美食才出來的,哎呦我的玉米酥,哎呦我的翡翠羹,哎呦我的鳳尾飴糖……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包子立即橫矛一攔,中氣十足大喝:「來著通名!」

  ......半晌,在兒子面前也遭受了閉門羹的悲慘命運的蕭皇帝,上下打量了「英風颯爽」的兒子,目光尤其在他扣錯鈕子的上衣上多轉了兩圈,又看了看他踮腳的一個大木墩,陰惻惻的道:「蕭玦。」

  「唔,」包子裝模作樣的掏掏耳朵,「沒聽過,哪個營頭的?做哪門生意?拜山有拜山的規矩,柬帖呢?」

  噗通噗通,趕來迎接的軍官們紛紛倒地。

  「柬帖就是這個!」轟的一下天地倒轉,蕭包子被老爹一把抓起,啪的一掌拍在他屁股上,一聲脆響,「朕的龍掌印子,夠不夠?」

  包子大怒,一把抱住老爹的腰就是惡狠狠一啃,「不夠!再送塊烤龍肉!」

  噝的一聲倒抽氣的聲音山響。

  蕭玦被咬在腰肉軟處,不覺得痛倒覺得癢,忍不住一笑,卻聽得那壞小子扒著自己胸口低聲道:「你揍我?我回去告訴我娘去,就說某家長因為某些生活不和諧,無故將自己的情緒發洩在兒童身上,導致了對兒童身心的摧殘,造成了不良的心理後果……」

  蕭玦一低頭,對上兒子滿是威脅的眼眸,雖然聽不懂他滿嘴的怪話,隱約也知道是要向長歌告狀的意思,第一反應就是這小子反了天,欠扁!再想一想突然很悲哀的發現,好像無論誰在長歌面前說話比自己有用有效果……嗚呼!

  壓抑著滿心悲憤和仰天長嘯的衝動,蕭玦「很溫柔」的將兒子放下,低聲在他耳邊道:「兒子,今晚回家不?父皇帶你一起回去好不好?叫你娘開一桌宴席給你好好補一補,瞧你都瘦了。」

  「別啊老爹,」包子將他一推,笑嘻嘻的看著蕭玦那張神情古怪的臉,「我娘給我在主帳中存了好吃的,每隔三天可以去補充油水一次,如果我擅自回家,扣三次補充;如果我擅自帶她不想看見的人回家,扣三十次補充;老爹,你算算,三十次啊,我三個月的零錢啊,你就算開一桌宴席,補得了我的損失麼?」

  蕭玦默默,手指骨節哢哢直響,半響低聲惡狠狠道:「我天天帶宴席來給你補充油水,你不用理你娘的零食。」

  「我娘說了,只要我擅自收受賄賂,她立即讓風滿樓在三天內倒閉。」包子搖搖手指,「老爹,宴席,我所欲也;風滿樓,我所欲也,兩者不可兼得,舍宴席而取風滿樓也。」

  蕭玦將兒子往地上一墩,大怒道:「爹,你所欲也,娘,你所欲也,二者但有齷齬,舍爹而取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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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元五年那個無雪的寂寞的冬,就在某人團團亂轉八方試探四面遭遇銅牆鐵壁走投無路的悲慘狀況下,緩緩流過了。

  等到皇帝大人兩眼無神的坐在龍章宮寶座上,掰手指算著長歌已經有三個月零十二天帶兩個時辰沒有見他的時候,龍章宮的太監已經忙碌著爬梯子掛燈籠垂綵緞了。

  蕭玦茫然的看了半晌進進出出喜氣洋洋的太監,又看了看裝飾得分外喜慶富盛的龍章宮,這才覺醒,好像已經快到新年除夕?

  從臘月二十三開始,皇宮就進入了新年的慶祝期,一系列的封印、彩服、祭灶、撣宮、貼桃符、接神、拈香、踩歲……蕭玦心不在焉的一一打發了,總覺得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來。

  今日,四更起床各殿敬香,按說敬完香後蓋到長壽宮行禮,和眾妃共用早膳,可是長壽宮沒了主人,後宮更是因為瑤妃和淑妃的事,更令蕭玦厭惡,上書房已經封印了,也沒什麼事可做,四更到午時七八個時辰,皇帝大人就盡用來發呆了。

  午後日光緩緩轉過龍章宮,將一方紅緞的豔光照進蕭玦茫然地眼眸,他才豁然一醒。

  今天是除夕啊!新年啊,萬家啊,萬家團聚啊,難道朕還要和以前那麼多年一般,呆在空曠的龍章宮,和明月做伴,對影子敬酒,一個人醉倒金粉玉錦之中,再於大年初一的金鼓聲中茫然醒來麼?

  如果她不曾回來,一切休提,不過年年這般罷了,她回來了,朕卻還要繼續呆在龍章宮對著空冷的內殿喝冷酒,而她帶著男人抱著兒子圍成一桌紅燭高燒喜樂融融的過年,朕只能滿腹淒酸的想像,連她的熱鬧歡喜,也只能繞牆而聞?

  是可忍孰不可忍,作為男人更不能忍,作為她曾經的男人,尤其不能忍。

  蕭玦騰的一下跳起來,立即飛馬出宮,準備悍然迎接自己的第一百二十八次碰壁。

  一路穿過熱鬧的天街和西府大街,滿街都是那些全家才買年貨歡歡喜喜相攜著回家過年的人們,穿紅著綠,呼妻喚夫,蕭玦縱然快步匆匆,也不自禁的停了馬,出神的多望了幾眼。

  人間天倫,紅塵溫暖,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徹底擁有?

  蕭玦在馬上微微出了會神,忽覺馬身晃動。卻是嬉戲的孩童興高采烈著糖葫蘆和鞭炮串兒飛奔過他的馬側,身後跟著連聲呼喚生怕他跌倒的父母,父親搶先追上,給兒子拍身上的灰,一臉嗔怪裡透著寵溺,母親則絮絮叨叨收拾著那小童不慎散落的玩具,平凡夫妻的臉上,洋溢著和樂滿足的笑意。

  蕭玦怔怔看著,雖然這太平年月物阜民豐的盛世景像是他一手締造,然而此刻西梁大帝毫無榮光滿足之感,只覺得深深羨慕。

  他怔了半響,突然一躍下馬,在路邊的小攤子上開始買東西,可憐皇帝大人活到如今,要麼就在打仗要麼就在當皇帝,少年時王府公子再不受寵也不至於親自去採買,今日算是此生從未有過之新體驗,所以攤子上逛了半天,也就和人家學,人家買糖葫蘆他也要,人家買撥浪鼓他也拿,人家的鞭炮要千響的,他就要萬響的,惹得攤主惡形惡狀白他一眼罵:「哪來的傻帽兒!萬響的鞭炮只有宮制,你有銀子也買不著!」

  蕭玦摸摸鼻子,繼續給長歌挑東西,這回犯了難,怎麼看都覺得這些攤子上的東子太過粗劣,配不上獨步天下的長歌,絹花俗豔,胭脂濃膩,玉釵金環樣式老土,怎麼拿得出手?

  皇帝大人擠在一堆紅男綠女間,在攤子上挑挑揀揀,花樣兒幾乎給他翻了個底朝天,小販皺眉連連蕭玦根本看不見,只顧著專心挑選——哎,這輩子還沒親自買東西送給長歌過呢,這感覺,真奇特。

  明明東西還沒送出去,人家還不確定是否要,怎麼自己光是在這裡挑禮物,心裡就這麼愉快呢?

  蕭玦抿著一絲舒展的笑意,終於在貨攤底部挑著一枝釵兒,很普通的質地,釵頭上整塊的青玉做成一隻展翅的雁,眼珠那裡是一小塊黑瑪瑙,色澤深深邃瑩然生光,在滿攤子的金鳳玉挑間別有一種超拔韻致,尤其那眼睛,令他想起長歌的眼眸,流動間無限光輝。

  蕭玦喜滋滋道:「就這個!」

  小販翻著白眼把東西遞給他,付錢時又出現麻煩,蕭皇帝沒帶銀子。

  小販看他左掏右掏掏不出東西,臉色已經由青變黑,梆梆的敲著攤子,不耐煩道:「客人若是沒有錢,可別摸壞了我的東西!」

  蕭玦訕訕的笑著,他自然知道買東西要付錢的,只是實在沒那個習慣,有暗中跟隨的是為要上前付銀子,蕭玦立即伸臂一攔——今天所有的禮物,他得自己親手買。

  想了想,啪啪啪的揪了下袖口的金鈕,手指一抹抹平上面的龍紋,遞給了小販。

  小販有些狐疑的接過來,反反復複在手中看,西梁國富,但也沒到用黃金做貨幣的地步,底層百姓最多見過大錠銀子,這樣隨手從衣服上揪下來一顆紐扣就是黃金,著實有些不相信。

  蕭玦卻不耐煩和他囉嗦,抓過一個金紐扣,輕輕一捏,紐扣立刻被捏成薄薄的金葉子,蕭玦長眉斜挑,對小販笑出一口白牙,「如何?」

  小販嚇了一跳,生怕他用連金葉子都能捏扁的手去捏自己的腦袋,趕緊二話不說收了金葉子,蕭玦哈哈一笑,抱著一堆東西上馬往太師府去。

  老遠看見牆頭青慘慘的釘子,蕭玦嘆了口氣,將東西紮了個包袱在背上背了,準備爬牆,釘子就釘子,有毒就有毒,今天無論如何讓,也要在太師府過年!他就不信,自己中毒了栽在她太師府,她還能不管不問。

  真要不管,咱活得也就無趣了。

  蕭玦吸氣,抬腿。

  「吱呀」。

  蕭玦愕然轉首,便見多日來緊閉的太師府大門緩緩開啟,兩人提著燈籠出來,當先一人依稀認得是長歌的凰盟屬下,太師府總管家,上前對蕭玦深深一躬,道:「太師命小人在此等候已久,您請。」

  蕭玦睜大眼,有點對現在的場面適應不良,這幾個月早已吃慣閉門羹,人家好聲好氣相迎反倒有點無措,怔了半晌才道:「迎我?」

  管家平靜的容顏裡藏著一抹笑意,再次躬身,「太師吩咐,若見有人爬牆,務請從牆上拉下來,進府一聚。」

  蕭玦挑挑眉,回身看著那釘子高豎的牆頭,痛苦一笑,也不再問,跟著管家進了府。

  進門時注意到那個所謂的天花燈已經不見了。

  太師府裡亦是張燈結綵,席面從正廳一直擺到院外,除了按例值守的各級屬下,太師府下人和凰盟屬下都已聚在院中吃酒,虐笑聲直傳到後院,氣氛極為熱烈輕鬆。

  管家謙恭的引路,低聲道:「太師在暖閣相侯。」

  蕭玦聽得心中一熱,步伐越發快速,剛剛轉過一道迴廊,一道小小紅影唰的一下竄出來,圓滾滾熱辣辣往他懷裡一撲。

  「父皇!」

  蕭玦一伸手接個正著,還沒來得及在穿得極其騷包妖豔的兒子臉上親一口,就被那小子搶先用口水洗禮了他的臉,隨即小手一伸,一把抓過那個偌大的包裹,得意洋洋大笑道:「壓歲錢!壓歲錢!」

  蕭玦趕緊把他放下地,帶點炫耀的展開包袱道:「溶兒,看我給你買了什麼?」

  包子瞪大眼,將包袱裡的東西好一陣撥弄,看著那些兩歲時自己就玩膩了的泥娃娃撥浪鼓小風車陶口哨,很有想笑的衝動,然而一抬頭看見皇帝老爹一臉顯擺期待的模樣,眼珠轉了轉,撲上去便蹭,「好爹!你真好!我最喜歡這些了!」

  油條兒一臉黑線的盯著自己那個正抱著泥娃娃做陶醉狀,騙得老爹一臉滿足傻笑的主子,在心裡腹誹主子的無恥,「……昨天還說自己最討厭泥娃娃來著……」

  包子在老爹身上蹭啊蹭,將先前叔叔們在他臉上塗的亂七八糟的胭脂印兒全部在老爹袖子上擦乾淨才放開蕭玦,不住推他,「去吧,去吧,我娘等你吃年飯呢。」

  「我娘等你吃年飯。」

  簡簡單單一句話,蕭玦卻覺得自己眼眶都差點濕了。

  不僅是為數月以來長歌第一次不再給以拒絕和冷淡的面孔,傳遞出了原諒的資訊,更為這句話所隱含的家的資訊。

  有多少年,沒有人等我一起吃年飯?

  蕭玦輕輕摸了摸藏在懷中的釵子,帶著閃閃亮的滿足笑意,去推暖閣的門。

  門卻突然自己開啟,楚非歡端著酒杯飄然而出,一邊開門一邊對屋中人道:「我去給想他們敬酒,順便帶溶兒放鞭炮。」一轉頭和蕭玦打了個照面,對他淡淡一笑,楚非歡道:「陛下,今日是個好日子,但願好自珍惜。」再不回首的去了。

  蕭玦望著他清瘦秀逸的背影,心裡不知道是嫉妒是羨慕是不解還是感激,在門口怔然了半晌,卻聽得屋內人輕笑道:「怎麼?閉門羹吃慣了,新年大餐反倒消化不良了?」

  蕭玦的目光亮起來,如冬夜閃耀在天際的寒星,他一邊跨進門去一邊笑道:「長歌你終於願意見我……」

  他突然怔住。

  暖閣內,那個素日習慣一襲黃衫的男裝少女,難得於這喜慶日子換了女裝,長裙緋紅淺白,繡著淺銀花朵,色澤麗而不妖,於這喜慶日子更是一份令人欣悅的點綴,鴉鬢堆雲眉目婉轉,轉側間光華流動如朝霞映雪,而長眉連娟微睇綿邈間,別有一份清麗素淨,如帶露芙蓉於風中搖曳生姿。

  蕭玦癡癡看著她,猶如看著一場最美的記憶最華麗的傳奇,又或是看著自己失去已久的美妙夢境,於重逢的那一刻不勝欣喜,他的目光宛如浸了一天的琉璃明月,清涼濕潤滿滿的都倒映著斯人麗影。

  良久,他才嘆息般的輕輕道:「長歌,你不知道我想你想得有多痛苦……」

  秦長歌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對他直接而洋溢愛戀的目光有些惱怒,惱怒裡卻也生出微微的欣喜……這個心腸的熱烈的人啊……叫人惱怒叫人恨,卻更叫人無奈。

  卻見蕭玦突然紅著臉,在懷裡一陣仔細的掏摸,摸出一柄釵子,輕輕塞到她掌心。

  眉毛一挑,秦長歌一看便知這不是宮制的精美玉釵,也不是凰盟由名師雕琢的飾品,多半是外面攤販的普通貨色,這傢伙,君臨四海富有天下,怎麼這麼小氣?

  卻聽對面男子吶吶道:「長歌……這是我自己買的,選了好久,覺得這雁兒眼睛好生像你,一般的靈秀……你,喜不喜歡?」

  你,喜不喜歡?

  秦長歌的手顫了顫,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某個春光爛漫的日子,那個飛揚跳脫的少年,在自己身邊轉來轉去,趁自己不防趕緊給自己鬢上插一朵玉簪花,笑嘻嘻的問:「這是我剛采的,最美的一朵,我選了好久,你喜不喜歡,喜不喜歡?」

  那時候自己怎麼回答的?忘記了,大抵是忙於整理軍情,胡亂打發了他罷?

  事隔多年,滄海桑田,那個少年和自己,都已步上天下頂端,來了去,去了來。

  往事早已成了一場煙雲,所有人都淪為紅塵一遭翻翻滾滾的過客,那些顛顛倒倒的心事磨折曆遍,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心境一如從前。

  她早已失去一切的準備。

  可是世事如此悲涼又如此幸運。

  那個少年,她曾經的少年,立於高處多年心卻依舊還在原地,依舊帶著明亮如前的笑意,遞過千挑萬選最不值錢卻也最珍貴的玉釵,誠懇中帶點熟悉的羞赧,問,喜不喜歡?

  秦長歌目光感慨萬千,笑容卻淡若春風,她輕輕握緊了掌中的釵子,有點粗糙的玉質,沙沙的摩挲著掌心細膩的肌膚,摩挲著柔軟悸動的心。

  她微笑,輕輕答。

  「喜歡。」



卷二:六國卷   第七十五章  深吻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蕭玦很快就醉了。

  暖閣裡明燭高燒,錦帳低垂,眼前風姿優雅地心愛女子笑意婉孌,頻頻勸酒,蕭玦恍惚的想起幾個月來的寂寞焦灼,對比此刻的神仙意境,一時不知道現在是夢呢,還是當初是夢。

  帶著點醺然的笑容,他輕輕抓著秦長歌的衣袖,喃喃道:「長歌,你真好……」

  「哦?」秦長歌挑起一邊眉毛,神容平靜的給他斟酒,「哪裡好?」

  蕭玦的一句「哪裡都好」下意識就要衝口而出,忽然一激靈,想起那日淑妃口中那句噁心的「陛下說臣妾哪裡都好。」立時渾身出了一陣冷汗,趕緊改口,「你原諒我了,真好。」

  似笑非笑看他一眼,秦長歌道:「陛下想起來自己的過錯了?」

  「沒有!」蕭玦立即介面,神情堅決,「都是淑妃胡扯,真的,長歌,我……」

  「過去的事,不用再提了。」秦長歌輕輕打斷他,「從太師府管家出門迎接你那一刻開始,阿玦,那事便過去了。」

  蕭玦怔了怔,他原以為見到長歌,自己要費很多唇舌才能解釋清楚,不想長歌這般輕輕巧巧一句話便揭過去,一時感激得恨不得狠狠抱住長歌轉上幾轉才痛快。

  喜悅之下又有幾分慶倖,說實在的,自己口口聲聲說要解釋,真要解釋起來還真不知如何自辯,說什麼偷看洗澡自己都覺得是在胡扯,龍章宮向來是後宮妃子的禁地,妃子們想來,連週邊宮牆還沒看見就會被擋駕,到哪去看洗澡?這本就是蕭玦自己都想不通,自己都覺得心虛地事兒,而對著長歌撒謊實在是件既愚蠢又不情願的事,如今長歌輕描淡寫的就免了這一層,蕭玦幾乎要含淚感激了。

  忍不住連乾三杯,將自己灌得又醉了幾分。

  朦朧中看見對面長歌笑吟吟舉杯,道:「來,為我們終於學會忘記,乾杯!」

  「乾杯!」

  蕭玦已經醉了,搖盪的目光裡,俱是那阿修羅蓮般綻放在錦繡華堂裡的晏晏笑意,暖閣裡金炭爐中木炭燃燒炸出輕微的劈啪聲響,聽來也如喜慶的響鞭。

  他忘情的伸手,抓住了秦長歌的手,將她微涼的手背靠在了自己火熱的額頭,呢喃道:「不……不是所有事打偶要忘記,長歌……關於你的一切,我從未忘記過。」

  秦長歌深深凝注著他,欲言又止,最終將千言萬語,都化作莞爾一笑。

  這一笑對蕭玦不啻與莫大鼓勵,本就酒酣壯膽,伊人素來的冷面冷心今日難得化為春水一泊,此時若再遲疑畏進,等於眼看著城池將破卻棄城而去,那定然要終身扼腕。

  蕭玦從不想給自己機會後悔——再不猶豫的將秦長歌手一拉,緊緊將她攬在懷中。

  他如此用力,彷彿要將那個久違的軀體,深深揉進自己的血肉心肺中,永遠珍藏,永不獻出。

  如此火熱的懷抱,帶著無窮無盡的猛烈如火、此生不改的熾豔如初的深情和堅定,如火焰熊熊燃起,不留任何空隙不容任何逃避,那般直接而鮮明的闖進,執拗的要溫暖那女子冰封很久的心。

  又或是長空一劍,雷霆霹靂,用無數個難忘的剎那和回首,劈裂她心深處寒冷的藩籬。

  軀體相貼,近得聽見彼此的心跳,那般熱烈而穩定的躍動,一聲聲宛如出口無悔的誓言。

  秦長歌的手,輕輕按在蕭玦胸口,這個懷抱,不同於非歡的溫柔博大,無限包容,不同於非歡的清冷遙遠,似有若無,他如此執著鮮亮的存在,不容她看不見,不理會。

  秦長歌微閉上眼,嘆息著擁住了他,感受著掌下熟悉而堅實的肌膚,心境恍若隔世,這些年誰的心如此荒蕪只待枯死,這些年誰最終成了誰的救贖?

  眼前黑影淡淡,松針和柏葉的氣息靠近,他俯下首,用唇尋找著她的香澤。

  吻若春風,帶著珍重和深愛,——輕拂過潔白的額,挺直的鼻,緩緩下移,尋找著世間最美的源泉。

  唇與唇的重疊,宛如閃電剎那相擊,蕩起華麗的弧光,五色燦爛裡他欣喜無限,心若炸成千片,每一片都沖上雲端。

  欣喜裡生出微微的辛酸,竟似有想哭的衝動,這一刻等待彷彿已等了三生,三生裡我漫渡滄海,遍尋不著我的長歌。

  直到此刻,直到此刻,終醉在你的笑渦裡,此生裡願永遠傾倒不需人扶出。

  深深嘆息著,蕭玦溫柔輾轉,吸吮著身下女子芬芳的唇,這多年相思,無線寂寥,都化為唇舌相觸間珍重的力度,一寸寸虔誠膜拜。

  「咻!」

  火樹銀花於身後長窗外飛射而起,在高空中迸射開如雨的星光,照亮藏藍蒼穹,照亮暖閣裡溫暖而旖旎的一幕。

  那裡明燭高燒,沉香淡淡;那裡黑衣的男子和緋衣的女子,相擁成美麗的弧度;那裡女子輕輕踮腳的姿勢,宛如一枝柔曼的柳,瞬間綠了三千里寂寥雪後的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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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夜,按例,大儀殿賜宴,陛下與百官同慶新春。

  幾乎所有官兒們都發現了,陛下龍顏甚喜,喜上眉梢,搔首弄姿,姿態萬千。

  已經飽受了數月青黑龍顏折磨,被朝堂上那沉沉的低氣壓壓得很想自殺的官兒們痛快的舒了一口氣,目光古怪而又心有靈犀的齊齊轉向文官首座的趙太師。

  你說這事兒怎麼這般巧呢?趙太師生病不朝,陛下就好像到了更年期,霹靂蛋兒般一點就炸不點還炸,趙太師出現在新年賜宴,陛下立刻歡欣鼓舞得好像剛剛滅了北魏。

  不對,滅北魏也沒這麼興奮法,瞧陛下那眉梢眼角,春意盎然,活像剛剛在龍床上和心愛妃子敦倫了一萬次舒爽萬分的模樣。

  嘖嘖……不是說皇后回歸在行宮養病嗎?不是說陛下夫妻恩愛多年此心不移嗎?怎麼皇后幾年不在,陛下就轉了性向,由紅巾翠袖轉向斷袖分桃了?嘖嘖,丈夫丈夫,果然一丈之內才是夫喲。

  官兒們擠眉弄眼,皇帝大人秋波暗送,太師大人自斟自飲,硬是能把四面八方色彩各異的眼光當成了下酒菜,喝了個有滋有味。

  她對面,紅衣妖媚的靜王爺以酒杯輕掩容顏,杯後一雙神光蕩漾的鳳目比那絕世美酒還醉人,一陣陣瞟向她。

  秦長歌只當他眼睛抽筋。

  自從玉自熙放跑了白淵,蕭玦和秦長歌雖然沒有為難他,但是在秦長歌的堅持下,諸般軍務事宜也有意無意的不讓玉自熙插手,好在玉自熙向來安於做個閒散王爺,人生裡目前最大的樂趣也就是養狗泡妞去風滿樓吃各國特色名菜,軍隊裡自己有沒有話語權,他看起來無所謂得很。

  秦長歌曾和蕭玦開玩笑,幸虧玉自熙沒野心,不然現在西梁到底是誰在做皇帝還難說得很,玉自熙和蕭玦同時投軍,兩人都是一步步從小兵坐到統兵大將,戰場上很多時候,玉自熙這個懶散無謂的人都將衝鋒陷陣出頭露面的事兒丟給蕭玦,自己幹些輕鬆地,救救人啊清清場啊之類的活兒,所以陞遷不及蕭玦迅速,但是當年和蕭玦同批從軍的百戰餘生的士兵,後來多半成了西梁獨當一面的統兵大將,至不濟也是中層軍官,而這些人中,很多人都曾被玉自熙順手救過性命,論起軍方人心,玉自熙可謂除了蕭玦和秦長歌之外的第一人了。

  可惜狐狸的心思,向來好像不在權欲政務,就好像他那流動的眼波,向來喜歡在秦長歌身上黏來黏去一樣。

  他在這裡黏阿黏,御座上蕭玦本也在黏阿黏,黏來黏去的難免交叉,蕭玦很快就發現玉自熙的不老實,立刻黑著臉開始用目光劈他,劈啊劈啊的降龍十八掌都使完了,玉自熙卻根本不直接對上陛下龍目,只顧著笑眯眯托腮看著秦長歌。

  官兒們何等精明,早已發現三大巨頭間的波譎詭異,都小心的把屁股挪了又挪,離那兩人遠一點再遠一點,開玩笑,這都什麼人啊,陛下就不必說了,天下之主,一眼決萬人生死;趙太師,文官之首,神奇崛起,行非常之事殺非常之人,一步步踩著人頭和鮮血前進,是有史以來的最年輕的太師;靜安王,武將之尊,從龍第一重臣,行事邪肆狂誕,卻多年來根基不傾,麾下赤甲護衛號稱皇朝第一護衛,這幾個人有些什麼古怪,誰敢湊熱鬧?

  一片古怪氣氛裡,秦長歌慢條斯理抬眼,看著那個什麼事都不幹專門來盯人的玉自熙,笑了笑,用手在衣服上拈了拈,做了個將目光拈起的姿勢,再把那「目光」往旁邊的唾盆雜物盒裡,「一扔」。

  有人忍不住撲哧一聲低笑,隨即拚命咽住。

  眾人用金樽擋著臉,從酒杯縫裡偷偷看靜安王有沒有被氣瘋。

  玉自熙卻好不動氣,在自己那盞隨身不離的紅燈下舒展的伸了一個懶腰,突然笑眯眯的對秦長歌豎了豎中指。

  ……豎中指。

  這回秦長歌黑線了,這傢伙怎麼可能知道豎中指是什麼意思?想了想才明白,對,他還是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是絕對知道不是好意思,所以特地做給我這個意思。

  正要回敬,耳邊突然聽見一線凝音,細細道:「白淵已經回國了哦。」

  秦長歌挑了挑眉,也傳音道:「王爺聽起來很開心。」

  玉自熙眉目妖媚,輕輕敲著桌子,細細傳音:「再多說一句,白淵在來西梁之前,好像就和北魏達成了某種協定。」

  「是嗎?王爺這下想必更高興了,在下建議王爺,在今日宴席上撒一把毒藥,將大傢伙都毒死算完,你坐了龍廷,帶著西梁投降東燕,哥兩好一家歡——多好。」秦長歌把玩著銀筷,筷上銀鏈在一片靜寂中叮鐺作響。

  兩人手中都在製造聲音,因為此刻出現了真空的寂靜,在這種情況下傳音很容易被感知到,於是百官們再次瞻仰了詭異的「靜安王敲桌子,趙太師玩筷子,兩人好像在以一種神奇的武功在決鬥」的一幕。

  「太師啊,你真冤了本王,怎麼說本王也是西梁人不是?也是陛下從小玩到大的玩伴不是?」,敲桌子,奪奪奪。

  眾官看向左方,玉王爺。

  「哦,原來王爺還記得,在下還以為王爺改換門庭,投奔了東燕,做了白淵國師的後-庭花哪!」,玩筷子,叮叮叮。

  眾官扭頭看右方,趙太師。

  「東燕那冷地方,本王不感興趣,本王還是愛我南人風流啊。」敲桌子,奪奪奪。

  眾官再左扭,看玉王爺。

  「在下是真的不知道,王爺到底站在哪方,打得什麼心思?」碗筷子,叮叮叮。

  眾官再右扭,看趙太師。

  「我嘛……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麼,也許前一刻是友,說不準下一刻就是敵了,你看這樣的人生,是不是特別的有意思?」敲桌子,奪奪奪。

  左扭頭……

  「有意思,有意思,只是玩火者若自焚,想必就沒什麼意思了。」碗筷子,叮叮叮。

  右扭頭……

  「砰!」

  眾官忽的一下齊齊扭頭,看向上方砸碎了玉杯的蕭皇帝。

  「哎呦!」

  某個頸椎不好的倒楣官兒,因為左扭扭右扭扭再突然中扭,動作過於頻繁迅速,錯筋了。

  蕭玦手一揮,倒楣官兒立即被騰騰騰的抬下去找太醫正筋了,皇帝陛下誰也不看,只是皺眉盯著玉自熙,玉自熙對他媚然一笑,皇帝陛下險些又碎了一個杯子。

  百官們在肚子裡拚命抽氣——啊啊啊今兒個賜宴長見識哪,再不是以往的枯燥喝酒對詩啦,這明明就是一出君臣爭兔的戲碼,呃……趙太師是兔?有這麼彪悍的兔子?那麼王爺是兔?有這麼妖豔的兔子?……不對不對,這兩個殺神不可能是兔,氣質不符合,難道是陛下?啊呸啊呸,打嘴巴!!!

  百官們一邊拚命在肚子裡打嘴巴,一邊目光閃閃亮的對那三人瞅來瞅去——好看啊,比一百出大戲還好看!

  不過很快,更好看的就出來了。

  噹噹噹一陣鑼鼓響,敲得著實沒個章法,亂七八糟的鼓點裡,玉階屏風後突然躥出個花滴滴的小人兒,扯著個旗子歡歡喜喜蹦躂出來,旗子和衣服是一個風格,花得驚天地泣鬼神慘不忍睹睹了想死,上面紅豔豔八個大字:「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花滴滴的小人兒後面,跟著白袍子上面繡滿大紅包花樣的黑皮膚小少年,背著個大大的麻袋,拖啊拖的跟在身後,不時很盡忠職守的提醒主子,「您慢點兒慢點兒,仔細步子,不對,這個是秧歌步……」

  百官露出痛苦的神色。

  無他,西梁國名動天下,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滿城春色關不住一樹梨花壓海棠的蕭太子,再次無視眾人的悲摧和切齒痛恨,華麗麗的駕臨了。

  駕臨便駕臨吧,為毛拖著那麼大個麻袋呢?百官們最近都得了麻袋恐懼症,看見麻袋就寒戰。

  最近,自從冠棠宮放寒假停課,太子爺閒了下來,突然迷戀上挨門挨戶去視察各家官員府邸,美其名曰關心下屬生活和身心健康,關心就關心唄,他每去必得拖著個大麻袋,說空手上門不是君子所為,帶點土特產給親們嘗嘗,百官們怎麼好意思拿太子爺的土特產,而且據說這土特產是太子爺在京郊大營站崗時親自刨出來的,真正的土裡的特產,百官們一想著太子爺親手刨出來的土產,親自送到自己府裡,這個光榮啊,幸福啊,連連磕頭就差沒老淚縱橫了,急急忙忙尋出自己府裡所有的精緻好東西,欲待供奉,卻被太子爺肅然拒絕,稱:「本太子是來看望老大人,感謝老大人勤政為民勞苦功高的,怎麼好意思再收您東西?」

  官兒們過意不去,再三再四跪請太子多少賞臉,太子才勉為其難重重嘆氣,道:「收東西是萬萬不成的,父皇知道了要打我屁股的,這樣吧,我那個油條兒的一個遠方親戚是風滿樓的銷售部經理,年前接了三千張消費券的推銷任務,每張一百兩,正在愁怎麼推銷呢,你們若是真想孝敬我……」

  官兒們聞絃歌而知雅意啊,立即連連表態,「太子爺不需為此煩惱,油條兒公公的事就是咱們的事,這什麼……消費券,咱們認購!老臣認一百張!」

  於是太子爺龍顏大悅,對「認購有功」的「忠臣」大加褒獎,末了被恭送出門奔下一家,官兒們摸一把汗,呼來全家,擺上香案,將那包麻袋小心翼翼捧出,解開一個紙袋,裡面又一個紙袋,袋子裡還有袋子,官兒們嘖嘖讚嘆——包得這般緊密,一定是好東西!

  一直解了十幾個袋子,方出現小小一包東西,擺在手裡軟軟的,官兒們仔細打開。

  一包蚯蚓。

  在長達十天裡,共計有一百多位官兒收到了蚯蚓大禮,積極認購了三千張消費券,總價值白銀三十萬兩,蕭太子的「從土裡刨出來的特產」,成為有史以來最值錢的蚯蚓。

  今兒這個日子,彪悍無恥的蕭太子再次拖出了麻袋,百官們很有昏倒的衝動。

  不想花滴滴的太子爺今日很上道,往皇帝老爹腿上一蹲,很拉風的宣佈,「本太子要送給諸位大臣們你們沒有見識過的實用禮品!以感謝諸位對我西梁朝廷的支持!本太子絕對保證實用,還是全西梁獨一無二頭一份的好東西,諸位作為我親自發展的VIP會員,一定會享受到尊榮貴賓待遇——至於收了我的禮是不是要給我個大紅包,這個,隨便啦,意思意思就好了,哦對了,我準備的紅包是紙做的,放銀子會破的諸位給金葉子或者銀票就好了,謝謝。」

  蕭玦無奈的拍了他一屁股,低聲罵:「不許要錢!」

  「我有要錢麼?我是先送禮耶,至於送禮回禮,不是天經地義?」包子眨著無辜的大眼睛,一臉奇怪的看著皇帝老爹。

  蕭玦語塞,想了半天道:「你準備的是什麼禮物?我隱約聽說你給諸臣送東西,問他們他們又不說,一個個一臉苦笑,你又搞什麼花招?」

  「哦,父皇,你要不要看看?」包子立即很慇勤的從麻袋裡掏出個半透明玩意兒,套在手指上,「我覺得你遲早會用得著的。」

  「這是什麼?」蕭玦皺眉盯著那軟軟的半透明的像腸子的東西,直覺兒子不懷好意。

  「這是保證我的太子地位固若金湯永遠不會被突然冒出來的其他弟弟搶去的好東西。」包子一起不停的說完,得意的道:「我只聽娘說過一次哦,我就記得了,想了很久才做出來的,啊哈哈哈,試了好多動物的哦……」

  他得意的嘎嘎笑著,從老爹膝蓋上挪下來,一搖一晃的再次舉著旗子蹦躂著下去送禮,留下可憐的皇帝大人,一臉嚴肅的繼續沉思。

  包子從小官兒送起,當每個人手指上都套著個腸子一樣的套子轉來轉去一臉沉思的時候哦,油條兒則在幫忙收紅包,金葉子很沉,銀票子很輕,當然,價值都很可愛,包子收得一點也不手軟,開什麼玩笑,這是全天下頭一份套套也,沒和你們要專利費就不錯了。

  最後送到趙太師這裡,趙太師自然是不用對著這東西思考是什麼玩意的,趙太師很甜蜜的收下禮物,轉手塞給太子爺一大把銀票,「莫客氣莫客氣,請笑納請笑納。」

  太子爺摸著厚嗒嗒的銀票笑得見牙不見眼,「哎呀您太客氣了……」

  展開一看,全部面值一兩。

  太子爺歡快的腳步聲終於在臺式案前稍稍滯澀了一會,哀怨的瞪了老娘一眼,太子爺轉向玉王爺。

  這回太子爺又歡快了。

  「王爺是我西梁第一重臣,一份禮物還不足以表達本太子的傾慕之心,本太子還為您另外準備了最適合您的年禮。」

  「哦?」玉自熙眯眼看著包子,一大一小兩狐狸兩兩對望,劈里啪啦冒出火花。

  包子眼睛眯得比玉自熙還細,慢慢地從麻袋裡掏出兩件東西。

  鍛質的,鑲花邊的,布料很少的,細帶很細的,上面倆圓的下面一小三角的。

  「噗!」

  秦長歌難得的失態的噴出了口中的酒。

  比、基、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2 06:35 AM

卷二:六國卷   第七十六章  佳節

  玉王爺自然是不會認得這個在現代高舉性感旗幟,風靡不衰的代表性內衣的,他偏頭盯著那玩意,用指尖拈起罩罩,滿臉疑問,「這是什麼?」

  包子肅然答:「眼罩。」

  「太大了吧?」玉自熙在眼睛上比了比,「腦袋都罩住一半了。」

  「那是36D型號的眼罩,」包子神情還是很嚴肅,「王爺,你眼睛太小了,真可惜。」

  「有嗎?」玉自熙對著酒杯照了照,很滿意的道:「世上還有比我更大的眼睛,啊?36D型號是多大的?」

  包子做了個懷抱江山的姿勢,無限憧憬的道:「這麼大。」

  玉自熙愕然,喃喃道:「那還是人嗎?……」

  搖搖頭,又拈起那個小三角,皺眉道:「獨眼眼罩?」

  「哦不,」包子湊過來,慇勤的把三角褲往玉自熙嘴上套,「口罩。」

  伸掌一擋,擋住包子賊兮兮爪子,玉自熙盯著太子爺不懷好意的眼神,似笑非笑的道:「太子殿下,不勞費心,微臣會好好琢磨這東西到底該怎麼使用的。」

  「那就好那就好,」包子直起身,手攏在袖子裡退開一步,笑眯眯道:「這兩罩罩花了我很多心思呢,特意找最好的繡娘繡的,您瞧瞧這手工,這刺繡,這花邊,譁,西梁,哦不天下,天下獨一無二啊,絕對配得上您天下第一美人的稱號,美人就該配美罩,不是36D我不要!」

  斜眼瞟著太子爺,玉自熙慢吞吞的道:「您費心了,這般瞧得起微臣,微臣該給您個多大的紅包才合適呢?」

  包子根本不覺得自己再要玉自熙紅包著實有點無恥,笑嘻嘻在麻袋裡翻了翻,「您看著辦!您是西梁武官之首,您的身份在那裡嘛……唔我看看一品德威將軍的紅包,三千兩!」

  御座上蕭玦以掌托額……生子如蕭溶,做爹難光榮。

  對面秦長歌滿面微笑,心裡卻在盤算等會回去紅包統統沒收。

  玉自熙笑吟吟道:「好,承蒙太子爺瞧得起,微臣的禮,是當比其他臣子更重些。」

  他像蕭玦欠欠身,道:「陛下,微臣給太子的年禮太重,請允許下屬抬入殿中。」

  包子一聽「太重」眉開眼笑,蕭玦無奈的點點頭,秦長歌卻開始微笑。

  果見兩個赤甲衛士抬著一大錦盒上來,聽那腳步聲,禮物著實沉重,包子笑眯眯的欣賞禮物,心裡卻開始打小九九——這個狐狸王爺不可能送什麼好東西的,這麼重,難道是銅錢?銅錢也成啊,這麼多銅錢,比老娘那個一兩銀票可值錢多了。

  眾官兒豔羨的看著玉自熙,還是王爺有錢啊,送禮這麼漂亮,嘖嘖。

  眾目睽睽,期待禮物揭開,玉自熙好整以暇,慢慢的去開啟錦盒,包子眯眼笑著,狀似萬分喜悅,卻小心的後退一步。

  錦盒開啟。

  譁然一聲。

  包子瞪大了眼,愕然。

  一堆土、兩堆土、三堆土……一共六堆土。

  官兒們面面相覷,包子翻著白眼要抽筋……丫丫的,送土!

  蕭玦忍著笑,揚眉問玉自熙,「玉卿送此奇禮,何意?」

  「陛下,」玉自熙神色比包子先前送比基尼時還肅然還神聖,「此乃六國之土也,為西梁碧落神仙、北魏確商山、東燕青瑪神山、中川衡山、南閔幽火澤、圓我西梁神威遠颺,策馬天下,將六國疆域之土歸於一統,成四海終極之主!」

  眾臣哄然一聲,立即齊齊讚好,大讚玉王爺心思靈巧會送東西,多麼吉祥的禮物啊。

  「好!」蕭玦也「龍顏大悅」,拍案大讚,轉向一臉哭喪垂頭喪氣的蕭太子,「溶兒,靜安王心懷天下,以六國之土敬獻,實乃祥瑞嘉,這個禮,你好生收了!」

  包子目光茫然,喃喃道:「怎麼收……搬不動呀……」

  「這個不難,」秦長歌及時接話,「太子殿下那個麻袋,把紅包清空出來放土正合適,哦,紅包沒地方放?沒關係沒關係,微臣替太子保管著,保準等下原物奉還,紅包一個不少。」

  紅包是一個不少,只是我的金葉子和銀票一定一個不留,咱不知道別人還不知道你?哪怕送油條兒都比交給你保管來得穩妥——包子哀怨的盯著秦長歌,擺擺手道:「謝太師好意,不過不用,油條兒,你把袍子脫了。」

  可憐的凡是遇上倒楣事兒一定會先被先拿來做擋箭牌的油條兒,更加哀怨的開始脫自己新定製的長袍。

  秦長歌笑眯眯的看著包子滿頭大汗的用油條的長袍和花旗子包「六國之土」,酒杯在指尖悠然轉啊轉,想起前天凰盟監視玉自熙府邸的屬下通報說,玉王爺命人在府中挖土,還不要花園的,要茅坑邊,狗圈旁,污水渠側,下人自栽的菜地裡的各種土,當時不得其解,現在算是明白了,好土,好土啊,身為靜安王府家狗很幸福,生為靜安王府家土居然也這麼幸福,茅坑土搖身一變,就成了青瑪神山和碧落神山的神土,金燦燦,亮光光啊。

  玉王爺滿嘴胡言的本事,越發長進,令人膜拜啊。

  玉自熙一抬眼,遇見她目光,兩人目光在半空中擦過,一個笑吟吟,一個盈盈笑,玉自熙比了個哢嚓的手勢,秦長歌眉毛一挑,知道他的意思是:「你再派人監視我就殺了他們。」

  很溫柔的看著他,秦長歌目光移到那盞紅燈,撮唇做了個吹滅的姿勢——你再搗亂我就踩爛你的燈!

  剉剉剉剉,兩人在半空中甜蜜的過了幾招,各自錯開。

  秦長歌突然有些好笑,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和玉狐狸就是這樣對對碰的,多少年一個輪迴,往事重來,竟有些微微恍惚,她不再是完全的睿懿,而玉自熙呢,他還是不是完全的當年的玉自熙?

  秦長歌微微苦笑著,舉起酒杯,敬了自己已被,無論怎生跌宕怎生艱難,乾元五年的最後一日,註定不可挽留的過去了,而接下來的日子裡,又會有多少風煙血火,在等待著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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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初七,「人慶節」。

  正如內川大陸是平行空間,文化風俗上合秦長歌前世的古代頗有相通之處,這裡也有女神造人的傳說,傳說女神創世,於第七天造出了人,是為人日,按例,這一日,女子戴人勝,人勝是一種頭飾,又叫彩勝,華聖,剪綵紙為花,或者剪綵紙為人,高級點的就是鏤金箔,貼在器物屏風上,也有戴在頭髮上的,此外還有登高賦詩,男女訴情,放天燈的習俗。

  秦長歌向來是個懶人,什麼規矩禮節都不放在心上,既然封印不需上朝,她就天天睡到太陽曬屁股,事先還吩咐了,誰打擾她的懶覺,必送打蟲藥。

  正月初七,好太陽,漫天漫地鋪得燦亮,遮得嚴密的碧影紋的窗紗也不能阻擋金光萬丈,滿屋明光裡一對母子酣然高臥,睡眠質量好得令人髮指。

  包子一睡宮內一睡太師府,今天正好輪到太師府,陽光照在那娘倆時,包子還扒在老娘身上流口水呢。

  可惜這世上註定有一種人,最愛擾人清夢,最愛闖人府邸。

  尤其當天花燈也撤了,毒釘子也沒了之後。

  一大早府門便被嗵嗵敲響,接著急速的步聲便如小型旋風般一路從外院捲到內院,不過一眨眼功夫,偌大的太師府就被某人長驅直入,直接奔向那角精緻小樓,梆梆梆無比熱烈的敲門,「長歌,長歌。」

  秦長歌霍的一下扯過被子矇住腦袋。

  包子根本就聽不見。

  「長歌!長歌!!」

  可惜某個人的執拗和耐性,向來是你不崩潰我不甘休。

  秦長歌呻吟一聲,從暖暖的杯子裡掙扎著伸出手,先把猶自不肯睜眼死死賴在她身上的包子舉起來,臉對著臉,懶洋洋道:「我真後悔太早原諒你爹。」

  包子的口水晶瑩透亮如一道冰絲掛在自己下巴下,在半空中晃晃悠悠,以經典的美眸半睜的姿勢,更懶洋洋的答:「就知道你丫心太軟,活該。」

  被罵活該的秦長歌立即手一鬆,啪的一聲包子栽倒了被子裡。

  包子嗚嗚嚕嚕假哭兩聲,掙扎著爬起來,罵道:「你自己更年期心情不爽就欺負我。」

  「我更年期?哦我更年期。」秦長歌拚命揉兒子剛剛睡醒因此顯得更加粉嫩的臉,笑嘻嘻道:「兒子,更年期的女性身體不好,脾氣是很可怕的,你要照顧你更年期的娘,現在,你去開門,然後從今天開始,你負責給你提前過更年期的可憐的娘打水侍候。」

  「啊……老娘,你怎麼可能更年期呢?你明明還是少女,年輕漂亮,那些男人嗡嗡的圍著你,你要更年期,全西梁女人都八十了。」包子諂媚的用小手摸老娘,不住嘖嘖讚嘆,「瞧這腰,瞧這胸,瞧這身材……」

  「瞧你這混蛋。」秦長歌啪的把兒子一推,起身去開門,「我這麼高尚正直,為毛你這麼無恥?」

  包子撇撇嘴,咕噥,「你要高尚正直,全西梁女人都是聖女——剛才我的話全是假的,只有偶這句話是真的。」

  秦長歌沒聽見兒子的腹誹,啪的一下打開了門,門外那個等得焦急的人正要推門,不防她譁的一下突然開門,前傾的身子往前一沖,秦長歌早已避到門背後,心情很不好的不給他軟玉溫香抱滿懷的機會,抬腳在某人最貴的龍臀上一踢,將某人踢到了床上。

  包子立刻抱著被子飛過去,惡狠狠往老爹龍頭上一撲,哈哈大笑,「靠,皇帝老爹,終於給我騎一回,爽!」

  蕭玦伸手一掀,將兒子掀倒,佯怒,「你越來越無法無天!」

  「父皇,爹,」包子黏膩膩的纏上皇帝老爹脖子,「人家孩子都騎爹脖子,唯獨我從沒有,你為毛要做皇帝?很多事我想做卻不可以做。」

  蕭玦怔了怔,想起那日集市上那將兒子背在脖子上樂呵呵回家的男子,那孩子抱著爹的腦袋笑得開心,轉而想起溶兒一歲離開父母,回歸後又是皇太子,自己礙於身份不能享受紅塵幸福,他不也一樣?據說他四歲前最愛在大街上認娘……

  蕭玦心酸了。

  一心酸就心軟了。

  「來,兒子,爹今天給你騎一回,反正太師府也不怕人看見。」

  包子立即樂呵呵的爬上來,胖爪子一揮,「駕!駕!」

  秦長歌在一邊微笑搖頭,道:「你慣他,你慣他總有一日你有苦頭吃。」

  「這還不是你害的?」蕭玦含笑瞟過去,眼神居然有一絲委屈,「我這個正牌爹,日後才被他接受,在他心裡的地位,不知道要排到哪裡去,這小子到現在還偏著別人,我不對他好點,保不準他哪天把你洗洗乾淨了給送出去。」

  「胡扯什麼。」秦長歌一笑,「今天這麼早來做什麼?」

  「今天是人日嘛,你們女子要戴人勝的。」蕭玦放下兒子,又在懷裡摸。

  秦長歌好氣又好笑的看著他,自從他上次送了個市集上買的釵兒她說喜歡之後,蕭玦便認為是送東西的功勞,有事沒事便在市集上淘些玩意巴巴的送來,據說他越買越熟練越賣越得瑟,經常擠在大媽媳婦堆裡挑東西,眼光似飛梭,落手如雨點,甚至練成了還價高手,八文錢人家只能買一面鏡子,他能買一面鏡子還饒兩盒胭脂。

  秦長歌初次聽說直欲噴飯,噴完了仔細想想卻又忍不住微笑,想著皇帝大人這般體驗也是人生中難得之事,挑選禮物時那份愉悅心情只怕是什麼成功榮耀都不可替代,便由得他好了。

  最近太師大人收的禮物水準很低,待遇很高,一堆亂七八糟的胭脂水粉花綢布小鏡子都用精緻的沉香木盒裝著,盒子表面鑲嵌的寶石每一塊都比盒子裡所有的東西價值加起來都高。

  今天這傢伙又玩什麼把戲呢?是價值一個銅板的數字呢還是價值三個銅板的頭油?

  秦長歌噙著一抹笑意,看蕭玦掏出一個人勝。

  瞪大眼睛,秦長歌看著那個歪七八鈕用彩紙間出來還貼了金箔的人勝……這是蝦米造型?兩頭豬?不對,還有個圓的,豬玩球?不過這豬也瘦了點,耳朵也小了點,那麼兩隻兔?兔玩球?作為兔子,腿好像也太長了,兩隻鹿,鹿玩球?

  正在拚命猜測,聽得那人喜滋滋道:「這是我和你……帶著溶兒……」

  秦長歌搖搖欲墜,包子直接昏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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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在太師府最高的小樓「扶風樓」用膳,秦長歌是個喜歡風物闊朗的人,樓造得幾乎可以評為郢都第一高樓,只是事物忙碌,平日少上高樓,當然也有安全問題的考慮因素,因為附近就有原先的郢都第一高樓摘星樓,若是誰站在樓頂,操強弓勁弩,憑藉雙臂力來上那麼一箭,很有可能會射穿敬愛的太師大人。

  而趙太師那麼愛民,自然不會因為自己的安全問題而生生拆掉摘星樓的,所以平日不常去扶風樓,今日有登高的習俗,秦長歌又懶得出門,就便在扶風開了一桌,也就四個人,她,蕭玦,楚非歡,包子。

  蕭玦內心裡是很希望「一家三口」聚餐的,但他知道在秦長歌心裡,楚非歡的地位未必會比自己低,開口要她撇開楚非歡,保不準自己會先被趕走,蕭玦有時候也會很有醋意的想,長歌到底對非歡是什麼感覺?一個女人有沒有可能同時愛上兩個男人?捫心自問,換他是女人,對楚非歡這樣沈默著永遠在身後支持等候的男子,只怕也不忍心抗拒拒絕,這樣想著蕭玦就越發有危機感,越有危機感,他就越有意無意的注意楚非歡……哎,他用什麼眼神看長歌?長歌用什麼眼神看他?

  咦,楚非歡並不看她啊……

  咦,長歌也不看他啊……

  可是為什麼長歌手指一動,楚非歡就知道長歌想要喝水,很自然的遞過水來,而長歌不用看,也知道楚非歡胃口好不好,心情好不好?

  蕭玦越看越鬱悶,忽然覺得有道目光黏在自己背上,轉頭看見寶貝兒子正轉著一雙骨碌碌的大眼睛笑嘻嘻的盯著他看,見他轉頭,立即伸出大拇指,先朝上,然後緩緩朝下。

  蕭玦愕然盯著他的大拇指,問,「什麼意思?」

  「這是鄙視的意思,」包子湊到他耳邊,悄悄道:「老爹,你很衰。」

  蕭玦啪的一下把兒子捺回座位,「吃你的,閉嘴!」

  包子撇撇嘴,切,老爹情場失意就拿我出氣,鄙視你。

  蕭玦黑著臉回頭,忽然看見秦長歌鬢上那個「人勝」正在陽光下熠熠閃光,立時心情又好了幾分,無論如何,長歌還是很珍視他的心意的嘛,自己親手剪的人勝,親手貼的金箔,花了一夜工夫才搞成,雖然看起來不是那麼好看,她不也戴上了嘛。

  蕭玦摸了摸自己掌心,唔……昨夜剪刀在掌心戳了個洞,可別給長歌看見。

  之所以以男兒之身動剪刀,是因為聽老於海說,親手剪了人勝送人,寓意深切祝福,可保戴人勝的子女一生美滿,福澤綿長,蕭玦想著自己萬聖之尊,最具厚福的帝王天子,自己親手剪出的東西,是不是比普通人更有福澤,更能護佑長歌一生平安?當即讓老於海教他,老於海自己卻犯了難,太監雖然下面沒有了,但也算半個男人,男人哪裡會這事兒?沒法子,老於海悄悄找了最巧手的宮女,自己先學會了,然後偷偷回來教給尊貴的皇帝大人,一個半男人整整忙活了一夜,才搞出這個「雙鹿玩球」版人勝,可憐老於海學一次教一次,導致皇帝大人抽了一個洞,自己戳了一對洞。

  蕭玦想起昨夜對著徹夜不熄的明燭,兩個「賢慧」的大男人剪紙的時候,老於海很有經驗的說,女人就是要哄的,再強勢的女人都喜歡男人哄,哄著哄著就化為水了……唔,那個,你什麼時候能化為我懷裡的水呢?

  皇帝大人在那裡浮想聯翩,秦長歌卻在不住給楚非歡勸菜,「非歡,你吃得太少了,最近氣色不好,是不是太勞累了?」

  秦長歌的目光有些擔憂的從楚非歡面上掠過,眉峰淡淡一蹙……非歡何止是氣色不太好,簡直幾乎蒼白,隱約又有點像當初重病時的氣色,若不是自己有意無意間把過他的脈,覺得他真氣如常,真的要以為他舊病復發了。

  楚非歡輕輕舉杯,酒杯後的目光緩緩在秦長歌鬢上人勝一掠,隨即轉開,垂下眼睫,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喝的略微急了些,鬢間竟隱隱沁出細汗來。

  他本是敏感的人,感覺到長歌的目光一直不曾放鬆,乾脆擱下酒杯,淺笑站起道:「長歌,人慶節有放天燈的習俗,你準備了沒有?」

  秦長歌心不在焉的道:「沒有,要不,咱們去集市上去買?」

  「不必了,我給你做了一個,」楚非歡笑著從寬大的袖囊裡掏出一個東西,秦長歌目光一亮,湊過去看,見是小小的摺疊起來的一個方塊,一時看不出是燈,楚非歡不急不忙——拆解裝接,不多時掌心便神奇的出現了一個精巧的,可摺疊的天燈。

  淡紫的柔韌竹麻薄紙上,兩面都有圖,一面繪秋日碧湖,湖中蘆葦飄飛,素衣的女子,如白鳥般飛掠而來,姿態輕盈;一面繪小橋流水,桃花斜逸,微笑的高貴女子,纖指間一朵遲桃嬌豔如真。

  燈上一排小字秀逸飛揚:人生若只如初見。

  秦長歌心中一震,一時心底一暖又一冷,深深喜悅裡忽生淡淡悲涼,彷彿看著一場綺麗的回憶如夢境般在眼前緩緩展現,然而心底又那般清楚的知道確實是夢,就那般歡喜著蒼涼,卻又不知道為何蒼涼。

  人生若只如初見,再向後走,誰也看不見是怎樣顏色的命運在等候,那些寫在記憶裡的薔薇色水晶簾,穿越過去,往往卻會撞上人生的森涼的牆。

  如初見,芙蓉面,與誰能,雙飛燕?

  秦長歌直接輕輕按精緻的燈面,似乎想用手指一筆筆繪下楚非歡親筆所畫的那兩幅畫,半晌才輕輕道:「很美。」

  楚非歡淡淡笑著,在燈籠底部裝上橫架,用鐵絲仔細捆紮好沾滿豆油的團布。

  蕭玦怔怔的看著那個精巧漂亮得令人讚嘆的燈,再看看秦長歌頭上那個慘不忍睹的人勝,臉色忽然黯了一黯,突然輕輕拉了秦長歌的手,道:「長歌……」

  秦長歌只對他回眸一笑,蕭玦目光立即亮了亮。

  楚非歡卻彷彿什麼都沒看見,只是專心將布團點燃,他修長的手珍愛的撫過燈面,突然淡淡一笑,手一鬆。

  一點五彩光芒燃起,燈成五色,絢爛如霓虹,迅速飄搖上繁星明滅的夜空,飄飛間時而是白鳥蹁躚的女子,時而是桃面人花的嫣然,在絲綢般的深藍夜空中幕幕流轉,扶搖直上,漸漸消逝。

  高樓扶風,群星如在手端,推窗便覺清風明月在懷,然而那一點搖曳的彩光,卻不可追逐的飛遠。

  隱約聽得底下人聲歡噪笑語連連,隨即便見無數天燈漂浮而起,如此地面上升起萬點繁星,緩緩融入天空,與爛漫星光彙聚不分彼此,四人從高樓下望,看見真個郢都大街小巷,都有人群出動,人們擠擠挨挨笑鬧著,各自放飛了自己滿載祝福祈求平安的天燈。

  漫天綵燈如花開千樹,七彩琉璃五色喧豔,而搞出最先飛起的那盞,最先悠悠消逝在蒼穹高處,雲層之巔。

  楚非歡仰首,秀麗身姿被月色星光剪影成清逸弧度,高樓上清風鼓蕩,吹起他長髮藍衣,衣袂飄飄風神如仙,他出神的看著天燈飄遠的方向,輕輕道:「長歌,我唯願這盞燈,放飛你人生裡所有的寂寞、仇恨、無奈、悲苦,給你帶來永生的幸運、喜悅、美滿和幸福。」



卷二:六國卷   第七十七章  困夢

  秦長歌仰起頭,出神的看著天燈消失的方向,眉宇間浮起淡淡的憂慮,她轉目看了楚非歡一眼,他卻避開了她的眼光。

  秦長歌正想說什麼。忽聽見對面摘星樓上,傳來一陣笛聲。

  笛聲清亮悠揚,似天際奔瀉的一段流泉,於城池的最高處緩緩散向浮雲蒼穹,笛聲超拔浩然,聞聲如見煙水蓬萊,如覽滄海五湖,如履莽莽高山皚皚平原,卻又如面對……無盡寥落愴然。

  闊大,而又蒼涼。

  高樓上凝聽的三人,齊齊動容。

  秦長歌心緊了一緊,霍然回身,撲向扶風樓另一個角度,一掌擊開窗,一眼看見摘星樓頂,窄窄飛簷之上,白衣男子正於清風明月之中,專注吹笛。

  他身後是蒼藍浩瀚長空,身前是飄飛如星的天燈盞盞,他雪色袍角散在風中,悠悠如逝水。

  遙遙看去,那人似也是一輪明月,冷而遠的浮在高空。

  秦長歌怔怔看著他,無聲無息中突然濕了眼眶。

  上一次看見他,他抱著那女子的屍體,消失在南閔深翠山林之中,半生裡笑傲江湖的意氣風發,都化為那一刻難言的孤獨。

  一別將近一年,秦長歌幾次去熾焰幫都說幫主未歸,失落之餘不禁想,素玄此生是不是從此流浪江湖,不再回歸,自己這一生是不是註定見不著他了?不想這人慶之節,漫天綵燈之中,驀然回首,忽見斯人。

  「師傅!」包子尖脆的歡呼打斷了她的思緒,他站在凳子上拚命揮手,「師傅!師傅!」要不是隔著高樓,大抵他就要飛撲過去了。

  笛聲戛然而止,月色下素玄回首,一個淡淡的笑容。

  秦長歌心中又是一冷,知道那個層雲飛雪中朗聲大笑的男子,真的已經死去了。

  對面素玄突然站起身來,抬腿向前方虛空一跨。

  底下一些隱約聽見笛聲抬頭觀看的人們一陣驚呼。

  驚呼未畢,素玄已經穩穩站在了扶風樓上,連秦長歌都沒能看清他到底用的什麼身法,只覺得一載不見,素玄的功力似乎又更上層樓。

  他這一年,是不是就是用來心無旁騖的守墳練功?

  素玄落地的第一眼,看的就是她,那一眼意味深長,卻轉瞬而逝。

  他只是對秦長歌淡淡頷首,便和蕭玦楚非歡見禮,順手抓過飛奔過來的包子,皺眉道:「武功練得著實沒有進益,你這個懶小子。」

  包子咧嘴傻笑,道:「等你回來教我啊。」

  深深看了一眼包子,素玄道:「好,我教你,做了你這麼久師傅,卻沒能好好教你武功,是我不對。」

  包子愕然,隨即垂頭喪氣,他本來是順口說的,師傅幫主那麼忙,從來也沒留下來教過自己,不想今日這麼好說話的,哎呀人家不過是客氣話嘛,何必這般認真呢。

  隨即更悲摧的聽見素玄道:「趕日不如撞日,那就今天開始吧。」

  包子砰砰砰的撞牆……丫丫的我嘴那麼快做毛?我還在放寒假呀……

  秦長歌卻有些怪異的看了素玄一眼,他一別一年,回來後不去熾焰幫打理事務,卻先要傳來溶兒武功,他為什麼這麼急?

  然而這些疑問卻已問不出口,自從靈徊之死,兩人彷彿倒退回了初見的生疏,素玄刻意的在兩人之間隔下無可跨越的藩籬,秦長歌自然也不敢輕易越過。

  當下只好淡淡道:「夜了,既然素幫主今夜要授功,還請就在敝處下榻如何?」轉目看了眼包子道:「你今晚去和你師傅睡。」

  包子一臉悲慘,欲哭無淚的咬著手指頭。

  下了樓,秦長歌命下人去安置客人居處,包子小碎步搶著先奔到秦長歌住的小樓,秦長歌把住門怒道:「不是說愛武功的麼?怎麼一動真格的就稀鬆了?」

  包子含淚道:「丫的誰說不愛的,可也不可能愛成那樣,大半夜的過節的去學武,沒說的,我知道你們這對沒良心爹娘肯定不會護著我,我是去找我的護膝護腕頭盔鐵靴子的。」

  秦長歌白他一眼,「你當你師傅是來和你摔跤的?」

  包子撅著屁股在床底下翻,辛苦的拖出一個裝滿了亂七八糟東西的大箱子,一邊亂翻一邊答:「我覺得他心情不好,心情不好肯定會摔我,他要不摔我我就跟你姓。」

  「我才不稀罕你跟我姓,我的遺產可不打算給你繼承。」秦長歌一眼看見兒子翻出來的那堆東西,再次怒道:「你這沒長性的壞小子,你師傅送你的好玩具,給你搞成這樣!」

  地下,金光熠熠玉色璀璨的,正是當初素玄送給包子的魔方和九連環。

  魔方給包子掰得已經裂開,九連環亂成一團,包子找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抓著那兩件東西想了想,大約想討好師傅,也揣在了懷裡。

  他揣九連環的時候,玉環尾端光影一晃,秦長歌一眼無意瞟過,突然道:「且慢。」

  快步過去,拿過九連環,入手便是一怔,秦長歌以前沒有注意過這兩件東西,不過是孩子玩具罷了,何況素玄送的,他一代大宗師,還會送假冒偽劣產品,然而此刻九連環拿在手中,秦長歌突然發現九連環重量不對。

  不是不對,而是不均衡,兩邊重中間輕,按說既然是玉做的,怎麼會有重量不一狀況出現?

  秦長歌目光在玉環尾端停留了一會,那裡,不知道什麼時候突出了一小節黑色鐵絲般的東西,有小指頭粗,從一處玉環孔冒出來,玉孔邊緣還有點黏漿狀的東西,質地也宛如白玉,大約是包子這個暴力狂玩得太粗暴,生生將一處封好的玉環孔玩裂了,出現了這個東西。秦長歌盯著那截熟悉的黑色粗絲,抿著嘴,慢慢的將那黑色從孔中拉出來,那東西非鐵非銅,質地堅硬而又柔韌,套在指上也是一個圓圈。

  秦長歌一一將玉環掂過,確定這九連環中,除了中間那個環,其餘裡面都有這樣的東西。

  閉了閉眼,秦長歌摸了摸自己的頭髮,手將要觸到自己髮的時候,突然放開。

  她怔怔的將那環在掌心握緊,握緊更握緊。

  包子奇怪的瞪著老娘,她為什麼看起來那麼奇怪?那個叫什麼表情?發生了什麼事?

  半晌後,秦長歌緩緩鬆手,睜眼一笑,平靜的將那黑色粗絲塞了回去,順手從自己房間暗壁閣裡取出一個小瓶,從中倒出一點白色溶液,將那玉環再次封好,和原先一模一樣。

  她手勢快,包子沒看清楚瓶子上的字,隱約只看見一個「碧」字。

  將九連環恢復原狀的秦長歌,神情也恢復如常,拍拍兒子的頭,平靜的道:「去吧,好好學,素玄肯教你武功,你這一生無論遇見什麼都不怕了。」

  包子點頭去了,秦長歌慢慢踱到窗邊,突然一彈指。

  身下窗下立即無聲無息的出現凰盟隱衛,躬身等候她的指示。

  秦長歌卻在出神,很久很久以後,當隱衛愕然抬頭去看他的時候,她才緩緩的,對著客居的方向指了指。

  隱衛領命而去,秦長歌獨自站在黑暗中,燈燭不點,沈默肅然如雕像。

  身後傳來腳步聲。

  秦長歌並不回頭,只是幽幽道:「我突然覺得累了。」

  「累了那就歇息吧,」身後蕭玦攬住她肩,姿態輕得彷彿對待易碎的珍寶,「什麼也別操心,有我呢。」

  秦長歌無聲的笑了笑,沒有答話。

  「長歌,我以後早點將皇位傳給溶兒,然後陪著你五湖四海,逍遙天下好不好?」蕭玦輕輕扶著她的肩,目光裡滿是憧憬,「我想著,給你報了仇,統一了天下,咱們也沒別的事可做了,如今我看這兩件事也就是一件事,聽說北魏和東燕結成同盟蠢蠢欲動,大有叩我西梁邊境之心,把這兩國解決掉,大家的清淨日子也就來了。」

  他神往的望著遠方,輕輕道:「咱們到處走走,累了就停下來,搭個茅屋住了,我砍柴你織布,不不不要你織布,那太累著你,嗯……不如多帶點錢,或者叫那小子在全國各地銀號給我存錢,到哪裡去就去取用,咱們逍遙的花,心疼死他,你若覺得田園日子好玩,就找片有山有水的地方,開一片地種點菜,養點雞鴨,新鮮菜下鍋熱炒,口味可比宮裡的溫火膳好多了,哈哈……」

  秦長歌聽著,浮出淡淡笑意。

  青山綠水小茅屋,你打漁來我種菜,真好。

  他口中的平凡美麗日子,聽起來如此真實,彷彿伸手就可以觸摸到,真要到了那一日,該是怎樣的紅塵幸福呢?

  ……真好。

  這一夜秦長歌失眠了,輾轉到半夜依舊目光炯炯,乾脆起身打坐練功,忽聽得窗櫺奪奪聲響,過去開了窗,先前派過去的隱衛低眉垂眼道:「主子,有點不對。」

  秦長歌目光一凝,「怎麼?」

  「屋內有異光,屬下不敢靠近,還請主子過去看看。」

  「楚先生在那裡麼?」

  「在,而且也無異聲,屬下本不覺得有什麼,不過想想還是來通報主子一聲。」

  秦長歌皺皺眉,本來無論如何,只要非歡在,想來不會有什麼事,想了想還是披衣而起,趕到邵華軒只在剎那間,隔著院牆一看,燈火如常,哪有什麼異光?

  她身邊護衛愕然道:「剛才明明看見的。」

  秦長歌問:「什麼樣的光?」

  侍衛想了想道:「也不甚明顯,淡藍色的,邊緣上有點金光,遠看去只是小小的圓形的一點,像是個小夜明珠的模樣。」

  秦長歌想了想,揮手示意護衛退下,自己大大方方的去敲門,開門的正是素玄,毫不意外的對她一笑,坦然一讓。

  秦長歌也非常坦然光明的笑笑,擦身而過的時候突然低聲道:「你最喜歡什麼地方?你最痛恨什麼地方?」

  素玄漠然,然而秦長歌就站在院門口,一腳門內一腳門外不肯走,無奈之下素玄只得道:「最喜歡某處深谷,最恨某處雪地。」

  秦長歌很緩慢的笑了笑,道:「是嗎,我和你正相反呢。」

  說完不待回答邁步而入,感覺到身後素玄並沒有追上了,他只是沉在黑暗裡,目光重重的落在她背後。

  秦長歌仰起頭,看向北方的方向,露出一絲微涼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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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開門時,房間裡一切如常,包子盤膝坐著練瑯嬛秘笈上的內功,楚非歡微微俯身看著他。

  秦長歌目光飛快在兩人身上打了個轉,沒有發覺任何異常,楚非歡聽見門聲回首,他神情平靜,可秦長歌突然覺得那一刻他眸子看起來特別黑而深,看著她時的目光似乎有些散,然而很快目中神光斂聚,對著她淡淡一笑道:「溶兒根骨很好,不過需要減重,不然輕功只怕難練。」

  秦長歌忍不住一笑,答:「他一定會和你說,不吃肉,毋寧死。」

  就手在楚非歡身側坐了,手臂一搭椅背,那麼巧的落在楚非歡腕側,然而還沒等她有所動作,楚非歡突然站起,擦著她的手指走了過去倒茶。

  秦長歌的手指無力的搭在椅子上,忽然覺得今天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夢,一場奇異的難以參詳卻寫滿神秘的夢,她困在夢裡,別人在夢外清醒前行,不容她追趕。

  無奈之下只好起身去搭溶兒的脈,除了氣息似乎流轉得特別順暢之外,別的也沒什麼,素玄剛才在這裡,一定有給他打通經脈,他氣息通暢也是正常。

  秦長歌緩緩放開兒子的手,突然不想再試探,霍然回身,正迎上楚非歡遞上的茶,秦長歌不接茶,抬頭直視著他的眼睛,道:「非歡,你有什麼瞞著我?」

  煙氣嫋嫋裡楚非歡秀麗眉目水波般微微一動,然而那一動只是漾開了一絲平靜的笑意,楚非歡目光坦然的看著她,輕輕道:「長歌,此生我從不願意對你有所隱瞞。」

  「不願意不代表沒有。」秦長歌毫不放鬆,突然伸手抓住了楚非歡的袖子,「非歡,不要隱瞞,不要,這許多年我們風雨共渡直到如今,是生是死是好是壞都一起闖過,你根本沒有理由突然拋開我不讓我參與。」

  她仰起臉,目光直直落進楚非歡瞳眸深處。

  楚非歡靜靜看著她,眼前,他所愛的女子,素來堅韌強勢,智慧天縱,如今卻第一次在目中露出哀懇的神情,而這哀懇,是因為擔心他。

  縱使她也許不能給他永生愛戀,也許不能和他共歷紅塵,也許不能全部給予身心。

  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

  他所愛的人,亦有關懷回應於他,已經足夠。

  人生至此,可謂無憾。

  楚非歡微笑著,俯下身,唇如蝶翼,落於秦長歌微顫的長睫。

  他清淡如佛手柑的氣息,如飄落的輕煙悠悠籠罩了女子明麗的容顏,夜風吹起他的髮,絲綢般掠過秦長歌肌膚,再掠起秦長歌鬢髮,那般纏綿的糾結在一起,悠然飄飛。

  明月之下,滿室輝光之上,秀麗男子——珍重吻過明豔女子的雙眸。

  秦長歌閉目,良久,眼角微微浸出濕意。

  聽到他淡淡道:「重來這一世,你為我流過兩次眼淚,我不捨,卻也自私的滿足,長歌,今生今生但望你不要再為誰流淚。」

  秦長歌沒有睜眼,手指緩緩撫過他衣角,半晌道:「那需要你給我承諾。」

  沈默了半晌,隱約聽得楚非歡笑了笑,道:「我的承諾是,對你,我永不放棄。」

  門聲微響,他開門出去,秦長歌始終沒有睜眼。

  就這麼先閉著吧。

  體驗這一刻,黑暗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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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玄在府中住了幾日,深居簡出,竟是專心專意的教包子武功,包子被操得神魂顛倒五內俱焚,時時悲號日日撓牆,太師府後院的那堵牆被他苦大仇深的撓掉了一層牆皮,並且隨著他經脈的打通功力的猛進,牆皮越發慘遭荼毒,以至於秦長歌不得不命令將牆壁加厚,比城牆還厚上一塊磚,給你撓,你用力撓!

  蕭玦倒是樂得那小子被支開,整日沒事就泡在太師府,一大早報到三更後回宮,恨不得在皇宮和太師府之間也造座飛橋,好讓他和長歌「暗通款曲」。

  正月十一這日,他來的更早,習慣性的直闖秦長歌閨房,也有點順便偷香之意,不想還沒來得及裝模作樣的敲門,門突然嘩啦一聲拉開,秦長歌衣著整齊神清氣爽的出現在門口,笑吟吟的盯著他看,道:「早啊,陛下。」

  「早啊,長歌,」蕭玦悻悻答,「你今日怎麼起這般早?」

  「昨夜我接到了邊境軍報,估計你今日來得一定早,」秦長歌行到樓下書房,那裡掛著整幅內川大陸輿圖,「北魏和東燕結成同盟,整合兵力號稱百萬,揮師北下,直壓杜城百丈山,揚言要將北魏失去的國土全部奪回,並瓜分西梁,嘖嘖,多麼豪氣萬丈的口號啊,激動得我一宿沒睡著。」

  「得了吧你,我看睡不著的是那個吹大氣的,」蕭玦順手在輿圖上標出黑紅兩色箭頭,冷笑道:「百萬雄師?胡扯!北魏剩餘兵力滿打滿算不足三十萬,東燕能湊出七十萬?就算能湊出這麼多,以白淵的性子,會以傾國之力為他人做嫁衣?糊弄誰呢?」

  「陛下一遇上戰事就特別精明,」秦長歌笑,「微臣真是不勝欣喜。」

  「你又諷我,」蕭玦佯怒,一把扔下筆就來呵秦長歌癢,秦長歌素來怕癢,忍不住笑成一氣,她身姿搖晃輕盈嬌俏,蕭玦呵著呵著忽覺心猿意馬,落手便忍不住想有些不老實,秦長歌立即發覺,啪的一聲打開他的狼爪,一閃身躲了開去,道:「別鬧,嚴肅點,你也太不把人家兩國討伐大軍當回事了,小心驕兵必敗。」

  「我早已在杜城部署兵力,」蕭玦傲然一笑,手指一指杜城百丈山方向,「百丈山築長圍,那裡山勢險峻,『斷腸崖』尤其一線逼仄,有進無出,我特意命令他們在築長圍時將崖縫填埋了一半,更加成了羊腸道擠身崖,而那裡是敵軍必經之地,僅是那裡,我就能叫他葬數萬軍!」

  「戰略重視,戰術藐視,你倒深得毛太祖之精髓。」秦長歌微笑,「那麼,我們先把眼前事兒解決吧,比如……婚事。」

  「啊!」蕭玦大喜,呼的一下衝到秦長歌面前,「你願意再做回我的皇后了?」

  「你說什麼呢,想到哪裡去了?」秦長歌莞爾,「不是你昨天說要和我商量文昌公主下嫁的事麼?我說的是文昌的婚事啊。」

  「哦……」蕭玦宛如被抽了筋般,無限洩氣的雙肩一垮,怔怔的發了半天呆方懶懶道:「也就是那些事罷了……哦對了,我差點忘記了。」

  「嗯?」

  「文昌下嫁,最近搬回宮休養並等待出閣,她有和我說,明霜的父親來找過女兒,文昌也不知道該怎麼答覆人家父親,先把他安置了,現在還住在上林庵外的一處草堂裡。」

  秦長歌怔了怔,明霜死了,自己借用她的身體,卻讓她的身份也早早「死去」,如今她的親屬尋上門來,是殘酷的告訴他女兒已死的真相,還是頂著明霜的這個皮囊去安慰下老人?

  「你別用明霜的身份去,」蕭玦猜出她心中所想,悻悻道:「我聽文昌說,明霜父親提起她在家鄉是有未婚夫的,還指望明霜被放出宮回去完婚呢,你去了,萬一給綁回去成婚可怎麼辦?」

  「這世上誰綁得了我?」秦長歌一笑,「走,去看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2 06:58 AM

卷二:六國卷   第七十八章  拆牆

  秦長歌第一眼看見明霜父親明宗華的時候,便怔了怔。

  這人的臉,怎麼看起來隱約有點眼熟?卻又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

  她站在廳堂外,隔窗看見那個老者,拉著個男人,謙恭的對文昌道:「公主,聽說宮女期滿五年是可以放出宮婚配的,霜兒在宮中也滿五年了,可否請公主代為幹旋,將霜兒放歸?」他指了指身邊一個精壯少年,吶吶道:「他也等了五年了……」

  文昌抬眼看了那給他請安的少年一眼,露出憐憫的顏色,掉開目光沉吟不語,她身邊的嬤嬤卻是個知情的,笑道:「明老爺,以往咱們聽說過,您費了好大心思才將姑娘送進宮,如今怎麼又急著想她出宮?」

  「唉……」明宗華嘆息,老臉上每條皺紋裡都寫滿懊悔,「是我鬼迷心竅,想著攀龍附鳳,現在看來,也沒指望了,總不能耽誤孩子一輩子。」

  他苦笑著道:「當年霜兒出世抓周,有個遊方道士上門求乞,拙荊心軟,送了些他吃食銀子,當時那倒是吃完便指著門內道,你家新添小女,此身貴不可言,原是九霄蓮華會,天女掌中花,赴此紅塵,只為以身侍主,後面又古古怪怪說了許多,我也不懂得,但是此身貴不可言卻是明明白白的,自此便多了份妄想,誰知道士胡言……」

  他嘆息著不再說,屋外蕭玦和秦長歌對望一眼,蕭玦突然將秦長歌一拉,拉著秦長歌退後到屋內,低低道:「換回去換回去。」

  秦長歌皺眉看他:「幹嘛?」

  「你這個樣子,」蕭玦指著今日沒有化裝的秦長歌,憂心忡忡的道:「你去認了,明霜她爹一定會要你跟著回去成親,我怎麼辦?」

  「怎麼辦?涼拌!」秦長歌沒好氣,「是你自覺不忍心,說還是以本來面目見她爹算了,現在又反悔,世上有你這樣的賴皮皇帝?」

  「是個男人都要在這事上賴皮,」蕭玦振振有詞,「我不知道他把那未婚夫也帶來了,如今人就在面前,萬一今晚就要你們洞房花燭夜怎麼辦?」

  秦長歌忍不住一笑,卻也皺起眉,如今卻是是個兩難的問題,靈魂上,明霜已死,身體上卻依舊存在,這樣如何向人家交代。

  想起明宗華那句「此身貴不可言」。心知他定是理解錯誤,將「此身」理解為「此生」,道士冤枉啊,其實人家算得極準,明霜這個身子,現在可確實是貴不可言了。

  照他那預言,可憐明霜,竟是生來就是為了借人家皮囊的。

  「不然這樣,」一直在苦苦思索的蕭玦突然眼睛一亮,「他不是希望女兒攀龍附鳳嘛,我就給他攀啊,我告訴他,我納明霜為妃,這不皆大歡喜了?」

  秦長歌皺眉,仔細打量了一下明宗華的氣色,突然嘆了口氣,道:「好吧……大約這做別人女兒的日子,也不會久了,只是終究可憐那個等待五年的未婚夫。」

  蕭玦立即眉開眼笑,道:「做我的妃子?」

  秦長歌白他一眼,「假冒的!明家老爹氣色不佳,似有沉屙,我看日子不久了,我用了人家女兒身子,再用噩耗打擊人家最後一段日子,也實在說不過去,我只好從權……喂,我跟你說從權,你的手在幹嘛?」

  一把揮開某人攬上她腰的狼爪,秦長歌手指一揚,只間刷的彈起五根明晃晃的針,溫柔微笑,「五根,五種感覺,癢麻痠痛冷,要不要一起試試,還是輪番來?」

  「敢要你就不怕你的手段,」蕭玦毫不在意,「只要你捨得,儘管來。」

  秦長歌愕然,半晌道:「一定是溶兒那個潑皮教你的。」

  蕭玦大笑著,得意萬分的一把摟住她的腰,跨了進去,一邊朗聲道:「朕的女人,如何能與他人成親?」

  廳中人聞聲齊齊回首,看見陽光中俊朗黑衣男子擁著清麗女子大步而來,兩人披一身金光宛如從畫中走出,真真一對璧人。

  認出蕭玦的立即山呼萬歲拜伏在地,明宗華和那未婚夫還愣在那裡,嬤嬤悄悄拽他們一把,叱道:「陛下駕臨,還不跪迎!」

  那兩人嚇了一跳,傻傻的跪下去,明宗華部曹小官,從無資格覲見天顏,本就惶恐,眼角一覷看見攬在蕭玦懷裡的正是自己女兒,大驚之下便是大喜,眼前一黑幾乎暈去,趕緊掐自己手指,心道:我這是歡喜瘋了……霜兒,霜兒她……

  那少年卻臉色慘白,跪在地下,死死盯著蕭玦攬住秦長歌腰肢的手。

  蕭玦在明宗華面前停下,低首俯視他,道:「你是明霜之父?」

  明宗華深深叩首,「去職罪臣明宗華,參見我主,我主萬歲。」

  他深深伏地,大氣也不敢出,女兒當面,也不敢抬頭多看一眼。

  秦長歌偏頭沉思,是不是偶要去給明宗華見禮?蕭玦哪裡願意她對著別人下拜,何況他對這個明宗華並無好印象,這人這般熱衷,百般打點將十餘歲的女兒送進宮,就為了攀龍附鳳,就為了攀附皇家,生生枉送了女兒的性命,若不是長歌看見他沒多久好活了一時心軟,乾脆不如告訴他女兒死掉算了。

  蕭玦緊緊牽著秦長歌的手不讓她下拜,秦長歌只好將明宗華扶起來,還沒來得及喚上一聲,蕭玦已經拉著她轉身,今日難得有機會把秦長歌軟玉溫香抱滿懷,那是一定要抱個夠的。

  手指在秦長歌掌心慢慢的蹭啊蹭,在她腰邊慢慢的蹭啊蹭,蕭玦笑容可掬並心不在焉的殷殷垂詢受寵若驚的明宗華,自己都不記得自己胡亂說了什麼,只覺得,長歌的手好滑,長歌的腰好細,長歌的什麼……唔,想起那一點殷紅了,雪地梅花啊……

  秦長歌擺出一臉僵硬的笑,儀態萬方的端坐君王側,手指伸到身後,惡狠狠的掐住了蕭玦的後背——掐死你這逮住機會狂吃豆腐的混蛋!

  兩人表現儀態雍容,背後指來掌往,文昌那個角度看得清楚,只是抿嘴微笑。

  蕭玦問了幾句,末了笑道:「起來吧,朕即將納明霜為妃,從此以後就是一家人,不必拘束。」

  明宗華狂喜失態,霍然抬頭。

  正面相對,秦長歌一眼看見他頷下的一個黑痣。

  目光一閃,秦長歌突然想起來自己什麼時候見過他的了。

  當年,雲州戰役,那時自己還沒正面出現在蕭玦身側,凰盟卻已建立,當時蕭玦屢立戰功,很被同僚嫉妒,有人密謀暗害他,這資訊卻被凰盟屬下截獲,當時自己長夜驅馳前去報信,胯下馬卻一時沒來得及換良駒,在雲州清風鎮累斃,那時夜深買不到馬,自己便去了當地一家大戶偷馬,誰料偷馬時,被個小姑娘看見,那個孩子卻沒有叫喊,看她一臉疲憊風塵,還去廚房拿了些糕點送了過來,自己當時順手從懷裡取出一串九玲瓏就送給了她。

  那晚後來自己騎馬闖門而出,身後那戶人家被驚動,燃起火來追偷馬賊,火光裡她揚鞭連連,將那些家丁打得四處逃竄,她大笑回首,看見追出來的中年家主頷下一顆鮮活的碩大黑痣,看見小小女娃抓著那個九玲瓏怔怔看她,火光裡容顏秀麗。

  原來,那就是明霜。

  原來世事輪迴,流傳成環,每一個緣結打下,都是為了多年後再解開。

  當初自己疑惑過明霜一個小小宮女,怎麼能贈九玲瓏幫助錦雲逃脫厄運,卻原來那九玲瓏本就是她自己送的。

  秦長歌怔怔看著明宗華,忽然覺得天意森涼,心生寒慄。

  明宗華此時卻在欣喜如狂,多年美夢終於成真,不枉自己傾家蕩產將女兒送進宮,可憐自己挪借銀子趕進京來,身上盤纏都已剩下不多,也就外袍勉強像個樣子,內衣都縫縫補補,也沒錢置換,唉,女婿劉良家也是去職小官宦,不然……哦,不對,良兒如今,算不得女婿了。

  他滿面光彩的悄悄看著蕭玦——那才是自己的女婿呢,帝王啊,西梁大帝啊,明霜真爭氣……稍後還是把良兒打發回去罷!

  秦長歌注視著他的神情,目光閃過一絲嫌惡。蕭玦卻只顧沉浸在「今日便宜佔得好足」的無限愉悅中,心滿意足的在秦長歌再一次狠掐之下收手,對著明宗華淡淡關切幾句,拽了秦長歌就走。

  明宗華恭謹的退到一邊,一句也不敢挽留,倒是秦長歌路過他身側,突然問了句:「爹,雲州現在,還是老樣子麼?」

  「回娘娘,」明宗華進入角色很快,一躬身就稱呼上了,「雲州這些年越發繁榮,這都是陛下英明愛民,雲州黎庶有幸沐浴德輝之故。」

  「哦,」秦長歌漫不經心道:「多年沒回去了,現在記得的,也就是長鼎關了,印象中那城牆是當年睿懿皇后在雲州戰役後監造的,糯米汁和黏土石灰澆合夯打,正門箭樓閘樓都極雄偉,僅雉堞就有近五千個,是邊境一線數得著的堅固城牆呢。」

  「……是,是,」明宗華諾諾連聲,不住贊同,不知怎的,神情卻有些異常。

  秦長歌目光一轉,微微詫異的看著明宗華,「爹,怎麼,我說得不對麼?」心裡有點擔心,自己本來是突然想起,雲州作為邊境一線城池,位於原先的魏梁邊境確商山脈尾端,軍事位置極其險要,如果魏燕聯軍不走杜城,如果確商山脈有西梁不知道的小道可以直穿,那麼最先對上聯軍的,很有能便是雲州,所以才有此一問。

  別是明霜官家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長鼎關都沒去過?那可就穿幫了。

  明宗華卻只是抹汗,連連道:「不,沒什麼,長鼎關氣象雄偉……那個雄偉……」

  「什麼氣象雄偉!都拿去給刺史大人造房子了!」

  少年的一句話石破天驚。

  蕭玦霍然轉身,「你說什麼?」

  那少年一仰頭,跪在地上有些憤恨有些幸災樂禍的看著蕭玦,朗朗道:「陛下想必不知道吧?雲州刺史馬大人,是個最迷信堪輿風水紫薇術數之類東西的人,他三年前偶得一夢……」

  「良兒!」

  秦長歌目光冷然一瞥急急開口阻止劉良的明宗華,明宗華立即閉口,怔然半晌,悄悄抹了一把冷汗。

  ……這眼神……這是自己的女兒麼?難道說做了皇帝妃子,這威嚴尊貴,也就不請自來了?

  「你繼續,」蕭玦卻已鎮靜下來,一回身往椅上一坐,「無論說什麼,朕赦你無罪。誰擋你,誰有罪!」

  明宗華腿一軟,又跪了下來,劉良已經冷笑一聲繼續道:「三年前,馬大人偶得一夢,夢見神人以九龍蟒袍相贈,醒來之後請術士解夢,說他有帝王之份,唯獨尚缺一份福氣,須得以帝王磚建陽宅陰宅,必保萬代基業,這個帝王磚,咱們雲州可沒有,馬大人再大的膽子也不敢進京購買金磚,便有人獻計,說,雲州長鼎關城牆是當年睿懿皇后親自監製,也算帝王磚,不如截一段城牆來建宅,必定祥瑞。」

  「嗯,」蕭玦眼裡黑雲翻湧,面上神色卻頗平靜,示意他繼續。

  「馬大人也不敢明目張膽的截城牆,當年皇后曾經在城牆建成後下令,雲州城牆,必須年年加固,時時修補,以風雨不摧之天塹之牆,護我雲州君民萬世之寧,馬大人偷偷派人夜裡拆磚,為了不被人發現,特意選了城西不起眼的一角,拆一部分,就補一部分,馬大人倒是關照補城牆須得用心,可惜上面命令一回事,下面辦事又是一回事,那些官兒們,拿著下發的補牆銀子去喝花酒,補牆的牆磚就弄些爛磚碎瓦代替,外面糊上青灰漿,看起來沒什麼問題,其實一推就倒……」

  秦長歌靜靜聽著,感覺到掌中蕭玦的手指在微微發抖,知道他的憤怒已經到了爆發的邊沿,輕輕捏了捏他的手,蕭玦僵著身子,深吸一口氣,冷冷道:「你荒謬!馬思銳朝廷一品大員,吏部考公年年報卓異的重臣,他敢行這大逆不道混賬無倫之事?再說這般秘事,你一個弱冠少年,平頭百姓,怎麼會知道得這般清楚?」

  他一拂袖,森然道:「污衊朝廷命官,是殺頭的重罪!」

  「草民何敢於駕前行荒誕之舉,誣陷朝廷命官!」劉良毫不畏懼的仰起頭,先是瞟了一眼秦長歌,隨即咬牙道:「這事兒雲州百姓本就知道,至今還有歌謠,草民背給陛下聽——『長鼎關,萬里牆,拆做馬家屋內坑,盤龍臥虎睡三晚,皇帝明年我來當!』至於草民為什麼連那個夢都那般清楚,因為草民父親本就是長鼎關守城官,因不肯與諸同僚同流合污,被誣陷罷官,這其中骯髒事兒,草民父親最清楚!」

  「劉良!仔細你的態度,這是御前!」明宗華一聲怒喝,瞪著這個愣頭青「前女婿」。

  劉良輕蔑的瞟他一眼,也不理會,只砰的磕了一個頭,大聲道:「陛下,草民無一字虛言。陛下不信可派人暗中至雲州查探,便知究竟,草民若有虛假捏造之處,願領殺身之罪。」

  蕭玦盯著他,劉良並不畏懼的迎上,目光灼亮,半晌,蕭玦緩緩道:「你如何對這城牆特別上心?」

  「陛下,草民讀過幾日兵書,知道守城之重,莫過於城牆,雲州城牆有了這一處缺失,等於雲州全部都袒露敵前,萬一有敵來犯,城破不過俄頃之間,其間厲害,草民每次想起,都冷汗涔涔,輾轉難安。」

  蕭玦讚賞的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看你是個書生,不想你還懂些兵法韜略,也頗有風骨,好,如此心性,何處不能掙扎個出身?」

  他轉首,目光和秦長歌一碰,轉瞬間兩人已經達成一致,蕭玦道:「明宗華,劉良,你們暫且留在京中,不得離開,朕自會派人照拂你們。」

  兩人磕頭謝恩,劉良一個頭磕得很重,磕起來再次瞟秦長歌一眼,秦長歌只當沒看見。

  「今日之事,你們聽見的,說過的,都必須立刻忘記,否則,」蕭玦森然道:「朕不喜歡殺人,卻也不憚於以血止謠!」

  「奴才們不敢!」

  蕭玦站起,和面有憂色的文昌微微點頭,撮弄著秦長歌,一陣風的去了。

  兩人直接回太師府,一路上蕭玦一言不發,面色鐵青,勉強控制著自己不失態,書房門一開啟,他就衝了進去,緊攥著的掌心一開,砰一聲積蓄已久的真力不受控制的外洩,啪的將地面數塊堅硬的青石磚砸的粉碎。

  秦長歌默不作聲,一轉身,拍拍手,凰盟屬下應聲出現,秦長歌低語了幾句,那人領命而去。

  回身看見蕭玦正站在書房那個巨大輿圖前,手臂在輿圖上畫出了一道弧線,秦長歌目光一縮,冷冷道:「如果我們都沒猜錯的話,所謂魏燕聯軍壓上杜城百丈山是假的,他們的根本目標,是雲州!」

  「不錯,」蕭玦頷首,「雲州是諸關中最接近內地的城池,越過雲州,西梁的腹地就完全袒露在敵人眼前——這個馬思銳,我要淩遲了他!」

  「什麼神人授蟒袍?保不準這是一個局,」秦長歌目光冷然,「有心人未雨綢繆,在很多年前,就布下的局。」

  「杜城守將周知皓,是個老成守重的將領,現在定然已將全部兵力抽調,佈置在了百丈山附近,單紹的大軍還在路上,原計劃大約三日後抵達杜城,現在看來,他們全部要撲空,而魏燕聯軍走確商山,雖然道路艱難路途遠,但是等到單紹和周知皓得到消息返身去追,那是一定追不上的。」

  「現在只剩下了一個辦法。」

  兩人對視一眼,齊聲道:「用正在練軍的二十萬京郊換防邊軍,直奔雲州!」

  「長歌,我要走了,」蕭玦返身就走,「我得立即命令上書房發軍令,我要親自率軍,將那群挖我牆角的混蛋給解決掉。」

  「我和你一起去,」秦長歌一把拉住他,不待蕭玦阻止,冷笑道:「北魏東燕聯軍傾巢而出,裡面一定有咱們的老朋友,比如,白淵。」

  「說不準很多給我們逼得亂跑的老熟人都在啊,」秦長歌漫然一笑,「這是最後一戰,關係天下歸屬,他們怎麼捨得不來?」

  「那麼,一起吧,」蕭玦傲然一笑,「滄海風起,群雄畢集,逐鹿在野,看誰成王!」

  乾元六年正月十五,上元佳節,十萬煙火生,花市燈如晝,人影花影亂如潮的繁華迷離裡,京郊外一支大軍肅然無聲拔營,在西梁最高層人物的親自率領下,披星戴月啟程。

  向著,雲州。

  深冬凜冽寒風裡,西梁皇權巔峰的那幾個最優秀的人物,於黑暗中輕輕撥馬,深深看向郢都太師府的方向。

  天邊星子閃爍,星光微閃裡男子目光深情而女子若有悵然。

  此去,應敵,策馬渡懸崖挽弓射胡月,人頭做酒杯飲盡仇讎血。

  月輪空,風力緊,英雄雙鬢寒光染,不訴離別。

  太師府中,那座精巧小樓裡,某個再次被扔下的監國太子睡的正香,小臉頰紅豔噴薄,忽然喃喃翻了個身,道:「娘……」

  半晌又嘟囔,「……唔……臭爹……鬍子紮我……」

  半晌又抱住被子,道:「乾爹……師傅好壞。」

  他喃喃的,甜蜜的翻了個身,再次拽著他出名的口水沉沉睡去。

  不知道那幾個被他喚著的沒良心的人,此時正在不捨凝望著他這個方向,而他再次睡去的這一刻,他們嘆息著轉首,策馬揚鞭,一步步背對他而去。

  星月無聲,光芒淺淡照進小軒窗,纏綿在被縟中的蕭太子,露出世間再無憂慮事,人生完美莫過此的燦爛笑容。



卷二:六國卷   第七十九章  詭鎮

  乾元六年正月二十一,冬日未已,大軍在途。

  「大約再過一天一夜,就可以趕到雲州了。」蕭玦揚了揚馬鞭,指著前方。

  秦長歌點點頭,接過楚非歡默不作聲遞來的水喝了一口,道:「咱們一路趕小道抄近路急行軍,士兵們走得辛苦,如果到雲州正好碰上聯軍,疲兵遠行不得休整,那就是一場難打的硬仗。」

  「難打也要打,」蕭玦冷笑道:「他們何嘗不是疲兵?」

  轉頭看著秦長歌,蕭玦滿目憐愛,低低道:「你很累了吧?這幾天你都幾乎沒睡好。今晚又要睡在荒郊野外,委屈你了。」

  「你怎麼知道我沒睡好?」秦長歌似笑非笑看著他。

  「這個,這個……」蕭玦怎麼好意思說自已每夜都會潛出大帳,看見長歌的帳篷燈火很久才滅,偷窺的人生是猥瑣的,而猥瑣是不能宣之於口的。

  好在秦長歌瞭解蕭玦就像瞭解自己的手指頭,也不過一笑便罷,沒人偷窺的女人是寂寞的,而且是羞於承認的。

  楚非歡突然淡淡道:「要下雨了。」

  彷彿是給他的話做註解,立時「豁喇」一聲巨響,黑雲滾滾的天空中金蛇妖舞,明光穿裂,一道巨大的閃電橫貫長空,隨即轟然巨雷如同打在頭頂般,震得地面都似乎微微一晃。

  秦長歌仰首,愕然道:「這大冬天的,居然有雷?」

  「大抵是春雷,」蕭玦居然有心開玩笑,「幫我劈死幾個拆牆的混蛋。」

  楚非歡卻面有憂色,皺眉看著黯沉天色,山雨欲來,四周寒氣很重,若有雨,只怕還夾了雪,這裡還是曠野山郊,一時要到哪裡去紮營避雨?

  「陛下!」跟隨出征的禁宮統領姚彥宇飛奔而來,「馬上要下雨了,這裡不能停留,前方十里處有個小市鎮,奴才侍奉鑾駕先過去。」

  蕭玦嗯了一聲,道:「叫大傢伙兒加快些。」

  雷聲一陣比一陣急,幾人策馬飛奔,行了不過五里,冷風忽起,隨即雨點簌簌下落,雨聲中有輕微的冰晶碎裂聲,落在人肩上嚓嚓有聲。

  不僅是而夾雪,還有冰雹,並且這冰雹個頭還不小。

  秦長歌暗罵一聲,運起真氣逼出體外,將冰雹驅散,揚鞭策馬跑得更快。

  這個時候不能再心疼自己的真氣和體力,這大冬天的趕路又急,萬一濕透受了風寒,那就是好大的麻煩。

  姚彥宇渾身濕透,跟在蕭玦身側,在猛烈的風中努力的想扯起黃布桐油傘給蕭玦遮蓋,被蕭玦一手劈開,大笑道:「迎雹而上,雪中賓士,人生最痛快事莫過於此,打什麼勞什子的傘!」

  他無遮無擋,一馬當先,黑衣飛舞迎風而去,眾人不由都跟隨著加快腳步。

  稍傾到了前方小鎮,卻是個廢鎮,鎮子很小,到處都是斷牆殘垣,大軍只好駐在鎮外。

  蕭玦的馬蹄聲在空曠的小鎮上俐落響起,驚起那些躲藏在破瓦爛牆間休憩的夜鳥,撲啦啦飛上天空,在那些枝條枯乾猙獰的樹上停了,偏頭打量不請自來的夜客。

  空氣中有種極度的寂靜,鎮子外大軍休整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冰雹簌簌落著,地面很快積了冰亮一層,又被馬蹄壓碎。

  不知道哪裡傳來野獸長嘯的聲音,蒼涼狂野,鎮子上的夜鳥們再次被驚動,呼啦啦的一陣陣拍翅膀,卻並不尖鳴,只是在昏暗的雪霧中不住盤旋,將掠翅的聲音傳得滿鎮都是。

  秦長歌手籠在袖子中,仰頭看著淒冷迷濛的天色,喃喃道:「這個鎮子,感覺陰氣很重啊……」

  身後,姚彥宇帶領眾侍衛,勉強找了個屋頂不漏雨,看起來是原先鎮上大戶的房子,小心命人打掃,眾人擦著簷下搖晃的殘破的燈籠,捲著一身的碎雪冰晶奔進廳堂裡,蕭玦和秦長歌站在屋簷下,看看雪勢不小氣溫降低,士兵們很多人都在瑟瑟發抖,便命火頭軍起火熬薑湯,分發下去,又不及休息,先去巡視大軍,親自察看紮營事宜,忙碌了一陣才回來。

  剛踏進廳堂,忽聽前方有人呵斥,「喂你個死花子,滾一邊去!」

  三人回身,便見那座空屋的滴水簷下,蜷縮著個蓬頭垢面的花子,正抱著腿埋著頭發抖,侍衛想把他趕走,不住踢他。

  蕭玦看了看,走過去,怒道:「你們踢人做什麼?」

  侍衛見他過來,急忙垂首道:「啟稟主子,這個人死賴在這裡,看樣子還有點病,奴才們怕過了病氣……咱們那麼多人哪。」

  蕭玦聽這話也有道理,但是這個天寒地凍的天氣,將人向外趕那人也難活,當下皺眉道:「有病就隔開治,將人驅逐出去那不是要人性命?扶到後廂,叫大夫過來看。」

  侍衛唯唯領命去了,蕭玦回身看秦長歌若有所思的模樣,笑道:「無妨,這人沒有武功。」

  秦長歌笑笑,道:「早些歇息吧。」她看見侍衛匆匆抱起剛才那乞丐蹲過的稻草,突然目光一閃,道:「且慢。」

  與此同時楚非歡也道:「慢。」

  秦長歌向他一笑,戴起手套,伸手將侍衛捧來的稻草翻了翻,手突然一頓,隨即慢慢抽出。

  掌心裡一點紅色淤泥。

  蕭玦咦了一聲,道:「血?」

  「不是,」秦長歌欲待去聞,蕭玦和楚非歡卻齊齊一擋,兩人仔細上前看了看那淤泥,又聞了聞,相視一眼,都在對方眼睛裡看見疑問。

  半晌楚非歡喃喃道:「好像就是泥土。」

  「但是這附近哪有紅色泥土?」蕭玦皺眉。

  兩人抓著秦長歌的手套,一人抓一隻,同時扔到一邊,秦長歌不由失笑,搖頭道:「我是紙紮的?麵做的?這麼小心幹嘛?」

  「雖說這廢鎮荒郊,看起來沒什麼問題,但小心駛得萬年船,」蕭玦搖頭,「這兩年日子,我過怕了。」

  「你也有怕的時候,」秦長歌一笑,當先在侍衛鋪好的草墊上睡下,道:「趕緊休息吧,雨一停還要趕路。」

  三人各據一角閉目調息,自然而成三月貫月的陣法,秦長歌自然是被護在當中的那個。

  夜半,人聲沉寂,風雪未歇。

  呼嘯的風聲裡,鎮子上那些沒有關好的門,砰砰的發出撞擊的聲響,開、關、開、關……一聲聲單調而沉悶。

  然而這單調的聲音,卻令人聽出悚然和肅殺的感覺來,好似無數僵硬的屍體,正於地下緩緩推開棺蓋,一步步走上沒有月光的街道。安靜的破舊廳堂內,一簇火堆將熄未熄,紅色火焰在黑色灰堆裡明滅,如夜色眨著詭異的眼。

  守護在一邊的姚彥宇爬起來輕手輕腳的去添柴,想著這風雪之夜,難得在這家人柴房裡找到沒有被打濕的枯枝,起了這堆火,不然大家都得凍著。

  又想,楚先生他們真是細心,連柴禾都親自看過,不過事關陛下和太師安全,小心些自然最好。

  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勁,但是一時卻也想不出,偏頭思索著,眼角卻突然覷見地面上淡淡的影子。

  姚彥宇嚇了一跳,有敵人!

  直覺要呼減,突然發覺那影子好像只是自己的,不由失笑,這見鬼的鎮子,陰氣森森的,搞得自己疑神疑鬼的,連個影子也怕。姚彥宇自嘲的搖搖頭,繼續添柴。

  他的手突然頓住。

  這影子……不對。

  自己右手在添柴,地面上映出來的自然是相反的,為什麼看起來還是在右邊?

  而且自己手已經停下來了,為什麼那隻手的影子,好像還在添柴?

  姚彥宇惶然抬頭,前方沒人,對面沒人,後面是陛下和太師他們,頭頂屋樑一覽無餘,也沒人!

  這完全是個空蕩蕩的大戶人家的正堂,甚至整個鎮子,都是空蕩蕩的!他擔負著護衛陛下安全的職責,進鎮之前,所有屋子都看過了,沒人!

  地下,那隻手的影子,還在添柴,不僅如此,四周突然都多了很多影子,在「添柴」。

  姚彥宇渾身汗毛都炸了起來。

  有鬼!

  霍地站起,火焰被他這猛力一站帶得光焰一收,姚彥宇突然覺得眼前一黑恍惚間一陣輕霧撲來,咕咚一聲往後便倒。

  他栽落的聲音驚動三人,三人齊齊睜眼。

  秦長歌一睜眼,便看見一朵巨大的花向自己奔來。

  是的,奔來。

  沒有腿,卻搖曳生姿,款款而來,肥厚的葉片一卷,扇到臉上,自己呼吸便是一窒。

  一窒間她也往後便栽!

  身側楚非歡一把扶住她,而撲出去看姚彥宇的蕭玦半空扭身,滿面震驚的一個跟頭倒翻而回。

  看在秦長歌眼裡,卻成了那花忽化鬼魅之形,露出森森利齒獠牙,撲向她的咽喉,欲待噬殺她!

  腦中一急並一昏,秦長歌掌力排空而出,怒濤狂捲,直向蕭玦!

  蕭玦人在半空,身形難避。

  楚非歡突然拽著秦長歌一轉,側身一讓。

  轟的一聲一面殘牆被秦長歌拉偏了方向的掌力轟碎,土屑泥塵碎磚紛落,露出牆後橫七豎八躺著的,原本假寐的護衛。

  巨響聲裡秦長歌腦中昏亂因那聲音短暫一清,心中一醒間秦長歌立即閉目,道:「我中毒了,幻象之毒,別靠近我,我也不能睜眼。」

  蕭玦大驚道:「那我和楚先生為什麼沒事?」

  春長歌清醒只在那一刻,哪裡答得出話來,她閉目搖搖頭,楚非歡扶她坐下,一邊以真力助她驅毒,一邊冷冷道:「咱們兩個,好心辦了壞事了。」

  蕭玦怔一怔,長眉一揚道:「難道你是指……」話音未落忽聽身後一聲低喘。

  蕭玦一低頭,看見身前地面身影紛亂,風雪淒迷中半開的門前隱約響起腳步聲,而身後姚彥宇突然掙扎著爬起來,雙目發直地撲向自己。

  楚非歡低喝:「莫碰著他!」蕭玦頷首,身子一錯一抬腿就將他踢了出去,使的是巧勁,姚彥宇半空中一個觔斗穩穩落地,落地後茫然站了半晌,一抬頭看見門簷上搖曳的一盞殘破燈籠,突然像是看見了什麼鬼魅般大吼一聲,返身再次撲向蕭玦。

  蕭玦怒駡一聲,「混賬!」手臂一抖再次將姚彥宇摔跌出去,楚非歡一揚衣袖,袖底一道白光激射,啪一聲打掉了那個燈籠。

  燈籠落地,風突然猛烈了幾分,砰的撞開門,捲入雪沫和冰晶,嘩啦啦的將火堆撲滅。

  正堂立時沉入一片全然的黑暗。

  黑暗中氣息微微,人影蠕動,毀去半邊的牆壁後,那些被毒倒的侍衛紛紛爬起,蹣跚而來。

  楚非歡單膝跪在秦長歌身前,始終不離她身側,低聲道:「陛下……勞煩你相護了。」

  蕭玦點點頭,橫劍一掣,劍氣雪亮光華透射,耀得這黑暗廳堂都亮了一亮,那些中毒的侍衛都不禁退了一退,蕭玦手揮腳踢,也不用兵器,將他們毫髮無傷的都點了穴道摔了出去。

  兩人都知道此時不宜長嘯喚陣外大軍相助,因為敵人定然在自己入鎮後佈置了陣法阻住入鎮的道路,普通士兵將領來了也是白白折耗,而這些人自然也不敢和大軍對上,目標其實就在蕭玦他們三人。

  至於對方怎麼埋伏在這裡無人小鎮的,兩人一時也猜不出,大軍行軍極其隱秘,為了趕時間,走的也多是荒郊野嶺,敵人能算準他們落足此處,不露痕跡的布下埋伏,著實有本事。

  甚至還沒照面,就令長歌中毒,蕭玦暗恨自己粗心,怎麼就沒親自將全鎮查看一番呢?

  楚非歡的目光卻在地面上一掃,看見那些捲進來的冰晶,大多進門的瞬間就消逝,卻有些並無變化,骨碌碌滾入先前那柴堆,地面立時起。一層淡淡的煙氣。

  頓時恍然,原來那些冰晶中有些是毒物,但本身卻也無毒,正如那他查看過的柴禾也無毒一般,但是和那敵人早已佈置好的「柴禾」燃起的煙氣一中和,立時就成了迷幻之毒,而時當雨雪,身上卷些碎冰,地下落些碎雪,當真是再平常不過的事,誰也不會注意的。

  風吹著地下那殘破燈籠悠悠亂滾,也滾出此白色顆粒——那些幾可亂真的「冰晶」竟是從那些殘破的燈籠中洩出,落在眾人肩上身上,再被帶入廳堂的。

  這種下毒的手段離奇,敵人心思的靈巧,著實到了驚人的地步。

  楚非歡回首看了看後院——自己和蕭玦離奇的沒中毒,大約是拜那個乞丐所賜吧。

  原以為那出現在無人廢鎮的乞丐,定然是個神秘敵人,自己三人都暗中吩咐屬下注意,不想這詭異風雪之夜,敵非敵友非友,小心防備的人卻是前來相救,那乞丐故意引起他三人注意,露出身下稻草,稻草裡的紅泥,其實是解藥。

  那東西大約聞一聞就可以解掉之後的迷幻毒,可惜自己和蕭玦關心長歌太過,不肯讓她去聞不明物事,反而害了她。

  楚非歡轉首去找剛才扔掉手套的地方,目光一輪間卻發現手套不見了。

  剛才明明就扔在附近,怎麼會突然不見?還是被風吹走了?

  楚非歡不死心,將身子再轉了轉,忽然看見一張舊櫃子底部縫裡,有白色柔軟物事在微微晃動,好像正是那手套。

  楚非歡心中一喜,立即伸手去拿那手套。

  指尖觸及柔軟布料,楚非歡心中一鬆,將手套拿起,突覺手指一痛。

  五指立縮,剎那間楚非歡反掌一抓,黑暗中一探一攫,一把拽住了一樣東西往外狠狠一拉,低喝:「出來!」

  砰一聲有物體撞到櫃子底部木板的聲音,楚非歡目光厲色一閃,橫臂一掄,轟然一聲櫃子粉碎,一個黑色形體被他從櫃子底部一個洞中生生扯出。

  楚非歡反手一甩,將那黑影狠狠的往地下一摜!

  那影子卻極柔韌,黑暗中恍如一道煙般變幻無形,身子將要接觸地面時突然橫彈而起,呼的一聲彷彿一塊布帛般從楚非歡頭頂飛了過去。

  楚非歡並不追,刷的撥出腰間飛魚劍,毫不猶豫削去右手中指一塊皮肉,鮮血湧出,楚非歡隨手撕了一塊衣襟包紮,緊緊勒住指根,又從懷裡掏出一顆解毒丸吃了。

  剛才那埋伏的一刺,不管有沒有中毒,楚非歡都不想給別人機會放倒自己,否則蕭玦一人群敵環伺,如何保護好長歌?

  黑影飛出,一道輕煙般越過楚非歡,瞬間就到了蕭玦頭頂,蕭玦冷笑一聲,長劍一掣,劍光如瀑,毫不客氣的一劍捅心!

  對方輕笑一聲,反手在腰間一按,一截秋水劍鋒突然如白練般彈了出來,冷光熠熠,直襲蕭玦雙目。

  一個鳳凰點頭,刷的避開軟刻,蕭玦雙眉一揚,目中露出怒色,他已認出了那正是自己的劍,冷喝:「水鏡塵!」

  對方又是一笑,柔聲道:「陛下的劍很好用,我很喜歡,我還很喜歡陛下的頭顱,特意前來借用。」

  「朕對你的頭顱也很感興趣,」蕭玦對他森然一笑,「你考慮考慮,先借給我算了,然後我再借給你。」

  「是我先開口的,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吧?」水鏡塵輕笑不停,掌中長劍夭矯變幻,光幕如畫,或如佳人輕舞撥弦,或如女子陌上摘花,每一招都極盡美妙優雅,優雅中無限殺機。

  蕭玦卻是怒濤狂捲,大開大闔,每一招都似窮盡自己的全部真力,每一招都像是最後拚命的一招,然而拼完這一次命之後他還能拼下一次,波浪迭起狂潮洶湧,絕無止歇。

  兩人身周都起了濛濛霧氣,罡氣劍氣激得室內物件四下紛飛,楚非歡絕不離開秦長歌身邊,看見一個椅子腿飛過來,順手撈住,反手一擲風聲獵獵直擊向水鏡塵背心。

  他真力強勁手法高妙,水鏡塵也不敢託大不理,偏身一讓笑道:「背後暗算小人行徑。」

  「這話用來說閣下更合適此。」楚非歡冷然道:「外面燈籠裡的那個,你為什麼還不出來?」

  外間,簷下,另外一盞燈籠悠悠搖晃著。

  楚非歡淡淡道:「你在掌控外間陣法,阻擋趕來的護衛是不是?你不出來,我請你出來便了!」

  他手指一彈,一線灰色光芒飛射。

  隱隱不知哪裡傳來冷哼聲,燈籠裡突然飛出黑色冷芒。

  然而楚非歡的灰色光芒卻不是打向燈籠,而是擊向水鏡塵。

  水鏡塵再次一讓,讓出空隙,而此時蕭玦的劍勢正好使到這個方向,劍光一閃,擊飛灰光,啪的一聲擊到門上。

  灰光碎開,騰起的煙塵竟然是黃色的,緩緩鑽向燈籠。

  那射空的黑色冷芒奪的一聲釘在一方案幾上,瞬間消逝。

  啪的一聲燈籠炸裂,一個紅色人影悠然飄出,那身影骨架煩大,真的很難想像剛才是怎麼塞進那個小小燈籠的。

  那人身子柔軟,似一匹華麗的錦緞,在門口的臺階上疊了幾疊,忽然彈開,彈開的時候,天地間忽然罩下了一片彩芒。

  那人桀桀一笑,立時霧氣氤氳而起,七色迷離。

  一直閉目調息的秦長歌突然睜開眼,道:「彩蠱!」

  楚非歡大喜轉頭,正想問「你好了?」,卻見秦長歌再次飛快閉眼,急急道:「非歡,我們必須先把外面的陣破了,放凰盟屬下出去,調大軍包圍這個鎮子,否則咱們就只有困死在這裡了。」

  楚非歡猶豫了下,道:「你現在……」

  秦長歌閉著眼聽水鏡塵和蕭玦打鬥的風聲,知道這傢伙雖然武功稍遜水鏡塵一籌,但是悍勇之力卻也是個極好的補償,當下微微放心,傳音喚他,「喂,蕭玦,退一退。」

  蕭皇帝打架時是從來不喜歡退卻的,不過秦長歌的呼喚是個唯一的例外,揚眉一笑刷刷刷連攻三招,逼得水鏡塵後退一步,立時劍勢一收,騰的竄到秦長歌身側,喜滋滋道:「你沒事了?」

  「餘毒未去,我不敢睜眼,」秦長歌低低道:「他們沒那麼容易控制我,不過阿玦,陰離和水鏡塵今晚竟然聯合在一起,那是一定想人不知鬼不覺在鎮子裡解決掉我們三人了,現在,我們只好先向外衝,我的凰盟護衛一定沒那麼容易被毒倒,只要和他們會合,解開鎮子外的禁制,二十萬大軍一人一腳,踩也踩死他們!」

  「但是你這個樣子,我們不能丟下你!」

  「誰讓你丟下我的?誰丟下我我鄙視誰,」秦長歌一笑,「阿玦,非歡,是生是死我們一起沖,你們兩個,做我的左右眼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2 07:24 AM

卷二:六國卷   第八十章  心魔

  一手扶著一個,秦長歌站了起來,捏了捏左邊那個,嘆口氣道:「阿玦的爪子就是硬,手感略欠。」

  捏了捏右邊那個,眉開眼笑道:「非歡一摸就知道出身比阿玦好,不像那個農民胚子。」

  然後無奈的嘆氣,咕噥,「要是還是前世,那幫腐女們一定又會大叫npnp,嘖嘖,莫愁前路無知己,極品不會沒人理,天下美男出我側,不要說我心太色……」

  那兩人將她咕噥聽得個清楚,俱都毫不意外的一笑,都知道秦長歌這個人,愈是險危之境愈見顏色,這個時辰還有心情開玩笑,也就她了。

  蕭玦拍拍她的頭,罵道:「女登徒子。」

  楚非歡則只是溫柔的緊了緊她的手。

  對面,水鏡塵微笑聖潔,也不追擊,只淡淡看著三人,突然道:「陛下,不得不承認,你收買人心很有一套。」

  蕭玦冷笑睨他,「哦?」

  「不然你們今日和她一樣,連眼都不敢睜開。」水鏡塵目光掠過屋後,做了個手勢,不知道哪裡傳來蹭蹭蹭的聲音,好像有人遠遠的快速的穿過街面,接著兵刃相接聲和悶哼聲隱隱傳來。

  蕭玦若有所悟的時屋後看了眼,猶豫道:「那個乞丐……」

  「貴人多忘事啊,跟隨你身邊那麼久的舊人,居然也記不得了。」水鏡塵漫然笑,「若是給他知道,不知道會不會覺得不值?」

  蕭玦怔了怔,秦長歌突然低聲道:「青殺?」

  「太師大人好生厲害!」水鏡塵輕輕鼓掌,「這麼一個微末小人物居然都知道,青殺此生不枉了。」

  「他是你的人?」蕭玦冷冷看著他,「不可能。」

  水鏡塵微笑,「陛下說不可能就不可能吧,說實在的,我也覺得真離奇,你有什麼本事,能令他一再抗命拒絕殺你,最後不惜找機會自廢武功,離開了這麼久,還想辦法回來救你?」

  「你不會懂的,大聖人,」蕭玦冷笑,「從綺蘭崩塌那一刻開始,就註定了你這種人,永遠不會懂得真正的性靈之善。」

  一直沒說話的陰離突然陰惻惻道:「說那麼多做什麼?什麼註定不註定,蕭玦趙莫言,你們今日註定會死,倒是真的。」

  秦長歌忽然一偏頭,大喊:「班晏你——」

  水鏡塵一怔。

  陰離一怔。

  陰離甚至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黑青蘭三色流光飛射,同時閃掠向較遠的陰離,極有默契的一伸手,青光長劍襲目,淡藍飛魚襲胸,秦長歌在楚非歡低聲指示方位中,黑絲上纏陰離頸項,同時抬腿一腳惡狠狠直踹陰離命根!

  一霎間陰離全身都被三大高手的殺機籠罩,天羅地網,無處可避。

  輕微的噗的一聲,陰離的身子突然軟泥般癱了下去,像一層泥皮欲待貼上地面,四個殺著齊齊落空。

  可惜秦長歌腳尖踢出,人便突然滑了出去,依舊牽著兩人的手,身子斜斜一滑送出丈許,腰間啪的一彈,彈出一截雪亮的劍鋒,正向著陰離後心。

  利刃風聲裡她微笑道:「陰離,你這麼醜,好意思壓我?」

  陰離只好退,這一退,便退在了飛魚劍的劍鋒上,楚非歡不知何時轉到了他後退的方位,單手執劍,劍勢卻穩如秦山,飛魚帶著利齒的刃尖,寒光熠熠,正對喉心。

  而另一個方向蕭玦砰然一聲,和趕上欲待救援的水鏡塵拼了一掌,泥塵搖落裡蕭玦晃了晃,卻是一步不讓的護住身後秦長歌,大笑道:「水聖人劍法超絕,內力也這般渾厚,真是可惜了的。」

  他回身一探,掌力暴漲,直直罩住陰離三大要穴。

  三人本身就各各是一流高手,再加上難得的配合默契,毫釐不差,三人偷襲聯手,別說一般高手一招難擋,只怕素玄都要費一番功夫才能逃脫,擒下失神的陰離,當真只在須臾之間。

  這本就是秦長歌的心理戰術,陰離好武,資質卻不甚佳,手下有班晏那樣的絕世強人,怎麼可能不心生忌諱?果然那一聲班晏,驚得陰離回首,導致被擒。

  陰離目光凖厲的盯著楚非歡,楚非歡根本不看他,手中劍緊了緊,劍氣透喉,陰離根本說不出話來。

  秦長歌已經帶著曖昧的微笑,伸手到陰離懷裡去摸,被蕭玦一把拉開手,道:「我來尋解藥。」

  秦長歌笑了笑,道:「小心。」

  蕭玦戴起手套,從陰離懷裡摸出一大堆瓶瓶罐罐,不由皺眉,現在哪有時辰一一慢慢試?

  還沒來得及細細尋找,長街上一聲低嘯,隨即砰砰砰砰連聲,從街頭開始,長街上所有的地面突然一塊塊爆翻而起,仿若地下有金剛力士施無窮膂力,正移山倒海,洶洶而來!

  而每塊翻起的地面,都躍出一個身影,男著灰衣女著綵裳,輕功曼妙,有種詭異難言的姿態。

  低嘯由遠而近,自那些柔曼男女頭頂捲過,掠地颶風般剎那近前,人還未至,衣袖一揮,彩光衝天而起,夾雜著淡淡的腥氣直向三人竄來,如一條斑斕巨蛇,張開血腥大口撲面而至。

  三人根本不避,楚非歡默不作聲將陰離向前一頂,蕭玦立即拉著秦長歌躲到超級擋箭牌陰離身後。

  彩光一收,現出班晏窈窕身形,半邊秀眉高挑,冷冷道:「卑鄙!」

  秦長歌刷的一下從陰離身後探出腦袋,答:「難道你要我挾制了貴大祭司卻不用他?和愚蠢比起來,我寧願卑鄙。」

  班晏窒了窒,她並不善言辭,半邊鬼臉一抽搐,看了看陰離,卻真的是不敢出手了。

  水鏡塵卻如流泉般滑了過來。

  他滑過來的時候還是空手,軟劍繫在腰帶上,滑到一半,不知怎的手中突然出現了淡銀色的劍狀物,似有若無,光華內斂,彷彿真氣凝化而成,他手指一動,那虛幻的「劍」突然扭曲流動,成了刀,再一動,成了槍,再一動,成了戟,變化萬千,流動無定。

  他手一揚,最後出現的「氣戟」,直直捅向蕭玦後心。

  蕭玦立刻將陰離拖來一擋,與此同時班晏一個翻身倒飛而起,嚓的掠過來,手中一道彩光鏗然一架,怒道:「大祭司在他們手中!」

  水鏡塵微笑,「哦……抱歉,我忘記了。」

  班晏哼一聲,撤開兵器,誰知她手剛一挪開,水鏡塵掌中氣戟再次成為氣槍,光芒暴漲,一槍搠向陰離!

  「你!」班晏氣得幾乎吐血。

  那一槍去勢狠厲,好似不搠死陰離不甘休,卻在半途突然折成兩半,變化成了雙節棍,前棍忽的一折,風聲呼呼直擊楚非歡面頰!

  楚非歡卻已在先前班晏架開水鏡塵那一刻便滑了出去,那猛烈的棍風直直打在他身後,豁拉一聲地面出現一個長形大坑。

  此時秦長歌那邊已經成了一個長蛇形,陰離被頂在最前,楚非歡其後,蕭玦最後,秦長歌被護在中間。

  四人踢開虛掩的大門衝出臺階,小鎮上長街淒冷,風聲呼嘯,村梢上的夜鳥仍然在沈默的下望,各處殘破的簷下掛著幽暗的燈籠,在風中有節奏的搖晃,那悠悠搖擺的姿態,令人看著有些發窒,混沌的黑暗裡飛雪旋轉著飄落,冰雹仍然夾雜在雪中不斷墜落,簌簌聲裡有種憋悶的沉靜。

  每個人都覺得心裡緊緊的,想說話都有些憋不上氣。

  長街上,從地底竄出的彩蠱教等玄螭屬下投鼠忌器,面面相覷,楚非歡一言不發,只是冷然將陰離向外頂了頂,諸人便只有後退。

  外圈卻突然出現了些素衣麻冠的男子,並不後退,僵僵的站立在那裡,眼睛只看著水鏡塵。

  楚非歡冷笑道:「不用看,儘管攻擊,你們谷主,一定是很希望陰大祭司趁亂被殺的,省得被我們挾制。」

  班晏的臉色變了變,水鏡塵已經悠然笑道:「很好的離間計,可惜我和大祭司早已捐棄前嫌,結為盟友,南閔國滅,我們之間已經沒有利益紛爭,卻有了共同的敵人,任你怎生離間,都是沒用的。」

  楚非歡不理他,只是微微偏頭,聽秦長歌細語,隨即在她掌心寫字,隨即握緊了她的手。

  「是嗎,」蕭玦接口笑道:「誰說沒有利益紛爭,殺了朕,滅了西梁,地盤怎麼分?這是不是得爭?」

  「陛下,天下傳聞你英風磊落,仁厚天子,不想也心思如此詭詐,」水鏡塵面帶欣賞的看著蕭玦,淡淡道:「只可惜我們都不是三尺幼童,利弊權衡,得失輕重,自有分寸,不勞賜教。」

  他一彈手指,指中真氣所化之槍突然又成了劍,光彩如虹一耀,他冷然道:「擋住他們!不許傷及祭司大人!」

  轟然一聲,內圈彩光花蝶般招展,外圈素衣流泉般奔瀉,一陣眼花繚亂的走步,各走方位,長劍相交,鏗然聲響裡,劍幕如牆,森然林立。

  秦長歌突然仰頭,長嘯。

  女子聲音尖利,嘯聲又帶了充沛真氣,宛如一根極細的利線噝噝的割過平靜沉滯的空氣,刷的一下將夜的肌理悍然割開。

  砰砰砰砰連響,整條長街上的紙燈籠都炸了開來,搖搖欲墜卻沒墜,仔細看去似有細線相連,而此時楚非歡清嘯之聲也已到了,新一輪摧毀中,細線紛紛斷裂,燈籠墜地,啪啪連聲中燃起黃綠色火焰,隱約火焰中還有蠕動的物體,掙扎著被燒滅。

  水鏡塵和班晏都面色一變,蕭玦不待他們反應,一仰首厲嘯千雲,撲啦啦的那些樹上的沈默的夜鳥們,一部分無聲詭異展翅飛向高空,另一部分卻僵僵木木的栽落樹梢。

  哈哈一笑,蕭玦再嘯,這回嘯聲更加響亮清越,遠遠傳開,不似先前,過分瘮人的安靜,連聲音也好像悶在皮鼓裡出不去。

  遠處隱隱傳來雜遝聲響,號角聲,馬嘶聲,整軍聲,週邊陣法陣眼已破,蕭功的嘯聲傳出鎮外,驚動大軍。

  近處,原本被陣法所困的凰盟暗中護衛的屬下,飛躍而來,一路和南閔中人短兵相接,兵器相交激發的火花,在暗夜中閃出一溜暗光,似不斷眨動的眼睛。

  現在局勢成了詭異的五花肉形,最外圈,是趕來救駕卻不得其門而入的二十萬大軍;次外圈,南閔人和阻攔大軍的陣法;再次,凰盟屬下:再次,又是南閔人;再次,相互對峙的秦長歌蕭玦楚非歡陰離和班晏水鏡塵。

  雙方糾纏在一起,看人數,自然西梁為眾,看情勢,雙方各有弱處,單看誰先搶得先機,誰就贏。

  「蠢鳥陣控人氣息,時辰越久越會為其所趁,所以你才不急著救人或殺我們,是不是啊水谷主?」蕭玦不急不忙,斜睨著水鏡塵,朗聲一笑。

  「劈破長空,沖裂天地,朗朗乾坤,明月如洗。」秦長歌手一引,一隻眼睜一隻眼閉,很滑稽的瞅著水鏡塵,「你那燈籠和鳥做得以假亂真啊,看樣子,以後要是做不成谷主了,做個小販也是奇才啊。」

  水鏡塵毫不動氣的微笑,道:「若是做了,還請太師賞光。」手一揮,兩圈人馬飛快轉動,劍光和彩光交織閃動,看得人頭暈。

  楚非歡冷冷道:「兒郎們,結陣!」

  外圈的凰盟屬下訓練有素,不過須臾之間,亦成日月經天陣法,反攻了彩蠱陣外的水家的屬下,水鏡塵揚眉看了看,輕輕咦了一聲。

  蕭玦秦長歌三人卻已互視一眼,目光中同樣一個字。

  「闖!」

  身形躍起,橫跨長空,呼嘯風聲裡蕭玦青光劍和楚非歡飛魚劍都光芒暴漲,牢牢護住秦長歌,秦長歌則卑鄙的用黑絲拉緊陰離,頂在自己前方。

  四面八方彩光如練,與飛舞的雪花冰雹混雜一起,交織成瑰麗的光網,每隔五個人,光芒便越發豔麗點,彩光躍動,不時射出細小彩珠,宛如雨落霓虹。

  那些光網,罩到陰離身上,對他並無傷害,卻如附骨之蛆,緊追著三人身形,空中不斷有哧哧風聲,交織得越來越密,陣法忽緊忽收,無論幾人奔到什麼地方,都隨之移動,光網所落之處,便如利刃相割。

  本來如果三人散開各自作戰,那麼只要攻開一個缺口,都有望闖關,現在秦長歌不能視物,蕭玦和楚非歡一步也不敢離開,抓著陰離又妨礙了一隻手的施展,是以一時左衝右突無法衝開,三人輾轉騰挪的餘地,越來越小。

  「哧啦」一聲,一道彩鍊鬼魅般蕭玦背後一個詭異的角度出現,繞過他,擊向秦長歌背心。

  蕭玦青光劍立即橫拍,將那彩鍊猛力拍飛,那鍊飛起時突然一蕩,蕩出小小的彩色珠子。

  蕭玦啪的一個鐵板橋,跪地哧然一滑,滴溜溜的彩珠擦著他的左臂掠過,臂上衣柚被那東西輕輕一擦,突然現出絲縷,隨即化成大洞,那洞還在不斷擴大,毒性蔓延極快。

  蕭玦刷的扯下那裁殘破的袖子,扔到對面一個彩蠱教徒臉上,那人啪的向後便倒,倒下時臉上肌肉扭曲五官碎裂,猙獰不成人形。

  他一倒下,立即就有人無聲無息的補上,缺口瞬間合攏。

  蕭玦噝的吸一口氣,大笑道:「什麼玩意!要逼得朕赤膊上陣麼?」

  秦長歌摸摸他衣袖,閉目聽風霍然拔刀,劍尖在陰離臂上掠過,帶出一溜血珠,隨即腳尖踢起一大塊翻起的泥土,血珠入土,秦長歌喝道:「一人抓一把!」

  蕭玦和楚非歡齊齊伸手,各自抓了一把,同時先塞到她手中,才抓了自已那一把。

  琉璃彩蠱,當初秦長歌對付蘊華就用過這一招,以帶血之土破之,尤其陰離的血,彩蠱連陰離身子都不靠近,他的血一定極好用。

  果然,接下來彩鍊光芒雖然還是極盛,但是到了近側,卻會自動一折避開,彩珠也不再飛出,蕭玦和楚非歡對視一眼,齊齊往先前死了一個人的那個方向沖,無論如何,替補的肯定沒有原來陣中那個熟練,要想打開缺口,只有從這裡突破。

  然而水鏡塵和班晏見陣法失效,對望一眼,齊齊撲起,水鏡塵身姿流雲,班晏步法鬼魅,一閃便進了陣中,水鏡塵手指一抬,掌間流動的劍氣突然飛射丈許,成了一柄超長的槍,直戳秦長歌咽喉。

  蕭玦和楚非歡立即齊齊來救。

  水鏡塵要的就是這個。

  他微笑著,雙手一分,身姿如梨花飄落,「長槍」突然變成兩柄「短槍」,拉開扇形光幕,左右籠罩撲過來的楚非歡和蕭玦,於此同時彩蠱陣光芒大漲,耀得人睜不開眼睛,彩光中班晏無聲無息已經到了秦長歌上空,「秦山壓頂」,毫無花哨卻殺氣凜然直拍秦長歌天靈。

  楚非歡在秦長歌右手邊,離班晏近些,一眼看見彩光裡隱約探出一雙雪白的手,按向秦長歌頭頂,大驚之下也不管即將插向胸口的「短槍」,橫掌上揚,硬接班晏掌力。

  「短槍」襲胸。

  蕭玦一掌拍出,將槍尖震得歪了一歪,側身的剎那由於角度的問題,他第一眼看見的是即將插入楚非歡胸口的「短槍」。

  第二眼看見的是秦長歌霍然回首,無限震驚關懷焦慮擔憂的神情。

  她那眼色落入蕭玦眼裡,彷彿重鎚擊落,又或是剛才那一槍擊中了自己,貫穿了胸膛,搠開一個大洞,有森涼森涼的風透進來。

  電光石火間忽然掠過一個念頭。

  她是愛他的……是不是?

  她那麼害怕!

  如果,如果沒有楚非歡……這麼一個念頭一閃而過,卻像一堵牆突然橫亙在了面前,阻攔了直覺會做出的動作。

  本來來得及撥開那射向楚非歡的短槍的蕭玦,手突然慢了一慢。

  然而也是慢了那麼一慢而已,下一瞬蕭玦迷濛的目色突然一醒,大喝一聲,毫不猶豫的長劍橫揮。

  然而高手對決,一瞬便是生死。

  掌力落,掌力迎,短槍射,如電光奔襲楚非歡心口。

  燦亮的銀色光芒,在脫離唯一可能造成威脅的攔截之後,以一往無前不容躲避的速度,射入。

  蕭玦目眥欲裂!

  「楚兄!」

  ……「短槍」射向楚非歡胸口。

  秦長歌突然閉目橫肩,全力對楚非歡一撞。

  楚非歡被撞得身子一歪。

  「短槍」呼嘯著穿過他的肩,帶出一溜血花,燦爛開放在漫天冰晶裡。

  而班晏的掌力,擊空落地,轟然一聲巨響,地面一層石塊被齊齊整整的毀去。

  一聲大喝,蕭玦猛撲過來,他目中閃著怒色,也不知道是恨著班晏還是自己,二話不說一掌便向陰離拍去。

  他這一掌含怒而發,十足真力,竟是不打算再將陰離作為人質,定要將他立斃掌下!

  班晏果然急了,橫掌一抬,一道彩光橫削過來,蕭玦反手一轉,惡狠狠將陰離一推!

  班晏只好收手,再退,蕭玦直推著陰離衝過來,青光劍在陰離身後舞出潑風般的殺氣,完全是不顧一切的打法,班晏不敢回手,竟被逼得一退再退。

  蕭玦此時已經動了真怒——你攻我們必救,我便攻你必救,大家都有軟肋,看誰殺了誰!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你喜歡陰離!

  水鏡塵怎麼可能容仵這種情況出現,衣袖一拂手指一轉,「長槍」又成「氣劍」,無聲無息追綴而來,直襲正在一邊躲彩網,一邊努力急急摸索著給楚非歡點穴止血的秦長歌。

  楚非歡一抬頭看見水鏡塵的劍氣,一把抱住秦長歌一個翻滾,騰空而起閃過那一劍,鮮血頓時又如紅綢般飄灑在碎雪之中。

  秦長歌恨然咬牙睜眼,一睜眼就覺得眼前猙獰,似有赤身妖魔撲面,只好再次閉眼,然而這一瞬間看見的景象令她心中突然靈光一閃。

  冷笑著,秦長歌在楚非歡耳邊說了一句話。

  楚非歡怔了怔,隨即點頭,兩人再次一個翻滾避過水鏡塵的追殺,秦長歌五指一揚,數十道黑光閃過,楚非歡橫劍一掄,那些黑光被擊散得到處都是。

  那些細長的黑光飛快的穿過彩練,消失在包圍圈內。

  彩蠱教徒看見黑光,都下意識的先護住自己的要害,不想那黑光在半空中叮叮噹當一陣亂撞,突然改了方向,在他們身前一滑而過。

  彩蠱教徒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突然覺得下身冰涼。

  低頭一看,褲帶斷裂,褲子突然掉落,露出殘缺不全被閹割的下身。

  「啊!!!」

  彩蠱教徒齊齊發出一聲慘叫,他們深以為恨,永生不願露於人前的悲慘缺陷突然袒露人前,不啻於天崩地裂,何況還有秦長歌大聲嘲笑:「哎呀,人妖!好多人妖!」

  男人恥辱,莫過於此。

  心魂俱喪羞辱萬分下這些人哪裡還管什麼陣法,譁然一聲齊齊提著褲子作鳥獸散。

  陣法離奇崩潰。

  這下連水鏡塵也怔住了。

  而那廂,蕭玦狂笑著,將滿腔自棄的憤恨都化為手中劍招,再也不想管什麼光明磊落君子不欺,招招都向陰離身上招呼。

  插眼、掏心、扼喉、碎腑。

  什麼殺手殘忍就來什麼。

  班晏武功本在蕭玦之上,百招之內便可殺他,然而如今因為陰離招招受制,一個只管殺,一個拚命搶,不落下風也落下風。

  眼看蕭玦殺著連綿不窮,完全是不殺陰離誓不甘休,班晏這麼溫吞性子也動了怒氣,喝道:「蕭玦!枉你身為一國之主!竟幹得出這種潑漢般無賴行徑!」

  「待君子當如君子,待小人當更小人!」蕭玦狂笑,「朕不過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而已,何錯之有!」

  「我是小人,」班晏一招拍開蕭玦挖陰離眼的劍勢,冷笑道:「不過你好像也未必從來都是君子?」

  「是!」蕭玦呼的又是一劍插向陰離咽喉,「朕終於知道朕非磊落君子,那就何妨做個真小人!」

  班晏只好再次去擋。

  秦長歌突然無聲無息的竄過來,笑道:「那麼多個人妖,不妨再多一個!」橫劍向陰離下身插落。

  班晏目光一厲,橫袖一攔,袖如鐵板,巨大真力狂湧而來,秦長歌卻已飛快伸手在陰離面上一抹,笑道:「九龍大補丸!」飛出黑絲將陰離往班晏面前一遞,一把拉住蕭玦退了開去。

  蕭玦一扭頭,澀澀道:「長歌我——」

  秦長歌只是搖頭,拉著他和楚非歡飛退。

  水鏡塵飛身追來,突然頓住腳步。

  那邊,黑絲送出,班晏下意識伸手去接陰離。

  「轟!!」



卷二:六國卷   第八十一章  纖手

  「轟!」

  劇烈震響之中,漫天硝煙將起未起之際,隱約彷彿有雪白的手指,做出了一個撈取拂盡的姿勢,隨即狠狠一推。

  地裂天崩,硝煙升騰。

  爆炸並不算範圍巨大,卻極其兇猛集中,濃黑煙氣夾雜著被激飛的碎雪黃土迸射而起,在半空中形成一團黃黑的矮雲,然後砰砰砸落在地,灑了人一頭一身。

  地面因這兇猛無倫的一炸,不住顫慄震動,彷彿有人在用巨鎚,一鎚鎚拚命敲擊,欲待敲開萬頃厚土,掙扎而出。

  硝煙未盡,秦長歌三人已經倒掠而出,秦長歌低聲快速的說了幾句話,蕭玦立即橫劍飛捲,光芒暴漲,倒走七星步,三轉兩轉穿插入因為爆炸而分神散亂的水家陣勢,抬手間刷刷幾劍,便砍倒兩人。

  缺口一出,凰盟的日月經天大陣立即反攻,原本旗鼓相當的陣勢,出現了勢力傾斜的局面,不多時,陣勢被毀。

  水鏡塵突然倒掠而起,手中劍氣一擲,如飛龍夭矯,直貫蕭玦天靈。

  立即有分身出來的凰盟屬下,撥劍迎上,十數道劍光燦然閃亮,夾擊那道銀光。

  然而那卻是虛招,銀光擊到中途突然掉轉,水鏡塵飄身而起,落於銀光之上,飛雪中一個回首,眉目宛然的微笑,梨花淡淡,月光深深。

  他腳踩「銀劍」,禦風而行,留一個玉樹瓊葩般的超逸背影,瞬間遠去。

  蕭玦手一揮,凰盟屬下一部分去追,一部分去鎮口破陣。

  蕭玦無心去追他,先從那些陰離懷裡搜出的瓶瓶罐罐裡找出解藥,給秦長歌嗅了。

  他始終不敢看楚非歡,低著頭遞過宮中最好的金創藥。

  楚非歡笑笑,接了,秦長歌過去,親自給他包紮,楚非歡卻只看著那爆炸的地方,臉色蒼白而目光微涼。

  前方硝煙未盡,地下隱約已經出現了一個深坑,坑中鮮血殷然,隱約有碎肉殘肢。

  卻一時辨不清是誰的。

  秦長歌突然發出一聲嘆息,輕輕道:「其實我想殺的並不是你……」

  楚非歡捂著肩,注視著那方地面,悠悠道:「以身相代,雖死無悔,恩耶?情耶?」

  深坑裡,一隻形狀優美的手,奇異的沒有被鮮血和黃土所汙,仍然保持著主人生前的潔白纖細,保持著一個撈取拂開的姿勢,輕輕指向側前方。

  側前方,灰土裡,陰離蠕動著,掙扎著咳血起身。

  來自中川,經過名匠改良過的,比霹靂彈更勝一籌的霹靂子,終於在首次使用中,便發揮了它無與倫比的威力,將當世頂尖高人,炸得幾近覆沒。

  班晏死,陰離傷。

  本來是應該倒過來的,班晏完全來得及退開,然而那一刻她選擇了繼續接下,其實就算接下,她也完全來得及鬆手,只要不管陰離死活就行。

  然而她永遠做不到不管。

  她突然發現,秦長歌在陰離全身上下,都塞了那東西。

  班晏的選擇,毫無猶豫。

  最後一刻,她將所有霹靂子飛快從陰離身上拂下,然後將他推出。

  須臾之間,生死倒替。

  誰在多年之前便撥動了命運的絃索,以一個蒼涼的尾音,將生死相隨的故事結束。

  陰離伏倒塵埃,那一霎時間終究還是不夠,班晏沒來得及將最後一個黏在他腿上的霹靂子摘盡,他的左腿被炸斷,鮮血浸透了地面那層混著雪色的黃土。

  他卻並不知道疼痛,只怔怔注視著那隻至死還指向他方向的手,恍惚中想起很多年前,那個無名寨子裡,遇見的那個因為觸犯禁忌全家被誅,自己也被扔進毒蟲谷裡,日夜號哭將要死去的小女孩。

  他當時就在穀中,借那遍天遍地的飛行毒蟲,練教中的百毒大法,始終不得突破的功法令他心情煩躁,那女孩被扔進來時,就落在他身邊不遠處的草叢裡,各種毒蟲立即嗡嗡的飛去,尋那芬芳的人體的氣味,孩子悽慘的哭聲響徹天地,他連眼皮都未睜開。

  哭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的,他沒在意,他只關注自己的功法,然而一日夜後他終究未能突破,鬱鬱站起,轉身就待離去,不想看見草叢微動,那孩子居然沒死。

  他冷然俯身,看著那孩子,她的臉已經被毒蟲叮咬得全部毀去,臉上結滿瘡疤和黑色瘤子,猙獰扭曲,宛如火灼,盡成焦炭,然而身子卻毫髮無損,她在落下時,本來沒有衣物,她一邊哭一邊拚命搬開石頭挖了個洞,將自己的大半身子埋進土裡,又撥草遮蓋了其餘的部位。

  他目中閃過激賞——這是個聰明的孩子,如果好好培養,必成大器。

  何況,自己修煉的百毒大法,如果不能進益,那麼反著練撥毒,拿她來試驗倒是不錯。

  他帶走了她,培養她成為忠心屬下,十數年裡她創彩蠱教,一步步成為玄螭天使,為他主掌全宮應對來敵,為他出謀劃策拓張勢力,她向他獻出全部,從無一刻背離。

  十數年裡他慢慢給她治傷臉,當一半容顏出現時他驚為天人。

  忽然便起了私心,為什麼要全部恢復她的容貌?這麼一個傾國傾城又天生武學奇才的女子,一個比他遲練陰家武功很多年,卻練得出類拔萃有所創新,甚至遠超陰家武功最高的先祖的女子,她只是因為身世和容貌的悲慘,才留在了陰冷的他身邊,如果她光豔如常,她會令天下瘋狂,那麼到時,他又將置身何地?

  他假借功力不夠,放棄了繼續治療,她無一句怨言,只笑著說終於看見了自己原本應該長什麼樣子,此生不枉。

  她盈盈拜謝他的大恩,他看著她,不知道慚愧。

  玄螭事變,自己那時正在練九天玄極功,陰差陽錯再次失敗,若不是她三日三夜一步不退的守在幽火澤,宮中子弟怕已無存。

  和西梁的界橋之會,他被西梁詐了一回,亂軍中狼狽奔逃,若不是她迎出數百里悍然接應,他未必能全身而歸。

  他並沒有真正救過她,她卻還了他一生的忠誠,乃至生命。

  陰離不住的咳著,咳出血沫,這許多年他只知道沉溺武學,習慣了她的存在,習慣到不知道去深想一切,然而此刻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沒有了,大約在剛才那一炸中,便已被炸碎了。

  只留下了一處巨大的空洞,穿過這午夜森涼的帶血和雪的風。

  他看著那隻手,那隻手擱在坑側,黃土飛雪中一個上揚的姿勢,看似一個人扒在坑邊,正想努力爬出坑來。

  陰離忽然掙扎著,一點點蠕動過去。

  身後拖出長長的一條血線。

  蕭玦探身動了動,秦長歌伸手一攔,三人默不作聲的看著陰離,一步步挪向深坑。

  陰離的手,終於夠到了坑邊那手,他大喜的喃喃道:「班晏我來救你……」

  伸手大力一拉。

  落空的力道令陰離一跤栽倒,被震傷的內腑再一次鮮血狂噴。

  那隻雪色纖手落於陰離懷中。

  陰離怔怔的看著那隻斷手,目光中滿是愴然和不可置信。

  ……好像很多很多年前,某個黃昏,日光鍍上明紗長窗,他匆匆進了她閨房,欲待和她商量宮中的事務。

  她彼時正在梳妝,半邊長髮垂落遮住鬼面,銅鏡裡只見雲鬢香腮容色鮮妍,見他進來,回眸一笑,停在黑髮邊的纖手如雪。

  那般驚心的白與豔,宛如碧池邊一朵盛開的蓮。

  彷彿也只是一眨眼,那朵蓮花便悠悠垂落枝頭,萎謝在他的懷中。

  陰離輕輕的撫摸那隻手,撫摸那隻記憶中自已從沒有這般溫情的觸摸過的手。

  很多年前他在毒蟲谷漠然聽她哭泣,很多年後爆炸那一刻他聽見她對他低低道:「離……」

  只來得及說一個字。

  是在喚自己的名字,還是在告訴他,從此,你我,離。

  陰離低低的咳著,偏頭將血沫咳進塵埃,他不願有一絲血跡,沾染懷中那玉色柔荑。

  他將那殘手緊緊揣進懷裡,掙扎著要跳進坑,將班晏的其餘屍骸收斂。

  秦長歌注視著他,無聲的揮了揮手,立刻有凰盟屬下意圖去幫忙撿拾,卻被陰離大力揮開,他什麼人都不看,艱難的滾進坑內,脫下自己的外袍平攤在地上,枯瘦的手指在坑內一點一點摸索,每摸到一點骨骸,都小心的剔去泥土,放在袍上。

  不知什麼時候,雨停了,黑暗天空中只有雪花旋轉飄落,落入那些黃土黑煙鮮血白骨中,瞬間消失不見。

  冰雹小了此,細細的飛落,聽起來像是環珮叮鐺的女子,蓮步姍姍遠去的步聲。

  長空下,飛雪裡,數百人的注視中,曾經煊赫一時,總掌一國大權的南閔大祭司,旁若無人伏倒在冰涼污濁的泥坑之中,將那伴隨了他半生的女子血肉,一一珍重收斂。

  她在時,他不曾予他回顧,她去後,他方知心意幾許,卻為時已晚。

  不過無妨,以後,我和你還有很長很長的日子,近乎永恆。

  陰離沈默抿唇,將那血肉斂成一堆,放進懷中,仰首看著天際飛雪徘徊如女子輕舞,漸行漸遠,而遠處,夜鳥悲鳴,掠過空山。

  然後撒手,坐在坑中,閉目,淡淡道:「埋吧。」

  乾元六年正月十五,無名小鎮風雲再起,一場精心佈置的針對西梁最高層決策人物的暗殺行動中,南閔兩大勢力捐棄前嫌,合力出動,設大陣、掘地道、布幻毒、重重布網,意圖將西梁帝王暗殺於詭鎮之中,卻最終折戟沉沙,彩蠱教全軍覆滅,水家傷亡過半,水鏡塵於大軍追逐中逃逸,玄螭宮天使班晏被炸死,大祭司陰離抱骨自斷心脈而亡。

  那一夜飛雪落冰,死傷無數,大軍終於衝破陣法搶進鎮中後,對未及逃逸的南閔人大開殺戒,橫貫鎮中的一條長街,堆滿了來敵的屍體,鮮血融進薄冰,化成紅色晶體,沾染上了士兵黑色長靴,一步一個血色腳印。

  那一夜山風呼嘯,飛雪呼嘯,廝殺或奔逃的人們在呼嘯,然而在鎮中心,卻有一塊最為安靜的地方,永久埋葬了曾經叱吒風雲的一對男女。

  南閔人視為神祇的玄螭宮,從此和那個國家一般不復存在,而南閔遺民心中曾經的精神領袖,默默無聞的葬在了這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廢鎮。

  古戌蒼蒼,大荒茫茫,從遠山奔過來的風,將那些刀光劍影和生死枯榮都凜冽的捲了去,再驚破,所有寫著謎題的夢境。

  那一日,還有一段對話和一幅場景,永久的留在了血跡殷然的廢墟。

  雪盡,日昇,最初一道日光投射到並肩而立的兩人身土。

  「……對不起。」

  「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

  「我突然發現自己是個很卑鄙的人……很卑鄙。」

  沈默。

  良久以後,男子嘆息著轉身,欲待走開。

  「那不過是你,愛她的方式。」朝陽下,藍衣男子回首,眼眸清透如玉,「還有什麼,比知道有人會全心全意愛她,全心全意用一生來呵護她,更讓我愉悅?」

  他微笑著,臉色有些蒼白,卻不掩神採光芒四射。

  「我很安慰。」

  乾元六年正月十九,睛空萬里。

  山背後還是山,只有一條蒼茫的古道向天際延伸,清晨的風吹過來,帶著雪後初霽的寒意。

  前方,越過那片漸生微綠的平原,雲州在望。

  秦長歌在馬上仰起首,長長的籲口氣。

  此刻,魏燕聯軍和西梁軍隊,都在和時間賽跑,誰最先趕到雲州,佔據了有利地形以待對方的疲兵,誰就勝。

  滄海輿圖之上,兩支強雄勢力,一自青瑪神山山腳下,穿蒙都草原,越確商山千里奔襲而來;一自天下第一帝都的心臟郢都,經平、齊、德、定、成州諸州遠途行軍迎上,然後在雲州狠狠相遇,天下勢力間的最後碰撞的巨響,註定將震動睿懿皇后家鄉之城,並遠遠擴散,引起四海翻騰之怒。

  誰的戟最先染上敵人的血,帶著火花燃起攻城的炮聲?

  前方斥侯已經來報,沒有發現敵蹤,將帥們疲憊焦灼了多日的神情,終於有了微微的紓解。

  秦長歌安慰的笑著,轉身看著楚非歡道:「非歡,你傷勢未癒,這麼多天不眠不休趕路,都瘦了一層,今晚到了雲州,無論如何你得先好好休息下。

  楚非歡淡淡一笑,道:「無妨。」他出神的看著雲州方向,眉間微蹙,秦長歌細心的觀察著他的神情,小心的道:,非歡,你覺得有什麼不對麼?」

  「……哦,」楚非歡怔了一下才回過神來,展眉笑道:「長歌,我那點預知能力其實很有限,越是親近熟悉的人才越靈驗,而戰場休咎這般大事,是難以預測的。」

  「沒事,」秦長歌抬頭看著前方隱隱出現輪廓的城池,「我只是擔心你太累了,至於打仗,風雲莫測,要都給你推算出來,那還要咱們幹嘛。」

  楚非歡淡淡一笑,突然頭微微向蕭玦的方向偏了偏,道:「你去和陛下談談吧,他心緒不甚好。」

  秦長歌默然,半晌道:「你們不是談過了麼?」

  「長歌,你要明白,陛下只是太在乎你,」楚非歡偏頭看她,「他一生光明磊落,誠厚不欺,那一霎的遲緩,於他是畢生恥辱,你如果不原諒,他更是永生都不願原諒自己。」

  「我沒有不原諒,你都原諒我為什麼要堅持?何況他真的只是一剎間的心魔而已,人的一生中,誰都有被心魔所擾的時刻,」秦長歌緩緩把玩著手指上的韁繩,「只是非歡,我最近好像心很亂,我甚至不知道我為什麼心亂。」

  楚非歡轉首,靜靜看著秦長歌,透明的風裡,她亮若星辰的眸子宛如金剛鑽,光芒閃耀,照得見大千世界故事種種,卻當局者迷,看不清自已去向和來路。

  無比珍重的看著她,楚非歡眼底漸漸起了一層迷離的霧氣,隨即緩緩散去,他一笑清透如風,卻只是拍了拍她的手,沒有回答。

  時間倒回到正月十八,夜。

  無星無月,只有一層一層無比厚重的雲,疊加在遠處深黑的天際,前幾日下了一場雪,沉沉的壓在樹枝上,時不時聽見「咯嚓」一聲,一些細弱的枝條被壓斷。

  三面環山的雲州城,安靜的沉睡在雪後清冷的空氣裡。

  「咯嚓」、「咯嚓」、「咯嚓」、接連不斷的聲音一聲聲響起,響起城西外不遠處的確商山中。

  聽起來卻不再像是樹枝斷落的聲音。

  一隻夜遊的兔子,驚惶的從草叢中竄出來,惶然回顧身後。

  「嘿,兔子!」

  大步的腳步聲傳來,一雙大手拎起這只莫名慌亂的兔子,那個獵戶打扮的人揚起眉,得意的拍了拍兔子毛皮上的雪。

  他住在山腳附近,夜裡出來解手,不防看見這只亂竄的傻兔,嘿,夜半家中睡,兔子送上門,多好的美事!敢情今年轉運?

  「咯嚓」、「咯嚓」、「咯嚓」。

  獵戶什麼都沒聽見,只是喜滋滋的拎著兔子,回身。

  「咯嚓」。

  黑暗中明光一閃。

  獵戶頓住身子,有些訝異的瞪大眼睛,他緩緩低頭,看著自己胸前突然凸現的一截帶血的槍尖。

  「噗通」。兔子掉在了地上,他努力的想在貫穿了自己的槍上轉身,看看殺了自己的人是誰。

  然而槍尖突然一收,刷的從他胸膛抽回,隨即一股大力湧來,啪的一聲,他被踢飛到山路邊,如同一塊破麻袋棄之路邊。

  他斜斜倚在一叢柴垛上,看見自己身後的一處隱蔽山路上,突然出現了一個黃甲黑衣的士兵,正在冷然拭著滴血的槍尖。

  隨即,更多的同樣裝束的士兵出現,越來越多,如同潮水般從那條山路源源不斷湧出,黑壓壓的佔據了整個山腳偌大的平地,山坡之上,茂密的叢木之中,隱約也可以見人影閃動,如一道道溪流,無聲彙聚在那越來越大的隊伍中,天知道有多少人神奇般的出現在這個平時很少有人蹤的確商山中。

  那些人無聲無息卻又步伐快速的從他面前走過,目不斜視,有人將那隻兔子一踢,低低罵道:「西梁這鬼地方,連兔子都瘦許多!」

  立即有人喝:「噤聲!」

  獵戶瞪大眼睛看著陌生的隊伍如狂潮般從面前衝過,將死的神智裡突然隱約明白了這是異國的軍隊,他充血的眼睛吃力的投向西方一處茅屋——那裡,住著他的妻子兒女。

  他最後聽見的一句話,是一聲森冷的低喝。

  「全數殺掉!」

  確商山腳的風,吹到雲州城牆下時,已經不帶一絲血腥氣息。

  正如那黑壓壓的大軍行到雲州城牆下時,已經不容毫無防備的城中軍民驚惶或喘息。

  本來應該有防備的,可惜朝中發來的所有傳遞軍報文書的人,全數被潛伏西梁境內的南閔勢力給截殺乾淨。

  幾乎在聯軍到達的那一刻,攻城便立即開始。

  這些人,沒有帶糧草,沒有帶輜重,沒有帶戰車巨炮之類一切可以用來攻城的武器,完全的輕裝簡騎徹夜奔趕,甚至連乾糧也是計算精確,到得城下時,恰恰吃完。

  上頭有命令,沒有糧食,什麼都沒有,要吃,進城去搶;要換掉那些被荊棘勾破的衣服,進城去搶;要金銀珠寶,進城去搶,要玩玩西梁美女——進城去搶。

  按照正常的用兵方略,良將不策疲兵,本當休整完畢再開始,然而士兵們長途奔馳,筋疲力盡,如果此刻給他們躺倒,定然能睡上三天三夜。

  可是沒有三天三夜的時間可以等待,西梁大軍亦在急如星火的趕路,爭的,最多就是幾個時辰!

  那麼,就一鼓作氣的繼續吧,用逼迫和利誘的方式,逼你繼續。

  夜最深時,攻城戰打響,魏燕聯軍燃起火把,整個雲州都被火把的海洋包困,站在城樓上遠望,宛如漫天星辰降落平野。

  馬思銳從自己的「帝王磚大宅」中被士兵們匆匆拱衛上城頭時,一眼看見地下黑黃二色連成廣袤一片的聯軍大軍,直接昏厥。

  魏燕聯軍很有默契的直接攻擊城西,他們從確商山腳砍下巨樹,數十人抬著巨樹,不去撞擊城門,直接衝著那一片顏色有異的青灰色城牆而去。

  西梁士兵拚命的發射弓箭,向下投擲火石火把石塊,然而聯軍人太多了,死一個補一批,那些黃甲的東燕士兵尤其悍勇,踩著腳下士兵同鄉的屍體,不管不顧冒著箭雨,頂著巨樹一次次撞擊。

  數十下後,城牆不出意料的斷裂,裂口處全是碎磚和泥灰。

  聯軍發出狂喜的呼喊,爭先恐後的躍進缺口,最先進去的被守在牆後的士兵一刀砍死,然而更多的人湧進去,將那些守牆的士兵踩死。

  城牆上一個不算大的缺口,卻成為了雲州城偌大軀體上的致命之傷,帶血的創口被有心的一遍遍咬齧,無數人頭螞蟻般的源源衝入,像是黑色的毒汁,融進了雲州平靜跳動的心臟,融進了雲州的血管。

  西梁士兵猶自不肯放棄的抵抗,城內卻已隱隱響起百姓的哭喊,街角小巷裡一簇簇火光燒起,如夜色凶厲的眼。

  夜未央,而殺戮剛剛開始。

  聯軍歡呼著,湧上城頭,砍死那些據城不退的士兵,將他們的頭顱從高牆上扔下去,摔得稀爛,再在碎裂聲中哈哈大笑。

  雲州城的父母官,住過帝王宅,睡過帝王炕,等著自己做下一個帝王的馬思銳,拆掉了自己的牆,終於輪到了別人來拆他的牆。

  他在城樓裡一處夾角裡被發現,攻城的士兵不認得他的代表身份的官袍,把瑟瑟發抖的他揪出來,活活從城樓上扔下,再被捲入城中的士兵們一遍遍踩過,零落在泥塵之中,以至於後來,再沒有人能找到馬大人的遺骸。

  雲州守將在城破伊始便放棄抵抗,率領部分將領投降,只有一個被罷免的城門官劉汝南,臨危之際再披戰袍,帶著一批死不棄城的士兵死守在那個缺口,在城牆處連殺三十二人,將長刀生生砍裂,最後失卻兵器,眼見敵軍包圍過來,大笑道:「敵寇屍首成山,丈夫死於其土,快哉!快哉!」

  爬上那三十二具屍體,觸牆而亡。

  聯軍士兵默然佇立,無人上前踐踏屍體,男兒心性重英雄,縱然敵對,縱然殘忍,依然不免為此觸動,一個小隊長肅然三躬,將劉汝南屍首端放於地,其後數十萬聯軍士兵經過此地,無一人辱及劉汝南屍身。

  午夜,不過一個時辰,雲州城已被佔領。

  厚重的城門在月光下,緩緩開啟。

  數騎絕塵而來,馬蹄騰起如線如電。

  士兵們雁列城門之側,排出一眼望不見頭的隊伍,見那當前一騎馳到,齊齊跪地。

  馬上騎士一勒韁,淡金衣袍在風中飛捲,他緩緩抬頭看著城門之上,雲州兩個骨秀神清的大字熠熠閃光。

  清冷月下,男子仰起的下頷,有著流動的韻致和風華。

  他一揚眉間,十萬里江山鬱鬱青青。

  散漫的笑了笑,笑意慵懶而灑然,男子一揚鞭,在眾騎擁護下長驅直入,如利劍悍然穿透雲州。

  聯軍如浪如潮的歡呼聲中,男子登上城樓,淡然下望,只是一個揚掠的眼神,呼聲立止。

  數十萬士兵,用崇拜敬慕期待的目光望著自己心目中如同神人的主帥,望著這個彈指間便擊破西梁獨霸天下的不破神話的氣度非凡的男子。

  看見他輕笑,平靜開口,聲音不大,卻響徹全城。

  「屠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2 07:44 AM

卷二:六國卷   第八十二章  旖旎

  乾元六年正月十八,浩劫降臨雲洲,魏燕聯軍先期軍隊三十萬,神兵突降於確商山腳,無聲截殺所有城外周圍十五里地的哨樓和關卡,以雲州守軍猝不及防的速度攻破城牆之後,在聯軍主帥白淵的一聲屠城命令中,歡呼著衝入雲州大街小巷,用別人的糧食衣服去補充自己的糧食衣服;用別人的頭顱去練自己的刀法和槍術;用別人的姐妹女兒去安慰自己「久曠的身心」。

  城中黑煙四起,哭聲震天,無數人被殺,無數家門戶被砸碎,如狼似虎的士兵衝進哪裡,哪裡就爆發出瘮人的慘叫,衝出哪裡,哪裡就汪出高過門檻的血泊。

  老人們被踩在腳底,嬰兒們被挑在刀尖,青壯男子更是第一時間被殺戮乾淨,雲州城最大的承天街,屍首堆積了足有三層,沒有一具堪稱完整。

  滿街的箱籠翻倒間,士兵們狂笑著,在口袋裡揣滿銀兩,脖子上掛滿了金鏈,手腕上叮叮噹噹幾十個手鐲,連褲襠裡都塞滿了首飾。

  那些韶齡的女子,連同花花綠綠的被縟一起被拖出來,士兵們輪流當街宣淫,女子的哭喊聲衝破雲霄,再漸漸細弱至無聲。

  戰死城牆口的劉汝南的女兒,十八歲的劉瑩,同遭厄運,她和母親沒來得及上吊就被拖了出來,這個剛烈不下乃父的女子,一刀捅死母親,自己卻沒有自盡,一直奔到城門處,被一群士兵擋住,當一個士兵撲上她身子時,她咬斷了那個士兵的舌頭,將那舌頭嚼碎成塊,一半狠狠吞下肚去,一半噴吐了一地。

  滿街等待施暴的士兵齊齊被震住。

  聽得女子滿口鮮血,仰頭大呼:「皇后!雲州乃你鳳潛之地,為何你不護我雲州數十萬姐妹!」

  有人上前去拉她,卻發現她張開的口中,自己的舌頭也被咬斷。

  當夜風聲低徊而慘呼猛烈,士兵們殺到最後覺得手軟,乾脆挖個坑一起埋掉算完,原先看見女子都去輪姦,後來變成一人分一個,再後來相貌不美不奸,殺掉。

  到得天亮時,雲州城已經成為死城,白淵國師的屠城命令,被執行得非常徹底。

  這一夜,史稱「雲州絕滅夜」。

  清晨,淡薄的陽光升起,照耀的卻再也不是雲州父老安詳的容顏,而是那些慘遭浩劫死不瞑目的屍體。

  興奮了一夜的士兵們,遊魂般的在屍堆中穿行,倚著人頭堆吃乾糧。

  很多人換穿了西梁士兵的衣物,到城樓上守衛。

  馬思銳的帝王宅,現在自然是白淵的住處,這裡庭院深深高牆連綿,外間的哭喊和血腥,雲州城的慘烈和悲憤,是不會傳進來的。

  白淵在下棋。

  他輕衣緩帶,意態悠然,眉宇流動如風雲變幻。

  單手輕輕敲著棋坪,白淵笑謂對面的華衣女子:「娘娘號稱北魏國手,如何今日這棋下得心神不屬?難道屠城也令您手軟了?」

  女子微笑,笑容嫵媚華豔,正是北魏純妃完顏純箴,「屠城是我的意思,我為何要手軟?」

  「說到這個,在下也覺得奇怪,娘娘為何一定要屠盡雲州父老?」

  「國師撇得好生乾淨,這個命令,不是您親口下的嗎?」完顏純箴神情無辜。

  白淵輕輕敲著棋子,淡笑不語。

  門外傳來傳報聲,白淵應了,掀簾進來的是投降的雲州守將郭恆,大氣不敢出的跪在地下,深深俯首。

  白淵微側身子,瞟了他一眼,道:「郭將軍,府中未受驚擾吧?」

  郭恆顫聲道:「……沒有,謝國師護佑,下官一定忠於國師,甘甘甘為馬前卒……」

  「哦,很好,馬前卒是不用你親自去做的,先鋒卻是你最合適,」完顏純箴嬌笑介面,「你的主子很快要到了,點齊兵馬三千,你出城去迎吧。」

  「啊……」郭恆僵著身子,不知所措,要自已一個降將,用三千兵,去迎戰本國陛下的二十萬大軍?這這這這不是要自已死無葬身之地?

  白淵輕笑著瞟了完顏純箴一眼,淡淡道:「娘娘和你說笑呢,她的意思就是你去迎,不是出戰。」

  郭恆怔了怔,背上突然出了陣冷汗,敢情這兩位大人物是要自己將陛下迎進雲州,然後關城門,一舉殺掉陛下和太師!

  郭恆的手指顫抖起來,卻壓抑著不敢言聲,自己的一家老小,全部被聯軍士兵「保護」著呢。

  白淵突然微笑著招了招手,道:「你過來。」

  郭恆身子一顫,猶猶豫豫靠近,白淵手一伸,輕拍在他胸前,郭恆不由自主張開嘴,白淵手指一彈,郭恆眼前黑光一閃,一個藥丸般的東西被彈到他嘴裡,咕嚕滾了下去,隨即咽喉深處泛起淡淡苦味。

  你膽氣著實有點小,我很怕你等會覲見天顏露了馬腳,給你吃個大補丸壯壯膽,」白淵不再看他,繼續下棋,「如果你不想全身寸裂而死,你就給我爭氣點。」

  郭恆面色死灰,連連稱是,抖抖索索的退了出去,完顏純箴微笑著,啪的一聲擱下棋子,道:「將!吃你老帥,叫你有去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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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九,午時尚差三刻。

  西梁大軍出現在地平線上。

  秦長歌在馬上仰首看了看前方雲州城平靜飄揚的西梁黑龍旗,目光細緻的在城頭上方一一掠過,沒有攻城的痕跡,沒有血跡。

  蕭玦手一揮,一隊士兵轉向城西,去看那道傳說中被拆的城牆,不多時回來,報說確實是青灰漿糊了碎磚,很容易被攻破。

  蕭玦上挑的長眉怒氣一現又隱,一揮手道:「進城再算賬!」

  大軍接近,先行官帶隊策馬前驅,不多時城中鳴炮三響,雲州守將郭恆,帶領三千兵馬,軍容齊整的迎了出來。

  從蕭玦開始,三人的目光都極其嚴格的審視了郭恆和所統帶的士兵全身上下,盔甲齊整,刀劍鮮明,精神狀態也很正常,郭恆的氣色有點不好,眼圈發黑,不過那實在也不能作為懷疑的理由。

  城門開啟,雲州城袒露大軍面前,隱約可見承天衙平直道路,時有行人三三兩兩行路,一派安寧祥和,未受驚擾景象。

  將領士兵們都露出了歡喜的神色,這些天大軍長途跛涉,沒日沒夜的趕,著實疲乏透頂,終於趕在了敵軍的前方,想著等下可以進城休整,又可以背靠堅城迎據來敵,都有些迫不及待。

  蕭玦秦長歌在郭恆恭敬的引領下入城,大軍浩浩蕩蕩跟隨其後,經過護城壕時,秦長歌俯身看了看壕中的水面,又仔細看了看城門上的角樓,笑道:「郭將領的部下,不愧我西梁健兒,身姿步法,看起來都殺氣凜然啊。」

  郭恆低眉斂目,連連躬身,「太師誇獎,太師誇獎……」

  此時蕭玦,秦長歌,和大軍主帥馮子光都已進入城門洞內,蕭玦目注前方,輕輕駐馬,頗有感觸的道:「雲州城風貌依舊,不知道當年的梅林是否還在?」

  他目光有些遙遠,想起多年前梅林中的清麗女子一笑回眸,想起雲州戰役自己和長歌的並肩作戰,不想此生居然還有和長歌再次於雲州齊心對敵的一刻,命運翻覆輪迴,當真是再奇妙不過的事。

  郭恆苦澀的牽了牽嘴角,俯低的腦袋讓人看不見他的神情,只是連聲道:「還在,還在。」

  他神情有些猶豫,手指掩在身後緊張的絞緊,他身邊一個面容平庸的將領,有意無意的向他靠近了一步,低咳了一聲,郭恆的脊背霍然一僵。

  抬眼,看了一眼因為蕭玦停住而停下的大軍隊伍,郭恆咬咬牙,小聲道:「陛下……梅林就在落鳳台之後不遠,要不進城後,末將帶您去看看?」

  蕭玦唔了一聲,笑道:「不勞你,朕自有人陪著。」他目光有意無意掃了秦長歌一眼,秦長歌微微露出一絲笑意。

  幾人繼續策馬前行,郭恆慇勤的在前方引領。

  前方,城門洞一半的地方,是一座懸門,這東西的作用,就是待敵軍破門後緊急落下,可將其一分為二各個擊破。

  郭恆的任務就是在將西梁的皇帝主帥們引入城中之後,放下懸門,將大軍割裂,然後甕中捉鼈殺掉西梁所有首領,則大軍不攻自破。

  蕭玦的馬蹄,已經過了懸門的位置。

  郭恆不敢看蕭玦的臉,眼角餘光瞥著他的馬身,手心裡的汗一層一層,連袖子邊緣都已濕透。

  他的「副將」,眼光則緊緊罩在那個平靜雍容的趙太師身上,這個名動天下的西梁第二人漫不經心,卻目光如炬,從出現在城門前那一刻開始,所有的可以埋伏的地方都沒能逃過他的眼睛。

  他捏緊了掌心的長鞭,等待剎那之後的殺機。

  秦長歌其實只是習慣性的掃瞄,她計算過路途和時辰,自己無意中得到的誚息是比較早的,隨即立即行動,一刻都沒耽誤,而敵人大軍行進,遠跨兩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比自己要早,而這一路過來,角樓暗哨都完好無缺,四處都無可疑痕跡,確實沒什麼好再擔心的。

  午時日光強烈,射進幽深的門洞,將馬身的影子拉得很長,最前方蕭玦的馬頭,已經過了懸門,越過了內城門那道彎彎的弧影。

  大局已定。

  馬上就會放懸門,而懸門之後,足有五千軍馬等待圍殺,「副將」悄悄的鬆了一口氣。

  郭恆神色陰晴不定,卻也慢慢放開了緊捏的手。

  陛下……對不住,誘你入陷,非我所願,只是自已的命,終究要緊些。

  秦長歌也鬆了口氣,到目前為止都無任何異常,看來自己真的是多慮了。

  一轉目間,突然發現楚非歡不在身邊,秦長歌怔了怔,回頭去找他。

  目光流轉間,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前方內城城門門軸處一點異物,秦長歌一眼掃過沒有在意,繼續回首。

  紅色……碎肉?……門軸上……秦長歌腦中光影一閃,突然覺得有點不對,霍然扭頭。

  大喝:「退!」

  淡黃身影一閃,秦長歌那聲大喝一出口,蕭玦立即反應過來,左手一挽秦長歌,右手一拉馮子光,飛身便退。

  與此同時另一聲大喝響起:「放!」

  身後影子一黯,不知何時那懸門已經放下一小半,如一道黑色幕布,自幾人背後飛速降落。

  「射!」

  城門內、城頭上,銜道旁、屋頂上,突然閃出無數黃黑二色衣甲的士兵,足有數千之眾,齊齊彎弓搭箭,嗡的一聲箭落如飛蝗,又似突然飛來了朵深青色的密雲,帶著無窮殺機射向城門洞中後有懸門,前有亂箭的幾人。

  蕭玦大喝一聲,伸手抓起郭恆橫著一擋在三人面前,郭恆立即被射成刺蝟,蕭玦將他當成人棍霍霍的一陣飛舞,將箭全數盪開。

  只這麼緩得一緩,懸門已落大半,已經不夠蕭玦那樣的身高直立穿越。

  秦長歌立即伸手去推蕭玦,蕭玦一把抓住她的手,運足真氣橫臂一甩,生生將秦長歌扔出懸門。

  秦長歌倒飛而出,腳尖在城牆側一勾,立即就要蕩回來再救蕭玦。

  只這麼一出一回,懸門已落四分之三。

  馮子光搶過來,掌中金鎚一陣飛舞擋在蕭玦面前,大喝:「陛下出去!」

  蕭玦一聲長笑,將郭恆的屍體一陣猛舞,血花飛濺中,他再次一拽馮子光,一腳將他橫著踢出。

  巧巧的從只剩五分之四的懸門空隙底側穿過,正撞上搶上來想回到蕭玦身邊的秦長歌,將她的身形撞得歪了一歪。

  兩人砰然相撞裡秦長歌眼前黑了一黑,心底大叫:「來不及了!」

  懸門將閉。

  秦長歌百忙中抬眼一瞥發現懸門的機關不在自己那面,而在內側,想要從這裡卡住機關停止下降也不可能。

  秦長歌傾身衝前,看見蕭玦的馬已被射倒,他的身子被懸門遮住,看不見全身,只見黑底金龍靴子飛快騰挪跳躍,越離越遠。

  他一個人,而城內足有數十萬大軍……秦長歌手指冰涼,心似乎都要停止跳動。

  不,不能!

  一咬牙,秦長歌唰的一下縱身而起,在懸門還剩最後半米高度時貼地飛掠而過,堪堪落於城門內。

  落地就是一個翻滾,滾到被射死的馬後,借馬身遮掩自己的身形,大叫:「蕭玦,蕭玦!」

  沒有應答。

  秦長歌眼前又是一黑,耳中突然什麼聲音都聽不見,連身後一聲巨響都只是隱約聽聞,漫天箭雨裡她只是心底冰冷的想……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嗎?

  頭頂風聲呼嘯,無數飛箭擦過頭皮掠過,奪奪擦過身後的門,閃起一溜又一溜的火花,有一枝箭特別的低,捲起秦長歌頭髮,帶走她一縷黑髮,險些傷到她頭皮,她竟然也不想去躲閃,只是覺得萬分疲倦,疲倦得連眼睛也不願睜開。

  卻突然感覺到身側風聲流動,熟悉的柏葉和松針的氣味卷近,一雙溫暖的手,輕輕然而有力的抓住了她的手臂,爽朗中帶點嗔怪的語聲響起,「你瘋了,回來幹嘛?」

  秦長歌霍然睜眼,看見蕭玦正在身側,不禁目光大亮,卻立即怒道:「剛才叫你你怎麼不回答?」

  蕭玦對她眨眨眼,無辜的道:「我剛才一直用郭恆的屍體擋箭,結果他屍體被射穿,內臟全部出來了,瀉到我身上,你喊我的時候,我正噁心得要吐,又沒想到你居然回來,險些岔了氣,哪裡還答得出話來。」

  說完一瞪秦長歌,「我問你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你跑回來幹什麼?你不知道這是死地麼!」

  「那你不知道這是死地麼?」秦長歌捂著鼻子皺眉很嫌棄的看著蕭玦一身的淋漓汙髒,神情中卻透出點塵埃落定的欣喜,語氣裡隱隱有點小任性,「你能留,我為什麼不能?」

  「真想不到你居然會說這麼孩子氣的話,」蕭玦哭笑不得為她揮開連綿不絕的箭雨,「如果咱們倆都折於此地,西梁必敗,東燕北魏怎麼可能放過西梁百姓?到時咱們真的就成了西梁的罪人了,你素來大局為重,怎麼會如此衝動?」

  「我知道應當以大局為重,但是蕭玦,」秦長歌微微一笑,「要我任你一人留下面對數十萬魏燕大軍,要我看著你走上死路,我做不到。」

  蕭玦突然不說話了,他抿著唇,目光閃閃亮的看著秦長歌,秦長歌一劍拍開一枝險些射到他眼睛的飛箭,又好氣又好笑的道:「喂,你傻了?這什麼地方什麼時辰?由得你發呆?」

  「讓我發呆一刻,就一刻……」蕭玦突然深深嘆息一聲,呢喃道:「長歌,雖然我不願意你回來,可是我又好自私的那麼歡喜,歡喜你回來。」

  他附耳在秦長歌耳邊,低低道:「長歌,我終於又可以和你生死與共……」

  「是的,生死與共。」秦長歌對他嫣然一笑,一轉臉,正迎上蕭玦的唇。

  宛如風遇上了潮濕的雲,註定要下一場潤物細無聲的雨。

  蕭玦的唇立即滑了下去。

  他的唇沿著秦長歌柔美的臉部輪廓下滑,急切的尋找著她的唇,他呼吸灼熱而急促,松柏的清朗氣息陣陣撲面而來,奇異的擁有令人沉醉的魅力,秦長歌嘆息一聲,突然覺得有些手軟。

  手一鬆,秦長歌突然也不想管那些亂七八糟的箭了,反正五條馬的馬屍都拖了過來擋住,暫時那些士兵也不會上前來,等上前來,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好了。

  反正四面皆敵,前路多半是死,拼得一刻美好光陰也好。

  她抬手,抱住了蕭玦的腰。

  戰場之上,馬屍之後,無數敵軍包困之前,萬千箭雨籠罩之下,那一對曾經生死與共卻因命運的無奈而漸行漸遠的男女,終於再次坦然相擁,旁若無人的在彼此唇間打下屬於自己的陌生而熟悉的烙印。

  這一刻殺氣籠罩下氣氛卻旖旎如春,漫天的飛箭也奪奪連響,似也成了帶著溫馨和喜悅的琴音。

  蕭玦直願這個特別的吻可以纏綿的繼續下去,直到天荒地老,石爛海枯。

  秦長歌卻終於推開了他,她面色微紅眼波流動,氣息有些微微不穩,嗔道:「這都什麼時辰了……準備死拼吧!」

  眼光落到遠處隱約飄飛而來的人影,秦長歌露出一絲憂色,她素來是個生命重於浪漫的人,之所以肯在這裡戰地一吻,是覺得此番回來,只怕難逃生機,就算後面大軍馬上衝破懸門,可白淵呢?白淵是不會給他們留下活命的機會的。

  不過死前浪漫一把也不虧嘛。

  青光長劍橫拍豎點,漫天裡都是星稜閃耀,將那些強勁飛箭一一擊飛,蕭玦突然笑道:「喂,你發什麼呆了,誰說我們要開拼了?」

  「嗄?」

  蕭玦目光向身後懸門溜了溜,示意秦長歌去看,秦長歌這才看見身後懸門不知何時已經被誰極其精準的卡住了一塊巨石,沒有徹底合攏,還留了可以供人貼地而過的隆隙,想必是先前故意落到後面的楚非歡,在關鍵時刻趕上來,擲了這塊救命石頭。

  秦長歌心中大喜,喜歡完了突然反應過來,蕭玦那混蛋,竟然詐我?他早就知道自己和他不會死,偏偏不說,還搞那麼悲壯的同生共死,害的自己居然陪著他一起瘋狂了一把。

  秦長歌惱羞成怒,卻又沒處發作,能說什麼?你賠我?賠什麼?蕭流氓會立即眉開眼笑的湊上來要求「賠償」的。

  惱怒之下大喝道:「我不想再爬過去,那太沒面子了!我是太師!」

  「我還是皇帝咧。」蕭玦這話可不敢出口,一劍拍飛那些越來越密集的箭,無奈的道:「好,太師,你不想爬過去,我背你爬過去。」

  「我不做烏龜的殼!」

  蕭玦差點沒被嗆了個倒仰——這女人,這女人還是當年那樣,平日裡冷靜得像神,強勢得像男人,遇著不順心的事情就是完全的小女兒態,無理取鬧的本事比溶兒還強上幾分。

  正在想著萬一她真的不肯爬自己是踢她還是踹她的時候,秦長歌突然撲哧一笑,轉了轉眼珠道:「喂,蕭玦,這些年你腿功練得如何?」

  「你要試試嗎?在這裡?不好吧?」蕭玦萬分羞赧。

  「你這下半身思考的蕭狼,」秦長歌瞪他一眼,道:「我為什麼要爬過去?趁城門還開著,白淵還沒過來之前,我要把懸門吊起,咱們借力打力,先攻他個措手不及。」

  她和蕭玦示意了幾句,隨即一伸手,從身前那個倒楣的被射死的「副將」腰間抽下他的長鞭,又從頭髮裡取出黑絲,一根根連接好,抬頭看了看懸門頂,道:「來,踢馬屍!」

  蕭玦抬腳,呼的一聲將一具偌大的馬屍踢起,直飛到城門半空。

  秦長歌立即一個翻滾,縮到馬屍之後,手中黑絲長鞭一甩,啪的一聲搭上頭頂高大的懸門的閘口,低喝:「再來!」

  蕭玦再次一踢,這回這具馬屍被踢得更高更遠了點,秦長歌一踩先前那具馬屍,半空滾翻滾到第二具馬屍之後,借馬屍遮掩,再飛出一條黑絲,搭上先前那條長鞭,伸手一拉。

  軋軋連響,一邊閘門被拉動,懸門動了動。

  此時第一具馬屍方才落下,第二具馬屍降落未落,蕭玦已將第三具馬屍踢起,恰恰遮住秦長歌將要暴露的身形。

  秦長歌再次一拉,另一邊的閘門也被拉開,懸門開始緩緩上移。

  第三具馬屍落下,而第四具馬屍也到了,如流星趕月毫無破綻,秦長歌的身形,始終沒有暴露在那些齊齊向她飛射的箭雨之中。

  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銜接流暢巧妙,馬屍在半空中此起彼伏翻滾得煞是奇妙,有些弓箭手竟然看怔住,呆呆的停了手。

  後方卻突然傳來一聲輕笑。

  輕笑在後,電光在前。

  一道淡金身影,明明剛才還在很遠的地方好像一個小點,轉眼間就立在了城門前一方屋簷,衣袂飛舞,微笑下觀城門洞裡的奇妙場景。

  他彷彿只是揚了揚手,掌間便射出淡金淺碧的華光,如一道月光從蒼穹遠處射來,華美亮烈,不容人躲閃退避。

  那光行至中途,忽分兩道,一射扯住閘門的長鞭,一射那遮住秦長歌身形的馬。

  白淵已至。

  啪一聲,長鞭瞬間就不見了,不是斷裂,是不見,彷彿浮塵般消散在空氣裡。

  秦長歌立即撒手,一個觔斗翻了回去,拽著蕭玦,也不管懸門未來得及全部拉起,也不管趙太師不爬洞那個宣言了,立即蹭蹭蹭的爬了出去。

  知其不可為便絕不為,秦長歌一向很識時務,絕不勉強自已去送死。

  鑽出懸門縫,秦長歌立即一返身,湊近門縫大喝:

  「白淵,你若殺我雲州父老,我定要你碎屍萬段!」

  一陣靜默。

  隨即,門後,閒淡悠然,卻又奇異帶有睥睨萬方感覺的獨特語氣,淡淡響起。

  「那麼,我等著。」



卷二:六國卷   第八十三章  驚夢

  堅城被奪,先機盡失。

  而後方,將是新一輪的速度比拚——誰的後續援軍最先到?如果是魏燕聯軍先到,西梁大軍將腹背受敵,如果是單紹帶領的西梁援軍先到,與二十萬先期軍隊會合,拿下雲州,滅掉三十萬城中聯軍,則會輕易許多。

  這是新的一輪時間的賽跑,競賽者卻不再是白淵和蕭玦,連他們自已,對接下來的形勢也全無掌控,只能等待結果。

  先前懸門之險,幾乎在秦長歌蕭玦遇險的那剎,城頭士兵便對城下欲待入城的軍隊展開了攻擊,所幸楚非歡落在了後面,他先前不在秦長歌身側,就是去重新部署入城隊伍的,將盾牌步兵調在最前面跟隨帝駕入城——城樓飛箭,盾牌兵除了一個開小差的被射死,其餘及時退下毫髮無傷。

  看見秦長歌安然退出,守在門那側的楚非歡眉宇一舒。

  西梁大軍有序後撤,在城周紮營,環圍住雲州,三人步出主帳,遙遙注視前方雲州城,那裡的旗幟已經換掉,斗大的「白」字在風中招搖,蕭玦忍不住哼了一聲。

  秦長歌卻一把拉住楚非歡,手指抓得緊緊,目光緊緊盯著那半落不落的懸門,低聲道:「非歡,非歡,雲州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楚非歡目光一閃,沈默半晌方道:「別想太多,現在最要緊的,是奪回雲州。」

  秦長歌怔怔看著雲州方向,低低道:「那個門軸上,是碎肉,我一眼看過去,好像是人的舌頭,不知道是誰噴在那裡,提醒了我。」

  她不勝寒涼的看著遠遠城樓上大步巡視的士兵,道:「我在進城的時候就覺得,那些兵,步態身姿,不像安寧了多年沒有打仗的守軍,倒像剛剛經歷過一場嗜血殺戮的人,那麼遠,看過來的眼神都是酷厲的……非歡,雲州……雲州遭受了什麼?」

  三個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見了那個恐怖的念頭,都齊齊立即掉開目光,不願去直面那樣殘忍的想法。

  蕭玦狠狠的甩下頭,似乎想將那個可惡的想法從腦海裡甩出去,從齒縫裡森然道:「如果他敢,我必以十倍報之!」

  「我們不能等待,」秦長歌冷冷看著那個「白」字大旗,「誰知道等到最後,是不是等來攻擊我們背後的敵人?」

  她轉身,看著蕭玦和楚非歡,三人目光一碰,俱都頷首。

  「白淵料定我遠來疲兵,定然要先休整,我偏不休息!」

  「如果我們現在不動,今夜他必派人踏營,咱們休息也休息不好。」

  「白淵定然有防備,但是聯軍不是他一個人的,只要有一部分人有懈怠之心,咱們就有機可趁。」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反正一股氣到了這裡,不必讓那氣洩盡重來。」

  蕭玦一笑,一拂衣袖,大喝:「攻!」

  雲州刺史府。

  雅室擺設精緻,錦帳珠幌,風過水晶簾琳瑯有聲。

  簾前白淵負手而立,微笑打量著四壁,看的卻不是那些名品書畫,而是牆磚。

  半晌微笑道:「這帝王磚造出來的宅子,好似也未曾庇佑馬大人,睿懿皇后福澤萬里的傳說,看來早就該破滅了。」

  他對著牆壁而言,竟似像在和人說話。

  一陣沈默,半晌,簾後忽起「仙」「翁」之音,其音清越綿邈,比那水晶簾還明麗上幾分。

  白淵嘴角噙著一絲笑意傾聽,眉宇間微有神往之色,良久道:「您的琴藝,似是更有進益,天下第一琴,大約除您之外也無他人配稱了。」

  簾後無人應答,卻又起撥琴之聲,其音輕快,似少女春日裡蹴鞦韆,隨風輕颺裡蕩出一串銀鈴般的巧笑。

  白淵也笑,竟是少年兒郎般的明亮笑意,自眉梢眼角間一絲絲漾開去,每一絲弧度都泛起春水漣漪。

  如果有熟悉他的人在身側,定然要愕然至不敢相認,無法相信縱橫萬里手段狠辣的白淵國師,竟然也會擁有這般明朗純猝的笑容。

  帶著燦然的笑意,白淵輕輕道:「您何必一定要來?戰場凶危,何況……唉。」

  簾後光影淡淡,錚錚琴音又起,這回琴音先是明快乾脆,隨即又轉低徊宛轉,徘徊迤邐,不盡喜悅纏綿。

  白淵先是無奈挑眉,聽到後來笑意卻漸漸淡去,卻又沒完全散乾淨,有些奇異的神情凝固在他眉宇間,映著珠光明滅的水晶簾,半邊清晰半邊模糊,看起來竟有幾分森涼。

  然而語氣卻和剛才一模一樣毫無變化,甚至輕笑都不曾有一點走樣,「既然您堅持,那麼,臣唯有拚死護您周全而已。」

  他回身,面上神情已經完全如常,姿態優雅的時著水晶簾輕輕一鞠躬。

  「女王。」

  乾元六年正月十九傍晚,西梁和魏燕聯軍,在一次意圖誘殺失敗後,正式拉開了爭霸最後一戰的序幕。

  西梁此次採取了非常正規的戰術,在自己失卻先機,城池被佔,剛剛長途行軍到達雲州城下還沒來得及休整的情形下,悍然對佔盡優勢的魏燕聯軍展開了進攻。

  城門守軍每隔兩米一人,魏軍和燕軍士兵各佔一半,在佔城最初,聯軍已經接到了國師和純妃的命令,今夜務必加強防守,不可懈怠,東燕士兵對國師向來視如神人,凜凜惕惕不敢有違,魏軍對純妃娘娘卻沒有什麼太大的好感,因為法王何不予曾經對這位北魏三大巨頭之一中的唯一女性下過批語,「女面之蛇,深澤之妖,窺伺陰潛,必禍我主。」

  北魏人膜拜何不予,何法王一言定論,純妃最起碼在底層民眾心目中的地位,是難以翻身了。

  這麼一個禍國妖孽發佈下來的命令,北魏士兵愛聽不聽,紛紛抗著刀槍在城樓上找避風處睡覺,精神好點的,則興致勃勃的聚在一起,從袖子裡口袋中褲襠裡摸出自己昨夜蒐羅在的金銀珠寶,互相估算著價值,美妙的陶醉著自己暴增的家產。

  所以城頭上出現了極其古怪的一幕,東燕士兵守衛的那一邊,旗幟森嚴神情肅然,人人立得標槍般直,北魏那邊稀稀拉拉,遠望去那邊城牆像個缺了牙的老太的嘴。

  西梁大軍就是直接衝著那半邊城牆去的。

  動用了能帶來的所有的床弩和拋石車,床弩由八張弩連成,所用之箭粗如車條,箭鏃大如巨斧,拋石車所用的石塊,已重如一個十歲孩子的體重。

  蕭玦一聲令下,粗重的箭矢和巨大的石塊立即呼嘯著穿越長空,帶著淩厲的風聲惡狠狠砸向城牆,隨之而來的是燃燒的裹著乾草的泥團,以及中川趕製提供的一批上好的爆炸彈。

  黑色夜空裡青光一閃,震耳欲聾的撞擊聲幾乎同時撞上了厚重的城牆,每塊石頭砸落,城頭上牒垛頓時被削去,連帶著人體落地的慘叫聲響,隨後而來的燃燒和爆炸彈則將破壞力進一步擴大,北魏士兵還沒來得及把褲襠塞好,那些閃爍著死亡之光的火團已經鑽入了他們的褲子,將那些金銀寶貝連同他們自己的寶貝同時燒化。

  西梁砸石頭的勁兒更是深具乃帝風格,極其瘋狂,床弩和投石頭一刻不停的對著北魏守衛的東邊城牆傾瀉,底下的石車一遍遍的撞城門,無數士兵如黑色狂潮奔來,蜂擁而上,利用勾索拚命攀爬城牆,火把照耀下只看見螞蟻般湧動的人頭,不停栽落,再鍥而不捨繼續爬。

  東燕士兵自然不會任由北魏守衛的城牆被輕易攻破,在最初的突如其來的猛烈打擊之後,沒能反應得過來的北魏士兵死傷慘重,但是東燕士兵迅速進行了替補,他們拚死抵擋,連射帶刺、連砸帶嗆、連燒帶澆,並訓練有素的點燃火炬伸出牆外,眩目的火光耀射,城頭上便成了盲點,攀牆的士兵看不清牆頭情況,牆頭的守軍卻將來敵動向看得清清楚楚,造成了一方被動挨打的局面。

  城頭上,先期爬上的士兵和聯軍士兵面對面的肉搏,長刀入肉的聲響嚓嚓不斷,鮮血和肌骨在這裡仿若泥石土木,被大肆砍伐,而生命賤若螻蟻,時時被踩在軍靴的腳底。

  強攻持續了整整一夜,西梁的衝撞焚燒對城牆造成了一定的破壞,但是很可惜,除了那條被拆去的城牆之外,雲州的其他城牆都遵循敬愛的睿懿皇后的命令,造得極其堅固,而那條昨夜的大缺口,今日已被白淵早早命人重兵看守,城內的兵力本就盛於城外,攻守之間攻方向來也是難度較高的一方,如此,西梁三進三退,整整一夜的廝殺,始終未能攻上城牆。

  本來如果是正經的攻城戰,那麼蕭玦和秦長歌有的是辦法攻城,堆土台佔據制高點壓制城牆,挖掘地道塌陷城牆都是很好的辦法,然而這都需要時間,而現在,最缺的是時間。

  一夜攻城,蕭玦三人也一夜沒闔眼,將近黎明時,秦長歌趴在案幾上睡著了。

  蕭玦看著她,無限憐愛的嘆息一聲,輕手輕腳走過去,想要給她披件衣服,坐在一邊看軍報的楚非歡卻突然對他搖了搖手。

  蕭玦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長歌十分警醒,給她披衣服會驚醒她,當下放棄,楚非歡對他做了個手勢,兩人一起出了帳。

  看著前方慘烈戰況,蕭玦無奈嘆息一聲,下令退兵,鳴金聲響,西梁開始有序撤退。

  城頭上黃底紅字舞雙龍大旗立時大肆揮舞,舞得極其囂張。

  蕭玦重重哼了一聲,楚非歡卻道:「斥侯有報,確商山三百里外,有敵軍。」

  「換句話說,我們頂多還有一日夜的時辰來攻打雲州,」蕭玦皺眉道:「單紹大軍也在三四百里外,比魏燕聯軍遠些,但是道路狀況比他們好一些,約莫花的時辰也差不多,竟是無法確定誰會先到。」

  「凰盟隨軍下屬已經派出,在確商山搜索敵蹤,儘量擾敵,拖延他們的到達時辰,」楚非歡遙遙看著退回大營的西梁軍,眼光在雲州城外的確商河上掠過,極慢極慢的道:「敵方倚城而戰,兵力將領皆不遜於我,單憑強攻實在難勝,陛下,還有一個辦法……」

  「不,不能,」蕭玦立即搖頭,長眉皺起望著確商河的方向,「我知道你說的是水攻,確商河在雲州城上游,如果築開堤壩,引水倒灌雲州,敵軍必敗,可是,可是……不能,別說我,就是長歌也絕不會答應的。」

  「引水灌城,生靈俱滅,我知道陛下不忍雲州四十萬父老隨葬,」楚非歡臉色在日光照射下白得近乎透明,連唇色都走白的,話語卻堅冷如鐵,「但是,雲州現在,還有父老存在麼?」

  蕭玦被這句話驚得一跳,霍然回首,連聲音都變了,「你說什麼?不,不至於如此,不至於!」

  「陛下你知道,至於,因為白淵那個人,是完全做得出來的,何況還有北魏首腦在,無論是完顏純箴還是魏家兄弟,都不憚於屠城,為了避免後患,為了激勵士卒,這本就是最好的法子,」楚非歡依舊一副冷若千年冰晶的模樣,「陛下,你只是不忍去想,就如長歌,長歌也一樣。」

  蕭玦退後一步,看著雲州的方向,手指緊緊攥成拳,拳頭在不住顫抖,半晌道:「四十萬,四十萬條人命……如果真是這樣,長歌會氣瘋,雲州她雖然沒有住過,但是是她的祖籍所在地,她從小被帶入師門,不知道自己的出身父母,唯一知道就是師門告訴她,她祖籍雲州,所以對於雲州,她一直感情特別,朕因此對雲州也分外厚恩,年年免賦……不,不能。」

  「陛下!」

  一聲傳報打斷蕭玦失神的低語,蕭玦回首看見馮子光垂首立在三丈外,身後跟著一個渾身灰土黑煙,極其狼狽的士兵。

  蕭玦盯著那個士兵,心裡突然升起不祥的預感,這是誰?不是事關重大,馮子光會帶個小兵來見駕?

  馮子光見蕭玦目光掃過來,立即一臉慚色跪下,先為攻城失利請罪,蕭玦淡淡道:「你盡力了,罪不在你,朕不一直也在親自督戰?這是誰?」

  馮子光張了張嘴,突然有點出語艱難的模樣,那士兵卻突然猛地一個撲跪,跪倒蕭玦腳下塵埃,仰起滿是煙塵血跡的臉,放聲大哭。

  「陛下!陛下!草民是雲州守兵,趁亂逃出來的……雲州……雲州城四十萬父老,四十萬父老都被屠了啊!」

  ……

  蕭玦突然晃了晃,臉色瞬間焦黃,馮子光一把扶住他,焦急的喚:「陛下,陛下,陛下切莫憂急,龍體要緊……」

  「放屁!」蕭玦一生裡第二句髒話在這一刻終於暴怒的飆了出口,他只覺得整個心腔都在被烈火燒灼,湧到喉間都是血腥和鐵銹的氣味,那樣鋪天蓋地的憤怒撲過來,竟然一時不知道該去做什麼。

  耳邊響起馮子光驚惶的連聲呼喚,蕭玦只覺得亂糟糟的吵鬧,惡根狠將馮子光一搡,馮子光被搡出丈許,在地上滾出老遠。

  那士兵在地下膝行幾步,一個頭,重重磕倒塵埃,抬起來時,已經滿面鮮血。

  「陛下!雲州昨夜,血流飄杵橫屍無數,人頭在承天街上堆成了山!全城無一家保得全命,無一女保得貞潔,四十萬雲州父老,一夜滅絕!」

  他淚流滿面,梆梆梆的在地下磕頭。

  「求陛下為我雲州父老報仇!」

  秦長歌在做夢。

  眼前影影綽綽,有迷離的霧氣不住徘徊,似乎是龍章宮鮫綃的帳幕在拂動,又似乎是自已太師府的內室的珠簾,那簾一層又一層,自已撥了簾一層層的走,卻如入迷宮,怎麼也走不到盡頭。

  正疑感著急間,突然眼前簾子一掀,溶兒笑嘻嘻的從簾後轉了出來,手裡抓著一件紅衣,道:「娘,我和你換衣服。」

  他手中那衣服卻是尋常男子衣服,只是特別寬大些,自己愕然接過來,心裡渾渾噩噩的想,溶兒什麼時候這麼大了?要穿這樣尺寸的衣服?換衣服?和誰換?

  尚未想清楚,眼前場景突然一變,彷彿到了什麼船上,溶兒在船上招手,在自己小小的袍子上套了件寬大的紅衣,笑道:「娘,還不換?」隨即一個躍身,跳下船舷。

  水波濺起,豎成水晶牆,似曾相識的場景,彷彿突然有什麼晶亮的東西劃過心湖,秦長歌心中也是一顫並一亮,靈光一閃。

  「嘩啦」一聲,水波中突然湧出人頭,卻是個陌生女子的顏容,濕淋淋的眉目淩厲,她張開嘴,滿口鮮血!

  她在水中大呼。

  「皇后!!雲州乃你鳳潛之地,為何你不護我雲州數十萬姐妹!」

  「為何!為何!」

  秦長歌被那大喝驚得渾身一顫,霍然坐起,眼光一掠,四周軍報案幾,兵器架江山圖,依然的御帳如前,哪有什麼溶兒,船,陌生大呼的女子?

  原來是南柯一夢。

  卻又不全然像是夢。

  秦長歌以掌托腮,靜靜思索,心裡忽明忽暗,一些以前沒有想通的事情,因這離奇一夢,忽有所悟。

  她的指尖,慢慢的在案上劃過,寫了幾個字。

  隱約聽見帳外人聲,她走了出去。

  蕭玦已經恢復了平靜,只是臉色著實難看,他的手一直按在營門的木轅上,粗糙的木塊上的刺戳進了掌心,卻也不知道疼痛。

  一個字一個字的聽完了雲州遭屠的經過,他彷彿剛剛生完了一場大病,重重向後一靠,出神的看著天邊不語。

  他身邊,楚非歡臉色已經白得無法形容。

  良久之後,蕭玦才無限疲乏的道:「朕知道了,這個仇,朕一定會報,但是,」他看著楚非歡,「我們先不要告訴她吧……」

  「我已經知道了。」

  語聲清冷平靜,帶著非熟悉的人不能感知的森然和殺氣,突然而來。

  營門口,秦長歌目色幽黑,靜靜佇立。

  她迎上蕭玦擔憂的目光,微微仰了仰下頷,一個堅定的,昭告著決心和決斷的姿勢。

  她甚至還笑了笑,只是笑得著實令人毛骨悚然。

  「既然雲州已無西梁子民,既然我四十萬父老俱已無存,那麼,我再猶豫徘徊,也太對不起那四十萬冤魂,對不起那嚼舌而死死不瞑目,英靈不散入我夢來,予我帶血一喝的雲州姐妹。」

  她轉首,看著確商河的方向。

  「淹死他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2 08:06 AM

卷二:六國卷   第八十四章  追隨

  掘堤淹城,光天化日之下是無法動手的,整整一個白日,為了不使城內守軍猜到端倪,西梁軍輪番繼續進攻,將城頭守軍騷擾得疲憊不堪。

  金烏漸漸西沉,天邊的霞彩由絢爛漸漸轉為黯淡,當天色一層層黯下來的時候,楚非歡精挑細選出來的西梁精兵,也已經紮束停當。

  這兩千軍,有五百都是凰盟護衛充任,秦長歌這次帶出來最優秀的凰盟護衛一千名,一半用於阻截敵軍,剩下的全用在了今夜,其餘是當初京郊大營裡楚非歡選撥出來親訓的精銳,真正的尖刀驍勇之師。

  兵不在多而在精,夜襲掘堤,人多反而壞事。

  當秦長歌行走帶風,大步出現在士兵面前時,所有人都驚訝得張大了眼睛。

  太師大人一向懶散閒逸,風神雍容,連上戰場也是羽扇綸巾,一身黃袍飄飄灑灑,兵們早已習慣了太師的散漫風華,不想今日大人居然一反常態,黑衣勁裝,渾身上下紮束得精煉俐落,更出奇的是,黑衣袖上還釘了塊小小白布,著實顯眼。

  兵們疑惑的目光在白布上頓了頓,又注意到大人的眼睛裡全是血絲,臉色蒼白,嘴唇好像有點上火,都起了翹——這是怎麼啦?不過一時沒攻下雲州,一向談笑風雲的太師大人就著急成這樣?

  還有一旁的陛下,那臉色……都不知道怎生形容。

  兵們睜大眼睛盯著西梁的最高統治者們,秦長歌只是漠然的一揮手,手臂上的白光在夜色中劃過一道弧線。

  「兒郎們,」她聲音低而有力,帶著肅然殺氣,「剛剛接到的消息,雲州全城被屠,四十萬父老死絕。」

  兩千人齊齊怔住,隨即轟然一聲,每個人都臉色蒼白的發出低喘,望向雲州方向,那裡,死了四十萬人?死了我西梁百姓四十萬?

  人群中有人開始哭泣,那些在雲州有親戚友朋的士兵,不能自抑的震撼悲哭。

  更多人則狠狠大叫:「魔鬼!畜生!」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四十萬人命,要他們四百萬來賠!」

  「殺光他們!」

  群情憤怒,有些性子急的士兵已經按捺不住躍躍欲動,睜大燃燒著怒火的眼,急切的望著蕭玦和秦長歌,鐵甲和戰刀因為激動和憤怒的顫抖,不住撞擊,發出噹啷輕響。

  秦長歌雙手抬起,做了個用力下按的姿勢,喧囂立止。

  「就在昨夜,雲州城四十萬人命,包括老人,壯年,女子,乃至無知嬰兒,全數被殺,雲州十數萬姐妹被污辱,雲州那些抱在母親懷裡號哭的嬰兒被捅穿,雲州的老人們被肢解,雲州的青壯年被活埋,四十萬生靈的鮮血在承天街上積成血河,高過了靴面。」

  她語氣沉凝緩慢,響在空茫冷肅的夜色中,聽起來空洞遙遠,眾人張大嘴,聽她緩緩描述昨夜雲州的地域慘景,恍惚中火光、號哭、鮮血、屍首、刀尖上號哭的嬰兒、血泊間伸出雙手努力掙扎的母親、長街上被拖出來,幾十個人輪流施暴的女子……電光石火,悍然一閃。

  每個人的氣息都被揪緊,心臟疼痛宛如刀割。

  夜靜無聲,唯有火把燃燒的聲音劈啪作響,風裡不知何時傳來淡淡的異味,感覺像是血腥氣味,眾人都是心中一緊,想起那夜雲州城四十萬生命都流出的鮮血,那氣味如沉雲盤旋在城池上空,要多久才能散盡?而雲州,要多久才能從廢墟中重生?

  「四十萬人,一個城池,百年承繼,一夜湮滅。」秦長歌緩緩道:「我雲州的父老,西梁治下的子民,在最絕望最慘烈的時刻,沒有等到國家軍隊的救援,這是國家宰輔之責,是我永生不能償付的罪愆。」

  她身邊,蕭玦張了張嘴欲待阻止,卻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嘆息。

  「重罪已成,回天無力,草木低伏,山河同悲。」

  「現在,我能做的,只有為他們報仇。」

  秦長歌霍然轉身,一指確商河方向,大聲道:「皇天在上!四十萬父老冤魂在上!你們睜眼看著,我不滅北魏東燕,不殺白淵完顏,天不容我!天必誅我!」

  「誓滅魏燕,誓殺敵酋!」

  怒吼聲撼動天地,火光將將士臉色映得通紅紫脹,抓緊刀柄的手,迸出鮮明的青筋。

  「跟我來!掘了確商堤,倒灌雲州城,將那些喪盡天良的劊子手,統統淹死!」

  「走!」

  幾乎是立刻,楚非歡挑選出的帶隊隊長便一個箭步竄了出來,抓住件黑衣,悍然撕碎,亢聲道:「太師在給雲州父老戴孝,咱們不能全貼著那白布顯眼,兄弟捫,想報仇的,想殺人的,給我上來,袖子上一人綁一塊,這孝,咱們一起戴!」

  士兵們立刻排著佇列過來,每人經過隊長身邊時,都狠狠在他手上黑衣撕下一個長條,綁在自己袖子上。

  遠處喊殺聲傳到大營背面,已經只剩下隱約的節奏,靜寂中唯聞布條被不斷撕碎的哧啦聲響,單調而又殺氣凜然的響起。

  那些離去的筆直背影,臂上迎風飄舞的黑色布帶,淒涼而又悲壯的飄搖在午夜的冷風中。

  不知道哪裡傳來夜鳥的嗚咽,一聲聲。

  秦長歌待隊伍過去,一旋腳跟就要跟上,蕭玦一把拉住她道:「我去!」

  他目光堅定,抓住秦長歌的手指十分用力,誰都知道今夜決不僅僅是掘堤這麼簡單,白淵城府深沉智謀非凡,怎麼可能不考慮到引水倒灌這一滅門絕殺計?堤壩處定有重兵把守,此去定然艱危重重,否則秦長歌也不用在剛才,將雲州父老被屠的消息公佈,以此慘烈事實和錚錚誓言,激起敢死隊奮勇血氣和同仇敵愾之心了。

  秦長歌卻輕輕撥開他的手,道:「蕭玦,你不能去,你需要出現在正面戰場,鬆弛對方的防備,只要你在攻城,完顏和白淵,便必須留下一個對付你,他們只能去一個,我們會輕鬆得多。」

  蕭玦沈默不語,手指的力度,卻稍微鬆了點。

  「阿玦,讓我去,那是雲州,我雲州的父老。」秦長歌輕輕道:「我不能不去,否則,此生寢食難安。」

  蕭玦目光黯淡了下來,無聲的放開手,怔了一刻,對一旁沈默佇立的楚非歡道:「楚先生……」

  「你放心。」楚非歡面具下的雙眼堅定冷銳,一字足重千鈞。

  攻城的硝煙飄散到刺史府上空時,已經淡得沒有一絲鐵血的氣味,靜謐的重兵拱衛的刺史府內,琴音錚錚而起,聲聲乾淨空靈,彷彿那撥琴的手,全然不曾沾染上那四十萬具屍首的鮮血;那雅緻的琴,全然不曾震撼於那徘徊不散的怨憤和悲傷。

  在水中央,有玲瓏假山,做了些蔭翠的裝飾,精巧的石階上去,一亭翼然,藤枝青蔓,韻味古雅,亭名:淩虛。

  白淵斜斜倚在亭欄,淡金色衣袍散在風中,掌中一枝玉蕭垂下深碧絲絛,絲絲縷縷如柳絲。

  他含著一絲迷醉的笑意,聆聽著前方暖閣裡傳來的琴音,那裡一方碧紗窗掩得密不透風,窗影上隱約映出淡淡一抹影子,極玲瓏的曲線。

  白淵掌心的玉蕭,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敲著。

  琴音悠悠。

  這般聽了很多年。

  很多年前,這琴音還沒這般流暢宛轉,空靈韻致,最初的時候,是有些生澀的,時不時還冒出個破音。

  那時景陽宮內一傳出這樣的琴音,附近的百姓們便會露出會心的微笑,說:「小公主又在練琴了。」

  便會有三三兩兩的人,隔著宮牆遠遠的站下,由那琴音的斷續程度,來揣測小公主的身體狀況。

  他也在聽,一邊聽,一邊賣切糕。

  切糕是娘做的,全家唯一賴以生存的就是賣糕的收入,娘每日早起四更,手泡在冰冷的水中洗糯米,一雙曾經纖細潔白的貴婦的手,早早的成了十根蘿蔔。

  銀子掙得很艱難,不過聊以果腹而已,三歲的妹妹,隨著他們顛沛流離,得了傷寒沒錢醫治,在一個淒風苦雨的冬夜,死在娘的懷中。

  他一生都不會忘記那夜,破舊的燈盞裡那一點如豆的燈光,映著斑駁漆黑的牆壁,映著妹妹慘白的臉,映著娘親沒有表情,卻更令人心碎的神情,娘緊緊抱著妹妹,四面漏風的破牆上,她們瘦弱的影子輕輕搖晃,那般瘦的影子,像下弦月月瓣一彎。

  風將門吹得哐哐直響,每一下都像撞在他心上,他呆呆的看著娘,她只是茫然的抱著妹妹,低低的唱。

  「乖囡囡,好好走,轉生來,做福人。」

  那調子依稀是家鄉古調,人死的時候,由客人在家門前哭唱,可是他們寒門陋戶的外鄉人,哪來的客人?只能自己唱了。

  風撩起娘的亂髮,露出她蒼白的臉,昔年名動京城的貴夫人,如今憔悴得不成模樣,昔年那享譽公侯的好嗓子,如今唱著淒切哀婉的喪歌。

  她整整唱了一夜,唱到最後已經發不出聲音,依舊在唱,天明時,他覺得自己如果再聽下去,一定會瘋掉,他撲過來,從娘的懷裡搶走妹妹,在院子裡掘了個坑,將那冰冷的小屍體埋了進去。

  娘搶出來,哭著脫自己的衣服要給妹妹斂葬,哭著說怎麼能令她赤身下葬永世受寒,他咬著嘴唇,一把將娘推開——他們娘倆,只剩下身上那件衣服,已經不足以禦寒遮羞,再脫了,要怎麼活下去?

  凍土挖起,一鏟鏟的落在白蠟樣的小屍體上,他咬牙看著妹妹永遠消失在土層裡,一聲聲在心裡發誓:

  清兒……將來我要給你燒很多很多衣服,就像我以前也有很多很多衣服一樣,你先……忍上幾年。

  那一夜的風真涼,那院子裡土真硬,他葬了妹妹才發現自己已經被磨出滿手血泡,他慢慢的,一個一個的擠掉那些血泡,滿手血水裡他冷冷的,笑了一下。

  妹妹死後,不善操持家務的娘終於和鄰人學會做切糕,用以養活他,娘將他抱在懷裡,一聲聲的說:「我要養活你,不能讓你再死掉。」

  他回身抱住娘,說:「好,我們都不要死。」

  他從此成了賣切糕的孩子,籃子拎不動便抱著,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時不時受到呵斥,因為他是外鄉人,在東燕這處民風彪悍,天生對外來人有敵意的國度,外鄉人等於敵人。

  他最喜歡公主彈琴的時刻,若是彈上多半個時辰,東燕百姓覺得在行宮休養的小公主今日身體不錯,便會歡喜起來,多買他幾塊糕,若是彈得特別短,他便得抱著籃子早早躲一邊去,不然遲早挨上幾腳。

  那一日小公主似乎精神特別好些,足足彈了一個時辰,他的切糕,也託福早早賣完。

  以往都要賣到天黑才能回去,那天他午後便空了籃子,一時不習慣這般的清閒,便怔怔的坐在宮牆根下曬太陽。

  公主的琴聲還在繼續,以前他沒有認真聽過,要一個肚子始終饑腸轆轆,挎著沉重的籃子焦灼的等待顧客買切糕,好換了銅錢回家買米下鍋的小小孩童想起來去欣賞琴聲,那實在不太可能。

  這些都是貴人們衣暖食足之後的閒暇奢侈,不是他的。

  不過那日太陽真好,暖洋洋的,平日裡衣服單薄抵禦不了寒氣不得不到處跑動,那日居然能安靜的坐下來。

  也許,一切都只是為了成全那個相遇。

  他倚著牆,靜靜聽琴,六歲之前他也聽過琴的,甚至學過,家裡的琴師曾經盛讚他天賦異稟……不過,都過去了。

  琴音清越,如玲瓏玉珠串串滾落,只是略有些滯澀,指法還不算熟練,不知道撥弦的那雙手,又是怎樣的嬌小柔美,細膩潔白?

  也許,像娘當年那樣?

  他托腮,聽著琴,好像聽見一朵花在月色下緩緩閉合,蕊心裡一滴露珠晶瑩。

  又或是輕盈的黃鶯兒,輕俏的在碧綠枝頭跳躍,羽絨輕軟而嘴尖嫩紅。

  那個同樣嬌嫩的,據說自小便身子不好,常常到景陽行宮休養的小公主,她的人生,是不是也如露珠般璀璨,花朵般美好?

  那般沉靜的聆聽,久勞的疲乏襲來,他漸漸墮入朦朧之中。

  「哪來的髒小子!」

  尖利的聲音傳入耳膜,隨即,他腿上被人狠狠踢了一腳。

  「攆走攆走,不要驚著了公主!」

  他渾渾噩噩的被拉起,睡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惶然睜開眼,看見自已的籃子被人一腳踢在路邊。

  他撲過去,珍惜的搶那個籃子,那是唯一一個完好的籃子,如果被踢散了,再花錢去買,三天的切糕就白賣了。

  他不能想像自己挎著壞掉的籃子回家,看見娘親愁苦的眼神。

  有人惡狠狠拉起他,將他連同那個籃子一起,想要掄出去。

  他睜大眼,看著即將被掄的那個方向,那裡,有塊好大的石頭。

  「住手!」

  空谷鶯啼,風過晶簾,一朵花悄然開放。

  世間最美的聲音。

  那雙即將將他扔出的手立即停住,他在那個侍衛手上艱難的轉頭,顛倒的視線,最先看見的是一雙小小的粉色的繡鞋。

  精緻的,玲瓏的,繡著鈴蘭花,花葉搖曳,鮮活如真。

  隨即是粉色的裙搖,鏤空刺繡,一樣的鈴蘭花,自裙角斜斜別緻的逸上去,在玲瓏纖細的小小腰肢處收束,化為月白色華緞鑲琉璃腰帶,那腰帶那般的細,令人擔心風一吹,會將那腰吹折。

  他突然不敢再細看,眼光匆匆直接掠上她的臉。

  這世間有這樣秀麗的眉,秀麗如遠處東燕最美的女神山;有這樣朦朧的目,朦朧如女神山下永遠煙氣氤氳,永遠薄霧籠罩的玉湖水;有這樣精緻的臉龐,精緻至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懂得了,什麼是完美。

  她看著他,他便突然失卻了自己的呼吸。

  她的眼神卻亦如湖水流動不定,只是那淡淡一瞥,她的目光便如絲綢般從他身上滑了過去,落在了更遠的地方。

  她甚至沒有說話,沒有如他想像般去詢問去理會,她只是用眼神示意侍衛放下他,便目不斜視的走了過去。

  她的裙袂緩緩曳過白石地面,留下一陣鈴蘭的香氣。

      他在她香氣飄拂的裙角下瑟縮得蜷縮起身子,將赤腳向後收了收,生怕汙了她精緻的衣履,生平第一次,他為自己的不潔和低賤而羞愧。

  她的背影,卻那般毫不留戀的遠去,宛如一道月光移過高牆,照亮陋屋內的黑暗,轉瞬又消失,而他再次留在了黑暗中。

  他怔怔的看著她離開的方向,生平第一次覺得心裡很寒冷,不同於妹妹死去那夜的憤怒悲涼的寒冷,而是由於對過於美好精緻事物的仰望,而覺察出那種不可跨越的遙遠的寒冷。

  那樣的寒意,籠罩了他一生。

  以至於後來他機緣巧合拜師學藝,重回東燕處心積慮的和她再遇,從她的侍衛做起,一步步助纖纖弱質,不堪朝堂驚風密雨權欲傾軋的她剷除異已奪得王位,一步步掌握東燕大權,成為東燕一人之下的國師,永遠追隨在她身側,依然不能揮除那種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萬人之上,卻永在她之下。

  他永遠追隨,她的身側卻早已另伴他人。

  她本就比他大幾歲,他學藝時她已經納了出身高貴的駙馬,當他聽到這個消息時他狂奔下青瑪神山,在怒濤洶湧的青瑪江的嶙峋江岸上橫劍狂舞,一次次和奔湧的江潮悍然對抗,一次次將巨浪擊落,直到最後力竭而倒,險些被江水捲去。

  他濕淋淋的躺在江岸上,潮起潮落,淹沒他的臉,再退去,再淹沒,再退去,週而復始他失去所有的力氣,甚至希望被潮水帶進青瑪江底,永遠不必浮起,永遠不必面對這些紅塵裡的永在錯過,永不可追。

  她的人生裡,他遲了那麼一步,因此註定永遠是過客,是當年她裙底那個瑟縮著伏倒塵埃的窮孩子。

  ……

  白淵淡淡的笑起來。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

  後來他學藝未成便早早下山,只為了心中那份不甘,直到走近她身邊,才知道當年她為什麼沒有理會他,她竟然,口舌不甚靈便。

  世人很少有人得知,東燕女王柳挽嵐,那個美色名動天下,尊貴世間無雙,和西梁皇后秦長歌並稱雙姝的女子,是個言辭有障礙的人。

  她不能自如的運用舌頭說話,所以一直選擇用琴音來表達所思所想,聽了這麼多年,他已經對她的琴音熟悉到能知道每個音節在不同時候撥出所代表的意思。

  平日朝堂上,所有的奏摺都先經過他的手,他會在最快時辰內給出處理方案給她過目,她只需要說一兩個字。准,或者不准。

  五個字以內,她是沒有問題的。

  也因此,東燕朝中一直傳他獨斷專權,傳他有謀朝篡位之心,傳他把持朝政架空女王。

  那又如何?世人毀我譽我,辱我饞我,都與我無關。

  只要她,相信我。

  白淵的雙眸,閃爍在微降的暮色裡……轉瞬二十餘年紅塵顛簸,他負盡了天下人,終究有一人堅持著未曾相負,這幾年彈指韶光,日日都是幸福日日都是折磨,他看著她一步步走上高位,一步步離他更遠,他看著她小鳥依人於王夫身側,夫妻恩愛鶼鰈情深,連琴音中提起他,都滿是喜悅纏綿。

  情何以堪。

  他在她身側,那麼近,那麼遠。

  ……琴音突然起了顫音。

  白淵雙眉一軒——她又犯病了?

  正要飛身下亭去看,身後藤蔓拂動,香風暗送。

  微微皺眉,回身時卻已神色如常,白淵微笑,「娘娘出來散步?」

  完顏純箴似笑非笑的坐下,偏頭看著白淵,神色居然有幾分小女兒的嬌媚,「我是來看戲的。」

  「哦?什麼戲?」白淵神色不動,「娘娘點了戲?」

  「我在看一出『無意女碧波閣內輕撫曲,癡心臣淩虛亭畔悄聽琴』的唱作俱佳的好戲兒,」完顏純箴笑吟吟,「不知白國師可有興趣?」

  「是嗎?聽起來著實是好戲,」白淵淡笑,「比我上次路過北魏聽見的『魁星閣一曲動禁宮,宜平殿兩王爭一妃』,好像要精彩許多?」

  完顏純箴正在輕輕撫摸亭欄桿的手頓了頓,隨即恢復如常,她一絲媚笑漾開,手指彈了彈,遠處小樹林裡一隻歸鳥突然尖鳴著栽落,地面簌簌的落了一層枯葉。

  「國師說得這戲,本宮卻是沒聽過,不過,你我如果仍舊在這裡談戲,今夜只怕就要唱一出『莽西梁夜襲雲州,怯魏燕畏戰棄城』的新傳奇了。」

  「哦?」白淵淡淡挑眉,「偷襲?」

  完顏純箴卻又不說話了,只是似笑非笑的看著白淵。

  輕輕笑了一下,白淵已經不耐煩和這蛇蠍女子玩那種高層人士愛玩的迂迴把戲,剛才閣內的琴音,他還沒來得及去查看哪。

  「今夜如果不出意外,西梁有可能去動確商堤,我在那裡已經派了重兵把守,稍候我會親自過去。」

  「還是我去吧,你留下來對付蕭玦,那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完顏純箴綻開一絲冷然笑意,「有些人,我早就想好好會會了。」

  白淵猶豫了一下,直覺自己應該去,然而剛才那聲顫音就似絲絃般在他心上刮啊刮,又或是細線繞住了心尖,纏纏繞繞的怎麼都不捨得去扯斷。

  她怎麼樣了?長途奔波,本就不是她的身體所能承受的,可莫要著了風寒。

  完顏純箴是完顏家族之後,一曲散北魏大軍的本事,自己也未必做得到,她去,應該沒問題。

  只是,那個人……

  只是,挽嵐……

  心中思緒幾經翻覆,白淵最終緩緩點頭,道:「娘娘小心。」

  一聲微帶邪肆的嬌笑,完顏純箴張開雙臂,姿態優美的轉身向下走,媚聲道:「國師,您錯了,您還是該叫他們小心才是……」

  她妖嬈的身影冉冉遠去,白淵皺了皺眉,一個轉身,飛快投入暖閣之內。

  夜色沉凝,風聲肅殺。

  西梁軍以最快速度趕到確商堤附近時,發現那裡點著些零星的火把,堤壩兩側各有一隊守軍,支了連綿的一排帳篷,夜深了,依然有一隊隊士兵來回在堤壩上下巡視。

  秦長歌手一揮,五百凰盟屬下立刻無聲脫離隊伍,從另一個方向繞了過去。

  他們將全身上下裹緊紮實,俐落得風吹不進,頭紮黑布,臉塗黑泥,嘴裡叼著短匕,腰間綁著火雷,身上帶著中川巧匠製造的簡易皮筏,利鏟,霹靂子之類的東西,這些擁有內功和輕功的凰盟高手,是掘堤的主力軍,一人足可抵普通士兵數十。

  秦長歌立於黑暗中,手狠根向下一劈。

  一千五百精兵,立即無聲的撲了過去,撲向那些還未能察覺敵人接近的巡視守軍。

  一個士兵正提槍沿著堤岸巡視,突有一隻手,鬼魅般出現,倏地摀住了他的嘴!

  士兵大驚,死命掙扎,卻又被另一隻手死死匝住了腰。

  士兵大力踢騰著,靴尖帶起黃土灰煙。

  突然,「噗嗤」。

  刀尖入肉的鈍響。

  踢騰的腿一陣劇顫,拌動幾下,漸漸僵直,那士兵發出最後一聲沉悶的、困在胸膛裡的呻吟。

  有人倏地放開手,屍體軟軟落地,大睜著的雙眼,正不甘而茫然的瞪著黛色蒼穹。

  細碎之聲響起,屍體被拖開,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只空氣裡,飄蕩著隱約的血腥氣息。

  堤壩下,道路旁,長草後,這樣的伏殺在一次次重複,楚非歡親自訓練出來的彪悍精兵,暗殺一樣是不可缺少的課程,解決得乾脆俐落,不過須臾之間,堤壩上夜巡的士兵已經被解決乾淨。

  秦長歌和楚非歡飄身而起,自那些帳蓬上掠了過去,每經過一個帳篷,秦長歌都無聲割開帳幕,將手裡一個管子,對著帳篷裡一吹。

  趁你睡,要你命。

  轉眼間,已經解決了數十個帳篷。

  突有一聲大喝,響徹靜夜。

  「誰!」



卷二:六國卷   第八十五章  討債

      幾乎在喝聲響起的立刻,火光便即亮起。

      一個褐衣男子,自一處帳篷中掠了過來,他奔過來的步伐極其迅速,似一頭蒼鷹般扶搖直上,再在半空中一個大力轉折,流彈般的飛過來。

      秦長歌看著他的身法,隱隱覺得有些熟悉,然而又絕不是白淵。

      男子落地,一聲招呼都沒有,抬手就是一劍,冷喝道:「果然你們來了!」

      秦長歌一笑,腰側軟劍一彈,精光耀起接了他一劍,身子一側間突然發現楚非歡晃了晃,身處劍氣邊緣卻沒有退開,那淩厲劍風險些擦著他胸前過去。

      秦長歌一驚,急忙伸手去拉,楚非歡卻已不退反進,身子一滑就到了對面,頭也不回反手一劍,直刺男子背心。

      秦長歌立即極其默契的一劍劈向男子前心。

      兩個高手前後夾擊,劍風凜冽,男子武功不低,卻也絕非兩人敵手,眼見得便要喪命劍下。

      男子忽然怒喝一聲,斜身向後一撞,竟然直直撞向楚非歡飛魚劍。

      噗嗤一聲,利刃穿透肩骨的聲音在靜夜中聽來極其清晰,鮮血狂湧中男子冷笑,狠狠往前一沖,將自己肩膀生生從劍鋒中拔出,一個滑步,已經帶著一溜鮮豔的血珠,滑出帳外。

      「好!」

      「好!」

      兩聲叫好同時響起。

      先一聲是秦長歌,她目光裡滿是讚賞,對方武功不算太高,應變和決斷卻十分出色,倉促之間看出楚非歡前不久受了傷,半邊身子稍欠靈活,因此選擇了撞上他的劍,而此人心志堅毅也著實非凡,自撞劍鋒,軀體被穿而面不改色,著實勇悍。

      後一聲,則是完顏純箴。

      她已經帶著屬下趕來。

      她本想悄悄掩伏過去,可惜秦長歌手下精兵太精,幾乎在她的屬下接近的第一時間便發現敵蹤,她甚至還沒來得及佈陣勢,對魏燕聯軍恨之入骨的敢死隊已經撲了上去,刀劈、劍砍、槍搠、鞭抽,無聲無息卻又殺氣凜然,餓虎撲食般對上了完顏純箴帶來的人。

      因為蕭玦在猛烈攻城,所有城門都沒有放過,左右兩翼騎兵互相策應,發現哪裡有異動就增援哪裡,完顏純箴斷然不敢帶大軍開城門出城,否則蕭玦一定立即纏上來,不僅耽誤時辰趕到堤壩,還有可能折損在蕭玦手下。

      完顏純箴帶的是她自己的屬下,人數不多,但個個是高手,從西城門出城,施展輕功趕來的。

      敢死隊是不管你來的是誰,不是同僚便是敵人,喊殺聲幾乎在瞬間便響起,這個窄窄的堤壩,再過去就是樹林,只有一長條空闊地帶可供駐紮,根本無法埋伏佈陣,連戰場都無法大範圍的拉開,那些人只能人擠著人人挨著人拚殺在一起,而隨著被驚醒地堤壩守軍的加入,越發成了混戰,反而導致完顏帶來的高手無法施展得開,被裹挾在人流中,用一樣的鮮血和肌肉,來悍然肉搏。

      半空裡不斷飛起碎肉頭顱,時有斷臂殘肢自人群中迸開,再在那些飛耀的刀光中被絞成粉碎,血雨紛紛濺了人一頭一臉,沒人來得及去擦拭,便任那些肉屑黏在睫毛上,眼皮上,在鮮紅搖晃的視野裡,繼續慘烈的廝殺。

      敢死隊心中只有一個信念,殺!殺!殺!殺掉這些手上沾著四十萬西梁父老鮮血的禽獸,不惜犧牲的殺!如果用自己掉下的眼睛,能換來挖下敵人的心,就掉!如果用自己斷卻的手臂,能換來掏出敵人的腸,就斷!

      西梁軍那種悍然拚命地激越之氣已經驚到魏燕聯軍,氣一沮則志為之奪,有人開始後退,一退便會被絆倒,割喉,一串一串的死去。

      士兵們糾纏成了一鍋紅色的沸粥,濺出的泡沫都是血霧。

      卻有一小方天地,安靜如死氣氛詭異。

      敵對的雙方將領,在不急不忙的審視打量。

      完顏純箴在大大方方的鼓掌嬌笑:「伊城,伊將軍,好膽識,不愧是白國師手下第一愛將。」

      伊城冷哼一聲,掉轉頭去,對這個妖邪女子,他和北魏軍隊一般,寧願敬而遠之。

      完顏純箴也不動氣,目光流盼的看著秦長歌,「當日你我在我魏國杜城一別,今日再次在西梁雲州重逢,人生際遇,當真神奇哪。」

      秦長歌莞爾一笑,道:「當日杜城,純妃娘娘鑽地洞,遭埋伏,狼狽鼠竄數百里,方能逃回魏都;今日雲州,純妃娘娘打算鑽什麼呢?堤壩?河道?有沒有帶水靠?沒有我借給你。」

  「你還是留著自己用吧,哦不,我看你用不著了,我倒是有好東西送給你。」完顏純箴手一招,身後有人遞上一個匣子,完顏純箴撫摸著精工鏤制的匣蓋,無限溫柔的笑道:「最近我在練一門新功夫,以音破心,昨夜我在雲州城試了試,挺好,不知道趙太師的心,破起來是不是和雲州百姓一個感覺?」

  「最近我也學了一門新功夫,我兒子教我的。」秦長歌慢條斯理的戴上手套,十個指尖,十個顏色,暗夜中光芒幽幽,「抓波龍爪手,也『挺』好,不知道純妃娘娘的波,抓下來當皮球踢,是不是會很爽?」

      「什麼波?」完顏純箴怔了一怔,「你——」

      「轟!」

      前方堤壩後,突然出現爆炸聲,一波波一浪浪毫不止歇的傳來。

      完顏純箴神色一變,秦長歌已經悠然笑道:「改良過的霹靂子,著實是個好東西啊。」

      完顏純箴抬手就去摸腰間。

      藍影一閃,楚非歡剎那間已經到了完顏純箴身後,抬掌間掌力碧藍,如拉起碧海海水千頃,轟然向完顏純箴罩下。

      他身後,伊城不顧肩上重傷,舉劍悍然力劈!

      秦長歌立即如靈狐般竄了出去,手一揚一道黑光穿入地底,腰一轉匹練般的劍光飛出,擊向完顏純箴天靈。

      劍光飛出,她看也不看一個半空大旋身,一掌橫拍於地。

      哧一聲,黑光突然從伊城腳底下穿出,帶出激越的鮮血,射向天空。

      一聲悶哼,伊城站立不穩倒下,一個翻身快速滾出,而楚非歡的掌力,已經到了完顏純箴後心。

      完顏純箴身子一折,雙手上舉,手中突然神奇的多了一隻精巧的小鼓!

      紅色的,宛如血液流動的顏色,墜著無數雕刻精細的金鈴,完顏純箴媚聲一笑,腰肢忽然從不可思議的角度一扭,宛如風擺殘荷,雨打嬌花,七彩錦繡的披帛妖嬈飛散空中,搖曳婉轉如天魔之舞,她越轉越快,越轉越急,漫天的金鈴都叮鈴鈴的響起,清脆迷亂,宛如一個雨夜玉覃枕上,帶著秋的涼意的迷離夢境。

      楚非歡的掌力,宛如遇上玻璃屏障突然緩了一緩,而秦長歌射來的劍光,則離奇的半空折轉,竟轉而向她自己射去。

      秦長歌一斜身避過,完顏純箴一聲嬌笑,聲音流媚如雨中煙光,掌中突然多了一對小小的純金鼓槌,她一抬手,小鼓咚咚敲響。

      「砰,砰砰。」

      秦長歌突然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那麼清晰地一聲聲響在自己耳側,近的彷彿自己的心突然被人掏出,舉到耳邊聆聽一般。

      而手指突然痠軟,連抬起都覺得艱難。

      完顏家族一曲可破萬軍,縱橫天下的音殺!

      對面,離小鼓極盡的楚非歡,臉色白了一白。

      他的掌力還停滯在完顏純箴面前,完顏純箴舉鼓作舞,鈴響鼓起本就是一剎那間的事。

      鼓聲沉悶的響起,沉悶中隱隱有躁動的氣息,彷彿不知不覺在人心魂之中放進了一頭怪獸,那怪獸在人心中左衝右突,撞擊著每個人內心深處最脆弱隱痛的傷處。

      秦長歌的臉色,白中漸漸起了青。

      ……長樂宮……血……光影漸漸擴大……開啟的殿門……走進來的那個人……眼珠……火……機關……煙雲……窺伺的人……無奈……絕望……掙扎……猶豫……

      本就心思繁雜,比常人更多人生跌宕掙扎,更多內心隱秘疼痛的秦長歌,是「攝魂鼓」最易攻破的對象,兩世紅塵,萬千煙濤,剎那間俱被那幽魅躁動的鼓聲喚醒,全身激血和真力再不受控制,衝破苦苦鑄就的心房堤岸,沖向隱隱出現裂痕空隙的丹田和血管。

      秦長歌急退,退的時候嘴角已經出現血絲。

      對面楚非歡目光一凝。

      他本已緩緩放下的手掌,突然再次抬起。

      抬起得極為緩慢,艱難得彷彿逆潮而上,極盡掙扎,彷彿能夠聽見肌骨在和音殺音浪的悍然衝撞中所發出的摩擦之聲。

      完顏純箴目中露出驚異之色。

      她來西梁之前,特意調查過西梁這位太師,直覺他是個神秘且複雜的人物,這類智慧出眾的人,心志雖強大,內心隱秘卻定然很多,心思蕪雜最容易為音殺所趁,這「攝魂鼓」就是專門練來對付這位趙太師的,果然極有效用,效用甚至比自己想像得都好。

      不知道這人,心底到底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然而眼前這戴了面具的藍衣男子,居然能在鼓聲當面中不為所動,甚至再次舉掌!完顏純箴看著楚非歡的眼睛,心底一慌——多麼清澈的眼神,擁有這樣眼神的人,一定心無旁騖,志向單純,畢生只為一件事而努力。

      紅塵中人,利慾千萬,誰都難免為各種因由苦痛掙扎,誰都難免為外力侵犯折磨而動搖,真正心志堅定如磐石,並一生矢志不改者,能有幾人?

      完顏純箴很有信心,自己的攝魂鼓,就是針對世間一切凡人而練,只要你在紅塵中打滾,世事中掙扎,你就一定會輾轉呼號,死於鼓下。

      你不過,多掙扎得一刻罷了!

      完顏純箴冷笑著,身姿旋轉成了一團金紫色的風,掌中小鼓舞得更急,攝魂鼓一旦開始擊鼓,那麼全數的真力都融貫於其上,是無法在分身對敵的,她也不懼什麼,只要鼓聲一響,誰還能動著自己?

      楚非歡慢慢抬掌。

      每一動作都在重如千鈞,每舉起一分都似舉起一座山。

      心頭在突突亂跳,全身熱血亂竄,耳鳴聲陣遠陣近,天地間一會兒完全失聲,一會兒吵鬧得令人想發瘋。

      楚非歡卻面不改色,只是抿著唇,抬掌,一直齊胸,然後按向小鼓。

      他已經看不清完顏的位置,眼前金紫之光飛舞若練,不知道完顏的要害在哪裡,但是那鼓,憑聲音可以斷定位置。

      他慢慢的按下去,不管那影子旋轉得令人一看就會暈倒,他乾脆閉上眼睛。

      完顏純箴目中已經露出驚慌的神色,手中鼓敲得如狂風暴雨。

      楚非歡面無表情,掌力終於碰上鼓面。

      那一刻他的目色,突然分外的黑了黑。

      沒有人能看見,那面具下本已蒼白的臉,亦更白了白。

      完顏純箴惶然抬頭看他,飛旋的舞姿已經有了錯步。

      深吸一口氣,楚非歡強忍著連心臟都欲嘔出的煩躁噁心,用力嚥下一口激湧的鮮血。

      他可以心無旁騖,少為外力所擾,但是……

      不,沒有但是。

      但盡全力,無有所悔。

      猛然張口,楚非歡低低一喝。

      「破!」

      目色更黑,臉色再次雪白,修長的手掌,卻一往無回的按下!

      「轟!」

      一聲悶響。

      掌出,鼓破。

      鼓音止,金鈴碎。

      完顏純箴噴出一口鮮血,灑落破裂的鼓面上,再滴滴流過已經對穿的鼓身,落在地面。

      秦長歌立即惡狠狠地撲了過來。

      人在半空,刀光已經到了完顏純箴面門。

      完顏純箴惶然後退,張嘴欲嘯,楚非歡怎麼可能給她開口的機會?漠然一揮袖,完顏純箴立時氣息一窒,再也無法發聲。

      然而卻有怪異的聲音依舊傳出,她張開的口中,舌頭不住彈動,和喉間無聲的氣息擠壓,居然也能發出幽魅懾人的怪聲,

      只是威力比起鼓聲自然小了很多。

      秦長歌卻在剛才撲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塞了兩個棉團到耳朵裡,那東西擋不住鼓聲,對這個微弱許多的聲音卻有用。

      她殺氣騰騰撲上完顏純箴身子,盯著她的嘴,獰然一笑:「叫你唱?叫你殺?叫你屠?」

      「老娘不介意做回蕾絲邊!」

      伸手『咯嚓』一聲扭脫了完顏純箴下巴,秦長歌猛地湊過嘴去,牙齒一咬咬住了完顏純箴的舌頭,惡狠狠上下牙一碰!

      「啊!!」

      慘叫聲驚天動地,連堤壩上隆隆爆炸聲和四周亂成一團的喊殺聲都蓋了過去。

      鮮血呼的噴射出來,全數潑到秦長歌面上。

      秦長歌冷笑著,半跪在慘叫抽搐成一團的完顏純箴身上,膝蓋頂著她的胸,惡狠狠一偏頭,將口中的半塊舌頭,往地上一呸。

      「雲州姐妹們,你咬掉的舌頭,我叫她賠給你們了!」

      完顏純箴慘呼著在地上滾來滾去,鮮血噴了一地,卻猶自未死,因為秦長歌存心不想她快點死,咬掉的只是一個舌尖。

      掙扎著,完顏純箴顫顫抖抖的意圖給自己點穴止血,秦長歌一抬腳,啪的將她的手踢開。

      完顏純箴抬頭,披散的長髮和滿面鮮血裡眼光怨毒,如蛇般死死盯了秦長歌一眼,忽然深深吸氣,腹部微有起伏。

      一陣極其悠遠雄渾,卻令人心生悲涼的聲音響起,似羌角,又似長笛,卻又都不像,只讓人聽來,無限悽惻森涼。

      「你將喪失一切,你將死無全屍,你將墮下地獄,我在黃泉等你!」

      那聲音一遍遍重複,卻不知道從哪發出。

      兩邊士兵齊齊茫然停手。

      秦長歌有些怔怔出神。

      楚非歡突然道:「腹語!」

      他聲音清銳,利刃般劃破空氣,驚得秦長歌一醒,一低頭盯著完顏純箴肚子,目中殺氣一閃而過。

      冷笑,丟刀,秦長歌大步上前,一拳狠狠擊中完顏純箴的腹部。

      聲音立止,完顏純箴蜷縮成一團,嘴中傷口再次猛烈噴血。

    拳心抵在完顏純箴腹部,秦長歌森冷的、緩慢地道:「你殺人害人之心不死,我又怎捨得不成全你?不用你等我,雲州城四十萬父老在等著你,你去慢慢,一個個再殺一次吧!」

      「啊!!!」

      又一聲慘呼劃破長空。

      魏燕士兵惶然回首,看見的就是那個血流滿面地趙太師,金剛般的手,剖開純妃的胸腹,將那一顆心拽出,然後,輕蔑的踩到塵埃。

      「噗嗤,」宛如魚鰾碎裂的聲音。

      所有人,都激靈靈打了個冷顫,所有人,接觸到秦長歌燃燒著憤怒和殺機的眼眸時,都忍不住向後退了一腿。

      「轟!」

      一聲巨響,捲起衝天的煙塵,堤壩的缺口終於被越啃越大,高出地平面,像是懸於空中的平靜的確商河水,終於被激怒,如巨龍翻騰而起,咆哮而出。

      堤壩斷了。

      一千五百死士的拚命牽制,整整絆住了一萬魏燕聯軍,使五百凰盟護衛能夠心無旁騖泅水至堤壩之下,炸開了堤壩。

      在剛才秦長歌兩人和完顏純箴的一場不長的對戰中,一千五百死士已經死去一千餘,但是,殺敵六千餘。

      地上全是屍體,糾纏著抱在一起,到死還保持著你挖我眼我扼你咽喉的姿勢。

      遠處,隱隱出現人群,當先一人淡金衣袍,飛馳如電。

      白淵。

      他給舊病復發的女王真氣治療後,立即馬不停蹄的趕來,然而秦長歌他們動作太快,他終究遲了一刻。

      遠遠看見堤壩上奔湧而出的水流,白淵仰首,漠然一嘆。

      猶豫之色一閃而過,隨即一揮手,匆匆返身。

      雲州畢竟是西梁城池,而且前方戰報,西梁大軍會先一步趕到,此時大軍困守於此已非上策,好在,剛才趁完顏純箴不在,自己已經將東燕士兵不動聲色的換下城樓,十萬東燕軍,從城北出城迎戰,那裡是蕭玦相對顧及不到,攻擊比較薄弱的地方,從那裡可以殺出一條血路,再和後續軍隊會和,大抵傷損不會太大,就讓北魏,陪著雲州被淹吧。

      蕭玦還是厲害啊……陣法使得圓轉如意風聲雲起,自己滅了他四分之一軍力,他依然有本事牽制住城內守軍,使自己明知堤壩可能有危險,也無法抽出更多的兵力死守,從而等到自己的援軍。

      而伊城還在那裡……從小唯一扶助過自己的同伴,一生裡唯一生死相隨的朋友。

      可是,此時再去堤壩救伊城,定然來不及在水到之前回城。

      天意……天意終不佑我麼?

      逼我,終負天下人。

      白淵一聲嘆息散在風中,回程的腳步卻更加匆匆。

      女王還在城中,必須先護駕出城!

      確商河水如怒龍,不住咆哮衝擊著已經出現巨大缺口的堤壩,惡狠狠撞擊著堤壩,缺口兩側的泥沙不斷坍塌崩潰,空隙越來越大,水流越來越急,確商河浩浩煙波,一改往日的平靜,如同被人從寶瓶中放出的妖魔,積蓄了很久亟待發洩般兇猛不可控制,百里喝道迅速漲滿,水勢連天,濁浪鋪天蓋地,掀起丈餘高,如野獸出柙般,發出巨大的轟鳴聲,衝向雲州。

      守堤的魏燕聯軍為那聲威驚得神魂飛散,忙不迭的往高處奔,附近本有個小山巒,秦長歌等人在過來時已經偵查過地形,堤壩一毀,第一時間往上山奔,聯軍士兵慌不擇路的跟著,被西梁士兵橫過來就是一刀,僅是一路逃奔,山道上就堆了一地屍體。

      河水肆虐,淫威無限,如一條黃色巨龍奔入雲州,所經處蕩村毀寨,萬物席捲,秦長歌立於高處,看著前方腳下怒水奔流,轉瞬成為一片浩瀚汪洋,而最多幾個時辰後,雲州便將被淹沒,連同那數十萬聯軍士兵。

      不過,未必能淹死白淵吧……雲州地勢雖然略低,但是三面環山,只要白淵想辦法出城,往山上一跑,穿行確商山脈,那水是動不了他的。

      今日來的是完顏純箴,卻不是白淵,令秦長歌頗有些訝異,什麼事重要到能令白淵明知此地關乎戰局勝負,依舊不來搶救堤壩?

      秦長歌一邊趕回大營,一邊觀測四周地形,揣測著白淵如果要選,會採取的行走路線,偶一回身,看見身後跟著個個帶傷稀稀落落的敢死隊,兩千人,只剩下不到八百左右,心中不由一酸。

      身側,楚非歡牽著她的手,秦長歌突然覺得他手掌冰冷,心裡一驚,道:「非歡你……」

      「趕緊回去,點兵去追白淵。」楚非歡飛快截斷了她的話,「現在是最好的機會。」

      他拉著秦長歌一路奔馳,一路上秦長歌頻頻轉首,楚非歡卻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風聲極速的向前直掠,不多時回了營,蕭玦正在大罵負責城北攻擊的副將談樹青。

      「混賬!發現敵人佯攻為什麼不及時回報?就這樣給人家聲東擊西的跑掉!那是燕軍!是白淵那個混蛋的軍隊!」

      看見秦長歌他驚喜的迎上來,也不管跪在地下的談樹青,一把拉著她進了主帳,先是上上下下一陣好摸。

      秦長歌沒好氣地一把打開他的手,道:「摸什麼摸,點兵給我,我要去追白淵。」

      蕭玦盯著她嘴角還沒抹乾淨的血漬,心疼的用自己的衣袖輕輕抹去,道:「我去,你一夜搏殺辛苦,也該休息下。」

      「我去,剛才接報,單紹大軍要到了,你不能不在,等下隨後接應我吧。」秦長歌匆匆向外走,突然停住,看著一進賬就盤膝坐下,低頭看軍報的楚非歡。

      「你先去吧,我稍後就來。」楚非歡對她抬頭一笑,神色如常,「我把手頭的新到的資訊整理下,就來追你。」

      「好,」秦長歌微笑,「我等著你們,我們一起,斬白淵於馬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2 08:46 AM

卷二:六國卷   八十六章  真相

      乾元六年正月二十,西梁在攻城不下之後,怒掘確商堤,引確商河水倒灌雲州,城中十餘萬敵軍,全軍覆沒。雖然只是一處局部戰場的小型戰役,確商堤之戰卻是真正扭轉雲州戰局的關鍵,史稱:確商之戰。

      此役,北魏純妃死。那個野心勃勃的女子,期望著在雲州令西梁大軍覆滅,進而掠奪瓜分西梁腹地,從而為自己三分之一的北魏政權再加一份夠份量的砝碼,結果在確商堤折戟沉沙,曾經妄想豎起的鳳凰旗幟,化為碎屑,被滔滔確商河水徹底卷沒。

      此役,東燕將領伊城重傷,後得手下拚死救護,逃得一命,與保存大部分實力及時出城的白淵大軍在雲州城背後的確商山脈古道內會合,在那裡,後續的魏燕聯軍也已趕到,白淵一力阻止眾將提出的反撲西梁軍隊的建議,帶領大軍跨越確商山脈,進入平原。

      秦長歌帶領兩萬西梁騎兵銜尾急追,騎兵無法穿越山脈,她直接從臨近邊境原南閔地面繞道,數日數夜她自己不吃飯不下馬不睡覺,騎兵們也只是在馬上吃吃乾糧,第二日晚追上北魏,自此進行不斷的追逐與騷擾戰,時不時與落在後面的燕軍打上一架,時不時在人家埋鍋造飯的時候去踏營,或者半夜三更睡得正香的時候去騷擾,弄得燕軍也不能休息,頻頻狂奔不勝其擾,若是想回頭集陣對付她,秦長歌立即拍屁股跑路,逃得無恥之極。

      秦長歌同時發令前路上原定陽守軍發兵來助,只是她跑得太快,援軍居然一時追不上,雙方由攻城戰轉為不斷的野戰,戰場由西梁邊境轉為原先北魏的地盤。

      追到第二日,軍中來了位客人,被秦長歌大喜迎入營內。追到第三日,前方是離禹城百里的「虎口崖」,「虎口崖」逼仄一線,崖石嶙峋,犬牙交錯成利齒,遠遠看去有如一張虎口大張,正待擇人而噬。風從崖口穿過,也被那利齒害得支離破碎,聲音破碑宛如低吟。山崖背後,是重重密林,黝黑深黯,一望無際。

      斥候從前方奔來,揚眉道:「啟稟太師,沒有動靜,前方馬蹄雜亂,還有些丟棄物,從印記看,有大批軍隊過了崖口。」秦長歌在崖口前駐馬,抬眼望瞭望前方崖口,突然伸了個懶腰,道:「我累了,傳令下去,不追,睡覺。」

      跟隨的副將談樹青愕然抬頭看著秦長歌,太師這是怎麼了?前方雖然地形險要,但這幾天聯軍被西梁軍追得這麼急,哪裡來得及佈置陷阱?何況斥侯已經查探過,沒有可疑之處,不趕緊趁機會去追,雙方會拉得越來越遠。

      秦長歌笑了笑,道:「看我做什麼?我臉上生出花來了?」

      談樹青被噎得一句話也不敢再說,乖乖下令埋鍋造飯,就地休整,秦長歌看了看他們紮的營,道:「圍成一圈,槍弩隊駐紮在最外,離那條溪遠點,也不要在崖附近。」談樹青無奈,明明靠崖背風,近水方便,太師大人卻什麼都要反其道而行之,不過太師大人的命令,誰敢違抗?

      紮營完畢,秦長歌一頭鑽入帳篷道:「我睡覺,誰也不許吵我。」

      談樹青一臉悻悻然的看著太師大人酣然高臥,自己乖乖的去親自站崗放哨。

      夜靜無聲,唯有穿越虎口崖的風,帶著自洪荒時代便開始的孤獨的韻律,在崖中和密林裡,不斷吟唱。崖尖上一輪殘月,淡淡冷冷的掛在樹梢,像是一點欲待熄滅的燭火。

      那些橫斜的樹影映在月中,像是永生不能痊癒的傷痕,而鐵壁似的崖身,那些在月光下或明或暗的褶皺和陰影,看起來也像一張經歷無數滄桑和烽火的臉。月色清冷,照著那張「臉」,那「臉」上,忽然好似有淚痕緩緩蠕動。仔細一看,卻是些黑色的小點在快速移動。

      沉靜的西梁營地,毫無動靜。

      「咻!咻咻!」

      突有豔紅火光,搖曳一線,如漫天突降紅色星雨,自崖壁上紛紛射下,在夜空中曳出燦爛的火鳳尾羽。向著,西梁營地。

      黑沉沉毫無動靜的營地中,突然彈起數百條黑影,矯健,俐落,半空中身姿如臨水一躍的飛魚,數百柄長劍齊刷刷展開,在夜空中化成巨大光幕,水潑不進明亮璀璨,將那些意圖燒燬西梁營地,燒掉士兵鬥志的火箭,全數撥飛熄滅。蹭蹭連響,原本火把黯淡的營地突然光芒大亮,亮光裡所有的牛皮帳篷都彈出強弓勁弩,齊齊對著山崖上攀下的燕軍,下一個,殺一個。

      一聲長笑,主帳帳門霍然一掀,秦長歌衣服齊整大步而出,黑色披風在風中飛捲,抬頭,對著山崖笑道:「等不及了?不喜歡被追得狼狽鼠竄的感覺了?這裡風水很好,我打算就把你葬在這兒,你可滿意?」

      淡金身影一閃,山崖上出現白淵,極其危險的站在一枝不住搖擺的枯樹之尖,微笑道:「好啊,我們合葬好不好?你追我追得這麼狠,一定有很多話想和我說,是想我繼續納你為妾嗎?」

      他手一揮,轟然一聲斷崖後湧出一隊隊燕軍,反向包困西梁營地。

      「我不想做你的妾,我想做你的生命終結者。」秦長歌眯眼笑,「這是你燕軍重步兵精銳吧?看我騎兵不利於近戰肉搏,在這個地形也無法發揮遠端穿插衝擊的功用,想一舉滅了我?嘖嘖?一萬弩兵,五千弓兵,一萬長槍兵,五千刀盾兵,五千陌刀兵……對付騎兵的好戰術啊。」

      「你眼光真利,於是我越發堅定了我的想法,」白淵笑,「讓兒郎們自已打架吧,你要不要上來,我們兩個好好談談。」

      「這本就是我和你的恩怨,到得今日,終於有機會面對面說清楚,我怎麼捨得放過?」月光下秦長歌笑得森涼,目色幽深。她腿一抬,已經利箭般躍身而起,三步兩步上了崖,立在白淵對面一株樹的樹技上,選擇了一個他無法偷襲的角度,笑道:「晚上好,柳女王鳳體安康?」

      「託福,」白淵答得溫和,「我已經命大軍護送她離開,不然你們倆見一面也不錯。」

      「她去了哪裡?」秦長歌如對佳客,問得坦然。

      「你們去哪裡,她就不去哪裡。」白淵答得令人絕倒。

      兩人對答得諄諄儒雅,全無劍撥弩張敵時氣氛,光是看他們神情,不知情的人大約還要以為這兩人是在月下談家常。

      「那真是可惜,」秦長歌微笑,「能讓白國師不顧一切去護佑的人物,我還真想會會。」

      「能僅僅憑在下的舉措便推斷出女王在軍中,您也不虧是和女王齊名的人物。」

      ……

       一剎靜默,矇住秘密的薄紙,被那人不涼不熱漫不經心的揭開。

      良久,秦長歌微笑,輕輕道:「你終於確定,我是我了?」

      這話問得奇妙,白淵卻笑起來,道:「是,正如你也終於確定,是我了?」

      目光裡翻騰雲煙,雲煙盡處無限恩怨漸漸湧起,秦長歌感慨的看著白淵,緩緩道:「長樂大火,皇后被殺,世人都以為不外乎是宮闈傾軋,或者朝政謀局,或者帝后離心相害,誰也沒能猜到,一切的佈局,竟然延及西梁之外,六國之遠,那背後罩下的殺戮之網,網扣,竟然握在遠在東燕的國師大人您的手上。」

      將手中一枝枝條輕輕一截截粉碎,秦長歌淡笑道:「您真神奇,手真長。」

      白淵負手微笑,半晌道:「您也很神奇,一個明明死掉的人,一個被穿心剜眼,死得透得不能再透的人,竟然在數年後復活,捲土重來,最終對六國造成了極大的威……這世間怪力亂神之事,不得不信啊。」

      「有人到今天都沒相信哪,」秦長歌溫柔的道:「比如,水鏡塵。」

      眨眨眼睛,白淵奇道,「你怎麼知道?」

      「廢鎮一役,水鏡塵稱我『趙太師』,他並沒有將我和睿懿聯想在一起。」秦長歌淡淡道:「當時我就確定,他當晚一定有份參與謀殺,因為只有親眼見證過睿懿死亡,並且以後也一直沒有什麼機會和我本人接觸的人,才最不容易相信她的複生,正如你所說,睿懿死得不能再透,連骨頭都分掉了,憑什麼認為她還會活?」

      「你猜出是鏡塵搶了你三分之一骨骸了。」白淵揚眉,「你可知那骨骸現在何處?」

      「我沒興趣知道,」秦長歌聳聳肩,「骨頭就是骨頭,你拿去墊豬圈也好,當雞飼料喂了也好,都與我無關。」

      「怎麼能那麼侮辱西梁開國皇后的遺骨呢?」白淵輕笑,「我拿去給我妹妹墊墳了,可憐她死後,我人小力微,埋得太淺,第二日屍體被野狗拖出來啃乾淨了肚子,我只好後來瞞著我娘把她給燒了,小小的一捧灰,裝在盒子裡,我覺得她太寂寞,而且她一定很想親眼看看西梁皇后的屍骨,看看那個害她早天的人的骨頭是不是和她一樣,所以我叫鏡塵拿給我了。」

      他語氣平靜,笑容流動如風,神情依然如前的散漫閒淡,不像在和生平死敵說妹妹的慘死,倒像面對佳人,月下花前。

      崖上卻突然起了一陣陰風,盤旋著掀起兩人的袍角,風裡有,貶人肌骨的寒意陣陣襲來。

      秦長歌沈默了下去,半晌道:「沙場勝負,成王敗寇,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白淵,你太偏激了。」想了想她又道:「錯了,我想,我該叫你成淵……是不是?」

      白淵的神情,到那間有了微微的震動,這個姓氏的出口,令他的思緒微微飄遠,想起了一些自己寧願塵封的往事,想起當年成氏家族一門容華,卻一朝傾覆,從此流落異國備受欺淩,想起妹妹死去母親的一夜悲歌,想起景陽宮那遠去的飄香的裙角,那一生的錯過。

      這一切,都拜這個女人所賜。

      成淵,成淵,多麼陌生的名字。

      那個曾經高貴的姓氏,早已湮滅在北魏風起雲湧的歷史中,成為貴人們踩在腳下的故紙上最為空白的一頁,再不會有人捉筆為之寫下光榮的記載。那些被踐踏碎了的,早已散在風中的,家族,姓氏。

      離開北魏時,他改姓白,諧音「敗」,相對於那個「成」。

      他曾對自己發誓,一日不復仇,一日不改姓,然而當他終於復仇了,他突然也覺得改回姓氏已經沒有必要。因為女王說,白淵,如雪之白,如淵之深,很好的名字。這句話,女王分了三次說完,他很歡喜。仇既然已經報了,姓什麼已經不再重要,讓那個成淵永遠死去,只留下女王喜歡的那個名字。

      白淵浮起一抹譏諷的笑意,暗夜裡依然光華萬里的眼眸,瞟向秦長歌,「……我偏激?皇后殿下,如果你父親被我所殺,並因此家族罹禍,被抄家,被驅逐,大王勒令所有人不得收留你孤兒寡母,北魏再也呆不下去,一家流落異國,受盡欺負和白眼,貴婦從此跪伏於地,操持著賤役以養活家小,依然不能阻止弱女的死去……你告訴我,你會無動於衷?你會風輕雲淡?你會不思報仇?你會的話,你就不是秦長歌,正如我,我不報仇,我不是白淵!」

      秦長歌深深看著白淵,當初,玉梭湖底三夜共枕,當她詢問「夫君大名」,他答「陳淵」,她問「成敗之城,抑或耳東之陳」,那一霎他的神情變幻,俱為她看在眼底,脫險後她想了很久,最後想到了當年禹城之戰中,因為偷襲重傷蕭玦而被她怒而箭殺的成羽,她立即拜託非歡,動用所有的凰盟力量,去查成氏家族的下落,最後得到的消息是,成氏家族在當年禹城一戰後,便被魏王清算,抄家驅逐,百年簪纓巨族風流雲散,族人淪為北魏下賤平民,多操底層賤業謀生,直系一脈的成羽妻兒則離開北魏不知所終,再多方探查,一直找到當年成夫人閨中密友,才查到,成家後人流落到了東燕。

      到了這個時候,再想不到白淵是誰,再想不到誰這般處心積慮的殺了自己,秦長歌就不是秦長歌,是豬了。

      輕輕一嘆,秦長歌道:「你父是被我所殺,但是戰場敵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況你父之所以被魏王清算,是因為當時魏王遇險,你父卻沒有去救,只顧著暗殺我,他的心思,我想你我都清楚,因此魏王認為你父其心可誅,才導致了你成家之禍,他之所以成為唯一沒有在北魏立國後,牌位入駐功臣祠的從龍陣亡重將,成為唯一一個沒有任何蔭封的將領,究其原因,根子其實出在你父自身。」

      白淵默然良久,淡淡道:「我只知道,如果我父不死,那麼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對,如果你父不死,以你父當時的威望,和他隱忍陰狠的謀算,說不準現在坐在王座上的第二代魏王,是你。」秦長歌譏諷的笑了笑,「說到底確實是我壞了你父的好算盤,直接導致成家從天堂墮入地獄,你壓在心底那麼多年的仇恨,自然要好好的和我算。」

      「這帳,我已經算過了,你,還有魏王元獻。」白淵負手向天,「丈夫恩怨分明,我已經殺過你一次,父仇早已得報,按說我不應再殺你第二次,所以我在隱約猜出你是誰後,並沒有完全的痛下殺手,但是,事到如今,你我之間,已經無法轉困,最終還是一個死局,便是我不想再殺你,你也絕不肯放過我,是不是?」

      秦長歌不答,半晌道:「白淵,對你,我有三個問題不明,你可願答否?」

      白淵撣撣衣袖,淡淡道:「能答就答。」

      「你為什麼要屠雲州?」

      「那不是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沒有反對,」白淵仰首出神的看著崖頂的月,「既然對我軍有好處,為什麼要反對?」

      「你為什麼會出兵助魏?為什麼選擇遠離本國在他國作戰?甚至連女王都來了?」

      白淵慢慢的笑了下,這回給了她一個不打算回答的表情。

      秦長歌卻在搖頭,嘖嘖有聲的道:「這是我一直疑惑的問題,但是我不需要你的答案了,白淵白國師,這些年你的傳說甚囂塵上,什麼玩孌童不近女色,什麼性趾扈架空女王,我看都是胡扯,是你故意放出的煙幕,你,傾慕你家女王吧?」

      白淵微笑。

      「可惜佳人羅敷有夫,心有所屬,」秦長歌笑得詭秘可惡,「不可近也不可得,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依偎他人身側,而自己只能乾咽饞涎,這怎麼符合你白國師的風格?你傾東燕之兵遠戰他國,你攛掇著女王親征,卻又秘而不宣,你打得什麼主意?」

      「什麼主意?」白淵笑,「我王親征,天威浩蕩滅你西梁的主意。」

      「你是個瘋子,」秦長歌不理他,只是滿臉寒意的搖頭,「什麼家國天下,什麼吞併征伐,統統不在你心上,你在乎的,從來只是自己的私慾,東燕對你算什麼?尊榮對你算什麼?只要能換來此生紅顏相伴的機會,不妨扔棄!」

      白淵笑吟吟的看著她,還是不答。

      月光越發冷寒,像是一塊巨大的青色冰塊懸在夜空,高遠的風吹過去,彷彿都能聽見敲擊出的梆梆輕響。

      「可憐的東燕,可憐的女王,竟然都是被你隨手拿來利用的工具,」秦長歌恰憫的一嘆,「魏燕聯軍贏不贏,你根本不在乎,東燕滅國,正好,當女王不再是女王,當王夫『護國身死』,當然,他不護國你也會趁機要他死的,那時,失去丈夫又失去國家的女王,不過是個普通的傷心的小女子,那時,誰能比一直誓死追隨,傾心護佑的白國師,更能安慰她,更能給她後半生的幸福生活呢?」

      「你不能篡她的位滅她的國,那樣你就算得到她的身,也永遠得不到她的心,所以你只有推波助瀾製造災難,再在災難中一力護花,以你的武功,護她周全當無問題,這天下之大,什麼地方去不得?保不準你連後路,都早已安排好了。」秦長歌鼓掌,「白國師啊白國師,你這種人,我生平第一次見,該稱呼你什麼?多情的瘋了?殘忍的情種?攪亂天下換紅顏回顧的獨夫?」

     「你果然智慧無雙,一點點線索可以推出這許多事,甚至連別人的內心隱秘都看得清清楚楚,秦長歌,我佩服你,」白淵溫柔的道:「但是你錯了一樣,不要說我利用挽嵐,挽嵐和你不同,她雖然和你齊名,其實齊的只是容貌而已,她只是個略有殘疾的女子,脫去女王的冠冕,她是再普通不過的凡人,她因為身體原因,並不沉迷權欲,也不能過多沉迷權欲,這些年,我看著她困於朝政,日夜苦心思慮如何抵禦西梁,三更眠五更起夙夜匪懈,身子一日比一日不好,她那個只愛琴棋書畫的才子王夫,卻只會在雲闋宮堆滿天下名品宇畫,日日埋沒書堆,著實是個廢物,你看,她這麼累,我不幫她,誰幫?」

      「得了吧,幫她解脫就是滅她國家,殺她老公,白淵,你的邏輯真是令人髮指,被你愛上真是倒了八輩子黴,」秦長歌嗤之以鼻,「我懶得和你討論你的情史,那只會讓我害怕,現在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你到底是怎麼殺掉睿懿的?」

      你,怎麼,殺掉,我的?

      冷月無聲,層雲飛動,風突然大了點,將樹葉刮得嘩啦啦的響,底下的戰爭還在繼續,這兩個東燕西梁的最高層實權人物,都已事先將對敵之策交代過手下將領,此時只管樹技高坐,安然平靜的將昔年恩怨,天下局勢,人心詭譎,風雲變幻,一一道來。

      底下的喊殺聲,傳到崖上,立即被風吹散,和那碎成千片的月光一起,被平和卻暗藏森冷的言語,擠壓成齏粉。

      「我怎麼殺掉你的?想殺,便殺了。」白淵輕笑著,伸指做了個碾碎的姿勢。

      「只憑你一人之力,甚至你還沒親自出現,就想殺掉我?那也未免太瞧不起我了。」秦長歌冷笑,「吹牛皮也得看著對誰,白淵,我不會低估你,但你也別讓我覺得,以前我都高估了你。」

      「那麼你覺得,是誰呢?」月光下白淵上挑的眉峰像是一個難以到達的傾斜的高崖,在暗處遠遠傳遞著生冷和窺測,「如果我殺不了你,那麼是誰幫了我呢。」

      秦長歌抿唇,半晌淡淡道:「玉自熙。」

      現出一抹神秘微笑,白淵道:「哦?」

      「六年前那夜,是個群雄畢集,風雲際會的夜。」秦長歌半邊容顏沉在暗昧的月色中,微微低沉的語聲在黑暗中幽深的飄散開來。「我很榮幸,因我之死,大抵牽動了許多人的關注。那夜,江太后立於長廊之外,遠遠指使著火上澆油;那夜,趙王蕭琛站在長樂宮前,調開了所有的守衛;那夜,還有遠途而來的客人,等待著那個死亡的結局,但是,他們都不是真正的兇手。」

      將手中樹枝拗成一個圓,秦長歌微笑,「萬事迴圈,生滅不休,有終,必有始,正如事情要從更遠一點的地方說起。」她做了個撈取的姿勢,如同將那些散落在不為人知角落、如珠子滾了一地的線索,慢慢串起。她輕輕道:「隴東大豪,安飛青。」

      白淵的眉梢,不易察覺的動了動。

      「這是你在西梁安排的聯絡人吧?專門負責你和玉自熙的聯繫,長樂事發前後他出城,其實是去向你,或者水鏡塵回報相關動向,之後他被滅門,我的屬下從他家留在京城別業的一個被逐的僕傭口中得到了一些線索,確認了他原先出身東燕。」

      「出事當日,安飛青命車伕套車,說要去天衢大街買些禮物帶回家,從南寺大街出,明明可以抄近路到天衢大街,安飛青卻堅持從西府大街繞路,其間不知怎的,車子走得好好突然一歪,撞到旁邊一座府邸的守門石獅,守門人出來喝罵,車伕忙著道歉說好話,他不識字,只隱約記得匾額上是四個字。」秦長歌笑了笑,「是靜安王府四個字吧?」

      白淵笑而不語,秦長歌已經接道:「我一聽見這個資訊便想到了靜安王府,當時西府大街四個字的匾額的府邸並不多,有兩個閒散郡王,還有一個前朝德公主府,更是不相干,那麼,最有可能的就是出入宮禁最無掏束的玉自熙了,那個時辰,他和安飛青接頭,你說,能幹什麼呢?」

      「只是,」秦長歌自嘲的笑了下,「當時,我不願相信,玉自熙在戰場上,救過我和蕭玦的命,我和他雖然看起來不合,其實頗為惺惺相惜,自認為就算他不當我朋友,也不至於相害,不過,世事難料,誰知道呢……」

      「是啊,」白淵接口,居然神情頗為扼腕,「誰知道呢?」

      「誰知道呢,殺人殺得太急也會錯過機會的。」秦長歌也扼腕,「不知道是你還是玉自熙,對安家滅口滅得太急了,你知道不?其實安飛青應該是個很警覺的人,是個優秀的暗探,他居然能發現我們在查他,居然能順著源頭摸到我頭上,在熾焰幫,他佈置了殺手想殺我,沒有成功,隨即,他便被滅口了,沒有來得及將懷疑回報給你,所以我才能多混了這許久,說實在的,那個殺手之後我等了很長時間,等待進一步的殺著,卻沒想到,你們自己把找到我的線索,給掐斷了。」她斜眼看著白淵,「這叫不叫老天有眼,或者自作孽不可活?」

      白淵笑看她,「秦長歌,我怎麼覺得你在繞彎子不入正題?你怎麼不問我,誰定的計策?誰做的機關?誰挖的眼睛?誰令你死後尚負汙名,使蕭玦誤認為你和人私奔,而不去給你報仇?」

      「誰。你唄。」秦長歌冷笑,「這帳,我只算到你和水鏡塵身上,甚至玉自熙,雖然他在這其中扮演了很重耍的角色,但我也依舊認為殺我不是他的本意,他一定有軟肋掌握在你手上,白淵你到底做了什麼,令這麼一個桀驁不羈的人,能被你掌控如此?」

      「我什麼都沒做,」白淵神容閒散的把玩掌中玉簫,「從頭到尾,這件事,我只動了動腦子和嘴,你的鮮血,我可一丁點也沒沾著。」

      「你都讓別人沾了而已,你把事情都交給別人去做了而已,就像當初我叩閽之時,水鏡塵放出蘊華,使我和蕭玦將注意力都轉移到蕭琛身上,也是你的指使吧?」

      「秦長歌,你心如明鏡,你既已什麼都明白,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你為什麼還要來問我?」白淵大笑,手中紫竹蕭一點崖下,「說了這半天廢話,仗也該打完了吧?」

      他姿態優雅的站起身來,做出打算離開的模樣。

      秦長歌看看崖下,東燕軍隊不敵西梁悍勇,何況還有秦長歌的凰盟屬下助陣,已經損耗得七七八八,傷損如此,白淵居然毫無焦灼可惜之色,就這麼拍拍屁股打算走了。

      想了想,秦長歌不由冷笑,「這又是哪個倒楣蛋的軍隊,給你拿來消耗的?」

      白淵極其雍容的微笑:「今日留下攔截的這一路三萬五千重弓步兵,是王夫家族的私軍,女王愛重王夫,特賜王夫家族統兵之權,不過如今強敵當面,事關家國,一點個人私慾,當不足獨齒耳,王夫深明大義,踴躍以獻,我怎麼能辜負他的好意,棄而不用呢?」

      他直起身來,輕輕邁步,前方就是虛空他卻如履平地,就這麼一步步,邁在半山飛雲之中,負手淩空蹈步,衣袂飛舞中悠悠看著天上一彎冷月,輕輕道:「秦長歌,你自已也知道,事情,還是沒這麼簡單的……」

      他微笑著,手一抬,淺金淡碧的光芒一閃,極其溫柔的道:「不過你也知道得七七八八了,可以安心的再死一次了。」

      秦長歌坐著不動,剔剔指甲,道:「我沒興趣,還是你死吧。」

      話音未落,白光一亮。宛如深黑崖上爆開一朵巨大的白色曼陀羅。千絲萬縷,劍氣縱橫,銀河般倒掛而下,漫天星月之光瞬間聚集到了那華麗一劍的劍底,帶被根狠拖拽而起,呼嘯著罩向白淵。

      蒼穹一劍,劈裂長空。

      白淵卻突然不見了。他那剛才攻向秦長歌的一招竟然是虛招,那掌風半路上突然拐了一拐,擊到山崖之上,轟然一聲碎石大片掉落,秦長歌等人都不由一避,而白淵已經藉著那反震之力,遠遠的蕩了開去。幾乎剎那之間,他的帶笑的聲音已經遠在數里之外,「就知道你沒那麼大膽子和我單獨相對,果然有依仗……咱們前方見,到那時……哈哈。」

      最後一笑,已經遠到幾乎隔了山脈。

      秦長歌無奈一笑,喃喃道:「為什麼最壞的大boss,都強悍得令人髮指呢?這個規則,真令人不爽啊。」

      抬頭,對著前方負手看著她的白衣人一笑,那人也回她一笑,笑容裡有此淡而遙遠的味道,卻仍舊是風神挺逸清華無限。

      他輕聲道:「抱歉,這傢伙一旦先一步開溜,我也是追不上的。」

      秦長歌撂擺手,「素玄,你來救我就很好了,沒有你,我哪敢和這種人對面說話?」

      「你也有不敢的事,」素玄一笑,笑容轉瞬便散去,他神情間似有心事,眉宇陰霾,欲言又止。

      「怎麼了?」秦長歌的水晶心肝自然不是白長的,詫異的注視著他。

      素玄沉吟半晌,再三斟酌的模樣,他素來灑脫放縱,何曾有過這種猶豫為難的神氣,秦長歌盯著他,不知怎的突然心跳如鼓頭暈目眩,那感覺就似前此日子完顏純箴施展音殺,擊中自己內心深處最薄弱處,那般窒息的疼痛,那般心臟若被人捏緊,舉起,擠出滴滴鮮血而無能為力。她傾了傾身,險些從樹技栽落,趕緊一把抓住樹梢,不知怎的忽然覺得有些手軟。

     「怎麼了?」忍不住再問一次。

      「長歌,」素玄看著後方,目光似乎透過黑暗中某些屏障看見某個場景,緩緩道:「我覺得,你最好,回大營一趟。」



卷二:六國卷   八十七章  重生

      這一夜月色朦朧,遠遠看過去好似隔了一層略有沙質的水晶,月光邊緣有些毛躁,帶著淡淡的紅色的陰影,星子稀稀落落的閃著一兩顆,忽明忽暗,好似天公正在詭秘的眨眼。

      風呼呼掀動營帳門簾,門簾上的束帶劈里啪啦打在木樁上,一聲比一聲緊。有時風越發猛烈些,遞出隱隱飄散著清淡的香氣,有點像桐花和木樨混合的味道,但是不仔細聞是聞不出來的。

      營帳裡有暗黃的燈光透出,映出一坐一臥兩個人影。

      「你真的沒事?」蕭玦盤膝坐在擁被而臥的楚非歡對面,「我怎麼覺得你有點不對?你把面具除下來吧,主帳中就我們兩個,你還戴著面具幹嘛?」

      「沒事,」楚非歡並不抬眼看蕭玦,斜斜綺著被縟,手指輕捏軍報一角,道:「習慣了。」

      他似乎不願意多說話,語速也很慢,蕭玦知道他寡言,也不以為杵,自己嘩啦啦的翻著軍報導:「白淵大軍改道了,以他的行事風格,你覺得他會去昶城,還是禹城?」

      楚非歡不答,半晌蕭玦詫異的抬頭看他,他才輕輕動指,指尖向著地圖上的禹城。

      「嘿!英雅所見略同!」蕭玦一拍腿,長眉飛揚,「那傢伙一向不按常理出牌,昶城近,而且臨近現在的北魏邊界,按說他在被追逐的情形下是該選擇永城,可我覺得,他更有可能看中禹城,那裡城防層次分明,荒蕪圈、警戒圈、城防圈都很完備,偵哨、護城壕、轉關橋、馮垣、拒馬帶、女牆、橫牆一樣不少,糧食儲備也足,而且因為原先兩國界碑的北移,早先的軍力部署有了更動,禹城現在不再是要寨,守軍不足,白淵要是沒動禹城的心思,我跟他姓。」

      他匆匆將軍報看完,道:「他軍中居然還有東燕女王,兩路大軍在虎口崖分兵,看似往昶城方向,可我看是虛晃一槍,昨日素玄經過我們大軍,受我拜託先去保護,長歌她的安全應可無虞,我還是直接奔禹城,在那裡等她吧。」

      苦笑了一下,他又道,「反正也追不上,步兵哪裡比得上騎兵,還帶著輜重,我從禹城等她過來,保不準還能比追她來得快些見到她。」

      楚非歡輕輕頷首,蕭玦向來是個說風就是雨的行動派,立即站起,道:「今夜我就帶一半人先去守株待兔,我這裡離禹城比白淵近,這回,總該我搶在前面了吧?」

      他一邊向外走一邊朗聲笑道:「你看來精神不好,就不必趕著急行軍了,好好休養,我不許馮子光來吵嚷你,實在有緊急軍情了,你再點撥他一下就行了。」

      他最後一句話說完時,人已遠在帳外,意氣風發的年輕帝王,反掌間決定萬人命運,看著別人接受已成習慣,他不知道說出口的話應該要等別人回答,因為向來,他的話就是旨意。所以他也永遠不知道楚非歡對於他的安排的,那句答覆。

      案幾上,油燈燈火悠悠顫動,被他離開時帶起的風聲捲得飄搖欲滅,恍若生命即將油盡燈枯的那一刻,那一點堅持不滅的光,時時都將湮沒。帳外傳來哈騰的聲響,人聲,馬嘶,兵器撞擊、大聲呼喊的口令,一切都這麼蓬勃而有生氣,帶著新鮮的明亮的熱力,一陣陣撲進冷清的帳蓬。帳蓬穹頂沉沉,罩下一大片深黑的陰影,那一方黯淡的空間裡,靜臥的秀麗男子,沈默如即將永遠凝固的冰雕。

      楚非歡輕輕吐出一口氣息。

      他的手,按在了自已心口胎記的地方,那裡,沒有人看見,曾經鮮活璀璨的金色鯉魚標記,已經黯淡無光。這是楚氏皇族,即將大去前的徵兆。知道自己會死,但是也沒有想到會這麼快,可供珍惜的時光總是短暫得殘忍……楚非歡按著心口,露出一絲淡淡笑意。

      玄螭宮那個密室真幽暗啊……睜開眼時嗅見的濃郁的腥氣,他的心在下沉,不住的沉,然而當陰離問出那句,「你是想要殘廢著活十年,還是完好著活一載?」時,他突然就平靜了下來。

      這是選擇麼?這不是選擇,這只是宿命,在度過那樣失去健康肢體和武功,在泥濘中掙扎的三年後,在多少次眼睜睜看著長歌遇險自己卻無法相救,甚至連站在和她一樣的高度去看她都不可能之後,他早已別無選擇。

      當時唯一的猶豫,是看見嘯天,剖心而死的嘯天,用自己的心換了他的命,他本應當好好珍惜。

      ……嘯天,我對不起你。

      一年之期,算算,恰是今日。

      那天對戰完顏純箴,最後的真力擊破金鼓,鼓碎的那一刻,他突然覺得全身的真力都被抽空,神智彷彿突然抽離了軀體,懸浮於半空,他竟然離奇的透過自己的軀體,看見自己的心,越來越緩的跳動,漸漸趨於停滯。

      那一霎他以為自己即將死去,或者已經死去。

      彷彿深海的黑暗潮水,無邊無際的湧過來,將他淹沒至頂,他睜著眼睛,卻突然看不見任何事物,也看不見她。隱約聽見她在關切的詢問,卻根本聽不見她在問什麼,他只是緊緊的拉著她的手,用那般真實的觸感和力度,去最後感受她的溫暖。

      長歌,這將是一生裡,我最後拉你的手。

      帳篷裡一燈如豆,照人此夜淒涼,男子烏髮黑眸深如靜水之淵,那點掙扎而起的波瀾,終將歸於寂滅。楚非歡慢慢解下面具,燭火顫了顫,斜斜的偏向一邊,似是不忍照上他慘白的臉。

      ……蕭玦,我幫不了你啦,讓馮子光自己去奔忙吧,我累了。

      打完這仗,塵埃落定,你和長歌之間也就沒有最後的障礙和為難,你就,痛痛快快的,攬她入懷吧。她清冷微寒的心,最需要的,最易被震動的,是你的灼烈和熱情,便如她明知一切,卻為了你,裝作依舊懵懂。她始終在守護著你,從前生,到今世。你真幸福。

      但望你好好愛她,比我更多十倍百倍的愛她,但望你把因為我離開,長歌所失去的那一半關懷,加倍的補給她。 我相信你能做到。

      這一夜很短,這一夜很長。

      短得於瞬間便拉斷了維繫生命的遊絲,長得令人瘋狂拍馬也無法衝破那似乎永生難滅的黑暗。

      三更時分,離奇的下了場雪。碎雪紛揚,萬里無聲,那般沉寂而漠然的邊塞之域,睜著永恆不閉的眼,看著那單人獨騎,一力長馳,如鳴鏑呼嘯著穿越茫茫原野。三更時分的這場雪,最先落在了秦長歌的眉睫。在瘋狂的奔馳中揚起臉,秦長歌只覺得眉間的那縷涼意直直的透入心底,冰涼徹骨,凍得人幾欲窒息。

      素玄的話,一遍遍響在耳邊。長歌,我從大營過,覺得楚兄精神似有不對,他始終戴著面具不肯摘下,我無法觀測氣色,但是……」

      未盡的言語,向來比直接說出來更可怖。

      秦長歌幾乎是在第一時間便直跳而起,衝出營地拉了匹馬便直奔出去。心底一直盤旋不去的窒悶不安感受,在這一刻得到解答,秦長歌懂得了自己的直覺,卻又無比害怕自己的直覺。她已什麼都不敢再想,只是狂奔,策馬狂奔。

      古城荒城,夜鳥悲鳴,馬蹄嗒嗒踏碎積雪的凍土,寒風獵獵從耳側刮過,那般徹骨的厲烈疼痛,彷彿一場邂逅便是一抹殷紅的血絲。束起的長髮在飛奔中被風雪打散,亂七八糟的身後狂舞,不多時便積上一層冰白的霜花,再在無盡的顛簸裡被絲絲碎去,散落在邊塞的平原上,化去無聲。

      秦長歌已經不懂得憐惜胯下駿馬,長鞭破空,連連揮下。

      非歡,求你等我!

      ……不知道哪裡吹來的風,潛進帳篷,依稀熟悉的氣味,桐花幽甜之香裡帶著海岸微腥的氣息,交織成神秘的香氛,氤氳在暗淡朦朧的大帳中。遠處的馬嘶聲被風吹斷,一抹蒼煙裡不知何處吹起了悲涼的金笳,萬帳穹廬,孤枕邊城,一天欲碎的星影光華明滅,最西邊曾經光華璀璨的那一顆,漸漸淡去。那奇異的帶著桐花和海岸氣息的風,在帳中緩慢的盤旋著,似是從遙遠國度奔來的天使,等待著接迎它們的羈旅遊子的永久回歸。

      帳中沒有玉鼎,卻突然多了此迦南香的清貴香氣,緩緩罩向那幽暗角落。楚非歡支枕靜聽午夜長風呼嘯若吟,幽沉在那似有若無的香氣中,一抹笑容恍惚如破碎的波影。

      ……哪裡飛來了蘆花?飄揚在秋目淡藍的高空裡,有一枚落在水面,他低頭去看,原來自己也浸在水中,卻不覺得冷,他伸手去撈那蘆花,如鏡的水面突然起了微微的漣漪,白鳥般的影子映上水面,以一個流麗至令人驚嘆的弧度飛掠而來,翩若驚鴻。

      他一笑回首,說:哦,原來你在這裡。

      ……她掠過來,指尖突然多了一朵桃花,笑吟吟的遞給他,他微笑接過,這才發現不知何時秋水已經淡去,腳下是堅實的青石橋,而身後桃林爛漫。她牽他進入桃林林深處卻是雅偉威嚴的大儀殿,他怔怔的看著她放開他的手,著凰袍佩珠冠,登禦輦步丹墀,於宮闕之巔微笑下望,長階盡處,百官俯首山呼舞拜,而她笑容雍容眼神悲涼。

      ……一轉眼她半跪在他輪椅前,說,非歡,人生不過一場是非之歡。

      ……她說,非歡,我很孤獨,這個時辰,你不能拋下我。

      ……她說,等我。

      長歌,我等不了你了……

      眼前飛旋若舞,梵花墜影,是桐花。……桐花,桐花……宮闕巍峨,彩屏迤邐,雕刻著雲龍飛鳳的白玉殿門開啟,現出種滿了這種普通的淡紫色的花朵的玉桐宮,鋪了厚厚一層花瓣的長長的玉階在他面前展開,無窮無盡,直欲延伸向天際,他輕輕拾階而上,足底鮮花嬌豔如故,而前方仙雲縹緲彩光迷離,隱約有九道飛虹橫貫天際,而長風之巔更遠之處,韶音奏起。華光盡頭,立著玉帛飄飛雲髻高聳的女子,雪膚花貌,依稀是母妃的顏容。

      ……母妃,你來接我了麼?

      他緩緩走上前去。女子輕舒雙臂相迎,笑容婉孌,身後雲霞五色斑斕,流光飛舞。

      「歡兒,人生如劫,終有一渡。」

      她微笑著輕輕牽過他的手。

      「我等你,已有很久。」

      ……風聲漸漸靜歇,帳中桐花和迦南的香氣,一絲一縷的淡去。那飄搖欲顫的燭火,突然跳了跳,隨即如被人輕輕吹滅般,徹底消黯。黑暗籠罩了整個帳蓬,隱約中似有輕聲嘆息,宛轉悠長。楚非歡一直輕輕捏著軍報的手指,微微一鬆。軍報飄然落地。

      ……長歌。原諒我不能陪你到老。

      夜靜無聲。一聲馬嘶,驚破喧囂後複歸平靜的大營。守衛的士兵直覺的抬頭,便看見地平線上,一個雪人策馬直撞過來,士兵驚恐的抬槍要攔,那人一聲大喝,「趙莫言!」隨即士兵便覺得一陣狂風從自已身邊捲過,硬生生的被捲得原地打轉三個圈,才踉蹌站穩。大營被驚動,人流在聚集,戰馬煩躁的仰首高嘶,而那個雪人已經直奔向了主帳。

      馮子光匆匆衝出來,還沒來得及仔細辨認下對方容貌,就看見黃影一閃,主帳大簾一掀,那人已經衝了進去。馮子光急急想跟進去,突然看見那人僵在了帳門口,隨即退一步,再退一步。馮子光怔在當地,終於認出了自己的太師,他怔怔看著那個微微顫抖的背影,突然不敢再說一句話,不敢再上前一步。

      秦長歌的手,緊緊抓著帳門布簾,抓得那般用力。她知道,不用力的話,自己一定會倒下去,從此再也難以爬起。然而現在要怎麼過去?方圓數丈的帳篷,已成咫尺天涯,天上與人間,永遠無法飛渡的距離。前方,黑暗的大帳,飄散著淡淡的奇異的香氣,那一角非歡常呆的地方,他靜靜睡著。那般安詳的姿勢,那般沉靜的睡眠。

      秦長歌卻覺得黑暗鋪天蓋地的籠罩過來,一陣陣如巨石般砸向自己腦海,砸得血花飛濺骨肉盡碎,砸得神智盡失五內俱焚。非歡睡眠極為警醒,向來微聲便可令他驚醒,自己鬧出這麼大動靜,他怎麼可能不睜眼?她為什麼聽不見呼吸,感覺不到生命存在的氣息?秦長歌目光顫顫抖抖的在他面上仔細梭巡一遍,手突然一鬆。

      不!不!不要是真的!不要!!!!!

      有什麼在轟然倒下,有什麼在飛快遠去。秦長歌僵立著,不肯走近。她在帳門前站成了石人,死死盯著那一角,等待那個秀麗男子張開眼,像以前很多次那樣對她微笑,說,「長歌。」

      ……不知道過了多久。

      或許有時一霎就是一生。

      ……不知道等了多久。一片沉寂無聲,那個永遠在她身後扶著她的肩,對她說,我始終在等你的男子,再也不能給她回應。

      非歡……你為什麼不說話?

      秦長歌慢慢的,一寸寸的撤開手。一點一點的挪動步伐。一步一步,走入那徹底的黑暗之中。十步的距離,永生無法接近的天塹。她用盡全身力氣,一步一血,丈量。最終,秦長歌的腳尖,碰著那沉睡的人身下的木榻。

      突然失卻了全身的力氣,秦長歌腿一軟跪倒在榻前。閉著眼,眼淚到那間洶湧而出,秦長歌緩緩伸手,向榻上摸索,她的手觸到那昔日溫熱如今冰冷的胸膛,停住。跪在榻前,秦長歌雙手抱住那逝去男子的軀體,將頭倚在他胸前。這一刻我不為聽你永遠消失的心跳,這一刻我只想給你最後的一點溫暖。

      非歡……

      ……那年的棧渡橋上的桃花,開滅了一個人一生的繁華,她越橋而過,而他在橋下冰冷的水下洇開血花。

      「長歌,我希望這一生,能有個獨屬於你我的秘密。」

      非歡,從此後,我便有千千萬萬個秘密要和你分享,卻又要到哪裡去找你來聆聽?

      ……熾焰幫裡,滿桌佳餚突然令人乏味,她怔怔看著那個袖囊裡的玉珮,看見那一幕煙華沾散,英傑自雲端跌落,垂死掙扎於泥淖。看見重傷、殘疾、背負著被兄弟誤會剿殺和皇后死去的苦痛,芶延殘喘於街角巷肆,失去武功無力謀生,最終淪為乞丐的他。

      然而他只是淡淡說:「你……武功未複,現在很辛苦吧?我陪你……從頭開始。」

      非歡,你陪我從頭開始,為什麼不陪我一起走到結束?

      ……施家村暴雨之夜,萬千殺機凝於一線,那個隔窗而語的男子,一襲藍衣清如仙渠之水,以此殘軀,冒雨而來,解救她於千鈞一髮,他沉靜的眉宇之間,波瀾不驚,沒人看得見背後的苦痛和掙扎。

      「我昨夜只覺心神不寧,非同往常。」

      非歡,這一生我與你時時默契心靈相通,為何卻連最後的一面都無緣相見?

      ……幽州內亂,詐昏的李翰於萬軍中暴起,劍光剎那間到了他的胸口,換得她惶然回首,無限自責。

      他只是淺笑,「如果我需要你的保護才能生存,那我還不如立即死去。」她急急辯解,他說:「我只是,永遠不想讓我在乎的人,為我憂慮擔心。」

      非歡,你錯了,重生以來,從來都是你在保護我。

      非歡,這一生我終將不再為你憂慮,卻換了此生永久疼痛於心。

      ……

      忽有大喝驚天而來。

      「讓我進去,和人共死!」

      她於混沌中惶然回首。

      ……萬民圍困,群情憤怒,她被困中央,如一小舟,隨時會被暴民的人海撕碎,無限噪雜擁擠之中,萬眾矚目中,聲音低微,中氣不足的男子,輕輕道:「如果我不能救他,我希望能和他死在一起。」

      非歡,你為什麼要食言,最終選擇了,死在我之前?

      轟!

      神靈之手大力舉起開天巨斧,惡狠狠劈裂了無辜的大地,地面抽搐顫抖,撕裂痙攣,不堪痛苦的,將所有依附於其的物事,悍然抖落!猗蘭之毀,她迎著如鐵板擊面而來狂風發力而奔。

      ……遠處明光閃耀,廢墟之前,哧哧閃爍著火花的引線,不願獨生的他的穩定的手,毫無畏懼的湊近那火光。她滿身冷汗的奔上,撲下。

      「我們都不要死。」

      非歡,這一生你從無違拗我任何意志,為何這最重要一句,你選擇忘記?

      ……誰的心臟,永久的留在了南閔的一碧深翠。

      那個魯莽而鮮明的男子漸漸化為青煙和慘白的灰末,遠遠順向遙遠的東方,那裡,最東方的青瑪神山沈默佇立千年。

      「嘯天,我對不起你。」

      非歡,直到這刻,我終於明白了你這句話的意思。你所經歷的選擇,為什麼從來不肯讓我參與?……碧水之中,誰的指尖,輕而緩的劃在了她的心上。青衣藍衫柔曼糾纏,彼此的黑髮在流動的水中輕輕拂動,水流冰冷而相接的唇卻溫暖如春。那一刻是誰攥住了誰的手,在手心一字字刻下心中盤桓已久卻始終不願出口的希冀。

      「我多麼害怕再次失去你。」

      「原諒我,我只想有一刻擁你在懷的真實感受。」

      非歡,我亦多麼害怕失去你,然而此刻,噩夢成真。

      ……是誰輕輕湊近耳邊,語聲低如極遠海岸吹掠來的清風。

      「長歌,我曾多麼希望,此生能娶你為新娘。」

      非歡,心願猶在耳,你卻撤手棄我而去。

      ……是誰微笑俯身,唇如蝶翼,落於長睫。清淡如佛手柑的氣息比惚重來,如飄落的輕煙悠悠籠罩,明月之下,滿室輝光之上,秀麗男子一一珍重吻過雙眸。

      「長歌,此生我從不願意對你有所隱瞞。」

      「長歌,今生今世但望你不要再為誰流淚。」

      非歡,你坦誠一切,卻隱瞞了最重要的生死之擇;你不要我流淚,此刻我卻彷彿要流盡一生的淚水。

      ……是誰的秀麗身姿被月色星光剪影成清逸弧度,佳節裡高樓上漬風鼓蕩,吹起長髮藍衣,而前方蒼穹之上,滿載祝願的天燈飛遠。

      「長歌,我唯願這盞燈,放飛你人生裡所有的寂寞、仇恨、無奈、悲苦,給你帶來永生的幸運、喜悅、美滿和幸福。」

      非歡,心願美好而現實無限冷酷。我人生裡所有的無奈與想苦,俱在此刻;所有的喜悅和幸運,隨你離去而被放飛。

      ……

      長夜漫漫,悲苦不已。帳外的光影變幻,由亮至暗再亮再暗,時光緩緩前行,不因人間離別而憐憫停步。雪卻一直在下。秦長歌什麼都不知道,甚至沒有變過姿勢。她只是靜靜伏跪在楚非歡榻前,伸長手臂,緊緊將他抱緊。她靠近他的心臟,卻再也聽不見想要聽見的心跳。風穿越帳門,帶進落梨般的碎雪,那風如此的涼,似是很多很多年前,那冰涼的湖水。

      那年的碧湖,湖水中央回首的少年,秀麗眉目亦如此清涼。

      他說,「那日,其實我不是要尋死。」

      「我只是覺得,湖中心的那朵蘆花,特別的美一點而已……」

      那一朵蘆花,如今飛到了哪朵雲上了呢?

      三更落雪,萬里冰封,凰盟三傑和開國皇后的知已傳奇,從碧湖秋水的初遇到邊塞孤枕的星火,那原以為可以永不停歇的糾纏、追隨、等候,在那個夜半飛雪的淒冷的夜,緩慢的畫上最後的終止符。剎那間一生流過,一滴淚作別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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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雪了。」

      蕭玦勒馬,仰首看著天際飄落的雪花,心裡突然有些模模糊糊的不安,一閃而過。他直覺的皺眉思索,卻沒找出內心裡那陣突然的煩燥的緣由。沒什麼好擔憂的,和白淵已經交戰一日,他搶先一步扼守禹城關隘,已經將白淵的大軍困困住,單紹的援軍也到了,兩軍合困,兵力足達六十萬,今夜最後一次猛攻,應該就能把已經出現慌亂的燕軍打散。要麼是長歌?可是據傳報,虎口崖長歌大勝,何況素玄在她軍中,至不濟也不會有性命之忱。

      蕭玦揚眉笑了笑,將那不安拋開。勝利在即,逐鹿之爭將落幕,過了今夜,天下將再沒有可以和西梁抗衡的力量,徹底一統諸國,剩下的只需要時間。對他來說,最滿足最愉快的不是即將而來的天下大帝的無土尊榮,而是,長歌。殺了白淵,恩仇俱結,長歌心事得解,當能拋下一切,和自己雙雙與歸,如果她不喜宮廷生活,自已也可以早點扔了那勞什子皇位,和長歌雙雙策馬,笑傲天涯去。想到那些並肩看夕陽,茅屋話桑麻的平淡卻永恆的日子,蕭玦的笑意越發明亮,目光閃耀如天際星子。

      「陛下。」

      先鋒李驥的聲音驚破他的幻想,蕭玦轉頭,「嗯?」

      「燕軍開始對左翼猛衝,好像打算突圍,請陛下示下。」

      「左翼麼?」蕭玦慢慢勾起一絲笑意,策馬看了看前方戰況,果然被圍的燕軍開始猛攻,隱約還可以看見黃衣紅甲的士兵浪潮中,黃色綵鳳的旗幟。

      「陛下,燕軍這麼明顯打著帝旗突圍,倒未必可信,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以白淵之狡詐,他要護主突圍,定然不會這般彰顯旗號,臣以為,這定是佯攻。」

      「哦,那你覺得呢?」蕭玦回身笑看李驥。

      那男子決然答:「當守右翼!臣已經派軍加固右翼防守。」

      蕭玦哈哈一笑,道:「錯!」

      李驥瞪大眼,看著蕭玦,蕭玦微笑著拍拍李驥的肩道:「你也算是知道點白淵了,但知道得還不夠多,不過你有句話說得對,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白淵這個人,洞察人心,他知道你定然有此一疑,因為國師大人智慧名動六國,絕不會蠢到公然打旗號突圍的地步——於是他就這麼蠢給你看。」

      李驥愕然道:「難道……」

      蕭玦一揚馬鞭,朗聲道:朕是老實人,老實人也是可以逮狐狸的,走!」

      包圍圈的右翼,相對薄弱,部分騎兵被秦長歌帶走,機動性和衝擊穿插力受到影響,而東燕這一批突圍的,以重甲步兵為先鐸,隨後是重騎,隨後輕騎,中軍再次,強力衝擊西梁方的密集陣型。蕭玦趕到時,只看到綵鳳旗已經過了已方一半防線,旗幟下那普通士兵裝扮的男子,不是白淵還是誰?忍不住暢快一笑,蕭玦長劍一指,提足真氣喝道:「白淵,玩花招有用麼?倒不如痛痛快快過來與朕一戰!」

      「跟你打架很有意思麼?」白淵似笑非笑看著蕭玦,目光流轉裡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淡淡道:「打架是粗人的事,能不做就不要做的。」

      蕭玦氣極反笑,皺眉看他,「你想不戰而勝?白淵,你號稱智人,如今這情勢,你覺得你還有勝的可能?」

      「是沒有,絕對沒有,」白淵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從懷裡取出那管紫竹蕭,很愛惜的拂拭了遍,道:「但是智人,就是應該於不可能中製造可能的,就是應該草灰蛇線,伏延千里。」

      他用微帶憐憫的目光看著蕭玦,突然撥馬就走。蕭玦自然要追。蕭玦的護軍層層圍護而上,生怕那蕭中飛出暗器來,蕭玦一把揮開護衛,道:「朕自已又不是木頭,看見兵器過來不知道閃躲?」

      白淵突然返身,一彎身撈起馬側玄鐵黑羽長弓,遙遙對準蕭玦。

      蕭玦大笑,道:「比箭麼?好!」

      他一伸手,從箭筒裡抽出三技金箭,手一掣搭於自己特製的長弓,滿弓如月,金光燦然的重箭亦一步不讓的對準白淵眉心。

      戰神蕭玦,當年縱橫沙場,箭藝可謂獨步天下,多年前秦長歌就曾說過,單論箭術,天下當無超出蕭玦者。

      「嗡!」

      白淵一箭如電,破空而來,隔著人喊馬嘶正在廝殺的軍隊,依然能聽見那利箭害裂空氣發出的尖銳之聲。蕭玦卻覺得這一箭好像並不能算白淵的最高水準。然而他依然沒有掉以輕心,手臂一振,三箭連射,射箭那一刻,眼角餘光好像看見白淵突然棄弓,舉蕭就唇。箭出,快如追光,第一箭便迎上那黑色重箭,將那箭劈成兩半,那兩半重箭餘勢未盡,一分左右再次呼嘯而來,然而蕭玦的第二箭第三箭也到了,連珠而發,也神奇的在半空一分左右,精準的將分成兩半的箭再劈四片。

      西梁士兵目睹這神乎其技的箭術,都不禁哄然叫好。

      那被劈成四片的箭,居然還向著蕭玦囊來,只是餘力已盡,前面三支還沒到蕭玦近前,就被中軍護衛打落,最後一支,一個士兵橫槍拍落時,突然尾部炸出一段黑色物事,那東西在那士兵槍上一碰一彈,突然加速,越過揮擋的人群,一道流光般向蕭玦射來。

      蕭玦扯了扯嘴角,白淵果然還有手段,只是這箭,依舊不可能傷著自已?他揮劍,欲擋。卻有蕭聲突起。粗嘎,暗啞,毫無音律美感,甚至難聽得令人想捂耳的聲音。蕭玦突然顫了顫。

      ……心深處有一處凝圓了的天地,突然被什麼東西悍然一劈,豁開了一道裂口,湧出一些飄搖如水中海草的變形的物事。似是消失已久的昔日噩夢重來,然而卻又不同於當日的灰白模糊,而是隨著那一聲比一聲撥高的奇異蕭音,一點一點清晰,如同罩上水晶的屏風,外力劈下,水晶嘩啦啦一點點列落,現出深埋在記憶中,一直被等待喚醒的畫面。

      ……長樂宮宮苑深深,一彎冷月鏤在黛色長空,空氣裡隱隱飄蕩著淡淡的血氣,那男子茫然前行,越長廊,推宮門,吱呀一聲,暗色光影被緩緩移開,地上鋪開淡白的月色和……鮮血。

      ……他漫步上前,目光下移……地上女屍寂靜無聲,心口一枚金撥子鮮血淋漓,身下洇出一攤豔紅。

      ……他蹲下身,撥出金撥子,慢慢移到女子臉上。

      ……他緩緩,挖出女子雙眼,擱進掌心……

      那人……

      蕭玦突然鬆手,木然放開韁繩,放任馬兒緩緩前行,他在馬上仰首,遠遠向雲天之外看去,像是努力的想透過此刻風煙血火,看清楚什麼。

      他看見了……

      陛下小心!

      「咻!」

      蕭玦身子一顫。那枝本該被他輕描淡寫就能揮開的利箭,因那一刻的魂飛天外,射上了他的胸膛。血花飛濺,如那日挖下她雙眼的鮮血流濺。蕭玦緩緩抬手,卻不知道該按在哪裡?哪裡都在痛,分不清哪裡更痛,有一處地方突然被人挖空,填進了粗鹽和烈火,那般粗糙狠毒的磨礪著,一手一個血印,滿天地都是斑斑血痕。

      是我……原來是我……

      那個欲待尋找的仇人,那個苦苦追尋的兇手,那個殘忍的,自已詛咒了無數次的敵人,卻原來,是我自已。蕭玦突然想笑,卻不知道該笑誰。世事如此荒唐。鮮血於指間奔湧,越流越急,全身的熱量和血液,都隨著這一刻的奔湧而滔滔逝去,或者,在此之前,在那雷霆般劈裂被封印的記憶的那一霎,自己的全部的信仰和力量,全部的愛與勇氣,都已被狠狠攥緊,然後,大力撥去。只剩下一個蒼茫血色永不癒合的空洞,貫過這邊塞之上永不停歇的風。

      蕭玦捂著心,極緩極緩的轉身。那些爭戰殺伐,那些驚慌呼號,那些潮水般湧來和退去,他已統統聽不見,看不見。他只是努力的,掙扎著,向著後方,秦長歌所在的那個方向。帶雪的風,掠過他的胸前,略停一霎再次舞起,那雪花已成了桃花。蕭玦於風中艱難回首,於黑暗降臨的最後一刻,遙遙望向那個愛人存在的方向。他此生已無顏再見她,卻想再看一看她的背影。身後卻只是無窮無盡的黑夜。緩緩放開手,蕭玦一聲低喃,飄散在飛雪的長空中。

      「長歌……」

      時光流轉,不知今夕何夕。帳篷裡一睡一跪的兩個人,一個再也不知紅塵變幻,一個再也不願理會紅塵變幻。秦長歌埋首楚非歡胸前,渾渾噩噩也不知轉眼間已過三日。最後那一夜,累極的她在楚非歡胸前睡去,朦朧中自己依舊在聽著非歡心跳,而那心跳竟漸漸從無到有,她大喜著撲上去,非歡卻怎麼也不肯睜開眼睛。她頹然坐倒,捂臉啜泣,突然帳門一掀,蕭玦大步帶風的進來。她撲過去,撲到一半淚水已經飛在他身前。

      蕭玦拉起她的手,牽她到楚非歡榻前,她喃喃抱怨著非歡不肯醒來,蕭玦卻在沒心沒肺的笑。她大怒著要趕蕭玦出去,蕭玦卻突然道:「誰說他能醒?誰說他沒死,他死了,你明不明白?」她跳起來欲待推蕭玦,蕭玦忽然笑容一收,輕輕道:「和我一樣。」

      「和我一樣。」

      「和我一樣。」

      宛如一個霹靂閃電橫空劈下,硬生生將她劈醒,秦長歌直直的跳了起來,撫著胸口,怔了半晌才看清這裡依舊是大營主帳,而自己依舊和非歡在一起。

      秦長歌舒一口氣,頹然靠著長榻滑下,剛才那一霎夢中的睛空霹靂令她餘悸猶存,一片沉靜中甚至能聽見自已的心跳依舊在砰砰輕響。她按了按心口,不知怎麼居然真的有些疼痛……傷心太過的緣故吧。

      這麼反身一靠,她突然看見非歡垂在榻下的手,手下一封軍報,而軍報之下,有一封淡黃的信箋。秦長歌盯著那信箋,緩緩伸手拿起,捏在手中。她知道這是非歡絕筆,然而此刻,自己真有勇氣開啟?

      「太師!!」

      突有飛奔的雜遝急切腳步聲響起,惶急的呼喊擊裂長空。

      秦長歌手一顫,遺書落地。

      剛才那疼痛而窒息的感覺再度捲土重來,一刀刀彷彿在淩遲她的心肺,那般細碎而令人難以忍受的莫名疼痛,令從無畏懼的她突然開始懼怕,她捂著心口,瞪著帳門,那裡先前沒有掩緊,微微露出一絲縫隙,外間的光影透進來,火把閃爍,無數雙腳步匆匆。

      訓練有素的西梁精兵,何事至於如此慌亂?

      秦長歌想開口,突然發覺自己已經失聲。

      然而外間,不知誰重重撞撲在地,隨即,極度壓抑的哭泣聲,在冰冷的地面積雪中,嗚咽響起。

      「太師,陛下駕崩,我軍大敗!」

      滄海乾涸,高山崩塌。

      又或是洪荒傾覆,翻捲了這紅塵所有悲歡,惡狠狠攥緊成團,砸碎所有琉璃水晶的美麗夢境。

      秦長歌忽然彷彿聽見自己全身骨骼血肉齊皆粉碎,化為齏粉,再簌簌飄揚在空中,和那似乎永不停歇的飛雪一起,化為這天地玄黃日月星辰中微不可見的塵灰。一口鮮血噴落塵埃。遍地裡開出豔紅梅花。秦長歌努力的想站起,卻發覺自己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直立,接連的巨大打擊,那般悍然的向她砸來,她被狠狠砸倒塵埃,幾乎再沒有力量爬起。一口口鮮血嘔在織錦華毯上,一團團鮮紅由深到淺,由淤血漸漸變為鮮血,秦長歌埋首在地毯中,滿腮沾滿紅色印跡,卻已無力擦拭。

      「蕭玦……蕭玦」

      青山綠水小茅屋你打漁來我種菜,你許給我的幸福日子,還沒開始,你怎麼可以便走?怎麼會?怎麼會?世事怎麼可以殘忍如此。門外的稟告聲還在繼續「白淵突圍」,「陛下堵截」,「兩人對射」明明可以輕易揮開的箭,陛下卻突然鬆手放馬,「陛下中箭」,東燕反攻,西梁軍心大亂。

      秦長歌聽著,又似什麼都沒聽見。

      門外的聲音還在繼續,帶著哭音的啜泣,「太師,太師,求求您救救西梁……求求您出來,咱們這麼多年的辛苦,咱們的百姓,咱們的基業,那是陛下的心血,求求您,只有您能救了。」

      沉在黑暗裡的秦長歌顫了顫。她突然緩緩掙扎著站了起來,掙扎著一步步挪到門邊,掙扎著掀開門簾。門外,李驥俯首長跪於一地積雪的泥濘之中,滿面鮮血,他的護衛都是衣碎甲裂,遠遠隔開士兵,還不敢將陛下駕崩前鋒兵敗的消息傳開,而正前方,是素玄。他手中抱著一個人。秦長歌一眼看清那是誰,晃了晃,險些一跤再栽回去。心沉到最深處,永遠也無法打撈而起,最後一絲希望,也被這一刻素玄的愴然神情所湮滅。

      秦長歌停在帳門處,和素玄隔著風雪,隔著生死,對望。她卻一眼也不再看他懷中的那人。只是緩緩的,放下了帳簾。

      李驥愕然抬頭,淚流滿面的看著再次闔上的帳門,身後,素玄已經淡淡道:「她不敢看,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現在看了,她就未必起得來了,他的事,便我來吧。」

      他抿著唇,接直背,看著那個重重垂落的帳門口。如果鳳凰必須在涅巢中才可以重生,那麼那些逝去的生命是不是就會化成焚燒的香木和梧桐?如果看得見前路這些悲涼和離別,我們是不是可以選擇中途退卻?命運如此森寒,任你智慧浩瀚,才能通天,亦有不能及之處,而滔滔紅塵誰伸出翻雲覆雨手,翻捲去多少青絲和白骨。

      他立在風雪之中,看著似乎永遠不會再次開啟的帳門。

      一生裡,兩個深愛自己的人,一夕之間,雙雙離開。

      一個在帳內,一個在帳外。

      永恆沉睡,永無應答。

      從此天人永隔,只餘自己,從富有至難以承載,忽而成為貧瘠至一無所有。

      從此後你們長行,留我獨自一人面對這人生悲苦無限。

      從此後滄海茫茫,誰人共我長歌?

      秦長歌卻不再流血,甚至不再流淚。她只是打開妝奩,脫下面具,先仔細一番易容,再對鏡細細梳妝。描遠山黛眉,繪粉豔櫻唇,略略撲粉,掩去眼下紅腫青黑,再在掌間暈開胭脂,薄薄敷上一層,遮掩流淚流血之後蒼白憔悴的容顏。挽雲誓,妝飛霞,披冰俏,著素裳。
銅鏡裡,漸漸依稀是當年睿懿皇后妝容,妙目流波萬種,氣度無限風華。

      秦長歌對著鏡中的自己,沒有笑意的笑了笑。然後,掀簾,站起,毫不猶豫的走了出去。

      風雪立即撲面而來,涼如千年深淵,秦長歌仰起頭,迎著自遙遠的神山奔來的如刀罡風,深深呼吸。然而經過適才那刻,世間已經沒有再能囊傷她的冷風。已經冰封的心,不會再被什麼凍結。跪在地下的李驥和馮子光愕然抬頭看著主帳突然出來一個女子,全身素衣,衣袂飄飛,於風雪之中緩緩而來。

      他們怔怔看著她,覺得她高華無限,似曾相識,直覺的要開口同,卻囁嚅著不知道怎麼開口,在她逼人的氣度面前,所有人都忽然失去了一切疑問的勇氣。

      馮子光只是吶吶道:「趙太師呢?」

      秦長歌停在了他們面前,她全部的真力都已放出,氣勁逼人,李驥和馮子光大氣也不敢出俯首於她素白裙角,聽見那女子淡淡道:「從此後,再沒有趙莫言,我是,秦長歌。」

      不去看兩人震驚的神情,她淡淡道:「召集全軍。」

      「是,太師,不,皇后。」馮子光凝神打量著秦長歌的氣度,最先相信了皇后歸來,就算是假的又如何。陛下駕崩,西梁士氣大沮,敗亡在即,沒有什麼比當初的帝國雙璧,和陛下齊名的睿懿皇后本人更能力挽狂斕了,哪怕那只是個名號。只要能救西梁,能令陛下不致於含恨九泉,他願意立即奉她為皇!

      秦長歌已經不理會他,逕自往高處走,一直走到營中一處山坡之上,那裡,黑底金龍的蕭字大旗迎風飛舞,屬於蕭玦的旗幟。秦長歌閉目,深深吸氣,沒有抬頭去看那旗。她只是立於高崗,素衣飄飛,靜靜俯視著面帶隍然跪伏一地,綿延數里的西梁大軍。

      雪越下越大,靜默等候的大軍的盔甲上漸漸霞蓋了一層雪花,風呼嘯著從高崗過,再慢慢放緩腳步,凜然肅穆看著這一劌,萬軍縞素,山河永寂。

      「兒郎們,」秦長歌用上真氣的聲音,傳出數里之遠,在遼闊平原上,不斷迴響。士兵們齊齊注視著高崗上,那個素裳飛舞,神容平靜,身影卻無限孤獨的女子。大地無聲,蒼穹無聲,四海無聲,六國無聲。俱凝神聽著這一刻,掙扎而起破蛹而出的女子,在被命運狠狠一擊再擊後,整衣束髮捲土重回,於禹城郊野高崗之上,向著漫野數十萬士兵,向著浩瀚無極的乾坤天下,發出了一生裡最堅定,也最疼痛的聲音。

      「我是秦長歌。」

      雪色萬軍,霍然抬首,那些紛紛震落的積雪下露出盔甲的青黑色明光令雪地上彷彿突然矗起千萬顆青松。一片撥地而起。

      「就在方才,我趕到大營中時,得知了陛下崩駕的消息,西梁,失去了最為英明的開國大帝,而我,」秦長歌閉上眼睛,頓了一頓。

      非歡蒼白的臉,素玄懷中那個原本明亮熱烈,突然那般安靜的人。

      電光石火一閃。

      「永失所愛。」

      一片死寂,長久的沈默之後,嗚咽大起,數十萬人的哭泣,如猛烈的風,卷掠過蒼茫大地。

      「不要哭。」

      秦長歌負手,看向遙遠的天際,那一片飛雪朦朧裡,隱約可以看見逝去人們的笑顏,正溫和堅定的注視著她,等待著她的繼續。

      「我都沒有哭,你們為什麼要哭?」

      秦長歌伸手,緩緩一捏,彷彿一瞬間捏住了惡毒的命運,再用力一絞。

      「如果你們相信我,那麼,請跟我來。為那些我們相信的,愛戴的,永遠也不願意忘記的人們,報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2 09:15 AM

卷二:六國卷   第八十八章  追殺

  乾元六年正月二十二,燕梁之戰,西梁大軍順利合圍,將東燕困於陣中,勝利在即時突起驚天之變,西梁大帝蕭玦陣前失神,身中飛箭,中道崩殂於禹城。

  西梁震驚,天下震驚。

  對戰中的西梁大軍軍心大亂,被東燕一力反攻,四十萬軍死傷慘重,西梁遭受了自碧野之戰以來的首次大敗。

  四海震盪風雲如怒,一個帝國在即將崛起的前一刻突遭重擊,剎那間天地傾覆,是從此折戟沉沙一蹶不起,還是掙扎而起再現崢嶸?

  時至此刻,天下已經沒有了可以審視並估量局勢的強雄力量,來分析揣測之後的戰局變幻,唯有遠隔離海離山,僻守海疆之國的建熹公主楚鳳耀,淡淡說了一句話。

  「她將重生。」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正閉目俯首,靜靜敬香,身前皇族宗廟靈牌之上,數排金字在沉黯的光線裡熠熠生輝,最後幾字為:故先兄楚氏非歡之靈位。

  淡淡輕煙裡,閉目的建熹公主眉目莊肅,眼神微微悲涼。

  世事離奇,轉瞬驚變,在西梁大軍最為沮喪哀傷無措驚惶的時刻,傳聞中一直隱居療傷,久未出現於世人之前的睿懿皇后,突然神奇的出現於大營。高崗之上,素裳女子怒喝報仇的聲音,在無盡曠野之上不斷迴蕩,撞擊於層雲遠山,發出錚錚迴響。

  鳳凰涅槃,騰舞而起,展開的金色雙翼,蔭庇並引領了惶然失措不知此身何從的西梁大軍。

  愴然扶劍東南指,萬軍縞素向寇仇。

  幾乎在第一時間,剛剛將軍隊整束完畢的秦長歌,沒有休息,沒有等待,甚至根本不理會敵方剛剛贏了一場士氣如虹的狀態,立即撲上了東燕軍隊。

  秦長歌始終一襲輕衣,連甲冑都沒穿,提劍親自悍然上陣,她身後再次招展在雲天之下的長空飛鳳旗獵獵飛舞。旗下,四十萬西梁軍漫山遍野一字排開,神情肅冷殺氣凜然,浩浩軍威巍巍如山,更顯眼的是那素衣雪甲明光森寒,萬軍戴孝,一色霜白,遠遠望去,如未化積雪的莽莽平原之上,再次新降了一場茫茫大雪。

  那日長空飛霜之下,沈默的秦長歌掌中長劍悍然下劈,帶起一道流麗而雪亮的弧線,以一個堅定的動作揭開了這最後一戰的序幕,西梁的鐵騎,幾乎立刻就和東燕的戰陣撞在了一起!

  那是一場慘烈至於悲壯的戰爭,最先派出的弓騎,高呼著報仇殺氣騰騰前馳,以一片密集的箭雨,割稻般將東燕最前方守陣士兵齊齊射倒。隨即皇后身先士卒,帶著自己的護衛直奔敵軍,如尖刀般毫無顧忌的惡狠狠撞進嚴陣以待的敵陣,那展大旗之上飛鳳怒舞,旗下皇后長劍指向哪裡,哪裡便激起大片大片的鮮血。她的部下個個悍勇如虎,自已身上每添一道傷痕,必要數十乃至上百敵人頭顱換取。隨後的輕騎兵飛馬長驅,悍然踏入,每刺出一槍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每刺出一槍都要捅穿兩個敵人,被挑下馬也一定要抱住一個燕軍,用牙齒咬斷他的喉嚨。步兵則在陷入圍攻後,在積雪和積血的泥濘中滾打砍殺,用自己的胸膛血肉迎上敵人的刀槍,再在那些刀槍被肌骨夾住或者被血肉凝住的那剎間,砍下對方的頭顱。

  為陛下報仇!為陛下報仇!

  無聲的口號響在每個人心裡,漸漸迴蕩成巨大的呼嘯,每個人的腦海裡都只剩下了報仇二字,並以此支撐著奮勇的意志,拚死前衝。

  在位九年的西梁大帝,英明仁厚、輕徭薄賦、愛民如子、磊落光明,深得西梁軍民愛戴,並以之為自豪,卻一遭突變,中道崩殂,戰神崩駕於戰場,是所有人都不能接受的事。

  然而現實森冷如此,逼得人掬淚成血。男兒到死心如鐵,合當試手補天裂,奮起泥濘,夜半狂歌,悲風大起,長劍出鞘。靜夜戰角吹徹雄渾蒼茫之聲,那聲聲不盡,迴旋往復,不過報仇二字而已。

  大戰整整持續了三天三夜,殺得血氣漫天日月無光,到了最後,曠野上漸漸積滿了屍體,白衣黃衣交織在一起,混雜著無限淋漓的血色,在日昇月落間無聲倒下,那一片雪下黛黑的土地,飽吸鮮血,每一塊土屑都色呈微紅。

  燕軍在這樣悍勇無畏、拚死以上的士氣面前終於開始氣沮,節節後退,兩軍原先各有勝負兵力相當,如今西梁軍心未墮,勢如瘋虎,氣焰更上一層,而東燕方,隱隱聽說女王病發,國師大人正在為她治療,無暇理會戰事,缺少強有力將帥指揮,東燕開始怯懼。

  哀兵,必勝。

  第三日夜,西梁軍已經攻破敵人防禦,與此同時,東燕將帥突然驚恐的發現,國師和女王,以及一部分國師最親信的軍隊,都不見了。

  於是那日西梁大敗的一幕,輪迴般的很快在東燕軍上重演,同時失去女王和國師的東燕軍隊,立即陷入了張惶混亂,瞬間潰不成軍。

  兵敗,如山倒。

  東燕軍隊也算悍勇,自已明白殺了西梁皇帝,屠了西梁雲州,已被西梁視為死仇,就算投降也求不得生路,是以都拚殺至死,而秦長歌的命令,更是簡單森然。

  「一個也不留。」

  西梁士兵,將這個命令執行得也相當徹底。

  據說東燕副帥宮陽帶領殘軍邊戰邊逃,最後被西梁軍重重圍困於一處土坡,絕望之下舉刀自裁,臨死前向東叩首,長嘆曰:「東燕命運不濟,竟至逢睿懿皇后重生。」

  他身側一個小隊長卻是個目光清醒的人物,一刀捅死一個西梁兵,冷冷答:「東燕之葬,只怕非葬於西梁之手,而葬於小人私心。」

  隨即被亂刀砍死。

  三日後,精疲力竭的西梁士兵開始收拾戰場,清點傷亡,原地休整,並著手辦理護送陛下靈柩回國事宜。

  平原上積雪未消,那些掩埋在雪下的血肉和白骨,最終將化為來年春草底肥沃的黑土,扶持著新的遍野蔥綠,在風中飄搖。

  而那些逝去的萬千靈魂,將在西梁風俗的長長的招魂旛引領下,一步步踏回故土。

  唯一沒有踏上回程的是秦長歌,她帶著所有凰盟護衛,離開大軍,再次踏上追殺之程。

  此仇不報,永不回歸。

  長風呼嘯,鳳旗翻捲,未除素服的女子,向著素玄深深拜下,而那白衣男子微微還禮,兩人始終,一言未發。

  秦長歌謝素玄於當日大亂中及時趕到,搶回蕭玦;謝他數日來一直親自守著那兩具冰棺,為她照拂全軍未曾休息:謝他於自已一生裡最疼痛最慘烈最孤獨最無助的時刻,無聲而又堅定的,站在了她身邊。

  素玄只是深深看著她,此時言語安慰早已無用,一切盡在不言中。

  秦長歌施禮,轉身,聽見身後男子輕輕問,「你……真的不再看他?」

  沈默佇立,沒有回頭,素衣女子仰首遙遙望著前方蒼山負雪,她挺直清瘦的背影,這一刻看來寂寥如斯。

  良久,她道:氣,「……不了……我怕……」

  眉睫微微一動,素玄的目中出現震驚的神色,這一生他從未想過,她的口中會出現怕這個字。淡淡一句,重重創痛,萬千悲涼撲面而來,窒住了他的呼吸。

  以至於當那個背影大步邁下山坡,向著前方頭也不回遠去,漸漸消逝在他視野很久後,他才能輕輕說出那一句:

  「保重。」

  =================================

  一場漫長的、不死不休的追殺從此開始。

  在很長時間內,秦長歌和白淵這一對智慧旗鼓相當的世間頂尖人傑,行走諸國疆域之上,揮斥淩厲絕殺之鋒,以追逐和試探、隱藏和迂迴、窺探和偽裝、反間和布陷等所有人類能想出來的暗殺和追蹤手段,展開了無休無止的較量和衝撞。

  在最初,白淵從戰場之上失蹤後,足足有一個月的時間,他完全銷聲匿跡,秦長歌用盡百般手段也無法找出他的下落,那一個月時間,秦長歌食不知味寢不安枕,她知道時間拖得越長,白淵將越難找到,而一旦令仇人鴻飛冥冥,自己此生怎麼有臉繼續活下去?

  直到當年三月,進攻東燕的馮子光大軍,攻破東燕王宮,抓住在雲闋宮作畫的王夫,事情才有了轉機。

  據說這位王夫極其淡定,西梁大軍破宮而入,滿宮宮人哭叫奔逃,唯他俯首作畫神色不動,士兵惡狠狠踢開殿門時,他正毫不手顫的畫完最後一筆。

  紙上蘭花,倚石而生,那最後點上的一點花一蕊,在風中顫顫可憐。

  極精妙的一幅畫,可惜根本分不請蘭花和野草的西梁士兵,不懂得欣賞藝術,一把拽過王夫,就要砍殺。

  那男子俯首看著雪亮刀光毫無畏色,淡然道:「我是東燕王夫司空痕,帶我見你們的首腦。」

  他語聲不高卻氣度非凡,刀光如雪卻不如他神容勝雪,士兵怔怔看著他,也不知道是為他絕世容光還是絕頂氣度所懾,不知不覺的便鬆了刀,點了頭。

  結果他看見副將李驥,卻在搖頭,「我說要見首腦。」

  然後馮子光見他,他依舊搖頭,「首腦。」

  馮子光也不和他多話,直接撥了一批人,押解著這「禍水級」王夫,去尋秦長歌了。

  滿心煩躁的秦長歌,面帶微笑的接待了這位王夫,司空痕在她面前一坐,上下看了她一眼,一句廢話都沒有,直入主題。

  「我幫你找到你仇人,你幫我殺了那獨夫。」

  「錯」,秦長歌溫柔的糾正他,「是我要殺他,不關你的事。」

  「東燕之滅,在於白淵,怎麼不關我事?不過現在我也不在乎了,從頭至尾,他和我要的,都只是一個人而已。」

  秦長歌驚異的盯著司空痕,不是說這王夫深居簡出不問朝政麼,不是說他只愛琴棋書畫不懂政治麼,難道這個眉目如畫滿身風雅的傢伙,並不只是個繡花枕頭?那為什麼放任白淵,把持朝政?

  司空痕迎上她的目光,笑了笑,這一刻這位看起來清淡雅緻到了骨子裡,恨不得玉做肌膚冰雪為神的男子,終於露出了一絲無奈。

  「她信任他,甚至……也許愛他。」

  秦長歌瞭然看著他,隱約明白了東燕最高層居然也是個三角情愛局,還不是鐵三角,是個搖搖欲裂吱嘎作響隨時都可能崩壞的三角。

  她淡淡笑起來。

  「司空痕,幫我找到他,我承諾不殺女王,給你們夫妻真正的自由。」

  遠隔雲山的萬里硝煙,吹不到玉宇瓊樓,監國太子枕邊。

  冠棠宮內殿裡,太子爺睡得很沉,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眼角竟然掛著淡淡的淚痕。

  油條兒小太監捧著衣服,心疼的探身看著太子爺的睡顏,想著貴為太子,其實也是很可憐的,七歲的小小孩子,自從當太子後,見爹娘的時辰好像還沒有管國事的時候多,雖說和別人比起來,應該算是個瀟灑自由的太子爺,不過還是,覺得可憐。

  看看,這又掛眼淚了,八成是想到等下要去奏章上沒玩沒了的畫圈圈,太悲催。

  油條兒搖搖頭,想著還是自己好,吃的玩的太子爺都帶他一份,宮裡人人巴結,除了比太子爺少塊肉,可是好像那也沒什麼大不了。

  油條兒摸摸自己的襠,考慮了三秒鐘,決定不去喊太子爺起床了,就讓老賈端等著吧,反正那個君子,「自持守正」整天掛在嘴上,是不會欺負咱們這種下等人的。

  「出事了出事了!!」

  油條兒還沒完全轉過來,就聽見身後太子爺突然蹦出這麼一句話,轉頭一看,太子爺正忽的一下坐起來,兩眼發直的對著前方牆壁發呆。

  咋了?夢遊了?油條兒小心翼翼的湊過去,冷不防包子橫臂一推,爪子抵在他的小黑臉,一把把他摧了出去。

  ……剛才做了什麼夢?好像是乾爹?還是爹?為什麼記不清楚?剛才是誰在輕輕摸他的臉,說:「溶兒,你要快樂的長大」?

  我為毛不快樂?我當然很快樂,除了偶爾被爹娘們扔下來比較悲催外,我沒有理由不快樂嘛……真是莫名其妙的夢。

  包子怔怔的拚命回憶,卻怎麼也想不起剛才夢見了什麼,只記得那夢裡花香淡淡,還有些奇異的氣息,突然覺得眼角有點濕,他用手指沾了沾,對著自已手指上那點浮水印愕然,眼淚?我睡覺睡哭了?我這是幹毛?

  抱著被子,包子呆滯著眼神,問油條兒,「喂,我剛才說了什麼?」

  「您說……出事了。」

  「啊?」包子繼續呆滯的轉首,「我說了這個?我說這個幹毛?」

  「奴才不知道。」

  包子愁著眉頭想了半天,突然拍拍自己心口道:「油條兒,本太子今天覺得不太舒服。」

  油條兒斜眼睨著太子爺,您好像天天都說自己不舒服,好不去上書房吧?

  「我是真的覺得悶悶的,」包子癡癡看著飛龍舞鳳的藻頂,突然道:「油條,最近幾天的軍報來了沒?」

  「有,昨日不是剛剛報上來了麼?」油條兒記性很好,「您說過的,禹城大捷,大軍在赤火城休整補給,然後犁庭掃穴直撲東燕,咱們的版圖,又要添一大塊了。」

  「聽起來真的是很美好,可是為什麼,我那兩個爹一個娘一個師父,一個字都沒有給我?」

  油條兒翻翻白眼,太子爺,您更年期提前了嗎?怎麼今天這麼奇怪這麼婆婆媽媽的呢?那是軍報,軍報耶,您要皇帝大人在軍報上說:禹城大捷,溶兒朕想你?

  那成什麼了?

  「陛下蕩平東燕自然就會返駕,以我西梁神威,左右不過一兩個月,您就可以見著陛下他們了。」油條兒耐著性子好言勸慰,伸手去給包手更衣。

  包子突然手掌一翻,抓住了油條兒的手心。

  隨即閉起眼,好像在聽什麼。

  油條兒被主子的古怪舉動驚得一抖,哎呀媽呀太子爺這是在做什麼?那個那個……調戲?不要……我不要做孌童!

  油條兒的小黑爪抖啊抖,包子不耐煩的一拍,「別動!」

  油條兒一顫……啊呀呀接下來要做什麼?上次主子說過的那什麼調教?啊啊啊不要啊……

  「你等下要挨一下砸。」包子突然鬆開了他的手,古古怪怪的道:「我看見了。」

  「您在說什麼?」油條兒迷惘的看著神神怪怪的主子。

  「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包子瞪大本來就很大的眼睛,眼神裡會是對於自已突然出現的神奇現象的不安和茫然,「你剛才碰到我的手時,我好像看見了一些什麼,所以就抓住了你的手,想看清楚些。」

  「您看見了什麼?」油條兒縮著脖子,眼神詭秘的瞅著包子……主子是不是中邪了?這都在說什麼呀。

  要不要請和尚來給主子去去邪?

  「我看見……」包子突然住口,道:「去,給我端早膳。」

  油條兒哦的一聲,乖乖出門,看見前方迴廊上太監正端著食盤過來,連忙喜滋滋的迎上去。

  他的身影轉過長窗,包子看不見外面的景象,卻突然賊賊一笑,低低道:「一、二、三……掉!」

  「哇呀!」

  油條兒的慘叫響徹長廊,他剛才去接食盤,不防那太監手上有油沒擦乾淨,擦著盤邊一滑,盤子一斜,那一大盅滾燙的人參雞粥呼啦啦一齊潑到他的小黑腦袋上。

  慘叫聲傳進冠棠宮內殿,包子的臉剛剛浮起好笑的笑意,瞬間凍結住。

  他霍然向後一倒,大力拉過被子往自己腦袋上一罩,呻吟。

  「這都是怎麼回事啊……老娘,你在哪裡,給我解答啊!」

  =========================

  南閔的氣候,永遠是溫暖濕熱的,潮濕得像是永久陰霾,不知人間歡樂再為何物者的心。

  秦長歌負手立於窗前,靜靜看著前方熱鬧的港口。

  她按照司空痕的指點,一直追白淵追到原南閔地界的焰城,那是個不大的小城,臨近南閔恆河河岸,從這裡買舟而下,在下一個城市麥城停下,那裡有通往離國的船隻,可以直接渡海南下。

  據司空痕說,女王曾經在和他對弈時,神往的說過離國氣候溫暖,不似東燕寒冷,很適宜她的身體休養,女王素來因為言語之疾很少說話,交流的物件除了他就是白淵,這段話,多半是白淵和她說起。

  秦長歌立即馬不停蹄的趕了過去,在焰城無聲的展開了搜索,果然隱約發現白淵蹤影,但是這人狡猾如遊魚,幾次即將摸到他蹤跡時都被他擺脫開去,還順手解決掉了一些暗樁。

  司空痕一直改裝跟在秦長歌身邊,幾次碰撞幾次逃脫之後,也忍不住嘆息,秦長歌見他神色猶豫,似有心事,也不多說,直接和他談判,「你若想徹底找回你的妻子,你就得全心全意和我合作,否則白淵一旦揚舟出海,你這輩子也別想見柳挽嵐了。」

  司空痕動容,半晌道:「挽嵐有肺病,挽嵐喜歡吃鯽魚,白淵雖然學識駁雜,多年來卻專攻政治制衡和人心陰微之術,不太擅長醫理。」

  秦長歌只要這句話就夠了。

  立即發佈命令,令所有的凰盟屬下,立即控制所有的藥鋪,無論以什麼手段,必須保證該藥鋪在有人來購買治療肺病的藥時,在藥包裡加上麥門冬。

  麥門冬和鯽魚同食,必中毒。

  凰盟屬下齊齊發動,麥門冬包包不落空。

  現在,就在等消息好進行圍捕,跟在身邊的人都隱隱有緊張之色,唯有秦長歌,神色冷清,不動如山。

  自從那夜之後,自從她掙扎而起,掀開帳門,於飛雪中跨上高崗,面對四十萬縞素大軍的那一刻,溫柔狡黠的明霜已死,跳脫瀟灑的趙莫言已死,現在她是回歸後的秦長歌,那個也許因為註定傳奇而註定孤獨的睿懿皇后。

  這是她必須背負的責任,家、國、大仇、幼子,不容她放縱自己的悲傷去沉溺,即使那夜,她那麼的想,永遠在他們身側睡去,永遠不必面對這人世慘澹,命運森涼。

  然而她只能掙扎而起,帶傷前行,這是她的宿命,做不了明霜,做不了趙莫言,做不了我織布來你打漁的平凡農夫的農婦,只能,做睿懿。

  這個身份,似乎成了一個命運惡毒的讖言,她擁有,她失去。

  她立於月下,窗前,將自己的身姿,站成了一個寫滿孤獨的背影。

  手按在心上,心已成空。

  手按在心上,遲遲沒有放下。

  那個位置,還藏著一件東西,過了這麼久,她依然沒有勇氣去打開,如同不敢去看蕭玦一般,她亦害怕自己看見非歡絕筆的那一刻,努力構築了這麼久的心防會在一霎間徹底崩潰。

  然而今夜,很有可能會和白淵直接對上,誰知道會發生些什麼?再不看,也計就沒有機會看了。

  緩緩將信箋抽出,一眼看見最上面長歌親啟字樣,熟悉的秀麗字跡,無數次在凰盟傳遞的信報上看見過,那時非歡總是先看過所有的密報,在自己覺得重要或者有用的消息下劃槓,註上自己的看法,她讀來非常省力,也得益良多。

  以後,還會有誰,幫我分析那些密報,還會有誰,一直在我身後扶著我的肩……

  秦長歌的手指微微顫抖,先閉了閉眼,努力調勻自己的氣息,方才忍住那欲淚的衝動,緩緩的向下看。

  「長歌,你此刻在虎口崖可安好?」

  「適才陛下拜託素兄前去助你,料可無虞,陛下現今去巡營,趁這功夫,我有話對你說。」

  「你見到這信時,想必我已不能再陪在你身側,長歌,諒我,並請善自珍攝,令你傷痛,非我本意,但望你今後諸事都好。」

  「人慶節那夜,你曾問我可有事瞞你,當時我未曾坦然相告,實是不得不瞞,到得如今,一起說給你聽,那晚我請素兄助我,將我楚氏皇族的神珠轉給了溶兒。」

  「我楚氏皇族相傳是深海蛟龍之後,直系子裔多有神異之處,其神異處其實在於體內都有神珠,相傳是蛟龍神祖內丹所化,代代相傳,有分水避禍之能,此事除我楚氏皇族直裔外,不為世人所知。我自出生,尤與其他兄弟不同,神珠位於標記之下,金鯉奪目,且較他人更多讀心預知之能,因此猶為諸兄所忌,此番我知去日無多,遂請素兄相助將神珠渡入溶兒內腑,溶兒曾說過將來要去離國,我想著他那性子此行只怕難免,這東西留給他,他從此便是我楚氏皇族中人,對於溶兒來說這身份自然做不得真,也算不得什麼,但是將來若想在離國做些事,想必會方便許多。」

  「另外還有件事,長歌,我想也許沒有專門提起的必要,那件事,你我都已心知,也都知對方已知。長歌,你若回宮,將長壽宮內殿那面雕牡丹牆裡的暗壁毀去吧,裡面那個盒子,你也不要再看了,讓它永遠消失,這樣對你,對陛下,都好。」

  「我曾在發現那盒子後,試圖帶你走,然而後來我明白了,陛下很好,他以全部赤誠來待你,那麼那些為人所制而致的無心之失,既然你都故作不知,我又何必擔憂?長歌,我很開心,有人能愛你如此,不較我遜讓分毫,此生我終可走得心安。」

  「神珠轉給溶兒那夜,我曾最後一次試圖看清你的仇人,然而前景茫茫,如入迷霧,難以覓蹤,想來以我微薄之力,無法對抗大力量者。護國寺釋一大師想來有些神通,我曾求他解惑,他似有難處,長歌,你若回京,不妨再去相試。」

  「請代我和溶兒說,乾爹永遠記得他,並願他,勇敢並幸福的走下去。」

  「最後祝願你夫妻終得團聚,一生靜好。」

  「非歡,於正月二十夜絕筆。」

  信箋悠悠落地。

  秦長歌緩緩抬手,按在了心口的部位,明明那裡已經空了,為何還會如此疼痛?

  非歡,非歡……

  我一生享盡你的關愛祝福,卻未能給你一絲回報。

  你如此輕描淡寫的說著永別,卻連一個死字都不敢輕易落筆,你那般害怕觸動我的傷心,然而我的傷心如潮,早已因你而決堤。

  你那般在臨去前為溶兒苦心思量,將一身異能盡皆轉給溶兒,我卻粗心得沒有發覺你的變化,否則當初無名廢鎮那夜,我就應該察覺,以你預知之能,為何一點都未曾感應到水鏡塵的埋伏。

  你那般誠摯的體諒蕭玦,體諒我的私心,那般在離去前帶笑的祈願和祝福我們。

  只是你終究不能再知,那般祝願,此生難有實現之日。

  非歡,大惡如我,大愛如你,終究齊齊墮入命運帶血的陷阱,看著蒼穹黑暗,壓頂而來。

  世事森然,竟至於此!

  一輪淡月,照上長窗,照上窗前衣單心涼的女子,照上她早已流盡眼淚的深深眼眸,那裡,寂寥深深,無限悲涼。

  此夜,三月初七。

  天色陰霾,黑雲浮動,偶爾露出一絲月色,也是色澤慘澹。

  秦長歌仍然立於窗前,聽著凰盟護衛的回報,全城有十一家藥鋪,今日購買肺藥者一百一十七人,出現中毒症狀者五人,最有可疑的,是兩家。

  一家是個在此地居住了多年的住戶,家中的小兒子中了毒,呻吟甚烈,出來個老者去掘可以解毒的地漿水,另一家是住在客找的一女子中毒,一個看似女子丈夫的中年男子直奔藥鋪,但是藥鋪當然已經關門了,沒奈何只好也回去掘水。

  秦長歌一聲冷笑,道:「兩家都去。」

  命令凰盟屬下先悄悄包圍那個客棧,有動靜以旗花火箭相告,秦長歌自己帶了人去了那普通住戶家。

  身姿如水草,在帶著海風微腥氣息的夜色中飛掠,風聲從耳邊過,四周景物快速退後,快如流光飛舞。

  奔行中,那些飛逝的過去,前塵往事,曾經鮮活的男子顏容,幕幕而過。

  秦長歌黑髮咬在齒邊,眼神穿透黑暗鋒利如刀。

  白淵。

  今夜,我來殺你。



卷二:六國卷   第八十九章  驚變

  一間青瓦白牆的普通瓦屋,屋外晾曬著魚乾菜乾,還有些花花綠綠的衣服,看質地樣式,也是當地民風喜著之物。

  牆角堆著漁網踏籠水盆等物,收拾得井井有條,完全是臨近大河的城池住戶應當呈現的風貌。

  看起來完全沒有疑點。

  屋子裡有人在呻吟,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一個老者正在院中掘地三尺,又從井裡去汲水,灌進土層,用棍子攪渾,等下澄清後取出來的水,就是可以解麥門冬和鯽魚混合起來的毒的地漿水。

  秦長歌隱身在院子外一株樹上,目光灼灼盯著那院子中掘地的老者,動作很平常,看起來沒什麼破綻。

  只是他的動作好像有點不協調,似乎哪裡受過傷。

  院子此時已經被圍得裡三層外三層,插翅也難飛出,秦長歌自已知道武功不如白淵,那就玩人海戰術,反正白淵帶著女王一路轉轉折折,身邊的人不會太多。

  緩緩伸手做了個手勢,秦長歌身子一彈,直撲小院。

  呼的一聲,牆頭院中,弓弩手齊齊出現,無數閃耀著冷光的箭矢,密密排成齊整深黑的一條直線,在牆頭上方畫了一個毫無縫隙的圈。

  正在挖水的老者手中鐵鍬一抬,一道寒光耀目,勁風撲面直取秦長歌前心。

  於此同時院子四角、簷下,突然彈出黑色石塊,風聲呼嘯交織成網,將秦長歌網在中心。

  秦長歌一聲冷笑,身子突然放平,收腹鎖骨,於密織石網中左移右掠,間不容髮一一閃過,手一抬精光耀目,撞上狼狠劈過來的鐵鍬。

  哢嚓一聲鐵鍬斷裂,連同長柄都齊齊裂開,那長柄尾部卻突然射出細長鐵鉤,嘩啦一聲勾過牆角側的漁網,老者手臂一振,漁網鋪天蓋地飛起罩下,網線上青紫斑斕,居然全部帶毒。

  那老者揮舞出漁網便想撤手後退,秦長歌微笑,「走幹嘛?」一抬腳鐵鍬飛射,撞上老者腹部,撞得他哇的一聲吐出一口淤血,還沒來得及再退,秦長歌下一腳也到了,一腳勾住他膝彎,將他勾得往前一栽,輕笑道:「給你壓壓我。」

  一聲悶哼老者栽到她身上,下一瞬,漁網正好飛旋罩落,這下全部罩在了老者身上。

  此時漁網中是個頗為怪異的造型,最下面秦長歌平躺於地,卻沒讓老者挨著她身子,而是雙膝上抬,一頂老者喉間一頂老者腹部,將他直直的罩在自己上方。

  對那老者眨了眨眼,秦長歌道:「想壓我也不是誰都配的。」

  一伸手扣住老者咽喉,秦長歌刷的一下撕下他面具,現出他還很年輕的臉,慢慢道:「伊將軍,難得你忠心如此,帶傷擋陣,你那可愛主子呢?」

  咳咳的咳出一口血沫,對著秦長歌一呸,伊城冷冷道:「誰是我主子?

  偏頭讓過那血沫,秦長歌微笑道「你沒中毒?你主子給你先服了解藥?對你真不錯,我記得我曾聽說過,伊將軍和白國師是總角之交,情誼非凡,怎麼,生死相隨的總角之交,就任你出頭擋陣,自己像個鳥龜一樣縮在殼裡麼?」

  「 你少來挑撥,」伊城狠狠道:「秦長歌,你這個天生剋夫相的惡毒女人……

  「啪!」

  血水噴出,地面上剎那滾落三顆牙齒。

  秦長歌揪住伊城,翻身而起,半空裡一個弧度優美的轉圈,漁網落地,將伊城往網上一扔,一腳踩在他胸口,甩了甩手,秦長歌冷冷道:「我不介意把你牙齒打光,只要你敢繼續說下去。」

  「你這——」

  「啪!」

  帶著血水的兩顆牙齒再次飛落在地。

  「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句話好像對你不起作用?」秦長歌眯眼,卻不再看他,盯著那突然隱隱映出頎長人影的窗子道:「國師大人,要不要勸勸你的總角之交?」

  「你殺了他吧。」屋內傳出帶笑的語聲,正是白淵的聲氣,「這般折磨著,實在有失你天下神后的風範,我都替你可惜。」

  那個影子似乎還微微動了動衣袖,像是在斟茶,一派閒淡風致。

  秦長歌微笑,慢慢扼緊伊人的咽喉。

  「當初,有個孩子,隨母親流落到東燕,一開始身上帶著銀子,在客棧中無意中露了出來,被小賊偷了個乾淨,那個當娘的,據說還被迷姦了。第二日那母子三人被趕出客棧流落街頭,幸得當地一家好心人相救,後來那孩子賣切糕,無意再次遇見那家人,自此常常得到照拂,並和那家的孩子結成好友,多年來情誼不改。那孩子飛黃騰達後,對那家人多有回報,當年的總角之交,也因此直做到了將軍。」

  屋子裡寂然無聲,那影子的手臂微微一動。

  「白淵,我很想知道,你對你的恩人,對你多年來生死追隨的唯一朋友,會不會稍微心軟點?」秦長歌冷冷道:「我不想亂箭射死你,那太對不起白國師的苦心,你,帶著女王,出來。」

  屋內依舊沒有動靜,那影子卻始終沒有從窗前移開,甚至還略微近了近,似乎想要看清楚點。

  秦長歌一揮手,一批凰盟護衛飛降院內,手中勁弩都對著那個影子。

  「難道又要我數一二三?多麼沒趣啊。」秦長歌拽過伊城,淡淡道:「以聲代數,你聽著這聲音,也一樣。」她抬手,微笑。

  哢嚓一聲。

  骨裂的聲音響在靜夜裡,聽來騰人。

  伊城啊的一聲慘叫,叫出一半卻又生生忍住,左手被生生扭斷的劇痛令他整張臉扭曲變形,額角冷汗啪的一聲砸到地上。

  屋內沉寂如死,連先前的呻吟聲也沒了。

  那個影子從窗前消失,所有勁弩立即嚴陣以待,然而,沒有動靜。

  秦長歌冷笑著,再次抬手。

  「哢嚓。」

  右手斷。

  伊城一陣抽搐,嘴角生生咬破,一縷鮮血從唇邊流下,卻硬是一聲不吭。

  「哢嚓!」

  左腿。

  「啪!」

  勁風呼嘯,紙宿破裂,木質窗框被擊碎迸飛,一道白光到那間便到了秦長歌身前。

  向著痛極昏厥的伊城的前心!

  秦長歌目光一冷身子一旋,拖著伊城避過那必殺的小箭,順手將伊城往身後手下懷裡一扔,叱道:「不對」

  話音未落她已長身而起,砰的一下撞開門扉,身後護衛齊齊大叫:「主子小心!」,趕緊飛馳而來。

  秦長歌的身子卻在門口停下,目光一掃,怒極反笑。

  室內哪有什麼女王和白淵?一個灰衣男子抱著一個式樣奇形的弩筒狀的盒子,剛才那想殺掉伊城的小箭就是從這裡射出來的,另一個男子則立在屋子另一側角落,他身前一個鐵絲架的紮成的人兒,外面罩上衣袖寬大的淡金衣袍,這個假人前方點著一盞油燈,利用折射的角度,將影子照上窗戶。

  那男子手中牽著一根鐵櫓,看來那影子的斟茶動手等動作,都是他在角蒂裡牽動鐵絲所為。

  難得那假人做得自然逼真,線備流暢,乍一看還真像白淵本人。

  秦長歌氣得只會冷笑了——最先前說話的確是是白淵,然而後來便不是了,可恨自已聽見那個聲音,看見影子姿態自然,四面插翅難飛,伊城又在自己手中,當萬無一失,真真沒想到,他連伊城也可以扔出來做誘餌。

  這位曾經公然對東燕群臣曹告,「幼蒙伊氏之恩,必以一生相報」的國師大人,東燕上下無人不知伊城和他相交莫契,對他忠心耿耿,真正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一生知己。

  正是知道伊城對他的重要性,秦長歌才想逼出白淵親手殺之,否則早就亂箭齊發,射死他算完。

  結果這個國師大人,多情和無情都已臻人類巔峰,可以為女王輕賤江山,可以為逃命推出生平唯一知已。

  秦長歌不住冷笑著,大步上前,那兩人看她過來,慘白著臉色上下牙關一合,秦長歌也不去攔,面帶冷笑看著,道:「咬,咬吧,咬快點。」

  那兩人齊齊一怔,倒忘記咬下去了,愕然看著她,秦長歌拍拍手,護衛立即沖上前將兩人捆住。

  自戕的勇氣,向來只是一瞬間,過了那一瞬間,反倒越發掙扎起求生的意志,那兩人哀喚著爬上前來,連連磕頭,「小人知道國師去了哪裡!小人知道——」

  「我也知道。」秦長歌冷然打斷,微微後退一步,目光在室內打量一圈,皺了皺眉。

  沒有入口

  作為精通陣法的千絕弟子,只需一眼便可以發現一間最隱秘的密室入口,然而剛才那一圈掃過,居然沒有。

  難道他還能鑽牆壁裡去?可惜,牆壁沒有夾層,秦長歌早看過了。

  人尋找機關會有習慣性的方式,一般偏向固定的物體,比如牆壁床下等等,但是白淵,一定不會走常路。

  再次後退一步,秦長歌將所有東西都納入眼簾,不多的幾件物事,桌、椅、床……沒有任何特別。

  特別……

  這屋子裡,其實是有件特別的東西的……

  秦長歌目光一亮,突然一拳打倒了那個站在角落的地下的假人。

  假人倒地,腳下居然還連著一截鐵鏈。深深釘入地下。

  「好隱秘的入口」好靈巧的心思。」秦長歌目光變幻,左手一把拖過一個灰衣人,右手將鐵鏈狠狠一拉。

  「蓬!」

  一大簇密集的箭雨,從連著浮土被掀起的鐵蓋下射出,立刻將距離極近的黑衣男子打成了馬蜂窩。

  秦長歌看也不看的將那屍體一扔,正要下去,身後護衛們已經衝了過來,爭先恐後的跳了下去。

  苦笑一聲,秦長歌道:「他哪還有那麼多時間準備機關,頂多就這一個」

  正要下去,剛才進地道的人已經退了出來,急急道:「地道很短,就在三間屋子外的一口枯井內,已經沒有人了!」

  秦長歌卻只盯著剛才掀起的鐵蓋子,蓋子邊緣淡淡的染著血跡,秦長歌使個眼色,護衛立即心領神會的將剛剛擠進來的司空痕又擠了出去。

  蹲下身,手指沾了沾那血跡,秦長歌悠悠道:「原來她病得當真很重,我說呢,一個月的時間,以白淵之能,居然只到了這裡,還耽擱著遲遲不動身,原來……」

  手一揮,秦長歌道:「直接去焰城塢!」

  帶著水腥氣的夜風一陣比一陣緊,浸透滿城的魚蝦氣味和三月開得最為茂盛的木棉花香糅合在一起,聞起來居然像是血腥氣。

  秦長歌帶領凰盟屬下飛馳在夜風中——她並不打算在焰城動用當地的軍隊來圍捕白淵,這裡畢竟是原先的南閔治下,雖說去年就成為了西梁的國土,但是難免百姓仍舊有故國之思,重新收編的軍隊,誰知道里面都有什麼人?所以連當地的官府她都沒有通知。

  結果這下惹了麻煩,在焰城主衙平康坊,一些凰盟護衛被守衛巡視士兵看見,大呼小叫的追了來,秦長歌無奈,取下腰間權杖,令身邊的大頭領屠鷹前去交涉,屠鷹是自祁繁走後便提撥起來的凰盟新首領,秦長歌卻沒有再選撥其他首領,在她心裡,凰盟三傑的位置,將會永遠空缺。

  屠鷹領命而去,秦長歌繼續追蹤,白淵即已露了行跡,那麼下一步一定是放舟而下,什麼地方也不必再去,直奔船塢便得。

  事先秦長歌已經命令凰盟屬下日夜封鎖船塢,用銀子買得所有船家這幾日內不出船,連船家的槳都一起買走毀掉,務必保證這幾日內無人可以出船。她就不相信白淵會連船槳也隨身帶著,到時候用劍劃,便沒空對付飛箭,用手劃,你便原地打轉吧。

  奔到焰城塢的時候,果然見前方白淵負著一個女子飛馳,身前身後各有護衛,在往遠一點,一處隱秘的樹下突然蕩出一葉小舟。

  舟上人漁民裝扮,面目不甚請楚,突然回首對著秦長歌一笑,雙手一抬,掌心先是出現一道白虹,隨即白虹一分為二,幻化成雙劍,雙刻漸漸加寬,居然成了船槳形狀。

  秦長歌氣白了臉,見鬼的水鏡塵,見鬼的采苢列法,那劍法竟然是以氣御劍,既然是真氣幻化,那自然什麼形狀都可以,自己怎麼忘了這麼個勁敵!

  前方白淵一聲長嘯,腳下發力,立時騰起滾滾煙塵,背著女王,飄身落向舟中。

  「嗆!」

  水岸邊突然亮起數十道劍光,交叉成剪,惡根狠剪向白淵。

  白淵一聲長笑,雙足連踢,將凰盟埋伏的護衛的刻光全數踢碎,隨即穩穩落於舟中,水鏡塵「光槳」一按,小舟立時箭似的劃開去。

  秦長歌飛身而起,加速撲上,身後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主子!密報!」

  秦長歌霍然回首。

  屠鷹不會不知道此刻正是追捕白淵的生死關頭,猶自如此著急大喝,會是什麼樣的驚變!

  焰城刀光刻影,靜安王府鳥語花香。

  被軟禁的玉王爺斜斜綺在「雪光耀眼」的「冰圈」內,身下白銀若雪,頭頂紅燈灼烈。

  他的手指插在白銀雪中,沒人看得見指下靜靜攥著的一個紙團。

  美眸半開半閉,出神的看著那紅燈,燈上隱約,有女子赤足作舞,姿態曼妙。

  玉自熙看著那燈的神情流蕩,像是一段帶著未融雪氣的旖旎春光,每一寸都是宛轉深情,每一分都相思迢遞。

  ……一晃,很多年了啊。

  那年,那個血月之夜,赤河冰圈相遇,薄冰之上遠遠見她,一支天魔之舞繁花飛落,滄海靜寂。

  他怔怔勒馬,驚為天人,從此心思作結,寸寸都結在那飛旋琳瑯的舞步,從無一刻得以解脫。

  生命裡最初的熙光,一瞥間。

  那個冰圈內鮮妍明媚柔枝窈窕的身影,宛如一縷永生不散的迷迭香,從此無可替代的浸濕了他不羈的流年。

  那日冰風之下,他駐馬而觀,那般流麗的舞步,映在四面晶瑩的冰雪之上,如鏡的冰面,滿滿的都是她的影子,拋袖、掠鬢、仰首、抬足、折腰、顫指……

  她掌中一盞紅燈,精巧玲瓏,卻不抵她身姿之美,那悠悠紅光隨舞姿輕逸飛揚,一動便是一場華麗的夢境。

  他忘記了此身身在何處。

  幕色四合,冰圈裡的風森冷的刮了過來,他覺得刺目,忍不住閉了閉目。

  只是這一閉目,再睜開時,他便不見了她的身影。

  仿若一夢。

  他悵然若失,策馬去尋,只見冰川之上,一片空寂,佳人影蹤全無。

  若不是冰上靜靜躺著那盞紅燈,他定以為那真的是夢。

  若非是夢,怎會有這般絕世美妙的舞姿,若非是夢,怎會有那般九天玄女的風采?

  或許那燈,是玄女無意遺落,留與他作個紀念?

  他靜靜握著那燈籠,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身後士兵卻在低聲催促——大戰未畢,蕭將軍還在等待他的馳援。

  最終一步三回首的離去,心中卻想著,下次,下次再來,下次再遇見她,一定不要不捨得打斷她的驚世之舞,先去問清楚她的芳名住處,何方人氏再說。

  ……沒有下次。

  他背對著冰川遠去的那一霎,竟然絲毫也未曾想到,那驚豔的一瞥,註定只是一生裡一次震撼的邂逅,再沒有後續的命運安排,來成全他一生尋覓的辛苦。

  赤河寂寂,冰川茫茫,他尋遍每一個角落,卻再也不能得見想見的人。

  他找了她很多很多年。

  他為了找她,負盡知己好友,做自己都不齒的陰微之人。

  六年前,一封鴻雁傳書,那同出一門卻從不聯絡的師兄,問他:想不想再見見當初冰川之上的起舞女子?

  只為了那麼一句話,他整整失眠了一個月。

  然後,拒絕。

  白淵也不著急,只是令人再次送來了一樣東西,是一截紅綃,外表看沒有任何奇異之處,然而當他將紅綃向著燭火,立即看見了自己魂牽夢縈多年的驚豔舞步。

  他依稀想起,當年她纖腰細細,衣帶當風,那一縷散在風中的絲絛,依稀是這般色澤模樣。

  他將紅綃向著燭火一遍又一遍,然後輕輕蒙上自己的臉,醉在那似有若無的久遠氣息中。

  三日後,他聯絡白淵,說,好。

  從此,棄友、密謀、和他合力,殺掉了自己一生最為愛重,最為欣賞的女子。

  他和安飛青聯絡,將水鏡塵接入京中。

  他潛入長樂宮,安裝了水鏡塵交給他的機關,事先他和陛下聊天,探聽到了當日皇后的起居,利用那半個時辰,他做了自己一生中最不願意做的事。

  他和江太后密室暗謀,將叛情之罪強加於睿懿之身。

  他交給江太后半枚青果,青瑪神山神幻之果,是他當年機緣巧合得來的曠世難逢的寶物,溶於茶水無色無味,沒有毒性,卻可控人心神,按照下毒者的意念去做一切想做的事,並且若非青瑪門人以獨門方法破解,永遠也不會想起來自己做過什麼。

  而他,自然是不會喚醒陛下的這段記憶的。

  他對江太后有幾分防備,不想讓她知道神幻果的功用而拿來對付陛下,只是告訴她,這個東西有助於平復陛下偶爾的燥性,而且能令陛下不愛女色,避免秦長歌專寵六宮。

  那果,江太后趁蕭玦來請安時用了,他原本只是想她控制住當晚蕭玦的神智,然後自己再找機會意念植入「睿懿私奔」這個想法便好,不想江太后對長歌憎惡太過,在給蕭玦喝茶時,竟然試著暗示了「去挖她眼睛」。

  當晚,蕭玦進了長樂宮,當時他在殿頂,手指緊緊抓著琉璃瓦,看著長歌死去,看著蕭玦緩緩漫步而來,看見江太后遠遠潛在長廊後,看見蕭琛在發現蕭玦的不對勁後,第一時間調開侍衛,撤走長樂守衛,讓蕭玦在無人打擾的情形下推開了長樂殿門,然後,挖下了長歌的眼睛。

  火是水鏡塵放的,宮人也都是他殺的,他只是怔怔望著天上星月,將手中原本已經碎梨的瓦再次粉碎。

  水鏡塵殺宮人的時候,蕭玦捧著眼睛漫步回龍章宮,他不敢讓這東西留在那宮中,將來被蕭玦發現將是不測之禍,他把水鏡塵帶到一處無人居住的宮室,讓他等候自己安全帶他出宮,隨即趕到龍章宮,點了蕭玦穴道,本想毀去那雙眼睛,然而突然心中一痛,想起長樂火起,長歌屍骨無存,實在不忍再丟棄她的身體的一部分,便順手在蕭玦案頭拿了個裝奏章的盒子裝了,然後去長壽宮。

  他用了剩下的半枚青果,放進了江太后的茶裡,江太后喝下後,他除掉了自已和她密謀以及神幻之果的相關記憶,只留下了蕭琛調開禁衛軍的記憶,萬一將來事發,就讓趙王殿下去背那個黑鍋吧!

  當時他對江太后施術時,突然發現內殿裡那堵雕牡丹的牆壁裡有暗格,他一時興起,隨手就將那個盒子塞進了暗壁。

  從長壽宮出來後,看見水鏡塵再次回到長樂宮,收斂起長歌屍首想要帶走,他一把拉住問要做什麼,水鏡塵的回答令他怒從心起,當時便動了手,還沒交手幾招,來了個蒙面白衣人,武功極高,三人一番混戰,最後長歌屍骨各被三人搶走了一段。

  他為長歌的那部分屍骨修建了墳墓,在上林山下的密林裡,那裡依稀有秦長歌生前的機關佈置,令他覺得親切,他偶爾會去那裡坐坐,想想那些策馬沙場,談笑殺敵的痛快日子,想想和那個可惡又狡猾的女人沒完沒了鬥嘴,鬥完嘴打架打完架再鬥嘴的日子。

  ……那些日子,永遠的被自己葬送了。

  葬送了,背棄了,傷害了,卻換不來夢寐以求的昔人再會比翼雙飛,換不來,她。

  白淵說,她受了重傷,很重,她這一生也許永遠不會醒來,他在努力為她救治,用青瑪神山下十年冰參為她接續著元氣,她的身體被冰封在冰窟之內,那裡機關重重,白淵當然可以進出,但是白淵拒絕他的進入。

  白淵說,她有知覺,但是不宜有任何情緒波動,如果自己隨意進去喚醒她,很可能會葬送了她的性命。

  聽到那句話的那日,他怔怔立於冰窟之前很久很久,山巔透明的風怎麼那麼像刀鋒?一刀刀穿得他滿身血洞。

  那些流出的絆血,永遠凍結在了青瑪神山上,成為不化的豔色冰川。

  他殺了長歌,叛了蕭玦,背棄了一生的友情,卻連她一面都未曾見得。

  而長歌,那個聰慧狡黠卻又睥睨天下的女子,他曾以為這一生她會是永遠可以和他齊肩揚鞭,立於風雲之巔,談笑指點六國的那個知己,是一生吵吵鬧鬧卻一生肝膽相照的紅顏摯友,又或者,如果沒有遇見她,他覺得自己最後也許會愛上長歌,因為他真的,很喜歡她。

  然而,一切都是以為,都是如果,都是宿命。

  他和她之間,本來有那麼多美好的選擇,他卻選了最為慘痛的那一種。

  他親手殺了自己的知己,摯友,只為了當年冰圈之上,赤足蹁躚的那個精靈的影子。

  三十三天宮,離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

  ……紅燈掩映下的玉自熙笑意如水流動,這些年,他早已學會了將所有心思輾轉,都化為春水般的笑,在那樣變幻不休的神情裡,所有的秘密都如河燈般順水流走。

  什麼時候覺察到她回來的?

  好像是葬滅狼那日,她出語狡黠,隱約間竟是當年和他鬥嘴的風範,黑若烏玉的眸子裡,跳躍著他熟悉的波光。

  然而只是一霎間的似曾相識,他並不敢相信,他親眼看著她死去,親手取過她眼睛,親自葬下她的骨,沒有人比他更近的觸摸過她的死亡。

  然而那一次次的接觸,他越發迷惘,他開始沉迷於和她碰撞,在那些碰撞中尋找著留存在記憶中的那些相似的軌跡。

  明霜「死去」他從來不曾相信,他在視野中繼續尋找,找到了那個氣質神情截然不同卻又和明霜秦長歌驚人相同的趙莫言。

  明霜、趙莫言、秦長歌、三個不同的人的身影,漸漸在他一次次的有意無意的撩撥中,浮現出了共同的輪廓。

  他知道,她回來了。

  那一刻是悲涼還是歡喜,他已忘記,長歌,長歌,你是來索回你的債是嗎?

  他並不想隱瞞,卻還想再見她一面,那冰封在冰川之中,從未張開過眼睛的,他的愛人。

  那日放走白淵,他不能不放,她的性命需要白淵來延續,不管白淵是否撒謊,多一個希望總比沒希望來得好。

  那晚長歌和他在這裡對飲赤河烈酒,她喚他,「花狐狸。」他聽得清清楚楚,卻悲哀的不想聽見。

  不,我不想知道你是母蠍子,我不知道你是誰,最起碼現在我不想知道,否則我很可能被逼著再次和你敵對,噩夢來過一次,已經夠了,我不想再來第二次。

  我不想再來第二次,但是命運,為何總逼著我來第二次?

  ……玉自熙埋在「雪堆」裡的手指,再次攥緊,指間氣勁不能抑制的一收,波的一聲將那個小小的蠟丸粉碎。

  信上說:

  阿玦死了……阿玦死了……

  長歌在追殺白淵,不死不休……

  她有所好轉,做完這件事,解決掉白淵的危機,他就能見她了……

  如果白淵死了,他也就永遠不能再見她……

  玉自熙突然瘋狂的笑起來。

  他笑聲低沉幽魅,響在空無一人的花園內,四周都起了微微的震動,漸漸衍生冰晶碎裂的聲音,接著那些高懸的做成冰淩形狀的水晶,紛紛落地,砸在碎銀屑裡,發出琳瑯清脆的聲音。

  越來越多的冰晶被粉碎,漫天裡像下了場水晶雨。

  正自熙只是瘋狂的笑著,笑得身手顫抖,笑得嘴角慢慢沁出血。

  白淵……白淵……你要我殺長歌,你要我放了你導致害死蕭玦,你還要我,再去殺他們,唯一的兒子。

  你……你……你當我是什麼?

  而我……我……我又是個什麼?

  我就是個喪心病狂、無恥卑鄙、為了一己私慾可以不擇手段,可以覆滅天下的瘋子!

  我的心,我的心呢?我的心早已沒有了,在我謀殺惺惺相惜的知己,在我害死同沐血火的戰友,在我很多年前看見那個明光四耀的冰鏡之中作飛天之舞的女子時,早已被挖出,攥緊,丟棄。

  人生七大苦。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恨癡,求不得。

  求不得,一直逆風而上,溯流而行,背棄著世人的方向,掙扎向前,西方寶樹名婆娑,我卻無緣結得那長生果。

  ……人在愛慾中,獨來獨往,獨生獨死,苦樂自當,無有代者。

  瘋狂的笑聲漸漸淡去,曾經精心打造,紀念伊人初遇的冰圈花園已被摧毀,遍地碎晶裡,紅衣人緩緩站起身來。

  步伐平靜而穩定的邁了出去。

  剛走到門口,立即有九門提督屬下的一個副統領謙恭卻警惕的圍上來,躬身問:「王爺要去哪裡?卑職們車馬伺候。」

  「我要進宮,有緊急軍情稟告監國太子。」玉自熙籠手袖中,目光迷離的看著天空。

  「這個……」那人為難,陛下和太師離京前再三囑咐,要盯緊玉王的行蹤,尤其不能令他進宮,這麼長時間內,玉王一直安於在自已府邸裡呆著,從未鬧出什麼夭蛾子,今日卻突然來這一出,這可怎生是好?

  「你不給我去?」玉自熙斜斜的瞟過來,明明沒有殺氣,那人對上這樣的目光卻噤得渾身一顫,抹了抹額頭的汗,囁嚅道:卑職不敢,只是……」

  「我知道我不說清楚你是不給我出門的」,玉自熙冷冷看著他,「我告訴你,陛下在禹城駕崩了,我要立即稟告太子,你說,這個消息,要不要緊?」

  「啊!」

  那個副統領被驚得後退一步,連嘴唇都已發白,睜大眼睛瞪著玉自熙,「王王王爺這可哥可開不得玩笑……」

  「詛咒帝王是死罪,我從不拿自己的命開玩笑。」玉自熙斜眼看著他,「你阻攔我,耽誤我稟告這至關重大的消息,你是不是想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副統領被他晶亮卻神秘的目光一看,只覺得如被冰水從頭淋到腳,慌亂的退開一步,吃吃道:「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玉自熙已經不理會他,手指一彈,他的十八護衛立即擁著他飛馳絕塵而去,將副統領拋在層層煙灰裡。

  副統領怔了半晌,忽然跳起來,對著手下士兵大吼。

  「還愣什麼?快去稟告提督大人!出大事了!」

  大儀殿氣氛森嚴,百官們神情肅然,老賈端揮汗如雨,蕭監國昏昏欲睡。

  這勞什子的朝會,為毛要開這麼長時間呢?這設在御座旁的小寶座,為什麼這麼高呢?弄得人想開小差還得注意不被發現。

  包子早上四更起來練武,五更上朝,在寶座上已經坐了兩個時辰,著實是睏了。

  底下的嗡嗡嗡聲,真催眠啊……

  包子滿意的打了個呵欠,準備就著這天然的催眠曲睡上一覺。

  ……這催眠曲怎麼越來越吵?

  包子不耐煩的換了個手撐頭,忽然聽見底下哄的一聲,隨即老賈端啊的一聲驚呼。

  吵咩吵!誰這麼缺了八輩子德,吵太子爺我睡覺!

  包子怒氣衝天的睜開眼,便看見一朝堂的震驚疑惑神情,身側的老賈端抖著手,抖索著嘴唇,大聲道:「靜安王胡言亂語,諸位慌張什麼?來人,去對王爺傳旨,說陛下親征前曾有旨,著王爺在府中閉門思過,如今旨意未撤,王爺怎可擅自出門?請王爺回府!」

  「可是他說陛下駕崩於禹城……」

  「閉嘴!」

  老賈端一聲暴吼,脖子上的青筋都幾乎崩了出來,那官兒被他難得的凜凜暴怒嚇得往後一退,險些滑了一跤。

  賈端吼完,立即擔心的轉頭去看太子。

  包子已經怔在了座位上。

  底下百官齊齊抬頭,看著寶座上那七歲的小人兒。

  靜安王宮門傳音,說陛下在禹城中箭駕崩,西梁慘敗,幸得皇后歸來,重整大軍才得反敗為勝……這這這這,這和軍報上說得不符啊,軍報只說禹城大勝,陛下駑崩?天啊……

  老賈端和油茶兒擔心的盯著包子,賈端碰碰油條兒,油條兒碰碰包子,包子卻全然沒有反應。

  包子現在確實什麼反應都沒有了,他全部的精神突然陷入混亂,這幾日那種奇怪的堵心感覺,沉沉的壓在心口,腦子裡橫的豎的斜的全是亂七八糟的線條,卻根本理不清楚那是什麼。

  父皇……駕崩了?

  真的?

  ……

  吸一口氣,包子突然跳上御座,大喝,「去!讓靜安王進殿!我要親自問個清楚!」

  「太子……」

  「去!!」

  太監被他大力喝出的聲音嚇得退了一退,實在沒有想到那麼小的孩子也能發出那麼大的聲音,連滾帶爬的跑了出去。

  老賈端眼見不可挽回,只好忠心的往包子身邊靠了靠,又命令侍衛包圍大儀殿。

  百官則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思,齊齊回首,看著永遠紅衣燦然,美絕人寰的靜安王儀態絕妙的邁上大殿。

  玉自熙一路微笑而來。

  他的十八侍衛亦步亦趨。

  越過高闊皇城,越過巍峨宮城,越過白玉廣場,越過金水橋,越過長長的鋪著紅氈的天階,決然而來。

  他不看那些甲冑鮮明,持刀相守的侍衛一眼,直接步入大殿,衣袖一揮,流雲飛柚將沉重的殿門重重關上。

  大殿立時一黑,百官陷八慌亂之中,老賈端大喝:「玉王你做什麼!」

  「做什麼?」玉自熙袖風連拂,將大殿之內的侍衛全部扔出,停也不停直奔御座,他全身真力體外流轉,所經之處,百官們紛紛哎喲哎喲的跌了出去。

  老賈端槍前擋著他,被他衣袖一揮,順手扔到了三丈外,趺在地下爬不起身。

  玉自熙直奔御座,笑吟吟往御座上一坐將腿往九龍扶手上一蹺,打了個響指,微笑道:「陛下駕崩,皇帝也該換我來當了。」

  他手一伸,掌風一掃撥開撲上去想抱住包子的油條兒,一把將緊緊盯著他的包子拽了過來,微笑道:「太子爺,你對換我當皇帝有意見嗎?」

  包子卻只是看著他的眼睛,很認真的問:「我父皇真的死了?還是這根本就是你胡扯出來,好騙我放你進大殿的?」

  他語氣急切,最後一句話說得極快,神情緊張的緊緊盯著玉自熙,那模樣,似是非常希望後一種才是事實。

  玉自熙手一頓。

  目光微微一黯。

  他古怪的上下打量著包子,很久很久以後,久到包子快要等哭了時,才緩緩道:「對,我騙你的。」

  「呼!」包子鬆出一口氣,眉開眼笑的往他面前一坐。

  手一攤,說:

  「那你殺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2 09:48 AM

卷二:六國卷   第九十章  相救

  乾元六年三月初三,西梁郢都,靜安王玉自熙挾驚天噩耗而來,一個雷霆霹靂般的消息震翻當朝,隨即闖宮門,越大殿,直登御座,以巨鼎閉正殿宮門,將恰逢朝會的文武百官連同監國太子全部堵在大儀殿內,挾持太子,欲待以監國之印,號令九軍,謀朝篡位。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傳遞到焰城,正是秦長歌追逐白淵到了最緊要關頭的時刻,屠鷹的一聲大喝驚得秦長歌霍然回首,驚得屬下齊齊看向秦長歌。

  此時退則白淵永久逃逸,此時繼續——沒有人會相信一個母親,在獨子遭危險的時刻,會悍然不顧。

  秦長歌仰首,天邊星月俱隱,層雲密佈。

  千里之外,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幼子,自己唯一剩下的親人,正在遭逢受挾制,生死不知。

  對面,輕舟之上,白淵微微一笑,對她做了個告別的姿勢。

  掌控全局,伏線千里,叱吒風雲的東燕國師,繼睿懿之後崛起六國名動天下的白淵,算準了她不得不回頭。

  秦長歌目光緩緩下移,落在笑得容華無限的白淵身上。

  隨即也對他一笑。

  道:「追!」

  屠鷹險些一個跟斗倒栽了出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主子說什麼?主子是不是急昏了,說錯了?主子知不知道自已在說什麼?

  然而秦長歌已經淡淡道:「我不回去。」

  對上屠鷹不可置信的眼神,以及那種主子「你別和白淵逞一時意氣」的暗示,秦長歌無奈的苦笑了下,道:「我不是逞意氣,不是說白淵逼我放棄我就偏不放,而是此刻回去於事無補,消息傳遞到這裡,已經過去了幾天,等我再趕回去,結局如何想必已塵埃落定,如果溶兒脫險,我何必回去?如果溶兒死去——那麼我的仇人,還是白淵。」

  屠鷹無言以對,忽覺心中蒼涼,一個母親,在愛子遭險的那一刻,決然選擇背向而行,這需要多大的定力?

  這些立於權力頂崢的絕頂之人,因身處高處目光清醒而抉擇利,非常人能及,然而那清醒背後的隱忍和苦痛又有幾人能夠理解?能夠做到?

  是不是不如此,便不能成就絕巔之高?

  是不是不經歷一番鮮血林漓的刻脫和輾轉,便不能成就高於凡俗之上的強大靈魂?

  屠鷹忽然慶倖自已是個很普通的人。

  前方,秦長歌已經命令放舟去追,突然淡淡道:「我還是願意,最後相信他一回……」她轉首,雙眸在暗淡的夜色裡光芒閃爍,「你回國,如果溶兒還沒有脫險,想辦法告訴他,找蕭琛。」

  輕輕嘆息,她道:「就怕來不及……但望他能自己想得到……」

  有沒有帶著十八個人,關起門來謀朝篡位的?

  把皇史宬的所有史書典藉都搬出來,發動一百個人,在煙灰騰騰的故紙堆裡從古到今翻遍,大抵也是找不到的。

  不過無妨,靜安王一向擅長劍走偏鋒,首開先河。

  整整五日,號稱「天下本一家,皇帝我來做。」的玉自熙玉王爺,用大儀殿內的巨鼎堵死了沉重的宮門,將恰逢朝會,幾乎一個不漏的西樑上層文武百官連同蕭太子以及蕭太子偷偷帶上金殿放在屏風後正在睡覺的寵物狗哈皮,一起留在了大儀殿搞「閤家歡」。

  他的十八護衛,留了九人在門外看門,九人在殿內看人,趕來的上萬侍衛愣是不敢對那區區看門的九人動手,因為玉王爺放話了,誰殺他一人,他就殺殿裡的人,從太子殿下開始。

  外面的侍衛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麼,一個個焦灼如熱鍋螞蟻,只得拚命向遠在焰城的皇后報信,期盼她趕緊回來主持大局。

  而對於被關在大殿裡的百官們來說,這五天,是非常悲催的五天,悲催在吃喝拉撤睡的問題上,門上挖了個洞,專門傳遞御廚房做出來的食物,但那是供奉殿下和王爺的,其餘人沒份,就算送來,玉自熙也不給吃,喂哈皮,哈皮撐得肚子溜圓,不住的打飽嗝,於此同時此起彼伏的,是官兒們叫得山響的肚皮,那些平日裡體尊肉貴的人們,一個個摸著癟哈哈的肚皮,眼巴巴瞅著御案上玉膾佳餚,拚命偷偷擦著口水。

  太子殿下看他們可憐,也會叫油條兒把吃剩的食物分給大家,玉自熙媚笑著也不阻攔,但是那麼多人,那點食物哪裡夠?不過有總比沒有好,便見平日裡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官兒們,巴巴的排隊領食物,分到手裡的一小塊肉或一小塊魚,捧著小心翼翼,如同那是離海萬年極品珍珠。

  太子殿下每逢這個時刻,便笑眯眯托著腮觀賞眾生相,順便和以一模一樣姿勢觀賞的玉王爺評論一下諸官們的吃相——有人饕餮,食物到手立即一口吞下,還沒反應過來,那塊肉已經鴻飛冥冥。

  太子評價:豬八戒。

  玉王爺:?豬八戒何許人也?

  太子答:豬頭人身,磨磚砌的喉嚨。

  玉王爺肅然凝視該官半晌,頷首同意,並誠摯的向太子殿下建議:此官將來不宜放難缺,城府不佳。

  太子深以為然,拖過官員名冊,在上面畫個大大的豬頭。

  有人細嚼慢嚥,吃得溫存無比,一塊肉足可吃上半個時辰,吃完還要仔仔細細將指縫裡的那點可恰的油一一舔過,順便把指甲擠一擠,擠出一滴滴肉屑,吃掉。

  上座兩人嘖嘖有聲目光熠熠的看著這一幕,不住驚嘆搖頭。

  太子評價:邦斯舅舅。

  玉王爺:?邦斯舅舅何許人也。

  太子答:一老頭,對吃很癡迷。

  玉王爺再次贊同,並誠摯的向太子殿下建議:此官將來不宜放肥缺,必貪。

  太子深以為然,拖過官員名冊,在上面畫了個抱著烤鵝的老頭。

  吃完了,就得消化,消化完了,就得拉撒,雖說吃得少,但是肚子裡還是有廢料要清理的,可是這不是自家茅房,這是堂皇大殿,觸目所及不是金磚就是玉階,不是翠鼎便是寶盒,到哪裡去撒?

  太子爺是不用操心這個問題的,玉王爺將殿前空心的銅鶴扭斷了脖子,那個斷口很適合太子寶貝的尺寸,銅鶴肚子很大,裝什麼都夠了,滿了就由玉王爺用掌力將斷口再次合攏,然後扔進內殿,玉王爺自己也是這樣處理的。

  可是官兒們就可憐了,第一天下來,夾腿顫抖面無人色的,抱肚子滿地亂轉欲哭無淚的,一時控制不住撒了滿褲子的,滿殿裡哀聲不絕。

  老賈端是聖人,聖人也要排洩的,然而對於愛面子的老賈端來說,士可殺不可辱,屎可忍尿不可忍,當眾撒尿更不可忍,老賈端發顫手搖,老淚縱橫,指著玉自熙大罵,「奸賊!老夫做鬼也不饒你!」便抱著腦袋要撞牆。

  結果玉自熙一拂袖,老賈端立即轉向,撞到了油條兒的肚子上,兩人哎喲哎喲撞成一團,玉自熙笑吟吟道:「自古艱難唯一死耳,你怎麼尋死尋得這麼輕易?你這被陛下託孤的顧命重臣,忘記你的主子還在我手中了嗎?」

  老賈端闃然而醒,決定不再尋死,怎麼可以拋下太子置他不顧?玉自熙斜眼瞟過來,扔給他一個扭斷脖子的銅鶴,「您老屏風後解決吧。」

  可憐老賈端,端著銅鶴去屏風後含羞忍辱,下面一群官兒伸長脖子,無限羨慕他的頂級待遇。

  沒有那麼多的銅鶴,問題還是得解決的,最終有了聰明的官兒,看上了那個堵門的巨鼎,吭哧吭哧爬上去,在巨鼎裡幸福的大聲呻吟。

  立刻便有無數憋綠了眼睛的官兒,也顧不得大儀殿上諸物神聖,自己小命要緊,紛紛攀鼎而上,痛快排洩,人多,自然排洩得也多,很快沒處下腳,官兒們便開始練劈叉,在這方面,武官要比文官佔優,有幾位實在劈不開的官兒,只好扒著鼎邊懸空解決,於是大殿那頭太子殿下和王爺再次托腮觀賞,根據露在鼎外的那位官兒的神態表情,來揣測他們有沒有長尊貴的痔瘡。

  雖說大殿很大,臭氣不至於傳到太子和王爺嬌貴的鼻子,但是心裡總覺得不甚舒服,包子和玉自熙商量,那個,「給蓋個馬桶蓋吧?」

  玉自熙非常好說話的一揮袖,御座屏風橫飛而起,牢牢蓋在巨鼎之上。

  於是官兒們又多了件體力活——需要排洩的時候,必須三人以上同時進行推蓋活動。

  吃完了拉完了是睡,這個不是個大問題,三月份雖然不太暖和,但是裹著自己袍子也能將就,就是磨牙的放屁的臭腳的太多,嚴重影響睡眠質量。

  太子爺就睡在寶座上,反正明黃袱面寶座寬寬大大,他原可以睡自己的小寶座,偏要去和玉自熙擠,也不管面前這人是要篡他位殺他腦袋的大壞蛋,拚命往他懷裡蹭,還不住想去拉他的手,玉自熙一次次推開,人質一次次鍥而不捨的奔向他懷,兩人推啊奔啊奔啊推啊鬧到很久,王自熙終於對悍勇絕倫、不入敵懷誓不甘休的包子太子棄械投降。

  於是御座之上出現極其詭異的一幕,玉王爺海棠春睡媚眼如絲,被篡位者太子爺趴在篡位者身上狀如無尾熊,小小的手指無限依戀的扣緊篡位者的手,晶瑩透亮的口水愣是滴濕了人家胸前紅衣。

  到得早上一覺醒來,某人的下巴頓在某人的胸膛,下巴下的衣服濕漉漉一片。

  包子眨眨眼,烏溜溜的清亮大眼緩緩對上長睫下垂的狐狸眼,兩人目光相交,都有光芒瞬間閃了閃,然後都各自避開。

  玉自熙的目光落在了殿角……那小子眼神怎麼怪怪的。

  包子的目光落在了穹頂……我不哭……娘說過,不是哭的時辰便不要哭……

  到得晚上,無尾熊再次膩上了篡位大奸賊。

  大奸賊很習慣的躺著,甚至在無尾熊快滑下去的時候,還伸手拽了拽。

  大殿沉寂,燭火灰暗,殿口處磨牙放屁的聲音還在繼續,寶座上相擁而睡的一對詭異的篡位者和被篡位者還在好夢沉酣。

  黑暗裡某個無尾熊搭在寶座下的手指突然翹了翹。

  揪了揪睡在寶座下的哈皮的頭頂毛。

  哈皮立刻顛顛的奔到油條兒——那裡以前這是吃飯的暗號,包子負責揪毛,油條兒負責餵飯。

  縮成一團打瞌睡的油條兒立即驚醒,轉頭向太子看過來,看見那小小的腳丫,曲起大腳趾,做了個勾引的姿勢。

  油條兒脫下鞋子,赤足慢慢挪過去,趴在御座下,拉過包子的手。

  包子閉著眼睛打呼,在他手心慢慢寫,「去找我皇叔。」

  油條兒寫,「然後?」

  「九門京軍和善督營,沒有手諭不能調動,現在官都困在裡面,外面人缺少主事的人,不曉得怎麼辦,得放出我皇叔,我皇叔應該會有辦法。」

  油條兒寫,「他肯麼?他會相信我?」

  包子的手頓了頓。

  油條兒突然覺得太子的手指變得冰涼。

  半晌後,那冰涼的小手才繼續寫下去,「你告訴他,陛下駕崩,他要不想陛下唯一的兒子死掉,他就出來幫忙。」

  油條兒眨眨眼睛,寫,「玉王不是和您說陛下沒駕崩麼,您在騙趙王?」

  那小手又頓了頓,寫,「對,騙他!」

  油條兒撤回手,對著包子點點頭,包子眼睛斜斜瞟著,看著大殿後牆上方開著的一排天窗口。

  那窗子是頂窗,比尋常窗子小,成人是無法爬過去的,也比普通窗子高,平日裡都用長竿頂開。

  油條兒跟著包子練武這麼久,不說小有所成,爬窗子是沒問題的。

  當下過去拉了拉老賈端,兩人潛到窗子邊,老賈端頂起油條兒,那小子踩著賈端的肩,卻發現離窗邊還有點距離。

  油條兒揪著頭髮,暗恨自已怎麼就不會太子常說的那個武俠小說上的什麼「壁虎遊牆功」?

  正在著急,忽有人赤足貓腰過來,一溜小快步,到了兩人身側,默不作聲往下一蹲,示意老賈端先爬上他的背。

  窗縫裡透出光線,照見那個人的臉,是新近榮升為文昌公主駙馬的文正廷。

  老賈端大喜,顫顫巍巍的爬上文正廷的背,不防禦座上忽然傳來翻身的聲音,老頭吃了一嚇,人老體衰反應遲鈍,腳一歪滑了下來,自己滾到地上,還把文正廷背上蹭掉一塊皮。

  兩人都直覺的想要噝聲抽氣,卻都在看見對方臉上神情時拚命咬牙忍住

  文正廷咬著嘴唇,再次不做聲往前一湊,老賈端用力憋住一口氣,拐著腳爬上去,然後是油條兒。

  壓在最下面的文正廷臉漲得紫紅,一腿跪地,拚命慢慢直起腰,油條兒努力踮腳夠那窗框,這回夠了。

  眼見著油條兒慢慢頂開天窗,從那縫裡靈活的溜出去,文正廷和賈端齊齊無聲舒一口氣,一起癱倒在地。

  一直盯著地下他們三個人影子的包子,也舒了口氣,斜挑著眉毛,瞅了瞅剛才翻了個身,翻得背向那三人的玉自熙。

  玉王爺,你睡得真熟哪……

  臉上的笑意方自才起,隨即散去,包子突然仰起頭,在黑暗中拚命瞪大眼睛,他瞪得那麼用力,幾乎要把自己眼眶給瞪裂了。

  玉自熙突然閉著眼睛推包子。

  喂,要撒尿了不是?下去撒,濕了我衣服我殺了你。

  包子偏頭對他看看,慢吞吞的爬下來,慢吞吞的行到內殿,卻沒有去那個銅鶴那裡,而是突然跪倒在地,緊緊抓住了內殿垂下的厚重帳幔。

  他抓得那麼用力,將小小的身體全部繫了上去,拼了死命一般拽啊拽。遠處一點燭光昏黃的照過來,照著小小的太子,照著五日裡一直喜笑顏開渾若無事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看起來完全沒心沒肺的那個孩子。

  照見他淚流滿面,一串串淚珠無聲自眼眶滾落,瞬間將自已的小袍子打濕一大片。

  看見了……看見了……抱著他睡了幾夜,他都看清楚了,除了那個不太懂的故事,除了玉王心底的打算和思量,還有那個小小的紙團,那上面寫著,蕭玦在禹城中箭……駕崩……駕崩……

  是真的……是真的……

  父皇……駕崩……

  包子咬著嘴唇,繼續和帳幔拚命,他只覺得不能哭出聲音,然而那滿心的疼痛和悲傷巨石般的堵在了胸口,死死堵住了血脈的渠道,沒有方法可以疏濬發洩,他只能在黑暗裡,一個人,將自己吊在帳幔上,拚命的扒、拽、扯、用那些無聲卻瘋狂的動作,一點點的將滅頂而來的苦痛推開。

  「嘶——」

  一聲輕微的扯裂聲響,帳慢終於不堪包子全身壓上的重量,不堪這般沈默無聲的瘋狂椎殘,嘩啦啦齊齊墜下,大幅的明黃鑲飛金龍帳幔如蒼天將傾般向那小小身子當頭罩落,如煙似夢,悠悠將不揮不擋也不躲的包子裹在當中。

  很久很久以後。

  月光移過當窗。

  照見大儀殿內殿。金磚地上,滿地鋪開明黃帳慢,帳幔正中,隆起一個圓圓的肉球。

  月光沉靜,照著內殿,那小小的一團,看來極為安靜,然而只有仔細看得久了,才會發現,彷彿,一直在微微顫抖。

  千里之外的大儀殿,月光下小小太子將自己埋進帳慢堆無聲哭泣。

  千裡之外的焰城,秦長歌於快舟之上霍然回首,彷彿聽見了愛子壓抑的哭聲。

  這裡是通海近支的河流,河水其實也就是海水,河道寬鬧一望無際,風從水面掠過,帶著海岸邊貝殼和海藻的腥氣,再在半空遠處蒸騰出一片迷茫的霧氣,遮蔽了那半天明月。

  明月下,前方輕舟穿行極速,秦長歌緊追不捨,白淵遙遙立在船頭,海風掠起他的衣袂,依舊神情閒淡如神仙中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即使隔這麼遠,秦長歌仍然能感覺到他似乎情緒低沉,幾乎不比自己心緒好哪裡去。

  自已是擔心溶兒,他呢?

  前方船頭,並沒有看見女王,這個名聞天下、卻很少有人看見過她真容,而又命運離奇、在短短時日間突然由一國之主轉變為天涯飄零的女子,此刻,她在做什麼?她心中在想什麼?

  秦長歌緊緊盯著那一方緊閉的船艙,柳挽嵐大概便在那裡,白淵竟然沒有將她帶在船頭身邊,顯見她的病真的很重了。

  白淵一生的夢想大約就是能讓她拋卻國家全心的愛上他,並和他過一段逍遙天涯的,只有他和她兩人的日子?

  如今,這個夢想,實現了麼?這段時間的行走,她愛上他了麼?

  愛是如此平易而又奢侈的東西,有些人一枚荊釵便可換來一生期許,有的人傾盡一國未必能得佳人回眸。

  輕舟上秦長歌站在船頭,突然看見前方白淵從腰間取出一件東西。

  他慢慢的將那東西拼接在一起,是個弓弩的形狀,隨即彷彿有意一般,從袖子裡取出幾個黑色的東西,放在掌心,對秦長歌晃了晃。

  隔著那麼遠,不可能看清楚那是什麼東西,秦長歌卻能猜到,大抵是霹靂子之類的玩意。

  目測了下兩舟的距離,秦長歌皺起眉,白淵這是在逼自己不得靠近了,否則必以霹靂彈侍候之,但是如果放慢速度,這麼不死不活的吊著,白淵安然上岸沒入人海,再買丹出海,自己就更難抓住他了。

  身側凰盟護衛等待著她的指示,秦長歌毫不猶豫答「繼續!」

  兩舟在一點一點接近,到了一個秦長歌臂力無法到達白淵卻可以的距離時,船頭上一直持弓而立面對秦長歌的白淵,一笑拉弓。

  「啪!」

  秦長歌仰首,靜靜看著那道黑色弧線電射而來,向著自已的船帆。

  黑色弧線將至,秦長歌霍然飛身而起,半空中衣袍飛捲,嘩啦一下鋪開一條白色的匹練,秦長歌姿勢流轉的在半空中畫了一個圓,將那黑色的威力無倫的小東西一兜,立即飛快的送了出去。

  「轟!」

  水面上炸起高達丈許的水牆,水牆嘩啦啦落下時,泛出許多翻著白肚皮的死魚,水面上有鮮豔的魚血,一絲一縷的漾開來。

  卻又有一道黑光,在水牆還沒完全落下那一霎,穿越水牆,射向人在半空無處著力的秦長歌。

  秦長歌半空一個觔斗,於海天之上騰然翻躍,伸足一跨已經跨上船帆,手中寒光一閃,一截船帆被她剎那砍下,扇子般抓在手裡,大力一掄。

  「轟!」又是一聲,這回霹靂子被搧開,炸著了一塊礁石濺開的石塊砸上船體,船身一陣晃動。

  此時秦長歌和白淵又近了一些,秦長歌已經能夠射箭至對方船頭,一步跨上船首,秦長歌一把抓起護衛遞上的弩箭,也裝上霹靂子,示威的對白淵晃了晃。

  你有火器,我也有,咱們不妨對射,我不怕落水打架,你的女王可吃不消這三月冷水。

  白淵在對面隱約一笑,做了個你盡可試試的手勢。

  秦長歌嘿嘿一笑,平抬弩箭,身側的司空痕卻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聲道:「不能!」

  斜睨著他,秦長歌道:「為什麼不能?那是你老婆,又不是我老婆。」

  司空痕窒了窒,半晌皺眉道:「你真的是睿懿?一代開國皇后,怎麼這麼個性子?」

  「誰規定皇后必須威嚴尊貴,必須一板一眼?」秦長歌譏諷一笑,偏頭看前方輕舟,目光忽然一閃。前方,白淵背後,掩得緊密的船艙門簾,忽然探出一隻手。

  或者說只是手指,纖細精緻,根根如玉,指上一枚鴿血寶石,在月色下熠熠生輝。

  那般碩大的寶石,非常人可以使用。

  身側的司空痕,卻突然身子一顫,驚喜道:「挽嵐!」

  秦長歌斜眼膘他,「是麼?你確定?」

  「我絕不可能將自己妻子的手認錯!」司空痕怫然不悅。

  「她伸手出來,是在說什麼?」秦長歌看著那個手勢,雪白的指尖在深藍簾布映襯下顏色鮮明,指尖如蘭葉微微上翹,輕輕三點。

  司空痕癡癡的盯著那手指,彷彿突然凝噎住了,半晌才道:「……她問我,你好嗎?」

  「她怎麼認出你的?」秦長歌回身看他,你已經改裝了。」

  司空痕豎起手指,他指上一枚戒指是青金石的,難得的色澤飩淨,和他的眼睛一般深如這海風之上的夜空。

  秦長歌突然輕輕笑起來。

  「你說,她信任他,甚至,她愛他。」秦長歌宛然微笑,微笑底深深嘲弄,「你真是當局者迷,柳挽嵐愛的人,絕對不是白淵。」

  「你怎麼知道?」司空痕看著她,「她那麼信重白淵。」

  「那是兩回事,你不懂女人的心。」秦長歌微笑著,附耳對司空痕輕輕道:「喂,我想到殺白淵的辦法了。」

  「嗯?」

  「借你小命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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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油條兒在策馬前奔。

  這個春光美好的夜,道路迤邐輔開,平靜延伸向遠方,兩側花木都被月光洗得乾淨,村梢上枝枒肥嫩,映著天色閃著翠綠的色譯,風溫暖而帶著馥鬱的香氣,拂過人面,如絲如緞。

  油條兒卻無心欣賞。

  要一個身負重任、汗流滿面、腳底被砂石戳破、一步一個血腳印的少年去欣賞這一副夜色裡的春,等於要他去自殺。

  主子還身陷險境哪。

  從大儀殿翻出來,油條兒繞過那九人把守的正門,找到不敢強攻大儀殿,卻一直守著不肯走的侍衛們,侍衛正副統領當時都在殿內護衛,外面只有隊長在,立即撥了人馬陪油條兒去找趙王。

  來不及找到合適的鞋子,油條兒赤腳上路。

  前方,安平宮門在望。油條兒舒了口氣,大力撲上去扣門,他將銅門環敲得梆梆直響,聲音在寂靜的夜裡傳出好遠。

  半晌才有個太監烏眉黑眼的來開門,一邊罵罵喇咧嫌被吵醒,油條兒在宮裡被奉承久了,又滿心焦躁,一個巴掌便煽了過去。

  「咱家有大事,你這混蛋敢耽擱!」

  一邊推開太監就直奔入內,侍衛們急急跟進,空寂的安平宮被驚醒,宮人太監們惶然衝出來,油條兒直奔內殿,大聲喊:「趙王殿下,趙王殿下!」

  「王爺他病了。」有人怯怯的答。油茶兒心中一驚,還沒來得及追同,屋門突然被人打開。

  蕭琛當門而立,未繫腰帶的長袍在風中搖搖盪蕩,整個人又白又輕,似是一朵隨時都將被風吹去的雲。

  他面色蒼白目光卻極亮,那般淡淡掃過來,油條兒立時覺得心中一窒。

  蕭琛看著這個陌生的小太監,眼底掠過一絲不安,淡淡道:「這麼晚過來,是傳旨賜鴆嗎?」

  「殿下,殿下,」油條兒撲的一跪,膝行著上幹抱住蕭琛的腿,「求您救救太子,救救太子」

  蕭琛眉峰一挑,「怎麼了?」

  油條兒抽泣的說了,蕭琛靜靜聽完,淡淡一笑,道:「與我何干?」轉身進屋,將門關上。

  油條兒大急,趕緊撲上去拚命敲門,可是怎麼敲怎麼求,蕭琛都不理會,油條兒無奈,一回身惡狠狠甩了把鼻涕,命令其他人,「都離開都離開,我有機密要和趙王稟告。」

  直到院子裡沒有人,油條兒才趴在門鏈上,輕輕道:「殿下,奴才不敢吵擾您,奴才再說一句話就走。」

  「你已經吵擾了我很久,你現在就可以走了。」屋內蕭琛的回答毫無煙火氣,也毫無任何情緒。

  油條兒當沒聽見只是低低道:「太子要我告訴您,陛下駕崩於禹城,如果您不想他唯一的兒子也死掉,請您務必出手。」

  「吱呀」幾乎是瞬間,屋內再次開啟,蕭琛搖搖晃晃出現在門口,臉色已經不能用剛才的蒼白來形容,竟微微露出青灰的死色,他開口,連聲音都在微微顫抖,「你說什麼?」

  油茶兒仰頭看著他,眼淚漣漣,一個頭磕在塵埃,「陛下駕崩了……」

  晃了晃,蕭琛一把扶住門框,他頭拚命的向後仰,用手摀住了鼻子。

  跪在地下的油條兒沒有看見,那一霎趙王口鼻同時出血,一滴滴的盡數流到他手上,再被他無聲抹去。

  這一瞬天旋地轉,這一瞬黑暗降臨,眼前什麼都看不清楚的蕭琛,伸出瘦得皮膚緊繃的手,在門框上一陣慌亂的摸索,將滿手的血塗得門框上出現豔紅的一條。

  蒼白的手指,緊緊掐住門邊,不這般用力,他害怕自已立刻就會倒下,再也不能醒來。

  玦……

  ……你……竟先我而去?

  你……不等我了?

  自己明知大限將至,卻拚命支撐著,想在你班師後再見一面……

  真的只想再見一面……而已……

  天意當真慳吝如此,連這最後微薄的願望,都不願成全我麼?

  去年安平宮匆匆一面,你黯然而去的背影,真的成為我一生裡最後的記憶了麼?

  蕭琛仰著頭,將逆流而出的鮮血,再一口口咽進腹中,每嚥一口,苦澀腥甜,便如嚥下這淒然悲慼的人生。

  我一生近在你身側,然而永遠在追逐你的背影,你於我,從來只是樓閣裡的劍光,板橋上的霜,梅樹上最高的那一朵梅上的雪,我仰望欣羨,然後看著它們從我生命裡一絲一縷的淡去。

  那些寫在宣紙上的密密麻麻的心思,從無出口之機,最終在夜深人靜裡化為火盆裡的紙蝴蝶,翩翩飛去。

  宛如一場人生中註定無人觀看的舞蹈,在淒清的聽見回聲的寥落掌聲中落幕。

  這些年……這些年……也努力想著放開你,放開我自已,努力想著從另外的路裡,走出我自已的新鮮的喜歡來,然而不知什麼時候,那罪孽的藤蔓早已纏緊了我,越掙扎越不得脫。

  蘊華選了那些好的男子,趁夜裡一次次送來……他們都很好,很可愛,有近在咫尺的溫度和香氣,可是……我等待的,永遠都只是你,而我等不到的,也永遠只有你。

  長樂火起之夜,我看著你那般茫然的走進去,心裡有隱隱的歡喜……那年楓葉之下那雙清冷冷看過來的眼睛,從來都是我的噩夢,那樣的女子,太過通透,她會看透我的心思,會漸漸疏離你我,會用最巧妙的手段剝脫你對我的信重和關愛,會讓我連一個菲薄的,只想陪伴你看著你的願望,都無法長久的持續下去。

  我怎麼能忍受?我怎麼能放任?她和我,註定不能共存,我曾因此想了無數辦法,想要殺她。

  但是我不能……我怕你傷心。

  可是她不怕你傷心啊……那個狠心的女人,她居然用那樣的方式,了結了你我最後的兄弟情分,於不動聲色中暗斬一刀,徹底斬去了你對我的希冀和信任。

  我多麼想、多麼想、告訴她那日的真相,然後看著她被狠狠擊倒,如同她擊倒我一般。

  然而我還是不能。

  這一生,你是我的兄長,你是我的劫數,你是我牽著心臟的那一點血肉,一旦剝脫,我必不能存活。

  而我……註定以一場水月鏡花,為自己的人生做了最後的註解。

  ……

  血已不再流,至於那些不為人見的傷口,只有自己去慢慢感受。

  蕭琛緩緩低下頭來,凝視著油條兒,只是這麼一剎那間,他臉色又差了幾分。

  「你跟我來。」

  他慢慢移到案前,取了幾張御用玉版紙,蘸墨濡筆,提筆慢慢寫上諭。

  唇間露出一絲苦笑……當年,為你抄那沒完沒了的書兒,居然練會了你的字,便是你自已也辨認不出來,這麼多年從沒使用過,卻不曾想……在你去後……我卻要最後再寫一回。

  是冥冥中天意註定,要讓我用這樣的方式最後紀念你一次麼。也好……

  幾份上諭一字排開,蕭琛輕輕從懷中取出晤得微熱的白玉小章,精巧的蠟虎紐私章,上面刻著:錦堂主人。

  這是蕭玦的號,以當年他在准南王府所居住的院子「錦堂」為名,蕭玦是個不對這些閒事上心的人,這個號,還是他幫他取的。

  私心裡,只是為了紀念當年錦堂裡那翻驚搖落縱橫飛舞的劍光。

  這個私章,是他親自刻給蕭琛的,蕭琛曾經在發佈詔令時用過,上次蕭玦來看他,他向蕭玦索要,他居然也就還給他了。

  蕭琛苦哭……哥哥,你是太愛護我,還是太不在乎我?

  天意……還是天意,天意要我為你做這件事,別人都不成,天意要我隨你而去,多一刻也不必耽誤。

  微笑著,蕭琛將仿造得天衣無縫的上諭交給油條兒,輕輕道:「去吧。」

  油條兒驚異的瞪著上諭,他是認得陛下的字體的,不想王爺的字,居然和陛下一模一樣,這下調動善督營和京軍,絕無問題了。

  他喜滋滋的一磕頭,大聲道:「奴才代太子謝王爺慨然相助」

  蕭琛一揮手,想起那日安平宮她手中牽著的那個對他輕輕鞠躬的孩子,臉上露出了一絲慘澹的笑意。

  「我不是為他……」

  油條兒卻已經迫不及待的抱著上諭匆匆而去,行走帶起的風將門咣噹一聲帶上。

  蕭琛連頭也不回,只是恍惚的,慢慢收拾著桌上的紙筆。

  一低頭,「啪」,一聲,一滴鮮血墜落紙上。

  蕭琛出神的看著那點鮮血,突然提筆,就著那點豔紅,側鋒逆行勾老幹,濃墨中鋒勾道枝,一株雪地勁梅,漸現輪廓。

  「啪!啪!」鮮血越滴越多,在紙上遍灑開來,蕭琛微微一笑,就勢點染成滿枝紅梅,枝千道勁,繁花滿枝,宛似當年准南王府四少爺的院子裡那一株老梅,少年的蕭玦,常於其下舞劍,幼年的蕭琛,常躲在樓閣轉角偷看。

  那一樹蕩漾著梅花和劍光的雪啊……

  從此落在了誰的肩?

  ……

  宣紙潔淨,梅花嬌豔。

  一生裡,最後一幅梅圖,以血作成,卻已無人鑑賞,但也無須鑑賞。

  「啪!」

  墨筆落地,在水磨磚地減開黑色的星光萬點天地落幕,四海靜寂,月光在開滿曼珠沙華的彼岸遙遙相望,等待著牽引飛起的靈魂渡過這苦短人生的最後一段道路。

  長風悠悠,沈默聆聽那個一生尊榮也一生悲苦的男子,黑暗中淡若飛雪的呢喃。

  ……哥哥。

  ……我真恨……你是我哥哥。

  乾元六年三月初八夜,安平宮中,趙王蕭琛,西梁大帝唯一的幼弟,薨。

      乾元六年三月初九,一紙上諭,急調善督營和京軍大軍勤王,十萬大軍包圍大儀殿,並按上諭所示,悍然調動擂木戰車,將至高無上的金鑾殿宮門狠狼撞開。

  門開的那一霎,巨鼎翻倒,滿地屎尿,屎尿中百官臭不可聞。

  門開的那一霎,靜安王回眸輕笑,低低道:「這幾天下來,消息應當也到了焰城了,白淵,我『篡』了,至於她會不會回來,我可不管。」

  隨即踩上御座,一揚手扔掉自己戴了幾天玩的九龍冠,幾下撕掉披著當被子的黃金袍,斜睨著那些狼狽的官兒,大笑道:「一生裡最痛快的事,幹完了!」接著一把拖過太子的手,踏著滿地散落的冠上珠寶,飄然出殿。殿週邊得鐵桶似的大軍齊齊後退。

  包子卻輕輕按著他的掌心,低低道:「我送你走。」

  玉自熙愕然側首。

  「你關了我幾天,只是怕那壞蛋還在朝中埋伏有人對我不利,因此把所有人拘住,並守護好我而已,」包子抿嘴,用手指慢慢讀著那目光翻湧的男子的心,「你很為難……你不願意,你只是做個樣子而已……你放油條兒走……你等的就是這一刻……」

  玉自熙震驚的看著他,包子卻垂著眼睫,他小小的心裡,一直盤旋著那副美麗的畫面……那個翩然起舞的女子……遍地閃亮的冰雪……一盞飛落的紅燈……用一生的時間去尋找的人……

  他有句話一直沒有出口。

  王爺……你很可憐……

  三月的春風,和緩的吹過潔白的天階,階上紅衣的男子和黃衣的孩子,攜手齊齊仰首,看著雲天之外的某個方向。

  紅衣男子看向東方,那裡,千年不化的冰川下,有個人在等他做最後的告別。

  黃衣孩子則出神的望著南方的方向,那裡,娘是否正在向他的方向回首?

  他的手指,始終輕輕勾著玉自熙掌心。

  慢慢的,一字字在心裡重複著玉自熙心裡最深處的愴然呼喚。

  「一生裡顛倒翻覆,不惜兩次叛逆,終換不來,你回眸一顧。」



卷二:六國卷   第九十一章  情孽

  借你小命一用。

  焰城近海,輕舟之上,秦長歌低聲如呢喃,卻如驚雷響在司空痕耳側。

  司空痕霍然回首,秦長歌已經在他耳側低低說了幾句話。

  目光一閃,司空痕眨了眨眼,秦長歌微笑的看著他,對他的謹慎小心十分滿意。

  然後轉頭,向著白淵,冷笑著舉起裝上霹靂子的弓弩。

  水鏡塵劃船加快,白淵一返身,進了船艙,大約是想好好護在女王身邊。

  司空痕突然向秦長歌撲了過去,一把推開她手中弓弩,霹靂子錚的一聲彈射上天,劃出一道筆直的黑線落入水中,再次炸翻了一堆魚。

  秦長歌大怒,拂袖揮開司空痕再次舉弩,司空痕一跤栽倒甲板上,骨碌碌滾出好遠,卻立即悍不畏死的再次爬起,跟踉蹌蹌的撲向秦長歌手臂。

  秦長歌一腳將他踢開,重重撞在船舷上,司空痕一仰首,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軟癱在地,被晃蕩的船身一搖,滾到了秦長歌腳下。

  「錚!」

  琴音突起。

  從前方船艙內傳出。

  輕盈綿邈的琴音,低徊宛轉,柔而不弱,在波浪迭起四散殷紅的水面飄散開來,再緩緩傳入靜默聆聽的人耳中。

  那些牽念…不捨……信任……悲傷……無奈……告別……一絲縷一絲縷都化在了空谷幽蘭似的高遠琴音裡,恍惚間足踏空山,滿山桂子正落,而明月下一朵香蘭,正靜謐著收斂蕊心。

  一陣靜默,隨即,一曲簫音突然生自海上,扶搖而起,直上九霄,在蒼穹星光之間游戈,簫聲中亦滿滿不捨悲傷,卻比琴音多了幾分鬱憤悲涼。

  海風突然靜了靜,層雲突然低了低,鷗鳥無聲自水面掠過,激起月華般粼粼的波光,波濤盡頭,綿延無際的水岸在即。

  這一刻萬靈沉寂,聆聽琴簫相合而心事盡訴。

  滾倒地下的司空痕霍然回首,顫聲道:「挽嵐在告別……她在向誰告別……啊不不是我……她不成了……不,不!」

  他全然忘記自己身在何地、打算做什麼,掙扎著便要爬起,秦長歌立即一腳將他踩住,傳音怒喝:「她馬上死不死我不知道,但是你敢亂來,我立刻就叫她死!」不待司空痕回答,冷笑一聲,秦長歌第三次舉起弩箭,平端向著白淵的船艙。

  司空痕大喝一聲,一把拽住秦長歌的靴子,用腦袋向她腿上一撞。

  秦長歌猝不及防被撞得身子一歪,隨即定住,手中弩箭一顫,霹靂手電筒射而出,角度微微歪斜,射向了白淵坐船的船首。

  水鏡塵突然飄身而起,掌中「氣槳」忽然化成一道柔軟的白布,和先前秦長歌一般,四面不靠的包裹住了霹靂子,然後反擲回來。

  秦長歌突然掄起司空痕的身子,半空裡迎上霹靂子!

  「轟!」

  兩船之間,半空裡炸開人體,一剎間爆開豔紅淋漓的血色之花,黑煙滾滾裡,碎肉和白骨如千萬瓣綻開的花絲般四散激飛,掠出深紅的軌跡,隨即紛紛墜落深藍海水,漫天裡下了場血肉雨。

  琴音突裂,戛然而止。

  極度巨響後一陣極度寂靜。

  「啊!」

  前方船上突然傳來一聲大喝,竟是白淵的聲氣,聲音裡不僅有痛苦,還充滿悲傷憤怒,只聽那聲音,便覺巨大的疼痛撲面而來。

  一直在親自掌舵的水鏡塵霍然而起,回身匆忙一瞥間面色大變,然而竟不再過去,而是橫劍一甩飄身而起,直直向前方水面掠去。

  他掌中白光一閃,劃氣成舟,在腳下鋪延成了薄薄的一片,分水破浪,直向不遠處水岸邊一艘船奔去。

  秦長歌厲叱:「給我攔!」

  嘩啦水聲連響,水岸之邊,秦長歌早先埋伏待用的精通水性的凰盟護衛分浪而出,黑色水靠的身體遊魚般在水中一轉,已經齊齊包圍了水鏡塵。

  而秦長歌那邊早已在爆炸的那一刻已經放下小舟,秦長歌飛燕般點過小舟,直撲已經停下來的白淵座船。

  將至而未至時,座船之上突然門簾一掀。

  出現的是捂著胸口搖搖晃晃的白淵,他指間鮮血奔流,將一身淡金衣袍盡染。

  他手中拖著一個女子,那女子垂著螓首,一頭青絲月光般傾瀉下來,她一直在咳嗽,拚命咳嗽,捂在嘴上的手指,又長又尖,閃著青紫斑斕的光隱約還有殷紅的顏色,仔細一看卻是打磨得極為尖利的彈琴的琺瑯甲套。

  白淵不看即將到達的死敵秦長歌,不看棄他而去的戰友水鏡塵,只是死死盯著那女子,一遍遍輕聲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那女子低低咳嗽,始終不曾抬頭,伏身的甲板之上,有淡淡的粉紅的血水洇開去。她指甲緊緊扣著甲板,慢慢道:「……你滅我國、殺我軍、現在、又害死了痕……我……報仇……」

  白淵踉蹌一步,如同再次被重擊,撞上船舷,束髮的發帶被勾住,白淵霍然一甩頭,淡金髮帶悠然飄開,滿頭黑髮飛揚而起,遮住了這一刻他痛極崩潰的眼神。

  「原來……你都知道,原來,你恨我。」

  「不……」女子低低喘氣,埋首血跡之間,似乎再也無法掙扎得起「……最近……才想明白。」

  幽黑狂亂,宛如烈火深淵的眼神突然一凝,白淵目光裡的火剎那聚攏了來,化為兩盞幽碧的燈,灼灼的盯著柳挽嵐,「那你……以前……有沒有愛過我?」

  他吃力的一字字道:「你……剛才以琴音訴心曲……我不會聽錯,不會聽錯……」

  他突然大聲狂笑起來,笑聲比那被海風吹得四散的長髮還要紛亂,在水面之上遙遙傳開去,震得明月黯淡,震得波浪驚起,震得更遠處的群山都在不斷顫抖,發出空洞悠遠的回聲。

  然而那笑聲,笑到最後,竟至完全沒有了聲息。

  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

  ……原本可以永永遠遠的守下去,卻因為他貪心的想要得到更多,最終全部失去,如同此刻胸膛中流出的鮮血,一旦奔逝,永不可追。

  ……這一生癲狂半世守護,都化作這離海支流萬千滔滔逝水,一生裡最後一次琴蕭相合,到頭來卻成了你暗含殺機的告別讖言。

  那朵珍重開在掌心多年的花,末了,卻在蕊心裡釀出了帶毒的汁,結出色彩斑斕氣味芳香引人採擷的果,等待他一往無回的嚥下。

  愛慾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終至燒手。

  假使百千劫,所作孽不亡,因緣會聚時,果報還自受……

  白淵笑至無聲,胸膛上的鮮血卻已漸漸凝結,其實柳挽嵐攻擊極準,正中前心,這個纖纖嬌弱的女子,之所以認的人身要害,還是他為了她的安全,手把手教她的。

  只是她畢竟臨近彌留,氣力不濟,殺手也未能徹底。

  然而那仍舊是永生難愈的重傷。

  伏倒血跡之上的女王,卻突然對白淵招手,她顫顫伸出的手指,在風中勾勒成一個無限嬌弱的姿勢,宛如月下最後一朵幽蘭花,即將萎謝。她低低道:「我……告訴你……」

  白淵疼痛的看著她,慢慢俯下身去。她一生的最後一句話,會是什麼?

  白淵滿心裡燒著帶血的火,一寸寸輾轉過那些無辜的血肉,所經之處遍野燎原,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狠毒的折磨,每一個動作都是拆骨裂膚的酷刑。

  然而他還是慢慢湊近那女子,那般淒涼的希冀……她的最後一句話,他想聽……再不聽,此生也將再無機會……

  柳挽嵐突然躍身而起。

  以一個垂死之人積蓄良久最後能拿出的全部力氣,死死抱住了白淵的身子,隨即往船下一躍!

  「夫死,我共亡!」

  剎那間白淵的手已經按在了她的後心。

  剎那間白淵的衣袖振了振,已經搭上了身側船身。

  然而他突然放開了手。

  海風流蕩,柳挽嵐抱著白淵,翻翻滾滾著落下去。

  那一刻快如閃電亦慢如緩行。

  白淵和柳挽嵐在下落。

  小舟上秦長歌突然抬首,立刻身化流光,掌中長劍白練飛捲,自下而上直直襲向半空中白淵前心。

  劍出,劍沒!

  長劍沒入抱著柳挽嵐的白淵前胸,穿出一個血雨紛飛的洞,秦長歌並不撤劍,連人帶劍直撞過去,巨大的充滿仇恨的撞擊力,將白淵身子穿在劍上帶得向後飛起,離開柳挽嵐下落的身子,咚的一聲撞到船身。

  嚓!

  劍抵白淵,飛越長空,再沒入船身一半,生生將白淵釘在船幫上。

  秦長歌懸於半空,掛在自已的劍柄之上。

  鮮血奔流,順著劍上溝槽,倒流進了秦長歌衣柚之中,瞬間將她素衣染紅,秦長歌卻只在笑,悲涼痛快的笑,她一仰頭長髮飛散,聲音在海面上遠遠傳開去,「你以為她會說,她愛過你?你以為她最後那曲,是在向你訴說離別?白淵,你這樣的人,怎麼配?」

  海風呼嘯,吹起被釘住的那人的黑髮,那遮面的帶著鮮血的髮,錦緞般緩緩展開在船舷上,四散飛舞,猶如一面迎風獵獵的旗幟。

  然而誰生命的大旗,即將永久降落,再無升起之日?

  遠處的晨曦隱現微白,剎那間明光渡海,耀亮那人最後的容顏。

  第一抹陽光自天奔下,射上以殉道者姿勢釘在船身還未死去的白淵,那天神般的眉目明滅在萬丈朝陽裡,依舊十萬里江山鬱鬱青青。

  他俯視秦長歌,最後淡淡展開一抹笑容。

  「秦長歌,你很開心麼?」

  他笑得睥睨而又恰憫。

  「其實,我們都是被自己信仰並追隨的人所毀滅。」

  他輕笑,綺麗染血的十萬里江山,瞬間被那男子流轉氤氳的華光籠罩。

  「……大家都一樣。」

  舟船開始緩緩下沉,水鏡塵臨去前那一劍,將船搗穿,水漸漸漫了進來,整座船即將沉入這異國海水之中。

  連同那些永生糾纏的愛恨,一世追隨的瘋狂,傾滅繁華的癡心,孤注一擲的毀滅。

  以及那些也許永遠沒有答案的疑問。

  她愛過他否?他得到她否?她是以怎樣的心情去與敵共死,他是以怎樣的心情在最後那剎放開了手。

  秦長歌立於舟上,看著白淵漸漸隨船沉沒,猶如神祇最終獻身於其信仰,隨自己守護過的城池共同傾覆。

  黑髮金衣,消失不見。

  碧水茫茫,司空痕撲到水中,他並沒有死,被掄起砸上霹靂子的,只是先前秦長歌抓獲的一個俘虜而已。

  他滾倒的那一刻已經被偷樑換柱,而白淵隔著船舷,是不可能看見秦長歌腳下的動作的。

  秦長歌要的,就是在女王面前,「殺」了她最愛的人。

  當女王以為王夫已死,失國失家再失愛的她終於爆發,掙扎著操琴而起,偽作向白淵訴情,引他舉簫相合,再以力不能支的一個裂音,使對她心心唸唸的白淵俯身相護,流光一瞬利鋒乍起,琺瑯指甲尖利如十柄匕首,深深紮入了自己一生倚為長城的重臣的胸膛。

  那一刻抓裂的,不僅是血肉,更是白淵多年深情的守護,是他們之間最後的情分緣繫。

  柳挽嵐,到得最後,必已心境森涼如死。

  他愛她,所以毀了她,這段時日的千里輾轉,縱使重病纏身,她卻並沒有失去思考之能,當那麼一個深冷的徹悟逼近來,她亦情何以堪?

  就這麼,一起結束了吧。

  她抱著白淵落船那一霎,司空痕已經撲了出去,然而他水性卻不甚好,在水裡撲騰來去幾欲淹死,秦長歌命人將他拎出來,並在四周尋覓女王的屍首,卻遍尋不著,這裡是通海之水,今日尤其風急浪高,流動翻騰,人落下去,再找到的可能性很小。

  最終凰盟護衛只在水下撈到了一件披風,那淺紫披風在深藍的海水中悠悠飄蕩,乍一看還以為是個人,然而也只是一件她的衣服而已。

  染過佳人香澤,遮過佳人玉肌,從此再也不能接觸佳人體膚的,遺物。

  司空痕抱著那濕淋淋的披風,留給了秦長歌一個蕭瑟絕望的背影。

  秦長歌注視茫茫水面,恍惚想起這位當年和自己並稱「絕巔雙姝」的名動天下的美人,竟然從未曾和自己照面,當她重生,她卻死去,臨死前船頭浮光掠影一霎驚變,她始終未曾看清她的容貌。

  一對絕世麗人,終無相見之緣。

  而離海海水流動不休,將他和她的屍體同時捲入,那些恩怨愛恨,同葬海底。

  也許,這正是她自已的選擇——為司空痕和東燕報仇,陪白淵永久留在這深海之淵。

  秦長歌仰首,海天之上,突然展開一幅畫卷,那是嶙峋山崖,明月西沉,淡金衣袍的男子立於崖巔,微笑對那少年打扮的女子道:

  「人生最得意處,莫過於享受這般墜落之美。」

  白淵。

  我們都是紅塵逆旅中掙扎的男女,墜落在命運森涼的棋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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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鏡塵發覺自己有很多機會脫開凰盟護衛之水陣,但是每次都在即將突破的一霎,身子一麻。

  明明前方不遠,就是可以靠岸的港。可是卻如隔天涯,難以企及。

  水底,似乎隱約有些奇怪的遊魚,不斷攢動著向他衝來,雖然不怕那東西,但是卻多少影響了他的突破。

  他自小生長於南閔山谷,雖懂水性,卻並不算十分精通,而這次圍捕,卻抽調了焰城本地的凰盟中人,這些在水邊長大的下屬,早早被精明的祁繁選練了水中陣法,在水中如同陸地,分波逐浪,靈活如魚,所以明明武功和水鏡塵相差甚遠,居然也利用地勢和陣法,困住了他好一陣子,給秦長歌爭取了時間。

  秦長歌給他們的任務就是,不用想著傷他,拖上一刻就好。

  水鏡塵涉水而戰,掌中氣劍光芒吞吐,每次將要捅穿某個敵人,對方便遊魚般的躲開去,利用水的流動性,身法比在平地上快速許多。

  心底隱隱生了焦躁,水鏡塵微微回首看著那沉沒的船——白淵已經死了吧?

  這個人……居然也會死。

  他早早就認識了他,明明比自己小的白淵,卻深沉聰慧得令人驚嘆,最先和他提起水家積弊已深,不破不立的便是他,也是他,在他滿心籌畫另建猗蘭,卻苦於財力不足的時候,慨然相助,猗蘭之建,早就開始籌備,所耗財力著實驚人,若非有一國國師傾力相助,以他那點時間,還有那許多牽絆與不便,是斷斷建不成的。

  當然,他知道白淵這個人,斷然不會做沒有回報的事,聰明人的交往是很簡單的,他問他,你要我做什麼?

  白淵當時對他一笑,輕描淡寫,「殺個人。」

  當他知道殺的是誰的時候,他頗為驚異,當他真正去殺人的時候,他更加驚異,千里之外的白淵,是怎麼能掌控狂傲不囂的玉自熙?怎麼令深情出名的蕭玦去挖自己皇后的眼,怎麼利用各方勢力,布就森嚴無繼之網,將那個縱橫天下號稱第一的女子,牢牢罩在其中的?

  更奇妙的是,那還是一場沒有後患的暗殺,居然能令西梁皇帝不去為皇后報仇。

  非對秦長歌、對西梁局勢、對西梁高層相互之間利益關係瞭解掌控到非常透徹的程度,是不能布出這樣的局來的。

  白淵是怎麼知道那些深藏在城府深沉的貴人心中的隱秘的?

  當一個人掌控人心,計算到這般精準的地步,那樣的人還是人?

  他因此心生寒悚,不敢背離白淵,畢竟他的事業,確實也得他之助,白淵這人,對敵人狠,對朋友卻一向不錯的。

  南閔之滅,新猗蘭因為他及時抽身得以保全,白淵找到他,要他為他做最後一件事。

  他不是不猶豫的,如今局勢已經不同了,西梁氣焰正烈,秦長歌居然複生,那個女人陰毒無倫,難保不會再對他費盡苦心新建的猗蘭下手。

  然而白淵只是淡淡一笑,問他,「水老先生遺體可安置妥當?」

  他當時便在心裡倒抽一口冷氣——采苢劍法是水家禁忌劍法,原本早就毀去,卻在水家先祖密室的棺木下還有一份石刻,那裡是水家子弟的禁地,據說但進石棺密室者必死,父親卻在生前潛了進去,拓印了一份秘笈出來。

  隨即父親便果然開始生病,他趕回去的時候,父親只來得及將劍法傳給他,臨死前父親說密室裡有屍蟲,自己想必已經染上,他當時靈機一動,想著那東西著人即死,當真是最好的武器,於是便想將父親屍體帶著,當時綺蘭將毀,他要走水道離開,為了保存屍體,他把父親挖空了內臟,用油布嚴嚴包裹,到了新猗蘭後,他一直在想辦法引出那深藏在屍體皮膚裡的屍蟲,卻也一直沒有成功,這是他最大的秘密,白淵卻又是怎麼知道的?

  隱約間突然想起,水家先祖密室棺木下有采苢劍法石刻這件事,水家子弟以前無人知曉,父親是怎麼知道的?

  他還知道些什麼?

  這般一想,寒意便流了全身,他看著白淵,就像看見一條盤踞陰暗之中,代表惑昧的神獸魍狐。

  於是有詭鎮之戰,於是有焰城接應。

  ……

  前方黑影交錯,陣法將轉而未轉,一到間出現了極小的缺口。

  對尋常武林高手來說那縫隙根本無法攻破,看在水鏡塵這種天下有數的高手眼裡,卻等於一個巨大的出口。

  水鏡塵指間劍氣一轉,凝雙戟之形,掠波而來,激飛水浪,分拍那正在交錯的身形。

  一人的身子歪了歪,瞬間滑了過去,只是這一歪便夠了,水鏡塵御劍而起,身形一側,已經流雲般的越過那人身側,順手反手一劍,捅入那人後心。

  血光飛減,那人吭也不吭仰身栽倒,身下一片碧藍的海水頓時鮮紅,那群一直跟隨水鏡塵腳下的怪魚立刻瘋狂的撲過來,擠擠挨挨如蛇般絞在一起,拚命撕咬著那人的屍體,卻因為滑膩的水靠而無法下口。

  那人鮮血落了幾滴在擦身而過的水鏡塵身上,水鏡塵頭也不回的前滑,陣法已破,前方就是沙灘只要上岸,不再受水中無法發揮的影響,他便可以脫身而去,從此再不受任何挾制。

  前方就是淺水,潔白的沙灘一線鋪開,水鏡塵的微笑也潔白純淨,聖潔如蓮。

  腳下突然一麻。

  如同有人輕輕抽了一下腿筋,腿下一軟,水鏡塵大驚——身邊明明沒有任何人!

  一俯首,卻看見一條狀如黑蛇,卻比蛇身粗了些的長形怪魚,從他足下竄出,滑膩的身子一彈一跳間便到了他膝蓋,粗長的尾巴一甩,突然就甩上了他的衣袖,隨即便試圄往他袖囊裡鑽。

  水鏡塵立即振袖,將那魚遠遠甩了出去,甩的時候覺得手臂又是一麻,細看卻沒有傷口,他皺眉看著衣袖,突然想起先前出來時,持原先放在玉盒裡的采苢劍譜匆匆裝進袖囊,剛才又沾上鮮血,隱隱想起父親曾對自已說過,屍蟲不是隨時都會染上人身的,但是遇上鮮血,卻是大毒,中者渾然不自知,而體氣異常,但那異常也不是人能聞得見的,卻對海中異獸別有吸引——難道,難道……自已一直在找卻沒找到的屍蟲,並不在父親的屍體內,卻在那劍譜上?

  這一想渾身徹骨冰涼,身子不由一僵,而身後,已有輕笑傳來。

  熟悉的,清脆的,卻又帶著說不出的譏誚和寒意的笑聲。

  水鏡塵心裡一沉

  這該死的怪魚——終究害自己遲了一步。

  眼前突然一陣明光飛越,逼射過來,水鏡塵仰首,看見天際朝陽漸起,將晨霧漸漸燒化,化為一片燦爛的金光,金光盡處,層雲盡染,起了一片妖豔灼烈卻又層次分明的紅,水面上掠過一道錦帶般的玫紅色耀目光波,從萬頃煙波盡頭一直延伸到腳下。

  又是明媚的一日啊……如此燦爛卻又如此黯淡。

  心裡,忽然起了丈夫生不逢時的蒼涼,一生裡壯心不改,卻總在為人所制;水家聖人光芒萬丈,卻不敵白國師反手風雲,重建猗蘭歷盡艱辛,到頭來卻很可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而此刻,滄海之上,姓水卻水性不佳的自己眼見海岸在即,卻被那人那魚絆住無法再進一步。

  身後傳來氣流的湧動聲,無聲無息的接近,隨即四周敵人齊齊抬手,各自吞了一個藥丸。

  水鏡塵長嘯一聲撥身而起,然而身下那一片海水剎那間便成了深紫之色,凝而不散,並且隨著他腳下光劍移動而移動,始終盤旋在他身週一丈方圓。

  不用看也知道這東西不能沾的。

  身後語聲傳來,悠悠帶笑,「這東西,平地上沒用處,專用於水中,只要有水,三日之內都不會消散,三公子,今日你註定要在水面之上,蹈舞至死了。」

  立於輕舟上的秦長歌陶醉的張開雙臂,做了一個欣賞的姿勢,「地面上我不是你對手,用什麼花招都未必困得住神通非凡的水三公子,但是現在,我累也累死你。」

  她一招手,更多凰盟護衛跳下水去,陣法布了三層,水鏡塵冷笑,忽然衣袖一拂。

  衣袖間似有若無一層淡淡粉色煙霧瞬間消逝,清豔宛如桃花瘴。

  秦長歌遠遠坐在船頭,閒閒揮著衣袖笑道:「水公子,今天風向不對啊,而且,你看,你的玩毒花招雖多,但是毒只能飄在風中或水面,而我的人,穿得是很拉風的。」

  所有的下水的凰盟護衛,都穿著塗了油的鯊魚皮水靠,戴著秦長歌一到焰城就命人趕製的仿造的簡易潛水鏡,他們水性極好,深潛水下,水鏡塵布在空氣和水面中的毒,對他們是沒有用的。

  水鏡塵當然也可以潛入水下,避開那團陰魂不散的紫色,然而水下作戰,采苢劍法法施展不開,他的功力也會大打折扣,再說他又能潛水多久?重重圍困的敵人,可以輪流換氣,自已卻不可以。

  最關鍵的是……剛才那被魚猛衝著要鑽入的左臂,突然起了一陣僵麻之感,隨即一陣森涼的氣息自指尖向下,緩緩逼向肺腑。

  身前,剛才突破的缺口,因那怪魚一霎的阻攔,再次合攏,較之前更加三層。

  大陣之外,輕舟之上,那個前世死於他手的女子,迎風負手而立,看過來的神情,不死不休。

  水鏡塵目光越過她,遙遙抬首,看著水面之南,那裡,新猗蘭默然佇立,水家子弟卻已人丁凋零,而自已,只怕也將永無回歸之日。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萬事雲煙忽過,英傑終遭末路。這可怖的命運,是從什麼時辰開始,譏嘲了自己父子的貪慾,布下了那般險惡的局。自己那般茫然墮入卻不自知,這些年的努力和雄心,到頭來卻是為自己掘了墓地,那些棄情絕義的掙扎,最終卻將自己推入死亡的眠床。

  耳邊風聲烈烈,宛如父親的嘆息,水鏡塵一劍撥開前方刺來的分水刺,劍光一漲,那人胸腹破裂落入水中……突然想起父親大開的胸腹,那夜燭火之下自己輕輕捧出他的內臟……水家老家主,死得屍首不全。

  一轉身,踢開身後一柄短劍,短劍盪開去,和另一柄分水刺撞在一起,聲響清脆,宛如小妹的笑聲……小妹,那日她哭泣著跪倒在地,死死牽著他的衣袂,而他輕輕伸指,一劃。

  袍角斷裂。

  「此刻你若背向而行,你將永遠不再是水家人。」

  小妹哭著伏倒在地,他最後看她一眼,抽身而去。

  那一眼是最後一眼,他心中當時已清楚的明白,卻依舊將她攥緊的袍角劃開,給了她一個悠悠落地的結局。

  ……人生在世如身處兼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一路上的荊棘,紮刺於人身隱伏不發,直到此刻方才洶湧而來。

  水鏡塵微笑著,依稀還是當年暗香浮動驚為天人的聖潔笑意,雲蒸霞蔚的朝陽之下身姿如梨花飄舞,於那團深紫之上翻騰起落,身側白光如練劍氣點點,在碧海之上綻開繁複綺麗的花。

  點、戳、劈、砍、拍、刺、迎著那些永遠死不完的黑衣護衛和那個神出鬼沒時不時驚電而來的女子,忍受著左臂上一線緩緩上升的麻木,左臂不能用換右臂,右臂不能用換雙腿……無窮無盡,無止無休。

  ……既然不過幻夢一場,說不得,便拼了也罷了。

  乾元六年三月十二,東燕國師白淵於離海支流之上為情所陷,中劍沉海。

  乾元六年三月十三,水氏家族掌門人,號稱聖人第一的水鏡塵,於離海支流。岸處被秦長歌旋水大陣圍攻,更兼身中劇毒,卻力戰不倒,一日夜間連殺凰盟護衛近百,傷秦長歌,最終真氣耗盡跌落碧水,力竭而亡。

  白淵葬於海淵,水三死於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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