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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天下歸元 -【扶搖皇后】《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12:50 AM     標題: 天下歸元 -【扶搖皇后】《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7-30 01:09 AM 編輯

【書名】:扶搖皇后

【作者】:天下歸元/素弦/曉夜輕寒

【內容簡介】:

  豐滿版文案

      考古界「紅髮魔女」挖墓挖得動靜太大,墓室坍塌光榮做了烈士。

      十七年後,穿越到五洲大陸、在底層掙扎的混混孟扶搖,一刀劈開即將另娶他人的心上人五指。

      「相信我,她會是個十全十美的夫人,你帶著她,就像貴婦牽著貴賓犬,到哪都身價百倍,相得益彰。」

      不忠所愛,棄如狗屎。

      從此後海闊天空,跋涉萬里,奪七國令,爭天下先,為了心底回歸的信念,與七國權謀皇室悍然碰撞,同天下英才逸士際會風雲。

      而這一路相逢的愛情,是蒼山之巔溫暖的篝火、是刀光劍影清冷的回眸、是秋日金風飛掠的衣袖,還是冷月深林如箭的長奔?

      當愛情與抉擇狹路相逢,誰勝?

      她說,我能獻給你,不過這一身熱血,你若不要,我只好放你的血。

      她說,我一生的所有努力,都在與真愛背道而馳,天意弄人是麼?那我就只好弄天吧。

      裂帛三尺,濺血一丈,擴疆千里,橫屍萬計。

      鸞鳳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骨感惡搞版文案

      一個長期處在蹂躪美男與被美男蹂躪臨界狀態、向著「沒有最彪悍只有更彪悍」境界不斷進軍的女子的傳奇人生。

  自述抒情版文案

      孟扶搖:代價這東西,在漠視愛情的人面前,泰山般重;在珍視愛情的人面前,什麼都不是。

      長孫無極:我要她像這朵生於我血肉體膚之中的蓮花一般,永遠伴隨我身側,無論四海之遠,五洲之闊,無論刀鋒之利,血火之烈,直到跨越生死和時間,照見我和她同時湮滅成灰的末日之終。皇天后土,永不離棄。

      戰北野:看著我的劍,那劍柄上雕著天煞皇族蒼龍在野的圖騰,我握劍時,中指指腹按著的是蒼龍的血晶石雙眼,那是無上尊貴的劍神之目,整個天煞皇族,只有我能按在那個位置,現在我將劍交給你,我允許你,觸碰天煞皇族最為神聖的劍神之目,以及……我的一切。

      燕驚塵:你說過,有些錯誤,就像快刀劃過的傷口,一開始什麼都發現不了,時間久了,便要疼痛流血。那麼,讓我去痛,勝於被你擦肩而過,漠然相忘。

      雲痕:拉住我,噩運在左,我帶你向右。

      宗越:過最複雜的人生,做最簡單的人,扶搖,我只想最簡單的愛你,哪怕你給我,最簡單的拒絕。

      長孫無極:和你在一起,需要下地獄麼?那麼,我去。         
                                                        
  ***

  部分簡介及背景介紹

  《扶搖》背景地理簡單介紹:

  天下五洲大陸,分青、夷、衡、明、狄五大洲,五洲劃為天煞、無極、扶風、穹蒼、太淵、璿璣、軒轅七大國,太淵位於大陸版圖東南夷洲,與軒轅國相鄰,天煞位居明洲,在大陸版圖之西,與西域摩羅族接壤,兩國間相隔葛雅沙漠,常年有戰爭;無極在大陸中心衡洲、扶風位居青州,有內海鄂海,璿璣位於天煞和扶風之間,穹蒼位於大陸最北端,扶搖一開始出現的玄元劍派,是太淵國三大劍派之一。

  天煞國皇族戰氏,皇帝戰南成,其弟烈王戰北野,恆王戰北恆。

  無極國皇族長孫氏,皇帝長孫迥,太子長孫無極。

  扶風國無皇族,分三大部族,發羌、燒當、塔爾,族中巫女地位極高。

  穹蒼國為神權國家,全國最高政治權力中心是長青神殿,神殿中人智慧神授,天命相傳,地位至高無上。

  太淵國皇族齊氏,皇太子齊遠競,皇三子齊尋意。

  璿璣國皇族鳳氏,是唯一一個皇子皇女皆可繼位的國家。

  軒轅國皇族軒轅氏,皇帝軒轅旻,攝政王軒轅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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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1:14 AM

楔子
  
      「三十三天宮,離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我不相思。」

  「哦?那你的那個印記,卻又是為誰而刻?」

  「為生命裡不可錯過之人。」

  「那不就是相思?」

  「不,人生苦短而相思漫長,紅塵不盡生死一剎,天知道等待我的將是邂逅或是錯過?怎能立於原地,任光陰被日日消磨?」

  「那你將如何?」

  「紅塵有她,我去紅塵。」

  「紅塵將亂。」

  「紅塵亂,我擋;地獄開,我去;四海怒,我渡;蒼生阻,我覆。」

  「何苦?」

  「但為她故,不懼十丈軟紅,顛倒磨折之苦。」



風起太淵   序章  墓室吹燈

  「頭,這墓穴裡怎麼陰森森的?有點邪氣啊這,今天出門看了黃曆沒?」黑黝黝耳室裡,挪動著幾個灰頭土臉的影子,其中一個擦擦汗,半直起腰衝著裡面的主墓室喊。

  「看了,」孟扶搖嘴裡叼著個微型手電筒,半跪於地,頭也不抬刷著墓穴裡那具巨大的青色石棺上的浮灰,難得說話還口齒清楚,「今日黃道吉日,宜入殮、除服、移柩——你看,移柩就是搬棺材,真巧,都和死有關。」

  「靠,你能不能說點吉利的?」先前喊話的胖子翻翻白眼,一抬頭看見壁頂形貌詭異的牛頭人身壁畫,在燈光映照下筆觸鮮活,仿似隨時能走下來,不由有點心驚的縮了縮。

  孟扶搖根本懶得理他,專心幹自己的活兒,浮灰漸漸刷盡,現出三頭雙身獨角的異獸圖騰,背生雙翼,凶睛怒目,看在孟扶搖眼裡,別有古文明聖物獰厲之美。

  眉開眼笑的撫摸圖騰,孟扶搖手一伸,「尺子!」

  有人趕緊遞過軟尺。

  「胖子,來,和皇帝棺槨來張親切合影,」孟扶搖一把扯過胖子,「你那邊,我這邊,報數。」

  「別啊老大,你為啥總抓著我不放?」胖子小袁死命掙扎。

  「因為你是菜鳥,」孟扶搖對他露齒一笑,「菜鳥就是用來給老鳥蹂躪的,別磨蹭,快點,趕著把這個墓給搞定,今年我評教授職稱的論文就有料了。」

  「瘋子,工作狂,才22歲就快評上副教授,你這種人的存在,簡直是考古界精英們的恥辱……」胖子咕噥著,就著手電筒讀數,「完整,長2.18米,寬0.94,高0.66。」

  「OK!」孟扶搖一拍棺前石獸,震得四面浮灰一陣飛起,她滿意的看著棺材,想著評上職稱之後工資會水漲船高,醫院裡老娘的透析費用支撐起來就不那麼艱難,不由心情大好。

  想著老娘的病,孟扶搖有點開小差,就沒注意到她剛才那一拍,棺底發出沉悶的迴響,穿透連接著幽長墓道的墓室,再在遠處的墓門處反彈回來,餘音震震,悠長陰森,像是遠古巨人從地下蹣跚走來的腳步聲。

  明明是密閉的地下,卻不知道哪裡吹來一陣冷風,吹得人人都打了個抖,墓室內光線微弱,映得每個人臉上一片慘青之色,望去如同鬼魅。

  這支考古隊來自江蘇考古研究所,到這西南邊陲之地發掘這座據說比曹操墓還要早上近百年的無名大墓,從發掘第一天開始,隊裡事兒就沒斷過,先是吃錯了山間野菜,人人拉肚子拉得前僕後繼,免費為雲貴高原的貧瘠土地提供了來自富庶城市的寶貴肥料若干,再是隊員小李早上鑽出帳篷莫名其妙被一條守在門口的毒蛇給咬了,更糟的是,今早打開墓門時,根本就沒打算下去、只是趕過來送工具的隊醫小王,生生被一塊突然掉落的梁石給砸破頭,捂著腦袋光榮倒下了。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按照盜墓賊的邏輯,有點詭異,不宜再探;按照考古隊的規矩——其實也差不多,不過一個私營,一個公辦,幹的都是挖祖宗墳的活計,禁忌自然也一樣。

  隊員們齊聲要求封存墓穴打道回府,將接下來的事交給神聖的國家機器去搞掂。

  可惜,此次帶隊的是所裡號稱「紅髮魔女」的孟扶搖孟大小姐,這位大小姐什麼都好,堪稱新時代紅旗下長大的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標兵人物,唯一缺點就是:腦筋有點不正常。

  當然,這個不正常,僅限於她挖墳掘墓時的無限熱情和瘋魔狀態,以及,遇見非一般事態時完全不同常人的另類選擇。

  總而言之,孟大小姐是絕對不會因為什麼拉肚子啊蛇咬啊石頭砸啊之類的純概率事件便放棄她所熱愛的扒墳事業的,對於一個曾經抱著自己挖出來的第一具古代濕屍歡喜的睡上一天的非人類來說,這點事實在不配叫事。

  「鐵撬、鎚子、洋鎬!」紅髮一甩,黝黯的空間裡頓時刷出一道亮麗的色彩,孟扶搖摩拳擦掌,目光亮得像蒼穹之上不滅的星火。

  工具卻沒有第一時間遞過來,孟扶搖皺眉回頭,看見隊員個個神情虛弱,畏縮不前。

  「靠,怕?別告訴我代表著神聖和正氣的國家正規考古隊也迷信鬼神,你、你、你、」她一指指的點過來,「黨員啊,精英啊,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薰陶長大的三好學生啊,拉幾次稀就拉跑了你們滿腦子的科學理論了?」

  蹬蹬蹬的大步過去,在背包裡嘩啦啦一陣亂找,翻出幾根蠟燭,孟扶搖翻著白眼,不耐煩的在墓室四角各點上一根,幽幽燭光在四角搖曳,看起來竟帶點綠色。

  「老大……你這是幹什麼……」

  「鬼吹燈看過沒?」孟扶搖啪的打了個響指,笑吟吟道,「既然你們認為有鬼,我就從善如流,喏,蠟燭如果熄了,咱們就撤,如何?」

  「真的?」胖子賊眼兮兮的瞅著那蠟燭……等下直接吹熄了先……

  還沒來得及靠近,魔女已經開始分派任務,一群人被支使得團團圍著棺槨轉,哪裡還顧得上四角的蠟燭。

  以至於突然貼地起了陣旋風,西南角的蠟燭顫了幾顫突然熄滅,也沒有人能及時發覺。

  棺蓋很重,千年來石縫內的分子不斷活動,部分連接處已經彌合,幾人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強推開一線,孟扶搖高高站在一塊墓石上,雙手撐膝,大聲喊號子,「一、二、三!」

  一陣轟隆聲響過,砰然一陣大響,棺蓋被推開,露出裡面的內棺。

  「兄弟們,幹得好!」孟扶搖大力鼓掌,一腳跨上石棺邊沿,一邊用手電筒照內棺,一邊得意洋洋唱自編的小調。

  「再過兩千年,我們再相會,送到博物館,裝進玻璃櫃,你一櫃,我一櫃,別分誰和誰,不怕盜墓賊圍著我們追……」

  一眾幹活的苦力翻著白眼,只恨自己抽不出雙手來捂耳阻擋某人五音不全的魔音穿耳。

  胖子蹲在外棺棺蓋上,隱約看見棺蓋背面好像有銘文,趕緊用刷子刷了。

  銘文用硃砂填了,千年過後依然鮮明,硃砂裡不知道摻了什麼東西,散發出一種甜腥的味道,聞著令人不安。

  「上天蒼蒼,地下茫茫,死人歸陰,生人居陽,生人有裡,死人有鄉,至此且住,不得……相妨。」

  手電筒光晃來晃去,鬼火似的亂竄,胖子的臉色變了。

  孟扶搖埋頭對付內棺,漫不經心的道,「哦,是漢代風格的鎮墓文,最後一句有點不一樣啊,說什麼來著?」

  胖子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眼角突然看見那一支熄滅的蠟燭,嗷的一聲跳了起來。

  「風緊,扯呼!」

  「你爺爺的,當咱是山大王啊!」孟扶搖笑駡一句,正要站起。

  「轟!」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整個墓室都開始搖晃,七八個人齊齊站不住腳葫蘆似的滾成一堆,隨即又是一聲裂響,如同巨人帶著裂天拔地之力的重重跺腳,跺裂大地,墓室的地面突然開始傾斜,棺槨轟隆隆的倒滑,狠狠撞上牆壁,西南角的磚石被簌簌震落,在地上砸出一個個拳頭大小的坑,幾個人抱著頭滿地亂滾的躲避,胖子肉多不靈活,滾得不夠精巧,被砸得嗷嗷亂叫,外面的響聲,卻一陣比一陣的緊起來。

  孟扶搖在一片鬼哭狼嚎裡勉力抬起頭來,先一把抓過滑到身邊的背包頂著頭,大叫,「大概山崩了!最近暴雨多!出去!立刻!」

  靠近墓道的人翻滾著探頭一看,叫聲裡立刻帶了哭腔,「墓道被泥石堵啦!」

  「哭個屁啊!哭就哭通了?」孟扶搖在滿地碎石裡打了個滾,抬頭看看穹頂,大叫,「先前這裡有個盜洞,從這裡出去!」

  「那個洞沒挖完,還堵著半截屍體!」

  孟扶搖將背包繫在脖子上,一躍而起,還沒站直,一陣巨震又把她給整趴下了,孟扶搖乾脆也不起來,齜牙咧嘴的一把抓住一柄鐵鎬,骨碌碌的滾到先前那個盜洞,豎起鐵鎬拚命搗。

  刷拉拉先是掉下一條腿,血肉模糊的落到孟扶搖身邊,孟扶搖瞅都沒瞅一眼。

  然後是身子,砸下來的時候孟扶搖讓了讓,那一截東西哧溜溜帶著一道血線滑向了傾斜下一半的墓室西南角。

  身子剛讓出來,緊接著一乾癟的腦袋砸了下來,正砸在孟扶搖肚子上,孟扶搖一把揮開,「去!別打擾我幹活!」

  蓬的一大捧黃灰色砂礓土漏下來,眼前出現一點天光,孟扶搖被灑了個灰頭土臉,卻咧著嘴得意的笑。

  「沒死的都給我過來!有路了!」

  隊員們連滾帶爬的過來,孟扶搖揪住一個衣領就要往洞裡塞,那人忙按住她的手。

  「你先!」

  「走!」

  「你是女人!」

  「我是隊長!」

  轟隆聲還在繼續,地面傾斜幾成直角,墓室裡只有他們現在立足的這一塊還是平地,但也即將不保,何況還有神出鬼沒快如利箭的飛石。

  那丫挺在洞口不肯上,死活要讓孟扶搖先,這個時候玩義氣那叫一個不義氣,孟扶搖眼睛快和頭髮一個顏色了,牙齒咬得格格響,掄圓了就是一巴掌,打得那懂得謙讓女士的紳士眼冒金星神情呆滯。

  就這麼一呆滯的功夫,孟扶搖一把把那傢伙塞了進去,順腳還踢了他一屁股。

  「再唧唧歪歪,煽死你!」

  這一煽著實很有效果,後面幾個極其順溜的爬了出去,孟扶搖一伸手去抓最後一個胖子,卻抓了個空。

  一轉身,看見胖子已經快滾到塌陷的那半邊,正拚命扒著地面上一切飛速倒退著的物事,試圖穩住自己的下落之勢,他身後,大片大片的亂石,正齜著嶙峋的利牙捲了來。

  胖子嗷嗷叫著,已經無法正確表達任何一句標準漢語言文字。

  孟扶搖回頭看看,一腳勾住石壁上一處突出的銅地燈,倒身在地,伸長手臂,在胖子掉下地洞的那刻終於夠住了他肥厚的手臂。

  胖子眼淚漣漣的哭喊,「姐姐啊啊我就說不要開棺的啊啊……」

  「去死!」

  孟扶搖一把揪住這傢伙厚嗒嗒的頸皮,送他「去死」了。

  爬到一半,胖子屁股太大,卡在盜洞上不去,孟扶搖轉頭去找鐵鎬,喃喃道,「戳!」

  「別戳我菊花!」胖子嚎叫一聲,一運氣,立刻上去了。

  孟扶搖哈哈一笑,正要爬上,眼睛忽然一亮。

  她看見前方不遠處,不知道是哪裡震裂了,現出一座青玉小鼎,正搖搖晃晃似要落下。

  孟扶搖立即眼疾手快的一把撈過,哈哈大笑,「好!好東西!」

  這可是實打實的漢代文物,現今出土的文物,唐以前的都很少了,這次來幾乎血本無歸,有了這東西,對發掘墓主人生平身份和研究當時歷史風俗都有幫助,也算是個交代。

  頭頂上胖子的臉在晃動,大喊大叫,「上來,上來!」

  青玉鼎鑲了金,有點重,孟扶搖費力的托起,沒注意到鼎離地後,地面隱約紅光一閃。

  腳下立足之地還在不斷塌陷,只餘臉盆大小,滿臉是汗的胖子從洞頂探進腦袋,看見的卻是青玉鼎,急得大罵,「不要這個,要你!」

  「我呸!輪到你要我!」孟扶搖笑駡,將鼎舉上去,「拿著!不虧!」

  胖子無奈,只得伸手接鼎,喃喃罵,「這個只記得研究的死女人……」

  鼎太重,他雙手去接,孟扶搖舒了口氣,正要向上爬。

  「轟!」

  一道刺目紅光血錦般亮起,瞬間包圍孟扶搖全身,腳下一空,亂石飛砸,最後那點立足地徹底塌陷。

  「啊!」

  剛騰出手去接孟扶搖手臂的胖子撈了個空。

  「老大!」

  胖子連聲音都扯破了。

  一陣奇異的怪聲響起,似琴似簫似鳳鳴似龍吟,響聲裡隱約聽見孟扶搖的聲音,掙扎著說了一句。

  「兄弟!別忘了打報告追認我為烈士……」



風起太淵   第一章  十七年後

  「第三個。」

  孟扶搖腳踩身下人的胸膛,支肘於膝,微微傾身,就著密林中碧綠枝葉間透出的陽光,饒有興致的端詳著掌中的物件。

  那是一方黑色六稜形的符狀物體,花紋古樸,質地非金非玉,右下方那個稜角,比其餘幾個稜角略微大些,打磨得尤其尖利,似一枚烏青的獠牙,森森閃耀在日光裡。

  孟扶搖的手指,輕輕撫過那突出的稜角,露出一絲意味難明的笑意,將黑符在掌心拋了拋,吹了聲口哨。

  她仰起的下頷,在碎金般的日光裡劃出流麗的弧度,延伸出整張臉精緻得恰到好處的線條,潔白的額上,兩道十分秀逸的眉,舒舒展展的展開去,越發顯得眉下那雙黑瞋瞋的眼,亮得肆無忌憚收斂不住,如同名劍待出的鋒刃。

  「嘿,天煞皇朝的通行符!好運氣!」

  孟扶搖拍拍手,隨隨便便將黑符往懷裡一塞,塞進去的時候,隱約發出金玉之物交擊出的細微脆響,那裡,已經有了兩塊類似的符牌,只是形制略有不同,分別代表著不同的國家而已。

  孟扶搖仔細聽著那交擊聲響,揚眉一笑。

  等集齊了天下七國通行符,便可以……

  「扶搖!」

  身後傳來有人穿花拂葉走過來的腳步聲,孟扶搖眯了眯眼,手指一拂將身下那人點了穴道,一腳踢入前方灌木叢。

  隨即站直,回首,看見來人,她的笑意在唇角漾開,眼神晶瑩明亮,帶著幾分不自禁流露的欣喜與關切。

  「驚塵。」

  走過來的青衣少年,俊秀挺拔,膚色明潤,衣著氣質都看得出家世優越,尤其嘴角一抹微笑,溫醇親和,令人如沐春風。

  玄天劍派最優秀的弟子,出身燕京門閥世家的貴介公子,劍派裡最受女弟子們愛慕的燕驚塵。

  「你又在後山貪玩,」燕驚塵在孟扶搖身側三尺遠站定,嘴角噙一抹溫文而又責怪的笑意,「不好好練功,明日比武又是倒數第一,挨駡了滋味好受?」

  孟扶搖滿不在乎的笑笑,隨意的掠掠鬢髮,「沒事,輸啊輸啊的,也就習慣了。」

  她漫不經心重複著兩人常有的對答,沒有注意到今日燕驚塵眼神中的矛盾和猶豫,更沒有發現,燕驚塵在聽見這般回答後,面色又微沉了幾分。

  「扶搖,」燕驚塵盯著她看了半晌,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步,低聲道,「你便不能多下點功夫好好學武麼?我們五洲大陸,實力為尊,一個學武永無進境的人,將來行走天下會舉步維艱,到處受人冷眼,你……就不曾想過,改善現在的處境?」

  頓了頓,他又接了一句,「哪怕,只是為了我?」

  哪怕只是,為了我。

  孟扶搖心中一動,抬眼看進燕驚塵眼眸,他眼底深處的猶豫、不安、以及隱隱的疼痛令她心底也生出微痛,她想起,最近,驚塵這種失望的眼神,好像越來越常見了。

  孟扶搖張了張口,幾乎一瞬間,便想將自己深藏於心的秘密給說出來。

  想告訴他,自己根本不是學不好武功;想告訴他,之所以不肯修煉玄元內功,是因為和本門「破九霄」功法衝突,還想告訴他,只要再給點時間,總有一天會讓你驕傲的為我微笑,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因為我被譏嘲羞辱,也害你尊嚴受損,尷尬為難。

  只是……不能。

  臨別時師傅的叮囑言猶在耳,「永遠不能在任何門派中顯露你的本來武功。」

  她立了重誓,不能違背。

  驚塵忠於師門,癡迷武學,如果她告訴了他真相,那麼玄元門主遲早都會知道。

  孟扶搖深吸口氣,掀起密密長睫,她的眼神清亮乾淨,照進燕驚塵因為長時間等待,已經微微帶上失望之意的眼眸。

  「驚塵,我,已經盡力了……」

  燕驚塵定定的看著她,良久,緩緩籲出一口長氣,聽見這個回答,他眼神裡的緊張和失望都突然淡去,生出一種塵埃落定的淺淺無奈。

  他突然換了話題。

  「一年後在天煞都城磐都舉行的『真武』大會,集齊七國貴族武者,考校武技、兵法、策略,爭奪天下前七,勝出者可掌各國軍武大權,師父說了,玄元劍派,由我和裴瑗師妹代表參加,明天我就要先期趕回家族備戰了。」

  他說這話時語氣淡淡,身後遠山外的夕陽,自樹葉之尖遠遠投射淺黃光斑,落於背光而立的燕驚塵全身,令他看起來斑駁而遙遠,神情模糊。

  孟扶搖心震了震,勉強笑道,「你們是劍派中最傑出的一對弟子,太淵國主都給你們賜了『珠璧雙劍』的名號,玄元劍派不派你們,還能派誰。」

  燕驚塵深深看著她,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怪異,「扶搖,我其實更希望珠璧雙劍這個稱號,指的是我和你。」

  孟扶搖笑得更勉強。

  她何嘗不希望?一個女人再大度,也不會願意自己喜歡的人和別的女子並稱,並被所有人認為郎才女貌珠聯璧合。

  夕陽落的很快,漫天裡剛才還深紫嫣紅一片爛漫晚霞,轉眼間便只剩一層薄薄的紅,穿過那深翠的樹葉,映得三尺之外一直沒有走近的燕驚塵,身影有些虛化。

  孟扶搖心底突然湧起一陣莫名的慌亂,脈搏陣鬆陣緊的跳起來,那種強烈的不安令她忽然覺得,有些話必須現在說,不說……也許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驚塵,我要告訴你……」

  「扶搖,我要告訴你。」燕驚塵突然截斷了她的話,他說得很快,好像怕自己慢了一點便再也說不出來一樣,「家族給我來了信,已經幫我向裴家求了親,裴家收了聘禮,真武大會後,我……便要和裴瑗成親了。」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1:32 AM

風起太淵   第二章  貴賓名犬

  孟扶搖欲待出口的話,突然便梗死在喉中。

  她抬眼,定定看著燕驚塵,燕驚塵卻不看她,眼睛盯著前方一朵半殘的花,把話說得飛快。

  「扶搖,你的情況,家族不會允許我……和你在一起,裴家是皇族一脈,便是我的家族,身份相比都差上一層,這次求親,原本沒有希望,聽說是阿瑗親自答應的,裴家既已應下,再無悔婚之理,我們燕家也得罪不起裴家……」

  孟扶搖突然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

  「別你們燕家你們燕家,說你自己。」

  「我……」燕驚塵頓了頓,眉目間罩上一層沈鬱之色,半晌道,「扶搖,我的夫人,將來在五洲大陸也是有地位的,容貌才學,武功地位,缺一不可,尤其不能資質太差,否則會令我家族蒙羞……」

  「說你自己!」

  燕驚塵被孟扶搖這麼一喝,也激起了貴介公子的驕氣和怒火,大聲道,「我!我受夠了你的不爭氣!受夠了因為你,被人嘲笑的感覺!」

  孟扶搖退後一步,怔怔看著因為破臉大喝而顯得有點猙獰的燕驚塵。

  暮色一層一層的湧上來,灰暗的顏色塗滿天地,葉色的翠綠映成了灰綠,看起來污濁不潔,令人窒息,浮在這灰暗背景裡的那個溫和少年,扭曲的眉眼,陌生而單薄。

  天地間只剩下了風拂卷衣袂的動靜,獵獵有聲。

  半晌,孟扶搖突然笑了。

  她一笑,像花開在黯色的寂靜裡,有點淒清,但更多的是決然燦烈的美。

  「好,好。」她對著燕驚塵拂拂衣袖,那姿勢,像是在把袖上塵灰連同燕驚塵一起拂了去,淡淡道,「我明白,你不能忍受你的夫人是一個學武毫無天份的蠢材,你不能忍受帶著這樣的蠢材,出席國宴聚會被人當面或背後譏笑,你更不能忍受你完美無缺的貴公子生涯,因為一個不相配的夫人而破壞了那份完美……燕驚塵,相信我,裴瑗會是個十全十美的夫人,你帶著她,就像貴婦牽著貴賓犬,到哪裡都身價百倍,相得益彰。」

  她笑,眼睛裡卻毫無笑意,聲音沉而冷,像一截欲待拔出寒光在鞘的刀鋒。

  「恭喜你,你找到了你的貴賓犬。」

  說完,她看也不看燕驚塵,轉身就走。

  「扶搖!」燕驚塵突然衝了上來,一伸手攥住了她的衣袖,他的聲音裡也多了幾分無奈為難的苦楚,低低道,「扶搖……其實我是喜歡你的……」

  「留著你的喜歡,去討好你的貴賓犬吧!」孟扶搖笑得森然,手指一抬,一道寒光突然出現在她指縫中,抬指間流光掠電,直直劈向那截被攥住的衣袖。

  刀光未至,寒氣已迫人,燕驚塵起初以為孟扶搖不會下狠手,猶自緊攥著不想放,然而孟扶搖連停頓都沒有,反手一撩便撩向他五指。

  燕驚塵嚇得立即縮手,還是慢了一步,五指被劃開一道整齊的紅痕,初始泛著肌膚的白色,半晌,有鮮紅的血細細浸潤而出,無聲滴入黧黑的地面。

  「你……」

  「我!」孟扶搖頭也不回,背影挺直,在漸濃的夜色中勾勒出不折的輪廓,「我要你記得,有些錯誤,就像你剛才的那道傷口,一開始什麼都發現不了,時間久了,便要令你疼痛流血。」

  她背對著燕驚塵,輕輕一笑,笑意涼如新升起的那輪上弦月。

  「相信我,燕驚塵,你會痛,遲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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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月色森涼。

  孟扶搖盤膝坐在地上,出神的望著那一輪清瘦的月,覺得有生以來記憶中,似乎這夜的月最冷,周邊一道青色光暈,看得人心都發寒。

  而星光閃爍得詭異,飄搖不定,如變幻翻覆的人心。

  依稀想起初見他那一日,風雨交加,她一個頭重重磕在泥濘裡,求拜林玄元為師;想起風雨裡山門前林玄元身邊那謙謙少年的和煦微笑,想起那天雨中少年向她伸出的手,修長潔淨,溫暖如春。

  「扶搖,其實我是喜歡你的。」

  「扶搖,沒有實力在五洲大陸,是要一輩子被人瞧不起的。」

  「扶搖,你得努力點,你這樣……以後怎麼辦?」

  「扶搖,你什麼都好,可惜就是……天賦太差。」

  呵……早該發現了啊,卻一廂情願沉浸在那少年攜手的溫暖中,不曾覺醒。

  孟扶搖譏諷的笑了笑,揮蚊子一樣大力揮手,將那些不願再想起的回憶趕開,閉目運功。

  不久後,她頭頂起了蒸騰的霧氣,身周也微微發出淡碧的光,那光緩緩上升,在胸口處停滯不動。

  「破九霄」功法,她那真正的師傅死老道士的「不傳之秘」。

  當初孟扶搖挖墓挖得太狠,硬把自己給挖穿了,穿了之後又莫名丟掉了在這個世界五歲之前的記憶,而從五歲開始,她便被一個死老道士摧殘著苦修十年,十年中,共分九層的「破九霄」功法,才練到第三層的巔峰狀態,此時上行真氣,凝氣成碧,主攻一切陰柔技法。

  這一練便過了漫漫長夜,又過了日光噴薄的上午,等到孟扶搖睜開雙眼,已經是午後了。

  一睜開眼孟扶搖便皺眉嘆了口氣,第三層巔峰已經半年之久了,始終沒有突破,如果一直停滯下去,拿什麼去參加真武大會,拿什麼叫人家「遲早會痛」?

  這也罷了,更重要的是,自己心底那個願望,想要實現只怕更加遙遙無期。

  咬了咬嘴唇,孟扶搖起身大步下山,算算時間,今天燕驚塵應該已經走了。

  走了,也好。

  孟扶搖現在一刻也不想在這裡多呆,她準備收拾包袱馬上走路。

  下到半山,穿過一處隱秘的山坳,依山而建,飛簷斗栱連綿宏偉的便是玄元山莊。

  還未走近,便聽見一陣喧譁,一片吵嚷聲裡有人尖聲大叫,「玄元劍派號稱太淵皇朝三大劍派之一,怎麼連個像樣的弟子都沒有?」

  接著便響起師父微帶尷尬的乾咳聲,還有一眾師兄弟姐妹不忿的反譏之聲,夾雜著長劍紛紛出鞘的清越聲響,熱鬧非凡。

  孟扶搖皺眉,知道五洲七國武風濃烈,各門派之間常相互挑戰,八成又是誰家找場子來了。

  孟扶搖掏出懷裡易容工具,匆匆對著溪水給自己畫了個猥瑣妝,一直以來,她的容貌只在燕驚塵面前展現。

  進了山莊,穿過演武場才能回到她房間,玄元劍派的演武場,是太淵數得上號的頂級大型演武場之一,佔地廣闊,氣派宏偉,平日里根本不會啟用,孟扶搖不動聲色的從場門進來,原以為可以順利離開,眼角一瞄,倒吃了一驚。

  今日演武場,居然擠滿了上百號人,穿著各色服色,在場中各據一角,看樣子竟然是幾家門派同時前來向玄元劍派挑戰。

  孟扶搖甚至在人群中發現幾位神完氣足,目光沉斂的男子,氣度絕非尋常人可比。

  玄元劍派門下弟子除了燕驚塵全數到了,圍成一團,神情慎重而擔憂,有些師兄弟好像還受了傷,拄劍恨恨的吐著血沫。

  空氣中,充滿凝重不安的氣息。



風起太淵   第三章  拔劍相向

  演武場一側的看臺正中,盤坐著門主林玄元,看樣子已經比過一場,好像還沒討得到好,臉色微微灰白靜坐調息,場中正在比試的是一個黑衣人和玄元劍派的大師兄。

  那黑衣人劍勢極快,星光萬點盤龍飛舞,劍凝海波氣象萬千,由於變化極多,看久了,甚至會令人微微生出暈眩之感。

  孟扶搖聽見自己一個師兄低聲道,「那是無痕劍,太淵十大劍客之一,也是來歷最神秘性子最古怪的一個,天知道白山派怎麼請得動他的?」

  「我說怎麼一年一度的太淵十大劍派試劍會突然提前舉行了,原來白老狗找到這個幫手,存心來踩我們玄元了。」

  「他一個人,挑我們全派,好大的煞氣。」

  「那又怎麼樣?人家有這個本事,沒見大師兄到現在也只勉強和他戰平手嗎?」

  「唉……今天咱們只怕真的要被踩了……」

  孟扶搖無動於衷繼續前行,還未走出幾步,忽聽「啊」的一聲慘叫。

  前方帶著血腥氣的罡風烈卷,一條黑影突然倒飛而出,重重向她砸來,孟扶搖急忙跳開,那人偌大的身軀帶著一溜鮮豔的血珠劃過天際,重重落在她面前。

  飛濺的鮮血落上場邊的兵器架,半晌,一滴滴濃稠的滴落白石地面,紅白交映,觸目驚心。

  滿庭無聲,在場的所有玄元劍派的弟子,震駭的目光緊緊盯著抱著右手腕掙扎翻滾的男子,那是他們中武功最出色者之一的大師兄。

  半晌才有人想起搶上將他扶起,隨即發出一聲驚叫。

  大師兄右手鮮血淋漓,手筋已經斷了。

  好毒辣的劍法!

  玄元劍派一片靜默,場中其他人的狂笑聲因此聽來越發刺耳。

  只有那黑衣人無動於衷,立於場中,冷冷擦拭著染血的劍身。

  他擦劍的布看來有點眼熟,竟是大師兄右手的半截衣袖,玄元劍派弟子們都露出憤怒之色,只有孟扶搖,眉梢跳了跳。

  好快的劍!只是那一霎間,不僅廢了對方手腕,還齊齊整整割了一截衣袖。

  何況他的對手,還是應變極快的一流高手!

  白山掌門的狂笑還在繼續,玄元劍派人群裡卻響起了低低的唏噓之聲,看來今日,玄元劍派要在太淵皇朝大丟面子了。

  現今世道,各國強橫勢力相互之間爭鬥不休,並以獲勝次數的多寡,來奠定自己的地位,如今玄元劍派作為太淵三大劍派之一,在試劍會這樣一個重要場合,車輪戰都戰不勝對方,傳出去,地位定然一落千丈。

  此時場中一片寂靜,目光都集中在孟扶搖身前的傷者身上,孟扶搖反而不好動作,她試探著動了動腳,場中那黑衣少年立即目光冷冷的轉過來,他依舊面色死板,像是戴了面具,眼光卻清冷迥徹,如鋼釘般鋒利,一釘子便釘入了孟扶搖眼底。

  那目光深黑幽邃,宛如千仞沉淵,遙遙不可見底,而最幽深之處,一點詭異星火,不滅飄搖。

  那點星火在孟扶搖疑惑的視野裡,不斷漂遊、旋轉、升騰、然後,在孟扶搖眼底霍然炸開。

  彷彿聽見腦海裡鏗然一聲巨響,炸出漫天滿眼的璀璨星花。

  孟扶搖腦中頓時一暈,踉蹌一退,撞到身後廊柱,背部冰涼的觸感令她一醒,她駭然抬頭看向那人。

  那是惑心絕技,「幽瞳」!

  這人什麼來歷?

  他眼底滿是恨意,根本不是來切磋武藝!

  孟扶搖轉身想退開,身後卻突然響起白山掌門刺耳的聲音。

  「你們玄元派,不是還有個燕驚塵的麼!」

  林玄元怔了怔,答,「驚塵昨夜已經回京。」

  「怕是風聞咱們要來,落荒而逃吧?」幾個掌門齊聲大笑。

  「還有這個,」其中裁雲劍派掌門一邊笑一邊指住欲待溜走的孟扶搖,「這個呢?我記得她也沒出戰過,怎麼,也想學燕驚塵,腳底抹油跑路了?」

  林玄元變了變臉色,默然不語。他身側一個弟子立即伸手推了孟扶搖一把。

  「盡杵在這裡做什麼?沒本事就不要出現在人前,沒的害師傅難辦!」

  「還不滾回你自己房裡去!」

  孟扶搖長眉一挑,目中怒色湧起,半晌,吸一口氣,握握手指,默然走開。

  不和勢利人等計較,沒的降低自己格調。

  混跡異世這許多年,吃過那許多苦,那些虛浮的燥性,那屬於那一時代紅髮魔女的張揚,雖未磨平,但已懂得收斂。

  然而剛邁步,便聽得身後有人聲音嬌脆,如玉珠落於銀盤。

  「這位,在敝門中也就是個燒火丫頭,別拿她和我燕師兄相提並論,否則燕京裴家和河源燕家,會同時視為侮辱。」

  燕京裴家,河源燕家,意味著太淵皇室和官場,這句話裡的意思,數位掌門都聽得出其中份量,當下都沈默了下來。

  孟扶搖回身,看著後方那個紅衣女子,她比扶搖大上一歲,身姿已經完全長成,曲線不似她的帶點青澀的玲瓏,而是飽滿處直欲噴薄,纖細處嬌柔將折,又喜穿紅色緊身長裙,越發風姿妖嬈,偏偏一張臉容色端莊,眼角處微微上挑,飛鳳般璀璨華貴。

  裴瑗。

  見孟扶搖看過來,裴瑗遞過一個含著冷意的輕蔑眼神,隨即漫不經心的轉開眼光。

  「諸位掌門若有意,不妨將來去天煞磐都,真武大會上,燕師兄自然會讓各位看見我玄元門下,第一弟子的風采。」

  她瞟了孟扶搖一眼,側首向眾多掌門微笑。

  「至於這位,連站在我們身側,都覺得她髒了咱們的地,哪裡配讓各位掌門提起呢?」

  哄然大笑聲起,連林玄元都在捋鬚微笑點頭,覺得這個女弟子知情識趣,十分會說話,既推脫了刁難,也不失劍派面子。

  哄笑聲裡,孟扶搖直立不動。

  眼前浮光掠影,幕幕飛旋,是風雨裡溫存伸出的手、是春日裡山花中歡笑的追逐、是月下相視微笑的眼波,是雪地裡展開的貂裘,攏緊她凍僵的腳。

  是一個頭重重磕在泥濘、是隱瞞武功次次倒數被逐出演武場、是寒冬裡挎著全門的衣服去冰凍的河水裡洗,是午夜做完雜事回來廚下啃幹硬的冷饅頭。

  那些過往的有笑有痛的時光……

  笑聲還在繼續,沒有人知道,那背身而立的女子,深埋於心的憤激之氣,終於因為這一場肆無忌憚的笑被點燃,漫捲成燎原之火。

  孟扶搖再吸一口氣,突然冷笑了起來。

  夠了。

  世事如此沉涼。

  直教人欲拔劍弒天大幹一場。

  她原本背對場中,突然一個轉身,隨手揀起剛才大師兄掉落的長劍,大步走到那黑衣人對面。

  場中突然沉寂了下來。

  風從連綿的玄元山脈奔來,掙脫山體樹林的束縛,在巨大高曠的白石場地上狂笑呼嘯,夾著沙石的猛烈山風將演武場十二巨銅柱撞得錚錚作響,也將人們的視野撞擊得傾斜搖晃,從那樣的視野裡看過去,銅柱上浮雕的凶睛怒目的四足巨獸彷彿剎那就欲奔騰而下,噬殺世人。

  而立於銅柱下的孟扶搖,清瘦、堅剛、脊背筆直。

  明明單薄似可立時被風吹去,卻又令人覺得沈著悍然,與身後千萬年不可撼動的巨柱渾然一體。

  眾多含義不明的目光灼灼射來,孟扶搖卻誰也不看,抿著唇,豁拉撕開自己一截衣袖,綁住了眼睛。

  掌中長劍光華洌洌,如一泓秋水,載著午後灼亮的日光,在數百人驚愕至不敢置信的眼神中,向著黑衣人,緩緩挑起。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1:44 AM

風起太淵   第四章  劍震玄元

  整個演武場一片詭異的寂靜,只有場中一直閉目等候的黑衣少年,突然抬頭,深深看了孟扶搖一眼。

  他這一眼尚未來得及收回,下一瞬眼前黛影一閃,一道身影已經飛電般掠來,因為動作和力度過快過大,以至於空氣中甚至隱約響起劈啪音爆的炸響。

  人未到,雪白的手指已經破空遞出,指尖上一柄黛色短劍暗光閃爍,淩厲勁風捲過,直襲他的雙眼!

  只一招,快狠準俱全,出手角度之刁鑽狠毒更是難以想像,挑戰者還不怎麼樣,玄元劍派上下,卻齊齊倒抽一口氣,都呆住了。

  這一招,力度、角度和速度完美融合……劍派上下,除了師尊,只怕無人能夠使出……

  場中那少年冷笑一聲,足跟一移已經流水般後退三步,反手一掣,青鋼長劍自他腋下靈蛇般穿出,直射孟扶搖胸膛。

  雙劍交擊,鏗然聲起,震得全場的人都顫了顫,震得連猛烈的風都似乎停了停。

  劍風將髮髻打散,黑髮散開如霧,孟扶搖一甩頭,一縷長髮咬在紅唇白齒之間,驚心的鮮明與豔。

  對面的黑衣少年,目光一閃,長劍斜挑,一顫間閃現無數雪色電弧,前衝的孟扶搖髮絲竟被拽直,再無聲無息青煙般飄落。

  髮絲飄落,那柔軟的弧在空中彎了一彎,突然憑空消失。

  全場驚呼,幾位掌門卻露出了然驚訝之色,髮絲消失,看來是被不避不讓飛撲過來的孟扶搖渾身勁氣瞬間絞碎,向來堅剛之體易毀,陰柔之物難摧,這女子練的是什麼內功,竟然可以勁氣外放,毀物無形?

  白山掌門終於開始正視場中清瘦的女子,不過神色間依然沒什麼擔憂,看得出來,這女子雖然劍法出眾,功力卻略有不足,雖然這般年紀這等成就令人汗顏驚愕,但是和屢有奇遇,對敵經驗豐富,成名江湖多年的無痕劍比起來,還是差了幾分火候的。

  想贏?想得美。

  他舒舒服服在座中挪了挪身子,微笑捋鬚。

  場中,第一輪不分上下的對招之後,轉眼間一黑一黛兩條人影已經纏戰在一起,兩人動作都極快,圍觀的人只覺得勁風撲面窒人呼吸,那一對身影繚亂如穿花蛺蝶,黑黛之色翻翻滾滾,在闊大白石地面上旋舞出一道道斑斕的流光,所經之處,完整光滑的地面不斷延伸出細微的裂縫,交織縱橫,像是一幅詭異的圖畫。

  看見孟扶搖明顯比玄元劍派更高妙更具威力的劍法,其他門派的人驚訝之色漸漸濃厚,玄元劍派的人卻早已瞪掉了眼珠子。

  這是那個次次本門比劍都倒數第一的孟扶搖?這是那個因為資質太差連玄元內功都沒被批准學習的孟扶搖?這般劍法,輕靈高妙,意境非凡,便是本門也有所不及,她從哪練來的?

  剛才搡了孟扶搖一把的七師兄倒吸了一口氣,喃喃道,「第一百招,剛才大師兄在那人劍下,十招也沒撐過……」

  他身邊六師兄咕咚一聲嚥了口唾沫,聲音響得自己都嚇了一跳。

  驚呼譁然聲裡,裴瑗的臉色變幻不定,她剛剛將孟扶搖踩在腳底,一轉眼孟扶搖就展示了連她也遠遠不及的實力,眉間不由漸漸籠上一層鐵青色的陰霾。

  相比之下,只有林玄元神色最為淡定,他手指輕輕敲擊著座椅的俯首,神情中微帶思索。

  場中的比試,卻已到了尾聲。

  青鋼長劍突然突破那層黛色光幕,無聲無息貼近孟扶搖手腕,流水般輕輕一滑,便滑向孟扶搖的心口。

  罡風如線,欲結性命。

  孟扶搖卻突然對著欺身而近的黑衣少年,一笑。

  她等的就是這一刻。

  皓齒突然咬上紅唇,綻出豔如珊瑚一點血珠,孟扶搖噗的運氣一吹,圓潤血珠融合瞬間提升的第三層破九霄功力,電射而出。

  四周空氣立時變得濕潤沉重,凝成一片微白的霧氣,再被那點血珠染成淡紅,呼啦一下罩在黑衣少年眼前,如網扭曲飛舞,遮住他視線。

  只是這那驚電般的剎那。

  五指一翻,孟扶搖掌心裡短劍滴溜溜靈活翻轉,劍芒突然暴漲,刷的一聲拉開一道扇形的瑰麗光幕,炫目至令人驚豔的光幕裡,一道幾乎肉眼難見細長的白光流水般瀉出,冷芒一閃,咻的一聲,射向對方胸膛!

  破九霄劍法第三式,「碧落流電」!

  如蒼穹之上電光突綻,剎那穿越滄海八荒。

  極近的距離,極強的力道,那道冷芒,將以常人無法避開的速度,攫殺生命!

  風聲極厲,殺氣如鋒,以至於空氣被大力摩擦,發出鬼嘯般的利音。

  驚呼聲炸起,白山掌門等人霍然自座中站起,正在椅子上若有所思磕手指的林玄元,也被這厲殺之勢驚得一頓,手指磕在了空處。

  一個站得比較近的弟子哎喲一聲捂臉倒退,半晌,指縫間有細細的血流下來。

  他被外溢的真氣之鋒傷了面門。

  這樣淩厲凜冽,幾乎難以逃脫的必殺一招,令驚立而起的人們面面相覷,心生寒意。

  那少年眼力和反應卻是十分超卓,冷芒方起,尚自隱在光幕之中,他已急急後撤,黑影一閃怒龍般翻身而起,一個倒仰便竄出三丈,饒是如此依舊慢了一步,一片靜寂裡嚓的一聲輕響,白芒穿過他的肩骨,一朵碩大的血花,在他略有些單薄的肩背後燦爛綻開。

  少年落地,身形踉蹌不穩,孟扶搖微笑整袖,獵獵風中矗立原地。

  孟扶搖,勝。

  白山掌門臉色大變,試劍會有規矩,不得倚多為勝,他算準了玄元劍派門下弟子中,沒有誰能是黑衣少年對手,所以諸家掌門中實力最強的青城劍派掌門對戰林玄元輸了一招後,他也有恃無恐,不想卻被這突然冒出來的醜女給攪了局,不由暗恨自己先前為什麼要嘴賤,不然那醜女早已離開,哪裡能出此奇變。

  演武場中一片寂靜,玄元劍派的弟子怔怔看著孟扶搖,日光下,那女子長髮與黛衣飄飛,微微仰起的下頜,翹起一個精緻流暢的弧度,她含著譏誚的笑意環視一週,那一瞥間飛掠的眼風,比日光還燦烈幾分。

  有些先前嘲笑過她的人,在她目光掃過來時,都不由自主向後縮了縮。

  噙著一絲冷笑,孟扶搖將短劍啪的一扔,咯嚓一聲劍身入地三寸,白石地面裂出長達尺許的裂縫,看上去像是冷而譏諷一撇的嘴角。

  劍上紅纓在風中獵獵飛舞,肆意張揚,灼痛了那些意味難言的眼神。

  演武廳齊整精緻的白石地面被孟扶搖大喇喇破壞,全場卻無人開口。

  那黑衣少年頭也不回走到門口,突然回身,清冷的眼神,正正撞向解開布巾抬起頭來的孟扶搖。

  雙目交視,少年的眼底,神光變幻,如滄海之上波浪層迭,不住翻捲。

  孟扶搖平靜的回看著他,目光清亮,如海上明月初生。

  少年突然露出一絲古怪的神情,抬眼向孟扶搖身後看了一眼,隨即轉身大步離去。

  孟扶搖有點納悶的回首,發現林玄元不知何時已經無聲無息來到自己身後。

  孟扶搖嚇了一跳,趕緊退後,腦中突然一暈。

  一股帶著腥氣的罡風,突然捲起。

  「砰!」



風起太淵   第五章  人在月中

  一彎鐵青的月,鑲嵌在臧藍的天幕上,月色森冷,照得山林一片幽翠。

  風從高高低低的樹梢掠過,擦動樹葉的聲音呼嘯若吟,不知道從哪座遙遠的山頭傳來淒厲的狼號,帶著令山林震顫的肅殺隼利氣息,穿越浩瀚無窮星空,穿越茫茫大行山脈,穿入山洞裡重鐐在身的人耳中。

  山洞陰暗潮濕,遍佈青苔,深且狹長,風從洞口過,便響起幽幽若鬼哭的嘶吼,洞深處隱約有點白光閃亮,仔細看去,卻是肢體零落的白骨。

  孟扶搖蜷縮在潮濕的地面上,衣衫襤褸,遍體鱗傷。

  她被關在這個玄元劍派秘密死牢洞裡已經快七天。

  那日,她力戰後,林玄元竟然不顧身份偷散迷藥迷暈她,隨即驟下殺手,一掌將她擊飛,並當眾怒斥她「偷學本門珍藏武藝」,眾弟子頓時「恍然大悟」,對「偷學絕技」的孟扶搖好生一頓侮辱,隨即林玄元將她關入這死洞之中。

  七天內林玄元每天都來,逼問她的來歷,並要她交出她那天對戰黑衣少年所使用的劍法。

  當今天下,武力為尊,一門絕技對於一個勢力的興盛具有非同凡響的重要意義,林玄元眼光高妙,早已看出那天這個擅長偽裝的女弟子所使的劍法雖因功力不足未臻完美,本身卻是絕學,所以,他勢在必得。

  孟扶搖卻只是咬牙沈默,她知道這條老狗十分狡猾,幾句言語,自己的劍法便已經成了他的「秘門絕技」,將來玄元劍派多了一種絕世劍法,也就成了順理成章之事,而自己這個交出劍法的「偷藝者」,最後的下場,定然是被滅口。

  孟扶搖不想死在這裡,她還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

  可是當一個人身受重傷,又時時被嚴刑拷問,再加上沒有任何食物,要如何生存下去?

  孟扶搖喘息著,透過洞口用來封鎖她的石頭陣,看向遠處的月光,那月色在她泛起血絲的眼底,看來越發模糊妖異,遙遠而不可觸摸。

  那自由的月光,灑遍五洲大地的月光,照上那老狗安眠的枕前,卻照不上沉溺於黑暗中七天七夜的她的身。

  嘴角浮現一絲淺淡的苦笑,孟扶搖閉上眼睛,感受著自己體內消散大半的真氣,自己的「破九霄」功法,本已練到第三層頂峰,今日一劫,功力倒退大半,一年多來的苦修,全白費了。

  「破九霄」據死老道士說是震古鑠今驚世駭俗的絕頂功法,越往上越難練,練到第九層可謂獨步天下,孟扶搖對此嗤之以鼻,認為八成死老道士是在吹牛,只是這功法難練卻是真的,她練了十年,才到第三層,就這速度,死老道士已經大讚奇才,如今生生倒退一層,孟扶搖真真大恨。

  夜色更沉,一絲隱約的水聲,漸漸響在安靜的山洞內。

  掙扎著爬起身,孟扶搖一點點蹭著地面挪過去,精鐵的鐐銬撞擊著嶙峋的地面發出嗆啷的聲響,好半天才挪到山壁邊。

  重重的對壁上一靠,用盡力氣的孟扶搖不顧山壁髒濕,將臉頰緊緊的貼上正在緩慢滲水的山壁,一滴滴的等那救命的水源。

  這七天,她就靠這每天半夜會準時出現的水源,活了下來。

  喝了幾口水,喘了口氣,孟扶搖摸了摸臉,發現自己臉上的假傷疤都已經被水沖去,不過也沒關係,反正這洞中一時也沒人來。

  喝了水,精神好了些,孟扶搖倚在山壁上,無意中向洞外一看,突然眼神一凝。

  前方,一座突出的孤崖,如一刃被天神劈裂的劍鋒,斜斜曳出在山體之外,那輪淡銀色的月,正正掛在那絕崖之上,圓而光亮,看上去像是被陡峭的絕崖之尖勾住一般。

  月色森涼而柔潤,山巔明月裡有人正在作飛天劍舞。

  那人衣袍寬大,被山風吹得獵獵飛舞,於峰巔之高飄蕩的薄雲淡霧間若隱若現若在九天,舉手投足飄然欲舉瀟灑靈動;長劍撩點裁雲鏤月風華迤邐;明明只是一個遙遠的影子,起伏轉折之間,卻生出林下之士的散逸風度,和靈肌玉骨的神仙之姿。

  瑤台之上墜落明珠,蓬萊之境盪舟欸乃,那諸般種種景緻,都是極美好的,卻不及此刻那月中舞劍之影,迅捷與優雅同在,剛勁與曼妙共存。

  星河浩淼無極,皓月煙籠寒沙,淺黑的劍舞之影鍍上玉白的月色,鮮明如畫,而斯人一劍在手,不謝風流。

  不知不覺間,孟扶搖已經看癡了去。

  以至於洞口突然覆上一層斜長的黑影,暗處傳來有人悄然走近的細微聲響,一時竟也沒發覺。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1:53 AM

風起太淵   第六章  真是可惜

  裴瑗站在洞口已有許久,看見隱在黑暗裡,一身憔悴的孟扶搖呆望著遠處某個方向,始終沒有動靜,忍不住輕咳一聲。

  聽得這一聲,孟扶搖霍然轉首,不由怔了怔。

  裴瑗?這大半夜的,她過來做什麼?

  心裡疑問方起,又有點捨不得剛才那美妙的一幕,孟扶搖眼波又忍不住向方才那個方向掠去。

  只是這麼一轉首的剎那,那使劍作舞的影子已經不見。

  孟扶搖心中一陣悵然,隨即自我寬慰——也許那真的是仙人舞劍,凡人哪有那麼好的風姿?

  裴瑗沒有發覺她的魂不守舍,發覺了也只以為她奄奄一息神智不清,她就著手中的火摺子打量著孟扶搖,神色間突然浮出幾分驚訝。

  這個從來沒有正眼看過的師妹,火光一照,才發現她竟生得十分好姿色,容顏竟比自己還要精緻幾分。

  她怔怔看著孟扶搖,一時竟忘記自己來意。

  月光淺淡,密林裡被勾勒出一片深深淺淺的黯綠,四下里寂靜無聲,連蟲鳴聲都不聞,只有偶爾掠過草尖的風,在林中割出細碎的聲響,那聲音若有若無,反襯得整座山林更幽深了幾分。

  如此安靜,無人經過。

  裴瑗注視著一丈之外的少女,看著她窈窕的身姿被月光透露的光影勾勒出動人的曲線,一筆一筆,俱是造物所鍾,風姿美好,小巧晶瑩的下巴在一片深黯裡看來越發如玉般光潤玲瓏,突然覺得心底升起強烈的不安。

  她喜歡燕師兄已經很久,別人不知道他和孟扶搖的私情,她卻多少看出點端倪,一直沒想明白燕師兄為什麼會喜歡那個無用的醜女,但也從沒放在心上過,她有美貌,有天份,有地位,有智慧,普天之下,誰能勝過她?

  燕師兄是聰明人,他會不明白娶到她,對他將有多大的幫助?而除了她,還有誰能配得上他的優秀?

  果然,燕家提了親,果然,燕師兄還是選擇了她。

  當男人可以有更多選擇時,他為什麼不選擇那個更好的?

  只是,那個女人,竟然不是蠢材,竟然這般美麗,她直覺她是個威脅,對以後幸福完滿路途的一個威脅,她怎麼能允許自己鋪設好的燦爛路途,被一個潛在的威脅摧毀?

  但有一分可能,也不允許!

  裴瑗眼神森然,面上卻微微浮出笑意。

  「孟扶搖,你走吧,離開這裡,永遠不要回來。」

  孟扶搖怔了怔,抬頭看她,裴瑗居高臨下的睨視她,語氣高傲。

  「你想必已經知道驚塵和我的婚約,如果不是礙於禮教之防,我本來那夜就應該和他一起回燕京,孟扶搖,驚塵將是我的丈夫,我不希望你以後再出現在他面前。」

  孟扶搖仰首,一笑,「正好,我也一樣。」

  裴瑗嘴角扯起一個輕蔑的弧度,淡淡道,「希望你不是死要面子口不應心,既然你也不想見他,那就給我走遠點,別再糾纏他。」

  她蹲下身,去解孟扶搖的鎖鏈,手指卻悄悄暗扣了在了地面突起的一處山石。

  「師妹!」

  身後突然傳來低喚,裴瑗手指一縮,回身看見在附近負責看守孟扶搖的四師兄大步過來。

  怔了怔,裴瑗轉身,扭身時腕上金剛鐲的鏈扣不知怎的扯住了孟扶搖袖口,哧一聲輕響,孟扶搖一截袖子被撕開,露出光潔的手臂。

  裴瑗啊的一聲,急忙道,「四師兄,別上前來,非禮勿視。」

  四師兄斜眼瞟了一瞟,很聽話的止住腳步,微笑道,「師妹,聽說貴客將至,師父讓你去見客呢。」

  裴瑗驚喜的道,「是無極皇朝太傅大人到了麼?太傅大人是無極太子殿下的授業之師,有幸拜見太傅,想必也可遙想絕世無雙的太子殿下風采了。」

  想了想又道,「師妹衣衫不整,這山地風大莫要著涼。」說著俯身蹲下,脫下紅色披風,先去裹孟扶搖光裸的手臂。

  紅色披風在半空中旋出一片豔麗的彩幕,悠悠罩上孟扶搖的手臂。

  裴瑗執住披風邊緣的手,突然無聲無息伸入了披風底。

  那手指觸上肌膚,孟扶搖只覺她指尖冰涼。

  一抬頭,看見俯首看她的裴瑗,剛才的滿面微笑早已無影無蹤,雙眉間滿是煞氣。

  她森然的看著孟扶搖,低聲道,「我的人,你也敢搶?」

  孟扶搖一怔,未及回答,忽覺抓住自己手臂的指尖一滑,轉眼間連點右臂數處大穴,半邊身子連同啞穴立即僵麻。

  隨即裴瑗一聲驚呼,「哎呀,扶搖師妹你要做什麼?你衣袖裡怎麼還藏著匕首?啊!」

  她自導自演的在披風底彈動手指,披風抖動劇烈,看起來像是兩人在迅速交手。

  四師兄疑疑惑惑上前來,偏頭看卻什麼也看不見。

  裴瑗卻覺得戲已做足。

  眼神掠過一絲殺氣,單指一扣,孟扶搖身後一方緊閉的山石突然移開,現出一處隱秘的懸崖,隨即裴瑗雙手狠狠一抖,一個毫不猶豫的拋擲!

  嘩啦一聲,人體滑落之聲響起,孟扶搖連一聲驚呼都沒能出口,身子已經直直落下!

  崖下傳來碎石滾落之聲,良久方休。

  崖上,風聲寂寂。

  四師兄怔在一丈之外,瞪著裴瑗的背影,眼底神色變幻。

  裴瑗卻已姿態優美的轉身,紅色披風旋開爛漫霞彩,她以手掩口,瞪大美眸,一聲遲來的驚呼衝口而出,語氣卻毫無驚訝之意。

  「哎呀!我真該死,沒能抓牢,扶搖師妹……掉下去了。」

  隨即又蹙眉哀嘆,「唉,我好心給她披衣,她卻趁機暗算我,這……這叫人怎麼說!」

  「是嗎……」四師兄目不轉睛的看著她,「那是她咎由自取。」他探頭對崖下張了張,崖下深黑一片,不辨景物,四師兄搖搖頭,喃喃道,「真是可惜,這崖這麼高……」

  裴瑗似笑非笑看著他,不語。

  「不過我更擔心師妹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裴瑗笑意於黯沉的夜色中如春花怒放,嬌俏的轉首看向山崖之下。

  她語氣輕快如唱歌,聲音消散在黛色的夜風裡。

  「真是可惜。」



風起太淵   第七章  我很寒冷

  夜色深濃。

  這漫長的一夜,似乎永遠不會過去。

  剛才落下孟扶搖的山崖依舊寂寂無聲,崖邊緣偶有碎石滾落,很久很久才發出撞擊到底的回聲。

  聽得出,崖很深。

  崖邊的亂草,突然動了動。

  隨即,一道黛色身影,突然自崖下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裡,緩緩升起。

  身影完全無視地心引力,彷彿被什麼隱形的物體神奇的牽引著,緩慢的在半空中劃了個半圓,穩穩的定在崖邊。

  那纖細身影一抬頭,月光灑上她寒氣隱現的雙眸。

  孟扶搖。

  嘴角浮出一抹沒有笑意的笑容,孟扶搖手腕一招,一道肉眼難以分辨的黑光刷的掠過半空,縮進了她的衣袖裡。

  「想害我?沒那麼容易。」

  孟扶搖輕輕撫摸著腕間的黑色細鞭,那是她用以作腰帶的軟鞭,裴瑗神色不對,她早已將這鞭子扣在掌心,扯她衣袖行為古怪,她更是早已留上了心,紅色披風罩住裴瑗手下把戲的同時,也罩住了她將軟鞭纏上洞邊山石的動作。

  裴瑗點穴,她提前調動殘餘的破九霄功法,護住了裴瑗手邊那半邊的身子穴道,裴瑗披風底點穴,認穴略有偏差,力度也不夠,幾乎她在落下的那剎,便藉著衝力立即解開。

  而她被推落時,軟鞭扯住了她的身體,她一動不動直等到那兩人走遠,才從崖下爬上。

  立定崖上,看著前方的黑暗,孟扶搖彷彿看見黑暗盡頭那曾經庇護過她的巍峨雄偉的山莊,和那曾經給過她極為寶貴溫暖的少年。

  崖頂大風鼓蕩,面色蒼白的少女站得筆直,沒有表情,當初想起那少年時會不自主浮現的笑意,此刻在她臉上蕩然無存。

  那些為情意所惑一時心動的日子,那不過是她生命裡一段走了歧路的探險,她在那般葳蕤華盛的叢林裡看見溫情的美,以為那是自己的好不容易尋獲的伊甸園,然而很快她就被驅逐出境。

  不過沒關係,這世道,有吃不完的虧,也有還不完的賬。

  孟扶搖彈了彈纏了金絲的軟鞭,軟鞭發出錚然之聲,在山谷裡隆隆的傳開去,有如號角被清越吹響。

  笑了笑,孟扶搖從懷裡摸出幾根墨綠色的草,草尖卻是白色,看上去像積了晨間的霜。

  滿意的端詳那草,孟扶搖覺得自己運氣很好,墜個崖居然能發現這崖壁上生著的「一指霜」,這種藥草治療內外傷很有療效,還有固本培元的效果,真真是因禍得福。

  小心的扯了一根草,正要放入口中。

  突然頓了頓。

  隨即緩緩睜大了眼睛。

  不對啊……

  剛才數過這草,明明是六根,現在怎麼只剩五根?

  草一直抓在自己手中,四下無人,好好的怎麼會失蹤?

  瞬移?空間錯亂?鬼?

  最後一個猜測讓孟扶搖渾身一炸,前世看過的鬼片畫面立即齊刷刷的不請自來,那些極盡恐怖聲色的光影技術效果立時在孟扶搖腦海裡翻來覆去鬼哭狼嚎。

  孟扶搖穿越至今已有多年,不同尋常的際遇也算鍛鍊了不凡心志,然而此刻空山絕崖之上,草木寂寂,山風呼號,四面樹木隨風擺舞如同鬼影幢幢,本就有幾分陰森之氣,掌中藥草再莫名其妙消失,百思不得其解的孟扶搖激靈靈打個寒戰,一聲「有鬼」幾欲脫口而出。

  突然想起那個老傢伙曾說過,世間本沒有鬼,猜的人多了,也就有了鬼。

  這般一想,孟扶搖膽氣壯了些,長鞭一抽,啪的一聲炸出一道脆響,大喝,「誰!」

  沒有人回答,唯有風聲呼嘯。

  孟扶搖等了半晌沒有動靜,只好悻悻收了長鞭,想將那草收起,目光落在草上,突然渾身一震,再次呆住。

  草又少了一根!

  呆呆看著掌中剩下的四根草,孟扶搖實在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不往鬼魅的方向想,可是這個鬼不現身不傷人,總偷自己的藥草做什麼?

  咬了咬牙,孟扶搖發狠,突然一把將剩下的四根藥草全部塞進自己嘴裡,怒道,「叫你偷!叫你繼續偷!」

  飄蕩的山風隱約捲來一聲輕笑。

  聽見這聲笑聲,孟扶搖反倒不怕了,管它是人是鬼,看來沒有惡意,放下心來的孟扶搖乾脆席地坐下,大喇喇的閉目調息。

  很隨意的揮揮手,「那個,看起來你很閒,如果實在沒事的話,麻煩幫我護個法。」

  又是一聲輕笑,聲音低沉動聽,帶著幾分清涼與優雅,音節碰撞間有種奇特的韻味,讓人想起最北方狄洲綿延雪山之上,風吹過瓊樓玉樹發出的琳瑯之聲。

  四野沉寂,初秋的草木香被夜色蒸騰得馥鬱,草木香裡,隱約有一絲特別的淡淡香氣氤氳,不同於任何花草之香,更加純粹而高貴。

  孟扶搖卻好似沒聽見也沒聞見,當真合起眼,自顧自調息了。

  第三聲笑聲響起,這回近在耳側,與此同時,轟然一聲,一道火光在孟扶搖身前地面突然燃起,橘紅色跳躍的火焰,將本就偷偷睜開眼縫的孟扶搖眼前,映得一片溫暖的紅。

  火光那頭,一株孤松上,斜斜躺著衣袂寬大的男子,淡色的衣襟垂落,繡著銀線暗紋,紋彩在暗處看不清圖樣,隨著他身子起伏,不斷閃爍著粼粼的微光。

  他斜躺細而脆的樹梢末端,明明看得出身材高頎,卻令人感覺輕得像一團雲;明明姿態閒淡,卻令人不由自主仰望,如對巍巍玉山。

  樹枝悠悠的晃,他悠悠的拋擲樹枝——每拋出一根,都準確的擲進火堆,落入先投進去的樹枝之下,隨著樹枝的增多,漸漸形成了一個拱形的柴堆,使得那火堆燃燒得越發旺盛。

  他手掌移動間,隱約露出右手心一點印記,顏色比膚色稍深,卻因為隔得遠,看不出形狀。

  孟扶搖目光掃來掃去,最終落在那構架完美的火堆,雙手撐地,悄悄的挪移了一步。

  用手指猜也知道,這傢伙就是剛才那「鬼」,別的不說,一身輕功已是絕頂,扔個樹枝也那麼牛,萬一他起了點歹心,自己那雙短腿根本不夠逃的。

  還沒來得及把屁股移開,對面,那人說話了。

  「姑娘,夜寒露重,我很冷。」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2:07 AM

風起太淵   第八章  元寶大人

  孟扶搖差點沒把嘴裡沒咽盡的草藥給噴出來。

  你很冷……

  這初秋天氣,南地山野,夜風雖烈卻遠遠談不上刺骨,何況這底下還有好大的一堆火。

  鬼才相信你是真冷。

  眼見那人高臥樹端,閒閒托腮,眼光在她身上飄啊飄啊飄,大有和她採取「最原始取暖方式」的打算,孟扶搖往火堆後又退了退。

  雖說這人看起來氣韻尊貴優雅,不像是逼姦犯的猥瑣德行,可是這世道,誰知道好皮囊底下不會藏著一顆齷齪的心?就像……裴瑗。

  她烏黑的眼眸在火光掩映下流光溢彩,看向那男子的神情戒備,濃密的睫毛在微有些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黑影,看起來有點像處於緊張待戰狀態的某種小獸。

  對面的男子饒有興致的看著她,又道,「姑娘,你冷不冷?」

  很好,一切按既定劇本完美進行。

  孟扶搖不服氣,一邊屁股繼續後移一邊叛逆的回答,「好熱。」

  男子微笑,笑得好生雍容華貴輕描淡寫,「那就脫了吧。」

  ……

  已經挪到一丈之外的孟扶搖突然狼竄而起,一個翻身就打算竄到對面短崖上去。

  那男子看她飛竄動也不動,只閒閒按了按自己衣襟,輕輕一笑。

  隨著他的動作,他的衣襟突然開了一線,滾出一個火紅的果子來。

  還在翻跟斗的孟扶搖的眼睛,立刻亮了。

  這個,這個這個,色澤熱烈而香氣清冷,好像是療傷聖果「麒麟紅」?

  果子骨碌碌滾來,被頭下腳上的孟扶搖看個清楚,果然是狄洲雪山之上的特產聖果,這東西據說只生於雪山深谷,等閒人根本找不著。

  砰一聲,孟扶搖跟頭翻到一半,栽下來了。

  栽下來立刻爬起,一腳踩住果子,眼角瞄了瞄對面,好像沒什麼意見?趕緊伸手去拿。

  「咻!」

  眼前白光一閃,快如奔雷,一團小小的風咻倏的捲過來,直直撞到孟扶搖手上,孟扶搖哎喲一聲手一鬆,那白光半空裡騰的一個翻躍,一個拉風的劈腿之姿,惡狠狠蹬在了孟扶搖鼻子上。

  隨即再一個翻滾,姿態輕盈四爪朝天,正正迎上從孟扶搖掌心跌落的果子,砰一聲,果子抱個滿懷。

  一切動作只發生在剎那之間,孟扶搖只覺得風一卷,鼻子一痛,淡淡的果香一飄,療傷聖果就換地方呆了。

  怔怔的抬起手,孟扶搖摸了摸鼻子,從鼻尖上拈下一根手指長的白毛——這是個什麼玩意?

  目光呆滯的看向地下,一糰粉白正踮起小爪子,得意的托著那枚火紅的果子,單腿後蹺顛顛的遞給男子,居然是個經典的芭蕾造型。

  孟扶搖盯著那巴掌大的東西——兔子?比兔子小,松鼠?比松鼠白,荷蘭鼠?比荷蘭鼠還肥,賊亮賊亮的黑眼珠,雪白的漂亮長毛,肥碩得辨不出三圍的身材,完全是哈姆太郎的現實版。放在前世,這樣的可愛小東西一定會引起寵物愛好者的尖叫。

  不過搶起東西來,可太窮兇極惡了些。

  感應到孟扶搖的眼光,那隻荷蘭鼠立即轉頭,對著她齜出雪白的大門牙,火光裡大板牙亮得兩把小刀也似。

  孟扶搖被這充滿威脅的眼神一盯,不禁生出幾分憤怒,最近實在有夠倒楣,被背叛被刑訊被推落懸崖,現在連只肥鼠也來鄙視自己,做人做到這個地步,也太鬱悶了。

  心情不爽之下,孟扶搖也一扯嘴角,對著那隻肥鼠齜牙——按體積算,我牙也比你大!

  火堆前一人一鼠齜牙對峙,虎視眈眈。

  撲哧一聲,對面一直帶笑注視這邊的男子終於忍俊不禁,饒有興致的看了看孟扶搖,對那小東西伸手一招,喚道:「元寶。」

  那隻肥鼠扭了扭屁股,不理。

  「元寶大人!」

  元寶大人立即跳起,抱著那隻果子顛顛的竄過去,兩隻小爪子諂媚的將那果子向男子一遞。

  男子搖頭,手指一指孟扶搖的方向。

  「吱吱!」

  語氣抗議。

  「嗯?」

  元寶大人慢吞吞抬起頭,萬分不情願的磨蹭半晌,再慢吞吞的將果子轉了個方向。

  它悲傷的凝視著果子,眼神裡不盡生離死別的纏綿。

  孟扶搖看見它的悲傷越發心情大好,得意洋洋的伸出手,一把將那果子搶了過來。

  順便在元寶大人的屁股上揪了一根毛。

  以報鼻子被蹬之仇。

  「吱吱!!」

  元寶大人憤怒的跳起來,半空裡又是一個三百六十度旋轉,看樣子打算再次施展它的「前手翻直體前空翻轉體一百八十度」,孟扶搖怎麼可能再被一隻鼠蹬鼻子上臉,身子一扭已經避了開去。

  元寶大人眼看蹬鼻不成,立即改換戰術,哧一聲跳上那隻果子,惡狠狠的吐了口口水。

  孟扶搖立刻一把拎起那肥身子向外一扔,元寶大人滴溜溜的飛出去,刀光一閃,那塊吐過鼠口水的果子皮被乾淨俐落的削了下來,孟扶搖手一甩,果皮正蓋在元寶大人腦袋上,隨著它一起砸到了主人懷裡。

  人鼠對戰三回合,孟扶搖勝。

  吱吱聲響成一片,白色的影子在男子身上上躥下跳,揪著他的衣襟吱哇亂叫,大抵是在憤怒的控訴,那男子閒閒倚樹,捏著元寶的小鼻子,一聲聲和它對話。

  「……叫你先欺負人……」

  「吱吱!」

  「你也不吃虧,你蹬了她一腳……」

  「吱吱!」元寶大人轉身,悲愴的把肥屁股亮給男子看。

  「你屁股上足有千把根毛,我怎麼能看出少了哪根?」

  「吱吱。」元寶大人努力的扒,扒啊扒啊扒。

  男子忍無可忍,一把揪住它脖子,讓它正面站好,「好好說話,你昨晚沒有洗屁股!」

  「吱吱!」

  「好了……不就是你的零食麼……讓給她,下次我補給你……」

  「吱吱!」

  「你越發壞脾氣,都是她們慣得你。」男子的好耐心終於被磨光,卻依舊不見一絲怒色,只是微笑著去懷裡摸索,「唔……那麼多零食我帶著好累,都扔了吧,啊?」

  「吱……吱……」

  元寶大人偃旗息鼓,蹲一邊畫圈圈去了,男子拍拍它腦袋,轉身正要對孟扶搖說話,目光觸及孟扶搖鼓鼓囊囊的嘴,突然怔了怔。

  「你……把麒麟紅吃完了?」

  孟扶搖拚命的嚼,三口兩口將果子嚥下肚,然後乾脆俐落的答,「是,吃完了。」

  不趁你們兩個鬥嘴趕緊把好東西下肚,難道等那傢伙到我嘴裡來搶嗎?

  那男子好笑的盯了她半晌,突然搖頭。

  「看來你不知道,麒麟果遇上一指霜,只能用一半份量,否則會中毒。」

  「啊?!」



風起太淵   第九章  我從了你

  孟扶搖瞠目結舌,那男子無奈搖頭。

  隨即一個飄身,一團軟雲般的下了樹,也不見他怎麼作勢,突然便到了孟扶搖身前,微笑道,「姑娘,看你瑟瑟發抖,想必也冷得很,咱們……一起取暖吧……」

  無恥!孟扶搖瞪著他,明明我是嚇的!

  正面相對,先前一直沉在陰影裡的容貌顯露,那般容光,如明月自碧海盡頭緩緩升起,剎那間輝映無上蒼穹,立時驚得孟扶搖暈了一暈。

  暈完了立刻醒神,在心裡罵了一萬遍花癡,一邊將身子繼續後縮,一邊面上依然做出驚慌的模樣,手指卻已悄悄摸上了自己的軟鞭。

  還沒觸上鞭梢,指尖突然一震,似被無形力量彈開,對面,含笑的男子收回手指,搖頭道,「姑娘,不是什麼時候偽裝都有用的。」

  月色清涼,那男子長衣飛散在夜風中,帶著點不經意的笑,姿態甚至有點散漫的緩緩前行,寬衣大袖飛捲如雲,讓人想起九天之上飛翔的鸞鳥。

  有一種容顏,叫聖潔。

  有一種風情,叫魅惑。

  卻很少有人將聖潔與魅惑如此流水無痕的融合在一起,化為獨特的氣質和風華,高華裡生出散漫,溫暖中隱含深沉。

  砂石發出細碎聲響,一種淡淡的奇異的香氣瀰散,那男子姿態優雅卻又毫不客氣的坐近來,火光下,他微微側臉。

  孟扶搖的呼吸立刻窒了窒。

  他飛揚入鬢的眉,帶著流逸超然的弧度,讓人想起三月碧泉邊的柳,承載著明麗流芳的春光。

  而那般神祇似的線條精緻的側面,天地間的光彩都似集中在他眼底。

  超越凡塵之美,會讓人失去語言的能力,孟扶搖現在就覺得自己不會說話了。

  男子卻自如的微笑著,隨意撣了撣身下的浮灰,看地面好像一時也弄不乾淨,便不再管,突然伸手攬住她肩,拉著她睡了下去。

  孟扶搖霍地一個翻滾,咕咚一聲滾到濕地上,喝道,「……你,你幹什麼?」

  男子以臂枕頭,也不起身,微微側首看她,一朵優曇般的微笑綻在唇角,「幹什麼?夜寒露重,我很冷,一個人睡覺更冷,所以我決定和你一起。」

  孟扶搖臉紅,「那個,我不能趁人之危……」

  「我喜歡趁人之危。」男子衣袖一抬,長長的袖子捲住了孟扶搖的腰,毫不客氣的將她拉了過來,「噓,乖,要聽話。」

  他身上淡淡的奇異香氣,馥鬱如酒,衣袖翻捲間醉人氣息瀰散,像是火種轟的一聲點燃了孟扶搖的理智,孟扶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應變,僵在那裡不敢動彈,隱約聽得他低笑聲響在耳側,呼出的氣息拂在耳廓上,微微的癢。

  那般的癢似是癢在了心裡,貓兒般抓撓,孟扶搖聽見自己心跳得飛快,臉上騰騰的燒起來,燒出幾分漂浮的暈眩。

  從沒被男子接觸過的身子本能的在酥軟,理智卻在一直提醒自己保持靈台清明,孟扶搖伸出雙手,拚死抵著他的胸膛,剛想大力掙脫,突然掌心一熱。

  隨即一股暖流突然湧起,如大江破堤,順著兩人身體接觸的部位潺潺前進,彙入孟扶搖微微堵塞的四肢百骸奇經八脈,所到之處,如春陽如溫泉,溫暖醇厚,雄渾悠長。

  那暖流似一雙溫柔的手,在孟扶搖體內施展著神奇的手法,受傷後殘損的經脈被逐一細緻修補,毒素被一一驅除,連帶丹田內消散得所剩無幾的內力都被漸漸歸攏來,凝聚成形,甚至隱隱浪飛濤卷,更勝以往的充沛。

  蒼白的臉色漸漸回覆紅潤,孟扶搖驚異的睜大眼睛,看著那閉目含笑的男子,原來他是用這樣的方式幫她療傷?他是誰?怎麼知道她的狀況?又為什麼要幫她?

  目光忍不住在男子身上梭巡,五洲大陸男子,喜愛佩戴象徵身份等級的各種珮飾,看配件也能看出個大概,然而這人明顯行事作風不同常人,身上除了質地不菲卻並不張揚的淺色衣袍,其餘什麼都沒有。

  孟扶搖的眼光,最後落在男子緩緩收回的右手掌緣,那裡,先前看見的那個印記更清楚了些,依稀像朵花瓣。

  感應到她的目光,男子並未睜開眼,突然輕聲道,「我借給你的內力,三個時辰內有效,你若想用,得抓緊了。」

  孟扶搖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他剛才說了什麼,霍然跳起,駭然瞪著他,半晌吃吃道,「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

  「你應該是知道『一指霜』服用過量會傷及經脈,卻一口氣吃了四根,又趕不及的調息恢復,不是著急要報仇又是為什麼?」男子坐起,微笑挑眉看她,「不過,我先提醒你一句,裴瑗背後的家族,勢力非凡,你確定你要繼續?」

  「她又不能背著家族行走四方。」孟扶搖一笑,笑容微露幾分狡黠和傲氣,「有仇,必報!至於將來的事,她不動我便罷,動我,我逃,她懈怠了,我回頭再咬一口,你要知道,」她眨眨眼,「龐然大物,其實有時未必有我一個流浪者來得自由。」

  男子瞟她一眼,笑吟吟讚道,「好,很好。」

  孟扶搖優雅微笑。

  「很無賴。」

  ……

  不看黑著臉的孟扶搖,男子又道,「可惜玄元劍派上上下下那麼多人,裴瑗武功也不弱,你先前的狀況,勝她都難,要想不驚動他人的懲治她,談何容易?」

  孟扶搖瞪著他,想著這人早已在這山崖上,將先前那一幕都看了清楚,這般一想立時怒氣湧起,恨恨道,「那是我的事!你先前不曾出手,現在卻來做好人?」

  「先前我不在這峰上,我遠遠看見那兩人的動作而已。」男子並不生氣,「要不要?不要我收回去了。」

  孟扶搖怔了怔,想了想才明白他是指借出的內力,沒好氣的大聲道,「我要!」

  話音剛落便聽男子一聲低笑,他目光流轉光彩如星河爛漫,聲音裡有藏不住的戲謔,「嗯……你要?」

  那個「嗯」字說得綿長柔軟,滿蘊挑逗,孟扶搖話剛出口已經警覺失言,騰的一下臉色漲紅,還沒想好怎麼反擊,那男子已經微笑著來拉她的手,「既然你要,那麼我就從了你吧……」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2:25 AM

風起太淵   第十章  快意恩仇

  明月在天,清風在側,山野無人,美男投懷。

  天底下還有比這更香豔更幸福的事兒?

  幸福的孟扶搖臉色在剎那間經歷了爆紅大紅深紅淺紅諸般色彩的飛速轉換,終於轉回正常顏色,她瞟瞟對面那個死不要臉的美人,正色坐直,肅然道,「既然你要從,我就勉為其難吧。」

  手指一翻,扣上幾枚鋼針,明晃晃掩在指縫裡。

  你敢摸,戳死你丫丫的。

  ……

  兩手將握,兩頰將接,肥鼠出世,左推右擋。

  天底下沒有比這更煞風景更無恥的事兒。

  孟扶搖還沒來得及推倒之並戳死之,唰一聲元寶大人突然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飛奔而來,騰地跳起,一個「團身後空翻分腿一百八十度劈」,四爪大張,分別蹬在了兩人臉上。

  孟扶搖立即啪的一掌將元寶大人打落,順便一退三丈。

  元寶大人掉落在男子伸出的掌心裡,立即翻個身,抱住他手指吱吱的哭。

  孟扶搖鄙視的瞪著那傢伙,雖然感謝它為自己解了圍,但是那佔有慾也太變態了吧?

  她的眼光越過那隻撒嬌賣癡的肥鼠,落在那男子身上,飄蕩江湖這麼多年,孟扶搖自認有幾分眼力,眼前這人,雖然句句都在開著香豔的玩笑,眉梢眼角卻不涉狎暱情慾,風流蘊藉氣度高華,眼神裡根本沒有邪念。

  他真的只是因為看見裴瑗暗害自己那一幕,才出手相助?

  玄元劍派在太淵皇朝地位不低,往日裡往來不少高官貴客,這人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是不是和玄元劍派有關係?如果他是玄元劍派的朋友,那為什麼要相助自己和玄元劍派作對?

  深吸一口氣,孟扶搖不想再去糾結這個暫時無解的問題,這人看得出不是簡單角色,問也問不出什麼,反正他要想傷害自己,手指一拈就行了,根本不用繞這麼大彎子。

  倒是眼前,有必須要解決的事。

  孟扶搖不為無能為力的事糾結,孟扶搖不會讓傷害自己的人逍遙。

  調勻氣息,收拾袖囊,孟扶搖將渾身上下紮束得俐落,順手還從懷裡掏出點東西塗在隨身匕首上。

  那是一種產自青洲扶風國的「不傷花」所提煉出來的汁,這種汁水沒毒,但是一旦進入傷口,會導致傷口潰爛,纏綿難愈。

  孟扶搖將匕首在掌中拋了拋,有點惋惜自己身上沒有毒藥,不過,裴瑗,你自負姿容絕世,容色如雪,多少男人蜂兒般繞著你,喚你玉娃,如果玉娃身上多了幾道散發著腐臭氣味的傷口,將那些蝶兒花兒熏走,你是不是還會保持著你那貴族式的虛偽微笑呢?

  孟扶搖冷笑著,將那匕首細細塗了一層又一層。

  男子雙手抱膝微笑看她,目光裡掠過隱隱激賞。

  見孟扶搖準備停當,他站起身來,指著玄元山莊方向,笑道,「你大概不知道,你們劍派還有處秘密通道,從那裡進去,你可以避過山莊很多守衛,而且,」他神情突然有點古怪,「你師父和其他師兄弟姐妹,此時都在前廳款待無極國太傅大人,你可以先潛伏進裴瑗房裡。」

  「你怎麼知道?」孟扶搖斜眼看他,「你是誰?」

  「你可以叫我昭詡,元昭詡。」元昭詡含笑的眼神像是春風一抹,目光流轉間,逝水似可倒流,而剎那間深雪消融。

  「元昭詡?」孟扶搖將這個名字喃喃念了一遍,沒來由的覺得熟悉,似乎在哪聽過,一時卻又想不起,只得點點頭,沿著元昭詡指出的方向大步而去。

  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崎嶇的山道上,背後,元昭詡微笑負手而立,深深凝注著她的背影。

  他寬大的袖袍逸在風中,載滿碎銀般的月光。

  他身後,原本是一塊山石的地方,不知何時,悄悄浮出一道瘦長的黑影,那黑影立於元昭詡身後三尺遠處,低首俯身,姿態恭敬。

  「太……」

  元昭詡輕輕回首,只是一個眼神,對方立即悚然一驚,急忙住口。

  「不用催我,我馬上過去。」元昭詡似是知道對方打算說什麼,擺了擺手,想了想又偏頭對站在自己肩上的元寶大人道,「喂,去跟她看看?」

  元寶大人轉了個身,把屁股對著元昭詡。

  「回來後給你吃夜宵,三個麒麟紅。」

  元寶大人依舊保持著頭也不回屁股朝天的姿勢,卻乖乖的從他肩上爬了下去。

  「你不許公報私仇,否則我扣你三天麒麟紅。」元昭詡追著元寶大人叮囑一句,那隻肥鼠晃晃短尾巴作為回答,也不知道是答應了沒有。

  黑衣人愕然看著那一團白色消失在夜色中,心裡著實不明白主子的舉動,元寶可不是普通牲畜玩物,生於狄洲穹蒼皇朝最神聖的長青神殿的「天機神鼠」,百年才出世一隻,壽命極長,極具靈性,那智慧可不比人低,且有趨吉避凶之能,而且一旦認主,一生不移,等閒人等見都沒見過,更別說擁有,若非主子身份實在特殊,也是不能的。

  這麼一個寶物,主子就這麼隨隨便便給派了出去?

  剛才那姑娘……難道……

  可是主子的命數不是說……

  心裡心思百轉千回,面上卻一點也不敢露,跟隨主子多年,黑衣人十分清楚主子的水晶琉璃心肝,在他明慧迥徹的目光前,自己多動了一根眉毛,都有可能被他猜出心思。

  饒是這般小心,元昭詡卻已像是發現了什麼,半轉身淺笑看了黑衣人一眼,看得對方更深的彎下腰,退入黑暗中去。

  元昭詡回身,眯眼遙望黑暗盡處,那個敢愛也敢恨,敢接受也敢面對的女子的窈窕的身影已經完全淹沒在夜色裡,她懷劍、束髮、攜著一身俐落和殺氣,奔向那個外表道貌岸然內心齷齪自私的堂皇門第,奔向給自己造成傷害和侮辱的人們,準備著,刀起,刀落。

  「人生多羈絆,世事苦磨折,快意恩仇事,又能有幾人……」良久,一聲輕嘆,淡淡散於迤邐夜風之中。

  ----------

  「太傅老當益壯,風采令人心折哪,呵呵呵……」

  「林門主一代劍宗,更是高人風範哪,哈哈哈……」

  牛油蠟燭高燒的玄元山莊正廳,一對老頭含笑相對,揖讓文雅,言來語去,滿嘴跑著沒有營養的客氣話,一來一往數百回合,彷彿完全沒有看見深濃的夜色,和底下接連不斷打呵欠的弟子。

  「來來……太傅,再試試玄元山特產的碧春茶。」

  林玄元悄悄掩袖,藉著斟茶之機,打了個不著痕跡的呵欠。

  他已經陪客陪了很久,無極國的太傅大人雖然年紀老大一把,卻是精神矍鑠得很,硬是東拉西扯了幾個時辰,三更已過,居然也不思睡眠。

  林玄元衣袖掩著面,眼光不耐煩的在底下梭巡,眼光突然捕捉到從廳側門溜進來的四弟子,不由一怔。

  這小子,不是叫他去看守孟扶搖的嗎?怎麼這麼神色倉皇的回來了?

  林玄元一個念頭沒轉完,邊門處紅影一閃,出現的是裴瑗,依舊神態高貴驕矜,倚著門框,緩緩整理自己衣袖,面色如常,可是老狐狸林玄元看來,卻覺得這女弟子雙眉之間,隱有戾氣。

  將茶盞舉得更高一點,擋住自己的眼神,林玄元在心中暗自嘀咕,剛才發生什麼事了?怎麼兩個徒弟都神色不對?

  不過此時也不是詢問的時辰,何況以裴瑗身份,就算林玄元也不敢過多教訓,當下只有打起精神,繼續陪客。

  白髮蒼蒼的無極國老太傅,是名重一時的帝王之師,更以身為驚才絕豔的無極國太子之師而聞名天下,按說這麼大年紀精神應該不濟,可惜老太傅頂著黑眼圈,始終堅持著對呵欠連天的主人滔滔不絕。

  「青、夷、衡、明、狄五大洲,分天煞、無極、扶風、穹蒼、太淵、璿璣、軒轅七大國,天煞好戰、無極重才、太淵尚武、璿璣重智、扶風重德、軒轅精擅上古奇術,穹蒼……」

  不知道忽然從哪裡吹來一陣風,地下的燭影動了動,老太傅突然住口,打了個哈哈,喝了口茶,好像突然想起來般道,「哎呀,老夫和門主談得有興,竟然忘了時辰……」

  林玄元趕緊站起身來,「是,是,太傅大人見識高卓,在下聽得入神,竟然忘記安排大人休息,罪過罪過,來人,帶大人前去內院宿處……」

  「呼……」底下傳來一陣解脫般的吐氣聲。

  老太傅搖搖擺擺離開,弟子們立即作鳥獸散,林玄元負手立於庭上,目光變幻,突然道,「老四,瑗兒!」

  正想溜走的兩人步子一僵,轉過身來,裴瑗眼波一撩,緩緩轉身,向著疑惑盯著她的林玄元,坦然一笑。

  窗外突然掠過一道閃電,電光一亮間,燦白的強光照上她突然回首的臉,將那一笑扭曲得有些猙獰,帶著些鬼魅般的陰森之氣,倒將林玄元嚇了一跳。

  他轉過頭,看著廳外剎那間瓢潑而下的雨,有點詫異的喃喃道,「下雨了……」



風起太淵   第十一章  風雷如怒

  下雨了。

  夜半的雨來得突然來得猛烈,像是扯了天倒了海,嘩啦啦的向下澆,瞬間地面彙聚了千萬條細流。

  裴瑗從正廳出來,撐著一柄油紙傘,在丫鬟的侍候下趟水回自己的「蘭亭居」,另有個丫鬟給她提著個燈籠照路,風雨猛烈,紙燈飄搖,那丫鬟用自己的油衣一路小心護著,燈還是在一陣突然湧起的帶雨狂風撲打下,滅了。

  丫鬟還沒來得及請罪,裴瑗反手就是一巴掌,尖利的指甲在丫鬟臉上劃開鮮紅的印痕,鮮血涔涔而下,那孩子卻哭也不敢哭,抱著燈縮在雨裡。

  「蠢!一盞燈都照顧不好!」裴瑗抬眼看看風雨漫捲的黑沉沉天幕,一陣煩躁沒來由的襲來,她皺眉掩了掩披風,快步進了自己僻靜的院子。

  「你們不許上廊來,別髒了我的地。」裴瑗厭惡人打擾,又有潔癖,連住處都選的最清淨最雅緻的蘭亭居,這些習慣門中人人盡知,丫鬟們都低聲應了,遠遠退到廊下。

  門外是如天神之鞭抽打大地的暴風雨,門內是沉凝寂靜一無波動的黑暗。

  裴瑗去推門。

  吱呀聲裡,門緩緩開啟,裴瑗眼光漫不經心的下垂,突然覷見木質地板上一道淡淡的水跡。

  心中一動,裴瑗反應極快,立即飛身後退。

  然而已經遲了。

  「嚓!」

  黑暗裡白光一閃,隱約一道黑影搶身而出揮刀長刺,這一刀無聲無息,快捷如流光飛電,只是一剎那間,便到了裴瑗面門!

  「哧。」

  血肉肌膚被劃開的細微聲音,驚心動魄的響在裴瑗耳中,她只覺得左額上一涼並一痛,隨即左眼前便是一片血紅。

  鮮豔的紅色遮擋住視線,裴瑗看不清黑暗中伏殺自己的人是誰,她只知道此刻只有自救才能保住性命,咬牙忍痛,裴瑗嗆一聲拔出長劍,劍尖一振抖開漫天星稜之光,光芒燦然奪人眼目,當此緊急之時,她連師父秘傳給她的壓箱底寶貝劍法「長空之劍」也使了出來。

  對方似也知道這劍法厲害,並不硬接,身子一轉,已經遊魚般從她身側滑了出去,錯身而過的那一霎反手狠狠一撩,裴瑗右額上又是一痛,鮮血潑剌剌奔泉般流下來,一道血瀑布橫空出世,遮沒了她最後一點清明的視野。

  厲殺之刀,快若奔雷,含怒之襲,利若驚電。

  剎那之間,對方快狠準的在裴瑗臉上畫了個叉。

  雙目被奔湧的鮮血所浸,不能視物,裴瑗使劍已再無章法,臉上撕裂般的疼痛令她急怒攻心,不知道臉上這兩下到底傷到什麼程度,但從流血量來看,這張臉定已被毀,對方下手毒辣,用心陰狠,竟像是和自己有深仇大恨。

  絕色女子向來視容貌重於生命,裴瑗這一刻痛不欲生,只覺得不殺此人誓不甘休,乾脆也不去管那兩道傷口,橫劍一掣,將掌心的鮮血往劍身一抹,劍身突起紅色光芒,在一片黑暗中如血般詭異流動,那流動的紅色裡,漸漸泛起蟹眼般泡沫,一點點色彩斑斕,像是無數的毒蜘蛛,在劍身上瑟瑟爬動,望上去令人牙酸肉麻。

  這時若有太淵皇朝皇族子弟在場,只怕就要驚異得大叫出聲,「祭血神功」,皇族秘而不宣的神功,如今裴瑗使出來,那是拼著要魚死網破了。

  她想拚命,對方卻未必肯,那人一見那詭異紅光亮起,立即一聲不吭大步衝出,靴尖在門框上一踢,一個旋身已經脫開紅光籠罩範圍,暴雨中黑色身影如鷹似鷂,轉掠間已經飛出三丈,消失在連綿如牆的雨幕裡。

  裴瑗掣劍便追,她神功已經完備,抬腳起勢快如閃電,掌中長劍光芒丈二,幾乎只要一抬手,便可以立即到達黑影后心。

  然而將抬未抬之時,忽覺有什麼滑膩的東西從身邊掠過,帶起一股不大的風聲,隨即手指一痛,長劍嗆然落地。

  裴瑗大駭之下以為室內還有敵人,拚命睜大眼去看,血紅的視野裡只隱約看見一團圓影,剎那出沒。

  隨即腳下一軟,彷彿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裴瑗一個踉蹌。

  臉上兩道傷痕麻癢此時開始發作,彷彿有無數小蟲在傷口中爬動,大驚之下裴瑗顧不得再去拚命,趕緊去摸傷痕,卻越摸越癢,一片血紅裡她什麼也看不見,急得尖聲大叫起來,「來人!來人!打水給我!叫太醫,叫太醫!!!」

  沒有動靜。

  那些她剛才怕汙著地面,而趕到雨地裡的丫鬟們,依舊抱著熄滅的燈,木訥而冷淡的看著她。

  她們木然站在雨裡,看著平日裡高貴跋扈的女子,暴雨之中披散長髮,滿臉滿手鮮血,張開雙臂在桐木長廊之中淒然呼叫,她臉上兩道交錯而過的傷痕劃成一個猙獰的叉,鮮血從那狠厲的筆劃中滴落,滴落她從來不許人跨入的長廊,將光亮潔淨的地面染得一片血色污濁。

  「來人啊……來人啊……」

  沒有人動,沒有人說話,這些親眼目睹剛才那一場殘殺的下等婢女,近乎冷酷的站在雨地裡。

  大雨被風捲成一片片的水晶牆,隔絕了她們因被長日摧殘而帶著恨意的眼神。

  「來……人……啊……」

  裴瑗的慘呼被暴雨聲淹沒,漸漸消至無聲,她瘋狂的在廊上狂奔,卻因為時時撞到柱子而再添傷痕,臉上的麻癢越發劇烈,她的力氣卻已漸漸耗盡。

  雨從廊上垂掛的深紅帳幕裡透進來,澆得那顏色如血,雨幕後紅衣浴血的裴瑗旋轉著,悲呼著,漸漸軟倒下去。

  她身子落在臺階上,黑髮垂落廊下雨地,在汪了水面的地面裡迤邐如蛇,她的手在努力前伸,似是想要夠著某個脫離噩夢的希望。

  然而已永遠搆不著。

  夜未央,風雷如怒。

  一聲不解而疼痛的低吟,響在隆隆的雷聲裡。

  「你們……為什麼……不救我……」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2:41 AM

風起太淵  第十二章 後山遇伏
  夜色深沉,所有的鮮血都浸在黑暗裡,所有的呻吟都掩在暴雨中。

  裴瑗臉上被畫上十字的那一刻,遠處屋簷上,一人衣衫飄舞,經雨而不濕,負手微笑看著下方動靜。

  他身後,一名黑衣人垂首於三步外侍立。

  「等會你去裴瑗那裡做點手腳。」元昭詡吩咐黑衣人,「裴家在燕京,和相府雲家是世仇,也是政敵……你知道該怎麼做了吧?」

  黑衣人無聲俯首,身形一閃已經消失在原地。

  元昭詡笑笑,再次看向下方,他的語聲在傾盆暴雨裡凝而不散,語氣悠悠,「畫起叉來乾脆俐落,這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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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躲在一處隱秘的牆角,匆匆收拾了下身上的血跡,孟扶搖拍拍肩頭的元寶大人,笑道,「謝了!」

  元寶大人嫌棄的一讓,烏溜溜黑眼珠裡滿是鄙視,大有「你爪子很髒不要汙了我的雪白的毛」之意。

  「臭屁的肉球!」孟扶搖暗罵一聲,大步走了出去。

  她並不知道,在她走後,一道閃電,如天神戰斧劈開黑霾,自九天之上,直貫五洲大地。

  電光裡,躺著昏迷裴瑗的室內驟然大亮,森白色彩裡隱約有更亮的冷電一抹,隨即,鮮紅濺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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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個註定不平靜的暴雨之夜。

  林玄元剛睡下沒多久,就被匆匆叫起,當他趕來看見裴瑗的情況,臉色難看得難以形容。

  昏迷不醒的裴瑗,臉上的傷痕只在這轉瞬之間,已經爛得見了骨頭,鮮血和白骨交織成淒厲的容顏,昔日的絕世容光,註定永生不能再見。

  林玄元怔在當地,已經不知如何是好,別的弟子不清楚裴瑗來歷,他卻自然明白,裴瑗的出身,他也招惹不起,如今出了這事,他要如何向裴瑗背後的勢力交代?

  他已經將她的僕人婢女都審問了個遍,但這些人都咬定自己只看見一個黑影竄出主子房門,其餘什麼都不知道。

  這一場來得突然的大雨,掩蓋了太多痕跡。

  林玄元臉上的皺紋,一夜間深了許多,他仰首緩緩向天,在心中喟嘆。

  「莫非,天要亡我玄元?」

  目光掠過客房黑沉沉的房舍,林玄元心中突然掠過一個念頭,「無極國太傅一來,就出了這事,會不會……」

  轉眼便否定了自己的懷疑,太傅大人很少出門,和玄元劍派也向來交好,根本沒有殺人動機,何況看過裴瑗傷勢的大夫已經認出來了,裴瑗右手小指被削去半截,那傷痕偏斜,自下而上反撩而起,正是裴家政敵死仇雲家的「驚風劍法」的起手式會造成的傷痕,看來應該是雲家派人上山暗傷裴瑗。

  只是裴瑗在玄元劍派學藝,是隱瞞了身份的……林玄元皺著眉,想雲家實在下手狠毒,這事要好好和裴家說清楚。

  「今夜所有人都不要睡了,全部給我出去找人,我已經啟動了各個關隘的機關大陣,雨這麼大,兇手不可能趕到山下,你們一定給我把人堵在山上!」

  弟子們轟然應命,林玄元看著前方未歇的雨勢,森然道,「記住,此事關係我玄元劍派存亡絕續,人,一定要捉到,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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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黑色身影,如離弦之箭,穿透茫茫雨幕,因為速度過快,以至於經過的地方,竟像留下淡淡的殘影。

  人影直奔後山,玄元劍派依山而建,山莊之後,是防守相對最為薄弱的地方。

  後山平靜一如往常,人影停也不停,迅速自一道偏峰攀援而上,她曾經逛遍全山,知道這座山峰後面有個谷地,穿過谷地裡一個山洞,就可以從另一面脫出玄元山的範圍。

  她腳程極快,奔行中按在腰畔劍鞘的手指下,微微透出淡碧色劍氣。

  碧色劍光,破九霄功法第四層的獨屬色彩,破一切陰勁綿柔內力。

  元昭詡一番內力相助,不僅幫孟扶搖恢復了原本的功法層次,甚至幫她衝破了一直停滯不前的第三層關隘,進入了第四層境界。

  這使她的剛才的出手速度快上一倍,才能在裴瑗已有警覺的情形下,猶自能給她臉上劃上一對漂亮的叉。

  可惜裴瑗勢如瘋虎想和她拚命,孟扶搖不想和她同歸於盡,只好沾手既走,即使知道也許會留下後患,也顧不得了。

  前方,淡黑色的山峰在望,山上叢生的樹木雜草被雨水沖得東倒西歪,看起來沒有人經過的痕跡。

  孟扶搖輕輕吐一口氣,露出釋然的笑意。

  她邁步上前去。

  「鏗。」

  腳下突有異感,像是踢到了一顆小石子的感覺。

  孟扶搖卻絕不會覺得這真的是顆石子,立刻抽身暴退!

  那些低伏的草葉卻突然如蛇般昂身而起,仔細一看卻是叢木之後覆起了一面巨網,將草木連泥拔起,滿天裡都是颯颯之聲,那些隱藏在亂草樹枝之後慘青色的光芒,自網眼裡爆射而出,鋪天蓋地的向孟扶搖襲來!

  「糟了,這裡居然也有關卡!」孟扶搖暗罵林老狐狸動作快速,更詫異自己以前為什麼就沒發覺這裡也不是缺口。

  巨網翻飛,籠罩範圍足有十丈,孟扶搖借來的內力已開始消散,以她現在的體力,便是大羅金仙也無法在剎那間逃脫,眼看黑色巨網如霾罩落,網上倒鉤光芒烏青閃爍,孟扶搖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風起太淵   第十三章  驚豔之破

  「喂,睡著了?」

  低而優雅的聲音,帶著笑意響在耳側,孟扶搖驚喜的睜開眼。

  前方,元昭詡整潔尊貴優雅得像是剛剛步入殿堂,暴雨襲身而衣衫不濕,遙遙立於一片油綠之中,山崖背後立即像突然升起一輪新的明月。

  他站得那麼遠,神態還那般不急不忙,按說此時便是想救孟扶搖也已來不及,然而孟扶搖一見他便覺得沒來由的安心,似乎眼前這生死一刻的潑天大難也不再值得驚恐,嘴角忍不住微微翹起。

  孟扶搖笑意還沒來得及展開,就見剛才還靜若處子的元昭詡亦對她一笑。

  笑意未散,他突然動了。

  這一動便動若雷霆,彷彿玉山之摧積雪之崩,一片燦亮的奔卷平鋪過來,將夜色風雨都攪動得壯闊淩厲,地面草葉被這無與倫比的疾行勁氣帶動,俱都呼啦啦連根拔起,直立成牆,滿目疊翠的向著巨網罩落的方向飛來。

  元昭詡的身子幾乎是貼地飛行,瞬間閃到孟扶搖身前,手一伸便放倒了孟扶搖,一手攬住她的身子繼續貼地前飛,另一手衣袖一捲,宏大激盪的勁風將那「草牆」打散,夾雜了他真氣的長草樹枝宛如無數飛鏢小箭,呼嘯旋轉著迎向巨網,只聽細微的撞擊之聲不絕,轉眼間巨網便被那些有如利刃的草葉給割得支離破碎,不成形狀。

  最後一點帶著幽光的巨網落下時,恰恰落在了元昭詡的靴跟處,在他身後,瞬間被雨無聲的打入泥土。

  微笑著,元昭詡點塵不驚的撐起雙臂,看著自己身下的女人。

  「看見我,感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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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覺如何?

  孟扶搖眨眨眼,望向上方。

  居高臨下的元昭詡,帶著笑意的眸光深邃幽黑,神光離合,醉人如酒。

  一陣淡而奇異的香氣瀰散,即使是這不絕的暴雨也無法沖淡。

  雙目對視,一時俱無話,元昭詡不再戲謔,孟扶搖也忘記反唇相譏,此刻,危機初解,大雨未休,籠罩在元昭詡獨有的氣息中,她忘記言語,也不知如何言語。

  這個看起來很遙遠的人啊,自相遇那剎,便近在她身側,短短數個時辰,他救了她兩次。

  孟扶搖甚至都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幫她。

  她只是看著他,心底有暖流湧起,因一夜淋雨攻殺而冰涼的身體,似乎突然也有了幾分熱度。

  只是那相視的一剎。

  心底有根細細的絲絃,這許多年因為風霜磨折人心冷漠早已生銹的弦,因為那人的背棄欲待斷裂的弦,突然於這目光交接之時,於這喧囂的風雨和相擁的沉靜之中,被輕輕撥響、微微接續,發出細微卻驚心動魄的顫音。

  彷彿,於無聲處聽驚雷。

  孟扶搖顫了顫。

  她的手指,突然摳緊了潮濕的地面,那些生著尖刺的不知名的草戳進手指,潔白的指端立時滾出大而圓的血珠,瞬間被雨衝去,浸入黧黑的泥土。

  孟扶搖吸氣,指端的刺痛令她眸光瞬間清明,她下意識的縮了縮,這個動作剛做了一半,一直凝視著她的元昭詡突然掉開眸光,伸手一抄將她抄起,一折身已經飛了出去。

  孟扶搖愕然在他懷裡轉首,元昭詡已經笑道,「你想在這裡對我獻身麼?可我怕著涼。」

  他語氣裡笑意輕鬆,孟扶搖的角度看不見他的神情,見他沒有異樣,倒也心安,只是不知為何,聽著他漫不在意的語氣,突又生起淡淡惆悵。

  心底呸的一聲,孟扶搖暗罵自己瓊瑤,搞什麼,自己一個心理年齡都快四十的老鳥,還玩糾結麼?

  她轉了轉頭,想從元昭詡懷裡下來,冷不防元昭詡手指一按將她按下,低低道,「別動。」

  話音未落,前方五丈開外突然出現無數黑色人影,在雨中持弓搭箭嚴陣以待,當先一人遠遠看見人影,立即空弦急彈,彈出嗡聲悠長若吟,在一道明若煙火的閃電中拔地而起,隨即,一叢草木突然齊齊倒伏,現出一方空地,空地後是十餘株樹,上半截蔭翠如故,下半截卻被剝去,露出白慘慘的樹身。

  看那樹木的排列方式,孟扶搖立時想起死老道士提到過的五行白木大陣,正想叫元昭詡小心,卻見他停也不停,單足一點,直直對著那陣心飄了過去。

  元昭詡輕功之高,為孟扶搖生平僅見,抱著一個人依然足不點地,輕若無物,快得連孟扶搖阻止都不能,轉眼便到了陣眼。

  孟扶搖心一沉,只得閉上眼,默算了下自己身處的位置,按照自己胸中所學,打算先毀了左側三步那株樹再說,五行白木大陣千變萬化,生門死門交替剎那而過,她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幾率逃出大陣可能有的地底暗箭和巨木齊砸,但不管怎樣,總比元昭詡直奔死路來得好。

  剛要動作,不防元昭詡突然飛足一踢,生生將陣眼那棵巨樹踢斷,偌大的樹拔地而起直飛而去,呼嘯聲裡一陣機簧卡動軋軋作響,嗡的一聲輕響,彷彿地底突然飛起一叢密集的蜜蜂,又或是堆積的樹葉被颶風捲起,烏壓壓一片剎那卷地而來。

  那是埋在地底的匕首,鐵色烏黑,於漫天雨水泥屑紛飛中刺破空氣,在樹木中間橫衝直撞,不斷撞在各個角度的樹上,再被那撞擊之力彈回時剎那改變方向,先前向著眼睛裡此刻向著胸口,先前向著後心的此刻向著天靈,千變萬化,無從躲避。

  元昭詡卻根本不理會那逼人的殺著,他半空中衣袍飛捲穿行渡越,如一道道烈風捲了彤雲浮動,又或者是電光於雲霧中忽隱忽現,在暗色蒼穹裡一次次乍起又歇,所經之處,罡風如隱形之刀,刀刀都斷合抱之樹,就見衣袖卷掠間轟隆之聲不絕,每一出手必有樹斷,他穿掠在刀光和巨木之間的身形快如閃電輕若鴻羽,每每都在間不容髮之際從最細微的縫隙處閃過,明明應對的是最狂亂最沒規律的攻擊,動作卻精確細膩得好像事先演算過無數次一般。

  像是大神通之力的仙者,以江河為線,烈電為針,在佈局複雜的滄海八荒之錦上,密密繡上一幅迷蹤圖。

  巨樹在一顆顆倒下,看似倒得雜亂無章,然而每一棵樹斷裂位置都略有不同,一棵比另一棵更高一點,力度也有所變化,以至於每棵樹倒下時,都恰好架在前一棵樹上,這般一折折多米諾骨牌一樣推倒下來,竟然始終沒有一棵樹落地,到得最後,所有的樹倒伏成一個起伏山巒般的形狀,而那些胡亂彈射的匕首,也無比精準的被那些按不同角度倒下的樹木,全部擋了回去,齊齊落入地下。

  倒抽一口冷氣,孟扶搖簡直不會呼吸了,這陣法她知道破法,但從來沒有想到這世上居然有人能夠這樣破陣,這種完全借力打力的破陣之法,需要何等精準至於恐怖的計算,那許多樹,那無數飛刀和每柄飛刀彈射的角度變化,必須計算拿捏到精妙至於毫巔,才能全部毫髮無傷的彈落,那樣的計算,孟扶搖覺得就算現代電腦只怕還要幾秒,何況身處大陣之中,面對絕殺兇猛攻擊之時的元昭詡?

  這,這還是人嗎?

  巨木全倒,匕首彈落,元昭詡衣袖一振,帶著孟扶搖直飛而起,虛空蹈步如踏飛雲,一步便踏上了最高一株樹的樹端,大片大片的雨水被他渾身流動的真氣激飛而起,他飛越長空的身姿直似神仙中人。

  立足樹冠之高而腳下翠葉不驚,元昭詡負手微笑,施施然遙望那群依然弓在手箭在弦的埋伏者,那些人都以和先前一般的動作呆呆僵在原地,張大嘴驚愕的看著樹梢上那神般的男子身影,看著他在剎那之間手揮目送,便毀掉了門主精心佈置多年來無人能破的白木大陣;看著他輕描淡寫,用一種最離奇最不可思議的方法須臾破陣,看著他點塵不驚,出入厲殺絕陣如入無人之境,遙立樹冠的身姿散逸漫然,一時竟生出凜然畏懼如見神祇之感,哪裡還記得操弓射箭。

  元昭詡似笑非笑,抬袖一擲,底下人齊齊跳開,卻什麼都沒看見,隨即便聽半空一聲長笑,兩道黑影驚鴻般電射而去,在長空雨幕中劃出一道凝而不散的黑色雨線,所經之處樹葉激飛,樹木齊齊向兩邊分開,地面的積土被陰柔而又巨大的真力捲起,四散飛濺,哢嚓哢嚓之聲連響,箭折地裂,水湧火熄,白木大陣之後的其餘黑水黃土烈火青金四陣,剎那間齊齊被破。

  四陣連破的連鎖機關一陣亂射,登時將玄元劍派衛士射死不少,驚呼聲裡,人群更加紛亂的散開。

  奔行過速,風聲猛烈,孟扶搖從元昭詡懷裡勉強探頭,有點可惜的看著已經不成模樣的大陣,她也懂破法的,卻因為頭頂這人太過彪悍,始終英雄無用武之地,她百無聊賴的玩了玩元昭詡衣襟,再百無聊賴的嘆了口氣。

  聽得元昭詡聲音低低響在自己頭頂上方,他說話時胸膛微微震動,撞擊著她被貼在他胸口的臉頰,那相觸的一點灼熱的溫度,漸漸瀰漫至全身,溫暖得令奔波一夜已經無比疲憊的她昏昏欲睡。

  「……這陣法實在太寒酸,咱們不如換個方式逃命吧……」

  好吧,逃命吧,拖著你一起。

  孟扶搖閉上眼睛,睡著了。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2:56 AM

風起太淵   第十四章  我在地獄

  彷彿那只是一個悠長的夢,夢裡有霞飛水湧的背景,那是湛藍的納木錯湖,無雲的高遠的天和銀白的雪峰倒映在湖面上光彩皚皚,像是凝固的銀色波濤,時不時有魚兒躍波而起,陽光下泛著七彩的鱗光一閃。

  母親依稀還是未病時的模樣,站在她身邊,風將髮吹亂,母親的手指穿過她耳畔替她攏緊,熟悉的溫暖的觸感。

  恍惚間想起,這是唯一一次母女出行,自幼年父親離家出走,母親便帶著她在這對窮人來說分外逼仄狹小的塵世間為生存掙扎,所幸母親是個豁達明朗的人,她可以為了十塊錢加班費苦幹通宵,也可以為了女兒一個跨越高原的夢想,花去十年積蓄。

  站在納木錯湖前,高原曠朗的風迭蕩不休,自利劍般直指蒼穹的冰峰間穿過,呼嘯著奔向蒼莽大地,雲天之外,有隱約的低喃,似吟唱似佛偈,與低飛的蒼鷹一同在她頭頂盤旋,那一刻,她彷彿聽見心深處有些沉積的陰霾和執念,被帶著冰雪的風撞碎的聲音。

  自納木錯湖回來後,她選擇了考古和歷史。

  選擇相伴那黃沙漫天的荒漠、千年沈默的巨佛、久無人跡的荒村、深邃神秘的峽谷,吊著懸棺的絕崖。

  一轉眼她走進了陰沈幽長的甬道,青花瓷長明燈火熠熠閃爍,寬闊巨石鋪就的地面被她的行軍靴踩出空洞的迴響,每三步石面上雕刻著一朵巨大的蓮花,品字形的地宮在她眼前逐漸袒露,步步金光,耳室裡翡翠巨獸沈默相望。

  依稀又響起那似吟唱似佛偈的聲音,無跡可尋卻又無處不在,喃喃響在她耳側,她按捺著砰砰欲跳的心,憑直覺向著主墓室前行。

  是的,就是那裡。

  那般高闊巨大,超過人腦可以想像的雄偉神奇,潔白的石柱上瑞獸的圖騰升騰欲起,金黃的穹頂數十顆夜明珠熠熠閃光,彷彿另創了一層九重天。

  她的眼睛只看著那金色的棺槨。

  那裡,誰在安靜沉睡?

  黃金巨棺上雕刻著圖案,依稀是人面。

  她一步步上前去。

  「扶搖。」

  身後的呼喚,親切而又哀婉,熟悉的語調,不熟悉的語氣。

  她霍然轉身。

  「媽媽……」

  不知從哪裡打下一束白光,白光裡母親的身體單薄,紙人似的,白底藍條的病號服刺著了她的眼。

  「扶搖,你好不好?」

  她僵立原地,淚水湧上眼眶,扭轉身便要奔向那白光彙聚之處。

  那裡是她的母親,她的牽掛,她漂泊之後唯一能停靠的港灣,她的……家。

  轉身那剎,身後那莫名的低低吟唱,突然更加響亮,一聲比一聲拔高,化為巨大的聲波,擴散至整個殿堂,直到如狂湧的浪,一潮潮奔來,彷彿欲待挽留般,將她包圍。

  「扶搖……」

  「你若轉身,我便在地獄。」

  ……

  ----------

  「天亮了。」

  低沉優雅的男聲響在耳側,聽來有幾分熟悉,有那麼一霎間,孟扶搖以為夢裡的聲音重現,而自己再次跨越時空,去到一個宿命中必須得去的地方。

  怔怔的睜開眼,還微有些模糊的視線動盪搖晃如水波,倒映出風華絕俗的容顏,孟扶搖怔了好一會,才想起來自己剛才居然在那個危險逃命時刻,在一個只見過兩面的男子懷裡睡著了,還做了個有點詭異離奇的夢。

  真是此生未有之新體驗。

  微紅著臉起身,孟扶搖坐起身四望,發現自己身處一間靜室中,看佈局裝飾,分明是玄元山莊的客房,換句話說,現在他們還在玄元劍派內。

  元昭詡已經換了一件衣服,卻是普通布衣,可惜這人氣質太過出眾,布衣穿在他身上,半點也不能掩其風華,反倒令那平平常常衣服,平白多出幾分高貴素樸韻致來。

  他閒坐椅上,輕輕用茶蓋撥著盞內茶梗,元寶大人意態睥睨蹲在他肩上,等那茶涼得差不多了,腦袋湊過去就是一口。

  元昭詡微笑,似乎不以為意,元寶大人偷襲成功得意洋洋,元昭詡不動聲色撥完茶梗,突然將茶盞蓋往元寶腦袋上一蓋。

  偌大的沉重的瓷杯蓋,啪的頂上了元寶大人雪白的腦袋,立時將它整隻罩在杯蓋下,元寶大人猝不及防巨物罩頂,又沒練過鐵脖功,立時被壓得一矮,頂著杯蓋喝醉酒般在元昭詡肩上轉了三圈,砰的栽到地上。

  爬起來的元寶大人,不敢找主子報復,撅著屁股去牆角畫圈圈了,元昭詡好像什麼都沒發生,笑意微微問看好戲的孟扶搖,「夢見誰了?」

  孟扶搖怔了怔,隱約想起剛才那個夢,心神有些恍惚,又生出些微的窒悶,面上卻勉強笑道,「沒什麼,夢見一些舊事。」

  元昭詡抿一口茶,從盞沿上抬起眼,他的睫毛濃長細密,密密的遮著幽邃深黑的眼眸,「哦?舊事?那你抱著我不放做什麼?」

  「嗄?」

  「你抱著我衣袖,喊媽媽。」

  「嗄!!!」

  孟扶搖臉色瞬間爆紅。

  放下茶盞,斜斜靠在椅上,元昭詡眼神似笑非笑,「媽媽?是指母親麼?你對尊親的稱呼,似乎和五洲大陸人氏有點不同。」

  孟扶搖先是尷尬,隨意微微生出心驚,想了想,灑然一笑,「閣下說得好像對五洲大陸所有種族都有所瞭解一樣,卻不知道我們炎黃族呼喚母親,都是叫媽媽的。」

  「炎黃族?」元昭詡聲音平靜,根本聽不出訝異。

  「是的。」孟扶搖面不改色,「衡洲邊遠小族,世代居於深山之中,不與外人交道,我是自小被遠親帶出大山,別的都不記得了,但這對母親的稱呼,還有些印象。」

  她眨眨眼,伸出手,落落大方的微笑,「我是孟扶搖,感謝你連救我兩次。」

  元昭詡目光緩緩落在她伸出來的雪白的掌心,微笑,「這也是你們炎黃族的禮節?」

  孟扶搖直視著他的眼睛,「在我們族的風俗裡,當女性向你伸出手,你置之不理是非常失禮的。」

  「是嗎……」元昭詡尾音拖得很長,低沉優雅,像沉在夢寐裡的嘆息,他緩緩伸出手,似要去握孟扶搖的手,卻在手指將觸之時,突然反掌一拉,一把將孟扶搖拉入自己懷中。

  他低笑響在孟扶搖頭頂,淡淡奇異香氣,瞬間無孔不入的包圍了有些愕然的孟扶搖。

  「在我們無極國的風俗裡,當女子向你主動表示親近時,你不把她收了,是非常愚蠢的。」



風起太淵   第十五章  對我負責

  收了?

  ……

  這人的字典裡有沒有「見好就收」,「謙謙君子」之類的詞?

  孟扶搖握掌成拳,豎在心口,堅決抵制那個溫暖而香氣魅惑的胸膛,堅決不去看頭頂那雙帶笑下望的眸,這人的眼神,春水做成春光釀成春風化成,一身風華和他的武功一樣強大,但凡有想抗拒的,統統彈指間灰飛煙滅。

  可惜,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個男人一定很危險,像金風裡搖曳的曼陀羅,看來美麗無害實則傷人無形,孟扶搖全身每個細胞都在告誡自己不要貪戀他的溫度,她孟扶搖活了這麼多年,再為區區美色溫情所迷,那就是活在狗肚子裡去了。

  孟扶搖柳眉倒豎,拳頭一推便想將他推到安全距離,不防元昭詡突然手一緊,原本輕按在她後心的手突然加力,抱著她旋了個身,孟扶搖原本從床邊坐起,這一按立時向床內倒去。

  下一瞬淡色衣袍悠悠罩落,元昭詡竟然也翻身上了床,手一伸帳簾垂落,細碎的珠簾碰撞有聲,晃出一色迷離的炫影。

  孟扶搖見他居然上床來,大驚之下就待躍起,元昭詡卻在枕上轉首對她一笑,輕輕道,「噓——」

  他轉目看向窗外,那裡隱約有淡黑的影子一閃。

  孟扶搖瞟了一眼,無聲做了個立掌下劈的姿勢。

  元昭詡微笑,翻個身背對窗戶,湊過頭在她耳側輕輕道,「女孩子不要殺氣這麼重,影響風度……」他說話時氣息溫醇,帶著微微熱度,柔曼拂在孟扶搖耳側,似絲絃被輕柔撥響,低而迷離,字字醉人。

  孟扶搖的臉,沒來由一紅。

  那點紅暈乍起又歇還沒消盡,剛才那個叫人不要殺氣那麼重的傢伙,突然漫不經心彈了彈手指。

  啪的一聲輕響,倒映著疏影橫斜的淡白的窗紙上,剎那綻開幾朵豔紅的梅,再慢慢洇開,與那些濃濃淡淡的花影交織在一起。

  一聲壓抑到極處的悶哼,響在牆根下,瞬間遠去。

  孟扶搖聽著那聲響,忍不住搖頭,「叫人家好風度,自己卻連人家耳朵都刺聾了。」

  「他如果不貼窗紙那麼緊,那根冰針哪裡傷得了他?」元昭詡流蕩的眼波像一個氤氳的夢,夢裡滿是搖曳的煙光,「凡事自有因果,自作孽不可活。」

  孟扶搖挪挪身子要起身,皺眉低笑,「這就是你們無極國人的道德觀?」

  元昭詡笑而不答,孟扶搖挪了挪身,突然發現自己動不了,愕然回頭一看,才看見枕上元昭詡居然又挪近了幾分,正笑吟吟撩起她落於枕上一縷長髮把玩,見她看過來,笑容越發炫目,將發湊近鼻端,閉目深深一嗅。

  隨即淺笑,「好香。」

  孟扶搖立即把頭髮扯回,用目光大力殺他。

  元昭詡就當沒看見她的目光,以手撐頰,又撈過一縷長髮繼續把玩,順便還把一縷散開的髮壓在身下,孟扶搖掙脫不得,對他咧嘴一笑,笑得白牙森森,「我今夜滾了草地,落了懸崖,還泡了一夜的雨。」

  「還好,不算太臭。」

  「我有蝨子。」

  「更好,我幫你捉。」

  ……

  孟扶搖默然半晌,突然笑了,元昭詡抬頭看她,這個角度看去的容顏實在讓人昏眩,孟扶搖一把扯過被子蓋住他臉,隨即吱吱嘎嘎大力搖床。

  床危險的晃起來,帶著珠簾垂帳光澤流蕩,看上去著實旖旎得可疑。

  元昭詡拈起被角,眉頭一挑,隨即明白她要幹什麼,忍不住一笑。

  蹭蹭蹭蹭蹭。

  幾乎是搖床聲發出的立刻,一團肥白的影子便從牆角竄了出來,蹭蹭爬上床,半空裡又一個「前空翻轉體三百六十度」,四腿大劈,準備劈開那貌似在做床上運動的兩隻。

  呼一聲,那兩人有志一同齊齊翻身,「戀主癖」的元寶大人咕咚一聲落在床上,砸在兩人中間,被縟很軟,元寶大人深陷漩渦頭下腳上,試了幾次後空翻,才勉強掙扎脫身。

  好不容易搖搖晃晃站穩,無良主子手指一彈,元寶大人又栽了下去。

  元寶大人抱住被子吱吱的哭。

  孟扶搖咬著被子笑得快抽風。

  窗外卻突然響起奪奪輕響,接連三聲,隨即一條黑影如淡煙般的飄了進來。

  元昭詡迎了上去,他的背影擋住了黑衣人面目,兩人低低對話幾句,黑衣人隨即退去。

  元昭詡轉身時,孟扶搖已經從床上坐起,從帳幕裡探出一雙烏黑的眼睛,灼灼有光的盯著他。

  「你師父留太傅多盤桓幾日,說多年不見老友,要好好敍舊。」元昭詡的笑容裡若有深意,「太傅本來今日要告辭的,現在,自然不能走。」

  「林玄元向來是個老狐狸。」孟扶搖聳聳肩。

  「我本來打算帶你跟著太傅一起下山,現在我們要改變計畫了。」元昭詡手指輕輕搭起,支在下巴,一個優美的姿勢,「林玄元已經通知了裴瑗的親族,近日他們就要趕來,他留住太傅,其實就是已經懷疑太傅涉及到今夜之事,把太傅拖到裴家來人,到時候有什麼衝突,也是裴家得罪太傅,他打得好算盤。」

  「你說太傅到底有沒有涉及今夜之事呢?」孟扶搖笑嘻嘻的看著他,「比如,你對我的幫助,他老人家知不知情?」

  「你還是操心下自己怎麼離開這裡比較好。」元昭詡不上當。

  孟扶搖不說話,爬起來自己整束衣裳,把頭髮高高紮起。

  元昭詡坐著不動看她的動作,眼神裡掠過一絲笑意,「嗯?」

  「我還是不要繼續留在這裡的好。」孟扶搖快速束好袖口,檢查了一遍自己身上的武器,「你已經幫了我兩次,夠義氣了,我再依賴你,會給你和太傅都帶來麻煩,做人不能這麼不自覺。」

  她擺擺手,很瀟灑的做了個告別的姿勢,「再會。」

  說完便頭也不回往外走,還沒走到門邊,哢噠一聲,門閂自動合緊,孟扶搖停步,回身,偏頭看著元昭詡。

  天色將明,晨曦從門窗縫隙中淡淡灑落,將她倚著門框的身影勾勒得筆直鮮明,似一株柔曼而又不失剛勁的柳。

  淡淡晨曦裡元昭詡眸光明滅,眼底意味,說不清,道不明。

  半晌他將手中茶盞輕輕放下,瓷底接觸黃楊桌面,那聲音清越裡有著幾分含蓄,像是某些難以言說的心情。

  「女人不要這麼自立倔強。」元昭詡的笑意沉在粉紫嫣然的朝霞豔光裡,連那霞光都被逼退了幾分,「那會讓男人覺得英雄無用武之地。」

  「哦?那麼英雄,」孟扶搖倚上門框,雙手抱臂笑笑的看他,「你打算怎麼用武?」

  「林玄元布下天羅地網等你上門,你就這樣撞上去,那我救你也就白救了,」元昭詡曼步上前,手指輕輕撫上孟扶搖光華細緻的臉頰肌膚,「我救了你,你的命有一半也該算是我的,既然有我的份,那麼你是不是應該,對我負責?」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3:14 AM

風起太淵   第十六章  各懷心思

  對你負責?

  你救了我,我對你負責?

  孟扶搖眨眨眼,這話聽起來邏輯怎麼這麼奇怪?

  這個元昭詡,說起話來,那個偷換概念顛倒常理的本領,實在高桿。

  孟扶搖自認為不是對手,只好退後一步,離開他淡香瀰散的蠱惑範圍,摸摸鼻子轉移話題,「我其實有個想法,只是有點冒險……」

  「那就按你的想法做吧。」元昭詡問也不問,很隨意的答。

  孟扶搖瞪著他,「你知道我想的是什麼?」

  「你想的是栽贓陷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元昭詡笑得篤定而可惡。

  孟扶搖扯著嘴角定定瞅他,半晌罵,「蛔蟲!」

   ---------- 

  初秋的深山之內,已有了幾分冬意,楓葉早早的掛了霜紅,在越發清冷的月光裡紅得妖豔而詭異。

  玄元山莊「聽風小榭」內,今日住進了一批特殊的客人,客人身份尊貴,是太淵皇室三皇子齊尋意,裴瑗被重傷,按說不夠驚動皇子親自前來,不過齊尋意不同,他的母妃是裴瑗的姑姑,他是裴瑗最親近的表兄。

  齊尋意佔據了一座獨院,和他一起過來的還有位尊客,住在「聽風小榭」東閣,那人早早的進了房,不要任何人侍候,看起來有些特別。

  林玄元白日裡將客人迎進山莊,先陪他們去了蘭亭居探望了裴瑗,隨即一直在聽風小榭裡呆到三更後才告辭,他踩著涼夜霜白的月色往自己寢居走時,神色中有幾分憂慮。

  他走後的聽風小榭恢復了安靜,燈火一盞盞滅去,不管明日將要發生什麼事,覺還是要睡的。

  夜靜,夜無聲。

  上弦月冷冷鏤在浮雲頂端,光芒如流水迢遞。

  「呼。」

  冷光裡一道黑影如斷線風箏般飄過庭院飄過天井飄過前堂飄上第二進裡那座飛簷畫角的小樓。

  黑影落葉般悠悠掛在二樓簷角,在簷下蕩了蕩,身形化為一道黑煙,蕩入聽風小榭裡最高的西閣樓。

  如此輕,如此快,如此安靜。

  連小樓旁一株榕樹上一隻閉著眼睛打瞌睡的鳥兒都沒驚動。

  黑影飄入珠簾,穿入內室,黑色面罩下露出一雙明光璀璨的眸子,屬於孟扶搖的眼睛。

  「誰!」

  黑影剛剛閃進門內,黑暗中立時傳來一聲沉冷的低喝。

  室中男子語氣冷靜清醒,毫無夜半被驚醒的人所應有的睏意。

  眼底掠過一絲厲光,孟扶搖不聲不響,猱身直進,衣袖一抖,一柄黑得毫無光澤的匕首無聲無息從袖底滑出,如毒蛇般一閃間便到了床上那人的心口。

  男子冷笑一聲,衣袖一拂,明明只是柔軟的寢衣,一拂間卻鋼般堅硬玉般光滑,鏗然一聲,匕首撞上衣袖竟然一滑,直直滑向床沿。

  孟扶搖應變也是超卓,匕首滑脫,立時一個倒翻,呼的一聲大鵬般從那人頭頂翻了過去,落到床的另一邊,落地頭也不回便是反手一刀,直戳對方後心。

  男子似也起了怒氣,突然平平自床上飄起,如一匹雪白的軟緞般詭異的疊了幾疊,便躲過了那狠厲的一刀,隨即一道雪亮的劍光自腰間明月般升起,剎那間室內輝光大盛,將孟扶搖身形映得纖毫畢現。

  屬於女子的纖細身體,被劍光勾勒出美妙的輪廓,如水波般流暢的曲線,下頷處是精緻的流泉,豐盈處則是湧起的一簇波浪,到了腰間成了一汪魅惑的漩渦,看得人心跳了又跳,想要不顧一切的溺入。

  御劍的男子,似是為這麗影所驚,手下一緩。

  沐浴在劍光中的孟扶搖立即趁這機會抱頭直奔窗戶,似是根本不敢和對方打照面,身後一聲冷笑卻帶著淩厲的殺氣突然響起,「想去哪?」

  聲音在後動作在前,劍光剎那間成一直線,如一道割裂空氣的閃電,直追「抱頭鼠竄」的孟扶搖後心。

  劍勢之速,再直線疾奔一定會被穿在劍上,無奈之下孟扶搖一個鐵板橋霍然後仰後腦貼地,劍尖擦著她的鼻尖飛過,她的臉,突然無聲詭異的裂開,齊整整分成兩半,落在地上。

  那人一震,揮手一招,劍光倒轉,劍柄撞在孟扶搖肩上,將她搗得栽倒在地。

  月光從窗縫透入,照上地面那灰白色的「臉」,是一張人皮面具,在夜風裡輕輕抖動。

  面具被劍光割開的孟扶搖驚惶回望著室中人。

  月光照上她的臉。

  照見那臉上因為驚嚇,也在蠕動的碩大猙獰的疤。

  那疤看了叫人心底起了瘮,只一眼便難以忘記不願再看。

  如果僅僅是一張疤臉也罷了,偏偏卻擁有那般起伏轉折皆如詩的美好身材,這般上下一連貫起來,直叫人慨嘆世事不如意,上天沒有成人之美。

  男子眯著眼睛看了一眼,神色間也露出了驚怔惋惜之色。

  只是這麼一怔神,孟扶搖突然如幼豹般彈身而起,腳尖一點翻越長窗,如一段黑色的柔韌性極好的彈簧,瞬間彈出了窗外。

  她掠過榕樹之端,帶起萬千枝條搖曳飛舞,嘩啦啦一陣細響。

  一片落葉飛得很高,飄過被撞開猶自微微搖晃的窗,落向男子劍尖,但是相隔還有尺許,便突然頓了頓,隨即在半空消散,化為一小堆蒼綠色的齏粉。

  男子始終沒有動過。

  他的劍光凝定如海波,萬千粼光映著他的容顏,烏髮如墨長身玉立,一雙丹鳳眼華光明滅,幾分邪氣幾分風流。

  他拂了拂袖,那堆蒼綠色的粉末立即化成一片綠霧,緩緩在寂靜的空間升騰。

  風吹動珠簾玉幌,男子身後,一處相通往東閣的門,突然無聲開啟。

  門內一點白影淡淡,沉在模糊的黑暗裡。

  看見那白影,男子眼底的陰鷙之色立即散去,轉頭時已經恢復了平靜無謂的神情,語氣也帶了幾分尊重和刻意的親切,「宗公子,抱歉驚擾了你。」

  「三殿下不必客氣,」白衣人自黑暗中走出,出神的看著窗外激飛的樹葉,眼底有思索的神情,「我本來也沒睡。」

  他轉目望向桌面,有點猶豫,齊尋意立即道,「這些茶具我都沒動過,你儘管取用。」

  抱歉的笑笑,白衣人這才取用茶具給自己倒了杯茶,他的動作輕巧穩定,手掌潔淨修長,室內沒點燈,月色的光影裡他側面柔和,眸色和唇色都略淡一些,令人想起初春新綻的淺櫻。

  他輕輕用茶水潤了潤唇,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那些落入泥土的樹葉,輕聲道,「這些葉子……本來不該現在落的……」

  齊尋意不以為然的看了窗外一眼,極其輕微的皺了皺眉,隨即笑道,「宗公子醫者父母心,連草木尚且憐憫,尋意十分敬仰。」

  「叫我宗越就好。」宗越淡淡的笑,放下茶盞,「我生來喜愛花草,見花草不應時而落,不免有點傷情,倒叫三殿下見笑了。」

  「你也叫我尋意就好。」齊尋意曠朗的大笑,「名字取了,就是給人叫的,何必公子殿下的這麼麻煩呢。」

  他笑容豪爽,目光卻不住閃動,宗越別開眼光,淺淺一笑不語。

  齊尋意盯著他的眼睛,緩緩道,「剛才那一幕,你想必也看見了。」

  宗越神情沒什麼變化,只微微頷首。

  「你說這是誰派來的呢?看那身法,倒像……」齊尋意欲言又止,目光灼灼。

  宗越沈默半晌,展顏一笑,「殿下號稱才識天下第一,學究天人,這惡客一番動作,在殿下心裡,一定早已洞明在心,可惜宗越愚笨,看不出什麼來,不然也好替殿下解憂分勞。」

  齊尋意目光一沉,隨即微笑揮手,「宗公子太謙了,其實小王也不敢拿這些煩雜俗事來煩擾公子,公子還是早些休息,舍妹的傷,還得拜託公子呢。」

  「瑗郡主傷勢不輕,尤其傷口中還有蝕骨散令傷口加深,要想治癒容易,完全恢復容貌卻很難。」宗越目光中露出淡淡遺憾,「不過我會盡力而為。」

  「拜託公子了。」齊尋意淺淺一躬。

  宗越無聲還禮,飄然而去。

  他的身影剛剛消失在邊門之內,齊尋意臉上的瀟灑雍容之態立刻消失了乾淨,他盯著宗越消失的方向,目光陰沈,半晌狠狠對地面一啐,低罵:

  「混賬!」



風起太淵   第十七章  計毀玄元

  「啊!」

  一聲女聲尖叫衝破沉滯的黑夜,叫聲裡充滿憤怒絕望恐懼瘋狂,如一把帶血的刀,將陰沈的天色割得支離破碎。

  哐啷一聲巨響,垂重簾燃沉香的華麗室內,雕八重蓮的精緻銅鏡被重重推落在地,鏡面四分五裂。

  碎裂的鏡面,映出娥眉修鼻的雲鬢花顏,卻有兩道深可入骨的傷痕,猙獰的交叉刻在膩脂般的肌膚上。

  容顏之美與傷痕之醜,驚心交織,令人生出世事難全的嘆息。

  一群恭敬侍立的侍女們潮水般湧上來,再被那鏡中人兇狠怨毒的眼神逼得叉手躬身再潮水般的退下去。

  裴瑗搖搖欲墜倚在妝台前,單手瑟瑟發抖的撐著臺面,拚命咬著嘴唇,也不能阻止自己渾身抖如篩糠。

  完了……都完了……

  她引以為傲的容貌,她在太淵皇室獨領風騷的絕頂姿容,只是那一夜莫名的刀光一閃,便全完了。

  從此後她將淪為太淵皇室的笑柄,從此後那些姿容不如她,一直被她隱隱輕蔑的皇室姐妹們會用最憐憫的眼光最溫存的言語來川流不息的撫慰她。

  想起那樣看似溫暖實則酷寒的憐憫,她便如墮冰窖,直欲發瘋!

  「出去!都給我滾出去!」

  室內很快空蕩無人,被人流行走帶起的簾幕,靜靜垂落。

  青玉燈透出熒熒燈光,映上紗幕,照見隔間裡,靠著妝台緩緩軟倒在地,掩面低泣的影子。

  那影子單薄的雙肩不住聳動,嗚咽低微,若斷若續,哭聲低沉如一個永遠不可驚破的夢魘。

  半開的長窗吹進夜半的涼風,悠悠在室內迤邐,風聲裡,隱約傳來極低的輕喃。

  輕,卻利,像磨利了的鋼絲,或者千年冰川之巔的冰錐,帶著寒冷而不滅的恨意和殺氣。

  「如果我知道你是誰……必殺之……不死,不休……」

  ----------

  那一聲尖叫剛錐般戳破了整個玄元山莊的寂靜,所有人都已聽見,所有人都反應各異。

  齊尋意目光深邃,翻騰著算計、局勢、計畫……種種般般,唯獨沒有對表妹悲劇的憐憫。

  宗越負手立於窗前,面對著一望無際的黑暗,然而他看著虛空的目光卻並不空茫,彷彿落在實處,看見掩藏在午夜微霧背後,人生裡一些寒悚的命運。

  聽見那聲尖叫,他慢慢伸出手,做了個劃開薄霧的手勢。

  奇怪的是,他的眼底,居然也並沒有憐憫。

  而遠處的一處山巔上,寬袍大袖的男子,閒閒倚著山石,把玩著一面形狀古怪的鏡子,眺望著下方玄元山莊。

  他膝上,蹲著白毛迎風飄揚的元寶大人,保持著和主子一個方向,注視著前方黑暗。

  它目光很凝重,它姿態很端肅,它已經陪著主子看了半個時辰。

  它其實什麼都沒看見。

  元昭詡偏頭,很嫌棄的看了看自己裝模作樣的寵物,突然站起。

  元寶大人立即骨碌碌滾下去,四腳朝天,肚皮粉紅。

  聽見主子微笑,道,「真蠢。」

  元寶大人雙爪撲地,準備開哭。

  不防主子又淡淡接了一句,「我說,齊尋意。」

  元寶大人破碎了一地的玻璃心立即合攏完整。

  身後傳來快捷的腳步聲,一陣風似的掠了來,樹葉簌簌搖動裡,女子清脆的聲音響起。

  「啊哈,剛才那聲尖叫,分貝真高,適合練高音。」

  黛色人影一閃,孟扶搖爬了上來,將元昭詡一把推開,自己一屁股坐下去,齜牙咧嘴的揉著膝蓋悻悻道,「那傢伙好厲害,我使盡全部力氣才逃掉,腿撞上樹都沒感覺,哎呀,現在歇下來了,倒覺得痛了。」

  半晌又道,「這人什麼來頭,裴家的身份,好像很厲害啊。」

  元昭詡倚著山石給元寶喂果子,元寶已經忘記剛才被欺負的慘痛,張大嘴心滿意足的等著嗟來之食,聽見孟扶搖問話,元昭詡笑笑,答非所問,「你叫了這半天苦,可是要我親自給你揉揉膝蓋?」這一答話,手下餵食的動作稍慢,元寶立即對孟扶搖怒目而視。

  孟扶搖鄙視的瞪回去,又瞪了元昭詡一眼,嗤笑一聲,「你還是去揉那傢伙的肚子吧,我看它消化不了,漲死就糟了。」

  元寶立即對著孟扶搖呲牙,孟扶搖這回根本不理它,元昭詡笑笑,取布巾擦擦手,道,「皇室。」

  孟扶搖眼神一凝,語氣也沉了下來,「皇室?」

  元昭詡目色光華流轉,笑吟吟道,「後悔了?」

  孟扶搖長眉一挑,唇角微翹,「我只後悔那天沒有刺她個對穿。」

  元昭詡盯著神采飛揚的孟扶搖,目光閃動,半晌微微笑道,「知道你剛才去夜襲的是誰麼。」

  「誰?」

  「太淵皇三子齊尋意,」元昭詡笑得神秘,「也就是五洲大陸七公子之一的公子意。」

  「公子意?『一曲杏花潤煙雨,三千紅顏舞星闌』,那個號稱天下文采第一,風流第一,荒唐第一的公子意?」

  孟扶搖愕然,想起那毒蛇般潛伏、暴風般突現的劍光。

  元昭詡瞟她一眼,「看來我幸虧沒把他的身份提前告訴你,不然你先前在聽風小榭,只怕就跑不動了。」

  「胡扯。」孟扶搖白他一眼,「我是看見美色就跑不動腿的人麼?」

  元昭詡煞有介事的俯身,拍拍元寶的腦袋,「元寶大人,你說她是不是?」

  「吱吱!」

  元寶的語氣聽起來著實贊同。

  孟扶搖大怒,惡狠狠道,「我要真的是色女,我第一個撲倒你……」話到一半突然警覺失言,呃的一聲趕緊住了口。

  可惜好耳力的元昭詡早已聽見,長眉一揚笑吟吟的看過來,「嗯?」

  孟扶搖霍地跳起,大聲道,「走了!」

  她三步兩步奔下山石,當真動如脫兔,隱約聽得身後男子一聲低笑,近在耳側。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

  正如元昭詡孟扶搖所料,事情在第二天起了變化。

  按說齊尋意在玄元劍派內遇刺,應該第一時間通知林玄元商討對策,然而齊尋意並沒有這麼做,反而沈默了整整一天,這一天裡,他派出了多方人手查探事務,接觸了一些門中弟子,到了晚上,他去拜訪了林玄元。

  兩人到底商談了什麼,沒有人知道,只隱約聽見林門主勃然大怒,而齊尋意只是微笑著下令,玄元劍派門主涉嫌和雲氏家族勾結,重傷郡主裴瑗,帶往燕京審問,玄元劍派上下俱派重兵看守,嫌疑未去,諸弟子不得外出山門一步。

  玄元劍派在太淵國也是數得上號的武林門派,門中弟子也多有豪門貴族出身,按說齊尋意沒經過當地官府查審也沒請旨,便自作主張的羈押一門上下,實在有些草率恣意,可惜這位皇子向來行事便是這個風格,全天下都知道他放縱不羈,荒唐第一,他行事不出格才叫奇怪。

  齊尋意將玄元劍派關的關押的押,隨即便去拜見了在此作客的無極國太傅,代太淵朝廷很致了一番歉意,命令立即給太傅一行放行。

  如今孟扶搖便優哉遊哉的跟在太傅隊伍中,行出了玄元劍派的範圍。

  「我總覺得有些奇怪。」孟扶搖若有所思了很久,終於在元昭詡耳邊嘀咕,「我雖然想著要栽贓,但是也只是想混淆下視線趁亂逃出,因為齊尋意應該知道這件事有些蹊蹺,沒那麼容易上當,但現在看來,他好像一定要對林玄元下手,不要和我說這是因為他出名的荒唐,就那天晚上我和他打的那交道便可以看出來,這人所謂的放縱荒唐,八成是個幌子。」

  「女人太笨不好,太聰明也不好,」元昭詡含笑看她,「逃出來不就好了,管那麼多做什麼。」

  「說啦!」孟扶搖發急,一把扯住他的韁繩,做出要放馬的樣子。

  「各國武林勢力參與政爭,你是知道的,玄元劍派以前一直中立,近年來卻有向太淵皇太子靠近的勢頭,而齊尋意這個皇三子,和皇太子一直面和心不合。」元昭詡手指一撩,便奪回了韁繩的控制權。

  孟扶搖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所以齊尋意只需要一個藉口,哪怕那個藉口錯漏百出,他就可以借此動手,難怪你關照我去刺殺時,一定要使用玄元劍派的武功,而林玄元面對齊尋意質問,就算想到那刺客是我,也無法交代出我這個「已死弟子」的下落,更不能說清我是怎麼死的,自然百口莫辯。」

  她眼角一瞟,目光落到元昭詡收回韁繩的手上,那裡,掌心一朵蓮花色澤微白,惟妙惟肖,不禁揚眉笑問,「你掌心那是什麼?胎記?」

  元昭詡手指頓了頓,衣袖一振再次垂落,蓋住了手心,淡淡笑道,「大約是吧。」

  他神色如常,但孟扶搖卻覺得,他好像有些不快,知道自己大約觸犯了他的忌諱,笑了笑,也不再說話。

  元寶大人從元昭詡懷裡探出腦袋來,嫉妒的盯了那朵蓮花一眼,磨了磨牙,大有想把那印記啃掉的樣子。

  此時隊伍行到玄元山下一條溪流邊,一行人停下來休息飲水,齊尋意的護衛隊伍在他們後一步,不多時也到了,就見齊尋意的馬車鮮亮招搖,一色的漂亮侍女小廝跟隨,車子四角金鈴丁玲作響,老遠香風就散了一路。

  馬車裡傳出低靡樂聲,綺麗幽柔,還夾雜著女子嬌笑,那音調聽起來有幾分熟悉,孟扶搖還在苦苦思索,卻見太傅其餘屬下對望一眼,臉色都古怪尷尬。

  想了半天才想起,那好像是十大色情小調之一《弄紫竹》,而且還是最低等娼寮裡最卑賤的妓女才會開口唱來博得下等恩客歡喜,稍微有點生意的青樓女子都不屑唱。

  本應傳出端莊貴重皇家韶樂的皇室馬車,傳出這等一般人都不好意思公開聽的靡靡之音,實在有夠不搭調。

  太傅屬下都露出了「實在荒唐」的神色,孟扶搖冷眼旁觀,想起昨夜警醒如豹,劍法如龍的邪氣男子,眼底掠過微微的冷意。

  齊尋意這種人,離他遠點比較好,孟扶搖遠遠的避了開去,在上游找了塊地方正要喝水,冷不防身後有人蹬蹬走來,尖聲道,「讓開讓開!」

  孟扶搖回身,就見幾個小廝,各自捧著玉盆、盥巾、香胰子、有一個手中金託盤上還有塊明礬石,看樣子是準備給齊尋意打水淨臉。

  太傅屬下又齊齊露出「實在奢侈」神色。

  孟扶搖看了看泉水,清亮乾淨,這本就是無污染的古代,泉水可以直接飲用,齊尋意洗個臉也要用明礬沉澱,不嫌做作太過了麼?

  看她站著不動,小廝眉間掠過一絲怒色,伸手就去推孟扶搖,「你傻咧咧的站這裡做什麼?小心汙了上游的水!去下游喝去!」

  孟扶搖正在沉思,冷不防這一推,腳下的石頭上的青苔滑腳,立時斜斜的向水裡滑去。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3:31 AM

風起太淵   第十八章  碧水飛袖

  「小心。」

  溫和乾淨的聲線,聽起來卻帶點淡淡疏離,隨著聲音,一條白影霍得如練掠開,懸空一展,刷的一聲搭上了孟扶搖因為將要跌落而下意識四處亂抓的手。

  孟扶搖的身形立即被危險的定在了半傾斜的位置,和腳下石頭成四十五度角,身下不遠處是一泊碧水,她的長髮垂落水面,有些稍長的髮絲在碧水中迤邐,一個搖搖欲墜卻又美妙的姿勢。

  因為袖子被扯得緊,將她衣服都貼緊了身體,便顯出那些精緻得恰到好處的凸凹,如柳腰身下衣袍散開,舞裙般飛揚,縱然穿的是男裝,也掩不了那身材的天然好韻致。

  溪邊那許多人,目光都忍不住定住,空氣裡有一剎的寂靜。

  齊尋意隊伍裡,中間那輛馬車簾子突然被掀開一線,面紗遮面的裴瑗眼神陰沈的看著碧水之上一看就知屬於美人的身體,目光裡露出因嫉妒而生的陰毒殺氣。

  而第一輛馬車裡,一雙明光四射的眼神一轉,發出一聲淡淡的「咦」聲。

  孟扶搖自己卻沒發覺這一拉令她身形已露,她急急的藉著那捲住自己的腰帶,一振腰身直立而起,這才來得及看那位及時伸出援手的好心人。

  午後的秋陽自翠蔭灑落,清溪邊微黃的草尖被細碎陽光鍍得越發金光燦爛,草尖上白袍散開,溫和而疏離的男子,年輕,秀逸,有著比常人更淡一些的唇色和眸色,笑起來的時候,令這秋日的金風,都似突然成了櫻花開謝的春風。

  他因為飛袖擲出腰帶,衣袍都已散開,卻並不令人覺得不雅或邋遢,反令那本有些疏離的氣質,多了幾分自然和隨意。

  孟扶搖怔了怔,想最近是不是走了桃花運,見著的男子,好多美色出眾,一邊順手將那腰帶遞了過去。

  正想說幾句感謝的話,誰知道對方很平靜的笑了笑,輕聲道,「這腰帶本已有點髒了,姑娘順手扔了吧。」

  說完還很禮貌的點點頭,轉身而去,自上了齊尋意後面那一輛馬車,馬車馳去另一邊停下休息,留下孟扶搖呆呆站在石頭上,攥著個腰帶發怔。

  這腰帶明明還是新的好不好,白得豆腐看見都會羞愧而死,他居然就說髒?

  這人性子還真奇怪,說他清高嫌棄人吧,他禮貌周全,斯文謙和,不要腰帶還給你個絕對不傷害你自尊的理由;說他隨和吧,他明明又不是看起來那麼好說話,連個腰帶被自己抓過,都立刻棄之如敝屣。

  孟扶搖呆了半晌,恨恨拿那腰帶給自己擦了擦手,反正那傢伙不要了!

  擦完仔細看看,才發覺這是天蠶絲摻和白金絲織就的腰帶,中間綴著同色的羊脂玉,價值不菲而又低調,就像他那個人。

  孟扶搖想了想,把腰帶揣在了懷裡。

  元昭詡先前一直避在一邊,這時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眼神很古怪的看孟扶搖將那男人私密物件塞懷裡,半晌道,「你留著這個做什麼?」

  孟扶搖理所當然的答,「這個很值錢,留著,哪天我衣食無著了,當了換生活費。」

  元昭詡微微皺眉,「這個不值錢,你別要了,你缺銀子我給你。」

  「忽悠我吧你?」孟扶搖撇一撇嘴,「你當我看不出這玉的價值?還有,姑娘我很有骨氣,不受人施捨。」

  元昭詡瞟她一眼,似笑非笑,「是,你不受人施捨,你揀人家不要的破爛。」

  「你!」孟扶搖氣結,轉目看見元寶從元昭詡懷裡探出頭來,看來對她吃癟極為歡喜,吱吱歡叫個不休,大怒之下施展「一指彈」,彈得元寶吱哇亂叫,張嘴就咬。

  孟扶搖早已大笑著逃了開去。

  奔出幾步,過了一個轉角是一處樹蔭,前方不遠是齊尋意的隊伍,孟扶搖正要退開,卻聽有人道,「喂,你。」

  回頭一看,正是剛才推了她一把差點害她跌下水的那個小廝,孟扶搖看見這人,原也不想和他計較,誰知那人望見孟扶搖,突然眼睛一亮,招手道,「喂,你過來。」

  孟扶搖怔了怔,眯眼看了看他,道,「叫我?」

  「就是你,」那小廝毫不客氣,「我們郡主侍候人手不夠,你來幫個手。」

  他看了看孟扶搖臉上啼笑皆非的神情,不耐煩的道,「不會白用你。」從袖子裡摸索出一串銅錢,啪啦往地上一扔,傲然道,「喏,一百文,夠你在燕京肉羹鋪吃上半個月了。」

  孟扶搖低頭,看了看腳邊的銅錢,半晌,笑了笑,撿了起來,還吹了吹錢上的灰。

  小廝露出得意的神色,遞給孟扶搖一個銅盆,道,「去,去溪邊打點水來,要上游的水,端過來後和第二輛馬車邊的錦煙姐姐要點玫瑰汁和芙蓉露,兌和了再送進馬車內,記住,不要讓你的髒手碰上水,好了就這樣,我去侍候殿下換衣服。」

  他將銅盆塞給孟扶搖,一臉找到替死鬼的慶倖之色,孟扶搖用手指想也知道,裴瑗毀容後一定心緒極差,本就是跋扈的性子,侍候她的下人一定更遭殃,對她的差事一定能躲就躲,否則怎麼肯花錢買人侍候?

  小廝銅盆遞出,見孟扶搖沒有立即去接,不耐煩的將盆抖了抖,「喂,傻了?」

  孟扶搖挑眉,看著那銅盆,突然笑了,隨即緩緩去掏袖囊。

  小廝皺眉,罵道,「白癡——」

  他的話語突然頓住,隨即眼珠慢慢睜大。

  面前,孟扶搖掌心,穩穩托著一枚金葉子,成色極好,不下二兩重。

  按照太淵幣制,一兩黃金可以兌換二十兩銀子,而一兩銀子可以兌換一千文錢,一兩黃金,他在齊王府裡幹上三年,也掙不著。

  小廝倒抽一口涼氣,傻了。

  孟扶搖將金葉子往小廝面前一晃,笑的親切,「認得麼?」

  小廝盯著那黃金,臉色陣青陣白,怔怔道,「是黃金……」

  孟扶搖微笑,「對,這是二兩黃金,夠你去燕京最好的天香樓擺開燕翅全席,吃上他娘的一個月。」

  她笑著,手指突然一鬆,金葉子落地。

  小廝下意識的蹲下身去撿,孟扶搖靴子一移,金葉子被踩住。

  俯下身,孟扶搖將銅盆往怔怔抬頭看她的小廝手裡一推,「麻煩你,去溪邊打點水來,要上游的水,端過來後和第二輛馬車邊的錦煙姐姐要點玫瑰汁和芙蓉露,兌和了再送給我,記住,不要用你的髒手碰到水,好了就這樣,去吧。」

  她將銅盆往臉色全黑的小廝面前湊了湊,姿勢一模一樣的抖了抖,微笑,「喂,傻了?」

  腳尖微鬆,那枚金葉子在塵灰裡金光閃閃的誘惑著貪婪的目光。

  小廝手抖了抖,咬了咬牙,突然一把接過銅盆,大步奔向溪邊。

  孟扶搖立於原地,無聲挑了挑眉,半晌低聲道,「可惜……」

  她腳尖一挑,金葉子飛起落入她掌心,不急不忙將金葉子揣進懷裡,孟扶搖輕輕搖頭,「如果你有骨氣點拒絕我,這枚金葉子也許真的會送給你,現在……你不配。」

  她晃了晃指尖,吊在指尖上的那串足夠在低廉的肉羹鋪子吃半個月的銅錢被晃得旋飛而起,啪的一聲落入剛才金葉子掉落的地方。

  「還給你,自己去吃肉羹吧,忘記告訴你,燕京肉羹鋪子為什麼那麼便宜,據說那是老鼠肉。」

  哈哈一笑,孟扶搖轉身就走,她輕捷的步子很快消失在這一處背陰樹木後,如一道清爽的風瞬間掠過。

  她身影消失的地方,草木寂寂,四野無聲。

  半晌,樹木後卻突然出現一抹淡淡的影子,那人白衣清潔,唇色如櫻。

  他負手看向孟扶搖的方向,神色平靜中微含興味,突然輕輕道,「委屈你了。」

  他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卻立即有人應聲。

  「少主吩咐,萬死不辭,何況受點委屈。」

  那人低首俯身,腳下一隻銅盆熠熠閃光,竟然是剛才那勢利小廝。

  只是他此刻神情寧和,氣度平靜,哪有剛才那低俗勢利模樣。

  白衣人默然半晌,又道,「如何?」

  那人想了想,道,「少主,我先前撞她下河,您那飛袖一拉,難道沒有探出什麼嗎?」

  「有。」白衣人仰首,神情有思索之色,道,「裴瑗臉上傷口角度力度,出自的功法絕非尋常,這女子雖然隱藏得好,但那一拉間,我還是感覺到了一些。」

  「不過,」他淡然一笑,「剛才那番試探,我終於確定了她不是齊尋意的人。」

  「為什麼?」

  「齊尋意手下,配有她這樣的人物?」白衣人悠悠一嘆,聲音曼長,帶著點淡淡的笑意。

  「是個妙人啊……」



風起太淵   第十九章  脫衣禦敵

  孟扶搖剛才奔逃開去,元昭詡看著她輕盈的身影飛鳥般溶入秋季山巒淺黃疊翠之中,無聲的笑了笑,隨即漫步向太傅馬前踱去。

  「您車駕慢慢走,和齊尋意拉扯著去燕京,我帶她先走,省得總處於那些人視線範圍內,惹出什麼事來。」

  老太傅眯著老眼看著元昭詡,神色宛如看待自己十分滿意的子侄,捋鬚微笑。

  「去哪裡?」

  「也是燕京,我此來就是藉著您出使太淵給太淵皇帝慶壽之機,和齊尋意打打交道,怎麼會錯過這個機會?」

  「呵呵……由您。」

  「而且我聽說,這次慶壽,他……也來了。」

  「啊?他不是一直被軟禁在天煞京城內的嗎?天煞皇帝肯放他出來?」

  「蛟龍困於野,不過一時,但有契機,必將騰起。」元昭詡轉身,若有所思的看向天際之西,神色裡幾分嚮往幾分笑意,越發神採光耀,「而卷掠五洲,扶搖四海之大風,已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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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為什麼要脫離大部隊?」孟扶搖動作麻利的支起火堆生火,將獵來的野雞俐落的用匕首剝皮,「還有,我為什麼要和你一起走?」

  元昭詡倚在一株老樹下,舒舒服服躺著,身下墊著潔淨的落葉,元寶大人撅著屁股,還在吭哧吭哧的扒拉落葉,不住討好的往主子身下堆。

  它扒拉的姿勢古怪而惡劣,面對著元昭詡,將樹葉往他身前推,肥短的後腿將破敗的葉子和灰土向後蹬,它後面坐著的是孟扶搖。

  孟扶搖一開始不想總是和一隻小心眼的寵物計較,連吃了幾口灰之後發覺某些動物不懂見好就收膽子太肥腦子太瘦,於是從野雞上撕下一條腿肉,趁元寶不注意,惡狠狠往它嘴裡一塞。

  於是某素食動物立刻狼奔到河邊去漱口了,火堆旁終於清淨。

  元昭詡這才回答她的問話。

  「如果你願意整天被幾條狼盯著,你可以選擇慢慢走,還有,我好像沒說要你和我一起走,你自己跟過來的。」

  孟扶搖想了想,好像真是這麼回事,不由訕訕道,「誰叫從玄元山去燕京的路只有一條。」

  元昭詡含笑瞟她一眼,不想提醒這個自欺欺人的傢伙,其實還有別的路可以去燕京的。

  火堆裡樹枝燃燒得劈啪作響,映得兩人的臉色酡紅如醉,空氣中有一種熱烈的因素在蒸騰,令得遠處樹梢上高掛的清冷的月色,都似乎溫暖了幾分。

  對面,含笑的男子長眉微挑,眸和髮都黑得華光瀲灩,一線紅唇卻又比那火光更為灼紅,眉目鮮明如畫,美得令人神魂顛倒含恨九泉。

  孟扶搖含恨九泉的端坐,眼觀鼻鼻觀心,不想總是被絕色誘發心律失常。

  尤其當那絕色總用含滿興味的眼光在自己身上一次次梭巡的時候。

  坐了一陣覺得實在憋悶得難受,孟扶搖霍地站起來,道,「我去散步。」

  元昭詡抬頭看看夜色,再看看四周黑沉沉的樹林,實在不忍提醒她,這個散步的藉口,有點滑稽。

  孟扶搖被他帶著笑意的瞭然眼光看得不爽,大聲道,「我去唱歌。」

  這回元昭詡挑起眉,眼神疑惑,孟扶搖得意洋洋一笑,去「唱歌」了。

  因為不想「唱」得太響被元昭詡聽見,孟扶搖在安靜的林子裡走了好遠,才找了個地方蹲下來,褲子脫了一半,手突然一頓。

  午夜的樹林安靜得奇怪,除了一點風聲遊蕩,連夜梟都啞了口,平日裡或有秋蟲輕鳴的聲響,此時也不再聞。

  樹梢上一輪碎裂的月亮射下來,將她的影子長長投射在地上,那影子被身後樹木山石的黑影分割成一段段,不過還能勉強分得出輪廓。

  孟扶搖半蹲著身子,維持著褲子脫了一半的姿勢,手指悄沒聲息的一點點往上移,試圖將褲子拉起,眼角斜斜分辨著自己的影子……腳、手、頸項……頭,好吧,頭那裡,旁邊那個方形山石上凸出的那個半圓的,是什麼?

  手心裡浸出汗來,濕濕的黏著褲子,孟扶搖的心陣緊陣鬆的跳起來,砰砰砰的將這靜夜敲響。

  那是……人的頭頂。

  手指緊緊攥住褲子,孟扶搖暗恨自己為什麼要一個人跑這麼遠噓噓,眼下山石後不知道有幾個人,八成是想等自己褲子解下了順勢動手。

  此時解褲,再不可能,此時拉褲,受制於人。

  孟扶搖半蹲著,腰已經酸了。

  身後山石上那個半圓,微微動了動,似有點不耐煩。

  孟扶搖盤算了下時間,絕望的發現,按這個距離,自己如果選擇拉褲子,繫褲帶,雙手抽不出,定然來不及應付對方的攻擊。

  極度的緊張帶來極度的沉靜,漸漸聽得見遠處溪水潺潺,或是夜鳥渡潭翅尖掠過的微響。

  夜色中孟扶搖黑眸烏光流轉,突然惡狠狠的磨了磨牙。

  她眼神厲烈明亮,帶著尋常女子不能有的煞氣和決斷。

  風從樹林那頭掠過來,帶得樹影晃了晃,山石後的頭頂,也晃了晃。

  孟扶搖突然鬆手,放開褲帶。

  褲子立即垂落,長袍同時唰的落下遮了羞,孟扶搖一個後仰,大鳥般倒翻過山石,柔韌性極好的身軀如一截彈簧,剎那間彈到山石後,雙腿一蹬褲子掉落,正正罩了山石後兩人一頭,那兩人不防孟扶搖突起發難,剛剛躍身而起便被肥褲罩頂,黑暗中看不清楚那是什麼,慌忙伸手撕扯。

  撕扯未畢,孟扶搖已經鬼魅般出現在他們背後,寬大男袍中雪色長腿一閃,瞬間絞住對方脖頸,身子一轉,懸空狠狠一扭!

  就聽見黑暗中驚心動魄嘎吱一聲。

  那人的頭顱立即軟軟垂下。

  目中閃過厲色,孟扶搖並不後悔自己下手狠辣,就在剛才翻過山石那剎,她一眼看見那兩人手中淬毒的網,那毒的顏色呈曖昧的粉紅,孟扶搖當年被死道士鐵血訓練,所學極博,更有常人難及的非凡長處,一眼就認出那東西是流傳於五洲大陸,專供上層貴族擄掠或對付良家女子所用的「酥香散」。

  這東西不知道毀了多少良家女子清白,害了多少人一生幸福,手中有這東西的都是喪盡天良的下作人,孟扶搖今日看見,怎肯放過?

  另一人見孟扶搖竟然脫褲襲敵,下手既快又狠,轉眼間同伴已經死在她雙腿一絞中,大驚之下將褲子一拋撒腿就跑,還沒跑出幾步,就聽見身後一聲冷笑。

  「看了我大腿,想走?」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3:44 AM

風起太淵   第二十章  春光乍洩

  平地上捲過一道黛色的風,孟扶搖手中鞭子一甩,已經搭上了對方的咽喉,橫臂一勒,想將對方拖過來,不想那人武功並不低,先前不過是褲子罩頭失了方寸,反手一甩間一道金光亮起,拉開燦亮的星芒弧線,直襲孟扶搖胸襟,勁氣淩厲逼得孟扶搖含胸後縮,那人一竄便是數丈,眼見便要逃開。

  孟扶搖跺了跺腳,正要撲上去,忽見前方男子腳下突然歪了歪,彷彿踩了石子或者崴了腳,身子一傾,隨即一個跟斗栽下去。

  孟扶搖大喜,霍地跳上去往那人背上一坐,得意洋洋蹺起二郎腿,「靠,我說你走不掉!」

  她雙腿一蹺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頭一低才想起自己褲子已經脫掉了,只外袍罩著下身,腿這一蹺,春光大洩。

  濃黑的夜色裡,黛色長袍下露出的修長雙腿,潔白、筆直,圓潤,似一雙名匠雕琢的玉柱,倒映著月色如銀的輝光,攝人眼目。

  暗色中傳來似有若無的低笑。

  孟扶搖黑著臉,趕緊左抓一把右攏一把,用袍子遮好腿,暗自安慰自己幸虧沒有真的像這個時代的男人那樣,褲子底下就什麼都沒有了,幸虧自己有穿自己設計的褻褲……呃,剛才他看見沒有?

  抬起頭,孟扶搖瞪著對面,悻悻道,「喂,躲樹後面做什麼,做賊啊?」

  輕笑漸止,樹影後緩緩浮現淺色的輪廓,寬衣大袖的男子,雙手抱胸,閒閒微笑倚樹而立。

  他肩頭,站著白毛飄揚的某肥,倚著主子的頰,一模一樣的雙爪抱胸,雙腿微錯。

  「見你久久不來,以為你需要手紙,我們來送紙。」元昭詡面對惱羞成怒的孟扶搖,笑得無辜。

  元寶大人立即躬身彎腰,雙爪舉起一張皺巴巴的紙,恭敬的高舉過頭。

  孟扶搖一看就知道這傢伙在寒磣她,它會這麼客氣?它擺明瞭嘲笑她咧。

  孟扶搖越想越恨,屁股更用了幾分力,坐得底下那傢伙唉喲慘叫,孟扶搖點了他穴道,鞭子一甩,將褲子勾過來,然後褲子抓在手裡,抬頭正色看著對面那兩隻。

  那兩隻坦然看著她,一動不動。

  孟扶搖瞪瞪眼,再看。

  那兩隻依舊坦然和她對面而立。

  孟扶搖只覺得自己頭髮都在蹭蹭往上豎,半晌嚥了口唾沫,無可奈何的道,「喂,轉過身去可不可以,我要換衣服。」

  元昭詡眨眨眼,居然答,「不行。」

  「嗄!」

  「別人可以看,我為什麼不可以?」元昭詡答得奇怪。

  孟扶搖怔一怔,突然一躍而起,單手一撈,雪色一閃,她的修長雙腿已經落入了寬大的褲腿中,手指一錯褲帶繫緊,再一扭身已經撲向身後樹叢。

  與此同時白光一閃,元寶大人從元昭詡肩上撲出去,動作極其輕巧,所經之處,樹葉不顫。

  「啊!」

  幾乎剎那之間,一聲大叫乍響。

  身後樹叢裡突然竄出個灰衣人,捂著鮮血淋漓的耳朵狂蹦亂竄,耳朵上掛著一團雪白,隨著他顛抖甩摜的動作不住顛簸起伏,卻死死咬著耳朵堅決不鬆口。

  灰衣人拚命去拽元寶,一邊發狠大叫,「兀那小子,敢動你爺爺,你知道爺爺是誰嗎?爺爺一根小指頭……」

  「爺不動你的腳趾頭,爺動你的豬頭!」

  喝聲裡孟扶搖身子一彈已經電射而出,黑鐵般的匕首劃出一條比夜色更黑的線,剎那間已經頂上那人咽喉。

  匕首尖觸及肌膚,感覺像是叉子戳上水底的遊魚,滑不留手,那人身子詭異的一轉,不知怎的已經脫離了匕首所及的範圍。

  孟扶搖卻根本不浪費時間詫異,匕首不中直接撲身而上,肘擊、掌拍、腿頂、肩撞,一連串快捷狠厲的近身攻擊,閃電般不容對方喘息,雖然對方全身像抹了油一般的滑膩不靠,但是短時間內那種暴風驟雨般的攻擊,還是讓他連連中招,每三招都有一招中獎,以孟扶搖當初鐵血訓練出的爆發力和速度,直揍得他不住後退慘叫連連。

  靠!你這混蛋,居然一直躲在樹叢後,老娘豈不是從頭到尾給你看光了?

  孟扶搖越想越怒,越揍越狠,目光發亮拳勢如雨,潑風般打得痛快。

  元昭詡立於原地微笑看著,衣袖下暗扣的手指,終於漸漸鬆開。

  那邊的一邊倒的戰鬥已經將近尾聲,孟扶搖一拳擊出,那倒楣男子昏頭漲腦下意識來擋,誰知孟扶搖突然又將拳頭收了回去。

  男子一怔,舉在半空的手滑稽的定在那兒。

  「砰」。

  孟扶搖趁他這一怔神間立刻惡狠狠再次擊拳而出。

  一聲悶響。

  「卑……鄙……」

  灰衣人目光發直,砰然倒地。

  孟扶搖瀟灑的吹了吹拳頭,笑嘻嘻道,「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愚鈍是愚鈍者的墓誌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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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那灰衣人綁在樹上,孟扶搖上下打量一番,搖頭。

  「瞧這人瘦的,像是被兩扇門板擠過。」

  元昭詡凝目一瞧,忍不住失笑,灰衣人確實生就異像,分外的瘦高,體型狹長,連臉也是窄窄的,像是一條鰻魚,孟扶搖對剛才對戰時他身上特別的滑溜十分好奇,仔細看了半天,覺得這人肌膚好像特別蒼白點外,也沒什麼異常。

  轉頭看見元昭詡眼神裡淡淡憐憫,不由一怔,「你認識他?」

  「不,我認識的是這個種族。」元昭詡道,「扶風海岸之疆,『匿鮫』一族。」

  「匿鮫?」

  元昭詡嗯了一聲,道,「扶風國有鄂海,鄂海最危險、礁石群最密集的海域是羅剎島,在那片海域,相傳曾經沉沒過上古一個國家,所以海底有無數珍奇,只是那是一片礁林地帶,還有一條極其狹窄的海溝,尋常海客根本下不去,只有土生土長於羅剎島的匿鮫族可以,這個種族的人,在孩子三歲時便帶他下海,不斷練習在狹窄縫隙中輾轉騰挪的本領,直到水性精奇身法如魚才算成,這些孩子由於自小練習這類身法,又長年生活水下,導致身形皮膚發育異常,而且海底有異形海獸時常出沒,這些人又練得隱匿身形氣息的技巧,所以稱『匿鮫』。這個種族的人,因為這些技能,同時也是一流的小偷和殺手。」

  「哦,難怪剛才這人潛伏附近我居然都沒察覺。」孟扶搖恍然大悟,笑道,「這個匿鮫等下再問,先把這混蛋解決了。」抓起先前地上那個被自己坐扁的男子,啪啪兩個耳光打醒。

  那人剛一睜開眼,就聽見孟扶搖劈頭蓋臉的問話。

  「你爹叫啥?」

  「你媽貴姓?」

  「你幾個姐姐?」

  「你幾個弟弟?」

  「你第一次尿床是幾歲?」

  「你洗澡穿不穿衣服?」

  「你洗臉喜歡用皂莢還是胰子?」

  ……

  「你是誰的屬下?」

  一系列不需思考答案東拉西扯的問題暴雨般砸下來,男子早已暈菜,下意識逢問就答,對最後一個問題自然也毫無防備。

  「齊王府儀衛舍人方大人所屬……」

  話說完男子才警覺自己說了什麼,倒抽一口氣瞪大眼,孟扶搖已經很開心的笑了起來,拍拍他的臉,道,「乖。」



風起太淵   第二十一章  烈王北野

  「你說這人該怎麼解決,」孟扶搖啪的又是一掌把人家打倒,回身問元昭詡,「齊尋意是不是懷疑我了?所以派了這兩人來解決我?」

  元昭詡目中掠過一絲異色,他自然知道白日碧水上孟扶搖那一傾身,身形已露,定然被齊尋意看在眼裡,以齊尋意那性格,一定會探查一下。

  但他怎麼會沒有防備?齊尋意派出跟蹤他的人,早被他的近衛給帶開了,還順便故佈疑陣,引開齊尋意注意力,那麼這兩個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元昭詡拍開那人穴道,一番話問下來,才知道那儀衛舍人方大人是齊尋意頗為寵愛的屬下,很善於諂媚巴結,白日裡齊尋意盯著孟扶搖的身形目泛異光,他便認為王爺看上孟扶搖了,為了給主子一個驚喜,他偷偷飛鴿聯絡了前方齊王府等候迎接的屬下,在玄元山到燕京的兩條道上意圖截下孟扶搖。

  元昭詡的護衛,精力放在了帶開後面追蹤的人,沒想到前方還有人守株待兔。

  孟扶搖知道始末,不禁大怒,又一腳將他踹閉過氣,隨即猶豫道,「喂,殺他嘛,罪不至死,不殺嘛,又會給我留下後患,怎麼辦?」

  元昭詡笑笑,俯身,修長手指在對方頭頂上輕輕一彈,隨即道,「行了。」

  「嗄?」

  元昭詡雲淡風輕的道,「他的記憶,從今晚開始會出現混亂,所以你放心,他不會拿自己都想不清楚的事,去和主子回報的。」

  孟扶搖瞪著他,知道他是用重手法傷了對方百會穴,永久損傷了對方的記憶,這種手法看來簡單實則高超,輕一分重一分都可能出現相反的效果,自己破九霄練到第六層大約也可以,但也絕做不到他這麼舉重若輕。

  這人越相處,真是越覺得神秘。

  她眼珠亂轉在那裡揣摩,元昭詡卻已轉身走向那被捆住的灰衣人,走了幾步突然微笑,道,「哎,很美。」

  「什麼很美?」孟扶搖呆呆問。

  元昭詡和元寶大人對視一眼,後者立即露出雪亮的大白牙,蹺起自己的肥腿對孟扶搖示意。

  與此同時元昭詡悠悠答,「我說,大腿。」

  ----------

  「叫你偷窺,叫你窺!窺!窺!姑娘我揍得你飛流直下三千尺,不見淤血誓不回!」

  孟扶搖砰砰砰拿那倒楣灰衣人練拳,順便指桑駡槐含沙射影。

  被罵的那棵槐樹微笑如故,一點慚愧的自覺都沒有。

  灰衣人硬生生被打醒,剛一睜開眼睛,立即驚惶的大叫,「我沒偷!我沒偷!」

  「我知道你沒偷,」孟扶搖冷笑打量他,「你身上的東西都被我偷了。」

  她將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扒拉了一陣,毫不客氣的將值錢的揣到自己包袱裡,灰衣人看得臉色陣青陣白,半晌哀求道,「我東西都給你們了,放我走吧,我還要逃命呢!」

  「逃命?」孟扶搖怔了怔,「你剛才潛伏在那裡鬼鬼祟祟,不是為了偷襲我們的?」

  「我哪來那個閒工夫偷襲你們?」灰衣人瞪著死魚眼,額上青筋直冒,「你們有財嗎?有色嗎?值得我堂堂神掌幫幫主去偷襲嗎?」

  孟扶搖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元昭詡,覺得自己兩個人怎麼說也該算美人吧?這人眼睛怎麼長的?真讓人納悶。

  「哦,大幫主,那你在那蹲著,做什麼呢?」

  灰衣人呸的一口唾沫,「晦氣!」

  說了半天孟扶搖才明白,灰衣人現在正在被天煞國的人追殺,說他偷了皇子侍從葉不棄大人的隨身物件,灰衣人從燕京一路逃過來,都沒能將對方甩脫。

  「呸,我運氣不好,聯繫了暗魅為我擋一陣,約好了在這樹林裡碰面,誰知道那傢伙影子都沒見!」灰衣人說到鬱悶處,憤憤又是一口唾沫。

  「暗魅?天下第一殺手?」孟扶搖瞪大眼,「你好本事,居然請得動他,換句話說,你偷了葉大人什麼寶貝,令得對方這麼不死不休的追你?」

  灰衣人臉色一變,神情掠過一絲猶豫,半晌道,「暗魅不是我聯繫的,我有個朋友,以前送給他一個人情,他才答應出手,至於那個寶貝……聽說是天煞通關令。」

  最後幾個字出口,孟扶搖心跳了跳。

  下意識的伸手入懷,手伸到一半立即縮回。

  元昭詡倒好像沒有在意她的舉動,笑道,「你沒偷天煞通關令?」

  「沒!」

  「哦。」元昭詡居然不再問,牽了孟扶搖轉身就走,「那麼你就呆在這裡,等會和戰北野好好解釋吧,希望他能相信你。」

  他頭也不回走得乾脆,灰衣人臉色變了又變,眼見他居然真的準備走路,想到自己被綁在樹上,等那個煞星過來不是死路一條,無奈之下嚥了嚥唾沫,揚著脖子大喊,「站住,站住!」

  那兩人施施然前行,彷彿一霎間都聾了。

  「放開我,你們先放開我!」

  「沒有誠意的人,咱們沒有為他浪費時間的理由。」孟扶搖巧笑嫣然的答,頭也不回。

  「我說,我說!」

  刷一聲孟扶搖彈了回來,笑嘻嘻拍拍他臉,「這才聽話。」

  灰衣人苦著臉,沮喪的道,「偷……好像是偷了,不過不是我下的手,是我的一個手下,但是,他就在這附近失蹤了,東西……也沒了。」

  孟扶搖瞟他一眼,又瞄了瞄元昭詡,很擔心他問出那句,「在哪失蹤的?」

  好在灰衣人沒說,元昭詡也沒問,孟扶搖悄悄噓一口氣,按了按自己懷裡的東西……一直都懷疑那麼個小角色為什麼居然能擁有出現最少的天煞通行令,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今夜誤打誤撞,倒證實了這東西的真實性,真是不小的收穫。

  當下兩人將灰衣人解下來,一番詢問才知道這人叫姚迅,確實出身匿鮫族,手下居然還有個頗有名氣的「神掌幫」,其實就是偷兒大集合,三隻手組織。

  姚迅雖然長相怪異,心思倒是海邊漢子的風格,簡單直接,說不了幾句便道,「你們既然知道天煞國烈王戰北野,想必身份也不是尋常人,你們要是能幫我打發了這批追兵,以後神掌幫上下供你們驅策!」

  元昭詡瞟他一眼,他一直若有所思,突然問,「你不是在等暗魅麼?他這人言出必踐,定然會出現的。」

  「指望他我早死了——」姚迅一句話說了一半,突然面色一變。

  與此同時三個人都靜默了下來。

  遠處,突起馬蹄之聲,似是有馬隊快速接近,來勢之疾無與倫比,聽上去猶如突起了一陣狂風暴雨,鞭子般的抽打在人的心上。

  尤有一匹馬奔得更急,呼風嘯日,雷霆萬鈞,幾乎剎那之間,便到了樹林邊。

  馬勢太急,到得林邊依然收勢不住,直直的便要衝入,馬上騎士霍然振臂勒馬,韁繩被扯成筆直的一條線,微顫不休,駿馬仰首長嘶,雙蹄踢騰人立而起,馬上騎士卻腰背筆挺動也不動。

  他身後,一群騎士捲土而來,落後他一個馬身,齊齊挽韁勒馬,「嚓!」數十聲落蹄聲如同一聲。

  騎術精絕。

  此時雲破月開,清輝無限,當先那一人一馬,被月色勾勒成沉黑的剪影。

  月光更遠的鋪開去,鋪到那人腳下,那人高踞於馬上,一身黑衣與夜色融為一體,森冷,肅穆,渾身散發著厲殺決斷的窒迫感和存在感,晚風拂亂他的衣袂,連同漆黑的髮一起狂野飛舞。

  隔著這麼遠,也能感覺到,他在「俯視」。

  俯視著林中三人。

  一片靜默裡,那人突然沉聲一喝。

  「天煞,戰北野!」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3:27 PM

風起太淵   第二十二章  三人夜戰

  「好大的威風。」孟扶搖嘀咕,「知道你是戰北野……喂,戰北野是誰?」

  姚迅早已失了先前的鎮定,抖著嘴唇直往樹後面縮,「這個魔王追來了……」

  元昭詡目光閃動,突然從懷裡摸出兩個人皮面具,給自己和孟扶搖各貼了個。

  對上孟扶搖疑惑的眼光,元昭詡揚揚眉,「你也不希望給個難纏的傢伙盯上吧?」

  孟扶搖忙整整臉,手一抬起,便覺得一道利劍也似的目光直射過來,釘子似的戳得人一驚,與此同時,一聲低喝霹靂般乍響,喝聲未盡,黑暗裡烏光一閃,一點勁風劈破夜色,奔雷般直奔三人。

  孟扶搖啪的一掌拍倒姚迅。

  姚迅倒地,那烏光已到近前,浮光掠影中依稀是一桿鐵黑的去了刃尖的長槍,那槍上灌注真氣雄渾充沛,遠遠便帶起一陣烈風,竟然不是直射,而是撲頭蓋臉,橫掃三人。

  好囂張的打法!

  孟扶搖撲身向前,抽劍橫拍,想以四兩撥千斤的巧力將長槍撥飛,人未撲前,長槍帶起的勁風已經吹得她長髮後扯如旗,連眼睛都睜不開,孟扶搖立刻閉眼,還是不避不讓,長劍也狠狠對掃過去。

  鏗然一聲,黑暗裡火花四濺,火花裡一人長笑,笑聲冷而烈,「誰敢學我?」聲到人到,黑色衣袂怒卷如龍,箭般飆來。

  孟扶搖和那長矛對撞,矛上狂猛氣息立時如狂潮巨浪般撲入她胸臆,她胸中一窒,蹬蹬蹬連退數步,一口氣吸不上來手足立即痠軟,哪裡還舉得起劍,對方來勢洶洶,她正心驚,卻聽一聲低笑,淺紫衣袍一閃,元昭詡突然飄了出去。

  那是真正的飄,孟扶搖從來沒有見過那般靈動清逸的身法,宛如九天仙人長空蹈舞,曼妙瀟灑難以言說,卻又不似一般的好看招式難以保證速度,而是快得追光掠電,彷彿千萬光年外星光一亮剎那便至眼底,他剛才還在丈外,身形一動,便到了戰北野身前。

  他單手一轉,一個流暢的弧度,半空裡立時銀光一亮,雪光點點宛如下了一場暴雪,將如黑旋風騰騰而來的戰北野罩在當中,戰北野霍然抬頭,那般燦亮的劍光裡他的眸光依然亮得怕人,像是極西天際第一顆升起的星,灼灼如火。

  「好!」

  戰北野語氣裡帶著棋逢對手的興奮,橫臂一招,長槍刷的飛回他掌中,手心一抖雪亮的槍尖已經裝上,他振臂一揮,長槍光芒暴漲丈二,後發而先至,和那萬點碎雪撞在一起。

  「轟!」

  空氣都似被震得微微爆裂,那萬千雪光激飛,濺開,打在周圍樹木上,啪啪啪立時出現無數個小小的深坑,而一道無形的罡氣唰唰唰如地龍貼地飛竄,所經之處,草皮爆飛,泥屑四濺,地面如被巨劍犁開般出現一條深溝,直撞出數丈外方才停止。

  半晌,碎雪歇,槍風靜。

  雪光籠罩範圍內的元昭詡根本沒有退避,微笑立於一截樹枝尖端,明明風聲猛烈,他和他腳下的樹枝卻根本不曾動彈分毫。

  戰北野拖著長槍傲立樹下,那些被罡氣激飛的泥屑,也沒能沾上他一星。

  孟扶搖立於數丈外,目光發直心神激盪的想著剛才那一招,一直以來,她隱約覺得自己借助元昭詡之力突破的「破九霄」第四層,用起來總有些虛浮,她知道這是因為借力終究不如自練來得踏實,一直苦惱未解,如今卻彷彿因今夜這強者對敵的一招,突然看見了曙光透露的出口,那般圓潤、光明、霸烈、卻又收放自如的出手,不真是第四層「圓轉」的真諦?

  她想得渾渾噩噩,心神一動間全身真氣已經自動開始順著經脈流轉,正在半入定的狀態,隱約聽得戰北野長笑道,「好,痛快!再打!」

  孟扶搖一震,趕緊凝神想要再觀摩,忽覺身邊風聲一緊,眼前一黑,彷彿有什麼東西極快的掠過,她甚至能感覺到擦肩時有種淡淡的松香氣息一掠而過,臉頰被什麼軟而滑的東西一拂,綢緞般微涼。

  有人從身邊過去了?這麼快?是人是鬼?

  孟扶搖下意識伸手就抓,卻抓了個空,對方身形如鬼魅,奇異而又神秘,一轉身已經快到了戰北野身前,孟扶搖隱約只聽見一個字,「走!」

  下一瞬那人已經對著聽見動靜霍然轉身的戰北野攻出了十招。

  孟扶搖張大嘴,看著那人比姚迅還要靈活迅捷的身法,快得好像整個樹林全是他的身影,整個人化成一縷煙一團霧,無處都在卻也無處不在,他根本不用手握劍,一柄極細極長造型詭異的劍一直橫在他的肘下,只在肘端露出半寸長烏黑的劍尖,隨著他遊走的身形如毒蛇般不斷吞吐,他也根本不用任何劈砍的大開大合招式,所有的招數都在肘下方寸之間,所有的殺手都由近身完成,點、戳、刺、刮、行雲流水,淩厲無倫。

  戰北野似也對這種怪異的打法一時沒有適應,被人近身撞入後長槍也失去了作用,幾乎就在剎那間,那淡淡黑影一個悍然前衝,與戰北野錯身而過,肘底光芒一閃。

  血光,飛濺。

  暗紅的血液飛灑在沉黑的樹林裡,激得人眼睛發紅。

  戰北野的眼光卻更加亮了,眼底燃起熊熊烈火,他突然一掌劈出,狂猛的掌風令那人也不敢硬接,退後三步,這一退間戰北野振臂一甩,長槍被遠遠甩開,奪的一聲釘在地下,入地三尺,嗡嗡震動聲裡戰北野緩緩舔了舔臂上的鮮血,突然沉靜了下來,微笑,「太淵竟然臥虎藏龍!」

  笑容未畢,喝聲又起,這回什麼武器也不用,戰北野以身作劍,狂飆捲進!

  呼一聲元昭詡從樹枝上飛馳而下,左右一抄,將目眩神馳看打架的兩個人拽了就走,孟扶搖還不甘心,頻頻回首,「幹嘛幹嘛。」

  「人家不是叫你走了?還賴在這裡?」

  「精彩對戰啊,錯過可惜,元昭詡,你不要攔我,我再看看,說不定我的功法就大進了。」

  元昭詡不反駁,微笑伸手,姿態像是要撫摸孟扶搖,孟扶搖果然立刻把腦袋轉了過來。

  元昭詡這才接話,「你再留,等戰北野抽身又是麻煩,你不要以為暗魅傷了戰北野就勝券在握,他不瞭解那個人,戰北野愈挫愈勇,誰令他見血,必將戰個不死不休,暗魅今夜討不了好的。」

  「你又知道……」孟扶搖不滿的咕噥,說到一半突然瞪大了眼睛,愕然道,「暗魅?那就是暗魅?天下第一嗜血殺手?他來了?」

  元昭詡微微回首,這一剎他的眼神裡突然多了點奇怪的東西,半晌,他輕輕道,「該來的,早已來了……」



風起太淵   第二十三章  大風將起

  自從那晚擺脫了戰北野,接下來幾天倒平安無事,姚迅倒說話算話,老老實實跟在他們身邊,不過孟扶搖想,他肯留,大概也是因為那晚看見元昭詡的武功,指望著找個保護傘吧。

  這天已經到了太淵燕京近郊,三人找了客棧歇下,孟扶搖一住下就急急開始練功,這幾日勤奮鞏固,她自己覺得,破九霄第四層功法已經將要圓滿了。

  沙漏裡沙子無聲流下,三個時辰後,孟扶搖睜開眼,目中異彩一閃。

  取過桌上的劍,運氣一按,劍身立起碧色華光,正是第四層的光芒,比起前幾天,今天的光芒越發華麗柔和,色澤純正。

  「大功告成!」孟扶搖笑嘻嘻跳下床,「該找誰親個嘴兒呢?」

  說完立即啪的揍了自己一下,「不許胡亂聯想!」

  她舒舒服服躺下來,摸出懷裡那三個寶貝,仔細摩挲。

  這是她很花了一番心思弄來的通關令。

  五洲大陸一直流傳著一個秘密的傳說,集齊七國的七種符牌,便可穿越各國,通行五洲大陸,一路向北,直到最北端的狄洲,狄洲穹蒼皇朝最神秘最難以進入的長青神殿之上,有大神通大智慧者,可解天下一切疑難困苦。

  孟扶搖沒有需要人救助的困苦,卻有一件莫大的疑難事,指望著神通之力去解決。

  然而到達那祭台又談何容易?五大洲原本是五國,一國佔據一洲之地,後來各國征戰,疆土爭爭奪奪,到了近三十年,五國已經分成七國,將五洲之地割得支離破碎,現今各守疆域,雖然保持了表面的和平,但彼此之間其實虎視眈眈,大多陳兵邊境,禁止與他國交通,據說天煞皇朝的一根鳥毛落在鄰國的軒轅王朝境內,都會被立即絞成齏粉。

  好在這個世界尊崇強者,並為其大開方便之門,三十年前,七國於大陸中心衡洲無極國會盟,集齊七國標誌性令符,給當時五洲之上最為強大的十位強者發了「七國令」,持此令者可通行七國,一路暢通無阻,直達五洲除各國皇宮外的任何一個地點。

  其實那不過是個賣好的姿態,以那十位強者的本事,那個權杖不拿,也是哪裡都去得的。

  拿了以後,反而礙著面子,不好再去人家內宮看太監給妃子洗內褲了。

  當然,以孟扶搖現在的本事,那個權杖,想都不要想。

  此路不通另有別路,由於五洲大陸各有出產,各國之間商業軍事民生所用互有依賴,這些年來,各國漸漸知道了商業流通對於國力經濟發展的重要作用,五年前,在無極國那位驚才絕豔名重天下的無極太子一力促成下,七國開始在一定範圍內發放通行符,供本國及他國上層官吏商賈來往於交好國家之間時使用,以達到政治和商業上的互通有無,算是一個外交通行證,享有一定的通行權和官方保護。

  這種通行權,甚至不受戰爭影響,即使這兩國突然開戰,這些持令的鉅賈也會被客客氣氣的送出國境,然後再擺出架勢打架。

  只是為了防範和戒備,這種發放是嚴格控制的,只集中在各國具有壟斷地位的大財閥和鉅賈,以及上層出使官吏,並且需要該國朝廷有司出具擔保證明,才擁有在他國領域內的安全通行權。

  沒有這種東西,出行它國會遇到很多麻煩,等同於現在的偷渡,但是這個時代可沒有遣返之說,那是直接刀斧侍候的。

  各國之間局勢複雜,關卡重重,通往長青神殿之路遙遠難行,孟扶搖不可能一路殺到神殿去,她需要儘可能多的庇護,好讓未來冒險之路能走得更遠一些。

  所以她在得到這個消息後,開始打起收集各國通行令符的主意。

  兩個月前,璿璣皇朝的一個鉅賈來太淵皇朝發展木材生意,帶著幾十車的貨物,包下了整個客棧,又請了當地最具實力的武林門派出動弟子護法,彪悍護衛站滿走廊,客棧一夜燈火未熄,到了第二天早上,鉅賈依然被扒了個精光,通關符失蹤。

  一個月前,走水路出使軒轅皇朝的朝中重臣司馬睿,好大一艘漂亮樓船在沅江之上一路招搖,船上紅粉豔舞,絲竹不絕,一路上收穫無數豔羨目光。

  可惜第二天,一聲驚叫幾乎把樓船震塌,眾目睽睽下司馬睿狂奔而出,大叫,「我的通關符不見了!」

  樓船上頓時亂如開鍋的粥,司馬睿迅速調兵包圍江面,派兵搜查岸邊漁村,無數人接受了盤查,卻一無所獲,在江上呆了三天的司馬睿怕延誤出使時間,最後不得不向朝廷請罪,灰溜溜離開沅江。

  隨行的士兵倒沒那麼沮喪,興致盎然的談論著搜查中遇見的船娘,人長得不怎麼樣,卻燒得一手好魚羹。

  魚羹味美,活魚新鮮,可惜騰騰的熱氣裡,魚腹裡藏了什麼,誰也沒看見。

  至於前些日子那次玄元山上的收穫,倒是碰巧,無意中在山上遇見那個落單的慌張的嘍囉,一個起疑打翻了,在他身上搜出了天煞的通關令。

  孟扶搖現在已經有了軒轅、天煞、太淵三國的令符,將來去長青神殿,七國權杖集齊,也許能等同「七國令」,換得神官們相助的可能性更大些。

  由於各國之間邦交程度不一,不是對每個國家都發通行令,這其間就需要孟扶搖做個排列組合篩選,孟扶搖畫了個各國關係圖,仔細盤算了一陣,又想到那個兇神惡煞追索天煞令的戰北野,覺得前途頗為渺茫,不由嘆了口氣。

  一口氣嘆了一半,忽聽樑上也有嘆氣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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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這一嚇非同小可,手指一動已經將桌上的三枚通關令掃入了自己衣襟,心口砰砰亂跳一陣,暗恨自己大意,怎麼樑上有人也沒發覺?

  轉念一想,不對啊,樑這麼矮,根本藏不住人,怎麼可能發覺不了?

  一抬頭,果然,橫樑上哈姆太郎正對她齜出雪白的大板牙。

  孟扶搖大怒,罵,「好端端的學什麼人嘆氣?不知道鼠嚇人會嚇死人嗎?」

  元寶大人根本不屑於理她。

  孟扶搖罵了一陣,突然覺得不對,喃喃道,「沒聽過動物會嘆氣啊……啊!」她一仰頭瞪著元寶大人,「說!你剛才是不是在排放有害氣體?」

  元寶大人牙齜得更大。

  孟扶搖黑著臉瞪上風處肆意排放有害氣體的無恥肥鼠,元寶大人當沒看見,搖搖擺擺轉個身,彈了彈屁股。

  一長條紙卷突然從它尾巴後垂下來,懸空豁拉展開,飄飄搖搖的紙上字跡小而瀟灑,上書:

  「爬牆、登房、曬月,人生得意,莫過於此。」

  孟扶搖扯下那紙條,看了又看,忍不住一笑。

  匆匆添了幾個字,對著元寶大人晃晃,元寶大人探頭看看,對她那一手賴字著實鄙視,隨即扭過屁股等她把紙條再栓上來,孟扶搖霍地把紙條收了回去,一彈它鼻子,大笑著一躍上房。

  屋頂上,懶洋洋曬月亮的某人,以臂枕頭,單手把玩著白玉杯,姿態閒逸。

  夜風清甜,是三秋桂子混合新菊的香氣,馥鬱而又清淡,從蒼青的簷角望下去,庭院裡種了一排桂樹,米粒大的嫩黃花朵在夜色中珍重半歇,卻又不忍芳華辜負,將那魅香散得無處不在,偶有一些碎花被風帶起,落上元昭詡面頰,更襯得他肌膚如玉光潤。

  風掠起元昭詡寬大的淺色衣袍,他天生氣質雍容風流,靜默不動也帶著幾分散逸之氣,孟扶搖靜靜站在簷角,遙遙看著他,想起玄元後山洞中那一夜,狼狽的自己,透過洞口看見的月中舞劍的人影。

  孟扶搖微微在風中笑了笑,一朵桂花般細小的笑容,閃現的一刻便剎那消逝。

  她突然重重的頓了頓腳,大步跨了過去,一把抓起元昭詡身側的酒壺,咕嚕嚕就灌,順手把紙條塞給元昭詡。

  元昭詡展開,揚眉一笑。

  「挖墳、盜墓、吹燈,人生悲慘,莫過於此。」

  孟扶搖大口喝著酒,想著墓室驚魂一夜,想著胖子保護菊花的嚎叫,想著這一別多年,五洲大陸的時空不知道和自己那個世界是否平行,而媽媽,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想到這裡心口便是一痛,有什麼東西堵在了喉嚨口,孟扶搖趕緊大口大口的灌下去。

  聽得元昭詡聲音低沉,「你挖過墳?」

  孟扶搖醉眼迷濛的轉過頭來,微笑,「嗯,算是吧,經常和死人骨頭親切會見。」

  元昭詡的聲音裡有著沉思,「你生計很困難麼?要知道五洲貴族的墳,機關重重,你一個女子,怎麼挖的?」

  孟扶搖一驚,心說果然喝酒喝糊了,可不能什麼都說,趕緊岔開話題,問,「喂,你為什麼要幫我。」

  一霎的沈默。

  孟扶搖也不催他,自仰頭看向天際明月,月色靜好,光潔如玉,就是看起來有點冷。

  「我看見那一幕,」元昭詡說得含糊,當然兩人都知道指的是什麼,「不過真正令我出手的,是你從崖下出現的那一刻,臉上的神情。」

  一瞬間的沈默,元昭詡微笑舉杯就口,清冽的酒液裡,他看見那一刻少女的眼神,明銳,森涼,帶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淬火般的滄桑。

  那樣的滄桑……那般細微又那般深重,在那麼年輕嬌嫩的臉上如此不協調,令人心底如被絞扭般,輕輕一痛。

  那一刻他甚至詫異,自己居然會為一個陌生人的眼神,生出微痛的心情。

  「哦……」孟扶搖的回答半晌後才來,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有幾分古怪,「那謝謝你了,你的恩情,孟扶搖終有一日會報答的。」

  這一句話,她灌了四口酒,分三次才說完。

  元昭詡一直轉動酒杯的手微微一頓,隨即又恢復了轉動,他雍容的眉目看不出什麼表情,連語氣都沒有變化,「嗯,好。」

  一直惴惴不安等他回答的孟扶搖怔了怔,不禁愕然轉頭——就這麼簡單?完了?

  頭扭到一半立即又大力扭回去,用力之大自己都聽見頸骨的格格聲——不能給他看見自己的驚愕,不然這成了什麼?

  這樣……最好。

  孟扶搖微笑,大口喝酒。

  一壺酒很快下去一半,手突然被按住,聽見元昭詡沉聲道,「別喝了。」

  孟扶搖偏頭,「嗯?」

  她長髮亂在風中,酒後臉頰微酡,平日裡明亮清醒的目光此刻煙波迷離,整個人看起來煙籠霧罩,帶露芍藥般姿態亭亭,元昭詡看著她,目光裡亦有些微微蕩漾。

  隨即便恢復了平靜,笑道,「看。」

  孟扶搖懵然轉頭,便看見元昭詡所指示的方向,客棧外面的街道上,數騎快速馳過。

  馬上騎士去勢甚急,箭般破開黑暗,轉眼消失在街道盡頭。

  孟扶搖趴在屋簷上,低聲問,「什麼人?」

  「齊尋意的暗部,專司為他聯絡各處勢力及傳遞命令所用。」

  「你一個無極國人,為什麼會連這個都知道?」孟扶搖轉頭看元昭詡,黑暗中目光變幻。

  「我是無極太子上陽宮幕僚,專司情報。」

  「無極太子?」孟扶搖一笑,「我自從來到五洲大陸,這人的名字都快聽爛耳朵了,什麼天降帝子絕世神童風華無雙智慧天人……那還是個人嗎?」

  說到這裡她心中微微一動,隱約想到了什麼,然而那念頭一閃即逝,快得捕捉不住。

  元昭詡微微一笑,答得言簡意賅,「是人。」

  他頓了頓,語氣忽轉凝重,道,「扶搖,燕京大亂將起,進京之後,我未必能和你在一起,你確定你能保護好自己嗎?」

  孟扶搖轉身看元昭詡,他很少這般神色慎重,然而孟扶搖是不可能放棄燕京一行的,太淵皇帝慶壽,各國都會來使,達官貴人雲集,是個獲得通關令的好機會,有些國家來使需要越境,比如扶風要想到達太淵,需要經過無極和璿璣兩國,運氣好的話,借這個機會就能把各國通關令弄個七七八八了。

  「我從來沒想過一輩子依賴你。」孟扶搖拍拍衣服的灰向下走,「放心,我能搞定。」

  她走得乾脆而無畏,身後,元昭詡久久凝注她的背影,眼神若有所思。

  而更遠的天際,一線薄紅微微跳躍,晨曦將起。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3:44 PM

本帖最後由 ying700406 於 2011-4-5 06:56 PM 編輯

風起太淵   第二十四章  犬壽無疆

  晨曦將起。

  風雷卻將要劈落。

  孟扶搖牽著馬走進燕京城門時,心裡還有著隱隱幾分緊張,然而看見寬闊長街上那些興奮而平靜的人流,突然便鎮定下來。

  怕什麼,太淵皇室再怎麼翻覆,和她一個升斗小民有什麼關係?

  因為皇帝五十大壽的臨近,天下同慶,京師與各省都各建道場並誦經祝誦,匠人們在主街兩側飾以彩畫絹布,整個燕京看起來富麗繁華,錦繡滿眼。

  元昭詡進城前十里便和她分了手,孟扶搖心裡有數,他的事她若參合著,未必對自己是好事,當下很乾脆獨行在前。

  元昭詡告別她時神情如常,深海般的眼眸裡笑意淡淡,看不出心緒如何,元寶大人卻看起來著實高興,上躥下跳得意洋洋,大有終於甩脫了跟屁蟲心情十分舒暢的模樣,看得孟扶搖十分鬱悶,一怒之下又拔了它屁股上三根毛,美其名曰臨別紀念。

  至於那只會不會懷恨在心,孟扶搖可不管。

  找了家客棧住下,孟扶搖便出去逛街,這邊買個面具那裡捏個糖人,純粹打發時間。

  東西很快堆滿了一手,孟扶搖嘴裡叼著個麵人兒往回走,一眼看見姚迅在人堆裡擠進擠出,八成又在「開工」,忍不住一笑。

  這一笑便有些分神,走過拐角也沒看路,忽聽蹄聲大作,白影一卷,拐角後突然奔出一匹馬來,來勢極急,那馬性烈,看見前方有人擋路,腿一抬便踢向孟扶搖。

  滿街驚呼聲裡,馬上人急聲喝斥,「白電!打住!」

  孟扶搖一抬頭,白馬的長蹄已在眼前,孟扶搖下意識便要重手斷馬蹄,眼角餘光一瞥發現這馬神駿,直覺可惜,手一縮飄身而起,唰一聲抱著那包東西就跳上了馬背。

  馬上人原本心事重重出門,一路開著小差,才導致馬奔過快險些傷人,正在懊悔,卻見馬下那女子突然跳上馬來,穩穩坐在他身後,不由驚得「啊」了一聲。

  他下意識一扭頭,又是「啊」的一聲。

  與此同時孟扶搖也啊了出來。

  馬上少年,溫潤清秀,風采翩翩,不正是自己那個即將娶貴賓犬的初戀?

  孟扶搖眯起眼,暗自慨嘆真是人生處處恨相逢,瞧燕驚塵這紅光滿面的模樣,最近日子一定過得很好。

  燕驚塵如果知道她此時的心聲八成會想吐血,明明他面容憔悴,心不在焉,又因為今日被父親暗含威脅告誡了一番,想著孟扶搖想得心神恍惚險些驚馬,到了她眼裡,就成了滿面紅光。

  孟扶搖可不管這些,她一向認為,分手了你絕對不能過得比我好,你過得比我好我就心情很不好。

  眼見身前燕驚塵神情驚喜,孟扶搖看得十分不爽,一轉身就要下馬。

  還沒動,手腕突然被人捉住,孟扶搖偏頭,不看燕驚塵,只看著自己手腕,冷聲道,「放手。」

  燕驚塵猶豫了一下,想起當日玄元山上孟扶搖下手的狠辣,訕訕收回了手,低聲道,「扶搖……」

  孟扶搖理也不理,燕驚塵急了,手一伸攔在她面前,咬牙道,「扶搖,你聽我一言再走,否則,你便砍了我的手吧!」

  孟扶搖皺眉看了看橫在自己面前的手臂,又看了看四周的人群,冷笑道,「燕小侯爺,你好心機啊,叫我在這大庭廣眾下砍你的手?我不是自找晦氣麼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燕驚塵收回手,緊緊盯著孟扶搖,「扶搖,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談談好麼?」

  「有屁就在這裡放。」孟扶搖爬上馬身,往馬背上一蹲,擺出不肯和他並騎而坐的架勢。

  滿街人齊齊扭頭,看著馬背上旁若無人蹲著的少女,不住指指點點,孟扶搖只當沒看見。

  燕驚塵看著她那詭異古怪的姿勢,無可奈何的嘆口氣,緩緩策馬過了那條街,進入一條罕有人過的小巷子,才低聲道,「扶搖,家族要我娶裴瑗,我心裡何嘗願意?這些日子,我心裡如同在油鍋裡熬煎……」

  「就這個?聽完了。」孟扶搖打斷他,作勢便往馬下跳。

  「不是!」燕驚塵一急,立刻不敢再表白,把話說得飛快,「我父親要我娶裴瑗,其實主要是因為裴家的『雷動訣』是名動天下的一流功法,父親希望我拿到雷動訣,和自家的驚風劍法結合起來,將來好在真武大會上出人頭地……」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孟扶搖打了個呵欠。

  「所以……」燕驚塵咬咬牙,聲音放得更低,「父親其實還有層想法,裴家既然有『雷動訣』,說不定就能有『破九霄』,雷霆再烈,終來自九霄,縱然力能開山拔海,也大不過這浩瀚蒼穹,只是『破九霄』太過珍貴,裴家也許秘而不宣,我和她成親後,裴家也許就能拿出來……扶搖,太淵重武,各大勢力明爭暗鬥,我是家族的繼承人,身上寄予著家族的全部希望,真武大會的勝出,對我很重要……」

  「破九霄是麼?」孟扶搖原本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突然笑了笑。

  燕驚塵只覺得她那一刻的眼光古怪而憐憫,帶一抹淡淡譏誚,但那神情轉瞬即逝,很快她又恢復那種懶散的態度。

  「扶搖……」

  「我明白,我理解,我懂得,」孟扶搖突然伸手,用力拍了拍燕驚塵的肩膀,「你說完了?你的心事已經傾訴了?你因為無處解釋的委屈和壓力已經散去了?那好,我聽見了,雷動訣、破九霄、真武大會,加起來等於你的婚姻,」她笑起來,眸子亮如星辰,「你爹的猜測真是很有見地,『破九霄』我看十有八九就是在裴家,快去娶她吧,祝你神功得練,不必自宮。」

  「扶搖!」燕驚塵咬牙拉住她,急急道,「扶搖,我知道你心裡難受,我知道你傷心我離開你,你不必故意氣我,更不必說這些話來傷你自己——」

  「啊哈!我難受?我傷心?我故意氣你?我故意傷自己?」孟扶搖指著自己鼻子,眼珠瞪成了鬥雞眼。

  燕同學,太自戀了吧?是,俺們是有過一段,俺也喜歡過你,可是別說那還未必上升到愛情階段,就算是愛情,我孟扶搖也不可能矯情到這個地步咧。

  敢情你以為我以退為進,對你舊情還在?敢情我的放手瀟灑到你眼裡就成了故作姿態?孟扶搖仰首望天,無限鬱悶。

  她的沈默看在燕驚塵眼底更成為「孟扶搖傷情」的佐證,他眼底不禁火花一閃,接下來的話便有勇氣說出來了。

  「扶搖,你且等等……等我和裴瑗成親,拿到雷動訣和破九霄,之後的事情……便由不得她了,我對你發誓,我絕不沾她身子,將來,將來,燕家是我們的!」

  ……

  好,好心機,好算盤。

  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有潛力和想像力咧?

  孟扶搖無語半晌,笑了。

  她蹲在馬背上,笑得十分溫存誠懇,雖然姿勢不雅,卻只令人看得見她神采皎皎,風華無限。

  「燕小侯爺,相信我,這輩子,燕家是你的,是你和你的貴賓犬的,永遠不會有別人取代你的貴賓犬,因為那實在是個倒楣差事。」

  她在懷裡搜了搜,抓出先前自己啃了一半的麵人兒,就手捏了捏,捏成某動物狀,遞進怔怔看她的燕驚塵手中。

  「祝你夫妻百年好合,犬壽無疆。」

  蹭一聲她跳下馬,順勢一腳狠狠蹬在馬腹上,駿馬吃痛,狂奔而去。

  馬上燕驚塵急急控韁,好不容易才將愛馬安撫下來,他停在路中悵然回望,伊人芳蹤早已杳杳。

  無聲的嘆口氣,燕驚塵想著剛才的扶搖,完全脫去了當初在玄元劍派的偽裝的她,越發美麗璀璨神采照人,似一朵火紅的風信花。

  那朵花,原先盛開在他的視野裡,因他的微笑而搖曳出萬千豐韻,如今那般盛放依舊,鮮豔更勝往日,卻已不再是獨屬於他一人的美麗。

  花開堪折直須折,他錯過了最美的季節,錯過了將那朵花折擷於掌中的機會,就註定此生立於一隅,看她為他人開謝麼?

  不……不能……

  她會原諒我……

  燕驚塵握緊手掌,似要以那般力度平復自己亂成一團的心情,這一握,才想起臨別時孟扶搖塞到他掌心的東西。

  他低頭,看向掌中差點被捏扁的物事。

  一對麵捏成的醜狗。



風起太淵   第二十五章  當街追男

  「我靠,這賤人,繡花皮囊爛草心,我當初怎麼喜歡他的?」

  孟扶搖一邊嘟囔一邊往回走,有點鬱悶自己當初的眼光好像實在不怎麼樣。

  回想了下當初的燕驚塵,溫厚而有風度,雖然過分好勝,看重榮譽,但作為大家族的繼承人,自小所受的教育和薰陶如此,也怪不得他。

  但是如今居然想出這個餿主意,實在是將孟扶搖和裴瑗都作踐了,孟扶搖越想越含淚凝噎,脈脈無語。

  當晚孟扶搖練功,「破九霄」功法運行一週天,周身碧光如玉,浸得眉目溫潤似水,碧光裡孟扶搖若有所思,想起白日裡燕驚塵所謂的苦衷,不由冷冷一笑。

  第二天,齊尋意的車馬也回來了,一路招搖,載滿歌舞伎的車子不時傳出鶯聲燕語,絲竹琵琶之聲,迤邐滿街,一派荒唐風流態度,路人齊齊側目。

  孟扶搖站在街邊吃麵條,擠在人群裡看荒唐皇子的熱鬧,眼光卻慢慢溜過那些載著雜耍歌舞伎的車子,無聲一笑。

  她的笑容在看見車隊中間的宮轎時,微微淡了幾分,那是裴瑗的轎子。

  宮轎右側,有一匹白色駿馬陪侍在轎子之側,孟扶搖開始沒有注意,眼光一掃,眼神裡立即露出一絲譏誚。

  那馬上,不是燕驚塵是誰?

  這麼慇勤,不知道迎出多少里,才接回了未婚妻,裴大郡主?

  這幾天她已經搞清楚了裴瑗的身份,儀安長公主和大將軍裴世勳的嬌女,裴世勳的妹妹早年入宮為妃,現在是齊尋意的母妃琳妃,裴瑗受封明成郡主,皇室都稱她瑗郡主,儀安公主只此一女,最是嬌寵。

  孟扶搖靜靜看著深垂簾幕的轎子。

  再看看轎子之側,表情有點心不在焉的燕驚塵。

  燕驚塵,你現在這位貴賓犬,可帶得出去麼?

  沒興趣多看那兩個人,孟扶搖頭也不回轉身回客棧,這客棧和酒樓是連在一起的,經過酒樓時,聽見一群食客正在高聲議論。

  「聽說沒有?裴家最近對雲家大肆攻擊,在朝在野都撕破了臉皮,就這幾天,就暗中派人砸了雲家三家錢莊五家當鋪七家綢緞莊,連允川城的田莊佃戶倒佃,據說都是裴家砸了銀子買動的,還串聯了一批人在御前告狀,嘖嘖,鬧得凶!」

  「這兩家不是明爭暗鬥好多年了嗎,一直沒鬧出大動靜,怎麼突然搞了這麼一齣?」

  「聽說是雲家先下了暗手,不過具體做什麼不知道……」

  「啊!話雖如此,但雲家就這麼被動挨打不還手?」

  「雲家這幾年大不如前,雲老爺子原先掌管全部宮禁事務,那是陛下身邊最親近的位置,可惜……得罪了人,所掌管的宮禁範圍越來越少,最後竟然只管了個信宮,那還是個冷宮。」

  「得罪誰了?」

  人群中誇誇其談的人突然沈默了下來,以手指天不語。

  眾人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

  孟扶搖笑笑,想市井有些消息,準確度還真的挺高。

  她穿過人群,想上樓回房,不想剛到樓梯中段,忽聽外面一陣大響。

  隨即,女子尖利的聲音遙遙傳來,還隔得很遠,就已經蓋過了酒樓裡的喧囂。

  「喂,你別走!喂!」

  酒樓裡的人紛紛回首,便看見一條黑龍也似的旋風突然從長街那頭捲過來,帶著漫天的煙塵,撞得街道四周人仰馬翻,路邊小吃攤的饅頭雞蛋滾了一地,姚迅正在攤子上吃麵條,一口麵湯還沒來得及喝下去便被撞飛,姚迅大怒著去抓,那旋風啪的砸下一錠銀子,正正卡在姚迅張大的嘴中,將他的怒駡生生堵了回去。

  姚迅趕緊伸手去扒銀子,銀子太大,卡在嘴裡一時摳不出,好容易摳得有點鬆動,呼啦一聲身後突然又捲來一道彩色旋風,碰的一下撞到他身上,他嘴裡的銀子頓時被撞出來,啪的一聲帶著黏嗒嗒的口水和半顆牙齒砸到地上,姚迅昏頭漲腦的爬起來,便見那彩色旋風已經踩著一地饅頭蛋黃跑遠了,一邊跑還一邊叫嚷,「喂!別跑!」

  聽見她叫,前面那黑色旋風停也不停,一路直奔酒樓而來,酒樓裡的人眼見那人砲彈似的撞進來,生怕自己給撞扁,急忙紛紛起身避開,就見那道旋風呼一聲撞開大門,停在了酒樓正中。

  他一站定,飛揚的黑髮和黑衣齊齊靜落,先前的狂猛如飆,剎那間便轉為淵渟嶽峙,飛掠時似暴風,沉靜時如磐石。

  他剛剛站定,那彩色旋風也跟著到了,笑嘻嘻的在門口站了,手一招先淩空拖過一條長板凳,往門口一卡,自己往板凳上一坐,看那樣子,像是生怕前面那人逃跑,先搶堵住門一般。

  陽光從全開的大門射進,照耀得坐在陽光中的女子明亮絢麗,吸引得酒客紛紛看過來,卻又被她身上大膽鮮明的顏色刺激得眼睛一眯,隨即驚聲一嘆。

  真沒見過一個人身上可以有這麼多顏色的!

  桃色上衣,緋色下裳,裙子撩起來紮在腰上,露出的褲子竟然是彩色的,一隻褲腿綠一隻褲腿紫,靴子是金色的,而且不是太淵的樣式,鞋頭微微翹起,墜著紅綠寶石,顆顆碩大如拇指,亮得眩人。

  那女子看起來還未足及笄年紀,一張小巧的臉蛋,微微上翹的鼻,色澤鮮明的唇,雙眸微褐,和那晶瑩明潤的蜜色肌膚十分相配,雖然年紀小,倒也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卻不似太淵女子纖弱白皙,反是帶著幾分海風般鮮亮濕潤的野氣。

  她頭髮顏色奇異,微呈褐紅色,沒有挽髻,紮了七八個辮子,叮叮噹噹綴很多奇形怪狀的首飾,看見眾人詫異的眼光看過來,也不羞澀,反倒得意的仰首,一笑。

  她是對著堂中那穿著鑲赤色邊黑錦袍的男子笑的。

  「可給我逮著你了,喂,我又不是鄂海裡的海獸,你跑這麼快做什麼?」

  那男子皺眉回首,怒哼,「雅蘭珠,你還是個女人麼?這樣當街追人!」

  他一回過頭,眾人也看清了他模樣,這人五官深刻,眉眼都十分的黑,乍一看似乎覺得好像線條過於硬朗了些,再一看他通身氣度,淩厲狂野,又覺得就該是長成這樣的。

  他目光掃過來,所有人都覺得好像迎面拍過來一面沉黑的刀刃,又或者天地一合,淩空捲了來猛烈的雷霆,劃裂九天,鋒銳逼人。

  樓梯中段,孟扶搖輕輕吸了口氣。

  這個人,她認得。

  戰北野。

  那日深夜樹林裡一會,戰北野忙著和你打和他打,根本沒注意到孟扶搖,孟扶搖卻將他看了個大概,這人的容顏本就是那種鮮明得恨不得一筆筆劃到你眼睛裡的類型,再次出現在陽光下,想叫孟扶搖不認出他都難。

  看見戰北野,孟扶搖立即想跑,但是此時堂中一片寂靜,她一個人有動作反而更顯眼,只好按捺住不動。

  底下的對話還在繼續。

  「喂,你跑什麼跑!」

  「你追什麼追!」

  「我高興追!」

  「我練輕功!」

  撲哧一聲,不知誰聽著這飛快的對話忍俊不禁,那少女大眼睛立刻惡狠狠地瞪過去,她眉毛生得極有英氣,邊緣如刀裁,卻又纖細精緻,像兩把線條優美的小刀。

  可惜年紀太小了些,瞪不出殺氣,倒顯得可愛。

  酒客們看著好笑,忍不住搭腔,「喂,姑娘,你高興追,也得有個理由啊。」

  「就是啊,在我們太淵,大姑娘追男人,可是頭一回!」

  「我就是頭一個!」那孩子高傲的仰起下巴,「我爹說了,搶就要搶第一個,後面的都是歪瓜裂棗!」她伸手一指冷笑著的戰北野,「我就是要追他!我要他做我的男人!」

  話音落地,店堂裡一陣震驚的沉寂,隨即轟的一聲酒樓上下大笑聲起,後面酒客們紛紛前擠,想看清楚這個驚世駭俗公然在太淵京城酒樓要男人的女子,順便看看那個豔福不淺的好運男。

  孟扶搖微笑,覺得這個女子和戰北野真是絕配,一轉眼看見姚迅偷偷摸摸的閃進來,她對著姚迅做個手勢,姚迅卻臉色一變,搖了搖頭。

  孟扶搖怔了怔,她看這孩子像是扶風國人,想叫姚迅偷偷看她有沒有通關令,不想姚迅竟好像畏懼那孩子,不敢出手。

  孟扶搖想了想,趁著人群轟動,抽身後走,不想底下戰北野像是再也不耐煩這般追逐遊戲,突然道,「雅蘭珠,你爹是不是還告訴過你,女人要做男人的第一個?」

  「是!」

  「那很好。」戰北野狡黠的一笑,他這麼一笑,刀鋒般的淩厲之氣盡去,倒多了幾分紅塵溫暖,像個俊朗的大男孩。

  「我的第一個位置給人佔了,你遲到了。」

  「誰?」雅蘭珠瞪大眼,蹦的一下跳上凳子,開始捋袖子,「誰?誰?」

  戰北野頭也不回,手臂隨意的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圓,最後落在了某個點。

  「她!」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4:04 PM

風起太淵   第二十六章  多謝侍候

  滿堂酒客,齊齊扭頭,然後「譁」的一聲。

  雅蘭珠的大眼睛轉向那個方向,隨即危險的眯起。

  姚迅怔怔張大嘴,半晌反應不過來,由於嘴張得時間過長,啪一聲一大滴哈喇子滴了下來,姚迅下巴霍地一收,瞅瞅四周沒人在意,趕緊訕訕抹了抹嘴,做了個「自求多福」的姿勢,縮頭溜開。

  戰北野卻始終沒回頭。

  他本就是胡亂一指,剛才進店驚鴻一瞥上方一處淺紅衣角,確定是女人,是女人就成了,管她是誰。

  至於那個被他欽點的倒楣女人會遇上什麼麻煩事,他更不想管。

  孟扶搖僵在樓梯中段,手抓著樓梯欄桿,笑得尷尬。

  被那麼多含義不明的眼光直愣愣盯著的感覺果然不太好受啊。

  戰北野,你這混蛋,光天化日的亂指什麼。

  雅蘭珠的眼刀子飛了過來,刮骨般的將孟扶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孟扶搖今日沒畫醜妝,只簡單的用薑汁塗得臉色微黃,眉眼還是出眾的,雅蘭珠看了半晌,嘴一撇道,「你胡弄我是吧,這明明就是個癆病鬼。」

  戰北野雙手抱胸,向牆壁一靠,道,「那又如何,我喜歡就行。」

  「我殺了她!」

  「殺了她,你還是老二,填房。」

  雅蘭珠蹦起來,纖腰一扭手臂一甩,霍地從身後拔出一柄鑲滿七彩貝殼的小腰刀,她霍霍霍舞了一個刀花,雪亮刀尖反射陽光,逼人的亮。

  她橫刀指向戰北野,大喝,「去!殺了你那第一個!挪出位置給我!」

  「喂,誰是他那啥第一個?」

  清亮的女聲突然從上方傳來,刷的一下眾人的目光再次回到樓梯中段,見孟扶搖俯身欄桿上,臉色已經回覆正常,正揚眉看著下方那兩人。

  「嗯?」戰北野這回終於轉身,大喇喇的看了孟扶搖一眼,不過那眼光也是一掠即過,毫不在意。

  「他騙我?」雅蘭珠盯著孟扶搖,目光一亮。

  孟扶搖清脆的打了個響指,望向殺氣騰騰的雅蘭珠,「沒啊。」

  這回戰北野仔細的看了她一眼。

  雅蘭珠張大嘴,「啊?」

  「他好像是把我當第一個,」孟扶搖嘆氣,「可是那是他一廂情願啊,姑娘我早已有了心上人,哪裡看得上這個莽夫?」

  戰北野臉色黑如鍋底,雅蘭珠目中大放異光。

  「有些事是不能勉強的。」孟扶搖拍拍手,「這位公子,你雖然長得差強人意,脾氣卻不合我意,女人是要拿來愛護尊重的,你這樣大庭廣眾之下昭告對我的愛,你叫我還怎麼嫁人?」

  她不去看快要冒煙的戰北野,很誠懇的鼓勵雅蘭珠,「珠珠,我們家鄉有句話,烈男怕纏女,不要理會他說了什麼,你只管你自己做了什麼,去吧,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雅蘭珠嗨喲一聲,很聽話的撲上去了。

  戰北野嗆啷一聲,把刀拔出來了。

  人群轟的一聲,都興奮的躲桌子後去了。

  孟扶搖咻地一聲,趁這一亂間,從樓梯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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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收拾包袱,走路。」孟扶搖一進門就吩咐姚迅,「快。」

  「孟姑娘你不是解決了那事嗎?」姚迅愕然。

  「誰知道還會發生什麼,趁戰北野被那丫頭纏著,趕緊走。」孟扶搖俐落的收拾東西,姚迅搖搖頭道,「你是得罪戰北野了,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

  孟扶搖停了手,奇怪的看他,「你不知道女人比男人難纏嗎?男人嘛,相對度量總歸要大些的,剛才那種情況,寧可氣死戰北野,也不能讓那丫頭盯上我,否則永無寧日。」

  她三把兩把將包袱背上肩,推開窗戶就跳了下去。

  結果跳進一個堅硬厚實的懷抱裡。

  「噝」,孟扶搖揉腦袋,「這誰肌肉生這麼強悍,鐵似的。」一邊抬頭討好的對肌肉的主人微笑,「麻煩您,借個道。」

  上方,很高的高度,黑髮飛舞的男子,用比頭髮更黑的眸子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她,唇線抿得像是一柄薄薄的刀。

  孟扶搖的心抽了抽,無可奈何的想,這世上就是有一種人,做什麼都搶在人前面,不曉得輪到死的時候,是不是也搶?

  戰北野黑漆漆的眼珠不錯眼的盯著她,突然從腰間解下一個精緻的水囊,嘩啦啦對著孟扶搖臉上便倒。

  「喂喂你幹什麼?嗚……」孟扶搖冷不防被澆個撲頭蓋臉,頓時大怒,伸掌就去拍戰北野的手,戰北野雙指一夾,鐵鉗似的便叼住她手腕脈門,隨即伸掌,極其不溫柔的在她臉上一陣亂抹。

  孟扶搖怒喝,「喂,你手乾淨不乾淨?喂,別碰我嘴,喂……」

  戰北野突然停了手。

  眼前的少女,十六七年紀,清水洗去了那層偽裝的薑黃,漸漸綻出脂玉般光潔瑩潤的白,那白上又隱隱透出淡淡的紅,如朝霞映雪,眸光卻澄淨似月射寒江,兩道秀致而英氣的眉,飄飛欲舉的飛揚開去,如九天玄女掌中飛起的絲帶。

  一霎間目光相對,少女頰上生出惱怒的嫣紅,眼底光芒卻越發的亮,勝似星辰,灼得戰北野都怔了怔,只覺得這女子目光中自有威儀,下意識的鬆開手。

  鬆完立即覺得不對,伸長手再一撈,這一撈便撈在了腰上,入手只覺得腰肢柔軟裡自有練武女子的柔韌力度,偏偏又細得驚人,令人明明是手扶了上去,卻忍不住心一動。

  這般一動,思緒便有些不集中,隨即便覺得手底一滑,什麼東西一顫,霍霍有聲的纏了上來。

  戰北野身經百戰,反應自然一流,下意識立掌便劈。

  這一劈劈在軟處,半空中黑色長影一蕩,黛色纖細身影隨著那條從腰上飛出的長鞭蕩了出去,一個倒翻便翻到屋簷另一角,危危險險立在簷角的螭獸上,回眸向他一笑。

  一笑間朗月清風。

  隨即頭也不回電射而出,一邊很隨意的揮揮手,

  「多謝閣下侍候本姑娘洗臉,賞錢請找後面那位支取。」

  戰北野怔一怔,下意識回頭,便見姚迅的身影背對著自己,從另一面的窗戶一閃即逝。

  調虎離山之計?

  戰北野不上當,立回頭找孟扶搖,可惜孟扶搖早躥得遠了,背著個小包袱,一起一落登萍渡水般,從屋簷的大海上消失成流星般的一小點。

  長風寂寂,黑袍披散的男子久久未動,今夜屋頂上沒有月亮,令人忽視那般沉凝的存在,他漸漸與黑暗融為一體,再被發白的晨曦剝離出輪廓。

  清晨的第一顆露珠落在他眉梢,他輕輕抬手擷了,像是不認識的在掌心端詳,那點小小的露珠在他掌心滴溜溜滾動,清亮得像昨夜那女子的眼神。

  霞光吞吐,彤雲萬丈,一色錦繡漫天裡,男子抬起頭來,突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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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背著包袱逃出三里地,才在城南一處破廟和姚迅會合,孟扶搖問起雅蘭珠來歷,姚迅苦笑,「你知道,我們扶風是沒有皇帝的,佔據扶風的是三大部族,其中發羌勢力最大,扶風的中心大風城就是發羌族長的駐地,雅蘭珠正是發羌族長的女兒,她在扶風的身份,大抵也就相當太淵的公主了。」

  「難怪你畏她如虎。」孟扶搖一晃一晃的蹺著二郎腿,叼著個草芥嘲笑姚迅,「大幫主,你的膽子可小得很,連這麼個娃娃都怕。」

  「我可不是怕她。」姚迅漲紅了臉,憤憤道,「我是不願意被邪術控制,扶風三大族裡最擅巫蠱之術的就是發羌,據說一根髮絲落到她們手裡,都有可能被她們控制,尤其是發羌世代相傳的巫女,身份還在族長之上,更是動動眼神都會置人於死地,死還不可怕,據說還有更離奇的手段,你說咱好端端的要得罪這種人幹什麼。」

  「哦,」孟扶搖笑了笑,眼珠子卻骨碌碌的轉,姚迅皺眉看她,「喂,不會我說得這麼清楚,你還想歪心思吧?」

  孟扶搖咬著草芥不答,突然道,「喂,那雅蘭珠怎麼會纏上戰北野的?這兩人八竿子打不著啊。」

  「我怎麼知道,」姚迅撓撓腦袋,納悶道,「我倒隱約聽說過雅蘭珠是許配給天煞國六皇子戰北恆的,怎麼會和這個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五皇子戰北野對上的?真是奇怪……」

  「姥姥不親舅舅不愛?」孟扶搖偏過頭,「怎麼,戰北野不受寵?」

  「何止不受寵,」姚迅撇嘴,「地位連個普通郡王都不如,當初在他後面的六七皇子都封王了,他依舊沒有封賜,是他的老外公,前朝老周太師老淚縱橫在玉階前陳請三次,才勉強封了個郡王,封地居然還是在天煞葛雅沙漠,那裡和西域摩羅族接壤,全境不過四百里,窮山惡水還倍受騷擾,戰北野也好本事,三年間在邊境埉口修築戎城,在沙漠中設置黑風軍,控制交通要道,將邊境拓展了一千五百里,從此摩羅的兵馬再也沒法來侵擾州城,又屯田募民耕種土地,以往葛雅地區的穀子和小麥每斛值幾千個錢,後來一匹細絹就可以換到數十斛糧,積存的軍糧可以用幾十年,他把葛雅治好了,他大哥又不放心了,硬生生調他來王城,放在眼皮底下看著,堂堂皇子,居然在磐都就管個通行令司,每日坐在堂上看人批權杖,嘖嘖……」

  「我問你一句你說這麼多,」孟扶搖皺眉,「那是你二大爺還是你舅,這麼不吝惜口水。」

  「我這不是替英雄人物可惜麼,全天煞誰不知道,戰北野文武全才,比他那只會玩權術的皇帝大哥強了不知道多少倍,可惜他母親身份特殊,是前朝廢后,還曾鬧出刺殺天煞老皇的事故,母子皆不受寵,連帶誤了戰北野一輩子,哎……帝王家事,一言難盡啊……」

  孟扶搖雙手抱膝,淡淡道,「帝王家,本就是世間最齷齪的地方,要想在那裡活下去,要麼自己更齷齪,要麼用血洗去那齷齪,沒有別的辦法。」

  她漫不經心而言,卻不知道廟外一株樹後,有個身影突然微微一震。

  「你這話說得好,倒讓我想起另一句話,」姚迅眼睛一亮,興致勃勃吟哦般的道,「「蛟龍困於野,不過一時,但有契機,必將騰起……」

  他還沒背完,孟扶搖已經昏昏欲睡了。

  姚迅憤然,啪啪的拍桌子,「喂,你醒醒,你聽見這話不熱血沸騰嗎?不血脈僨張嗎?不激情鼓蕩嗎?這可是無極太子說過的話,無極太子啊……」

  「吵死了……」孟扶搖揮揮手,「無極太子跟我有什麼關係?能吃嗎?能用嗎?能當被蓋嗎?」

  「你這個不解風情的女人,」姚迅一臉唾棄的看她,「長孫無極名動天下,正常女人聽見他名字都會尖叫,沒見過你這樣還會睡覺的!」

  孟扶搖懶洋洋睜開眼,嗤笑一聲,指了指自己鼻子。

  「和那些只會尖叫的正常女人相比,我寧可做個更會殺人的變態女人。」

  她閉上眼睛,懶洋洋翻個身,好像準備睡覺了,卻突然伸掌一拍地面,整個身子箭般倒射出廟,人在空中,腰間長鞭已經盪開一個黑色的圓弧,帶著淩厲的風聲,霍霍捲向樹後。

  「出來!」

  與此同時,姚迅瘦窄的身子也立即一晃,轉眼便消失在原地,下一瞬他已經溜出三十丈外。

  孟扶搖身在半空愕然扭頭,想著這人真是無恥得要命,不僅和自己一樣會裝,還很沒義氣的見到敵人就逃。

  這一分神,手下準頭稍差,樹後那人冷哼一聲,隨隨便便一踏,孟扶搖的長鞭頓時被他踏在腳下。

  孟扶搖低頭看著那雙火焰般鑲邊的黑色靴子,咧了咧嘴,突然手一鬆,鞭子也不要了,轉身就狼奔。

  沒奔出幾步,後領被人狠狠揪住,孟扶搖慣性未去,原地踏步好幾步,惹得頭頂那人哈哈一笑,動作很糙的將她往地下一頓。

  孟扶搖悻悻然,大罵,「你丫的老跟著我做啥?討吃啊?」

  「你說話真不討人喜歡,」戰北野皺眉看著她,「這麼沒教養,怎麼作為我的女伴參加宮宴?」

  「你才沒教養!」孟扶搖鐵了心撒潑,她可記得戰北野看見潑辣的雅蘭珠就逃,八成不喜歡性子彪悍的女子,乾脆潑得更上層樓,「你全家都沒教養!」

  「你說對了,」戰北野一笑,這人笑起來不似元昭詡風流天成,卻炫目得好像陽光直射,「我全家確實都沒教養,除了我。」

  他腳尖一挑挑起長鞭,三把兩把捆住孟扶搖,拎在手上,還順手掂了掂重量。

  「還好,不重。」

  「喂你幹嘛!」孟扶搖被他抓在手上一蕩一蕩,吃了一嘴土。

  「去參加太淵皇帝壽辰宮宴啊,順便追求你。」戰北野嘆口氣,「本王有生以來,從未被拒絕,也從未失敗,自然不能讓你做這第一個。」

  他手掌一翻,捆得粽子似的孟扶搖被他輕輕巧巧翻到眼前,倒立著大眼對大眼。

  於是,頭下腳上頭暈目眩頭大如斗的孟扶搖,以生平最詭異的姿勢,聽見了生平最詭異的告白。

  「聽著,女人,」戰北野牙齒亮得令孟扶搖不得不閉上眼。

  「我將征服你。」



風起太淵   第二十七章  金蟬脫殼

  孟扶搖滿頭金釵,一身珠翠,著一件造型嘻哈風的洞洞裝,僵坐在征服者戰某人的身邊。

  戰王爺今日英俊得令人髮指,團龍王袍黃金冠,映襯得烏黑眉目逼人生光,一般男人穿起來很豔俗的緋色,穿到他身上就是令人覺得眼前一亮,不得不慨嘆下衣服也是看人穿的,從不會辜負好色相和好身材。

  今日是太淵皇帝齊皓正壽,午時在慶雲殿開壽宴十六席,由本國文武高官做陪,專程招待各國慶壽使臣,太淵皇帝好像身體不佳,只在午時正出來一會兒,對著眾使臣舉了舉杯子,說了幾句客氣話兒便擺駕離開了,留下其他人繼續享用宮宴。

  天煞是第一大國,出使的又是皇弟殿下,因此位次最尊,而品貌氣質非凡的戰北野,自然是眾人目光洗禮的對象。

  作為優秀的戰王爺的女伴,孟扶搖知道自己必然有幸被觀摩,於是薑汁臉、滿頭釵、漁網裝齊齊上陣,十個手指各套戒指兩個,手臂上黃金手環一邊一打,一路走過來叮叮噹噹,特意挑選的香粉是夜市上一個銅子一盒的,芳香襲人,經過哪裡,哪裡噴嚏打成一片。

  孟扶搖的漁網裝更是拉風,一件好好的湘妃紫百褶金蝶長裙,被她把所有的蝴蝶都給挖了去,只留下一個個蝶形空洞,透出裡面白色的布裙。

  要不是害怕被太淵御林軍以褻瀆皇室為名拖出去暴打,孟扶搖原本是打算內衣外穿的。

  慶雲殿金碧輝煌,孟扶搖五顏六色,諸使臣面色發紫,戰北野若無其事。

  孟扶搖等皇帝一走,立即招手呼喚宮人,「waiter!」

  Waiter茫然不知應對,孟扶搖頂著一頭厭棄和愕然的眼光,義正詞嚴的要求,「給我來份鯗魚!」

  滿殿裡頓時哄然一聲,竊語聲響成一片,鯗魚就是臭鹹魚,十分下賤的食物,七國下等百姓苦力才吃的東西,稍微有點地位的人都不屑於提起,更何況現在是在太淵皇帝國壽的莊嚴場合。

  太淵司儀官面色青黑的盯著戰北野,戰北野一杯酒擱在唇邊,毫不停頓的一飲而盡,重重將酒杯一擱,長眉一挑目光一掃,鋒銳之氣立刻如刃逼來,「大人看著本王做什麼?堂堂太淵,連一條鯗魚都捨不得拿出來待客?」

  司儀被戰北野這麼一掃,只覺得被鐵木撞上般心頭一跳,立時背上出了層冷汗,這才想起這位王爺殺人不眨眼的煞神名聲,據說和他封地接壤的摩羅族,這些年被他打怕了,戰北野瞪瞪眼也能讓他們嚇得尿褲子,如今看來果然不錯,何況戰北野這話說得又刻薄,傳出去著實難聽,趕緊一疊聲的命令宮人出宮採買那臭魚去。

  鯗魚送上來,金盤銀盞配著發黑的魚實在不搭調,御廚特意灑上香料,還是不能阻止那臭氣強大的穿透力,殿兩側的貴賓們紛紛皺眉捂鼻扭身,屁股底下像安了針氈,怎麼也坐不穩。

  孟扶搖左右開弓大嚼特嚼,不住讓戰北野,「來,來一塊,下里巴人的食物,有時反而有真味,不是你們這種沒機會的皇子皇孫,一般人我還不給他吃。」

  戰北野盯著那色香味都十分抽象的臭鹹魚,眼光變幻面色複雜,孟扶搖笑嘻嘻的等他發作,鬧吧,生氣吧,掀桌吧,這裡是太淵國宴,就算你是他國親王之尊,太不像話了一樣會被逐的。

  至不濟,把自己這個放蕩女逐出去也成啊。

  孟扶搖眼光惡毒的在戰北野命門要穴上轉悠,很有一指戳過去的衝動,要不是戰北野鎖了她的真氣讓她跑不掉,她用得著吃這臭烘烘的東西?她最討厭魚了!

  戰北野盯著鹹魚半晌,又看了看一臉挑釁不羈之色的孟扶搖,突然伸手,將臭魚接了過來。

  眾目睽睽下,一片倒抽氣聲中,尊貴的烈王殿下,旁若無人的吃完了那塊鹹魚。

  完了還仔細回味一下,點頭道,「不錯,是有真味。」

  孟扶搖黑著臉,悻悻然道,「我剛才沒說完,其實是廁所味。」

  戰北野眼光刀子般在她臉上劃了劃,半晌道,「你吃得比我香。」

  ……

  坐不了一會,孟扶搖要求又來了,「我要解手。」

  我解手你總不能跟著吧?孟扶搖得意微笑,這主意雖然爛俗,但還是滿好用的。

  戰北野一揚手將杯中酒喝盡,非常自然地答,「一起去。」

  ……

  一起去就一起去,我還不信你跟進女廁去咧,孟扶搖僵了一秒,笑顏逐開的答,「好,一起。」

  烈王殿下和女伴雙雙去解手,穿行在一眾古怪目光中,坦然往外走,自有小太監分別帶了去男女淨房,孟扶搖一見那淨房就道不好,男女淨房居然是面對面的,牆壁上有雕花隔扇,隱約可以看見頭部,換句話說,自己要想翻窗,戰北野定然看得見。

  一轉頭看見戰北野神情,頓時怒從心起,瞧他那八風不動的樣子,一定早就知道太淵皇宮廁所的設置!

  孟扶搖憤怒的一撩裙子,大步跨進廁所,說是廁所,其實就是一間普通屋子,放了恭桶,一邊的漆箱裡裝了乾棗,孟扶搖沉思著在恭桶上坐下,沉思著該如何逃脫,一邊沉思一邊下意識的抓起乾棗就吃,吃了很久後才想起,好像這東西是用來塞鼻孔防臭氣的。

  這一想起孟扶搖趕緊將一個啃了一半的棗子丟開,眼光瞄到棗子上好像有點顏色可疑的顆粒狀物體,一股噁心立即泛起,跳起來就對著恭桶哇哇的吐。

  沒吐幾口,便聽見有人驚聲道,「這位夫人是怎麼了?」

  孟扶搖抬頭,看見兩個宮女從一處小門轉了出來,這門掩在屏風後,稍不注意就發現不了,從開啟的門縫裡看去,隱約看見一排排的恭桶,大約就是宮中的大淨房了,在那些恭桶後面,還能看到一扇半開的天窗。

  孟扶搖眼珠一轉,主意來了。

  「這位姐姐救我!」孟扶搖一個大轉身,從恭桶上爬起來,眼淚漣漣撲過去,「救救我的孩子!」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4:15 PM

風起太淵   第二十八章  狹路相逢

  半個時辰後,孟扶搖裙子紮在腰上,鬼鬼祟祟翻出了大淨房的天窗。

  就在剛才,廁所內,馬桶旁,孟扶搖對著僅有的兩位觀眾,哭訴了一個「苦情女尋夫萬里卻被逼王府做妾,身有孕飽受王爺摧殘將被墮胎」的淒切動人可歌可泣催淚無數的愛情故事,孟扶搖將這個故事演繹得十分到位,感情飽滿敍述生動,情節細緻刻畫入微,將丈夫失蹤的悲、帶孕跋涉的苦、被擄入王府的慘、惡劣男主的虐、可憐小妾的痛表現得淋漓盡致,導致此故事的兩位聆聽者熱淚漣漣,立即自告奮勇要助她脫離魔爪。

  於是一位宮女代替她坐上了恭桶,另一個則坦然出門回覆前來催促的戰北野,「夫人肚子不好,稍候便來。」

  聽過那齣狗血大戲的宮女,面對家庭施暴案的男主角,那眼神和語氣自然有些詭異,男主角自然覺得有些奇怪,不明白人家的敵意從何而來,卻想不到,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被冠上了「強奪民女,勒逼墮胎」的絕世衰人名號了。

  敗壞他人名譽的孟扶搖,自然毫無懺悔的自覺,從後窗爬出後,一路快奔,見人就躲,見門就鑽,很快脫離了慶雲殿範圍,然而走了一大截子之後,孟扶搖發現轉來轉去,所有的宮殿都差不多,正門卻找不著在哪。

  她迷路了。

  眼看著面前一座空置的宮苑,孟扶搖蹲在地上揪頭髮,暗罵太淵皇宮不按規矩辦事,以她前世學歷史和考古的經驗,皇城三重,以正殿為軸心,沿著慶雲殿直線向外走,就能走出宮門,然而現在看來,她好像走到內宮來了。

  她現在穿的是宮女衣服,那兩個宮女在淨房內有備換衣裳,借她穿了一套,一時倒沒什麼人盤問,孟扶搖正打算找個地位低的小太監問問路,忽聞見一股熟悉的幽香,自一處迴廊拐角迤邐而來。

  這香氣十分熟悉,像是牡丹混合芍藥,再加上上好的冰片製成,孟扶搖仔細嗅了嗅,臉色忽然變了。

  這好像是裴瑗常用的香氣!

  孟扶搖暗叫不好,轉身就想避開,身後環珮叮噹,迴廊拐角轉出一個紅衣人影來,身側還有一個人,那人邊走邊笑道,「郡主要去信宮,老奴給您帶路。」

  「不必了。」果然是裴瑗冷而傲慢的語氣,比以往更多了幾分森然和肅殺,她淡淡道,「不勞金總管親自去,叫個宮女也就成了。」

  孟扶搖心中暗暗叫苦,僵著背試圖將自己隱入一叢花木後,剛動了動身子,身後金總管已經大聲呼喝道,「喂,你過來!」

  孟扶搖定在原地,一霎間心底轉過千萬個念頭,逃,還是不逃?逃的話,自己真氣已經被戰北野那個天殺的封住,根本跑不遠,不逃,被裴瑗認出來,她見自己沒死,立即就會猜出來臉上的毀容是她幹的,到時候,她想好好的死只怕都不容易。

  孟扶搖磨了磨牙,暗恨自己幹嘛要現在逃出來,戰北野雖然禁錮她自由,但最起碼不會傷她性命,現在好了,小命難保。

  這麼一猶豫,看在裴瑗眼底,已經引起了她的怒火,面紗外雙目一冷,寒聲道,「金公公,你手下這些宮人們,越發沒個規矩,連你這內廷總管呼喚,也敢不理。」

  金公公在郡主面前失了面子,也是勃然大怒,腳一跺尖聲道,「那小蹄子,你哪個宮裡的?這麼沒規矩!自己去敬事房領三十杖!」

  叫我去挨杖?

  孟扶搖一聽大喜,趕緊躬躬身應了,拔腿就要走,還沒邁出兩步,忽聽身後裴瑗冷冷道,「慢著。」

  孟扶搖無奈站定,指尖扣進掌心,掌心裡微微滲出汗來。

  裴瑗突然不再說話,四周沉靜下來,一雙有如實質的目光落在她背後,刀子般劈開一切偽裝,將她穿肉搜骨的探索了個遍。

  孟扶搖背心裡,也漸漸浸出汗來。

  也不知道是那目光的冷,還是因為深秋的風如此的涼,一層層的寒意無聲潛入,孟扶搖只覺得背心裡似有蛇爬動般,濕冷裡帶著毒液般的腥氣。

  身後,裴瑗突然笑了一下,隨即對金公公道:「金總管,這宮女看來有幾分愚鈍,又不懂規矩,但倒也不至於杖責,就讓她將功贖罪,侍候我一場,你且辦你的事去,今兒陛下壽辰,等下要從乾安宮起駕赴宴,少了你不成。」

  「郡主慈心,老奴自然依您。」金公公諂笑著退了下去,這一處廢置宮苑內,只剩下裴瑗和孟扶搖兩人。

  孟扶搖吸一口氣,擺出一臉的諂笑,回過身來。

  一句「見過郡主」還滾在舌尖未及出口,對面,裴瑗雙手負在身後,腳步微提,如浮雲般飄了過來。

  孟扶搖一看她連師門「飛雲渡」身法都用上了,心頓時沉了沉。

  果然,裴瑗在她身前站定,笑意盈盈的看著她,眼底卻寒光暗隱,如隱藏在烏雲之後,即將穿透蒼穹的閃電。

  她微微偏頭,字眼咬在舌尖,一字字的,輕快而又鋒利的道:

  「孟、扶、搖。」



風起太淵   第二十九章  嫁禍栽贓

  手指在袖內無聲的搓了搓,將指尖汗水搓掉,孟扶搖坦然轉身,看著裴瑗殺氣畢露的眼睛,笑了笑,道,「裴、瑗、」

  「果然是你。」裴瑗目光刷子似的將她渾身一刷,森然道,「我看著這身形就覺得熟悉……孟扶搖,你沒死。」

  「你沒死我怎麼敢死?」孟扶搖笑,「我還沒來得及報仇呢。」

  裴瑗本已跨前一步,聽見這話反倒頓了頓,想了想,冷笑道,「你裝什麼蒜?你的仇不是已經報了嗎?我臉上的傷,你敢說不是你的傑作?」

  「我有什麼不敢說的?」孟扶搖不退反進也跨前一步,目光一抬直直射入裴瑗眼底,她清亮的眼神在裴瑗殺氣森涼的目光面前毫無退避,「我倒真的很希望你臉上那精彩的傷疤是我的傑作,瞧那叉叉,畫得真是大快人心。」

  「你!」裴瑗渾身微微顫抖,面紗裡齒縫格格作響,然而目中的疑惑之色卻越發的濃,孟扶搖出奇的坦然,倒令生性多疑的裴瑗舉棋不定,她咬牙沉思半晌,突然目光一厲,疾聲道,「不對!你落崖之後我們沒有再相遇,而我現在面紗遮面,你怎麼知道我臉上是個叉?」

  孟扶搖等的就是這一句,臉上卻露出失口慌張的神情,退後一步不語,裴瑗此時怎肯幹休,快步逼前,「說!你怎麼知道的!」

  孟扶搖手籠在袖子裡,偏頭看了看她,突然道,「喂,裴瑗,你靠我這麼近,不怕我出手殺了你?」

  裴瑗心急之下失態,被孟扶搖這麼一提醒才想起她武功在自己之上,猶豫了一下,微微後挪一步,冷笑道,「若是在別的地方,我倒要小心你,可惜現在是在太淵皇宮,三十步外,便是值守的御林軍,我一個招呼,你就會化成肉泥,孟扶搖,你還是小心你自己吧。」

  孟扶搖雙手抱臂,閒閒往廊柱上一倚,「來吧,搗我成肉泥吧,或者就像你上次一樣,不動聲色的殺了我吧,然後,恭喜你,你就永遠也不會知道毀你一生的真正仇人是誰了。」

  「我的真正仇人就是你。」裴瑗目光閃爍,上下看著孟扶搖,「在我面前,你還是別白費心思玩花招。」

  孟扶搖斜眼看看她,忽然笑了,一挺腰站直身,輕佻的勾勾手指,「裴瑗,你其實在疑惑是麼?要不你早動手了,用的著還在廢話?你不是笨人,你自然知道那晚我本就重傷在身,就算落崖僥倖不死,也不可能那麼快恢復功力去刺殺你,對不對?」

  裴瑗目光一縮,這正是她心中疑慮之處,然而那晚她結仇的只有孟扶搖一個,隨即她便被重創,如果不是她,哪裡還有這麼巧的事?

  「實話和你說,」孟扶搖時刻觀察著她的表情,早已看出她的心思,笑得越發無所謂,「那晚我被人救了,而救我的那個人本就是你的敵人,救我是順帶的,殺你是必須的。」

  「是誰?」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告訴你之後讓你殺了我?」孟扶搖靠著廊柱,大力搖頭,「裴瑗,你當我和你一樣,腦容量不足?」

  裴瑗聽不懂孟扶搖說什麼,直覺不是好話,雙眉一豎,怒道,「我先擒下你!」

  孟扶搖手一攤。

  「來,來啊,你相信不相信,在你呼喚護衛那一刻,我絕對來得及幫你再畫一對叉。」

  裴瑗的聲音欲待出口突然定住,她張了張嘴,一霎那間突然猶豫。

  對面,孟扶搖笑得張狂不羈,眼底滿滿自信,張開的手掌間,小指微翹三指平攤,一個十分古怪的起手式,裴瑗從沒見識過這種手勢,更為孟扶搖無所謂的態度所鎮住,一句「來人!」,愣是在舌尖滾了數次都沒有出口。

  孟扶搖始終在笑,笑容在日光下亮得像一匹在風中飛捲的璿璣國上品的雪緞,純粹潔淨,舒展如雲,那樣的笑意流淌在太淵皇宮色彩濃重的深紫木槿和明黃帝皇菊中,像一段流泉,所經之處,萬木蔥蘢。

  沒有人知道,她攤開的手指縫間,早已生出了細細的汗。

  風一吹,從指尖涼到腳底。

  裴瑗心性本就狠毒,就算她一時相信她不是兇手,還是一樣會想把她擒下,以她現在的變態心態,難保不會也送她一對叉。

  只能拚命裝大尾巴狼,寄希望於她的謹慎多疑。

  裴瑗的目光一刻也沒放鬆過孟扶搖臉上神情,她目光閃動,腳下卻終於微微動了動。

  她退後了一步。

  孟扶搖磐石樣的站著,按捺住自己見裴瑗後退欲待飛奔的衝動。

  裴瑗盯著她那個奧妙無窮的「破九霄」掌法起手式,目光變幻,再退,又退。

  漸漸行出了兩人可以互相威脅的範圍。

  孟扶搖無聲的舒了口氣,不動聲色的動了動身子,她後背的汗黏住衣服,簌簌的癢。

  裴瑗冷冷看著她,道,「你告訴我,傷我的人是誰,我發誓此生不動你,否則今日我拼著受傷,也不會讓你全身而退。」

  孟扶搖眨眨眼,「真的?」

  「當然。」裴瑗傲然道,「本郡主說話,就沒有不算話過。」

  「你發誓。」孟扶搖笑,「如果你反悔,你臉上的叉叉再分叉,你全身都是圈圈叉叉,你全家都被圈圈叉叉。」

  「你——」裴瑗氣得一個倒仰,咬牙半晌,居然真的照樣發誓了,孟扶搖聽見那句,「我全家都被圈圈叉叉」,肚裡一陣狂笑,面上卻肅然道,「哎,我告訴你,你可別說是我說的,那簡直不是人,我可不想得罪它。」

  「誰?」裴瑗的問話,從齒縫裡蹦出來,似閃著火花。

  「此人姓元,名寶。」孟扶搖正色答。

  遠在某處的元寶大人,忽然打了個噴嚏。

  「元寶?」裴瑗皺眉重複,低低道,「這名字……」

  「山野高士,名字不過是代號,我聽說那是你們家政敵雲家請來的世外高手,等閒人可沒聽過它名字。」孟扶搖微笑,元寶啊元寶,叫你欺負人?咱家栽個贓給你,反正你確實不是人,反正裴瑗的傷,你確實也有份。

  裴瑗聽她說辭,倒是漸漸信了,目色陰狠的道,「管他什麼世外高人,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她有些不甘心的看著孟扶搖,想起燕驚塵雖然還不知道她容貌已毀,但和她在一起依舊心神不屬,看得她暗自生恨,可惜這女人武功比自己高,驚塵又在附近,沒把握一擊殺之,不然……

  她念頭尚未轉完,遠處一道身影掠風聲起,一人聲如金石,微怒低喝:

  「孟扶搖!你能逃!看來我不該只鎖住你真氣,我該打斷你的腿!」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4:24 PM

風起太淵   第三十章  一觸即發

  聲音傳來,裴瑗面色一變,孟扶搖暗叫不好。

  該死的戰北野,怎麼偏偏這個時辰出現?一句話就戳穿了她苦心經營的騙局。

  孟扶搖連思考都沒有,腳步一滑就要逃竄。

  可惜裴瑗反應也不差,戰北野話聲入耳,她目中頓時竄起滿溢殺氣的野火,手一伸,十指指甲如十柄匕首霍然彈開,風聲呼嘯,插向孟扶搖雙肩。

  於此同時她厲喝,「你敢騙我!來人!」

  喝聲裡,她的身影捲成一道紅色的旋風,金步搖在半空中閃爍成一道逼目的金光,丁玲之聲不絕,一地花葉被她的勁風帶起,懸空一散,再一收,瞬間化為深紫橘黃的粉末,悠悠散落。

  「噗嗤。」

  長而尖銳的十指指甲,深深插進孟扶搖肩窩,鮮血飛濺,裴瑗目中凶光一閃,手指用力向後便拖,大有借這一插,剖開孟扶搖背脊之勢。

  孟扶搖悶聲不吭,身子一矮雙腿向前一跪,滑地三尺,生生將裴瑗十指拔離。

  裴瑗怎肯甘休,上前一步,雙手抓向她天靈,身後忽有怒喝霹靂般響起,「放開!」

  一道黑紅相間的人影,快得令人看不清輪廓卷掠而至,人未到手中金光一閃,一柄細劍帶著沉重的風聲悍然上揮,極其準確的架住了裴瑗的殺手。

  裴瑗被那杵上勁氣震得倒翻一個觔斗,落在三丈外,不住冷笑。

  大批衛士湧了上來,刀出鞘箭在弦,烏黑的箭尖酷厲的瞄準了戰北野。

  裴瑗尖喝,「此人闖宮謀刺!給我擒下!」

  戰北野立於當地,黑袍怒卷,衣角赤紅火焰似將騰飛而起,周身煞氣若刀鋒出鞘,灼然逼人,但那也不及他眉目之間驚人的怒氣,碧空下他幽黑眼瞳如深海烏鐵,帶著火花撞向紅衣跋扈的裴瑗。

  「誰敢動我!」

  這一聲裡帶了沛然的真氣,震得花木瑟瑟,綠葉離枝,衝在最前面的侍衛手臂一陣痠軟,有些功力弱的,手指一鬆,弓箭武器都應聲落地。

  裴瑗面色變了一變,此時她才定下心來仔細看了看戰北野,對方衣著氣度明顯身份不低,再聯想到今日皇帝壽辰大宴賓客之事,不由暗暗皺了皺眉,伸手止住了侍衛的動作。

  她這裡萌生退意,戰北野卻不肯幹休,他在淨房外等了很久,漸漸發覺不對,不顧阻攔的宮女,一腳踢飛了女淨房的門,一眼看見假扮孟扶搖的宮女從恭桶上惶然跳起,頓時知道自己被那丫頭給糊弄了,當下忍著怒氣去找孟扶搖,他對宮中路線也不熟悉,今日太淵皇宮的佈防似乎也有些異常,一路亂走,看見孟扶搖方自一喜,還沒來得及逮到她,便見有人對她下了殺手。

  戰北野這一怒非同小可,甚至他自己都不明白怎麼會這麼憤怒,孟扶搖肩上鮮血濺開,他頓時覺得心都被那熱血燙了一燙。

  我抓的女人,我還沒欺負,輪到你?

  戰北野抓著細劍逼上前來,今日進宮不方便帶著他的韋陀杵,這不是他趁手的武器,但也不妨礙他將之舞出殺氣騰騰,長劍一挑直逼裴瑗雙目,戰北野冷聲道,「你欠我十個洞!」

  裴瑗怔了一怔方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孟扶搖肩上被手指挖出來的洞,冷笑道,「那又怎樣?有本事你來挖!」

  戰北野嘴角一扯,道,「當然!」

  他手指一抬,細劍哧一聲飛射,金光一線,撥水分浪般逼得裴瑗身前侍衛左右翻跌開去,那點金光呼嘯而來,裴瑗只覺得眼前極度一亮,有什麼東西在迅速放大逼進視野,還沒來得及抬手去擋,突覺眼前一黑,面上一涼。

  她手指下意識一撈,一片輕薄之物飄落掌心,觸手柔軟冰冷。

  臉上卻沒有痛感,只覺得撲面的風冷,裴瑗手指一搓心知不好,低頭一看,掌心裡一塊圓得十分標準的紅色錦緞,正是自己的面紗的質料。

  裴瑗怔怔的抬手去摸自己的臉,眼波一轉看見四周侍衛突然露出的驚駭神情,便知道面紗定然被畫了個洞,露出了自己的疤臉。

  裴瑗眼前一黑,一口血險些噴出來。

  毀容後她一直戴著面紗,對外謊稱得了風疹不能見光見風,這張被毀的臉沒有人親眼看見過,她一直寄希望於宗越,這位名滿天下的醫中之聖,雖然年輕,卻師承傳奇人物醫仙穀一迭,醫術通神妙手回春,在五洲大陸享有極其崇高的地位,裴家費了好大力氣請來宗越,指望這位聖手治好她的疤臉,將來還有再以絕色容光見人的那一日。

  今日這個狂野男子,居然一劍在她面紗上畫了個洞,將她苦心遮掩的容貌,盡皆袒露人前!

  這個洞彷彿挖在了心上,戳痛了血淋淋未曾痊癒的舊傷,裴瑗的悲憤和怒火一波波的竄上來,幾欲將她淹沒,她尖叫,連聲音都變了調,破碎的鋼絲般戳破窒息和震驚的寧靜。

  「殺了他!殺了他!」

  戰北野長劍一橫,大笑,「下一個洞,戳你這張只會亂叫的嘴!」

  「給我射!」裴瑗一退三尺,退入侍衛群,紅袖一甩,前排侍衛蹬蹬蹬沖上去,屈膝搭弓,萬箭如簇,對準戰北野前心。

  弓弦被吱吱嘎嘎拉滿,在寂靜的空氣裡聽來瘮人,彷彿死神正陰冷的微笑,等待著一場鮮血的盛宴。

  戰北野扶劍,仰頭,冷笑,看也不看那肅殺的箭陣。

  一觸,即發。

  「射!」



風起太淵   第三十一章  拔劍相逼

  「慢著!」

  隨著喝聲,遠處飛快掠來兩名男子,當先一人身材高大,穿著禁衛統領服飾,另一人濃眉重髯,錦袍華服。

  裴瑗看見後一人是自己的未來公公,都尉燕烈,臉色一變,急忙撕下一截衣袖擋住了臉。

  喝聲是先前一人發出,他馳到近前,皺眉喝道,「都收起來!胡鬧什麼!」

  侍衛們見頂頭上司發話,都訕訕收起武器,裴瑗雙眉一挑,緩緩轉身,森然道,「鐵大統領,你是在責怪我胡鬧麼?」

  「不敢。」禁衛副統領鐵蒼漠不卑不亢的躬身,音節鏗鏘,「郡主驅策,不敢不從,只是郡主下令我屬下刀槍所指的人,不是屬下能動得的,請郡主看在我等性命也是命的份上,稍斂怒氣。」

  「他?」裴瑗轉身,斜斜瞟著戰北野,嘴角扯起一抹譏誚的笑意,「他算個什麼東西?」

  鐵蒼漠微低著頭,輕輕皺眉,語氣卻依舊平靜,「郡主,這是天煞國烈王殿下,是陛下的貴客,您失禮了。」

  「你——」裴瑗被他堵得嗆了一嗆,有心發怒,卻又猶豫了下,此人為人耿直,更是太淵皇宮第一高手,極有原則,得罪了他,難免不好下臺。

  一轉眼看見燕烈已經過來,這是她未來公公,裴瑗不願在他面前肆意發怒,忍了忍氣,怒瞪鐵蒼漠一眼,過去給燕烈見禮。

  燕烈目光在她裹得緊緊的面罩上掠過,隨即掉開眼光,立於原地微笑捋鬚,受了裴瑗的禮,裴瑗直起腰,素來高傲的她並不因為這不合身份的一禮而不快,反而露出一絲笑意,燕家老爺子受她的禮,豈不是板上釘釘的承認了她這個兒媳婦?

  燕烈注視著她,和聲笑道,「郡主,今日陛下聖壽,莫要在等閒事上糾纏,誤了大事可不妥當。」

  他語氣平靜,笑容卻若有深意,大事兩個字,咬得尤其重上幾分。

  裴瑗聽得心中一跳,這才想起此來目的,她皺皺眉,有點懊惱自己為什麼看見孟扶搖就忘記了正事,這一想才想起,好像剛才一直沒聽見孟扶搖發出聲音?

  剛才好像看見她一個翻滾滾到階下花木後,便沒再出現過,隨即和戰北野對峙,鐵蒼漠趕來,一番言語交鋒,倒將這個女人忘記了。

  戰北野此時也想起孟扶搖,冷哼一聲順著先前孟扶搖一路滾下的血跡轉過花叢,濃眉突然一挑。

  花叢後血跡斑斑猶在,哪有孟扶搖人影?

  身後一聲冷哼,裴瑗一陣風似的捲過來,看見孟扶搖蹤影全無,臉色十分難看,恨恨道,「有我在,你逃不了多遠!」

  戰北野霍然轉身,他動作過猛,帶得衣袂一甩,啪的甩在裴瑗臉上,裴瑗只覺得臉上如被鐵板掃過,竟至眼前一黑,聽得戰北野語氣森冷如冰,「我警告你,還有九個洞,本王看見一次追討一次,你再敢動她一根指頭,我在你全身戳一百個窟窿,本王不殺女人,但可以為你破例!」

  他一拂袖,厲聲道,「本王現在沒空和你囉嗦,這帳,記著!」

  裴瑗捂著臉抬起頭來,剛要反唇相譏,戰北野那再次一拂袖又是一陣罡風,啪的擊在她右臉,打得她一個踉蹌,而戰北野身形一閃,已經去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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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喂喂——」

  「你輕點,輕點——」

  「噝……你是救人還是宰人?」

  黑暗中嘟囔聲不斷響起,隱約兩雙精光閃耀的眸子在暗處發著光,其中一雙,是倒楣蛋兒孟扶搖。

  她剛才滾下臺階滾入花叢,還沒來得及爬起身,突然被一雙鋼鐵般的手一拉,隨即身子一墜,墜入一處黑暗深井之中。

  孟扶搖大驚之下便要反抗,對方一把摀住她的嘴,搖頭示意她不可聲張,他手掌虎口處微微粗糙,明顯是練武男子的手,微涼的掌心裡卻有屬於貴族男子才用的淡淡沉香氣味,孟扶搖用眼神示意對方自己不會輕舉妄動,那男子才鬆開手,孟扶搖四望了一下,發現這裡是一間密室,猜測大概那裡原先大概有口枯井,連接著某處密道,後來被封了,在上面種了花,自己滾入花叢,躲在井中這人,順勢拉了自己下來。

  感覺到對方沒敵意,孟扶搖才舒了口氣,男子突然扳過她的肩,哧哧的撕了幾條自己袖子上的布條,三下五除二,動作既快又狠的將孟扶搖肩上傷口轉眼裹紮完畢.。

  孟扶搖猝不及防痛得一陣亂叫,還沒叫完,那男子已經鬆開手,默不吭聲的轉過身去。

  他的背影清瘦筆直,沉在黑暗中像一棵玉樹,見孟扶搖安靜下來,他走前幾步,一點淡淡的光線透進來,勾畫出男子身形,寬肩細腰,還是少年。

  孟扶搖盯著那個背影,覺得有點眼熟。

  她抬頭四望,皺了皺眉,不知怎的,她向來不喜歡幽閉的空間,直覺的想要逃開。

  男子卻突然回首,一張極其卓朗的臉,眼睛如古泉般幽深清澈,臉色微微有些蒼白,讓人想起極遠穹蒼皇朝積雪不化的山川,那目光沉黑幽邃,清冷迥徹,有著千仞深淵一般的深,漫天星火般的亮,極度的黑與冷裡,卻又奇異的跳躍著閃爍的星光。

  孟扶搖突然倒抽了一口氣。

  這眼睛……她見過!

  玄元劍派,燕驚塵和她分手第二日,她回劍派時舉劍挑戰的黑衣少年,那一回首惑心幽瞳,一點不滅的星火曾炸開於她眼底。

  她一直記得。

  不想今日居然在太淵皇宮某處密道中遇見他。

  那少年看著孟扶搖,突然道,「我剛才救了你的命,你現在幫我一個忙。」

  他聲音清冷,像是冰池裡互相撞擊的薄冰,涼,又拒人千里。

  「嗄?」孟扶搖睜大眼,這傢伙什麼邏輯?她的命哪裡需要他救?戰北野根本不會坐視她被人所殺,是她倒楣的被他一把拖下暗井,結果就成了欠他救命之恩了?

  再說他鬼鬼祟祟躲在這裡,神色凝重,說明需要人幫忙的一定是殺頭大事,她孟扶搖又不是傻子,喜歡做炮灰。

  那少年抿著嘴,看了看她神情,二話不說,鏗然一聲長劍明光一閃,已經架在了孟扶搖脖子上。

  劍鋒寒氣凜冽,劍刃明若秋水,劍上殺氣如飛散的利針,刺得孟扶搖幾欲閉上雙眼。

  「我不求人,也不喜歡說第二遍,不去,我殺了你!」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4:38 PM

風起太淵   第三十二章  宮變前夕(上)

  孟扶搖低頭,看看頸間寒光閃耀的長劍,又看看對面少年蒼白的臉,半晌,笑了。

  「同志,暴力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尤其,當你其實根本無力施展暴力的時候。」

  她微笑著,輕輕推開劍尖,那原本磐石般穩定的劍,居然被她當真一推就開,而劍光一蕩的那一霎,少年突然無聲的倒了下去。

  孟扶搖毫不意外的一伸手,接住了他落下的身體。

  「唉,」她嘆氣,「明明傷重,還逞什麼能呢?」

  藉著鏡面的微光打量少年,他雙目緊閉眉峰蹙起,臉色白得近乎透明,額間滲出細細的汗,無聲滾入鬢髮間,那黑髮因此更黑,襯得神色如雪。

  孟扶搖搖搖頭,毫不客氣一把撕開他衣襟,果然見他胸口有一處草草包紮的傷口,孟扶搖皺著眉把那布帶解開,立時濃厚的血腥氣衝入鼻端,映入眼簾的是一道猙獰的,皮肉翻捲的傷痕,像是寬刃的利器造成,微見青藍色,顯見有毒,傷口附近還有一道擦傷,帶著煙火熏燎的痕跡,雖然不重,卻看得孟扶搖目光一縮。

  火槍。

  記得元昭詡曾經說過,整個太淵,只有一支火槍隊,裝備了五洲大陸目前最先進的武器火槍,一直掌握在皇太子齊遠京手中,掌管這支火槍隊的是太子親信,如今這少年明明對齊尋意麾下燕裴兩家有敵意,應該是太子的人,為何會受太子屬下火槍隊的傷?

  不過現在不是疑問的時候,孟扶搖抿著嘴,從袖囊裡取出一個小瓶,有點可惜的看了看,小心的倒出一顆紫色藥丸,餵進了少年的口中。

  餵完越想越不甘心,啪的一拍少年的臉,將那藥丸打下他的咽喉,那手勢,明顯超過必要的力度。

  沒辦法,心痛啊,瓶子裡是死老道士給的「九轉還魂丹」,死老道士吹噓說可生死人肉白骨,除了當年天下第一的帝梵天的「武功塚」裡的寶貝,其他什麼都比不上,如今給了這個連朋友都不算的傢伙,實在心疼得很。

  藥丸服下,沒多久少年的呼吸便舒暢了許多,孟扶搖把了把他的脈,知道雖然不能將毒除盡,但已經可以保住他的命,當下站起身來,四處尋找出口準備離開。

  她在四壁敲敲打打,這種「鏡關」其實是一種陣法,利用的是反射和折射的原理,敲了一陣,手底聲音突然一變,不再沉悶,變得清脆明亮,孟扶搖心一喜,正要去推,忽聽身後有人道,「如果你想被箭射成刺蝟,你就推吧。」

  孟扶搖轉身,看著地下半坐起的少年,挑挑眉,「你就這樣對待你的救命恩人?」

  少年手擱在膝上,低眉垂目試探著自己體內的氣息,聽見孟扶搖說話他抬起頭,幽瞳裡微光一閃,那眼睛深邃而美麗,彷彿隔著霧氣看見明月碧海之上冉冉升起無數漁火,迷濛幽遠,不可捉摸。

  他的容顏說到底只算清秀悅目,這雙眼睛卻令人驚豔,看著那樣的眼睛,就像坐於黃昏花叢之中,看前方河流河燈盞盞順水漂流,清冷中有種宿命的安寧。

  孟扶搖有些失神,想著這樣一雙眼睛,為什麼要去練那瘋狂而詭異的「幽瞳」?

  還沒想清楚,便聽得那人淡淡答,「如果可以,我還希望我的刀能架在你脖子上。」

  孟扶搖忍不住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搖頭,半晌道,「好吧,你說,要我做什麼?」

  「齊王今日帶了雜耍班子進宮獻藝,今晚酉時乾安宮家宴上給太淵皇帝祝壽,屆時將在席上刺殺太子,逼老皇退位,與此同時,齊王的爪牙燕家和裴家也會動手,燕家借宴請外國使臣之機,調動宮內侍衛關防,裴家會指揮五萬京軍攻打宮城,我們要做的,就是趕在齊尋意發動之前,通知皇太子。」

  「你從哪知道這些最上層的隱秘?」孟扶搖好奇的看他。

  「有人告訴我。」少年的嘴立刻抿得很緊,看樣子不打算再說。

  孟扶搖仰頭想了想,道,「好。」她笑得無畏,也有點小得意,「哎,讓裴瑗不爽的事,我都想做做看,何況今日這宮中,我不和你一起想辦法,也很難從裴家掌中逃走。」

  少年微微皺眉,心事重重,「先前我趕去信宮給我們家主報信,想讓家主通知太子,不想在儀門外遭遇太子的火槍隊,當時我還不知道他們已背叛主人,否則……」

  「否則你不會受傷,被迫在這裡躲藏,還要抓我幫忙?」孟扶搖瞟他一眼,「你是雲家的人?」

  「雲痕,雲家養子。」他答得簡單。

  孟扶搖轉轉眼珠,想著雲家和裴家交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元昭詡和自己栽贓嫁禍幹的好事,不由有點心虛,趕緊轉話題。

  「齊尋意好本事啊,」孟扶搖彈彈手中雲痕給他的宮禁方點陣圖,「他不是不掌兵的皇子麼?哪來的掌控局勢的力量?」

  「我也不知道,」雲痕眼神中有思索之色,「我只懷疑齊尋意背後有人相助。」

  「誰?」

  雲痕又是一陣思索,半晌,才緩慢而凝重的答:

  「長孫無極。」



風起太淵   第三十三章  宮變前夕(下)

  孟扶搖驚愕的挑眉,「他一個別國太子,管太淵的事做啥?」

  「軒轅國這兩年整兵秣馬,有擴張版圖的打算,」雲痕冷然道,「但是和它相鄰的天煞國有戰北野在,手下敗將的軒轅不敢動天煞,目標很有可能是無極國,而要偷襲無極,必須從太淵借道,直擊無極國邊境,目前太淵皇太子妃是軒轅國的公主,所以,長孫無極一定很願意看見皇太子換人來做。」

  「換了皇太子,就一定對無極國沒野心?」孟扶搖撇嘴,「都說長孫無極智慧天人,現在看來也不怎麼樣嘛。」

  「長孫無極沒你想像的這麼簡單。」雲痕搖搖頭,「如果是他,他一定有別的打算。」

  「你說得這人好神。」孟扶搖目光閃了閃,忽然問,「他長什麼樣子?有什麼特徵?」

  雲痕搖搖頭,「聽說很醜,很少以真面目示人。」

  孟扶搖哦了一聲,搖搖頭站起,道,「走吧。」

  外間日光射進,一束刺目光線被微凸的鏡面凝聚,化為白色光柱,照在那方空心的牆面上,牆上漸漸顯出浮雕的花紋,孟扶搖過去,手指順著紋路順時針繞了一圈。

  牆面傳來軋軋聲響,一扇暗門緩緩開啟。

  門開了,沒有飛箭射出,孟扶搖剛鬆了口氣,忽然黑光連閃,數柄長槍如毒蛇般,直直從門外捅進,直襲她面門!

  孟扶搖直覺往後便倒,忽然想起身後還有一個雲痕,自己一讓,他便成了首當其衝。

  這一猶豫,先機盡失,長槍已到面門。

  風聲呼嘯,激得人眼睛痠痛。

  「哢嚓!」

  身後忽有人遊魚般一轉,一步便搶上前,雙臂一張再一夾,便將長槍齊齊夾在腋下,身子一轉長槍霍霍橫掃出去,劈里啪啦打在人身,立時響起幾聲驚呼。

  出手的自然是雲痕,他一招間掃倒埋伏者再不猶豫,滑步上前,身影如魅,卡住一人脖子便是一扭,哢嚓聲未盡他已滑到了下一人身側,又是一卡一扭,瘮人聲響不斷響起,聽得人心底發涼,剩下一人何曾見過這般狠辣的殺人手法,早已嚇呆,眼見人快死光了才反應過來,發一聲喊便要逃。

  雲痕冷笑,橫劍一掣,掣飛燦爛流金的日光,單手一投,一劍穿喉!

  那人咽喉鮮血潑辣辣的灑出來,猶自慣性的前奔幾步,才痙攣著緩緩倒地。

  雲痕劍氣一收,拄劍喘息,孟扶搖怔怔的看著他,這少年武功並非絕頂,但是殺人之俐落精準可謂登峰造極,移步換位行雲流水,殺人奪命須臾之間,簡直殺成了藝術。

  連殺數人,雲痕也已力竭,拄劍不住喘息,有細微水聲滴落,在手背上濺開豔紅的痕跡,白紅相映,驚心的刺目。

  孟扶搖快步過去,皺眉看了看,「你傷口裂開了。」

  雲痕直起身,他蒼白的面色上突然湧起了點紅暈,聲音也有點嘶啞,「不妨,快走!」

  孟扶搖自然明白他急切的原因,這裡既然埋伏了有人,說明他先前闖火槍隊的事已經有人告訴了齊尋意,宮中警戒已經加強,不會任他們安全到達乾安宮。

  「我們這樣過不去的,」孟扶搖搖頭,「雲痕,你應當看得出來我真氣被鎖,而你重傷在身,我們兩個現下的狀況,根本走不出幾步遠,所以與其冒著生死危險去闖重兵看守的乾安宮,不如想辦法讓皇太子自己出乾安宮。」

  雲痕目光一亮,隨即皺眉,「陛下聖壽,太子當恭奉在側,這個時辰,他是不能出宮的。」

  「假如,有人造反呢?」孟扶搖笑得悠然,「按照慣例,這該誰處理呢?」

  雲痕霍然轉首,連聲音都變了,「你的意思?」

  「我說,造反。」孟扶搖一字字道,「搶在齊尋意之前造反,驚動太子,逼他出宮!」

  ----------

  太淵皇朝聖德十八年九月二十三,太淵皇帝聖壽之日,太淵都城爆發了一場奇特的內亂,史稱「燕京之亂」。

  然而,五洲大陸史學家卻私下將之稱為「雙反之亂」。

  這是一次十分奇異的事變,短短一夜之內,分屬敵對陣營的兩大勢力,突然先後造反作亂,燕京皇城內,一日遭受了兩次洗劫。

  一刻鍾前流過天街的鮮血,一刻鍾後被另一批人的鮮血再次洗了一遍。

  歷史上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一天之內,一個皇室被反了兩次。

  這次奇異的事變,看起來完全是太淵皇太子和齊王之間的儲位之爭,沒有人知道,「雙反」之亂的背後,隱藏著一個女子的身影,她微笑啟唇的一個想法,提前引發了皇儲之爭,撬動了整個太淵皇朝的根基,更影響深遠,牽連廣闊,隱隱改變了五洲大陸最終的政治格局。

  彼時,她還是小人物,在七國風雲人物譜中,毫無躋身在內的可能。

  然而,當鸞鳳展翼於太淵之域,卷掠驚動七國之大風,未來一代奇女子波瀾壯闊的傳奇史詩,終將由此開端。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5:57 PM

風起太淵   第三十四章  山雨欲來

  夜幕降臨,沉沉罩於皇城上空,今夜微星淡月,層雲翻滾,毫無秋日舒爽之氣。

  天色不好,太淵皇城卻越發顯出璀璨華美來,滿宮都飄滿綵帶宮燈,所有的樹上都綁了錦綢,每隔三步便是一盆怒放的皇菊,上懸一色深紅的宮盞,暈紅的光芒照得花色更形豔麗,五色迷離炫花人眼。

  乾安宮殿前水亭上,玉帶浮橋,碧波生漪,滿池裡飄著紅蓮燈,亭頂上懸著夜明珠,案幾上幹鮮果品水陸珍饈多已齊備,只等酉時皇帝上完香便就席。

  諸皇子此時都已到了乾安宮,在側殿等候陛下駕到,彼此之間談笑風生,和樂融融,一派天家惇睦景象。

  齊王尋意斜斜倚著靠椅,拈起只葡萄慢慢的吃,一邊吃一邊斜眼看看琉璃瓶裡的沙漏。

  此時,申時方過。

  離乾安宮有段距離的西六宮,相比正殿顯得冷清許多,老皇妃嬪不多,宮闕很多空置,黑沉沉的不起燈火,雖然也應景的做了裝飾,總透著幾分陳黯淒清,風將簷下掛著的綵燈吹得飄搖,那點紅色光暈浸潤在暗夜裡,看起來淒豔如血。

  卻有一對黑影,匆匆往信宮方向前行,看服飾是一對太監宮女。

  那兩人行色匆匆,常常在侍衛隊伍經過時,閃躲進各處角落,兩人身形輕巧,一路過來倒沒驚動什麼。

  行到宣德殿前時,兩人停住了腳步。

  前方,過了前朝老太妃居住的宣德殿,就是冷宮信宮,過了信宮永巷,就是皇城西門,俗稱「死門」,因為幽禁而死的妃嬪,以及犯事被打死的宮中婢僕,死後的屍首都從這個門拖出去,傳說永巷長年不見日光,陰風慘慘,所以很少有人經過這裡。

  然而,今天卻不同了。

  宣德殿和信宮之間的宮牆前,兵戈如林,鐵甲生光,一隊隊侍衛如黑蛇般盤踞在窄巷之間,川流不息的來回巡視,看守得密不透風,連隻老鼠都鑽不過去。

  兩人對望一眼,都在對方眼睛裡看見憂慮之色。

  信宮宮牆就在前方,可這短短數十米距離,如今卻成天塹,連飛渡都不可能。

  雲痕焦心的抬起頭,望瞭望層雲密佈的天色,南方十月尚有夏意,風雨欲來的時辰,連風都刮得低沉壓抑,那樣潮濕的風打在臉上,似乎緊攥住就能攥出水來。

  還有三刻鍾,便是皇室家宴。

  雲痕臉色鐵青,死死盯著前方,那些侍衛們奔流不息的腳步,在他眼底漸漸幻化,一些深潛於記憶裡的畫面,渡過多年歲月,渡過忘川,再次奔來眼前。

  ……也是雜亂的腿,晃過他高仰的視角,那些匆匆的腿,在他眼前踏出漠然的腳步,他喘息著,伸出手,試圖抓住可以依靠的東西,卻被不知誰的靴子踩住,他疼痛的仰起頭,那靴子卻,緩緩,一碾。

  又或是那夜的亂葬崗,夜梟從林端樹梢上飛過,羽翼擦著瑟瑟的樹葉,發出細碎如鬼泣的呻吟,他趴在潮濕的地上,看見雪亮的鐵鏟,被翻出的帶血的泥土濺飛落在他臉上,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看不清,看不清那坑裡的……

  雲痕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那些沉在歲月深處的夢魘,何時才能尋到最後的救贖?

  一點星火在眼底飛旋,如烈焰炸開,雲痕突然緊了緊腰間的劍,一步便要跨出,卻突然被人拉住。

  回首,雲痕盯著拉住他的孟扶搖,冷冷甩開她的手,他目光裡星火旋轉跳躍,似乎隨時都將飛越而出。

  孟扶搖也被他突如其來的森冷鋒利目色驚得一怔,她見雲痕好像有單挑的衝動,趕緊拉住他,好心不想他送死,他幹啥還這麼憤怒?

  扁扁嘴,孟扶搖不打算在這個時候和他吵架,只是快速打了個手勢,示意他轉過身去。

  雲痕目中閃過疑惑之色,但看見孟扶搖的篤定神情,還是依言而行。

  孟扶搖退後一步,悄悄從身邊一株花樹上削下一截樹枝,握在手中,仔細削了削,做成某長圓狀物事,掂在掌中看了看,隨即很猥瑣的揣在袖中。

  天色暗淡,可也遮不住她臉上忽然閃過的一抹可疑的薄紅。

  那東西握在掌心,圓而粗而長,糙糙的磨著手指,孟扶搖的臉色陣陣發燙,扯著嘴角,無奈的一笑。

  靠,真是一時衝動攪入渾水,老娘這輩子的清譽,就葬送在這見鬼的太淵皇宮裡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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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時,二刻。

  明燭高燒的乾安殿內。

  齊尋意正在大談淮左第一雜耍班「武家班」的高超技藝,口沫橫飛,滔滔不絕。

  他微笑著對皇太子伸手一引,皇太子很配合的湊過頭去,齊尋意低低道,「太子,那班子裡有位娟娟姑娘,還是個黃花,腰肢如綿姿容無雙,著實銷魂,銷魂……」

  皇太子「哦?」了一聲,也輕聲道,「既然是黃花,三弟又怎麼知道她『腰肢如綿』的?莫不是……」

  兄弟倆對望一眼,俱都哈哈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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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時二刻,乾安殿值戍房。

  禁衛鐵副統領正準備出門巡查,門簾一掀,他的頂頭上司,都尉燕烈進了門。

  「老夫和你一起去。」

  兩人把臂前行,忽見前方有纖長影子倒映,鐵統領一抬頭,裴家郡主巧笑倩兮,臨風而立。

  鐵統領立即上前參見「偶遇」的郡主,裴郡主微笑虛扶。

  虛扶的手上突然多了一把劍,劍光一閃,便插入鐵統領心窩。

  鐵統領下意識想反擊,他身邊的燕侯爺微笑著,突然伸臂,衣袖一捲已將鐵統領歪斜的身子夾在腋下,鐵統領的頭顱,在他腋下不甘掙扎,蹭得他滿身鮮血。

  燕烈微笑如故,微笑著,手臂一扭。

  鐵統領的頭顱,立即詭異的歪到了一邊,頸骨折斷的嘎吱聲響,被森冷的夜色掩蓋。

  將屍首往地上一扔,裴瑗和燕烈,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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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時二刻,宮城三重門。

  夜風如鐵,蹄聲踏碎深紅宮門前慘白的月色,太淵皇城三重宮門前衛士如標槍挺立,淡淡的黑影交錯於地面,一動不動。

  卻有快馬驚破夜的寂靜,潑風般馳來,馬上人錦袍佩劍,從者如雲,是掌管宮值戍衛的燕家父子。

  「陛下口諭,長寧、廣安、長信三重宮門緊急換防!」

  兵戈映射寒光,鐵甲相碰鏗然聲響,天邊層雲飛動,一重重如魚鱗般堆積,壓上一角皇城。

  燕烈高踞馬上,冷眼等待換防,長信門戍衛小隊長是鐵蒼漠親信,猶豫著伸手要鐵統領手令。

  燕烈森然一笑,道,「有!」

  劈手一個頭顱砸過來,生生將那隊長頭顱也砸碎,鮮血混合腦漿緩緩流過地面的紋路,畫出一幅猙獰的殺戮圖。

  滾落的人頭血污天街,瞬間被訓練有素的親兵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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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時二刻,京郊大營。

  京軍統領方明河召集諸將,宣讀齊王手令,稱太子謀逆,京軍速速進宮護駕勤王,他麾下俾將五人,有三人立即轟然聽令開拔軍隊,兩人提出了異議。

  方明河平靜傾聽了對方關於京軍無聖旨不可妄動的意見,平靜的點了點頭,然後,揮了揮手。

  數十柄長矛突然刺入牛皮主帳之內,將那兩員將領穿出十七八個洞。

  鮮血標射,一道道射上帳篷,交錯飛舞,方明河背後太淵輿圖一片血染,那位置,恰恰正在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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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時辰,燕京某處隱秘的別業。

  碧紗窗裡珠簾玉幌,明珠熒熒,映出雍容男子修長背影。

  「殺三十一個人。」他豎起手指,微笑優雅,「人,不是殺得多才有效果,只有殺得精準,殺得必要,才是真正的殺。」

  「去吧。」他輕抬掌心,隱約間白色印記一閃,瞬間被寬大的衣袖覆蓋,「這是我送給齊尋意的第一件禮物。」

  話音方落,黑影自室內如煙般射出,射向偌大燕京的各處角落——他們去的地方,他們要殺的人,也許不起眼,也許看起來無關緊要,卻將真正影響關鍵局勢,使燕京城在事件爆發後,政令不暢,資訊阻礙,第一時間陷入癱瘓狀態。

  那三十一人的名單,由飄逸瀟灑的字跡寫在灑金墨箋上。

  燕京府府尹、部分擁有私募家兵的王公貴族、兵站和驛站的驛丞、烽火臺的看守衛兵、皇城專司向外發佈消息命令文書署的值班小官……

  這些人的死,將會使整個燕京一旦出事,無人可調,無信可發。

  躬身讀著名單的男子眼中露出敬佩之色,卻仍有些猶疑,「禁衛軍還掌握在皇太子手中,這些年他私下擴充,人數已超編制,有八萬之眾,您看……」

  「他來不及的,」男子笑意微微,「除非他能逃掉齊尋意的殺手,並在戌時前趕到大營。」

  一陣沈默,誰都知道,不可能。

  「其實我倒不介意他們打起來,太淵這些年不太老實,該用鮮血洗洗腦子了。」男子立於疏梅淡月的屏風前,衣袖輕颺烏髮散飛,笑容若優曇花開,語氣間卻有些淡淡寂寞,如居四海之巔,俯視天下,再無對手。

  「可惜,齊尋意不會給齊太子一點機會,此刻燕京上下,應該沒有誰能夠翻轉齊太子敗亡的頹勢了……」

  他負手立起,眼光深邃而渺遠,似是透過黑暗,看見某些早已註定的結局。

  微笑重複:

  「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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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變用的分鏡頭寫法,給親們解釋下:兩大陣營,齊尋意對上皇太子,齊尋意手下裴燕兩家,燕家負責換防三重宮門的值衛,裴家屬下方明河率五萬京軍從京郊進城逼宮,另外,某位同學還在暗中相助,而這些事,都是在申時二刻同時進行的。

  皇太子這邊:八萬駐紮城內的禁衛軍,守在信宮的雲家和東宮侍衛,目前還蒙在鼓裡,還在等著看暗藏殺機的雜耍。



風起太淵   第三十五章  「野」鴛鴦

  同一個時辰,申時,二刻。

  宣德殿副都總管太監勞安從殿中走出,探頭望瞭望遠處繁華勝景,捶了捶腰,蹣跚的向殿後自己房內走去,他這裡是西六宮所在,偏僻幽靜,接近冷宮信宮,是以今日縱然是宮中盛事,也和他無關,年近七十的老太監癟癟嘴,一搖三晃的回房。

  路過一處僻靜的迴廊,老太監突然停了腳步。

  前方,一對男女,各著太監和宮女服飾,正閃過一座假山。

  「誰!」

  巡行過宣德殿的侍衛在門外停下腳步,關注的看過來。

  那對男女驚慌的轉過身來,陌生的眉眼,宮女臉色薑黃裡透出微紅,忸怩慌張著將手往後縮。

  老太監人老眼不老,瞅見那女子手裡一個圓柱狀物事,怔了怔,隨即明白過來這又是一齣假鳳虛凰的好戲兒。

  砸砸嘴,老傢伙想起了自己在宮中的「對食」翠環,不由猥瑣的嘿嘿一笑,揮了揮手,示意那對趕緊走,又對侍衛擺擺手。

  侍衛掉了個方向離開。

  那兩個低著頭,卻磨蹭著不走,老太監負手走了幾步,詫異的轉過身來,「嗯」?了一聲。

  「公公救救我們!」那宮女突然撲前,聲音哽咽,老太監眯眼看著她,眉頭皺起。

  「公公……我們是信宮的宮人……現下……現下不敢回去了……」那宮女抬起頭來,臉色雖然微黃,眉眼卻秀麗,含淚的神情楚楚動人,一線娥眉,飄逸揚起,於是縱然是哀婉的神情,也帶點顧盼神飛之氣。

  老太監可惜的看著她,覺得這姑娘就是膚色不好,一看就出身微寒,難以出頭,不然這等人才,妃子也做得了,用得著呆在冷宮和太監做假夫妻?這麼一想便有了幾分憐香惜玉的惻隱之心,猶豫的望了望對面。

  那裡,士兵來往不休,盤查很緊,難怪這一對野鴛鴦不敢回宮,自己作為副總管太監,倒確實可以為他們遮掩一下,只是憑什麼,要為不相干的人冒險呢?

  老太監攏著袖子,老眼昏花,神態迷糊,望天。

  雲痕和孟扶搖對望一眼,孟扶搖挑眉,用下巴對雲痕點了點,雲痕皺眉,從鼻子裡低低哼了一聲,孟扶搖立即搗他腰眼,下手很狠,雲痕無奈,從懷裡摸出一個袋子,遞給孟扶搖。

  孟扶搖眉開眼笑接過來,雙手奉給老太監,低聲道,「公公辛苦,一點心意。」

  老太監直著腰,將袖子對孟扶搖擺了擺,孟扶搖立即聰明地將沉甸甸的袋子塞進他袖囊,老太監讚賞的看了孟扶搖一眼,又瞟了雲痕一眼,笑道,「你這木頭倒好豔福。」目光猥褻的在孟扶搖掌中那物事掃了掃,示意兩人在側殿各取個盤子端了,跟他走。

  雲痕沈著臉,將盤子捏得很緊,目光瞟見孟扶搖正將那圓柱狀物體往懷裡塞,臉上不禁一陣發紅,好在夜色深濃,無人發現。

  孟扶搖訕訕的咳了咳,仰頭看天,再次把這筆帳記在了戰北野身上——要不是你鎖我真氣,我用得著連這道具都用上麼?

  老太監勞安剛帶著孟扶搖和雲痕邁出宣德殿往信宮方向走,立即便有披甲侍衛上前來,眼光在三人身上一瞄,看出來他是認得勞安的,微微笑了笑,問,「公公這麼晚了,去哪?」

  「喏,」勞安下巴對著信宮抬了抬,眼神裡透著不耐,「那宮裡的沈采女,又鬧毛病,說是感了風寒,打發了人來和我要棉布做冬衣。」

  「那點子事,值得勞動公公親自跑一趟?」對方眼神銳利,目光如鷹。

  「哎,你不知道,」老太監踮起腳,附在他耳邊神神秘秘道,「我不是怕采女犯病嘛,便跟他們過來瞧瞧,沈采女那個毛病,你聽說過沒?唔……聽說沾了不太乾淨的東西……」

  他咳嗽一聲,住口不語。

  風從狹長冷寂的永巷那頭穿過,捲起地面落葉,枯脆樹葉摩擦地面的聲音聽起來似是女子輕俏的步伐,一步步移了來。

  地面升起一層淡白的霧氣,凝而不化,這沉肅而幽深的夜色冷巷裡,平白多了一份鬼氣。

  那侍衛隊長動了動嘴唇,臉色微變,他也久在宮中,自然知道這信宮附近,出入都是宮中犯罪黜落者,抬出去的都是暴死者的屍首,可以說每個角落都沾過鮮血,每處空間都盤旋著冤死者的靈魂。

  兵戈之人,常年刀頭飲血,反而更迷信些,那隊長擺了擺手,回身示意侍衛讓開路途。

  嚓的一聲,如林的刀槍齊刷刷一收,一條筆直的路自佈滿重甲侍衛的巷子中間空出。

  孟扶搖和雲痕對視一眼,雲痕冷然一笑,孟扶搖眼光無意一掠,突然看見雲痕的袍子胸口處透出一點血跡,並慢慢擴大。

  孟扶搖臉色一變,對雲痕努努嘴示意,雲痕不動聲色將託盤托得高了點,擋住了那血痕。

  孟扶搖憂心忡忡的看著那洇開的血跡,向雲痕靠了靠,此時前方那隊長伸手一引,帶著點刁難的笑意看著三人,他倒不是不相信誰,只是存心想看看這些閹人弱女,有沒有膽量穿越刀槍劍戟的鐵色叢林?

  老太監臉色有點發白,嚥了口唾沫,心裡有點後悔,可惜謊已經撒了出去,自己不走這趟反而不成了。

  那隊長見他尷尬,倒有點過意不去,笑道,「對不住勞公公,這巷子窄,兄弟們散不開,只能堵在這裡,您若怕兄弟們手腳粗驚嚇了你,在下陪你過去便是。」

  勞安喜出望外,一連聲答應,那人過來,和勞安並肩而行。

  孟扶搖暗叫不好,雲痕的傷口裂開了,血越流越多,血腥氣一旦被這人嗅見,必然會驚動所有人,而眼前這一段刀槍如林的道路,一旦走在其中,侍衛們只要將武器一遞,自己兩人就會被立刻搠死,連逃的可能都沒有!

  然而已經走到這裡,已經是孤注一擲回頭無路,孟扶搖無奈的想,書上都說什麼「便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辭。」如今可不是正要穿越刀山?

  天色深黑如鐵,穹窿倒扣,一切都壓在沉沉的窒息般的黑暗裡,唯有那長而狹窄,僅容兩人並行而過的槍林之路,筆直的通向前方,火把倒映著槍尖刀刃深青色的銳光,再照上侍衛肅殺冷漠的神情,無聲也森然。

  走過這樣一條路,需要勇氣。

  走完這樣一條路,需要運氣。

  孟扶搖仰首,望天,深吸一口氣,邁步而出。

  千人隊安靜如無人,唯有火把畢畢剝剝燃燒,掩去天地間一切聲響,如蟲鳴、如低泣、如,液體緩緩浸潤的聲音。

  沾染過鮮血的殺器,天生有令人震怖的力量,老太監原本想找幾句話來緩解下槍林中行走的緊張感,然而張了張嘴,只覺得咽喉被某種肅殺的力量逼迫、扯緊,竟然發不出聲。

  殺氣沉沉壓下,一路行來,逼得人冷汗濕了又乾乾了又濕。

  無聲行至中途,雲痕突然將託盤再次往自己胸前拉了拉。

  與此同時,那侍衛隊長一偏頭,突然嗅了嗅,道,「什麼味兒?」

  ……

  此時,申時,三刻。

  齊尋意的雜耍班子已經在乾安殿階下偏殿就位等候。

  燕烈換防已經至最後一重宮門。

  方明河點將完畢,大軍開出大營。

  暗殺隊的黑衣人,翻驚搖落,電影流光,出沒於燕京各個角落。

  寬衣大袖雍容風流的男子,斜倚榻上含笑品了一口香茗,取出一塊西域婆羅國的金表看了看時辰,道: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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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食」:宮女和太監因為寂寞結成假夫妻,假夫妻嘛,有時自然需要道具。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6:09 PM

風起太淵   第三十六章  如此偽裝

  申時,三刻。

  信宮門前,侍衛隊長狐疑的嗅了嗅鼻子,他嗅見了一股似有若無的血腥氣息。

  他嗅鼻子的那剎,孟扶搖霍然抬頭,隨即不著痕跡的搶前半步,走在了雲痕的前方。

  此時那隊長正好回頭,問,「什麼味兒?」

  他的眼神掃向後方低頭端盤的雲痕,眼神慢慢森冷,忽然緩緩道,「你把託盤放下來。」

  嚓一聲,原本高舉向天的刀槍齊齊落地,刀尖槍尖斜斜一偏,刃尖如網,指向雲痕孟扶搖。

  四周森冷如死,風裡有鐵銹般的氣息。

  雲痕臉色如霜目色變幻,半晌後,手緩緩下落。

  那隊長緊緊盯著,目光隼利,如盤旋高空欲待擇食的鷹。

  他此時注意力全在雲痕身上,等著託盤放下的那一霎。

  孟扶搖的手立即藉著託盤的遮擋放了下去,衣袖一振一柄小刀已經滑落掌心,手指一轉小刀毫不猶豫透過垂落的衣袖,扎入自己大腿內側。

  鮮血湧出。

  與此同時,雲痕的託盤已經放下,露出胸口那一抹血痕。

  侍衛隊長的眼神,如同遇見強光般危險的眯了起來。

  「給我——」拿下兩字未及出口,孟扶搖突然向前一撲,撲向侍衛隊長槍尖。

  「大人!大人!那血……是我的!」

  侍衛隊長愕然轉首,目光掠上滿臉羞紅的孟扶搖,沒有注意到剛才那一霎,雲痕的手突然縮進了袖中。

  他的指尖拈住了一枚精鋼刺,冰冷如此刻打算同歸於盡的殺機。

  然而殺機被孟扶搖打斷,雲痕愕然轉首,便見普天之下第一厚臉皮的某人羞羞答答扒住侍衛隊長雪亮的刀尖,含羞帶悲的道,「大人……是奴婢……奴婢不好,奴婢先前和小痕子私會於宣德殿……不留神奴婢月事……月事突然來了……沾了他的袍子……大人千萬不要誤會!」

  侍衛隊長一愕,他自然知道宮中宮女寂寞,很多都和太監結成「對食」,玩些假鳳虛凰的把戲,眼光不由下落,看見宮女略微散亂的下裳間,確實隱隱有血跡。

  他目光又瞟向老太監勞安,勞安原本被嚇了一驚,此時卻在舉袖捂嘴竊笑,湊過頭附在侍衛隊長耳邊說了幾句,侍衛隊長聽著,漸漸露出古怪猥瑣的表情。

  於演戲一道極有天賦的孟扶搖,立即演技精湛的含羞低頭,腳尖呲地,忸怩不語。

  雲痕怔怔看著她,看著她含羞神情,看著她裙間隱隱血跡,這一霎眼神翻捲變幻深沉如海,最初的驚愕憤怒不甘漸漸轉為震撼迷茫,那鮮紅的血跡刺著他的眼,也刺上他的心,如一道紅色的浪潮,洗去冰封的陰翳,化作這一刻無言的感動。

  這一路,她陪上的,何止是風雨欲來之際孤身面對萬軍的奇險?還有身為女子的最寶貴的尊嚴與矜持。

  後者,對女人來說,更重過生死。

  他與她今夜之前,素不相識,她卻能為他犧牲如此,雲痕仰起頭,微微舒了一口長氣,彷彿要將萬千翻滾心緒舒出胸臆,然而之後,卻覺得心底越發沉重,猶若千鈞。

  他的眼神漸漸寧定下去,生出一種執拗不悔的孤清。

  孟扶搖是不知道他此刻的震驚和心路歷程的,她只知道沒什麼比小命更重要,何況她來自現代,性格奔放,這些事兒雖然難免羞赧,但和生死大事比起來又實在微不足道了,頂多就是大腿內側那一刀,著實疼痛罷了。

  所以她打定主意,逃出去以後,一定要這傢伙賠營養費,瞧這人一掏就是一袋金子的闊氣,營養費可以狠狠敲一筆。

  可惜雲痕不知道她此刻的心理,不然八成想吐血。

  夜風似鐵,敲打刀槍叢林,叢林中侍衛隊長一眨不眨的盯著「羞得」雙手捂面小聲低泣的孟扶搖,鷹豹般的眼神漸漸綿軟下來,露出了幾分啼笑皆非神色。

  那一縷濃重的疑惑,已經漸漸淡化,如清水盆中一絲血痕,欲將散去。

  他突然道,「原來是這檔子事,」轉頭笑睨雲痕,突然一拳重重打在他胸口,豪邁的大笑道,「你小子,人不大,膽兒卻不小。」

  那一拳重重擊出,帶著有意放上的幾分內力,靠得很近的孟扶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鬢髮被那拳風擊得微微散開,不由心砰的一跳。

  雲痕的傷……

  如果他下意識還手……

  「砰!」

  拳頭擊上胸膛,皮肉相觸的沉悶聲響,聽得孟扶搖眉頭抽了抽。

  雲痕蹬蹬蹬連退數步,險些一屁股栽到地上,他趕忙伸手抓住身邊一個侍衛的長槍穩住身子,紅著臉道,「大人取笑了,大人好功夫!」

  「這算什麼功夫!」對方的毫無抵抗令侍衛隊長滿意大笑,最後一絲疑慮都已打消——學武之人對於突然的攻擊,都會下意識的防衛或反擊,何況這人如果真的有傷,又怎麼會一點疼痛的神色都沒有?

  他笑得愉快,還帶點色迷迷的猥褻之意,在兩人身上掃來掃去,又是神秘的一笑,揮揮手道,「走吧!」

  嚓一聲,傾斜而向的刀槍,再次收回,高舉向天。

  孟扶搖無聲的吐出一口長氣,鬆開了一直藏在衣袖內的匕首。

  她轉頭,微笑看著雲痕,用眼光示意他往下看,雲痕頭一低,看見孟扶搖露在衣袖外的大拇指,正對他高高翹起。

  雲痕並不懂得這個手勢的意思,但隱約也知道是在讚許自己,他眼光飄開,看見孟扶搖所經之處,鮮血滴落,點點綻開。

  心底一抽,一種陌生的疼痛將他席捲,驕傲清冷的堅剛少年,在衣袖內攥緊了手指。

  你可以犧牲如此,我便不能忍一時之痛之辱麼?

  成大事不拘小節,丈夫之志,怎可,不如女子?

  刀槍之林,終於走到盡頭,前方,暗青色的信宮宮牆在望。

  侍衛隊長注視著信宮那頭,眼中露出一絲冷笑,雲老兒,容得你活上一個時辰,等齊王那邊得手,你等著被收屍吧。

  雲痕抬頭看了看信宮的匾額,堅冷如冰的神情,微露暖意。

  此時,酉時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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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酉時正!

  乾安宮皇帝駕到,宴席正開,滿園水燈蕩漾,倒映火樹銀花,皇子們輪番敬酒,推杯換盞。

  方明河的大軍,安靜而整肅的行出京郊大營,如一條迤邐的黑蛇,向京城進發。

  三重宮門已換防完畢,燕烈在馬上回身,注視著身後宮城,露出一縷萬事底定的微笑,吩咐燕驚塵,「為父負責最裡面那道宮門,裴將軍父女第二道,你就在最外面這道。」

  燕驚塵躬身應了,燕烈走出幾步,又不放心的回頭囑咐,「你這裡是極重要的一關,你得千萬守好,不然王爺大事毀於一旦,你我都擔負不起。」

  「父親放心,孩兒知道利害。」燕驚塵應了,看著燕烈離開,抬頭,微微籲出一口氣。

  前方黑暗裡突然走來淺色衣袍的男子,姿態飄逸端雅,燕驚塵回首正要喝問,來者衣袖垂落,掌心裡一枚青色玉牌微露一角。

  燕驚塵目光一閃,揮手示意侍衛開門。

  那人宛然一笑,飄身而過,他經過燕驚塵身側時,燕驚塵嗅見一股奇異的淡香。

  他怔怔的看著那背影,突然想起自己剛才完全被他風姿所驚,竟好像沒看見他的臉。

  思索良久,燕驚塵回頭,正要轉身時突然目光一凝,從地面上拈起一樣東西。

  那是一根約有手指長的白毛。

  燕驚塵拈著那根毛,露出詫異的神情。



風起太淵   第三十七章  烈火皇城

  酉時正。

  信宮內,在值戍房終於勝利會師的孟扶搖,注視著面前儒雅平和的男子,有點詫異屹立太淵朝廷歷經多年逼迫而不倒的雲家家主雲馳,是這樣一個溫文得近乎柔弱的男子。

  雲馳一直在沉思,思考著孟扶搖大膽而瘋狂的提議,今晚信宮被無聲包圍,他自然清楚,但是情勢未明,也不敢有所動作,如今要他先動手,作為太淵官場老政客,他自然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實在太嚴重,雲馳那麼沉穩的人,也不禁額上冒出冷汗。

  孟扶搖倒笑嘻嘻的不在意,自己倒了茶喝了,蹺著二郎腿哼曲兒。

  「我總是錢太少,錢太少,數了半天還剩幾張毛票,我無怨無悔的說著無所謂,其實我根本沒那麼堅強……」

  《心太軟》要錢版唱完了,又唱《笑臉》要錢版。

  「常常的想,現在的你,就在我身邊數著鈔票,可是可是我,卻搞不清,你的口袋裡還有多少,但我仍然、仍然相信,你送我鑽戒一定可以,書上說有錢人千里能共嬋娟,可是我現在就想幫你把鈔票管,聽說過許多山盟海誓的表演,我還是想看看你,銀行存摺的數位……」

  雲痕和雲馳都愕然看著她,只覺得這女子真是個奇葩,這風雨欲來,宮殺正烈,眼見生死危機逼近眼前,她還有心情唱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孟扶搖卻已經不耐煩了,桌子一拍,問,「還不造?」

  雲馳苦笑,沉吟道,「孟姑娘,這個這個……」他終究是不敢將造反兩個字說出來,只得含糊的道,「人手我是有一些,進不去乾安宮,確實可以在這裡鬧出點事情,只是茲事體大……」

  「很好,」孟扶搖一仰頭將茶水喝乾,站了起來,「就是要鬧大,不鬧大怎配驚動你家主子?」她環顧四周,笑道,「聽聞太淵皇宮前身是夷國神宮,滅國之前夷國皇室挖了很多密道暗室,我先前已經見識了一個,現在我想再見識一個。」

  她站著,手中茶杯突然重重往桌面一墩,哢嚓一聲,花梨木的桌面突然下陷了幾分,仔細看才發覺下陷的是桌子下那一方地面,孟扶搖笑著,不顧雲馳驚駭的目光,抬腿便是一踢,轟隆聲響,地面突然一分為二,現出暗門。

  「帶上你信宮的所有護衛和信宮裡的人下密道,然後,放一把火燒了這冷宮。」孟扶搖說得乾脆,「這場火一起,你要做什麼都方便得多。」

  「放火燒宮!」雲馳眼角跳了跳,「這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麼節節挨打接連被削權了,」孟扶搖譏誚的看他,「你實在想得太多做得太少,根本沒搞清楚成王敗寇的道理,齊王若殺了太子,你雲家沒罪也有罪,不誅也得株;太子若滅了齊王,放火燒宮試圖謀逆的就只會是外面燕家的御林軍,與你這勤王功臣,有啥關係?」

  雲馳臉色變了變,雲痕已經抽身向外走。

  「你幹什麼去?」

  「孩兒帶人去放火,」雲痕頭也不回,冷然道,「不僅這裡要放,別的地方也要放!」

  「你!」

  「信宮是冷宮,僅是這裡起火未必能驚動太子,何況外面人這麼多,轉眼火就會被撲滅。」雲痕語氣清冷堅執,聽起來像是浮冰交擊,帶著寧為玉碎的寒意,「父親是先朝夷國老臣,手中握有夷國皇室最大的秘密,那整個皇宮的密道圖,你為什麼不拿出來?

  「那是先王御賜!非宮城傾頹帝王受難之時不能動用!」雲馳趕到雲痕身邊,頓足,「為父發過血誓!」

  雲痕轉首,袖子動了動。

  「誓言算個屁!」孟扶搖突然飛快介面,「虧你還是個政治人物,不知道誓言就是政治家用來滿嘴胡放的嗎?」她手背在身後,走到雲馳身邊,突然一伸手,手上一個茶壺狠狠的砸在了雲馳的腦袋上。

  哐啷一聲,雲馳應聲倒地,孟扶搖拍拍手,微笑,「很好,倒得很合作。」

  雲痕目中掠過驚訝之色,卻並不憤怒,只輕輕嘆口氣,「你何必?」

  孟扶搖撇撇嘴,搖頭,「你打算親自動手揍倒你『忠於大節不肯從權』的義父,然後背上不孝的罪名和所有罪責?值得麼?不如我這個外人替你動手。」

  雲痕默然,孟扶搖已經俯身在雲馳懷裡一陣搜索,很快摸出一張布帛,展開一看孟扶搖連連冷笑,「太淵皇宮地下密道圖,這麼重要的東西,你爹居然帶在身上,你敢說他真的不讚同我們的瘋狂想法?」

  雲痕掉轉頭去,明顯不願回答這個問題,孟扶搖越看越鬱悶,她可以幫別人,卻不喜歡被人當傻子利用,雲馳老奸巨猾,明明自己心裡打算和他們一樣,連密道圖都故意放在懷裡等他們去拿,嘴上卻滿嘴推脫猶豫,好讓自己那個堅剛忠誠的義子「魯莽出手,挾持義父,搶走秘圖,意圖作亂」,將來萬一有人追究罪責,他便可以推個一乾二淨,把大逆不道的義子推出來做替罪羊。

  雲痕明明知道,卻裝作不知,還真的打算自己背負全部責任,看得孟扶搖氣悶。

  因為心情不好,她下手便狠了點,特意選了黃銅的茶壺,她真氣被鎖,筋骨卻勁力未失,這一下下手極狠,估計雲馳要得個腦震盪。

  打成傻子才好咧,叫你個賤人裝!孟扶搖惡毒的想。

  此時,酉時一刻。

  齊王微笑著提起了名動太淵的雜耍班子。

  方明河的大軍正在叫開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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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燒,用力燒!」孟扶搖滿地亂竄指揮信宮的侍衛,一邊踢開門,順手掀開一個侍衛的被窩,把人家光著屁股揪起來,「還蓋什麼被子!拿去點火!三十二個火頭,我要你們立刻燒起來,否則我就把你們推到外面去。」

  外面是三千敵對的御林軍,等著乾安宮放出信號便斬草除根,信宮侍衛們都知道今晚將有大變,生死存亡關頭,居然沒有人對此大逆不道的命令提出異議,都沈默而快速的準備易燃物,提出菜油,準備火把……

  信宮裡的宮人都被從暗門送走,送到西六宮閒置的宮室躲藏,皇帝妃子少,西六宮閒置屋子很多,孟扶搖另派了一批侍衛分散過去,囑咐他們見到空屋子就燒火,然後自己找地方躲藏。

  「好了,現在能做的只有這些了。」孟扶搖拍拍手,微笑,「只要太子能衝出宮外,他麾下八萬禁衛軍就在京中,比從郊外趕來的京軍更具有地利,到那時雙方大戰一場,齊尋意多半討不了好。」

  「就怕太子衝不出宮。」雲痕目光微微擔憂,孟扶搖搖頭,笑道,「咱們已經做到了這個地步,他還不能把握時間覺察危機,那死了也活該。」

  雲痕默然,清冷的眼神裡有莫名的光彩閃動。

  身後窗紙突然一陣紅光閃耀,接著紅光大盛,各處火頭都已燃起,因為是處心積慮的放火,幾乎在立刻,騰騰的火焰之龍便呼嘯著穿越整個信宮,在各處宮牆廊柱之間肆虐,

  窗戶瞬間變形,廊柱漸漸扭曲,豔紅的火光上衝雲霄,映紅了皇城上空鐵青的蒼穹。

  隱約聽得信宮外御林軍驚呼聲起,號令聲,踹開大門聲隨之傳來。

  孟扶搖一把將雲痕推下地道,自己也跳了下去,地面暗門關閉,御林軍衝進門前那一霎,她突然伸出手指,比了一個得意洋洋的手勢。

  兩指分開,形若剪刀。

  「勝利!」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6:23 PM

風起太淵   第三十八章  殺機一線

  酉時,二刻。

  乾安宮水亭內,老皇龍體欠安,照舊簡單出了場,便留下皇子們自己玩樂。

  齊尋意拍拍手掌,雜耍班子上殿來,當先的女子腰肢如蛇,微露雪白緊致的小腹,著金色的飄逸長褲,深紅鑲明珠的裹胸,雙峰如雪,飽滿僨起,一抹雪色和那精緻腰肢相互呼應,豔麗中帶著原始誘惑的野性。

  皇子們見慣中規中矩的名媛貴婦,對這樣的野味兒都覺得新鮮,紛紛丟下酒杯,太子也含笑看過來。

  雜耍班的人都一身的好輕巧功夫,節目到了一半,是一個空中拋人的把戲,數十人一個疊一個,一個比一個向外傾斜,疊成人形高塔,皇子們仰頭看著,對藝人們身體的柔韌十分驚嘆,沒有注意到那人塔疊得一直向殿心迫近,步步靠向上座,只差一人多的距離,便可以靠著皇太子。

  皇太子也沒注意,因為齊尋意突然掏出了一件東西請他賞玩,皇太子一看就眼睛發亮了,那是一幅璿璣圖,橫三十六字豎三十六字,正讀、反讀、起頭讀、逐步退一字讀、倒數逐步退一字讀、橫讀、斜讀都可以成句,內容卻並不是詩詞,而是兵法概略。

  「這是不是傳說中無極國太子十三歲時給他的未婚妻的聘禮?據說內含奇妙陣法兵法三十二策,一直珍藏在深宮之內,你從哪得來的?」

  「這自然是拓本,」齊尋意微笑,「小弟知道太子殿下喜愛兵法,苦心尋來孝敬您的。」

  「哎,真是寶物!」皇太子接過,愛不釋手的癡迷研讀。

  齊尋意抬首,目光一閃。

  那嬌媚女子,立即一個翻身,乳燕投林穿水掠波般輕盈而起,腳尖連點,金光閃爍環珮琳瑯旋舞出絢麗的風,瞬間旋上了人塔之巔。

  高高人塔,伸手便可觸及穹頂,舞姬到了頂端,人塔突然一倒!

  「啊!」

  滿殿驚呼聲裡,人塔卻霍然停住。

  這雜耍班確實好功夫,並沒有因為這劇烈的高難度大幅動作而散落,倒至與地面傾斜成角險險停住,處於人塔之尖的舞姬,身軀倒仰,正倒在皇太子身前,黑髮如瀑垂落,擋住了殿中位置靠後的侍衛的視線,眉目如春的嬌靨和鮮豔如火的紅唇都近在皇太子眼下,那媚色盈盈的笑意,似乎隨時都在等待著皇太子伸手採擷。

  而她妖嬈舞動的纖纖玉指,也是輕輕一伸,便能遞上皇太子咽喉!

  ----------

  酉時,二刻過半!

  信宮外正亂成一鍋粥,三千侍衛擠在一起,拚命往信宮裡湧,又拚命意圖救火。

  方明河的大軍在城門處遇見阻礙,本來已將開門,不知道從哪冒出一隊人來,當先一人白衣如雪唇色如櫻,說方明河矯詔亂命,城門不可開,對方不和大軍接觸,卻一連殺了好幾個方明河安排開門的內應,將五萬大軍,暫時堵在了城門外。

  二刻,過半。

  齊尋意傾過身子,慇勤的和太子討論璿璣圖的讀法,他的身子遮住了太子,眼風向舞姬一掃!

  舞姬的雙手,突然抬起!

  「報!」

  一聲高叫驚破這一刻有意對無心的殺機!

  「信宮走水!」

  皇太子霍然抬頭,舞姬雙手一縮。

  這一抬頭,眾人才發現,從居高臨下俯瞰全宮城的乾安宮水亭看去,宮城內突然綻開了無數火紅的小點,跳躍狂舞,漸漸連成火紅的一片,還在繼續蔓延,而最遠處的信宮,更是整個宮闕都包裹在騰躍的紅光裡,像一團巨大的彩霞,照亮了整個西北角的天空!

  火光照亮周圍,隱約看見信宮外人頭濟濟,如黑螞蟻般一團團向裡擠,眾皇子們看著,臉色都已經變了。

  信宮冷僻,夜半火起,御林軍哪有可能那麼快趕到救火?除非——他們原本就在那裡!

  夜半集軍,這意味著什麼?諸皇子出身皇家,自幼學的便是帝王心術,玩的便是權謀手段,立刻便想到了一個驚悚的可能。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對皇太子看去,皇太子目光沉冷,面色平靜,只是有人細心的發現,他攥著璿璣圖的手指,指節發白。

  他身側,齊尋意臉色鐵青,目光閃爍,然而不待他說什麼,皇太子忽然擱下璿璣圖,衣袖一甩。

  蕩在半空的舞姬立時被他狠狠甩出去,跌落地面,一滑數尺,噴出一口鮮血。

  「宮中走水,這女人還在這裡晃得心煩!」皇太子拂袖而起,大步跨出,「來人,隨本宮去看看!」

  「太子!」站起的是齊尋意,「陛下聖壽,按我太淵規例,為人子當日應侍奉在側,您是太子,不當由您破這個例,還是我去吧。」

  「三弟,」太子看著他,溫和一笑,「事急從權,父皇那裡不會怪我,不過你倒提醒了我,我既然離開,這裡你最年長,諸家弟弟侄子,便拜託你代為照應了。」

  他說完不待臉色鐵青的齊尋意回答,匆匆下階,在東宮侍衛簇擁下一陣風的去了。

  齊尋意呆立水亭之中,咬牙不語,半晌對著亭外打了個眼色,立即有人轉身去通知燕烈方明河。

  齊尋意站在那裡左思右想煩亂不已,怎麼也想不明白在自己如此布網下,宮中竟然還能火起,驚動太子,令其醒覺危機脫身而去。

  正煩躁間,忽見一個親信上前來,附耳對他說了幾句。

  目光一亮,齊尋意回身勉強笑道,「我去更衣,各位弟弟自便。」匆匆向後便走。

  他走的方向,依然還在乾安宮範圍內,卻是乾安宮最後面一個偏堂,四周重兵把守,不許人出入。

  齊尋意快步入堂,身後大門立即合起,院子裡極其幽靜,沒有任何人進入這隱秘的屬於他的地盤。

  他在一間靜室前停住,故意咳了一聲。

  室內,正負手觀賞牆上字畫男子微笑回身,臉上雖戴了面具,卻不掩目色流動光華,如玉泉倒映明月,波光瀲灩,卻又感覺得到那般幽邃的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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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個時辰,酉時二刻許。

  齊尋意剛才進入的偏堂,左邊偏廈內一座屏風突然緩緩移開一半,隨即一雙骨碌碌的眼睛探出地面,靈動得像是滿地亂滾的水銀。

  黑水銀轉了幾轉,突然被人一頂頂出地面,竄出猥瑣的某人,身後跟著臉色蒼白眼神如夜的清冷少年。

  「這是什麼地方?」孟扶搖黑水銀般的眼珠亂滾,好奇的打量四周。

  雲痕皺眉看了看四周,他也不認識,太淵皇宮密道很多都是單向的,能進不能出,兩人在信宮密道里選擇出去的道路,哪裡都覺得不合適,唯獨這裡,沒有任何標註,孟扶搖便決定了這條路,如今看這裡的佈置,倒像是走到了皇宮中心。

  他靜靜站著,忽然對孟扶搖打了個手勢。

  「有人在附近說話。」

  長窗半掩,雲痕從縫隙中看向主屋,那裡忽然起了燈火,映出兩個對談的人影,其中一個寬袍大袖,俯仰之間姿態風流。

  第一個金冠長袍,應該是齊尋意,後一個……他嘴角露出一絲含著殺機的冷笑,他想必就是隱在齊尋意背後,助他實施這次逼宮殺兄計畫的那位吧?

  他招招手,示意孟扶搖過去看。



風起太淵   第三十九章  此刻相逢

  孟扶搖卻懶懶的揮手拒絕,低低道,「我腳步重,別給人聽見。」

  雲痕眉頭蹙起,沉思著齊王在此,四面都有侍衛把守,等下要怎麼出去?

  孟扶搖翻了個身,背對著靜室。

  靜室內,男子平靜的注視著齊尋意。

  他目光寧和雍容,卻又深邃無垠,明明一言未發,然而那般光彩博大的眼神籠罩下來,齊尋意突然覺得心神搖曳,恍惚間竟有低頭施禮的衝動。

  身後的親信低咳了一聲,他才恍然自己差點做了不合身份的事,對方不過是無極國的一個聯絡人,何能當自己的禮?

  一邊心中疑惑剛才那奇異感受,一邊伸手讓客,還沒坐定,齊尋意便急不可耐直入主題,「……剛才失敗了,他已經離開了。」

  「哦?」對方一挑眉,「那王爺如何還坐在這裡?」

  「啊?」齊尋意怔了怔,「宮外我已佈置好,現在我覺得更重要的是我要在父皇身邊……」

  「佈置好?」對方微笑,笑意卻怎麼看來都有幾分諷刺,「這世間事,如流水奔瀉瞬息萬變,沒有什麼事是一定不變的。」

  「你給我的璿璣圖,他親手接了。」齊尋意皺眉,「舞孃雖然沒有動成手,但那圖上的毒,已經入了他的手……」

  他話未說完,愕然停住,因為對方已經站了起來。

  輕輕俯身,男子微笑看向齊尋意,說出來的話卻一點也不柔和,「兩個選擇,一是我走,你留在這裡等你『十拿九穩』的成功,然後也許我看在一番交情份上,幫你收屍;二是你和我現在就走,直奔宮門追回齊遠京,我們替他收屍。」

  齊尋意看著他眼睛,那一雙極其光輝燦爛的眼眸,擁有極度的雍容和高華,以及萬事底定在心的深沉,令看進那雙眼眸的人,不敢對那眼神包涵的內容有絲毫懷疑。

  咬咬牙,齊尋意霍然站起,道,「走!」

  兩人匆匆出門,那男子落後一步,忽然按了按胸口,斜身對左偏廈看了一眼。

  身側,齊尋意一邊上馬一邊勉強笑問,「未請教先生貴姓。」

  「免貴姓元。」男子淡淡答,他單手挽韁,突然回身看了看重兵把守的偏殿,道,「殿下,你這些親信衛士,不妨都帶走,事情既然到了這個地步,終不免一戰,身邊護衛您的人,越多越好。」

  「好,」齊尋意立即傳令,將守衛在偏堂附近的侍衛集結成隊,跟隨離開。

  「宮中御林軍都是燕烈屬下,此時全數掌握在我手中,太子就算前去信宮,也是寸步難行,我已經下令信宮外的御林軍,看見太子,一律射殺!」

  「是嗎?」男子微笑,手一抬,一隻羽鴿哀鳴著栽下,一頭撞在了他掌心,男子手指一彈,羽鴿被彈飛,掌心裡卻留下一卷小小的紙卷。

  齊尋意臉色一變,隨即舒一口氣,喃喃道,「先生真是好功夫,幸虧你把這傳信的鴿子打了下來……」

  「齊王以為這信鴿就一隻麼?」男子笑意裡帶著淡淡譏誚,「我和您打賭,就在剛才,太子出水亭那一刻,這宮中四面八方,最起碼飛出幾十隻信鴿。光憑我,是打不完的。」

  「啊!」

  「我讓您稍等半月,先將宮中各方勢力所屬理清,尋機撤換清洗之後再動手,為刺殺失敗做第二手準備,您為什麼不聽我的建議?」男子瞟齊尋意一眼,眼底掠過淡淡鄙視,「成大事者,怎可急躁如此?」

  「你懂什麼!」齊尋意被他一再逼迫,眼中閃過一絲羞惱,他自認為禮賢下士一再相讓,這人卻一點面子都不給,實在太不知上下!忍了又忍終於沒忍住,王侯尊貴驕矜之氣終於爆發,「你一介布衣謀士,頂多做些陰微把戲,懂什麼時勢大局?父皇重病在身,太醫私下告訴我他很難熬過這個壽辰,他如果駕崩,皇位就是太子的,半個月?再等半個月,說什麼都來不及了!」

  男子默然,他被齊尋意喝斥了一頓,眼底並無怒意,反漸漸生出淡淡憐憫。

  他於馬上淺淺躬身,微笑。

  「那麼,如您所願。」

  ----------

  酉時,三刻。

  皇太子帶著東宮侍衛千人隊,根本沒有奔向起火的信宮,直接馳向宮門,在離宮門不遠處的正儀殿附近,他被頭包成粽子的雲馳攔住,雲馳將皇太子帶入乾安宮偏殿下的分支密道,直接將皇太子送出了宮。

  那個沒有標註的乾安宮偏殿下的密道,本就是唯一一條通往宮外的路,屏風移開一半,是到達偏殿之內,移開全部,就出現另一條密道直通宮外。

  孟扶搖如果知道這事,只怕要後悔得恨不得把那肇事的黃銅壺給啃了,雲馳本想等他們「挾持逼迫」,再順理成章的告訴他們這個秘密,結果她下手太狠,生生砸昏了人家,導致明明有密道,卻因疏忽擦身而過。

  與此同時,宮中各處都飛起信鴿,然而當那些信鴿飛出宮城的剎那,被埋伏在那裡的一批黑衣人齊齊射殺。

  此時,被堵在城門外的方明河,正帶著大軍在城門口處焦躁不安,正猶豫間,忽見一道旗花火箭帶著咻咻的長音衝天而起,在蒼穹綻開七色絢爛的煙花。

  「齊王得手了?」方明河大喜,手一揮,「攻!」

  城樓上,白衣如雪,唇色如櫻的男子轉身,看著火光衝天的宮城西北,又看了看城下不顧一切開始用檑木撞門的方明河軍隊,微微一嘆。

  「今夜局勢,處處出人意料啊……」

  「少主。」

  宗越回首,看著屬下請示的眼神,半晌突然笑了笑。

  「咱們就是來攪渾水的,如今這水已經不需我再攪,我們可以收手了。」

  他飄身而下,身後,最後一根檑木終於撞翻城門,厚重的城門緩緩開啟,守在門口的士兵,最終只看見一個飄然而去不染塵埃的背影。

  乾安宮內左偏廈內,雲痕探頭張了張,道,「外面那些侍衛居然全撤走了,我們正好可以離開,我要去追太子,他應該直奔宮門出宮召集在京的禁衛軍。」

  「我留在宮裡,裝個宮女混過去。」孟扶搖癱在地上不想動彈。

  「不成。」雲痕拉她起來,「齊王多疑,方明河殘暴,萬一他們得手,一定會對宮中進行大清洗,你失了真氣,留著太危險,還是追上太子,宮中還有一批忠於太子的侍衛力量,跟著他還安全些。」

  「哦。」孟扶搖懶洋洋爬起來。

  看看她微有些疲憊的神色,雲痕想了想,扯下一截腰帶,虛虛綁上孟扶搖手腕,另一頭拴在自己手上。

  「你做什麼?」孟扶搖愕然,「你不怕活動起來不方便?」

  「拉住我,讓我保護你。」雲痕答得言簡意賅。

  孟扶搖笑笑,半晌後她無恥的道,「那萬一你要是死了,我不就得被你拉著一起死?」

  雲痕默然,孟扶搖一刀斬斷腰帶,吸一口氣,笑道,「那麼,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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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酉時,三刻許。

  燕烈在第一重宮門前轉個不休,他也看見了宮內的火起,卻一步也不敢離開,萬一皇太子要出宮,他必須要在場攔截!

  黑暗中有馬蹄聲馳來,燕烈眼眸一縮,手一招,御林軍箭上弦刀出鞘,嚴陣以待。

  來人的身影,漸漸在黑暗中浮出輪廓,卻是帶著侍衛的齊王尋意。

  燕烈鬆了口氣,揮手示意侍衛開門,齊王緊抓韁繩,目光閃動,看似平靜手指卻勒得發白,胯下馬也在煩躁得打著響鼻。

  倒是他身邊的男子,閒淡從容,姿態風流,令燕烈也不禁多看了兩眼。

  第一重宮門,緩緩開啟。

  遠處的淡紅燈光,也被扇面般拉開,映得地面一片血色如許。

  「咻!」

  不知從哪裡射來一枚暗箭,無聲無息穿透黑暗,一下就射斷了齊尋意座下駿馬的扣環!

  駿馬受驚,長嘶人立而起,齊尋意猝不及防向後便栽,他竭力要穩住身體,冷不防一抹黑影頂風射來,快得像黑暗中原本就有的一束光,橫肩一撞將他撞下馬,正想將他拎起,齊尋意身側元昭詡突然手一抬,滾落的齊尋意便被拉到了一邊,避免了被挾持的命運。

  黑影回首,火把映照下眉目幽深,正是雲痕。

  一招未得手,雲痕怒哼一聲,翻身上馬單手一擲,另一條纖細影子隨著這大力一擲翻飛而起,直撞向齊尋意身側男子。

  那後起的黑影身形窈窕有致,翻飛間頭巾散開,一頭烏黑的長髮飄灑在淡紅的遠燈之中,宛如神魔之界橫空出世的神女。

  她身在半空手指一伸,掌間一柄匕首寒光熠熠,直取馬上人雙眼。

  「下馬!」

  女子的低喝響在空氣中,肅殺而森冷,馬上人卻突然一抬眼,笑了。

  空中,馬上。

  雙目,對視。

  她的眼眸清亮如九天之上未被雲遮霧罩的月色,他的眼眸深沉如八荒之間縱橫奔流翻捲不休的江洋。

  那月色照上江洋,照上原本平靜此刻無聲翻湧的波心,四海八荒都似有長歌唱起,於心上撞擊出無限迴響的隆隆之音。

  此刻。

  刀光將至。

  他突然啟唇,一剎那間,唇動,無聲。

  「扶搖,別來無恙?」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7:06 PM

風起太淵   第四十章  一箭驚心

  別來,無恙?

  沒有聲音的問候,如巨雷響在心底。

  孟扶搖曾經幻想過很多次自己和元昭詡的重逢,也許在某個節會的場合,也許在某個貴族的邀宴之所,也許在他國——但她從未想過,她會在太淵宮變之夜,和他再次相遇,而相遇時,他站在她的敵人身側,而她的刀,指著他的心。

  他被她的刀子指著心,依然微笑如故,甚至還問候殷殷。

  孟扶搖定在馬頭,身子倒翻,刀子還亮著,心卻已經莫名其妙的軟了。

  尤其當讀懂這句唇語的時候。

  尤其當元昭詡懷中突然一動,鑽出個雪白大腦袋,大腦袋轉轉黑眼珠,看見那刀光,突然飛快拔了根毛,橫毛,一擋。

  它以為它屁股上的毛是干將、莫邪名劍嗎?

  孟扶搖突然想笑,笑意未出又有點想哭,結果她沒笑也沒哭,氣一洩,直接栽下來了。

  這一栽她就心中暗叫糟糕,無論如何元昭詡現在是齊尋意的幫手,自己搶馬過關失敗,雲痕定然不肯獨自逃脫,卻又是自己害了他。

  她栽落,落入一個溫暖的胸膛,他衣領外露出的肌膚和他的緞質長袍一般的光滑,帶著奇異的淡香,她後頸的肌膚微微蹭上他的胸,只覺得全身都似在一霎那著了火。

  那火焰繞身而行,卻不覺灼痛,只覺得溫暖而迷幻,如浸入融融溫泉,從手指到腳趾,都是舒展的,這一夜驚險迭起,奔波勞苦,都似瞬間被溫柔褶起,撫平,再被雲淡風輕的拂去。

  身後男子的氣息溫醇得像個令人迷失的美夢,又或是從四季如春的軒轅國飄來的春風,又或者太淵最美的蓮池裡蕩漾一池幽香的碧水,柔軟、魅惑、而又無處不在。

  他的唇離她如此近,近到馬背移動間時不時擦過她耳廓,透心的癢,灼熱的呼吸拂過臉頰,輕軟濕潤如同一個細膩的吻,孟扶搖僵著背不敢動彈,全身卻一寸寸的軟下來,軟成綿,成霧,成網,橫也是絲豎也是絲。

  這一霎只若星火一閃,這一霎卻又似漫長千年。

  恍惚裡聽見那人聲音低低響在耳側,帶著微微笑意,聽見那般的笑,便覺得四季的花,都在一霎那開了。

  「我真想吻你……」

  孟扶搖顫了顫,有點恍惚的想,這人的聲音是不是也曾被下了蠱?再簡單不過的字眼,由他說出來,便似每個字都下了金鉤,一起一伏的釣著聆聽者的心。

  她摸摸臉,好像也燒著了。

  那聲音頓了頓,再次漾起時已經多了淡淡惋惜。

  「可惜……現在不能。」

  話音剛落,身後一空,溫暖源泉突然散去,令得孟扶搖心似也空了一空,她霍然轉首,便見寬衣大袖的男子飄身後退,讓出了身下的馬。

  他落地,浮雲飛捲般一翻身,手中已經多了張弓。

  朱紅弓弦深黑箭翎,鐵質箭頭幽幽閃光,他輕笑著,手指翻飛,輕輕巧巧搭箭,拉弓,弓成滿月,在滿面驚色的燕烈目光中,在被扔下馬怒極追上的齊尋意的驚詫中,在身後黑壓壓一片侍衛追逐而來的步聲中。

  指向,孟扶搖。

  ……

  箭矢森寒,從未如此刻森寒。

  孟扶搖於馬上回首,怔怔看著那如鷹隼之眼緊盯著她的箭矢,以及,彎弓搭箭的雍容尊貴男子。

  這一刻空氣突然沉靜下來,靜得聽見火把畢剝之聲和因為緊張而顯得壓抑的呼吸聲,火光裡扭身回首的女子,臉容平常,目光卻清亮乾淨如遠山之上不化的雪,那目光中一點點浮現的,是驚訝、疑惑、震撼、不解……是千言萬語,所有欲說不能說的心事。

  那樣複雜至無可言傳的目光,重鎚般敲擊在眾人心底,一時大家都忘記了動作。

  唯有那目光所向的男子,依舊淺淺微笑毫不動容,執弓的手穩定如山,弓弦拉得過滿,在他掌下吱吱低吟,聽起來像是意蘊深長的嘆息。

  他手指一寸寸後挪,箭在弦上,必發!

  「咻!」



風起太淵   第四十一章  雷霆忽至

  利箭割破空氣的聲音聽起來從未如此令人絕望,那一竿箭,分光掠影,追風躡電,以肉眼無法捕捉的快速,直射孟扶搖!

  「轟!」

  與此同時第一重宮門處突然爆發一聲大響,隨之吶喊聲如潮水般湧來,當先的將領黑甲黃巾,兩道長眉長得連在了一起,正是方明河。

  齊尋意喜動顏色,大呼,「明河,你來了!」

  方明河朗聲大笑,帶上內力的聲音遠遠傳來,「恭喜殿下得手!」

  聽見這話齊尋意反倒怔了怔,還沒來得及說話,方明河已經捋袖笑道,「咱們一路過來,殺了個痛快!」

  這最後的三重宮門,相距足有里許遠,然而縱然隔了這麼遠的距離,依然可以聞見士兵鐵甲上鮮血和氣息,和踩踏人頭走過的衝天殺氣!

  可以想見,就在剛才,方明河大軍以為齊王得手,衝破城門一路殺進京城時,有多少屍體橫陳,有多少人頭落地,有多少火光燃起,有多少生命哀哭!

  方明河意氣風發,憧憬著自己成為從龍重臣的美好未來,沒有注意到齊王變色,他身側的元昭詡,微笑搖頭。

  但元昭詡的目光並沒有看向前方湧進的大軍,他看的是被他一箭飛射的孟扶搖。

  箭至!半空中呼嘯飛馳,卻在將要接近孟扶搖的半空中突然拐了個方向,箭頭啪嗒一聲詭異掉落,箭身撞上孟扶搖的馬。

  駿馬吃痛,狂嘶一聲人立而起,隨即發瘋一般的亂躥亂跳,一路向前狂奔。

  孟扶搖被顛得身子不住起伏,咬牙死死抓住韁繩不讓自己被顛下馬,劇烈的奔騰晃得她全身骨頭都似要散架,孟扶搖咬唇,掙扎著將韁繩繞在手腕上,勉力在馬上回首,回望元昭詡。

  她回首,散開的黑髮甩出一道墨色的錦,掩住半張臉,那絲縷髮絲間露出的眼神,複雜而意味難明。

  那目光如橋,剎那間穿越紛亂的人潮,如渡天塹,踏越忘川,直達彼岸。

  她身前是奔湧的鐵甲大潮,身後是追逐的齊王侍衛,其間是依舊微笑著的元昭詡,他衣袖飄揚立於當地,一抬眼迎上孟扶搖含義複雜的目光,嘴唇動了動。

  一絲傳音傳入耳內,屬於那人的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淡定語氣。

  「小心。」

  孟扶搖的心撞了撞,隨即便覺得身下又是一顛,剛才那箭落地後居然再次彈跳而起,極其精準的又一次擊打上馬背,駿馬怒嘶,一揚蹄載著孟扶搖閃電般奔了出去。

  孟扶搖如身在海浪之中,起伏不由自主,被馬馱著直奔第二道門,她看著前方因為方明河闖宮半開的宮門,看著衣甲齊備列隊森嚴的上千侍衛,看著執劍守在宮門前的裴瑗,一絲慘澹心情油然從心底升起——哎,這樣怎麼可能闖得出去?

  她努力回首望向元昭詡,自己都沒發覺眼神裡有了一絲難得的恓惶。

  元昭詡抬眼,定定的看著她,因素來剛強勇烈的孟扶搖在危機一霎間露出這樣的眼神而心弦一顫,他笑意淡了幾分,目色裡卻多了幾分繾綣柔和。

  她怕的,不是死吧……

  駿馬前衝,後方,齊王一揮手,侍衛們便要追,元昭詡淡淡道,「王爺,太子看樣子沒從宮門走,你要加緊搜宮了,這裡的人手,就別全堵在這裡了。」

  齊尋意臉色鐵青,猶豫不決,元昭詡又道,「您親自帶人搜捕太子比較妥當,至於這裡……在下可以為您分憂。」

  齊尋意瞟他一眼,只覺得這人也不是那麼可靠,然而此時方明河要帶兵,燕家裴家要守門,再無其他人可用,想著自己的兵力如今大多都在這裡,這區區一人也翻不出什麼水來,當下應了,親自帶人去搜宮,又趕緊發訊號讓方明河派一隊人,在前往禁衛軍大營的所有道路攔路阻截。

  「那麼,拜託先生了,這兩個可疑男女,請務必擒下。」

  元昭詡一笑,答,「放心!」

  齊尋意離開,元昭詡突然抬頭,對著城樓笑了笑,隨即手一揮,帶著侍衛去「追」孟扶搖。

  前方馬上,雲痕整個身子都縮在馬後,不住撥飛前方飛箭,護住孟扶搖,然而他看著半開的門縫間逐漸接近的大軍和堵得嚴嚴實實的二道門侍衛,也不禁在內心裡發出一聲近乎絕望的嘆息。

  ……原來太子沒有從宮門走,那麼,是自己害了她,不管怎樣,便拼了這條命,也得保住她。

  對面,裴將軍注視著衝來的男女,那麼清瘦的一對人,在長而廣闊的天街之中看來只是微薄的一小點,而自己身後,千軍萬馬,似乎只是輕輕一揮手,就可以將他們碾壓而死,裴將軍和裴瑗輕蔑的笑著,卻依舊不肯疏忽放縱的,猛然揮手!

  「嗡!」

  箭矢如暴雨,從遠處二道宮門處爆射,化為黑壓壓的一片烏雲,在半空呼嘯若鬼泣,剎那間跨越長空,穿裂層雲,直射甬道間孤零零的男女。

  駿馬慘嘶,剎那間射成蜂窩,齊齊倒斃。

  一聲清叱,雲痕躍起,身姿在空中躍出飛魚般的半弧,舞劍如流光,凝成渾圓的光牆,牢牢將孟扶搖護在當中,他禦劍成訣,將自己舞成一團飛旋的風,那風不掠不卷,只始終圍繞著身側那一人,無處不在,無處不擋。

  三道門守門的燕烈和二道門守門的裴將軍,都是武學名家,目力也極好,一眼看出這少年臨急拚命,使出的竟是武學劍術中至高的馭劍之術,化劍成氣,堅若金鐵,兩人都不禁露出驚異之色,隨即,一絲冷冷的笑意浮現嘴角。

  誰都知道,長期的以真氣馭劍,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輕則功力大退,重則毀功喪命。

  燕烈的眼底露出一絲譏誚——這麼拚命,找死!他冷冷的笑著,漫不經心的扭過頭去。

  雲痕此刻卻已什麼都不再想,他只剩下一個念頭,保護她!她是他拖下水的,不能任她在這宮門之間,被萬軍射殺!

  悲風吼烈,淡月傾斜,那些奪奪奪奪飛射而來的黑色箭矢,被再次奪奪奪奪飛撥而去,四面八方迸射向蒼青的天空,將浮雲炸得四處飛散,將蒼穹炸出無數疼痛的缺口,再在那些缺口中,綻射出無數星光。

  星光下少年容色如雪,白齒咬唇,唇色豔得像一滴血。

  他揮劍、舞劍、馭劍……完全沒有了自己的意識,那支手臂已經痠痛得失去了知覺,一切都只剩下了本能和機械。

  他全部心神都在孟扶搖身上,無法再分心看顧自己,一支冷箭歪歪扭扭射了來,被勁氣逼得一斜再斜,擦過他的罡氣,咻的一聲射入他肩,插在骨縫中,輕輕一動,便是鑽心的痛。

  孟扶搖一直被他的氣息壓制,此時霍然抬頭,這一抬頭,她臉色比雲痕更白幾分,素來清亮剛強的眼神,微光晶瑩。

  那晶瑩被破雲而開的月色照亮,剎那間彷彿綻開一天的光輝。

  雲痕一低頭,便看見那素來剛強無畏女子眼底晶瑩帶淚的光芒,心微微一顫又一痛,彷彿那裡,也被冷箭射中。

  他咬牙,不看孟扶搖,霍然回劍一砍,將箭頭砍去,滿肩鮮血飛濺,他卻好像完全沒有知覺,而那飛旋的風,剎那間便帶了幾分血色,似一副移動的淡紅的幕,將一切殺機和傷害,欲待牢牢的擋在幕外。

  然而他拼盡全力,也只護得孟扶搖穿越前方箭雨,後方追兵,卻再也無法顧及,百忙中回身一瞟,眼角瞟見後方侍衛已經在那男子帶領下追來,相距不過幾步距離,而前方,因為路程的接近,弓箭隊突然撤後,一隊錦衣士兵快步搶前蹲跪於地,人人平肩端著一柄烏黑的長槍,黑洞洞的槍口森冷的對著雲痕和孟扶搖。

  火槍隊。

  雲痕心中一沉,下意識撲過去,擋在孟扶搖身前。

  當事不可為,唯有以血肉當之。

  雲痕的心黯了黯,看著孟扶搖的目光卻亮如星辰,異彩紛呈,光芒迸射。

  只是這心底一黯的剎那,天突然也黯了一黯。

  雲痕一驚,以為自己力竭眼花即將昏暈,忽聽頭頂一聲低喝,沉而猛烈,像一個驚雷,在九霄之外炸響,轉瞬間便到了頭頂,那烈烈電光,蕭蕭暴雨,剎那便來!

  雲痕頭一仰,便覺得頭頂一黑,一團烏雲從城樓頂暴風般突降,雷鳴般的隆隆聲響裡,一聲喝聲比雷聲更響。

  「我來殺人!」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7:17 PM

風起太淵   第四十二章  當眾論胸

  「我來殺人!」

  一聲大喝驚天動地,驚得前方士兵槍支齊齊一抖,那人手掌一抖,一大把石子漫天花雨般的撒了出去,勁風咻咻有聲,卻不是向著人,士兵們正在愕然,便見石子飛旋呼嘯著黑電般奔來,嚓的塞入槍管,將槍管堵死,更有石子進入得深的,直接導致炸膛,砰的一聲在士兵肩上炸開,血肉碎末一陣飛濺。

  那人石子撒出看也不看,翻身一滾,黑色披風貼地一旋,元昭詡身後的齊王侍衛便骨碌碌哀嚎著滾了出去。

  元昭詡低喝,「何方來客!」舉掌迎上,兩人砰的對了一掌,元昭詡似是稍遜一籌,蹬蹬蹬連退數步,他身後的侍衛,因為先前那人出現便死了一大批兄弟,又見元昭詡吃虧,都被驚住,一時猶豫不前。

  那人大笑,此時才答,「殺人客,要來便來!」,一個翻身已經落在孟扶搖身前,伸掌一按將欲待掙扎而起的孟扶搖按倒,手指一揮,低笑道,「女人,對不住,真氣還給你。」

  那人聲音如他的胸膛一般沉厚,帶著山野間松木般暢朗氣息,孟扶搖一聽便知戰北野到了,其實不被他拉入懷中也知道是他,除了他,還有誰說話這麼牛叉?

  與此同時渾身一鬆,那種隱然繩索捆綁的感覺消去,屬於自己的熟悉的真氣再次在丹田湧起,飛快的運行一週天,孟扶搖心中一鬆,極度的歡喜之後又是一種極度的憤怒,忍不住一回身,砰的一拳揍在戰北野鼻子上。

  戰北野哪裡想到這個女人翻臉不認人,這一下被揍得正著鼻血長流,頓時成了大花臉,孟扶搖看他狼狽樣兒忍不住大笑,才笑出聲便又斂了,轉目看看半身浴血的雲痕,又看看身後的元昭詡,神色一黯。

  元昭詡抬眼對她一笑,隨即回身,正迎上滿臉厲色追上來的燕烈,元昭詡突然一傾身,似是剛才對掌力有不支,栽向他的方向。

  燕烈不得不去扶,手剛伸出,對方突然微微一笑。

  這一笑間光彩燦爛,有如滿天月色星光搖曳,搖曳出一天的夢般的幻境,幻境裡春草如煙水岸沙汀,溪水的波光倒映日色,閃耀萬千銀粼。

  那般的搖曳,華彩萬丈至炫目,燕烈看著那樣的笑容,只覺得腦中的意識似也一層層搖曳蕩漾起來,蕩成了軟雲微霧,蕩沒了自己。

  他突然倒下去。

  侍衛們跑上來扶,元昭詡從他身上淡淡的跨過去,淡淡微笑,道,「哎,可惜,好像都尉中了剛才那殺人客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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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北野護著孟扶搖雲痕向前衝,他的目光落在孟扶搖肩上,那裡的傷口,因為一路奔波而再次裂開,血跡殷然。

  眼光再次下落到孟扶搖裙間,那裡點點血跡也很刺眼,戰北野皺皺眉頭,眼底掠過一絲懊惱,他想了想,從懷中掏出個精緻的玉瓶,伸手就去撕孟扶搖肩頭衣服。

  孟扶搖立刻惡聲惡氣的大喝,「你幹啥!」

  戰北野舉著瓶子的手僵住,孟扶搖一轉眼看見他手中東西,手一伸搶了過來,更加惡聲惡氣的道,「這都什麼時間你還想著替我裹傷?東西我收了,算接受你的賠禮。」

  戰北野眼睜睜看著她毫不客氣的將那瓶天煞皇室內貢,連皇子都很難拿到的極品金創藥收進懷裡,有點無奈的摸了摸鼻子,這一摸就是一手血,戰北野怔怔的看著自己沾血的手,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有點賤。

  哎,自從見到這個女人後,就有點亂套,事情不是事情,他戰北野也不是戰北野了。

  眼見孟扶搖還在不住回頭,戰北野沒好氣的道,「你看什麼看?」

  孟扶搖立刻答,「關你屁事。」

  戰北野咧咧嘴,他鼻中鮮血凝結,看起來著實有點滑稽,悻悻道,「不用看了,我承認我和他演雙簧。」

  孟扶搖撇撇嘴道,「就知道你沒那麼神奇。」她看見元昭詡已經回過身去,背在身後的手卻對她揮揮手,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孟扶搖心中一酸,想,這人真是不可捉摸,所有人的行動都好像在他算計中,這麼可怕……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三人已經衝到第二道門,來勢極急,長弓已經失去效用,裴將軍手一揮,侍衛們刀槍齊齊一架,鏗然一響,裴瑗尖聲笑道,「你們衝到這裡又便如何?這裡五百侍衛還不夠收拾你們?再說,還有方將軍的大軍呢——」

  她說到這裡突然一怔,父女兩人對視一眼,才想起注意力一直放在射殺這對男女身上,竟然沒發覺方明河的軍隊竟然沒有繼續進門。

  裴瑗霍然轉頭,自開了一道縫的宮門看出去,隱隱看見大軍騷動,本已打開的第一道宮門突然再次關閉,卻一時辨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這裡一轉頭分神,後方戰北野突然身影一掠掠向裴將軍,裴瑗大驚之下急忙去救,戰北野卻是佯攻,呼的一轉身,衣袖一捲已經換了方位,倒變成了裴瑗自己撲向他手中。

  大笑著一把卡住裴瑗咽喉,戰北野道,「喂,你這女人,怎麼一次比一次蠢?」

  裴將軍錯誤估計形勢,以致愛女被擄,氣得眉毛都飛了起來,正要喝令侍衛救人,身側黑影鬼魅般一閃,孟扶搖的鞭子已經霍霍有聲的纏了上來,她也不靠近,隔著老遠的左一鞭右一鞭,黑色鞭風幻化出無數鞭影,令人分不清哪是虛哪是實,只得拚命躲避個不休,被孟扶搖有意逼得越跳越遠,遠遠離開了裴瑗。

  雲痕則護在他們身前,長劍舞得潑水不進,生生阻住了蜂擁而來的侍衛。

  戰北野黑眉揚起似劍出鞘,大笑聲幾里外都能聽見,卡住裴瑗的喉嚨硬生生拖著她走,一面道,「真晦氣!本王真不想碰你這婆娘!」

  裴瑗氣得臉色慘白幾欲暈去,哀懇的看著裴大將軍,奈何孟扶搖上躥下跳鞭子甩得霍霍有聲,裴大將軍幾次欲待搶進也不可能。

  孟扶搖一邊揮鞭一邊大笑,「開門!門開大點!不然你家郡主的胸,就要被擠小了!」

  那兩個男人對望一眼,立刻黑了臉,覺得孟扶搖這女人不僅說話百無禁忌,還挺惡毒,太淵宮門前,千萬士兵中,她大肆談論未嫁的裴郡主的胸,叫人家以後還怎麼做人?

  雖然這兩男人不關心裴瑗怎麼做人,也不認為她算人,但還是覺得,孟扶搖好無恥。

  孟扶搖清亮的笑聲傳遍幾道宮門,負手回身的元昭詡突然一頓,隨即微笑,他長長的睫毛垂下,霧一般的遮住了深沉變幻的眼神。

  他懷裡,元寶大人突然探出頭回望了一眼,吱吱一聲,眼神極其鄙視,元昭詡低頭一看,立時知道元寶大人此刻心中所想。

  他十分贊同的點點頭,若有所思的道,「你說的對,其實她的胸,也挺小……」



風起太淵   第四十三章  宮門之逼

  第二道宮門緩緩開啟,三高手聯手,又搶去了先機,五百侍衛再也阻不住他們的腳步,而前方,第一道宮門在望。

  一百多米長的青石甬道盡頭,守在第一道宮門前的千名侍衛嚴陣以待,只是礙於郡主被制,沒人敢放箭。

  沒有箭雨的威脅,三人走起來就輕鬆許多,孟扶搖的姿態甚至是閒庭信步的,她拎著鞭子跟在戰北野身後搖搖擺擺的走,

  其實她根本不想走得這麼沒氣質,但是大腿上的傷因為鮮血凝結,和裙子黏在一起,每一走動便是撕裂的痛,現在又不是處理傷口的時辰,孟扶搖只好歪斜著走路以掩飾。

  身側那個粗心王爺,卻突然轉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裙間掠過,看那樣子,如果不是還卡著裴瑗咽喉,他很想親手再去撕孟扶搖裙子。

  孟扶搖沒注意到詭異的戰王爺,她眯眼看著守在宮門前臉色青白的燕驚塵,燕驚塵不看別人,只死死盯著她,孟扶搖撇撇嘴,知道自己身材太好,所以就算這張臉易容過,還是瞞不過熟悉的人,比如元昭詡,比如燕驚塵。

  「哈囉!」她揮揮手,「燕小侯爺,我把你的貴賓犬給你牽來了,你要怎麼謝我?」

  燕驚塵臉色又白了幾分,黑暗中看起來像是塗了霜,昔日溫文風采,已不復見。

  半晌他道,「你放了郡主。」

  「行啊,」孟扶搖點頭,「你開門。」

  一陣沈默,半晌燕驚塵道,「你留下,我便放他們過去,否則,我便下令圍攻。」

  裴瑗霍然轉頭,震驚得連瞳孔都在放大,她突然渾身輕輕顫抖起來,似是再也想不到燕驚塵會這般作答,她抖成了風中落葉,那葉子無助跌落,瞬間枯脆。

  孟扶搖也瞪大了眼睛,不勝寒冷的從齒縫裡噝了一聲,真是沒有最驚悚只有更驚悚,上次邂逅她已經對他那見鬼的提議夠驚掉眼珠了,這次居然當著裴瑗面說出這種話。

  戰北野早已勃然大怒,手指一錯裴瑗頸骨格格作響,他擰眉瞪著燕驚塵,道,「小白臉,本王不需要女人犧牲來逃生,你敢留下她,我就敢留下你的命!」

  雲痕什麼也沒說,只是上前一步,將孟扶搖護在身後。

  燕驚塵臉色變幻,從戰北野和雲痕面上緩緩掠過,目中霍然升騰起熾烈的野火,將他素來溫文的神情燒得有些猙獰,火把光芒妖舞燃燒,他的臉也似在那灼烈火光中扭曲,半晌後,似是下了決心,默不作聲向後一退,對著戰北野,手掌向下一劈!

  裴瑗立即哇的一口血噴了出來,戰北野袖子啪的一甩,怒道,「吐就吐,不許將你的髒血濺到本王身上!」

  身後,趕來的裴大將軍怒喝,「燕家小子,你!」

  「岳父!驚塵鎮守最後一重宮門,事關重大,不敢因個人私情誤了大事!」燕驚塵不看裴將軍,腮幫上青筋微突,眼色泛起血色的紅。

  孟扶搖看著燕驚塵手勢,竟是衝著戰北野裴瑗去,而將自己撇在一邊,不由抱臂冷笑。

  上千利刃指向戰北野雲痕,燕驚塵鐵青著臉,望著孟扶搖,道,「你過來!」

  孟扶搖望天,不理。

  燕驚塵吸了口氣,他今日守在第一重宮門,眼見前方有變,太子脫身,知道奪宮之變只怕很難有預計的收場,裴燕兩家的榮華美夢將成泡影,此時顧全裴瑗已無意義,又眼見孟扶搖和戰北野「卿卿我我」,心底被妒火燒灼得似要炸裂,怒極之下一改常態,決心要借這個機會,留下孟扶搖。

  留下她,哪怕捆住她的翅膀,也好過看她和他人遨遊江湖,在他人懷中爽朗微笑。

  燕驚塵咬牙,字眼從齒縫中迸出。

  「你過來!不然我拼著死卻千人,也要將他們砍成肉糜!」

  孟扶搖轉頭,斜眼看了他一眼,半晌淡淡道,「我寧願和他們一起做肉糜,只要你吃得下。」

  她語氣清淡卻話音錚錚,雲痕轉頭,目光複雜的看了她一眼,星火璀璨的眼眸裡星火更密,戰北野則仰首大笑,「好,好女子!——我決定,我娶定你了!」

  孟扶搖愕然,這人腦子什麼做的?他知道她家住何方今年幾歲個性怎樣喜好如何罩杯多大鞋碼幾何爸爸是誰媽媽貴姓麼?這麼隨隨便便的說這話,開玩笑吧?

  想了想,孟扶搖決定,這確實是開玩笑。

  她不知道,這聲大笑傳開,傳到第一重宮門正待離開的元昭詡耳中,他正要上馬的身形一頓,低頭對懷中元寶大人道,「喂,有人要和我搶女人。」

  元寶大人雙爪一揮,大有搶女人啊是不是孟扶搖啊好啊好啊趕緊給他皆大歡喜哈哈哈哈的意思。

  元昭詡挑眉,「你不覺得這樣我很沒面子?」

  元寶大人吱吱連聲,十分興奮的展露胸膛,又齜開它自認為很漂亮的超級大齙牙。

  元昭詡美麗的眉毛高高挑起,古怪的看著它,半晌道,「抱歉,我對你沒興趣。」

  ……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7:27 PM

風起太淵   第四十四章  絕世之約

  戰北野的大笑尚自迴蕩在數重宮門間,燕驚塵的臉色,已經一層層的青灰起來。

  他緊攥的手指,似要攥出掌心汗水般絞扭一起,連額頭青筋都在突突跳動,眼眸裡浮上如網的血絲,橫一道豎一道,如妖異的繩索,欲待捆住愛而不得的女子。

  然而對面,那女子昂首向天,下頷在火把的光影裡鏤刻出堅定而不屑的弧線,她身後,戰北野撇嘴冷笑,雲痕眼眸森冷,卻沒有一個人,肯多看他一眼。

  只有裴瑗,攀著戰北野紋絲不動的手,虛弱的掙扎著,用憤怒和絕望的目光,死死盯著自己的未婚夫,她掙扎間頸骨發出咯咯的低響,響在這一刻千軍刀劍出鞘如臨大敵的窒息寂靜裡,聽起來令人心寒。

  燕驚塵避開那樣悲憤近乎瘋狂的目光,滿懷希冀的盯著孟扶搖,然而似乎很久以後,他終於緩緩鬆開緊攥的手指。

  掌心裡,被指甲掐住的月牙狀的傷痕立時緩緩浸出血來,再被汗水稀釋成淡紅色,一滴滴無聲滴落青石地面,消逝不見。

  燕驚塵眼底,漸漸生出破釜沉舟的決裂殺機。

  半晌,他厲聲道,「給我——」

  最後一個上字還沒出口,忽聽砰然一聲大震,四面一陣嗡嗡作響,似是有什麼沉重的物體撞到了黃銅宮門上,撞得門體微微震動。

  那聲音沉悶,倒像是肉體撞上實物的聲音,少頃,青石門檻上微微流出鮮血來,蜿蜒扭曲如蛇,向著門內緩緩流進。

  所有人都下意識低頭盯著那蔓延向腳下的鮮血,明明並不很多,卻令人看了突然心生寒意,彷彿有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驚悚的、凜冽的、熱血飛濺的、瞬間窒息了人的呼吸。

  黑暗裡無數雙目光閃爍,轉向那被撞擊到的宮門。

  過了一會,又是一聲大響,與此同時黑暗中吶喊和廝殺聲傳來,血腥氣上衝雲霄,在半空騰出粉紅色的血霧,有人大呼:

  「擋我者死!」

  有人慘叫:

  「啊!禁衛軍!——」

  人喊聲馬嘶聲慘叫聲伴隨著火光騰起,一陣陣黑煙雜糅著黏膩的血腥氣息自高闊的宮門前越過,飄進宮門這邊的人鼻中,不停的有人體重重撞上宮門的聲響,隨即有東西四散飛撞聲,可以想見那是被撞散的四肢,再次彈落在了宮門上。

  可以想像,明日宮門上每個巨大的黃銅釘上,都會掛滿絲絲縷縷的血肉,用最真實的血色,來記取這一夜紛亂於火影中的太淵宮城的殺戮史。

  這一刻,外間喧囂如沸騰的粥鍋般熱烈,裡間的沉寂肅殺卻安靜如死。

  太子不僅逃過了壽宴上的殺手,還安全出了宮,終於在戍時之前趕到了駐紮京中的禁衛軍大營,踏著一刻鍾前方明河大軍殺戮過的血路,再次殺了過來。

  一片寂靜裡忽聽蹄聲得得,卻是元昭詡騎馬趕來,衣袍散飛,姿態在這般緊急一刻依舊從容,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傳到了每個人耳中。

  「開門!」

  「你瘋了!」燕驚塵駭然轉頭,「現在開門,就是死!」

  元昭詡仰頭,淺淺微笑,韁繩在手指上繞啊繞,竟然是一幅不想和這人說話的架勢,倒是戰北野突然大笑道,「你不開才是傻子,八萬蓄勢而來的禁衛軍對五萬沒有防備的京軍,一起堵在廣場上,誰揍誰?開了宮門,集齊你們這邊的侍衛和火槍隊又是一股力量,然後將戰場引入宮內,道路眾多施展不開,禁衛軍很多戰陣武器都用不成,又不如侍衛熟悉地形,到時勝負之數,誰可預料?」

  他又轉頭看元昭詡,濃眉一挑道,「你是個人才,本王希望有朝一日能和你決戰沙場,狠狠揍你!」

  「你我心願一同。」元昭詡揚手,笑意溫醇。

  兩人目光在半空中交射,空氣中竟似隱然鏗然聲響,蒼穹上忽然風雲雷動,有電光如蛇舞出沒於天際,遠處隱隱響起悶雷之聲,一聲聲逼近四海八荒。

  屬於絕世人物的,註定會影響五洲大陸版圖格局的鐵血約定,一言既出,上應天象。

  再次目光狠狠一撞,兩人先後轉身背向而行,戰北野一聲長笑,眉宇間儘是吞吐風雲的戰意與鬥志,元昭詡懷裡,卻突然鑽出個雪白肥球,肥球蹭蹭蹭爬上元昭詡的肩,大力撅起屁股,對竟然敢於挑釁主子的狂妄小輩,噗的放了個屁。

  ……

  宮門終於軋軋開啟。

  孟扶搖盯著那緩緩開啟的門,自己都覺得很有運氣很神奇,明明兩個人傻兮兮的追錯了方向,在宮門前意圖挾持齊尋意逃出宮門也被元昭詡破壞,看著三重門重重疊疊的侍衛幾乎完全沒有了希望,不想奇峰突起,異軍忽來,大膽燒宮的舉動終於獲得了應有的回報,救了自己一命。

  宮門開啟,戰北野低頭看了看還被自己卡住咽喉的裴瑗,皺眉道,「真想殺你,但是這樣殺一個沒有反抗能力的女子……唉,本王做不來。」

  他轉頭求助的看向雲痕,雲痕瞪他一眼,轉過頭去。

  戰北野無奈,悻悻道,「不過本王覺得,其實你活著也是生不如死,這樣更好。」他一撒手,將裴瑗扔了出去,裴瑗身子在半空中落葉般跌落,尚未落地戰北野突然拔劍,劍光一閃。

  一聲慘呼,鮮血細劍般從裴瑗肩上穿出,射了下意識上前接她的燕驚塵滿臉。

  一個齊整的血洞,出現在裴瑗左肩,洞中血肉全無。

  她的琵琶骨,被戰北野穿了。

  「第二個洞!」戰北野厲喝,黑髮拂動眼神鋒利,「還有八個!」

  沒心肝的孟扶搖不知道那個十個洞的誓言,笑嘻嘻的抄著袖子看著,道,「哎呀王爺你好淫蕩。」

  氣得戰王爺立即黑了臉。



風起太淵   第四十五章  狼奔豕突

  宮門開啟,孟扶搖立即驚得「啊」了一聲,她前生今世,從未親眼見過十幾萬人於一地混戰的場面,如今親眼見著,只覺得果然想像是有限的,而現實才是最殘酷的。

  前方,一片無邊無垠的黑壓壓的人頭湧入眼底,闊大的天街廣場倒映宮闕如山月光如水,卻是肌骨的山壘血水的海洋,起伏著一堆一堆野獸般的掙扎,風在互相砍殺的人們頭頂嘶吼,那吼聲也帶了幾分血氣和殺氣,紅甲黃衣的禁衛軍緊緊包圍了黑甲金袍的京軍,猶如一紅一黑兩條巨蛇絞扭在一起,所經之處嚎叫和肉屑同飛,熱血與長天一色。

  戰北野雲痕卻是久經戰陣的高手,沒有孟扶搖沒見過世面的驚訝,看也不看一眼只管護著孟扶搖向外衝,三人不停撥開糾纏的人體,踢飛倒落的斷肢,順手將殺昏了衝過來砍人的士兵刺死,沒沖兩步,已是滿身浴血,滿臉都是濺飛的碎肉。

  百忙中孟扶搖回首,看向宮門內高踞馬上的元昭詡,他靜靜高坐,不看宮外混亂大戰,不看身後集結的齊王御林軍,只看著她。

  那一襲沉在黑暗中的素袍,衣襟飄動悠然若飛,染上月色星光,似九天之上仙人衣袂,而他於戰場血雨中微笑挽韁的姿勢,依舊優雅如前,尊貴如斯。

  孟扶搖被人流裹挾向前,離他越來越遠,只覺得那一線目光飄搖如柳絲若飛絮,牽牽扯扯飄飄悠悠,始終落在自己背上,灼得心也燙了燙,有點細微的疼痛。

  咬咬唇,孟扶搖有點鬱悶,這人幫人也幫得太徹底了吧,這都什麼時候了,為什麼還不走,還在替齊尋意籌畫?她並不怨恨元昭詡站在自己對立面——政治選擇,不關個人情感的事,從某種角度來說,還是自己壞了他的事呢。

  張張嘴,孟扶搖很有大叫他趕緊跑路的衝動,但想了想沮喪的甘休了,元昭詡那個人,凡事都有自己的決斷,不是她說就可以改變的。

  輕輕嘆息一聲,孟扶搖無奈的轉頭,眼角忽然瞥見元昭詡懷中鑽出個雪白的肥球,很歡欣的對她擺了個「好走不送」的姿勢。

  孟扶搖黑了臉,大罵,「丫丫的死耗子!」

  戰北野立刻瞪她,「好端端罵人做什麼?」

  「哎,你還不如那個死耗子!」孟扶搖無名火蹭蹭蹭的冒,倒楣的戰北野愕然看著她,不曉得她哪裡吃錯了藥,盡和耗子過不去。

  三個人穿行於混亂的殺戮場,見有人撲過來不管是誰就是一刀,以三人的武功,這些士兵已經無法傷到他們,眼看著漸漸出了廣場,還有很多京軍和禁衛軍據著街道在混戰,孟扶搖舒出口氣剛要說話,身邊雲痕突然無聲無息倒了下去。

  「哎呀!毒發了!」孟扶搖一伸手接住他,看見少年如雪的臉色更蒼白了幾分,連額上細細的血管都能看見,長睫下一層淡淡黑氣氤氳,是毒氣上行的徵象。

  孟扶搖把了把脈後推給戰北野,「他原本就有傷,一直撐著口氣堅持,先前宮門前為了護我耗損過巨,早已是強弩之末,趕緊得去救治。」

  「去我的驛館吧,我那裡有上好的藥,也可以叫人去買些得用的藥來。」戰北野扶起雲痕,孟扶搖點點頭,往戰北野手裡塞了顆藥丸,道,「先喂他吃一顆。」

  戰北野接過,給雲痕喂藥,剛剛轉過頭去,便見孟扶搖一個猛子躥了出去,幾步便躥到廣場南側一個巷子裡,跑得那叫一個狼奔豕突,戰北野大怒,喝道,「你這奸詐的女人——」一把負起雲痕抬腿便追,孟扶搖頭也不回,風一般掠過巷中混戰的士兵身側,大喊,「兄弟們,將軍傳令,那個追來的黑衣人是個奸細,誰生擒他賞黃金萬兩,殺了他倒扣白銀一兩!」

  利令智昏,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本就打得昏頭漲腦的士兵還沒辨清這個「將軍」到底是己方的還是敵方的,便下意識的揮刀而上,很快堵住了巷口,閃亮的刀光在夜色中揮舞出一條條雪色弧線,擁擠著要「生擒奸細!」戰北野追到巷口生生被他們堵住,不禁大怒,衣袍一掀抬腿便啪啪啪啪踢飛七八個,飛出的士兵半空中噴出鮮血,在黑壓壓的頭頂上空下了一陣血雨,驚得眾人呼啦一散空出一條道來,然而便是這麼一耽擱,輕功原本就相當不錯的孟扶搖早去得遠了。

  戰北野怔怔在巷口站了許久,半晌,恨恨一喝:

  「女人,你逃不了的!天涯海角,本王要定你!」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5 07:41 PM

本帖最後由 ying700406 於 2011-3-27 06:03 PM 編輯

風起太淵   第四十六章  星輝將升

  孟扶搖上躥下跳,在士兵頭頂上穿行,眼見纏戰在燕京中心的京軍禁衛軍漸漸少了,而京軍似乎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混亂之後,重新得到了強有力的指揮,開始有秩序的反攻並撤退,孟扶搖看準一個巷子沒什麼人,便衝了進去,剛奔了幾步便覺得眼睛一花,一道遊魚般的身影從自己身邊滑過,隱約看見灰白的長臉,那人步伐極快,遊魚般一轉便衝過她身側,孟扶搖頭也不回反手一抓,笑道,「叛徒,哪裡走?」

  那人惶然回過頭來,果然是前兩天在城北破廟裡沒義氣扔下孟扶搖逃竄的姚迅,此時他一臉惶急,渾身青紫,打擺子似的抖個不休,看見孟扶搖先是嚇得渾身向上一躥,隨即又露出喜色,哭兮兮的道,「姑奶奶是你啊……救我,救我!」

  「救你?」孟扶搖斜睨他,「等你再一次背叛我?」

  「那是我一時糊塗,」姚迅急得連連打恭作揖,「孟姑娘你幫幫我,以後我定然給你死心塌地辦事!」

  「呸,相信你我才是白癡!」孟扶搖一把甩開他就走,還沒邁開腿前方突然一陣丁玲聲響,隨即一道彩光刺眼五色斑斕的捲了來,遠遠就聽見脆得像水晶珠串落地一般的聲音,帶著得意帶著囂張還有點小小的怒氣。

  「你還想往哪裡跑?」

  孟扶搖一腳將姚迅踢到一處巷子拐角後,自己攔在巷子口,斜倚牆壁,似笑非笑,果然聲到人到,雅蘭珠像一朵被琉璃鏡照得五顏六色的雲朵般飛了來。

  「人呢人呢人呢!」

  孟扶搖嚼著牆縫裡的草芥,懶洋洋道,「你說剛才過去的長臉漢子啊,前面打仗,人手不夠,被拉壯丁了。」

  「真的?」雅蘭珠半信半疑的瞪大眼,忽然偏頭看了看孟扶搖,道,「喂,你臉熟。」

  孟扶搖吐掉草芥,笑,「那是,我是你鄰居的姑姑的表哥的姨媽的大姐的姦夫的情婦的妹妹的老師。」

  雅蘭珠睜大眼睛,掰著手指仔細盤算著這段錯綜複雜的關係,想了一想突然大怒,小刀似的眉毛一揚,「你耍我!」話音未落手刀便劈了過來。

  孟扶搖手指一抬,三指如戟正對她掌心穴道,雅蘭珠急忙縮手,孟扶搖卻已變了手勢,行雲流水般一滑,「破九霄」第九式「神幻」,輕輕巧巧按上了雅蘭珠脈門。

  輕聲一笑,孟扶搖將她抬手一扔,扔出三百六十度,落地時居然沒栽倒,還是穩穩的手臂上抬姿勢,孟扶搖笑眯眯過去,一刮她翹翹的鼻子,曼聲道,「妞,我罩的人,我欺負,你邊去。」

  哈哈一笑,孟扶搖招呼姚迅,「走嘍!」

  姚迅畏畏縮縮閃出來,看見扶風國尊貴的公主被一動不動單手上舉定在原地,倒抽了口冷氣,趕緊顛顛的跟著孟扶搖跑,兩人一路趁出人荒馬亂出城,跑出好遠孟扶搖才問,「你什麼事得罪她了?」

  姚迅苦著臉道,「她不知怎的知道我擅偷,要我去偷戰北野的貼身小衣。」

  孟扶搖噴的一聲笑了出來,捂著肚子半天才問,「偷了?」

  「我找死啊我?我死活不應,便被她追殺羅。」姚迅悻悻答,突然狡黠一笑,從懷裡掏出個東西,對著孟扶搖晃了晃,「不過我也沒吃虧,我們神掌幫的,哪有雁過不拔毛的道理。」

  淡青玉牌,浮雕著代表智慧和威權的權杖,「無極」二字只有對著日光,傾斜到一定角度才能看見。

  無極國的通關令。

  「哈,好東西!」孟扶搖一把搶過來,拍在手心掂量半晌,仰頭沉思。

  天色已經微明,遠處的喊殺聲傳到這裡已剩淡淡的如呻吟般的哀聲,風帶來血腥的氣息,肅殺沉重,拂開少女鬢髮時卻依舊是溫柔的,遮住容顏的亂髮撩開,那張臉雖經易容,輪廓依舊秀氣得驚心,風因此而越發溫軟,宛如蹈舞。

  有一種美麗造物所鍾,萬物因此而對其分外仁慈。

  孟扶搖的笑意,這一霎有點像元昭詡,雍容渺遠,有種萬事底定的沈著。

  「我說……」她突然淡淡開口,目光向著陸地東南。

  「太淵這裡鬧成這樣還是走了好,軒轅國又亂,天煞國我想真武大會時再去,如今,有了這通關令,我們……」

  「去無極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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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淵皇朝聖德十八年九月二十三,一場失敗的刺殺後,「燕京之亂」爆發,整個太淵京城陷入一片血火之中,京軍、御林軍、禁衛軍三大拱衛京城和皇城的武裝勢力混戰成了一團,短短數日之內,便為金磚鋪地的御道天街添了上萬屍體,那些噴灑出的血液,將御河和太液池染得通紅,那些落入御河之內的屍體,很多天後還在不斷浮出。

  這是一場奇特的內亂,原本勝券在握的齊王突遭太子反攻,圍住宮城的方明河京軍反而被包了個餃子,太子的禁衛軍圍住京軍一陣大殺,幾乎瞬間便將局勢翻轉,然而眼見太子將要大獲全勝時,京軍突然得到有力指揮,更有一批武功高強人士突然加入,刺翻禁衛軍統領,局勢又再次扳回。

  瞬息掠電,變幻千端,因為有心勢力的參與和某些意外因素的發生,一場本可以很簡單的宮變,竟然由伏擊遭遇戰變成了纏戰,戰場由宮內移向整個燕京,煌煌都城,生靈塗炭。

  因為資訊的癱瘓和封鎖,京內的大戰始終沒有能在第一時間傳往燕京附近城市駐紮的地方軍隊,使齊尋意的軍隊在和太子鬥了個旗鼓相當之後,能夠及時向北撤出,太子要拱衛京畿,不敢追擊,齊尋意率軍一路北上,兵鋒直指,連克數省,兩個月後,齊尋意在太淵之北甘州稱帝,建立上淵國,年號長安,治下黔、安、黃、甘、定五州之地,至此,太淵分裂。

  風雲之變驚動七國,七國高層人士齊齊將目光凝聚於血火之中的太淵,在很久以後,慧眼人士史海鉤沉,分析此事得益最大者,不是齊尋意,更不是國土倒楣的被分去一角的齊太子,而是無極國那位做事永遠都令人失聲的無極太子。

  因為齊尋意打下的地盤在無極和太淵交界地帶,那處地盤連緊連軒轅國,如果軒轅國有偷襲無極的打算,必然從這裡借道,如今這塊地盤換了主人,而齊尋意和軒轅國攝政王有過節,這個道,是無論如何借不成了。

  是以有人猜測,太淵一場內戰打得莫名其妙,是不是有人有心推動,這般猜測的人,都將目光投向陸地中心,露出震驚並畏懼的神色。

  七國凜慄的目光籠罩向大陸中央那塊富饒的國土,國土之上,那位獨享世人眾多猜測的長孫太子對此事,表現出了合理的淡定和應對,無極政寧十五年冬月,無極太子昭告天下,祝賀上淵新皇齊尋意登基,並格外大方的將兩國交界處,一直沒有確定歸屬的南羌部落贈予新皇。

  齊尋意喜出望外,恭敬拜受,又有慧眼人士背後大罵其傻鳥,理由是:長孫無極給的東西,能要?

  倒楣的太淵老皇於九月二十四淩晨,聽見太子和齊王內亂的消息後,一急之下一命嗚呼,駕崩之後的皇帝屍體留在乾安宮內無人去管,所有的皇子和大臣都在忙著站隊,所有的太監和宮女都在忙著偷盜逃亡,等到兩個月後,塵埃落定之後的太淵朝臣想起老皇,派人去收斂屍體時,屍體早已爛成了腐肉一堆,整個乾安宮內爬滿了蛆蟲,老皇爛成窟窿的雙眼空洞的望著天空,爛出顆顆牙齒的嘴角似在微笑,永恆的笑著這世間的貪慾、爭奪、以及因此帶來的富盛王朝的毀滅。

  事後有人概嘆,齊王明明準備充分,把握十足,最後卻沒能一舉奪得天下,反落得僻居一地,最終做了無極國的兒皇帝,有人將之歸結為時運不濟,並振振有詞的尋找例證,「你看,那場火,若不是信宮那場莫名其妙的大火和紛亂,太子早已死了,哪裡還有後來的燕京之亂?

  是的,那場關鍵性的,決定整個太淵國勢走向的衝天燒宮大火。

  沒有人知道,那場火,以及導致太淵分裂的原因,只是因為一個女子突然生起的一個主意,而她的大膽、無畏、敢作敢為,於聖德十八年九月二十三夜,第一次真正綻放出無限燦爛的光芒,照見了一個國家暗淡的未來。

  正如孟扶搖當時也不知道,雖然她現在還是個小人物,一不小心就覺得會被人碾死,但她的每一步伐,都在走向七國政治漩渦的中心,屬於七國的青史黃卷,最終要空出留白等待她的揮毫,那些註定充滿陰謀、權欲、爭奪、殺伐的傳奇,始終要等待著她來譜寫,沒有別人可以代替。

  聖德十八年冬,孟扶搖逃竄於途,竄入了太淵鄰國無極。

  她進入無極國境之後不久,無極國太傅一行返回國內。

  星輝將升起於五洲大陸中心,屬於他們與她的故事,此刻終於開端。

  而更遠的征途,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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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完。下一卷,《無極之心》



無極之心   第一章  劫財劫色

  無極國政寧十五年,冬。

  無極南境,紅石山。

  山勢從極遠處奔來,在蒼茫大地上綿延奔騰起伏不休,至紅石平原上一個收束,刀鋒般戛然而止。

  那處戛然而止便成了一段嶙峋的絕崖,將風剪得支離破碎,從高崖下望,地平線極遠之處,巍峨城池霍然在望。

  五洲大陸地勢中心,也是隱然的政治中心,無極國都城,中州。

  雖然隔得遠,依然感覺得出城池巍巍,城牆如鐵,佔地之廣屋舍之密令人驚嘆,便是遠眺也不得不斂了呼吸屏了氣息,近乎膜拜的看著這五洲大陸出名的大城。

  卻有一聲狼般的嚎叫,驚破莊嚴屏息的寂靜。

  「給我給我一個男人吧!讓我歡歡喜喜痛痛快快抱回家……」

  崖頂上某人迎風而立懷抱大張,張嘴大唱滿面神往,神往著「把男人歡歡喜喜抱回家。」

  身後姚迅摀住耳朵滿臉悲慘,再一次萌生背叛這個狼嚎的傢伙的念頭。

  唱歌不可怕,最怕走調嚎,要想活長命,遠離孟扶搖。

  孟扶搖嚎完,拍拍衣服,對自己的第一個小弟道,「哎,中州雖然近在眼前,但是跑起來還挺遠,咱們盤纏都花完了,你去借點來。」

  「這荒山野嶺的,哪兒去借?」姚迅哭喪著臉,「難道你偷我我偷你?」

  「呸!」孟扶搖啐一口,看向下方的眼神突然一亮,「那不來了輛車子?走,打劫去!我劫色,你劫財!」

  她把自己捆捆紮紮,照樣習慣性的薑汁臉,用黑布蒙了,蹭蹭蹭的跳下去。

  「此山是我開……」

  蜿蜒的長路上,孟扶搖雙手叉腰,中氣十足的大喝以吸引注意力,強盜二人組的另一成員姚迅,偷偷摸摸閃向馬車後。

  「這座紅石山,是被開過,先無極神武皇與璿璣國武烈皇征戰與此,遇山阻擋,神武皇下令開山迎戰,八十萬將士一月開山,所以說,此山不是你開的。」

  馬車裡傳出的聲音,沉靜,溫和,帶著點淡淡的疏離。

  孟扶搖嗆了嗆,再次大喝,「此樹是我栽……」

  「紅石平原臨近紅江,年年紅江鬧水患,水土流失嚴重,八年前無極太子下令,遷移城郊百姓到紅石山脈,在紅石平原和山脈上栽樹,所以說,此樹也不是你栽的。」

  ……

  接連被嗆兩次的某人終於不耐煩,大喝,「此山非我開!此樹我懶得栽!要想從此過!奉上財色來!」

  靜默半晌,車簾一掀。

  陽光下孟扶搖突然眯起了眼。

  風很冷,冰刀似的削過來,呼出一口氣似乎就能立即聽見那些細小的冰渣子瞬間凝結並跌落的聲音,身後紅石山結了淡霜,石頭上天生的紅反倒更豔了幾分,石縫間長青的樹木,綠得更翠。

  這是一個南地寒冷的冬日,所有的景物被寒氣侵襲,雖勉強維持著鮮豔,卻豔得生硬僵木。

  唯有那光線昏暗的車內的男子,縱然形容看不甚清楚,那一襲白衣如雪,半點唇色似櫻,卻令人覺得恬靜的軟,連割面的風,也似突然將寒氣收斂了幾分。

  孟扶搖偏著頭,喃喃道,「最討厭穿白衣服的,裝純!」

  車內白衣人似在微笑,突然手一抬,也沒看見他什麼動作,車後方姚迅便哀嚎著栽了出去。

  「姑娘,就憑這,讓在下奉上財色,好像有點說不過去?」

  孟扶搖不動聲色的站著,咧咧嘴,「後面那個人我不認識,不過我突然覺得,你的色不怎麼樣,你的財我也看不上,那就這樣吧,大家一拍兩散,拜拜,再會。」

  她拍拍屁股,轉身就走,也不管車後面跌跌爬爬的姚迅。

  「天氣寒冷,最需暖身之物,姑娘就算看不上在下的財色,對『一斛春』想必沒什麼意見吧?」聲音隨風飄來,沒有誘惑的語氣,孟扶搖卻覺得很誘惑。

  「一斛春」哎,馳名五洲大陸的極品佳釀,寸滴寸金,等閒王公貴族也不可得,得了也是藏在自家酒窖裡,一般老百姓聽都沒聽過,孟扶搖之所以知道,還是拜死老道士那個酒鬼所賜,他酒癮一發就去各國遊蕩,翻箱子倒櫃子撬門扒墳的找這酒,孟扶搖有回好奇喝過一次,自此印象深刻。

  那般極品的綿軟與醇烈,在舌尖以極致的口感暴裂,送你纏綿上天堂。

  哎……天冷,弄壺好酒喝著,真是享受……

  孟扶搖開始微笑,轉過身來已是一臉怡然的笑容,抬腿就往車上爬,「哎呀公子厚賜,卻之不恭,其實我看你挺有財,色嘛……也不錯。」

  「謝姑娘誇獎。」男子微笑,見孟扶搖進來,下意識的挪身要避,不知怎的動作做到一半又停住。

  孟扶搖見這車中裝飾樸素又精緻,三面有座位,中間有小桌,空著的兩邊座位上一邊放著件雪貂大氅,毫尖銀芒燦爛,十分華貴,另一邊卻用棉襖包著件東西,孟扶搖嫌礙事,伸手就去推。

  那棉包卻突然飛了起來,落入男子手中,棉襖散開,露出的竟是一盆葉片深紫的花草。

  孟扶搖瞪大眼,半晌吃吃道,「你給花草穿棉襖坐馬車?這是什麼極品奇花?」

  「普通的紫草而已,」男子將盆小心放好,道,「不知誰家扔在村落之外,快要凍壞了,我看見便撿了來,花草有知,也畏懼寒冷的。」

  孟扶搖啼笑皆非搖搖頭,目光一抬看清男子臉容,心中一跳,這不是那日玄元山下,跟隨齊尋意的那個很有潔癖的白衣人?自己懷裡現在還揣著他的腰帶呢。

  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臉,想起當初玄元山下戴了面具,現在臉上也有易容,不怕他認出來,遂坦然笑道,「公子貴姓?」

  「免貴姓宗。」宗越靜靜看著她,眼底光芒閃耀,取過酒,親自給孟扶搖斟了,「請。」

  孟扶搖不接,一笑道,「我還有同伴呢。」

  宗越微微偏首,馬車外有人影一閃,隨即姚迅便被扔上了後一輛馬車,孟扶搖眼瞳縮了縮,盯著宗越笑得越發可親。

  她舉起酒杯,杯中酒色鵝黃,正是正品「一斛春」,這種酒因為酒色奇異,極難下毒,一摻入任何雜質便會出現渾濁,如今酒色醇和如三春碧水之上水鴨子嫩黃的嘴緣,又或是山石間大片大片開放的迎春,自然不用怕下毒。

  孟扶搖心情大好,連幹數杯,最後喝得不過癮,乾脆連壺端了過來,她伸手時險些觸及對方手指,宗越的手,急急一縮。

  孟扶搖只當不知道,很快將自己灌醉,然後在馬車裡轉圈唱歌,她唱的時候馬伕時時顫抖,馬車連連顛簸,極有翻倒的危險,唱完了孟扶搖翻出所有衣裳口袋給宗越看,大著舌頭道,「……兄弟……沒錢……了……就……靠……大哥……你混了……」

  她晃了三圈,左腳踩到了右腳,站立不穩,乾脆砰一聲栽到宗越座位上。

  順勢打了個滾,孟扶搖攤手攤腳往座位上一靠,仰頭幸福的吐出一口長氣,馬車裡頓時酒氣熏騰。

  宗越微微皺著眉,俯視著恨不得將自己攤得越遠越好的孟扶搖,無聲退開幾步,又將那盆花小心的抱到一邊,避免被某人粗手粗腳給砸了,又去開窗。

  窗子架起,清爽的冷風撲進來,酒氣立時散了幾分,就這麼一動作,再回身就看見某人已經霸佔完了三個座位,頭在他的褥子上,腳架在另一邊,順手還蓋上了他的銀狐氅。

  她髒兮兮的靴子將座位上的錦墊蹭得一片汙髒,宗越無奈的盯著那座位,猶豫了一會,終於轉身下車,去了後面一輛馬車。

  他這裡剛剛下車,下一瞬孟扶搖立即睜開了眼,眼神清亮得像極地山脈上無人使用過的山泉,哪裡還有一丁點醉意?

  她一個翻身就滾下座位,手指砰砰砰快速而低沉的在墊子上敲過去,突然停住,隨即手探入墊子下,慢慢向外抽。

  車簾突然被人一掀,一線亮光打上某賊倉皇的背影,同時打上馬車上鑲的銅鏡,映出白衣修長的人影,手裡端著一個託盤。

  孟扶搖心砰的一跳,手僵在了褥墊下。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7 12:04 AM

無極之心   第二章  誰調教誰?

  此時抽手已經來不及,孟扶搖手指一蜷,乾脆狠狠抓住褥墊一拽,一個大仰身生生將褥墊抓掉,滾落在地。

  將墊子往身前一抱,還滿面幸福的用臉頰蹭了蹭,孟扶搖腿蹺上馬車壁,翻個身雙手抱胸繼續「呼呼大睡」。

  隱約感覺宗越蹲下身,將褥墊從她身下抽走,抽褥墊時他的手突然一頓,好像看見了什麼,隨即一陣沈默。

  孟扶搖閉著眼,思緒卻在飛快旋轉——他在看什麼?哎呀不好,那腰帶還在懷中,剛才動作太大,他抽去褥墊時是不是看見了?

  還有剛才那車板下,那薄薄的一條到底是啥?可恨的宗越,回來這麼快!

  趁宗越轉身,眼角瞄了瞄,倒也沒看見什麼,孟扶搖放下心來,酒意上來,睏意上湧,不多時,竟然真的睡著了。

  這一覺好睡,睜開眼時天光已經大亮,晨曦從霞影紗的窗紙透進來,打在對面盤坐的宗越臉上,映得如櫻的唇色更增鮮豔,而肌膚透明,宛如脂玉。

  他一身白衣,趺坐於一張純白毫無雜色的狐皮上,如玉池堆雪,月照浮雲,乾淨純粹得像是未經採擷的高山雪蓮,有種極致的清潔與光明。

  元昭詡尊貴優雅,風華無限,戰北野鮮明厲烈,氣度淩雲,雲痕頎長如玉樹,幽瞳似星火,都是天下少見的好男色,孟扶搖以為自己運氣好,最美的類型都見過了,此生不會再為誰驚豔,然而今日晨曦下的宗越,那種自肌骨裡透出的無瑕與晶瑩,依舊令她忍不住驚嘆。

  嘆完了欣賞完了,孟扶搖搖搖頭,輕手輕腳爬下車,身後忽有人道,「去哪?」

  「宗兄,在下還有要事,不便同行。」孟扶搖回身,肅然道,「昨晚厚賜,多謝多謝,就此告辭。」

  宗越抬眼瞅著她,忽然慢條斯理一笑。

  「既然知道是厚賜,如何僅僅謝上一句便走?」

  「嗄?」

  「一斛春很珍貴。」宗越突然道,「世人多半不知,這酒還有入藥功能,和雪蓮,血首烏,玉蟬封存,冬月埋於地下三個月,來年開春取飲,可治經脈淤枯之症。」

  「那又怎樣?」孟扶搖挑眉看他,心中隱隱覺得不對。

  「昨晚咱們喝的那壺酒,就是中州德王託人給我的,他練功走火入魔,氣血淤積百治不癒,無奈之下找到了我,如今我剛剛為他尋齊那三物,準備帶回中州給他泡酒。」他伸出纖長手指,指了指桌上空壺,「但是,就在昨天,我遇見攔路打劫者,無奈之下,這用來救命的稀世名酒,被搶劫了。」

  ……

  孟扶搖咬牙切齒的盯著宗越——剛才是哪個傻帽覺得他「乾淨」、「清潔」、「晶瑩」、「無瑕」的?

  宗越神色不動,平靜坦然。

  孟扶搖想了想,突然笑了。

  「壺是空了,但俺可沒看見什麼一斛春,更沒看見劫匪——俺是你昨晚收留的流浪客,你見過把打劫者請進馬車一起同行的嗎?」

  她清脆的說完,拍拍手,轉身就要下車,「至於您的酒怎麼不見了……去問問您的肚子吧。」哈哈一笑,孟扶搖去掀簾。

  「德王性情暴戾,睚眥必報。」身後,傳來不急不忙的宗越的聲音。

  「那又怎樣?」

  「如果他知道自己的救命神酒被人喝了,定然勃然大怒,嗯……聽說他麾下赤風隊精擅追蹤和刺殺……」

  孟扶搖掀簾的手頓在半空,半晌,狠狠將簾子一甩,霍的轉身,大聲道,「你玩這麼多花樣,不就是想留下姑奶奶我麼?成啊。」

  她大步回身,大馬金刀一坐,順手拉開小桌的暗屜,從抽屜裡翻出糟魚、火腿、筍乾、芙蓉酥,一齊堆在自己面前,又毫不客氣的取出玉杯銀筷,下筷如飛的大吃特吃,一邊吃一邊道,「留下我,就要養得起我,以後每天我要求不低於這一餐的供應,還有這玉杯銀筷,我不嫌棄你用過,就配給我了,還有衣服,你那件銀貂倒好,但我不喜歡肉麻兮兮的白色,你給弄件黑的來,好了,暫時就這樣。」

  宗越把玩著那盆紫草,淡淡道,「行啊,可是你也不能光吃飯不做事吧?瞧你胖得還有人形麼?」

  ……

  孟扶搖張口結舌——我胖嗎我胖嗎我胖嗎?我身材正點曲線玲瓏該凸就凸該凹也絕不凸,你丫丫的眼睛怎麼長的?

  這人給人感覺乾淨晶瑩得雪似的,怎麼說起話來這麼惡毒呢?整整一個毒舌男,他不覺得很對不起他那裝純的白衣服嗎?

  孟扶搖怔了半晌,將悲憤化為食慾,幾盤小菜都幹完才冷笑答,「我胖死也與你無關。」

  「有關。」宗越還是那副不動聲色的樣子,「我的小廝,不能太醜,不能太胖,不能太傻,也不能太漂亮。」

  「你的小廝?誰?」孟扶搖眯起眼睛。

  宗越不答她的話,先上下將她打量一番,不太滿意的點點頭,道,「還好,你不漂亮,不聰明卻也不算傻,至於胖……可以減的。」

  ……

  孟扶搖牙齒咯咯咯咬了半晌,忽然笑起來,點點頭,道,「還好,你也不漂亮,不聰明,有點胖,明明是個猥瑣毒舌男還偏偏要把自己往玉樹臨風上打扮,以為自己是西門吹雪,還性格惡劣滿嘴謊言仗勢欺人栽贓陷害……雖然你毛病很多,但是我相信,還是可以改的。」

  她笑得毛骨悚然,慢吞吞道,「俺會費點心思,調教你的。」

  「那好。」宗越居然毫不生氣,點一點頭,道:

  「那麼就看,誰調教誰吧。」



無極之心   第三章  行宮之賊

  「我不是一般的小廝,我要求和我本人優秀素質相匹配的待遇!」孟扶搖蹲在中州城東角巷德王府「德馨院」門前,抓著件小廝衣服搖晃著抗議。

  屋內毫無動靜,姚迅斜眼看看孟扶搖,拉她,「哎,孟姑娘,你喝了人家價值萬金的酒,做小廝抵債也該當,這個這個,再要求什麼好像有點過分……」

  「你懂個屁!」孟扶搖將他堵回來,「我這不是在煩他麼?這人好靜好乾淨,我就要煩到他自願服輸。」

  她蹭蹭蹭的去爬窗子,窗子閉得很緊,孟扶搖便去戳窗紙,我戳,我戳戳戳戳戳……噗嗤噗嗤噗嗤,窗紙很快成了馬蜂窩。

  想著到了夜裡寒風從這全是洞洞的窗紙裡透進去呼呼的刮在某人身上該是多麼美好的場景,孟扶搖笑得十分開心,我戳我戳我繼續戳……哎喲!

  指尖突然一痛,仿若針刺,孟扶搖忙不迭的收回手,一看指尖已經綻出顆渾圓的血珠,不禁大怒,罵,「小人惡毒竟至於此!竟然有埋伏!」

  呼啦一聲窗扇被靜靜拉開,一身如雪的宗越趺坐窗前,身後是白錦繡楓葉的大幅錦屏,那些色澤深紅的楓葉,鋸齒上鑲著微微的黃,鮮明豔麗裡有種經霜的滄桑,襯得這楓圖前的宗越,眉目清淡而神秀。

  他指尖拈著一枚中空的針,若有所思的看著針管裡流動的細細的血液,淡淡道,「我曾經在扶風遇著神空聖女非煙大人,她和我說,如有十七歲,練大無上心法的童女子,是絕世難逢的祭血之體,她尋覓多年都不可得,我如果遇見,一定要通知她一聲。」晃了晃手中血針,他沉思,不看孟扶搖,喃喃道,「非煙大人要的祭血體,我試了好多個都不合適,不知道這個是不是?」

  孟扶搖蹲在窗下,氣極反笑,喃喃道,「你這輩子除了威脅敲詐壓迫陷害之類的事情,還會幹些別的什麼?」

  宗越抬眼,隔窗扔給她一個籃子,道,「我現在就給你看看我會什麼——麻煩將園圃裡那些七葉草的嫩尖都摘下來,在藥釜裡磨碎了,我要用,記住,要細如粉末,要最嫩的嫩尖。」

  孟扶搖鼻子朝天,袖手,不動,反倒是姚迅上前接了過去,拽著孟扶搖就走。

  「你接了你去采。」孟扶搖踢踢踏踏的向外走,眼角瞅到路邊的草,突然道,「哎,這草和七葉草很像啊,一模一樣哦……喂,你去采,磨碎了給宗越,他不是讓我看看他的本事嗎?我看他看不看出來。」

  不待姚迅回答,她揮揮手,道,「我去逛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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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州不愧是五洲大陸上排名第一的繁華大城,和傳說中高牆厚城,古樸沉肅的天煞都城磐都不同,中州富麗繁華,民風閒散,處處透著盛世治民所獨有的滿足和悠然,從賣花少女雪白的裸足,從茶館裡一泡半天的茶客,從會館裡高談闊論計程車子,從集市上互市貨物的各國商賈,從青樓上迎風招展的紅袖,從瀰漫著脂粉香和酒肉氣的賭館,都可以看見這個城市的兼收並蓄,博納廣容。

  據一位著名的吟遊詩人很浪漫的說法,磐都如同一位高壯威猛的男子,氣度端凝,不動如山,中州便是峨冠博帶寬衣廣袖的翩翩玉郎,放縱與斯文共存,華麗與浪漫同生。

  孟扶搖漫無目的的在街上走,一邊隨意買些小玩意,她現在有錢了,宗越雖然不是個好東西,但是供給她這個小廝的還算不差,要不是看在找到個負責食宿的免費金主,孟扶搖早就想辦法拔腿逃跑了。

  一路亂晃,漸漸過了主街道,人煙逐漸稀少,道路逐漸寬闊,而前方,精巧華麗的建築群在目,但是看樣子又不像宮城,圍牆矮得孟扶搖一抬腿就可以跨過去,四周還散落民居,孟扶搖拉住一個路過的老人問,老人和善的笑看她,道,「姑娘是外地人吧,這是太子殿下的行宮。」

  「太子行宮?」孟扶搖愕然,「只有皇帝才可以有行宮吧?」

  「無極太子是一般太子嗎?他早就執無極國大權,只差登基而已。」老人怫然不悅,「照你這麼說,尊號只有皇帝才有,無極太子不照樣有尊號?」

  「哦?什麼尊號?」孟扶搖漫不經心問,看來長孫無極在本國內很得民心愛戴啊。

  「太子尊號豈是我們這些人配提起的?」老人匆匆前行,「姑娘你就在這裡看看吧,太子很少過來,這行宮是個清靜之地,看今天的樣子,太子肯定不在。」又指了指那低矮的宮牆道,「看見那矮牆沒有,行宮外花園種了許多藥草,方便沒錢治病的百姓取用,翻個牆進去拿就是了,其實想見太子沒那麼難,只是大家自覺不去打擾罷了。」

  孟扶搖哦了一聲,嘀咕,「一點不設防,小心刺客混進去。」她轉啊轉,果見藥圃裡很多藥草,孟扶搖突發奇想——偷點出去賣,不是錢嗎?

  一刻鍾後,竄進藥圃的孟扶搖鬼鬼祟祟的直起腰來,懷裡鼓鼓囊囊好大一堆,孟扶搖識得藥理,盡選比較值錢的藥材,盤算著等下帶回去賣給宗越,一定要狠狠宰一筆。

  偷了半天,有點熱,手上也沾了不少泥,孟扶搖左顧右盼,想找點水洗洗手,一眼看見前方一座假山後隱約有清池一泊,清池對面隱約有一株鐵紅色的樹,開著黑色花朵,孟扶搖皺皺眉,覺得這個有點像死老道士提過的青彤神樹,這東西的樹皮,是上好的固本培元之藥,對自己的「破九霄」功法也很有幫助,頓時起了覬覦之心,偷偷摸摸的靠了過去。

  還沒接近,假山後突然轉出一對金甲侍衛,雙槍交叉一攔,道,「往後是太子行宮外殿之所,有來採藥草的,請止步於此。」

  「哦,」孟扶搖轉轉眼珠,嬉笑道,「我不過去,但是兵大哥,可不可以給我爬上假山,看看行宮的樣子?回去也好說給我那口子聽。」

  兩個侍衛對望一眼,因為時常有百姓出於對太子的仰慕作此要求,也見怪不怪了,寬容的笑了笑,道,「那你上去看一眼,莫要失足。」

  「哎,謝了啊。」孟扶搖顛顛的去爬山,經過他們身側時,手指一翻,兩名侍衛應聲倒地。

  「哎,長孫無極將這些兵們調教得真好,素質高哇,叫他倒就倒,真乖。」孟扶搖四面看了看,一望無際的居然什麼人都沒有,真的空蕩蕩的無人看守,不禁大喜,三兩步蹭蹭爬上假山,根本就沒去看行宮長什麼樣子,二話不說往下就跳。

  長空之下,假山之上,黛色身影直直竄起,乳燕投林般向著假山後的池水撲落。

  「自由泳預備式!我來也!」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7 12:16 AM

無極之心   第四章  湖心美人

  孟扶搖身在半空手指一彈,先前摘的一片闊葉草被飛快彈出,擦過水面,孟扶搖一個翻身,大雁般橫波掠起,腳尖已經點在了闊葉草上。

  這麼冷的天,傻子才當真跳水哩。

  孟扶搖笑嘻嘻的足蹬草尖,環顧了下四周,假山後果然別有景緻,先前只見一角的池水,如今看來竟是不小的一個人工湖,湖水澄碧如玉,倒映四周怪石玲瓏,大片大片的茶花芬芳正豔,深紅粉紅淡紅素白,夾雜著開得清麗的素心臘梅,開得嬌豔的杜鵑,色彩鮮明,奪人眼目。

  而在湖心正中,有白玉之亭,連接翠綠長廊,仔細看來那長廊竟然是翠竹製成,架於碧波之上,也不知道那清幽純粹的碧色是如何保持的,淡碧竹色倒映水晶般的湖水,極為清澈舒爽的視覺感受。

  有風掠過,湖水層層疊起優雅褶皺,而白玉亭中,金鈴丁玲之聲不絕,亭間白紗絲幔被風拂起,一層層如夢似幻,隱約紗幔間有人影,正低首撫琴,琴音清越琳瑯,似玉珠一串串滾落湖心,卻又不知出自誰家美人之手了。

  孟扶搖吸一口氣,胸臆間頓時充滿了冬日夾雜著花香的清爽空氣,忍不住喃喃罵一聲,「真好享受!」

  她指間闊葉草不斷飛出,人也一步步接近湖心亭,行到一半突然一頓,感覺四周空氣間似有殺氣。

  那種殺氣無形無質卻又無處不在,似潛花木中,似伏風月裡,隨著花木起伏,風過月映,便一步步逼了來。

  這裡明明靜得除了琴音,便沒了任何聲音……

  孟扶搖的思緒突然頓了頓,對!為什麼除了琴音就沒有其他任何聲音?那些天地中自然發出的聲音呢?那些風吹草動,夜蟲之鳴呢?

  她身子飛掠,思緒卻有些凝滯,全身的感應放出,只覺得四面殺氣渾渾然,唯獨前方亭中人全身一無異常,是這沉滯氣息中的唯一一個突破口。

  這位,想必是不會武功的太子美姬吧?這行宮雖然沒人,卻像是有設上古大陣,既然撞了進來,只有從這裡出去了,孟扶搖打定主意,直掠向前。

  此時隱在紗幔後的對方,似也發現了她,微微抬頭,按在琴絃上的手指突然一頓,隨即一鬆,半空中一道邈遠琴音滾滾而過,音色沉厚而深遠。

  四面的殺氣突然散了去,孟扶搖頓時渾身一鬆,彷彿捆綁被解,十分暢快,不禁看著湖中那個朦朧的影子笑得猥瑣,美人……你也知道我對你沒惡意啊……嘿嘿。

  她甩出最後一片闊葉草,算計著距離,正好可以到達亭中,眼見紗幔後美人綽約,按琴不語,似在抬目向她看來,孟扶搖笑得越發開心。

  近了……近了……

  紗幔突然一掀,掀簾的卻不是美人纖纖玉指,而是一團肥白,那傢伙蹬蹬蹬走出來,爪子抱著個極小的彈弓,重重將彈弓往亭欄桿上一頓,一隻腳爪踩住彈弓,一隻前爪拉開皮筋,姿勢彪悍的、白毛飛揚的、目光憎恨的、拉弓!

  「啪!」

  一枚石子飛彈而出,落在那闊葉草上,將那草打得轉了轉,卻因為水的浮力沒有下沉。

  孟扶搖此時並沒有抬頭看亭中動靜,她正眼光下落準備落於草尖,不想那草被打的轉開去,離開了她計算的範圍,孟扶搖大罵,「丫的哪個兔崽子搗亂?」一邊半空翻個身,再次欲待落上那草尖。

  不想那石子居然塗了腐蝕性極強的毒,那草沾上,立即開始縮卷腐爛,轉眼便爛沒了。

  孟扶搖一個跟斗翻下來,視野裡便沒了那張可以落足的草,一怔之間,連翻兩次真氣已竭,呃的一聲,撲通一聲落入湖水中。

  亭臺上某大人立即扔掉彈弓,捧著肚子大快鼠心的吱吱笑,哧溜一聲又溜回紗幔中。

  「嘩啦」一聲,孟扶搖濕淋淋的從湖中冒出頭來,黑髮濕漉漉貼在額上,臉上的薑汁黃洗去一半還有一半,花裡胡哨得如同水鬼,豎著個眉毛大罵,「哪個?哪個鼠輩暗算我?出來!出來!」

  鼠輩在紗幔內吱吱笑了一聲。

  孟扶搖狐疑的豎起耳朵,嘩啦啦便一陣遊了過去,扒著亭欄桿便要往上爬,紗幔突然一掀,一人笑道,「扶搖,為什麼我每次見你,你都這麼狼狽呢?」



無極之心   第五章  活色生香

  聲音低沉優雅,帶著永遠不變的笑意。

  孟扶搖一怔,抓住欄桿的手一個控制不住,啪的一聲欄桿斷了。

  她仰起臉,上方,紗簾被侍女捲起,亭中人手按琴絃,淺笑吟吟的看她,烏髮同淺紫衣袍一同散在風中,優雅如靜水明月,飄逸似高空流雲,光華無限,舉世無雙。

  果然是個美人,男美人。

  美人推琴而起,曼步過亭台,微微俯身,一張近看越發讓人心跳加快呼吸窒息的臉緩緩湊近,近得快靠上孟扶搖花貓似的臉,長長的睫毛幾乎掃到孟扶搖,呼吸間松蘭似的清鬱之香,和著湖上涼風撲過來。

  孟扶搖幾乎要和這湖水一般的蕩漾了,喃喃道,「我這不是每次都被你害的麼……」

  話音未落,她很不雅很煞風景的打了個噴嚏。

  元昭詡微笑,伸出潔白修長的手,遞向孟扶搖。

  孟扶搖目光落在他掌心,肌膚光滑而紋線分明,哎,智慧線又直又長,絕世聰慧……感情線挺深,就是有點糾纏……姻緣線幾條?一……

  她這裡不合時宜的胡思亂想,頭頂那人忽然一笑,手指輕輕一牽,孟扶搖順勢飛起,在半空劃過一道黛色弧線落入亭中,她落地的方向正對紗幔背後,目光一轉便看見踩在某鼠輩腳下的彈弓,立即找到了真兇。

  真兇見她爬了上來,撒腿就跑,孟扶搖狼撲過去,惡狠狠抓住它,不待這傢伙掙扎,便拚命的把臉往它毛茸茸的身上磨蹭,一邊擦一邊哭訴,「哎呀元寶,哎呀寶寶,哎呀我的元寶大人,我可想死你了……」

  可憐的元寶大人拚命掙扎,依舊不能擺脫她的魔爪,它掙扎著哀怨的回首向元昭詡求救,元同學袖手微笑旁觀——和剛才看孟扶搖落水時一個德行。

  等孟扶搖抒發完她對元寶的癡情愛戴仰慕和相思,雪白的血統高貴的天機神鼠元寶大人已經變成了毛色一塊黃一塊白疑似低等倉鼠的濕鼠——孟扶搖已經把自己的髒花臉在它身上擦乾淨了。

  孟扶搖這才微笑的放開肥鼠,順腳把那見鬼的彈弓踩碎。

  元寶大人奔到亭角一顆明珠前照自己的尊容,發出了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

  「撲通!」

  水面上濺起一朵小小的浪花。

  逼人下水的元寶大人,自己下水洗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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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報復完元寶大人,孟扶搖轉身,倚在亭臺上的元昭詡笑看著她,突然一揚手,淡紫外袍如一朵雲悠悠罩落,將孟扶搖裹了個嚴嚴實實。

  又拍拍手,立有侍女姍姍而來,一個端上一座精巧的小烘爐,將紗幕後另一層厚錦帷帳用壓石壓了,四面遮擋,亭中立時暖意如春,一個送上一套乾淨衣服,元昭詡親自接過擱在了幾案上,親自翻了翻,也不知道在看什麼,才將衣服遞給孟扶搖,孟扶搖喜道,「你難得這麼體貼。」正要進去換衣服,忽聽他道,「介不介意一起換?」

  「嗄!」孟扶搖大駭轉身,正要嚴詞拒絕這般香豔的要求,卻見元昭詡手指伸向水面,然後某個濕淋淋的肥鼠順著他的手指爬了上來,也正在阿嚏阿嚏的打著噴嚏。

  孟扶搖被那故意曲解的傢伙氣得臉色一黑,看見元寶的狼狽模樣又是一陣開心,某大人裸奔的樣子實在不如平時優美,白毛一團一團的凝在一起,濕淋淋的滴著水,肚皮那裡一大塊粉紅,孟扶搖伸指就彈,元寶大人張嘴就咬,孟扶搖大笑聲裡,已經一把抓過元寶大人,奔入帷幕中。

  留下元昭詡似笑非笑斜倚亭欄,聽著帷幕裡那天生冤家的一人一鼠不停鬥嘴。

  「喂,洗澡爽嗎?」

  「吱吱!」

  「喂,你能不能說人話?」

  「吱吱!!」

  「哦,我忘記你是鼠輩,說不了人話,對不起對不起……」

  「吱!!!」

  元昭詡微偏頭聽著,眼神裡漸漸浮起一層笑意,和他平日有些煙水茫茫飄忽不定的笑比起來,這一刻他的神情真實而溫暖。

  他微笑看著紗幕——烘爐火光微紅,照出明黃帷帳上的影子,優美頸項,雙臂修長如精緻玉竹,到了腰間是一處驚人的收束,流暢而美好,而再往下,便是倒放琵琶一般的動人弧線,一起一伏,皆是造物所鍾。

  冬亭向火,錦幕洩春,某人卻全然不知自己已被看光,忽一個側身,挺秀的胸便在帳幕上勾畫出令人心跳的弧度,令人很難想像,一個人的身體可以長成這般恰到好處,纖細處不多一分,豐滿處亦不少一分。

  元昭詡卻已將眼光慢慢的轉了開去,看向湖心,忽微微笑了笑,道,「抹胸穿得可合適?」

  「啊!」

  帳幕上那影子惶然一跳,隨即便見她滑稽的團團一陣亂竄,大抵是在尋找元昭詡到底從哪裡偷窺,連她在穿抹胸都知道,轉了一圈發現帳幕嚴絲合縫,隨即大概想起來了怎麼走光的,趕緊滅了烘爐的炭火。

  火光熄滅,帳幕一暗,活色生香的女體不見,元昭詡卻在微笑……這炭火不是等閒的取暖之火,是用穹蒼雪山上的鐵樹所化之炭,所生之火凝氣固神,但剛火霸道,等閒人消受不起,她武功底子雖好,但再烘下去也不成,現在,正好。

  他懶懶坐下去,執起白玉杯,仰頭向著天青的蒼穹,等著。

  果然,少頃,帳幕被惡狠狠一掀,孟扶搖大步跨出來,滿臉鬱卒,烏黑的大眼睛恨恨瞪著元昭詡,可惜某人視而不見,逕自對她舉了舉杯,道,「穿著還合適麼?」

  孟扶搖黑著臉答,「嫌大。」

  元昭詡慢條斯理啜一口酒,不說話,孟扶搖正在得意,忽聽他喃喃道,「我親自把握過的尺寸,怎麼會嫌大呢?難道你最近胸又小了?」

  ……

  孟扶搖無奈望天,決定不和這個居心叵測的傢伙在這個問題上鬥嘴,一屁股坐到他身側,不問自取的拿過酒壺酒杯給自己斟了一杯,恨恨道,「你真卑鄙,看見我落水也不救。」

  元昭詡微笑答,「人間最歡喜事,莫過於美女在眼前落水,可飽眼福,可供衣服,還可一起向火,如果美女因此傷風,還可以問候於病榻侍候湯藥茶水,一番慇勤,何愁芳心不繫於我?我又不是傻子,為什麼要錯過這樣的好機會?」

  孟扶搖一開始聽他語氣調侃,準備去掐他,聽著聽著卻紅暈上臉,只覺得元昭詡語氣半調笑半認真,說到那句「何愁芳心不繫於我」,眼光流蕩,似笑非笑,滿湖碧水煙波渺渺,都似倒流進了他眼波。

  孟扶搖的心因此也漏跳一拍,突然想起太淵宮變那夜,宮門前元昭詡微笑凝視的眼神,一般的若有深意,然而這般深意總似蒙了層紙般,朦朧模糊,帶著點令人不敢戳破的神秘。

  或者,是自己不願戳破。

  孟扶搖無聲吸一口氣,將杯中酒喝盡,擱下酒杯時已經轉了話題,「你怎麼會在這裡?」

  不是沒想過來無極會遇見元昭詡,但也沒想到這麼快這麼巧,倒像某人算準自己會來,特意在這裡等她一般。

  然而這個念頭在腦中一閃便逝,孟扶搖覺得根本不可能,元昭詡怎麼知道自己要來無極?又怎麼能猜到自己會到這個行宮來?今天自己出現在這裡,完全是臨時起意嘛。

  她這裡胡思亂想,那廂元昭詡閒閒答,「我本來就是無極太子的上陽宮幕僚兼這個滄闌行宮的總管。」

  「哦,元總管,」孟扶搖笑眯眯看他,「不邀請我參觀下這座行宮嗎?」

  「以後有的是機會。」元昭詡牽起她的手,「現在陪我去一個地方,我想你一定很有興趣。」

  「哪裡?」

  「青樓。」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7 12:26 AM

無極之心   第六章  買醉青樓

  這世上有一種人,他說出的話做出的事永遠與眾不同。

  比如元昭詡。

  孟扶搖自認為沒見過哪位男子對著自己心儀的女子能夠堂皇光明的說要去逛青樓。

  好吧……孟扶搖有點寒磣的想,是自己自戀吧,元昭詡什麼時候正式說過心儀她了?

  好吧……孟扶搖對自己說,雖然自己對元昭詡很有好感,但是其實也不希望誰去心儀誰——她沒打算談戀愛哎。

  那還鬱卒什麼呢?孟扶搖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煩躁,抬手啪的揍了自己一下。

  元昭詡含笑,彷彿沒看見她詭異的動作。

  元寶大人聽見聲音,從元昭詡懷裡鑽出頭來,看見孟扶搖那一下,頓時目光一亮,忽地一竄而出,啪的也揍了孟扶搖一下。

  孟扶搖猝不及防被扇,頓時大怒,元寶大人對她一齜牙,「吱吱」連聲。

  元昭詡自動幫她翻譯,「它的意思大概是,這樣對稱,更美。」

  孟扶搖默然,突然伸手,閃電般在元寶大人嘴邊各拔一根鬍子,隨即微笑,「好,對稱美。」

  ……

  一人一鼠沒完沒了的對峙,元昭詡卻已抬頭,目光深深,看著前方精緻樓閣的匾額。

  「春深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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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深閣」,中州首屈一指的銷金窟風流窩,美酒最美,老鴇最俏,歌舞最佳,美人最多。

  「春深閣」的主人卻不是中州本地人,而是遠自海那邊高羅國而來的大商賈托利。

  他攜帶大量黃金渡海而來,以重金叩開中州各級官吏的門,來了沒幾個月便轟轟烈烈開張了春深閣,開張第一日便以高鼻深目肌膚如雪髮絲似金的西域舞孃吸引了中州百姓的目光,自此日日生意爆滿,時時滿閣春深。

  據說他這個春深閣的名字,也不是他這個外國人起的,而是他先後上門十餘次,送上無數名品古董精緻金表,才請到太子侍從白大人給寫了匾額。

  在無極國,任何東西只要和「太子」兩字沾邊,那就是身價百倍人人豔羨,托老闆有了這寶貝,更覺得腰桿都直了幾分。

  一進大廳,肉香酒香脂粉香夾雜著口臭汗臭以及辨不明的各種渾濁味兒撲面而來,更有一陣陣謔笑的浪潮此起彼伏,一樓穿梭著紅巾翠袖,二樓跳著西域肚皮舞,三樓賭坊呼盧喝雉,四樓……四樓靜悄悄。

  有龜公過來慇勤相問,元昭詡笑笑,道,「尋個新鮮的,嫩些。」

  龜公立時眉開眼笑,重重一躬,「您四樓請!」

  元昭詡拉著男裝的孟扶搖便走,孟扶搖用指甲惡狠狠掐他掌心——你丫的好像是常客啊,連暗語都會。

  掐了半天,某人終於回首微笑,俯首在她耳側輕輕道,「你是在吃醋嗎?扶搖?」

  他那個扶搖二字輕輕上挑,聽起來有股調笑的意味,孟扶搖紅了紅臉,嘴硬的答,「我是想問你,什麼叫『嫩些』?」

  元昭詡聽見這句倒斂了笑,淡淡道,「稍候便知。」

  孟扶搖雖然對他邀請自己逛青樓有直覺的鬱悶,卻也知道元昭詡絕不是真的要逛青樓,乖乖隨他進了四樓雅閣,雅閣裝飾極為富麗,不下王侯之家,小廝流水般送上酒菜來,不多時元寶大人就喝醉了,左擁右抱著兩枚扶風大棗睡著了。

  孟扶搖一直和元昭詡對飲,她一向自詡酒量甚豪,發誓要把元昭詡灌倒,好讓這個從來都佔自己上風的人輸一回,不想元昭詡連酒量都深不可測,一杯一杯的喝下去,越喝越清醒,越喝目光越亮,越喝越讓孟扶搖崩潰。

  孟扶搖從來就不是個肯輕易認輸或不戰而潰的人,她越喝越起勁,越喝越囂張,從凳子上喝到桌子上,從桌子上喝到酒罈堆裡,精緻的雕花小酒罈在她腳下堆成小山,孟扶搖猶自舉壇對著元昭詡敬酒,「喝!寧可胃上……爛個洞,不叫感情……裂條縫。」

  元昭詡從頭至尾斜倚著椅子,喝得舉重若輕,連抓個酒罈的姿勢都那般優雅,越發對比出兩人氣質在此刻的巨大差別。

  等到門簾一掀,進來數位嬌怯怯的女孩時,孟扶搖已經大著舌頭,拉著元昭詡袖子,賊兮兮要求,「你換女裝給我看看好不好?一定是個絕頂偽娘……」

  那幾個女孩對望一眼,都向兩人福了福,孟扶搖一抬頭,「哈」的一聲笑,醉醺醺的一指,「……誰家的……蘿莉……跑錯門子……了吧……」

  搞錯沒,那四個加起來她孟扶搖怎麼看都沒有四十歲,最小的那個,身量未足,稚氣猶在,竟像才六七歲光景,這是托兒所還是青樓?

  孟扶搖打了個酒嗝,捧著沉甸甸的,一個變成兩個重的腦袋,晃動著光怪陸離五顏六色的視野,看見幔帳是飛旋的,美人是顛倒的,看見元昭詡微笑踱過去,拉著最小的那個問了些什麼,又說了些什麼,那些孩子先是搖頭,隨即不知怎的都哭了起來,撲通通給元昭詡跪下了。

  ……靠,童妓……

  這是孟扶搖醉得鑽到桌子底下時的最後一個念頭。



無極之心   第七章  悠悠我心

  所有的景物都在旋轉。

  深紅的幔帳在轉,象牙的床榻在轉,飛龍舞鳳的藻井在轉,幽光閃爍的珠簾在轉。

  元昭詡那張美得人神共憤的臉,也在轉。

  孟扶搖眯著眼,試圖在那轉得亂七八糟的一堆東西裡抓住那個最美的美色,全身卻軟綿綿的不得勁,抓了幾次都抓不成功,她遺憾的嘆口氣,喃喃道,「……娘的,每次都這樣。」

  隱約間身邊衣聲細碎,暗香淡淡,似有人坐在自己身側,聲音低沉而溫柔,「每次都怎樣?」

  有微涼如玉的手指伸過來,一點點撥開黏在臉上的髮,接著又是一塊散發著淡淡香氣的面巾,沾了溫熱的水細細的在臉上揩抹,那溫度恰到好處,原本因為酒醉出汗有些黏膩的肌膚變得清爽潔淨,午夜的涼風吹過,每個毛孔都舒適的張開,體驗那熨帖的感受,孟扶搖舒服的呻吟一聲,有點貪戀的一把抓住那將要移開的手,戀戀在掌心蹭了蹭,呢喃道,「……我想要的,不能要……」

  「你想要什麼?」那個聲音沉在迷離的夢境裡,比夢境更迷幻更令人沉溺。

  「我要……」孟扶搖低低說了一句,她極度渴睡,酒醉口齒也呢喃不清,那句話說得極其含糊不清楚,使得身側的人不得不俯下身湊向她耳邊,想要聽得清楚些。

  這一俯身,原本應靠近她耳後,偏偏原本側身朝裡的孟扶搖突然一翻身,臉轉了過來,恰恰將一張嬌豔欲滴的紅唇送上。

  唇與唇交接、擦過,於無心之間。卻如天際突然蕩起驚豔的電弧,那弧光飛閃,剎那間跨越千年跨越時空跨越生死和時間,抵達久已沉靜的內心深湖,如珍珠投落那波心,激起玉珠般的晶瑩波濤。

  那般滋味,柔軟、蕩漾、不動聲色卻又驚濤駭浪。

  元昭詡有一剎那的僵硬,隨即微微柔軟下來,他微笑著,俯下身,伸出手指,輕輕撫上孟扶搖細膩光滑而又火熱的臉頰,指尖細細的在她眉目姣好的容顏上,勾勒精緻的輪廓,眉、眼、鼻、唇……

  身下女子依舊在無意識的呢喃,剛才雙唇剎那交接似乎令她覺得溫暖而愉悅,元昭詡的輕撫的手指又令她覺得微癢,忽然輕聲一笑,雙臂一伸,一把拉下元昭詡的脖子,貝齒湊上他的唇,輕輕一咬。

  咬完還不幹休,一伸手捏住了元昭詡的臉,閉著眼睛扯,一邊扯一邊嘟囔,「喂……你為什麼總是贏呢?多沒趣,能不能輸個什麼東西給我啊?」

  元昭詡被她那一拉一咬,眼波頓時搖光亂影般流蕩醉人,玉白的手指靠在唇邊,本就被咬得綻紅的唇色,襯得更豔了幾分,紅若早櫻,只是被這女人扯著臉,有點敗壞形象,他似笑非笑的瞟著醉態可掬的孟扶搖,半晌低低道,「能。」

  「什……麼啊?」

  元昭詡笑意更深,卻笑而不答,他輕輕拉下孟扶搖的魔爪,將被子給她掖好,凝視她半晌,才輕輕開口。

  窗外疏梅淡月,假山上流過潺潺泉水,瀉入翠玉般的池中,月色臥在那一池清漪裡,娟娟如靜女。

  這夜如此靜好。如此溫醇。

  元昭詡的聲音和這夜半從窗縫裡掠過來的風一般的低,而柔。

  「這個答案,終有一日你會知道。」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7 12:43 AM

無極之心   第八章  廢園驚心

  不知道是哪裡吹來的風,攜了自己悠悠蕩蕩的晃……遠處山坡上隱約有古剎,飛簷斗栱的一角剎那又不見……身下很軟,看得見籐條和錦繡的褥子……四面煙波渺渺……人在水中。

  有蒼老的手伸過來……低聲的憐憫的嘆息……忽又見著昏暗的幽閉的空間,一點紫光灑進縫隙……突然驚恐,無限驚恐……一點刀光劈落,光明大現,光明裡有隱約的眉目清淡的臉……下一瞬又開始飄蕩……如被風吹過高高山崗的蒲公英……有什麼落在面上,簌簌的癢。

  癢……

  孟扶搖伸手,胡亂在臉前撥拉——哎,怎麼這麼癢?

  迷迷糊糊睜開眼,便看見一個雪白的屁股。

  那屁股正貼著她的臉,蹭啊蹭啊蹭啊蹭,一點小短尾搖啊搖啊搖啊搖,在她臉上掃啊掃啊掃啊掃。

  那癢便是由此而來。

  孟扶搖懶洋洋伸手一撥拉,將那團東西撥拉下去,喃喃罵,「你別掉毛掉我臉上。」

  又眯了一會兒,迷迷糊糊裡忽覺不對,元寶那傢伙有這麼好心,會來叫她起床?

  然後便覺得臉上有點東西黏黏的,似乎還有點不好的氣味,伸指一沾,指尖上,一點可疑的、發黃的、曖昧的物質。

  「這是什麼?」孟扶搖眯眼。

  元寶大人遠遠蹲坐在桌子上,眼神曖昧的瞅著她,看起來十分的猥瑣。

  孟扶搖坐起身,晃晃沉重的頭顱,正想爬下床洗臉,門突然開啟,元昭詡披著一身明媚的陽光進來,身後跟著兩個侍女。

  他先是對孟扶搖笑了笑,隨即對見他就想溜的元寶道,「彩袖兒說你今早大解沒等她給你拭乾淨就跑了,你跑那麼急做什麼?」

  大解……沒擦乾淨……自己臉上的可疑物質……

  難道這傢伙剛才把自己的臉當做了衛生紙,用自己的臉蹭了它大解過的屁屁?

  「啊!」孟扶搖爆發出一聲怒吼,跳起來就找自己的匕首,「我宰了你這耗子做湯!」

  元寶大人早已爪下生風,哧溜一聲便奔向窗戶,孟扶搖手一揮,被子飛了出去砸在窗框上,啪啪啪砸碎了三個花瓶,元寶大人早已鴻飛冥冥。

  孟扶搖餘怒未消,跳下床便要去追,忽然被元昭詡拉住。

  「小心。」

  隨即身子一輕,已被元昭詡抱了回去,孟扶搖怔了怔,突然發覺自己穿的是褻衣,而且是非一般意義的貼身褻衣——她自製的小背心大褲衩。

  背心很小,將身體裹得呼之欲出,褲衩很大,飄飄蕩蕩十分風涼。

  這身裝扮別說在這古時代,便是現代也是非禮勿視的,何況現在某人的手正毫不客氣的貼在她的腰,溫熱的掌心如同小火爐,貼到哪哪就騰騰燃燒。

  元昭詡眼神裡似也有火焰燃燒,眼前的少女身體,飽滿而又不失細緻,修頸玉臂長腿纖指,無一處不美好無一處不精緻,奇形古怪的衣服不僅沒令她失色,反倒將那出眾身材勾勒得恰到好處,看得見胸前那一溝誘人的弧,看得見飄蕩的寬褲下潔白細膩的長腿,更感覺得到掌下的腰肢,驚人的柔軟,驚人的富有彈性。

  如此顏色,清純與妖豔共存,爛漫同誘惑並在,如四季爛漫的熏風,攜著眩人眼目的華彩撲面而來,以至於淡定尊貴的元昭詡,也不禁稍稍亂了呼吸。

  他突然輕輕微笑,手指撫上了自己的唇,神情回味而流連。

  孟扶搖抬頭看見他眼神,雖然不明白他那個撫唇的動作,更記不得自己昨晚的非禮罪行,臉卻下意識的紅了,趕緊伸手將他一推,唰的向後一跳,還沒落地又被元昭詡拉住,只這剎那間,他的眼神已經恢復了清明,淡淡道,「地下有碎花瓶,小心。」

  他語氣清淡,眼光卻毫不避讓在孟扶搖所有裸露的部位掠過,看得孟扶搖哧溜一下鑽進被子,大力揮手,「迴避迴避。我要更衣。」

  元昭詡笑笑,帶了門出去,他修長的身影飄過窗扇,隨即聽見窗外一陣輕響,啪的一聲窗扇被拉開,某球被骨碌碌扔了進來。

  「元寶,偷偷摸摸在外面看是很丟我面子的,要看就光明正大的看。」

  某人的聲音自窗外飄過,淡定、尊貴,優雅,波瀾不興。

  可憐的被主人出賣的元寶大人,半空中驚惶的睜大眼睛,眼睜睜看著自己落向孟扶搖的方向,而前方,床上,死敵兼情敵孟扶搖正滿臉奸笑,張開雙手,等待著它的掉落。

  元寶大人的腦海中一剎那掠過十大酷刑……

  「吱吱!」

  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自尊貴的天機神鼠元寶大人口中突然迸發——孟扶搖微笑著擤了把鼻涕,微笑著,擦在了元寶大人雪白的毛上……

  ----------

  一大早,德王府圍牆外的道路清清靜靜無人打擾。

  陽光灑上王府西南角牆頭,牆頭上一簇草動了動,冒出個腦袋來。

  腦袋東瞅瞅,西望望,看見下方的德馨院十分安靜門窗緊閉,想必好夢正酣,不由微微舒一口氣,快手快腳的爬過了牆。

  這個白日爬牆的自然是孟扶搖,她在滄瀾行宮酒醒後,想起自己一夜未歸,不要被姚迅宗越以為自己失蹤,趕緊往回走,走之前她想起那幾個童妓的事來,元昭詡卻說此事另有緣由,讓她不必理會,孟扶搖只好悻悻的回來。

  就在一抬腿跨過牆,另一條腿將落未落之時,忽有平靜聲音淡淡傳來。

  「門開著。」

  言下之意大可不必爬牆了。

  「酒醉他處,徹夜不歸」的孟扶搖,原本自己覺得有那麼一點點不好意思,而要想進自己的房間,必須要經過宗越的屋子,所以打算走牆路,誰知道被不合作的宗越一口叫破。

  叫破就叫破,孟扶搖乾脆不走了,維持著一腿在外一腿在內的姿勢跨坐在牆上,雙手抱胸,仰頭感嘆,「今兒個陽光真燦爛啊……」

  天上落下幾滴冷雨,冰颼颼的,一點雪片子悠悠的飄下來。

  雪片子裡孟扶搖陶醉的道,「溫度真合適啊……」

  將天氣溫度風景都統統讚美一遍之後,孟扶搖不急不忙的從牆上下來,坦然走過宗越門前。

  她突然在門前停住,湊頭過去嗅了嗅,道,「這藥味可真難聞。」目光一轉發現宗越依舊趺坐在地,透過一窗橫斜的早梅看他,臉色有點微微蒼白,而身側桌上,有一隻殘汁未乾的空盞,藥味正是從那裡散發出來的。

  看見孟扶搖看那藥碗,宗越目光一縮,衣袖一揮,窗戶啪的關上,險些撞上孟扶搖鼻子。

  孟扶搖摸摸鼻子往回走,想著宗越是在配藥呢,還是自己受了傷?這毒舌男神神秘秘的,還是離遠點好。

  進了自己屋,才梳洗乾淨,姚迅來敲門,搬了食盒來吃早飯,孟扶搖鬧了半夜正好餓了,不管三七二十一風捲殘雲,吃完一抹嘴,才問,「這青米粥味道特別,是用上好香草泡的米吧?」

  姚迅聳聳肩,「我也不知道,這粥是宗公子吩咐你回來給你吃的。」

  「啊?」孟扶搖跳了起來,趕緊運氣一周天,沒發覺什麼異常,卻不放心宗越人品,坐在那裡苦思冥想,突然道,「昨天你弄的那假冒的七葉草,後來給宗越了沒有?」

  「給了啊,」姚迅有點得意的道,「我倒是想老實的弄七葉草,誰知道七葉草太韌,哪那麼容易搗碎,倒是你說的那草,一搗就爛,我給了宗越,他竟然沒發現,哈哈,堂堂醫聖,不過如此。」

  孟扶搖沒聽完,已經奔了出去,姚迅疑惑的跟出去,便見孟扶搖蹲在一叢草前哀嚎。

  「靠……這是陰陽草啊……我這眼睛怎麼長的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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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趴在地上,撅著個屁股,眼睛瞪得有算盤珠子大,在地上吭哧吭哧挖啊挖。

  一邊挖一邊不住在臉上摸——陰陽草的最大功效,就是顛倒陰陽,陽人夜間吃這草,可治虛虧之症,可是陰人白天吃了這草,會陽火上升,滿臉冒痘痘,看起來很青春,但這痘痘如果不吃解藥,會越來越大,不可收拾。

  孟扶搖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現在只好趴在地上找解藥——解藥就是陰陽草的草籽,這東西極小,散落在地很難找,孟扶搖找了半天,份量還不夠一次用藥的。

  唉聲嘆氣的直起腰,孟扶搖咬牙切齒的用目光對宗越的屋子放飛刀,放了半天才想起宗越已經去給德王治病,根本看不見,只得悻悻的低頭找,突然想起前幾天路過一處廢園子,那裡陰陽草很多,找草籽應該容易些,趕緊拽著姚迅過去。

  那處廢園在王府西北角,老遠的看過去,牆壁剝落,飛簷殘缺,圍牆卻造得結實,掛著些年深日久的蜘蛛網,樹木的枝椏越過圍牆在風中瑟瑟顫抖,那枝幹也是枯敗的,在這冬日微寒的陰霾裡,透著陰沈的死氣。

  孟扶搖和姚迅在園外果然找到了陰陽草,挖了半天好容易湊夠了數量,正要走,姚迅突然狐疑的停住了腳步,道,「孟姑娘,你看這園子竟然住了人。」

  孟扶搖回首,這才發現一處樹枝上掛著件白色的衣服,大概是被風吹起掛上去的,不由怔了怔。

  這富麗華貴的德王府,有這麼一處頹敗的所在已經很奇怪,這裡居然有人住,就更引人詫異了。

  孟扶搖上前幾步,下意識的去推門,門是鎖著的,門鎖已經生銹,她想了想,轉身就去爬牆。

  姚迅想拉她,被她一腳給蹬了下去。

  孟扶搖跳下牆,園子裡的景象比外面看見的還破敗,滿地枯花,遍生野草,正對庭院的門半掩著,孟扶搖一步步的過去,四面很靜,聽得見自己呼吸的聲音。

  她的目光突然落在了門環上,那不是一對普通門環,而是對小金鈴,精巧細緻,有著花紋華貴的雕刻,只是那刻縫裡,此刻也塞滿了泥垢,線條烏黑。

  風吹過,金鈴卻不響,以至於四面安靜如死,地面的枯葉相互摩擦著,發出蛇吐信般的噝噝聲。

  卻有一聲淒厲的高叫,突然驚破這一霎如死的寂靜!

  「長孫無極!你這血統不正,竊位謀權的陰鄙小人!」



無極之心   第九章  天下之傑

  叫聲高亢,似是有人哧啦撕破了帶血的布帛,再霍然揚手擲向天空,於是滿天滿地都是那充血的色彩,豁剌剌遮沒人的全部視覺和知覺。

  「豁拉!」一聲,孟扶搖身側的窗戶窗紙突然破裂,裡面閃電般伸出一雙枯瘦烏黑的手,唰一聲抓住了孟扶搖的左臂!

  與此同時,剛才那破碎而尖利的女子聲音更近的響起,「……你來了!你來了!我們同歸於盡,同歸於盡!哈哈哈哈……」

  孟扶搖眼瞳一縮,看見掐住自己手臂的手,瘦得青筋畢露,尖利的指甲內滿滿泥垢草屑,手背上還有點褐色的斑痕,這雙悍厲而又虛弱的手,其實連她的手臂都抓不穩,不住在風中瑟瑟顫抖,卻拚命的將指甲往她肉裡掐。

  孟扶搖手指一彈,一縷勁風飛射,那鬼爪般的手霍然縮了回去,伴隨著一聲嘶啞的驚叫,撞在空寂的室內陣陣迴響,聲音未散,孟扶搖已經推門走了進去。

  室內果然比她想像的還更破敗,一看就是個瘋子居住的房間,滿地東倒西歪的用具,地面灰塵足有幾寸厚,那女子著一身破爛得看不清顏色的衣服縮在牆角,滿面亂髮披散下來,身周散發著腥臭酸腐的氣味。

  孟扶搖眼光落在地上地鋪一樣的破床上,看見被縟稻草上深黃淺黃一塊塊斑痕,氣味熏人,走近一看才發覺是排洩物的痕跡。

  那女人驚惶的看著她,亂髮間雙眼瘋狂迷亂,眼神裡閃爍著青紫黯沉而又火花迸射的光,那眼光四處跳躍,濺到哪裡哪裡便似著了妖火。

  「長孫無極……你這妖物……」

  細若遊絲的聲音飄蕩在寂靜的空間裡,鬼氣森森而又滿含恨意,一字字分金碎玉,從齒縫裡磨了又磨,令人聽了不禁相信,只要長孫無極在這裡,這女人一定會撲過去把他撕成碎片,一口口吃下去。

  孟扶搖眼底閃過一絲疑惑,這個女人是誰?怎麼會這般模樣被禁錮在德王府的一個破院裡?又怎麼會和無極國最尊貴的太子結怨?而既然這是個危險人物,胡言亂語詆毀當朝太子,按說德王應該好好管束,可他為什麼連看守的人都沒派,放她在那自生自滅?

  她下意識的向前一步,想看清這女子。

  身後卻突然傳來一聲輕咳。

  孟扶搖停住,眯眼望進那瘋女瞪大的瞳仁,那裡映出的人影身材頎長,白衣潔淨,是宗越。

  奇怪的是,宗越明明對著她輕咳示意,卻不是看著她的背影,從瘋女的眼神裡,可以看出他的目光直直落入瘋女的眼中。

  孟扶搖的眼光,再次從瘋女背後掠過,突然笑了笑,慢慢退了出去,出門前,她還小心的把門關好。

  轉過身來,宗越正平靜的看著她,語氣也很平靜,出口的話卻讓孟扶搖的火氣騰騰的冒起。

  「縱然只是我的小廝,也該懂得基本的禮儀,比如,不要在別人家亂跑。」

  孟扶搖目光立刻如刀子般亮了起來,磨了磨牙齒,自己覺得比那瘋女還鋒利些,才陰惻惻道:「縱然只是個自大的沙豬,也該知道,有些事很卑鄙下流,比如,跟在女人身後偷窺。」

  宗越淡淡的看著她,「你是女人?哦,你是女人,抱歉,我總是想不起。」

  他居然還彎彎腰表示歉意。

  孟扶搖氣得鼻子都快冒出煙來,半晌將胸一挺腰一收,一言不發的從宗越身邊走了過去。

  擦身而過時,她突然橫肩一撞,宗越好像正在出神,不提防竟然被她撞得一歪。

  孟扶搖立即回過臉來,嫣然一笑,她沐浴在陽光下的經過易容的臉容平常,一雙眼睛卻華彩閃爍,光芒懾人。

  「哎呀,怎麼一撞就倒了?你確定你是男人?抱歉,我一直以為你是男人,原來你不是。」

  她彎彎腰,一個裝模作樣的道歉禮還沒做完,便大笑著跑了開去,留下宗越若有所思,立於風中。

  冬日的風沉穩凝重,風裡有女子未曾散去的處子淡香,那香氣似有若無,不仔細去聞再也聞不著,卻令人只覺得心情愉悅。

  半晌,宗越淡淡笑了,想起剛才她那壞心的一挺胸,陽光從她美妙的身段滑過,飛紅濺綠的濺開去,濺進他的眼睛,竟然迷惑得他一時失神,讓他這個從不讓人靠身的人,竟被撞個趔趄。

  宗越的笑,一分分如這冬日的花,不張揚卻奪目的,亮了起來。

  「其實,你確實很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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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臨,今夜微星淡月,東角巷尾一座酒樓的燈光遠遠照射過來,將孟扶搖的影子拉得長長鍍在地下。

  孟扶搖面紗蒙著臉,抱著一堆宗越要買的藥草,從集市上回來,一路目光呆滯,若有所思。

  她在想昨日姚迅提起的長孫無極的事兒。

  遇見瘋女後,當晚德王那裡就來了人,不知和宗越說了什麼,宗越再三警告她不要再接近那個院子,孟扶搖原本對這閒事沒多在意,這下倒激起了興致,忍不住問消息靈通的姚迅知不知道這女人提起長孫無極的內幕,誰知姚迅一聽這事和長孫無極有關,立即說了一大堆話,孟扶搖被逼著聽了一整晚太子殿下的豐功偉績。

  七歲繪無極國軍事輿圖,將無極國兩線兵力兵制改革調整,硬是將原先區區十萬軍擴展成七十萬,分別箝制臨疆三國。

  十歲無極國南疆叛亂,南戎和北戎部落為爭奪肥沃草野爆發戰爭,禍及周邊各州百姓,還是少年的長孫無極千里驅馳,只帶著十名護衛深入亂區,所有人都以為這少年有去無回,不想三天後,微笑的少年左手牽著南戎族長,右手拉著北戎族長走出大帳,兩個彪悍漢子,當著千萬士兵的面,一個頭磕下來,生死仇敵從此成了生死兄弟。

  當時十歲少年負手微笑,莽莽草原上他身軀最矮,卻令十萬戎兵在他腳下齊齊矮身屈膝,無人敢高他一頭。

  十三歲臨江王叛亂,計畫先斬殺長孫無極,設宴邀請太子,長孫無極輕衣簡從應邀而至,酒過三巡,臨江王按規矩來敬酒,端著無色無味的毒酒,身後跟著改裝過的名刺客疏影,長孫無極將毒酒一飲而盡,將酒杯放回託盤時,擱下杯子的手突然就穿過了正在得意的臨江王的胸膛,生生抓出了疏影的心。

  滿堂震驚裡,長孫無極慢條斯理收回手,將含在口中那一口毒酒噴在了臨江王臉上,指著臉部立刻潰爛的臨江王屍體,微笑道,「你定然無臉再見我長孫氏皇先祖,侄孫替你省事了。」

  完了脫下如同皮膚的手套,扔到地上揚長而去,從頭到尾,他連一滴血都未曾濺著。

  從此後長孫皇族上下,再無人敢有絲毫異心。

  十五歲長孫無極出使扶風,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去扶風轉了一圈,扶風兩大部族突然就開了戰,三年戰爭後兩大部族裂為三大部族,再無餘力窺視鄰國無極。

  以至於後來各國差點將長孫無極列為拒絕往來戶,因為被這樣一個人惦記著關心著,實在是件很可怕的事。

  好在十五歲後,長孫無極突然沉靜了許多,再沒動不動就做件大事來驚世駭俗,他甚至從未參與過各國政治爭鬥,對版圖擴張也好像沒什麼興趣,始終甘於位居天煞之下,做五洲大陸的第二大國,也幸虧他終於低調,否則只怕各國暗殺團也會搶先惦記著他,他在暗殺名單上的名次,只怕也要挪挪前了。

  正因為長孫無極驚才絕豔,於國有巨大貢獻,所以無極國皇帝特意以國號賜名長孫太子,這在五洲大陸,是至高無上的莫大榮耀。

  姚迅最後用一句極其感嘆的語句結束了自己的長篇大論——長孫無極,天下之傑!

  孟扶搖眯著眼,回想著姚迅誇張的語氣,不由一笑。

  笑意未去,突然眼前一暗,砰一聲,低頭走路的孟扶搖撞上了別人的胸。

  這一撞觸感很詭異——額頭下似硬又軟,隱約還有吱哇一聲亂叫。

  這一聲叫讓孟扶搖若有所悟,趕緊抬頭,卻已經遲了一步。

  對方胸前衣服裡立即鑽出個雪白的球,撫著被撞扁的肚子,惡狠狠的一爪擊出,虎虎生風。

  可惜擊到一半,爪子裡突然被塞了一個果子,某大人反應也極快,立即縮回「鼠爪拳」,抱著果子啃去了。

  這廂孟扶搖抬頭,便迎上一雙明光蕩漾的眼眸。

  那樣的眼睛,在冬日的寒風裡瞟過來,四季便永恆是春,除了元昭詡別人再不能擁有。

  「這在想什麼呢?」某人嘴角彎彎眼眸彎彎,雖然戴了面具,但就憑那雙眼睛便足夠醉人。

  「想……你……」孟扶搖轉轉眼珠,笑嘻嘻的拖長調子,等著看元昭詡臉紅。

  結果那個強大的人眼睛也不眨一下,笑看她等著她的下文。

  「的主子長孫無極。」孟扶搖悻悻,快速說完。

  聽見後幾個字,元昭詡反倒有些詫異,側首看了看她,問,「怎麼會突然想起太子殿下?」

  孟扶搖沒有立即回答他的話,而是左右張望,突然鬼鬼祟祟一牽元昭詡的手,拉著他便轉到德王府西南圍牆外。

  她心中有事,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動作,元昭詡只是微笑,乖乖任她拉著走,元寶大人從元昭詡懷裡探出頭來,惡狠狠盯著孟扶搖的手,似乎想用目光將這只討厭的爪子盯掉。

  孟扶搖拉著元昭詡竄上牆,姿勢極為不雅的蹲在牆頭上,伸手抓了個石子,遠遠對著下方黑沉沉的院子一擲。

  「長孫無極你這個血統不正……」

  女子尖叫聲果然立刻響起,但只說了半句便似乎被人摀住了嘴,與此同時火把次第燃起,一陣雜遝腳步聲遠遠傳來,德王府侍衛被驚動了。

  孟扶搖咦了一聲,愕然道,「昨天還沒有守衛,今天怎麼就有了。」她回頭看元昭詡,元昭詡負手立於牆頭,注視著下方黑暗破敗的園子,眼底漸漸浮出奇異的神情。

  遠處有侍衛呼喝聲,元昭詡一拉孟扶搖,退出德王府外牆,一直退到王府外一處巷子裡,還沒站定,突然聽見利箭飛射的聲響!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7 12:55 AM

無極之心   第十章  月下拈花

  那聲音來得極快極兇猛,幾乎剎那間便穿透黑暗,如狂風之刃劈自九天般戳來,極短極低促一聲利響。

  「咻!」

  孟扶搖和元昭詡腳尖前立即齊刷刷插上一排箭,箭排得極其整齊,像是有人用尺子丈量過一般,箭上如血紅羽,半晌後猶自微顫不休。

  那箭緊貼著兩人腳尖,差一點便戳破孟扶搖靴子,可以想見如果對方願意,在孟扶搖腳上射個洞也是完全可以的。

  對面,德王府高牆之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人影,抱弓而立,冷笑下望,一雙眼眸,在暗色中閃著睥睨的光。

  看見底下孟扶搖和元昭詡抬頭看來,那人緩緩拉弓,弓弦吱吱聲響,有意無意中響出步步緊逼殺氣淩人的氣氛。

  弓滿成月,一弦四箭齊齊對準底下兩人,那人高踞牆頭冷笑道,「哪裡來的一對膽大包天的男女?敢夜驚德王府?剛才那一箭是我客氣,你們再敢前進一步,我的箭就要招呼你們的白癡腦袋了!」

  孟扶搖慢慢仰起頭,對上那人居高臨下的目光,眼瞳緊縮——她不喜歡被人警告!

  她這一抬頭,對方立刻抬手又是一箭,箭風破空直向她眉心,與此同時那人森然道,「擅闖德王禁地者,殺無赦!」

  這人不僅箭法出神入化,隔了這麼遠語聲凝而不散,明顯內力也非凡,但是孟扶搖可不認為這就代表自己必須得接受這個動不動就下殺手的人的警告。

  霍然一個鐵板橋,後背貼地,羽箭貼著她鼻尖擦過,孟扶搖半臥於地,突然硬生生扭腰一轉抬腳一踢,入地半尺的羽箭被踢起,半空中一翻滾已經換了方向,風聲呼嘯,直奔牆頭人影。

  黑暗中那人目光似也一閃——孟扶搖這一腳看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羽箭入地半尺,插得極深,在那種倒臥的姿勢下不曾起身便想不折斷它完整的將之踢起,需要何等強大的腰力和精妙的使力?

  他冷笑一聲,也起了好勝心,伸手一招,半空中羽箭突然一折為二,掉轉箭頭,再射孟扶搖。

  孟扶搖蹦了起來,突然大力「呸呸!」連呸兩聲。

  啪啪連響,那分成兩半的羽箭竟然被孟扶搖用口齒間噴出的真氣呸成四段,折回頭飛射牆頭那人。

  牆頭那人似也沒想到孟扶搖如此無賴彪悍,忍不住哈哈笑了一聲,笑聲方出,那箭忽斷成八段,又回頭射孟扶搖。

  長箭成了八段,每節只剩巴掌長短,再想劈開已經很難,那人抱胸而立,洋洋得意的笑道,「我看你還怎麼分——」

  話音未落他便瞪大了眼睛——孟扶搖根本就沒看那八截羽箭,突然一彎身拔起剩下的兩桿羽箭,一個騰身已經直接奔向圍牆,人在半空羽箭被她如標槍般大力投射而出,直襲那人腰側,大笑道,「傻鳥,又不是比劈柴,你以為我會繼續劈啊?」

  她來得突然,沖得極快,半空裡全力投擲,那人全副精神都在等她的十六截斷箭,哪裡想得到她這麼卑鄙突然拔箭投射,猝不及防之下,羽箭已經飛近,那人武功確也非凡,箭將至身也不急,遠遠橫掌一劈,羽箭便生生給他真氣逼落。

  那人舒一口氣,偏頭對底下護衛笑道,「鼠輩膽大不知死活,怎配和本將軍……」話未說完忽覺背後風聲一厲,隨即腰側一涼,再然後……

  他的褲子突然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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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牆頭冷月,居高臨下,褲子無聲掉落,瞬間堆在那人腳下,從孟扶搖的角度,正好將那兩條毛茸茸的光腿看得清楚。

  「啊哈,羅圈腿!」孟扶搖一個跟斗落回元昭詡身側,仰首大笑。

  她手中把玩著一條絲帶,剛才拔箭飛擲時,她已經用絲帶勾住了箭頭,那人劈落羽箭,自恃孟扶搖不會是他對手,漫不經心的回頭說話,卻沒提防到她趁機反手一抽,羽箭飛回割破了他褲帶。

  孟扶搖笑不可抑的看著那個自負的傢伙手忙腳亂的拎褲子,一個響指打得又亮又脆,「剛才那兩箭是我客氣,你再囂張,我割斷的就不是你褲子,是你家寶貝了。」

  她笑著去拉剛才一直隱在黑暗裡沒有動手,只是微笑旁觀的元昭詡,「走吧。」

  剛一轉身,忽聽牆頭上那男子一聲滿溢殺氣和怒氣的冷哼,隨即一聲低響,天空之上彷彿突然炸開了萬千星輝,華麗的,燦爛的,從極遠蒼穹升起再奔向無限的破碎虛空的永恆的光,分水撥浪般劃裂黑暗,快得肉眼不能捕捉,剎那籠天罩地,充滿了宇宙洪荒之間!

  孟扶搖只是眼角捕捉到那般的光,便覺得心頭震了一震,那般的光輝燦爛充斥瞳孔,令人心神巨震間忘記所有動作。

  只是那一震的剎那,星輝已到眼前。

  星輝方起,元昭詡霍然轉身。

  他一直靜如處子,動起來卻比那快得難以形容的星輝還要迅捷幾分,身形團團一旋,衣袂飄卷烏髮飛散,黑暗裡白光一閃,驚風暴雨般的呼嘯忽止!

  一陣死寂般的靜默。

  月光從牆頭瀉下來,照見那一處小巷,巷子死角裡,伸出一隻修長的手,手指玉白,指間拈花般拈著一朵奇形的五角花。

  花朵晶瑩如冰雕成,每個角都閃爍著無數星光,美麗得懾人心魄,卻不如那隻拈花的手,玉琢般的精緻。

  黑暗的角落裡掩去了人的全身,唯有拈花的手沐浴在月光下:一隻潔白、修長、以美好姿勢拈著殺人花的手;一個優雅、恆定、波瀾不驚而又睥睨天下的姿勢。

  此刻。

  月下。

  拈花無聲。

  萬物沉在綿延的寂靜裡,卻有五角花驚起的風,被拈花指間巨大的真力瞬間逼停,兩股真氣相互碰撞,原地起了陣小小的漩渦,漩渦捲起盤旋的風。

  風輕輕一揚,將孟扶搖的面紗吹開。

  月光瞬間亮了一亮。

  漫天的星光都如海水般湧入少女明亮的眼眸,那眼眸包容萬象而又純淨如清泉,轉動間光華萬丈,似可照亮這紅塵萬千,滄海無垠。

  而她飛揚的眉,揚出世間最細緻而美好的弧度,騰雲馭月,九天飛舞之姿。

  這一刻黑暗的小巷,彷彿冉冉升起了新一輪月色。

  牆頭那人的目光凝住,狹長的眼眸閃過貪婪和驚豔的神色,以至於元昭詡一招拈花,破掉了他縱橫天下的殺手鐧,一時竟也忘記了。

  在牆頭上那人震驚的視線裡,那隻拈花的手,突然動了。

  手指一甩,一個輕俏如飄風的手勢,那朵五角花,突然飄飄搖搖的飛起,在半空中劃過一道詭異的弧線,炸開一朵巨大得遮沒半個天空的花朵,瞬間將那人籠罩。

  那人大驚,他自然知道自己這個殺手鐧,一旦被全力施展開來是個什麼效果,惶急之下再也不顧身份,直挺挺向後便倒。

  稍後牆頭後傳來重物栽落的聲音,可以想像得到,對方狼狽得連身形都沒控制得住。

  元昭詡收回手指,月色下他指端剛才夾著五角花的地方,有隱約的青黑之色一閃,瞬間被他垂落的寬大衣袖遮蓋。

  元寶大人從他懷裡探出頭來,仰頭對元昭詡吱吱一聲,元昭詡微笑搖頭,元寶大人悻悻回首,瞪了孟扶搖一眼。

  孟扶搖莫名其妙的看著它,好好的生啥子氣?更年期提前了?

  元昭詡回首看她,眉頭微微一皺,他沒想到向來喜歡易容的孟扶搖,今天面紗下居然是真面目。

  孟扶搖訕訕一笑,摸了摸臉道,「前兩天中了點暗算,臉上生了疹子,不敢再易容傷了皮膚,所以就……」

  元昭詡笑了笑,拉著她離開小巷才道,「你遇上麻煩了,以後儘量不要以真面目示人,尤其是別給剛才那個人看見。」

  「那是誰?」

  「建武將軍郭平戎,本國數一數二的悍將,掌無極國對南蠻部族征伐事,他出身微寒,原先是德王麾下赤風隊隊長,後來機緣巧合被天下十強者之中排名第九的『星輝聖手』方遺墨收為弟子,『星輝聖手』的『天地之輝』是武林中很少有人能完全接的下的傳奇暗器,上一屆「真武大會」郭平戎靠這個名列第四,直接脫去奴籍,授將軍職,所以現在論武功,郭平戎在無極乃至天下,也能排前十了。」

  「那你呢?」孟扶搖一偏頭,嘴角噙一抹調皮笑意,「你一伸手就破了他的『天地之輝』,你該排第幾?」

  她偏頭間的笑意如午夜間開放的一朵奇花,幽香四溢芬芳甜蜜,神情裡奇異的雜糅著小女兒的純真可愛和成熟女子的大方明朗,元昭詡看著她,素來深邃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星光般的柔和,卻依舊微笑不答,只輕輕牽起了她的手。

  孟扶搖怔了怔,望著兩人交握的手,臉不自禁的有點紅,頓時就忘記剛才自己問的是什麼了。

  聽見元昭詡語聲溫柔如春夜的和風,響在她耳側。

  「小心,郭平戎心胸狹窄,而且有寡人之疾……」

  「寡人之疾……」孟扶搖呆呆重複一聲,說完了才想起來那指的是什麼,還沒反應過來,便聽那可惡的人語氣更加蕩漾的附耳道:

  「……夜好深了,我們去睡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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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寡人之疾:指好色



無極之心   第十一章  李代桃僵

  午夜的小巷,寂靜無聲。

  卻突然炸出一聲帶著笑意和微怒的低喝。

  「流氓!」

  月光投入牆角,隱約見嬌俏的少女抬腳,虛踢了對面男子一腳,隨即輕快的跑開,如蝴蝶般在月下翩翩飛去。

  她走後的小巷,元昭詡的笑意淡淡散去,身後卻有黑影突然浮現,黑衣男子微微躬身,低聲道,「主子……您的傷……」

  元昭詡抬起手,只這剎那間他的手指已經全部染上一層青灰之色,他神色寧定,淡淡道,「無妨。」

  抬眼看著孟扶搖消失的方向,元昭詡神色不豫,「郭平戎越發不成器了,不問緣由便拿『天地之輝』這樣幾乎可以算得上神器的暗器,來對付一個女子也罷了,居然還淬了毒,這也是十帝門下有身份的高弟所為?」

  他背影挺立如竹,衣袖卻在無風自動,黑衣人下意識的退後一步,腰更深的彎了下去——主子很難得生氣,他也曾以為這世上沒什麼事能令主子生氣,不過現在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冷肅之氣看來,郭平戎的舉動,竟然觸了主子的逆鱗了。

  想了想,他苦笑道,「郭平戎畢竟出身不好,街巷流氓的根子,註定了行事陰邪,只是此人作戰倒是一把好手,和德王殿下一般,對朝廷還是忠勇的。」

  元昭詡微微一笑,沒有回答,半晌道,「派人注意著,儘可能保護她。」

  「是。」

  「不過只要她能處理的,都讓她自己解決。」

  「是。」

  「我這幾天要閉關,方遺墨的『天地之輝』非同小可,我也不能掉以輕心,外面的事,你們自己處理。」

  「是。」

  輕輕回轉身,元昭詡久久看著孟扶搖遠去的方向,半晌一笑離開。

  留下黑衣人佇立當地,目光複雜的看著前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主子說過的一句話。

  「我希望看見優秀的女子,在海闊天空的搏擊中自由成長,可以以與男子同樣的高度共同飛翔,而不是被強勢的羽翼層層保護的金絲鳥,永遠不知在風雨中穿行的快感,永遠不懂,如何去追逐自己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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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很明顯的發覺這幾天德王府氣氛有點不對勁。

  其實就是郭平戎自那晚之後頻頻出現在德王府,不知道他和德王說了什麼,德王幾次令人帶著他滿府亂轉,一雙精光四射的狹長眼眸在每個人身上掃來掃去,為此宗越要求孟扶搖不要出門,孟扶搖當然知道利害,難得聽了他一次話,不僅沒出門,還特意在身材上做了偽裝,現在就是一個平胸臉黃的瘦小子,一點也不起眼,幾次郭平戎遇見她,都目不斜視的走了過去。

  這日孟扶搖到宗越的藥圃裡去取藥,一路走一路盤算著,看郭平戎那不肯干休的架勢,似乎認定了那晚脫他褲子的人就在這王府中,看樣子自己還是早點跑路的好,哎,早就應該走了,不就是貪圖著德王府免費又精緻的食宿嘛。

  其實還有個理由孟扶搖是不會承認的——元昭詡幾天沒出現了,她有點怕自己撒丫子跑路後,這傢伙找不著她,雖然孟扶搖自己也知道這人神通廣大,正常情況下不會發生這等事故,但是,但是萬一呢?

  孟扶搖神遊物外的抓出藥鏟,一鏟子沒下去,突然聽見一聲清脆的破裂聲響。

  與此同時伴隨著女子驚惶的低呼,自藥圃外的小花園的花亭處響起。

  孟扶搖探頭去看,隔著花蔭看見外院侍女巧靈正蹲在地下,慌亂的收拾滿地破碎的瓷片,而上方,郭平戎神色陰沈高踞座上,他對面的德王,沈著臉呵斥,「笨手笨腳的蠢丫頭,滾下去!」

  巧靈嚇得渾身瑟瑟發抖,飛快的往後退,孟扶搖無聲嘆了口氣——郭平戎最近心情煩躁,誰遇見誰倒楣,說起來還是自己連累了巧靈。

  巧靈背過身悄悄抹淚,含淚的小臉在孟扶搖視野裡一閃便逝,孟扶搖看著她,忽然愣了愣。

  這姑娘一向長得好,巴掌大的小臉上一雙秋水明眸,只是平日裡也沒多在意,如今這眸子被淚水洗過,水光盈盈,不知怎的看來有幾分熟悉。

  孟扶搖還沒想出哪裡熟悉,就聽見郭平戎「嗯?」了一聲,忽然上前一步,一伸手卡住了巧靈的下巴,將她的臉硬生生轉了過來面的著自己。

  他眯著狹長的眼,目光剔肉搜骨般將巧靈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十六歲的巧靈什麼時候被年青男子這般放肆的看過?何況郭平戎身軀高偉,面色如鐵,一雙上挑的狹長眼眸看人時總帶著三分邪氣,多少也算個有魅力的男子,巧靈羞得連脖子都紅了,倒更添了幾分風中嬌荷的韻致。

  孟扶搖看著郭平戎的目光,想起元昭詡那句「寡人有疾」的評語,心中暗叫不好,她忽然想起來剛才巧靈的眸子看起來像誰——像自己!那孩子眼睛雖沒她明亮,但微微盈了點淚的時候,竟然有幾分自己的神韻,想必就是這雙眼睛,吸引了郭平戎的注意。

  郭平戎確實在盯著巧靈的眼睛——那夜居高臨下,暗器之風激開那少女的面紗,黑暗裡看不分明顏容,唯有一雙眼睛明若秋水,華光璀璨,有種驚心的帶著煞氣的秀與豔。

  那一刻他險些忘記憤怒,腦海裡只留下驚鴻一瞥的震驚。那一刻縱橫中州的他放棄了先前想要將孟扶搖亂刀分屍的打算,開始認真考慮,將這個膽大而又狡黠的美麗女子擄獲,如果她那雙慧黠的眼睛只對著他微笑,如果她用清亮細脆的嗓音在他身下婉轉呻吟,如果她那付纖長有力的腿絞住了他的身……那該是何等的銷魂?

  男兒傲行當世,要的不就是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

  至於那個接下他暗器並逼他落牆的男子——郭平戎冷笑著,「天地之輝」那麼好接的?上面的南疆劇毒沾著肌膚便即攻心,這人現在想必已經是死屍了吧?就算他好運沒死,那也只會落得更倒楣的下場——只要給他找出他是誰,必將其碎屍於刀下,讓他知道,十強者的弟子,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配招惹的!

  他心中心思千回百轉,面色便陰晴不定,握住巧靈下巴的手指下意識的使力,痛得巧靈「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聽見叫聲郭平戎才鬆了手,再次淫邪的上下打量了巧靈一陣子,才轉頭對德王道,「想不到王爺府中,便是一個粗使丫鬟,也有這般的好姿色。」

  坐在主位的德王,身架高大氣度沉雄,坐在那裡也有一人高,容貌本也是不錯的,卻有一道狹長的傷疤斜貫額頭,生生的破了相,據說這是當年臨江王叛亂,長孫太子計殺名刺客疏影,疏影的妻子兼搭檔亂梅為報夫仇刺殺太子,是德王一力接下她玉石俱焚的一劍,從此留下了這道永遠的疤痕,這位在無極朝野以忠勇著稱的王爺,此刻微笑著看著出身自己麾下的愛將,不以為意的道,「你這眼高於頂的,難得看上誰,既然喜歡,帶了去便是。」

  「真的?」郭平戎目光一亮。

  德王大笑,道,「不過一個侍婢而已,本王還捨不得給你?」

  「王爺看她是個侍婢,我看卻是個寶。」郭平戎回身打量巧靈,若有深意的一笑,「難得遇見自己中意的,也是個緣分,我可不想委屈了她,這就帶她回去,開臉做妾吧。」

  「你既然這麼抬愛這個丫頭,倒是她的福氣,既如此,我府中也不好隨便怠慢了建武將軍的第一個愛妾。」德王大笑,「來人,帶巧靈姑娘下去,告訴王妃,給巧靈姑娘準備嫁儀,明日風風光光送進將軍府!」

  郭平戎微笑相謝,命人將又驚又喜的巧靈送下去準備,孟扶搖看著那孩子滿臉恍惚的進了後院,一拳恨恨擊在掌心。

  「糟了!」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7 01:06 AM

無極之心   第十二章  「悲情」小廝

  深夜的德王府,燈火一盞盞的滅去,除了例行守夜的侍衛,再無人聲,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了小雨,遊絲飄絮般的冬雨沙沙的落在青石地面,反射出更遠處暗淡的燈火,將來往侍衛的影子,塗抹得更加森冷模糊。

  卻有一條更纖細更靈活的影子,自那些房屋道路中一一穿行而過,她的影子反射在油亮的地面上,只是一抹灰黑的光,剎那自巡行隊伍中穿過。

  月黑微雨潛行夜,只為棒打鴛鴦來。

  孟扶搖來之前已經打聽過郭平戎的事兒,這人哪裡是沒有侍妾,而是凡是在他身邊呆過的女人,都自殺了,巧靈深居王府大院不知內情,外面的人可是傳得沸沸揚揚,好人家的姑娘都繞著郭府門走,如今巧靈因為一雙像自己的眼睛便被郭平戎看中,追根溯源,郭平戎絕不可能善待巧靈,自己這大棒,不揮也得揮。

  孟扶搖黑衣蒙面,一路快奔,憑著她的輕功和對地形的熟悉,很快就奔進了德王府後院。

  巧靈姑娘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今日已經搬進了後院的「藕香居」,準備明日從王府出嫁,許是做新嫁娘一懷激動,此時三更已過,「藕香居」燈火猶自未熄。

  孟扶搖一抬腿,雲般穿過半掩的窗扇,輕輕落地。

  坐在窗前妝台前的少女嚇得一驚,霍然抬頭,燈光下她雲鬢花顏,赫然是已經換了婦人裝束的巧靈。

  看見孟扶搖她驚聲要叫,孟扶搖一個箭步過去摀住了她的嘴,低聲道,「別叫,我是來救你走的。」

  巧靈愕然睜大眼,盯著這個好端端要來「救她」的夜行人,忽然想到什麼可怕的可能,渾身顫抖起來。

  「哎哎,你怕啥。」孟扶搖又好氣又好笑,「我沒興趣劫你的色,你又不是美男。」

  她一拍巧靈肩頭,道,「長話短說,你趕緊和我走,不能嫁郭平戎。」

  巧靈卻突然一把拉開她的手,瞪著她道,「為什麼不能嫁?」

  「哎……這叫我怎麼說?」孟扶搖發急,「那傢伙不是好東西。」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何況郭將軍當朝二品大員,你怎麼可以這樣詆毀我的夫君!」巧靈柳眉一挑,忽然生氣了。

  「你的夫君?」孟扶搖挑高一邊眉毛,不是吧,這麼快就進入狀態了?

  她哭笑不得的看著巧靈,道,「你不要告訴我,今日一見,你就真的死心塌地的準備嫁郭平戎了吧?」

  「為什麼不嫁?」巧靈揮開她遞過來的手,豎起娥眉,「我不過是德王府一個最下等的粗使丫鬟,五歲便被賣進王府,整日早起晚睡的侍候差事,一個月不過三錢銀子,還要省出一大半送回家裡,我時常餓著肚子應差,裡衣縫了又縫幾乎無法遮羞!在府裡,一等主子使喚我,二等嬤嬤欺壓我,三等僕婦敲詐我,連外院小廝遇見了也可以給我們點眼色,」她伸出手臂,給孟扶搖看手腕上的淤痕,「你看見這些傷疤沒有?嬤嬤捏的!如今我就要脫離苦海了,二品將軍的第一個女人,這是我幾輩子修不來的福氣,我瘋了我才不嫁!」

  孟扶搖默然,一時不知道如何和這個女子說清楚,巧靈說得也沒錯,她這樣的最下等的丫鬟,如今有了這個改變命運攀龍附鳳的機會,有什麼理由讓她放棄?可是讓孟扶搖眼睜睜的看著她懷著憧憬的欣喜去面對心懷叵測,據說還是個淫虐狂的郭平戎,面對將來未可知的命運,而這命運還是自己一手造成,孟扶搖當真做不到。

  想了半天孟扶搖只好拿出最後一個她認為必殺的殺手鐧,「你不知道,郭平戎是個……虐待狂!」

  「虐待狂?」巧靈睜大眼,想了一會才明白孟扶搖這個現代詞的大概意思,她忽然變得羞澀起來,輕輕低了頭,手指扭著腰帶,滿面飛霞的道,「我娘教過我,女人出嫁從夫,男人在床笫之間的事兒……我們女人婉轉順從點,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

  孟扶搖滿面鬱卒的望天,她怎麼就忘記了,古代女子和現代女子在婚姻和家庭觀念上的巨大差異!

  「哎,不管了!」孟扶搖牙一咬,還和她廢話什麼,打昏背走算完,就算她恨自己,終歸也是拯救了她的命運,自己良心過得去就成。

  正要伸手點穴,卻聽對面巧靈突然抬起頭來道,「你是宗先生那裡的孟小哥兒吧?」

  「嗄?」孟扶搖驚愕的望望自己,我的偽裝這麼差勁的說?

  「我從小就善於聽人的聲音,」巧靈道,「你的聲音突然故意改得低沉了些,我還是聽得出。」她忽然嘆了口氣,道,「孟小哥兒,我知道你……喜歡我,只是,我們是不可能的。」

  ……

  孟扶搖瞬間石化,伸出點穴的手指都成雕塑了。

  這都什麼和什麼啊……

  「你時常到小廚房來和我搭訕,還看著我笑……其實我都知道……」巧靈側著頭不看她,滿面遺憾的低聲道,「我也挺……喜歡你的,如果不是將軍大人看上我,我有想過和你……只是如今……孟小哥兒,你還是死了心吧!」

  媽媽咪呀!

  俺經常去小廚房,是為了趁你們不注意偷點心啊!

  俺對著你笑,俺對誰不笑哇……

  孟扶搖今晚給打擊得慘了,打擊得巧嘴兒也說不出詞了,她仰天長嘆,看在巧靈眼裡,活脫脫又是個「愛人即將出嫁,想挽留又留不得」的悲情小廝了。

  她眉尖微微一蹙,忽然提高了聲音,斬釘截鐵的道,「嫁給將軍是我的福氣,孟小哥兒,你不要再攔阻我的幸福,否則我會恨你!」

  「他娘滴,恨我吧……」孟扶搖鬱卒的咕噥一句,二話不說伸掌就拍,掌風呼嘯,籠罩著巧靈大穴,看著她驚惶中隱然有著希冀的眼神,孟扶搖忽然心中一動,隱隱覺得有點不對。

  這半夜三更,明日要出嫁的巧靈為何不睡?

  她梳的髮髻,為何已經是婦人髮髻?

  還有,她剛才突然提高的聲音……

  「啪!」

  孟扶搖突然一竄而起,半空中一個翻身,黑燕子般靈巧翻出三百六十度,轉眼間已經到了窗外。

  「哪裡走!」

  一聲低喝自內室響起,低喝聲裡內室的珍珠門簾突然散開,碎成華光閃耀的珍珠瀑布,唰的散開,再被無形之手狠狠收束般霍然一緊,幻化成珠鞭,啪的一聲砸向孟扶搖後背。

  珠鞭未至人已至,郭平戎連聲招呼都沒打,人已經貼近孟扶搖後心。

  孟扶搖頭也不回伸手一撈,手中已經多了一條長鞭,長鞭碧影淡淡,橫勾豎甩,嘩啦啦珍珠再次散了一地。

  珍珠滿地亂滾,有一些滾入身後追來的郭平戎腳下,頓時將他絆得歪了歪身子,孟扶搖心中惱恨,低喝,「看掌!」

  她突然不逃了,一回身便對郭平戎揮出一掌,郭平戎心中一喜,他一向以掌力見長,如今敵人竟然要和他對掌,正合心意,手掌一揚便即迎上。

  孟扶搖指間卻突然多了幾枚烏黑的鋼針。

  郭平戎立即縮手,不想孟扶搖縮得比他更快,對掌完全是虛招,鋼針根本沒打算用,手未出腿已經揚起,半空中一個倒觔斗,長腿狠狠揚過自己的頭頂,啪的一腿將一個黑烏烏的東西踢了過來。

  與此同時她大笑,「接我一彈!」

  她修長的腿倒踢紫金冠,踢出飛鶴淩雲一般的身姿,一團烏黑的東西被她呼嘯著踢過來,那句「一彈」讓郭平戎和趕來的侍衛下意識的想到火彈之類的東西,趕緊抽身後退。

  噗一聲那團東西落地,臭氣四溢黑泥飛濺。

  那是宗越專門用來培育血首烏的花肥「臭泥」,加過一些熏人的藥料,孟扶搖藏了一小包,本想臭昏元寶大人玩,如今正好送給郭大將軍。

  「香不香?多吃點別客氣!」孟扶搖大笑著,流星般在屋簷上飛越而過,等郭平戎躲過黑泥欲待去追,她早已跑得遠了。

  她奔出德王府,沒注意到遠處屋簷,一些伏在屋簷之巔,彷彿和黑暗溶為一體的黑衣人在她走後,互相對視一眼,也悄沒聲息的離開了德王府。

  而郭平戎立於風中,注視著那一地黑泥,想著剛才那少年倒踢之時纖細的腰和修長的腿,眼底閃過一絲嗜血的光芒。



無極之心   第十三章  綠珠之會

  中州西南,有山名「綠珠」,和中國古代史上那位美妾同名的綠珠山,也和美人綠珠一般,嬌小,玲瓏,雲鬟霧鬢,翠黛當風,盈盈脈脈於碧水之間。

  綠珠山頂,有層疊的平臺,望之有如美人髻,平臺側溪水淙淙,遊魚如梭,是極佳的好景緻。

  孟扶搖蹺著腿躺在平臺上,嘴裡叼著一枝草芥,若有所思的想心事。

  昨晚逃之夭夭後她就沒回德王府,怕巧靈萬一告訴郭平戎她「孟小廝」的身份,連累宗越,直接奔到這裡睡了一覺。

  突然身側光影一暗,有人比她姿勢更悠閒的在她身邊躺下,他躺下後,某雪白肥球蹭蹭蹭爬出來,在他身側,以一模一樣的姿勢躺倒。

  一排三個,躺得整齊。

  孟扶搖沒有轉頭,依舊晃啊晃注視著天上浮雲,眼底卻浮上閃爍的笑意。

  這個人,總是能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和她「不期而遇」。

  到了這時候,再說什麼哎呀好巧就是矯情,元昭詡很明顯知道她的落足處,他這麼個深沉人兒,願意玩「邂逅」的把戲,她陪著就是。

  其實幾天不見,孟扶搖突然覺得,很喜歡他這樣突然出現的方式。

  就是元寶大人臉色不太好看,鼠臉掛得像個蕃薯,當然,孟扶搖從來都不認為自己需要理會不相干的鼠輩的意見。

  某人閒淡的躺在她身側,長長的睫毛在他眼下覆出一道優美的弧線,今天他看起來臉色有點蒼白,精神也懶懶的樣子,倒更顯出幾分烏衣子弟的風流氣質,半闔著眼支肘躺著,手中還拿著一根和他氣質很不相符的樹枝。

  孟扶搖側過頭來,含笑看他準備搞什麼麼蛾子,卻見元昭詡明明坐在她身邊,面對著她背對著微微結冰的溪水,卻頭也不回,反手嚓的一戳。

  水珠飛濺,銀鱗閃爍,樹枝上立即串起一尾活蹦亂跳的魚。

  孟扶搖瞪大眼,看著元昭詡背對溪水,隨意又一插又是一條,動作快捷準確,轉眼地上一堆亂蹦的魚。

  這是冬日,溪水結冰,元昭詡僅憑聽力,就能背對著冰層聽見水下魚遊動的軌跡,並準確的將那滑得要命的東西一叉一個准,不說武功,這聽力和準確度只怕也是天下少有了。

  「這綠珠泉裡的細鱗魚,到了冬日越發肉質肥美,你我今日有口福了。」用高深武功來叉魚的某人剛回過頭,就看見行動力超強的孟扶搖已經蹦了起來去收拾魚了。

  孟扶搖捋著袖子,蹲在溪石邊殺魚,想了想,問元昭詡,「那晚那亂叫的女人到底是誰?看樣子和你們太子有仇怨,你不是太子近侍麼?你該知道的吧?」

  元昭詡盤坐枯草之上,這人無論什麼姿勢都不掩優雅風流,聞言微微的笑,上挑的眼角越發華光搖曳,道,「那是德王妃。」

  「啊?」孟扶搖愕然抬起頭來。

  「德王妃是臨江王長女,臨江王當年意圖謀逆被殺,滿門被誅,只有這個長女因為當時已經是德王妃,沒有受到牽連,但是遭此巨變也瘋了。」元昭詡語氣輕描淡寫。

  「那她為什麼說你們太子血統不正,篡位竊權?」

  「無極國皇族之間有個傳說,」元昭詡很合作的答,「太子幼年曾經失蹤過一段時間,有心人便編造流言,說現在的太子不是長孫後裔,其實被人李代桃僵。」

  「荒謬,」孟扶搖嗤之以鼻,「無極老皇又不是蠢人,自己兒子是真的假的也分不出?」

  「這也難說,世人愚鈍,真假莫辯的事兒從來都有。」元昭詡依舊神色淡定,見孟扶搖將魚整理完畢,不急不忙從袖囊裡掏出個五顏六色的小布包似的東西,上面有很多口袋。

  孟扶搖好奇的湊過來,「這是什麼?」

  她長長的眼睫毛刷啊刷,幾乎要刷到元昭詡手上,元昭詡微笑著用手指一捏。

  「唔,好齊。」

  「啊!」孟扶搖跳開,狠狠瞪他。

  元昭詡若無其事,從剛才那個花花綠綠的袋子裡開始掏東西,紅色口袋裡倒出白色小瓶,綠色口袋裡倒出黑色小瓶,黃紫青藍各色瓶子很快堆滿一堆,瓶子極小,都是整塊水晶雕成,十分珍貴。

  本來裝淡定的孟扶搖看見這些可愛瓶子,立即忘記剛才的事,興致勃勃的湊過來,「什麼好東西?」

  隨即一臉黑線的看見元昭詡慢條斯理的把各個瓶子裡的東西往魚身上抹,從氣味可以聞出來——鹽、梅子、酒、薑汁、醬、醋、甚至還有胡椒。

  孟扶搖呆呆的看著某人奢侈的烤魚方式,一時忘記了反應,這些作料,對現代人說起來簡單,然而這是在古代,尤其在五洲大陸,這些東西很珍貴難得,特別後三種,醋在五洲大陸叫做酢,非達官貴人不能享用,胡椒更是西域高昌國才有的特產,五洲各國還沒有種植,這七種作料齊全,向來只在國宴上才有可能,如今就被這人隨隨便便拿了出來,用來烤溪水裡隨便叉的魚!

  奢侈啊,浪費啊,暴殄天物啊!

  什麼人出門遊蕩,還把這些東西帶在身上啊。

  還有這花花綠綠七個口袋巴掌大的東西,是個啥東西?

  孟扶搖拎起那件「疑似袍子」,眼神裡一個大大的問號。

  「那是元寶的袍子。」元昭詡很好心的解惑。

  孟扶搖呆滯的轉頭,便見元寶大人蹲在不遠處,很歡喜的等著元昭詡給它穿「作料袍」。

  「它……平時都帶著這些東西的?」

  「偶爾。」

  「不嫌重?」

  「反正它肉多,耐扛,而且它喜歡水晶。」

  「那以前它怎麼沒穿?」

  「這不天涼了麼,它要保養肚皮。」

  孟扶搖不說話了,有其主必有其寵,習慣了就好了。

  瓶子極小,作料份量也有限,只塗滿了一條魚便沒了,魚肉很快在火堆上翻烤得吱吱冒油香氣四溢,直接勾起了孟扶搖前世吃烤肉的回憶,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又摸了摸突然覺得很空的肚子。

  不過孟扶搖很自覺,知道這些作料的珍貴,魚烤好,她眼光飄啊飄的不去看,直接去拿另一條。

  眼前突然出現一條香味濃烈的烤魚。

  抬起頭,對面,含笑的男子,長眉挑出流麗的弧度,眉下深邃的眼,挺直的鼻,和微抿的唇都精緻得令人想淚奔,那種美像是漫山楓葉將紅未紅,深紅的底色上一點明豔的微黃,清豔中有種恰到好處的華貴與端凝,所見者不僅眼目皆醉,神魂也是足夠顛倒的。

  孟扶搖按住自己的心,哎,不要亂跳啊,給人聽見真丟人。

  元昭詡依舊含笑看她,眼神平靜,孟扶搖清清嗓子,坦然去接烤魚,很催眠的跟自己講——看得出來他經常享受這種作料齊全的伙食,不像咱,窮兮兮在這古代流浪,除了鹽就是鹽,嘴裡都淡得出鳥來了。

  任何事情,帶著心緒去做難免有些失常,孟扶搖抓著烤魚,啃得面目猙獰形象全非,牙齒磕在骨頭上咯咯的響,讓蹲在一邊優雅吃野果的元寶大人鄙視得不住挪屁股,只想離這個粗人遠點再遠點。

  風捲殘雲狼吞虎嚥啃完,孟扶搖將骨頭一扔,摸摸撐漲的肚皮,喃喃自語。

  「美人贈我烤鮮魚,何以報之……」

  「報什麼?」美人耳朵很尖,立刻笑吟吟問。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7 01:17 AM

無極之心   第十四章  誰的初吻?

  孟扶搖揀回那條啃得支離破碎的魚骨,眨眨眼睛遞迴去,「魚骨頭。」

  「挺好。」元昭詡面色不變,微笑接了在掌心反覆端詳,「嗯,啃得狠辣俐落寸肉不留,殺氣騰騰毫無牽絆,實在是好牙法。」

  說完居然真的取出一塊方巾,齊齊整整疊了,準備將那魚骨頭收起。

  孟扶搖臉色爆紅,那骨頭上還有自己的牙印口水呢,她遞骨頭過去不過開玩笑,想著這人氣質這麼尊貴講究的,一定碰都不肯碰,誰知道元昭詡行事永遠比她高竿,她猜得到開頭,愣是猜不到後果。

  趕緊移身過去,一把抓住骨頭向後一甩,拍拍手道,「下次我啃個漂亮點的,簽了名再送你珍藏,保不準隔上三五十年,這就是絕版藏品,你還可以靠這個發財。」

  元昭詡微笑著收起手帕,將一條烤魚玩兒似的吃了幾口,突然道,「扶搖,最近幾天還好麼?」

  「好啊。」孟扶搖大眼睛轉過來,好坦蕩的對他笑。

  「沒發生什麼事麼?」元昭詡不看她,將手中一條魚翻了個身繼續烤。

  「沒有!」孟扶搖回答得又快又乾脆,一點也不心虛。

  「那麼……接下來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麼?」元昭詡將烤好的魚放到孟扶搖面前。

  「不用。」孟扶搖長睫毛眨啊眨,好無辜。

  答完才發覺這句話有語病,趕緊加上一句,「我能有啥事需要你幫忙的?你幫過我很多次了,都幫得我不好意思了。」

  元昭詡笑笑,沒有作答,火光裡將他本有些蒼白的臉色微微映紅,濃密睫毛在眼底畫出淺淺弧影,他細心的將烤魚剔了大骨刺,遞給孟扶搖,孟扶搖接過,趁機看看他表情,卻什麼表情都沒看出來。

  悶悶的咬著魚肉,孟扶搖這回卻沒吃出滋味,雖然元昭詡什麼異常都沒有,可是她就是覺得,元昭詡好像有些不快。

  哎,聽他的口氣,好像知道了什麼,但是孟扶搖實在不想遇事就習慣性的去依賴誰,她將來要周遊列國,要遠赴穹蒼,要面對危險而未知的未來,這些事都是她自己的,沒有理由指望誰去一路替她擋下,她必須學會自己面對敵意和風雨,學會自己解決問題,學會在一路前行中,照顧自己並提升實力。

  這也是死老道士一腳踢她出師門,要求她歷練江湖的原因,「破九霄」功法必須入世修煉,在大千世界和無數次生死對戰中經受經驗的打磨,才有可能真正攀上高峰。

  那麼就從郭平戎開始,讓她完全自己解決吧。

  何況,如果元昭詡知道昨天晚上發生的事,知道她受此挫折依舊賊心不死還想著虎口奪人,八成不會同意她的傻子計畫,孟扶搖斜眼瞄了元昭詡一眼,又一眼……哎,他會不會覺得大男人的自尊受傷了什麼的?

  她瞄得次數太頻繁,引起了元寶大人的不滿,忽地竄上來,在她面前做了個「踺子後手翻轉體一百八十度接前直空翻五百四十度」。

  孟扶搖一邊吃魚一邊偷瞄元昭詡,本來就在分心,眼前突然一陣眼花繚亂,肥白的影子團團一轉,看得她腦袋一昏,下意識的嚥了口口水。

  隨即嗓子一痛,被魚刺卡了。

  孟扶搖「啊」的一聲跳了起來,抓起根魚骨頭就去追殺惡毒的元寶大人,我插!我插插插!

  元寶大人如風逃竄,孟扶搖還沒追出幾步便被一雙手拉住,她回身,身後元昭詡半側身,笑意如山間嵐氣淺淺罩上來,道,「卡著個魚刺追元寶,不怕魚刺越卡越深麼。」

  他微微用力,孟扶搖身不由主的坐下來,對面,元昭詡微笑傾身,抬起她的下巴,道,「張嘴。」

  孟扶搖呆呆張嘴,張開嘴才發覺自己這姿勢很傻,隨即又想,難道他要伸手幫我去取魚刺麼?這這這這……這太曖昧了吧?

  一個念頭沒轉完,忽覺眼前一暗,淡香微襲,某人驚豔絕倫的臉已經壓了下來,濃密的長睫在她臉上刷下一小片陰影,他眼眸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四周氣息如醇酒般流動,孟扶搖僵在那裡忘記動彈,怔怔看著那點帶著淡香的陰影在自己眼前不住放大……

  「咕嘟。」

  在唇與唇即將接觸前零點零一釐,在肌膚與肌膚即將相接前零點零一秒,孟扶搖終於因為震驚太過,很煞風景的狠狠嚥了口唾沫。

  然後,孟扶搖嗓子裡的魚刺被嚥下去了……

  幾乎是立刻,無限放大的美貌容顏再次恢復成正常角度,光影一亮,淡香散去,孟扶搖還沒回過神,元昭詡已經微笑著坐回火堆,漫不經心的撥著火苗,問,「你還愣著做什麼?很失望?」

  孟扶搖自然死也不能承認,直了直脖子,跳起來色厲內荏先發制人的指控,「我被你嚇著了!你意圖奪去我的初吻!」

  元昭詡好整以暇將下一條魚放火上烤,才若無其事的對臉紅脖子粗的孟扶搖答:

  「那我的初吻早就被你奪走了,我該怎麼辦?」

  「嗄?」孟扶搖睜大眼,沒有吧沒有吧,我啥時候嘗過你我自己會不知道?騙我吧騙我吧?不過瞧這傢伙神情,不像是說謊啊……不會吧不會吧……

  元昭詡卻已經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更加細心的將手中烤魚的魚刺一一剔掉,直到確定所有的大刺小刺一個不留,孟扶搖完全不會再有被卡的可能,才道,「張嘴。」

  孟扶搖還沉浸在剛才的震驚思緒中沒出來,下意識的張嘴。

  嘴裡突然被塞進綿軟香酥的烤魚肉。

  聽見那人微笑而起,衣袍細碎之聲裡他淡淡道:

  「既然你的大事不用我管,那麼剔魚刺這樣的小事,我還是可以幫忙的吧?」



無極之心   第十五章  獨闖重圍

  孟扶搖伏在建武將軍府的外牆沿上,滿臉鬱卒和煩躁。

  煩躁的原因一:好像某人真的生氣了,那天塞了她一嘴魚肉居然就這樣拍拍屁股走路了,連元寶大人走的時候都故意對著她撒了泡尿以示鄙視。

  煩躁的原因二:巧靈嫁進將軍府已經三天了,她有心不去管這個一心攀龍附鳳的丫頭,想著也許郭平戎會對她例外,那自己何必多事?再說郭平戎已經起了防備,再想有什麼動作只會是自投羅網,自己還不至於傻到這地步。誰知道今日在將軍府外恰巧遇上幾個出門採買的婆子,從她們的言談中知道了將軍府新姨娘的慘烈近況,孟扶搖聽完後,怔怔在牆角畫了半天圈圈,最終嘆著氣去做了些準備,今夜三更不到,便趴上了郭府內堂的屋簷。

  夜風從簷角呼呼刮過,已經即將進入臘月,晚來天欲雪,苦命的孟扶搖卻沒有紅泥小火爐綠蟻醅新酒的享受,人在高處不勝寒,四面沉沉的風,攜著森然的雪意旋轉逼來,孟扶搖趴得時辰久了,連睫毛上都結了一層淡白的霜花。

  然而她一雙眼睛在黑暗中卻亮如星辰,鑽石般光芒閃耀,毫無倦意與怯意,甚至還有些興致勃勃。

  底下,屋簷之下,隱約有細碎之聲傳來,聲音雖低,在這寂靜的寒夜裡卻具有極其強大的穿透力,那是女子哀婉的呻吟和哭泣,男子動情的喘息,那一點淡紅霞影紗的窗紙,依稀映出交纏的男女身影,模糊卻又曖昧,可以想見室內爐火熊熊,溫暖如春,錦榻玉帳間正被翻紅浪,那些相觸的體膚,混合的汗水,膩開的胭脂和體液的微腥氣息,都化為騷動而纏綿的節奏,打亂了這夜原本平靜的脈搏。

  屋中人翻覆顛倒徹夜不休,孟扶搖趴簷聽牆聽得不亦樂乎,反正她衣服穿得厚,宗越前幾天給了她一件貼身薄裘,看起來薄,穿上卻極其輕便暖和,只是衣領上有淡淡藥味,不過宗醫聖拿出什麼東西都帶點藥香的,孟扶搖也就不計較了。

  到了夜深,突降大雪,梅花般的雪片子從烏黑的蒼穹不住灑落,不多時伏在屋頂的人兒身上便落了一層雪,遠遠望去如一座雪鑄的雕塑。

  四更時分,底下屋門一響,郭平戎錦袍重裘開門出來,立即有廊下等候的侍衛迎上前去,遞上油衣打起傘,護持著他一路去了。

  看著那幾行迤邐在雪地上的腳印遠去,四面又漸漸回覆寂靜,孟扶搖才掀起幾片瓦,一朵雪花般的從屋頂飄了下去。

  她一落地,抖抖雪,對正趴在榻上哭泣的巧靈笑道,「我又來了。」

  巧靈霍然抬頭,含淚的眼眸盯著她,孟扶搖聳聳肩道,「上次我運氣不好,撞上你男人正在你房裡提前過洞房夜,這次我看著他走了,該不會再次相見歡了吧?」

  巧靈支起身子,怔怔的看著她,半晌,眼淚又瀑布般的流下來。

  孟扶搖嘆一口氣,也不想說什麼了,她眼尖,巧靈一支身便看見了她全身上下慘不忍睹的淤青和傷痕,可以想見,掩蓋在被子下的,又會是怎樣的慘狀。

  孟扶搖卻沒有立即上前,而是走到妝台前,舉起黃銅鏡照了照,又將鏡子放回,笑道,「這雪打得我臉上全濕了。」順手拿桌上一塊手帕擦了擦臉和脖子。

  擦完臉她才回身,走到巧靈身前,掀開她被子,眼光落到她下身,倒抽了一口氣,隨即轉開眼,取過斗篷給她披了,背對著她蹲下身。

  巧靈呆呆的抓著斗篷不知道該做什麼,孟扶搖不耐煩的道,「你不會還不想走吧?」

  對面,妝臺上的黃銅鏡被孟扶搖放下時已經調整了角度,正映出身後的巧靈,她的惶然看起來很真實。

  孟扶搖看著鏡子——她不是傻子,遊蕩江湖多年的人,永遠不要將自己的後背亮給他人是永遠不會違背的信念,哪怕在背後的人毫無武功。

  今夜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孟扶搖自然步步為營,如果為了救人傻到把自己搭進去,那就太跌份了,元昭詡知道了,也會鄙視死她的。

  巧靈終於怯怯的趴上她的背,吸了吸鼻子,低低道,「孟小哥兒……是我錯了……」

  「這世上誰沒錯過?只要有機會彌補都不要緊。」孟扶搖將她背好,用綢帶把她緊緊綁在自己背上。

  巧靈的眼淚一點點濡濕她背上衣服,聲音低而哽咽,「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孟扶搖默然,心底有種哀切的淒然,她原本對巧靈有幾分防備,隨時準備抽身便走,然而看見她那般慘重的傷,頓時明白這姑娘八成受了難以挽回的傷害,就算苦肉計也不能做到這程度,她嘆息著,伸手拍了拍巧靈的背,道,「你來了幾天,對道路熟悉麼?」

  巧靈搖搖頭,含淚道,「我一直被關在屋裡。」

  孟扶搖「嗯」了一聲,正準備按原路走,忽聽巧靈道,「……不過聽服侍我的婆子提起過,將軍府因為將軍本身就是高手,所以守衛不多,好像南邊節堂那裡守衛多些,西邊下人們住的西園人很少,據說還有一條後門便道,可以直接出門。」

  「她們為什麼和你說這些?」孟扶搖回頭看她。

  巧靈嗚咽起來,「我不知道……不過她們看我的眼光很憐惜……孟小哥兒,我日日……盼著你來……」

  孟扶搖又「嗯」了一聲,忽然道,「我今天在街上聽說,郭將軍曾經說過,只要誰能贏他,可以對他提任何一個他能做到的要求。」

  不待巧靈回答,她突然一指點了巧靈軟麻穴,一腳踹飛門,拖了張椅子跳上去,大喝,「郭平戎,出來,你我一戰!」

  「啪!啪!啪!」

  黑暗中突然響起掌聲,郭平戎從一處廊角轉了過來,冷笑道,「好,好耳力,居然知道我沒走遠,好膽氣,居然要跟我單挑。」

  孟扶搖哈哈一笑,道,「你等我很久了,怎麼捨得走?我只要一出門,立刻就會被你偷襲,畢竟這世上能脫了你褲子的人能有幾個,你自然想要好好招待我來著。」

  郭平戎臉色一變,他素來心高氣傲睚眥必報,那日當著眾衛士面被孟扶搖暗算脫褲,是他此生從未有過的莫大恥辱,如今孟扶搖毫不躲閃公然提起,更激起他的怒氣。

  「我就猜是你,果然不錯!」深吸一口氣,郭平戎面色如鐵,一掀衣袍,人若飛星,剎那奔前!

  孟扶搖抬腳,一腳踢飛腳下的椅子,椅子勁風厲烈,旋轉著飛向郭平戎,郭平戎橫掌一劈椅子碎成無數片,孟扶搖已經趁著這一霎躍出了窗外。

  躍出窗便見四面突然湧出一隊侍衛,前面一隊齊齊一跪,長弓利箭對準了自己兩人,孟扶搖「哎呀」一聲,突然絆了一跌,驚惶大叫,「這麼多人?」

  隨著她那一跌,她懷裡突然滾出個包袱,包袱散開,一地黃金珍珠滾了出來,滾到那些護衛的腳下,孟扶搖更加驚慌的叫起來,紮著手去追,「這是我下半輩子的倚靠,別動它!」

  黃金金光燦爛,珍珠顆顆圓潤,在黑暗的雪地裡熠熠閃光,操弓的護衛看著這東西,眼睛都亮了。

  他們一個月的月銀,不過五兩銀子,如今這少年懷裡包袱滾落的,卻是一筆偌大的財富,他們不知道孟扶搖來做什麼,看樣子倒像是救這個新姨娘一起私奔的,這包袱裡也不知道從哪個府裡偷來的寶貝,此時不揀,更待何時?

  此時郭平戎已經衝到,他注意力全在孟扶搖身上,並沒有看見地上的金銀,厲聲喝道,「猶豫什麼?給我射,射她下盤!」

  護衛們眼睛卻還盯著地面,互相提防的亂瞟著,一個精瘦的護衛猶豫一霎,終於抵受不住黃金誘惑,舉弓剎那,手指悄悄一蜷,緊緊抓住了手邊一錠黃金。

  他這一動作,別人再也忍耐不住,紛紛揀起了地面的珠寶。

  此時郭平戎才看見他們手中珠寶,臉色大變,喝道,「放下!」

  「噗!」

  一聲極輕的破碎聲響響在雪夜之中,比落雪的聲音也大不了多少,所有人的臉色卻都在剎那變了。

  聲音從那個最先揀起金子的護衛手中發出,他激動之下抓得過緊,「黃金」竟然在他掌中碎了。

  「嚓!」

  碎裂的黃金中突然迸射出一股黑水,噴濺開來,在朦朧的雪色中,驚心動魄的濺出奪命的弧度。

  「啊!」

  那護衛和他身邊幾個護衛身上立刻被濺上黑水,那東西哧哧的燒起來,瞬間燒沒了衣服燒黑了肌膚,幾個人慘呼著倒下去,那些發黑的肌膚接觸地面,立時皮開肉綻,地面拖曳出一道道血色的印痕。

  與此同時更多揀了珠寶的人慘叫著在地上滾成一團,郭平戎氣得臉色鐵青,一眼看見孟扶搖冷笑著一團風般躥過去,她的聲音在這落雪的寒夜裡珠子般跳躍,一聲聲敲擊著夜的森冷和寂靜。

  「黃金有價毒無價,取一贈一不吃虧!人心本貪誰能免?你丫就個大傻瓜!郭大將軍,你給你員工開的工資好像太低了些,不然我這毒黃金,怎麼也搶著揀?哈哈。」

  她的身影在一株樹前晃了晃,卻不跑,原地抖著腿,挑釁的抱胸看著郭平戎。

  郭平戎低喝一聲,鐵色衣袍在飛雪中捲成一道堅實的鐵板,刷的一下就橫掃過前方空間,孟扶搖看他剎那逼近,才撒腿就跑。

  郭平戎追到樹前,一抬頭看見樹上竟然不知什麼時候掛了副畫,畫上面容猥瑣的錦衣男子抱弓站在高牆上,上身衣裳華貴,下身褲子卻褪到腳腕,露出兩條光光的長毛的羅圈腿。

  只看得這一眼,郭平戎便覺得腦中一昏,熱血上衝堵在胸臆之間,氣得眼前都黑了一黑,隨即爆發出一聲怒吼。

  吼聲沖得這黑夜都顫了顫,卻連孟扶搖臉上的微笑都沒能驚動,打人一定要打臉,罵人一定要揭瘡疤——孟扶搖的人生格言。

  郭平戎盯著那羞辱人的畫,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憤怒,惡狠狠伸手,拳風如虎,一拳將那畫打爛。

  「轟!」

  衝天爆裂聲突然響起,樹上炸出一團夾雜著火光的黑煙,黑煙如龍瞬間裹住了郭平戎的手臂,裹挾著被炸碎的紙屑和血肉騰騰亂飛,將樹周的人都籠罩在一片黑灰的煙氣裡。

  郭平戎的痛呼聲幾乎驚破這沉寂雪夜,遠處的野狗汪汪的叫起來。

  剛才那畫下面,還藏著火彈子,郭平戎被刺激得怒發欲狂一拳擊出,火彈子立即爆炸,炸傷了他的手。

  孟扶搖的連環毒計至此成功:毒元寶殺傷侍衛——引開郭平戎注意力——趁機在大樹上貼藏了火彈子的猥瑣宣傳畫——郭平戎見畫果然怒氣爆發——出拳毀畫——火彈子爆炸。

  火彈子爆炸剎那,孟扶搖再不停留,大笑著比了個中指,背著巧靈一路向西,直奔下人們住的西園。

  迎面的雪粒子冰涼的撲在面上,激得人眉目舒爽,孟扶搖背著一個人卻越跑越快,風一般捲過重重屋宇,將那些慘呼濃煙和血肉遠遠拋在身後。

  前方出現了一些錯落的房屋,孟扶搖四面看了看,果然看見一處院落後有段圍牆上似乎有異,看上去好像有個小門,她毫不猶豫抬腿直奔過去。

  那處院落無人看守,四面空寂,一道道臺階延伸上去,隱約看見盡頭的堂屋,黑而幽深,像一張大張的嘴,堂上最尾端,有匾額隱隱閃光,卻因為隔得遠,看不清匾額上的字。

  孟扶搖眯起了眼,腳步緩了緩,凝聲道,「這是什麼地方?看起來不像下人房啊……」

  話音未落,耳後突然一麻,隨即全身的血液,都似突然流緩停滯不動,意識也一分一分的模糊,而那漫天的雪片,都旋轉著,放大著,如磐石般沉沉的壓下來。

  聲音此刻聽來有些遙遠,像是隔了三層牛皮去聽人說話一般,隱約聽出是巧靈的哭叫。

  帶著驚惶、愧疚、無奈、悲切的哭叫。

  「對不起,對不起……將軍答應我,只要擒下你,他就會待我好……我的終身……求你成全!」

  有更遠的聲音飄過來,帶著殺氣、得意、陰冷和淫邪,是郭平戎的聲音。

  「竟敢擅闖將軍府節堂,須得報知太子,全家滿門抄斬!」

  隨即停了一歇,有點驚詫的道,「太子竟然從上陽宮起駕過來了?什麼事這麼急?是不是南疆又不安分了?」

  一陣靜默,孟扶搖漸漸飄遠的意識裡,聽見郭平戎陰冷邪笑的聲音,衣帶佩劍被一一解下的聲音,如搖曳的水波,似近似遠響起。

  「正好!先享用了你,玩夠了再以擅闖軍事重地罪,交由殿下發落!」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7 02:00 AM

無極之心   第十六章  你心我心

  朦朧的視野在搖晃,所有的景物都如浸在水波之中,疊加幻化,層層搖曳,那些歪斜的景物裡,有衣裳半解的男子,握著滴血的手掌,獰笑著上前來。

  那笑容如鬼魅如妖物,淫邪而陰沈,那臉是歪的,眼是橫的,大張著的嘴是黑洞洞的,看得見所有白牙,利齒般的閃著光。

  身後有女子嚶嚶低泣之聲,聽來令人心煩,孟扶搖掙扎著伸手,拔出後頸上那一枚針,霍然向後一插。

  低泣立止,對面的男子卻露出驚異之色,駭然道,「你還能動?」再不遲疑大步上來,先將孟扶搖身後的巧靈解下扔在一邊,隨即一把抓住孟扶搖,打橫抱起,一腳對牆上一踢,立時牆壁轟隆隆移開,現出一間暗室,郭平戎抱著孟扶搖鑽了進去。

  孟扶搖的神智微微飄蕩,卻奇異的沒有暈去,隱約間嗅見似有若無的藥香,香氣清銳淩厲,利劍般的穿透混沌的大腦,那些星火般散飛向四周的意識,立即又飛旋著聚攏來,一點點聚沙成塔般,凝固堆積,漸漸拼湊出完整的藍圖。

  耳邊突然聽見衣料撕裂的聲響,隨即便覺胸前一涼,一雙滾熱的手帶著血腥氣息靠了過來,觸上肌膚,齊齊一顫。

  郭平戎並不知道孟扶搖此刻的變化,他充血的眼正死死盯著眼前的春光,孟扶搖臉上的易容已經被擦去,現出那夜驚鴻一瞥的容顏,長睫微微顫動,而唇色飽滿如榴花,郭平戎的目光慢慢下滑……少女的衣襟被撕裂,肌膚的雪色比窗外積雪還要亮上幾分,卻又多了種冰肌玉骨的瑩潤和光澤,用目光也可以感覺到那種屬於處子的溫軟和芳香,被沾血的手那般一揉,鮮紅映上潔白,有種觸目驚心的脆弱的豔,宛如落紅輕輕離了枝頭,不勝可憐的做出任君蹂躪的怯怯邀請。

  這種沈默的邀請,最能激發男子的獸性和狂欲,郭平戎低吼一聲,一揮掌滅了室內的燭火,喘息著伏下身去。

  室內驟然光線沉黯,越發顯出空間狹小逼仄,外間不知道是誰點起一盞燈,顏色卻是不多見的淡紫色,一點幽幽的紫光,自牆壁後隙間漏了進來。

  孟扶搖突然震了震。

  幽閉的空間……自縫隙透露而出的紫光……這幕場景如此陌生而又如此熟悉,好似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日日這般見過……

  「啊!」

  腦海中宛如被重劍狠狠一劈,劇烈的疼痛瞬間貫穿了全部的意識,搖曳的視野重重一震,天搖地晃中一些深藏於記憶深處不願開啟的久遠往事突然錄落了一角,一些場景飛旋出現……狹小的動彈不得的空間……一盞遠處高懸的紫色宮燈……中年大叔的涎笑的臉……伸向自己身體的青筋畢露的手……

  噩夢般的舊事重演,喚醒了被封印潛藏的記憶,最後一絲渙散的神智被剎那聚攏,一點久伏的悲憤的星火被剎那激發,體內灼熱如火而又寒冷如冰,全身真氣驟然自丹田爆湧,洩洪沖堤般橫衝直撞,直欲裂胸而出!

  孟扶搖突然直直跳了起來,一仰頭,一口鮮血櫻雨般噴出,再潑喇喇落下來,落了郭平戎一頭一身。

  郭平戎駭然爬起,拎著褲子急速後退,他驚駭的看著孟扶搖,怎麼也想不明白中了自己「鎖魂針」的孟扶搖,是怎麼脫離箝制恢復正常的?

  孟扶搖一躍而起,血雨噴出,灼豔的紅裡她的憤怒也如烈火般熊熊燃起,她低頭看看自己衣衫不整的前胸,霍然回首,盯住了郭平戎。

  她目光森冷而灼熱,像是火焰中燃燒的曼殊沙花,散發著屬於黃泉彼岸的殺氣和死氣,她盯住郭平戎的神情,就像用目光的鐵鏈,剎那間已經捆住了郭平戎的靈魂,然後將他綁上地獄之火,瞬間焚化成灰!

  郭平戎被這目光一盯,竟然後背霍然出了身汗,下意識的手一伸拔劍而出,連退三步。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退,明明這少女武功未必能對他造成威脅,然而這一刻她的眼神太過可怕,他有生以來竟然從未見過這般利劍般鋒銳,似乎一個目光便可殺人的眼神!

  哦不,其實還見過一次,很多年前,還是少年的太子殿下在聽聞那個消息之後,也曾露出過和這一模一樣的眼神,令在場的他當時就軟了腿……

  事隔多年,在另一個人眼底,他竟然再次看見了這種帶著無限黑暗殺氣的目光!

  郭平戎橫劍一掣,名動天下的「星輝劍法」起手式剛剛擺出,便見對面,黑髮披散的孟扶搖怒虎般撲了過來。

  她撲過來時全身的真氣都在鼓蕩,帶動得室內桌椅翻倒,帳幕飛揚,啪的一聲桌上黏在瓷碟裡的蠟燭被齊齊折斷,黑暗中垂簾「呼」地一捲,孟扶搖已如一朵黑雲般飛至,順手抓起一個錦墩,狠狠對郭平戎當頭砸下!

  郭平戎的瞳孔頓時縮成針尖大小——這女子何時功力大漲如此?這一擊竟有拔天裂地之威!

  只是,自己作為十強者的弟子,怎麼能臨陣退縮,又怎麼會畏慎一個女子含怒一擊?

  郭平戎長劍怒卷,捲出一片驚濤巨浪,一波波豎起一人高的水晶牆橫矗在自己面前,卻又有輕微「哧」的一聲,自水晶牆中分水而出,化為一線銳芒,直擊孟扶搖空門大開的前心。

  漫天星芒,一線流光,快得有如彗星橫掃天際,目光所見處儘是星芒光輝。

  星光籠罩孟扶搖,孟扶搖只是一聲大喝。

  「破!」

  手腕一振,一道碧光湧起,荊那間孟扶搖手臂宛如碧玉鑄成,那碧色越來越亮,雄渾凝固,如一柄堅不可摧的碧玉杵。

  「破九霄」第五層,「光明」!

  平日裡孟扶搖不能使出的真力,今日一番強烈刺激下,終於被她不顧一切的會力使出,這一條手臂頓時無堅不摧,生生一劃便劃裂郭平戎精鋼似的罡氣光幕,直直抓向他的咽喉。

  郭平戎低喝一聲,劍勢一橫擋住孟扶搖,猱身而上,剎那間劍勢一改,綿綿密密抽絲織繭般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道劍影,將孟扶搖密密裹起。

  兩人瞬間纏戰在一起,黑暗的室內沒有劍風沒有喝斥沒有桌椅翻倒聲沒有物件碎裂時,甚至連最初的低喝聲也不聞,只能隱約看見兩條人影翻騰起伏,聽見因為身形移動過於快速而帶動空氣的咻咻聲響,以及聞見揮灑於空氣中的汗水和鮮血的氣息。

  這是一場無聲的慘烈的搏鬥,那條纖細的身影一次次被逼出再一次次翻身而起再度撲上,被突然驚破的混亂噩夢舊事逼迫纏繞的孟扶搖,腦海中幾近一片空白,唯一僅存的思緒便是:殺了他!殺掉這些讓我害怕的記憶!

  第三十招……第一百招……第三百招!

  郭平戎額上浸出汗水,反光得油亮亮一片。

  這女子瘋了!

  他從未見過有人這般打法,從未見過有人可以這般不顧一切的去作戰!

  交戰至今,孟扶搖在他身上留下了七處破裂帶血的傷痕,他在孟扶搖身上則留下更多的劍傷,足足有十二處!

  他自幼打熬的好筋骨,年歲也大孟扶搖許多,孟扶搖給他的傷,暫時還不能箝制他的行動,但是他的劍,哪怕只是輕輕擦過,孟扶搖也會爆出一片血光!

  正因為如此,郭平戎才越戰越心驚,他熟知人體疼痛的界限忍受力,他的下手都在最疼痛的關節部位,正常人在這樣惡毒的劍傷下,早已喪失戰鬥力,可這個看起來甚至有幾分清瘦的少女,竟有這般強大的爆發力和忍耐力!

  郭平戎更心驚的是,對方越打越起勁,自己卻越打越衰弱,不是心理上的氣勢衰退,而是實力的倒退,他此刻心裡才明白,那張脫褲圖何止是要激怒他出拳毀畫傷了手?更陰險的目的是為了走竄他的真氣。

  他練的武功是至剛一路,任何極陽或極陰的武功都更易走火入魔,他被一再激怒,又心生邪念,真氣不知不覺間便走了岔路,一番快打快攻下來,情況越發不妙。

  這個女子好生厲害,居然僅從接他一箭的手法,便判斷出自己的內功!居然算準他的性格和每一步舉動,有備而來,步步算計!

  郭平戎氣勢漸退,目光震驚,孟扶搖卻在冷笑。

  這點傷痛算什麼?

  如果一個人自五歲開始起便得接受無窮無盡的挨打訓練,沒日沒夜在山谷的具有腐蝕性的泥漿水中摸爬滾打,和山谷中各種猛獸生死搏擊,為練「破九霄」的純淨真氣曾經將自己埋在地坑裡閉關數月,餓極了連蚯蚓都吃,這點苦還算個屁?

  大無上心法,只有在和高手搏擊的生死之境才最容易突破!

  一流高手算什麼?

  只要被人察覺了武功脈絡,對症下藥,一樣可以被比你弱的人攻其不足,狠狠打倒!

  如今便拿我的血和你的劍,來造就我的再一層進境!

  第五百招!

  滿身浴血的孟扶搖突然搶身直進,橫臂一揮,用自己的手臂攔下了郭平戎暴起的一劍!

  長劍刺入肘部,自肘底穿出,劍鋒穿過骨頭,發出令人牙酸發冷的格格之聲。

  郭平戎不可避免的被這以血肉之軀禦劍的冷血應招驚得怔了一怔。

  只這一怔,孟扶搖便不會再給他拔劍的機會,她突然橫步一跨,穿劍而過的手臂一扭,穿骨而出的長劍立即被生生拗彎一百八十度,「哢嚓」一聲戛然斷裂!

  斷劍飛起,劍身上鮮血四濺,孟扶搖一躍而起身如飛鳳,一仰頭一聲厲嘯衝口而出,那嘯聲清亮如鳳鳴,穿雲裂電,上達蒼穹,嘯聲裡碧光大亮,孟扶搖半空中抬腿一踢,將斷劍直直踢向郭平戎下身!

  帶血的劍光來勢如飛電,剎那便閃入郭平戎無限放大的驚惶的雙眼,郭平戎警覺到孟扶搖的意圖,隍然怪叫一聲,火箭般急忙竄起。

  可是卻已遲了一步。

  斷劍擦著郭平戎下身而過,半空中郭平戎用盡全部武功死命一扭,一聲輕微的哧響,一點血光細線般躥了出來,帶著一嘟嚕東西飛出郭平戎身體。

  「啊!」

  郭平戎從半空中栽下來,死魚般的在地上蹦了蹦,他顫顫伸出摀住褲襠的手,掌心裡全是鮮血。

  孟扶搖卻低低罵了一句,「媽的。怎麼只害了一個蛋!」

  她揮劍欲待再補一刀,剛走上一步便覺得腦中一昏,腳步一個踉蹌,知道自己失血過多,想要再一鼓作氣的殺人,已是不能了。

  她搖搖晃晃過去,舉著劍,準備慢悠悠的給郭平戎補一刻,如果郭平戎掙扎,再打一場就是了。

  遠處卻突然傳來悠長的傳報聲。

  「太子駕到!」

  那傳報聲明明還很遠,卻有步聲快捷而來,腳步聲一聽就是高手的,輕捷得幾乎沒有聲音,一剎那便到了不遠處。

  孟扶搖搖搖晃晃回首,她此刻全身又是血又是汗,早已脫力近乎半昏迷狀態,所中的那枚針上附著的藥物,也有點脫離她的準備和控制,竟然有些影響她的神智,她只隱約聽見最後兩個字,並從逼近的腳步聲裡感覺到自己不能抵抗的高手正在接近,甚至還有更多人圍攏了來。

  恨恨的跺了跺腳,孟扶搖吸一口氣,一竄而起,一腳踢開密室門,自後窗撲出。

  幾乎就在她身影剛剛消失在窗外的同時,密室門再次被人打開,一線天光從門外湧進,天亮了。

  和天光一起湧進的還有兩列錦衣侍衛,和尋常的王府護衛不同,這些侍衛神情冷峻,目光隼利,往那一站便有渾然氣勢外放,一看便知個個高手。

  他們身上都佩戴著碧色鑲金的如意玉牌,上有篆書「上陽」二字。

  無極太子上陽宮專屬侍衛隊,名動天下的「上陽飛騎」。

  這些等閒事務不會出動的頂級侍衛,今日一來就是一隊之多,一來就將將軍府護衛驅散到一邊不許亂走,其餘全數湧入節堂,迅速找到了密室,在門邊雁列成行,齊齊躬身。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以至於四更時分天色便已亮了,從節堂裡看過去,庭院裡玉樹瓊枝,一色潔白如毯,點綴紅梅如血。

  雪地裡眾人擁衛中,漸漸行來修長的人影,看起來步子不快,卻剎那近前,淡紫鑲銀龍邊的長衣微微飄拂,披一件比雪更燦爛的銀白狐裘,腰間碧玉腰帶色澤溫潤純正,那般醇和的碧色,給漫天雪野忽然添上一場春意。

  那行來的男子,雖然一半臉上遮著面具,但髮若烏木,面如瑩玉,銀狐裘光芒燦爛的毫尖掩映下的那雙眸子,似海深沉,波光明滅,教人一看便彷彿被攝了魂魄去。

  看見這個男子,那些驕傲的,冷肅的,看誰都目中無人的上陽侍衛都極其尊敬的深深躬下身去。

  當世之傑,龍中之皇,享受著國人最崇高的愛戴,十五歲便監國輔政,將無極國治理得富盛強大名動七國,令七國高層凜然畏懼不敢輕櫻其鋒的,長孫太子。

  長孫無極。

  雪地裡,絕代風華的長孫太子,冒風頂雪尊貴優雅點塵不驚的一路行來,他所經之處,連雪片都不曾被踏破一絲。

  節堂一夜落雪,臺階上極其濕滑,侍衛隊長上前來迎,長孫無極卻連停頓都沒有,一掀衣袂便到了節堂內。

  隊長僵在那裡,有點詫異的扭頭看著太子背影,不知道為什麼,今日太子有些不對勁,明明步伐神情都沒異常,但他這跟隨他多年的老人卻發覺,太子好像有些心急,素來深邃得看不出心意的眸子裡,也似有隱隱的焦慮,甚至有些……怒氣。

  他在那裡揣摩,長孫無極卻已經直接行入被打開的暗室門口。

  他在門口停下,一直抄在狐裘內的手緩緩放下,掃視了室內一週,深吸了一口氣。

  侍衛更低的低下頭去。

  室內,桌椅翻倒一片淩亂,滿地血跡,淅淅瀝瀝的從這頭淌到那頭,看起來觸目驚心。還有一小件東西,汪在一處厚厚的血泊裡,大家都眼尖的發現了那是什麼,震驚的抬頭看去。

  室內盡頭,郭平戎目光呆滯,摀住下身,他並沒有傷重到完全失去戰鬥力,然而寶貝被毀的打擊實在太過突然,他竟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長孫無極目光掃過那東西,眼瞳一縮,突然緩緩向前一步。

  他這一步行得輕描淡寫,但是隨著這一步跨出,室內所有物件,包括桌椅帳幔蠟燭等物,突然全部無聲詭異的化為齏粉,簌簌揚揚的飄落地面。

  護衛們對望一眼,目中露出驚詫之色,這些東西原來竟然早已毀了,只是勉強維持著原形,外力一激便化為灰,可以想見剛才在這暗室裡發生了怎樣的一起驚天激戰,以至於所有東西都被拿來做了武器,然後被真氣摧毀。

  長孫無極的眼睛,卻只盯著那一地的血,目光在郭平戎身上掃視一番,立即確定僅憑郭平戎身上的傷痕,絕對流不出這麼多血,這一霎長孫無極眸光變幻,似有浪潮剎那捲起,卻又瞬間消逝。

  他抬了抬手,侍衛立即無聲退下。

  暗室的門再次關上,雪光很亮的從半掩的門縫裡透進來,映得太子眼眸神光變幻,如蒼穹之上風雲疊卷。

  郭平戎此時已經恢復了神智,伏在地下深深向太子磕下頭去,哽咽道,「殿下……殿下……」

  他伏在滿地血腥的地面,嗅見那鮮血的氣息,有他自己的也有孟扶搖的,他想著那個既機變百出又霸氣豪烈的女子,她將流滿她的鮮血的斷劍刺進自己下身,從此毀了他一生。

  他在這樣的血腥森冷的氣息裡不住的發抖,只覺得自己燦爛而輝煌的前半生都好似在這一刻結束,如煙花易冷美夢易碎,剎那間便出乎意料的做了無奈的終結。

  「殿下……我要報……」

  眼前血泊映出光影浮動,倒映出一襲淡紫華貴袍角,袍角在他面前停住,郭平戎仰起頭,滿懷希冀的看著自己尊崇並畏懼的太子殿下。

  他看著那雙熟悉的眼睛,那雙眼睛一向和若春風,雖深沉卻永遠笑意微微,然而這刻這眼底的神情他竟然覺得無比陌生,他看著那樣的神情,就像看見九天之上飛龍冷然下望,注視著膽敢闖入自己不容侵犯的領地的凡人。

  遙遠、逼迫、森冷、而殺氣微微。

  他的必殺的誓言瞬間破碎的喉嚨裡,會身卻不由自主的開始打戰。

  對面,長孫無極輕輕蹲下身,蹲在一地淋漓的血色裡,他注視著那些熱血,眼底光芒也如有火焰燃起,淡淡道,「平戎,你犯錯了。」

  郭平戎愕然抬頭,再不明白太子殿下為什麼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又為什麼不叫太醫替自己診治?

  「你錯在睥睨自大,自以為是,你出身底層,成名前吃了太多苦,飛黃騰達之後便管不住自己的性子,睚眥必報心胸狹窄,你曾一夜奔出三百里,將當初吐過你一口唾沫的人全家滅門,你曾命人輪姦你的嫂嫂,只因為你在寒微之時她沒給過你好臉色,你曾因為夜間醉酒,被人於小巷子擦撞,你一怒拔劍殺了那人,連那人的朋友,好心來扶你好心勸架的無辜之人也一併砍殺。」

  郭平戎聽著這些自己以為一輩子都不會有人知道的秘事,全身都在微微顫抖,他抬頭看著深不可測的太子,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在這個時辰提起這些舊事,而既然知道這些事,當初為什麼又一句不提。

  「我用的是將,不是聖人。」長孫無極似看出他的疑惑,淡然俯視他,「將,不需道德文章,只要殺氣淩人,只要你善戰勇武,能禦敵能殺敵,能為我守住南疆一向不安分的十八部族,能為無極朝廷建功立業,你個人德行有虧,私節不謹,又與我何干?與朝廷何干?」

  他負手而立,衣袂無風自動,揚出一股奇異的淡香。

  「但是,平戎,你今天做了我不能忍受的事。」

  迎上郭平戎越發疑惑的目光,長孫無極突然沒有笑意的笑了笑,他俯下身,輕輕在郭平戎耳側說了幾句話。

  郭平戎的臉色立即就變了,像是突然吞下一個火炭,整張臉都被極度的震驚扯扁,他張開嘴,好像突然接不上氣急促的喘息著,又似想努力的蹦出字眼來,然而無論他怎麼努力,都無法再順利的說出一個字。

  他瞪著長孫無極,渾身都在顫抖,臉上神情由最初的震驚漸漸轉為後悔、不解、絕望等等諸般情緒,最終他大叫一聲,膝行於地,一路爬過去死死拽住了長孫無極的袍角。

  「殿下!饒我!」

  長孫無極手攏在袖中,看著自己這個因為失衡的人生所以扭曲了心性的愛將,眼眸裡沒有任何情緒。

  「……還有件事……托利的那個青樓『春深閣』用上童妓,是因為你吧?」長孫無極笑意淡淡,「你真會玩,也真是玩得肆無忌憚,你真以為那些童女是中州鄉下貧苦人家的孩子?那是南疆十八部族的女孩,被托利擄來墮了這風塵,你這個掌管南疆征伐事的將軍,居然自己先挑釁了桀驁不馴的南疆,平戎,你真令我失望。」

  郭平戎怔怔的鬆開滿是鮮血的手,不可思議的瞪著長孫無極,他不明白日理萬機的太子怎麼連「春深閣」十分隱秘的童妓也知道,更不明白托利為什麼要騙他,他絕望的看著長孫無極,卻無法在對方眼睛裡找出答案。

  「不……」郭平戎突然發瘋般的跳起來,嚎叫著便向門外沖,「要我束手就死,辦不到!我是建武將軍!我是真武大會第四名,我是十帝中排第七的星輝門下!我……」

  他的聲音突然凝結在了咽喉裡。

  門外微雪未休,有細碎的雪花從未全掩的門窗處透進來,翩飛著撲向熱力散發的人體,卻在相隔尺許處如同遇上無形的阻礙,略頓了頓,飄然落下。

  天光大亮,照見室內凝定著的一立一跪的人影,照見幾朵雪花落在一根手指上,那手指纖長如玉,點在半跪著的那人的額頭。

  只是那麼一個輕輕的姿勢,瘋狂如虎而又實力超卓的郭平戎,便再也無法衝過長孫無極身前一尺。

  郭平戎的意識,突然旋轉著混亂起來,腦海中有很多橫的豎的斜著的線,一根根交叉糾纏,絞扭成繩,那繩子吱吱收緊,壓搾並扭緊了他的記憶和清醒,直至絞成亂麻。

  他緩緩的歪下去,腦海裡突然跳出個最後的清醒的意識。

  「自己的師傅在十帝中排第七,而長孫無極……」

  「悔不該得罪錯了人……」

  這個念頭沒能轉完,他已經委頓在地。

  長孫無極緩緩收回手,再次將手攏回狐裘中。

  他微微仰首,偏頭看了看窗外的天光,他那一偏首間眼眸的神情難以描述,像是看見一朵珍視的花,突然被風雨打斜,而他伸手欲待呵護,那花卻刺了他的手。

  他默然良久,突然抬腳,極其輕蔑的踢了踢郭平戎。

  「我不殺你……只是從此後你就真的只是個機器了,這個手法,我本來真的不想用在我的臣屬們身上……你能成為第一個,那是你的榮幸。」

  他轉身,拂袖而去,侍衛小跑著迎上來,更遠處,將軍府護衛跪滿一地,大氣也不敢出。

  長孫無極頭也不回的上了禦輦,車簾垂下的那刻,他淡淡吩咐:

  「傳我均令。」

  「是。」

  「南疆十八部族有異動,有不臣之心,當伐之,著德親王改封戎王,封地戎、鎮、離三州,永鎮南疆,著建武將軍聽令戎王麾下,為平夷前驅,即日就封。」

  「……」

  「嗯?」長孫無極目光一轉,正因為這個均令而震驚猶疑的侍衛隊長立時驚出一身冷汗,趕緊嚓的一禮,大聲應,「是!」

  眼見著御輦軋軋離開,侍衛隊長眼底漸漸湧上一陣不解和陰霾,半晌他抬頭看看雪後猶未放晴的天空,那裡層雲湧動,如浪潮迭起不休。

  半晌,他一聲低嘆,散在雪後請涼的空氣裡。

  「要出事了啊……」

  ----------

  「砰!」

  孟扶搖一身冷汗的撲在一株樹上,樹身上立時沾滿了她一身的血和汗,冷風從身後呼呼的刮過來,孟扶搖後背冰涼,前心卻灼熱如被火燒。

  她勉強翻了個身,張嘴喘了口氣,按住前心,努力盤膝而起想要調勻體內真氣,然而那裡有如無數條火蛇在糾纏擁擠翻滾,所經之處,全身經脈都似著了火,都似變成了一條條火蛇。

  那見鬼的針裡面有什麼奇怪成分?似春藥又非春藥,似有什麼東西撩撥著她的慾望,但是一旦動情又覺得內腑刺痛,若不是衣領處散發的清銳的藥香時不時在逼她清醒,以及調動了全部的「破九霄」真力來壓制,孟扶搖早已失態,然而經過這一場耗盡真元的激戰,她身受重傷,哪裡還能控制得住。

  孟扶搖意識朦朧的傻笑一下,模模糊糊的想,自己還是低估了郭平戎啊,十強者的弟子,即使人品再差,實力也不會差哪去的,她有備而來,步步小心,還是差點著了道兒。

  千防備萬防備,注意力都集中在強者身上,對「受害者」因為習慣性的同情而戒心不足,其實她也防備了,一開始就點了巧靈穴道,但卻沒有想到被點了軟麻穴的巧靈,竟然一直將毒針含在齒間,等她奔到節堂,狠心對她下了手。

  雖然也算因禍得福,和郭平戎全力一戰,她的「破九霄」果然好像又有突破,只是她還是沒想到,那件薄裘裡的辟毒香,醫聖宗越親自調配的可解百毒甚至連春藥效力也能隔擋的奇藥,居然沒能完全抵擋住那見鬼的針裡的毒力!

  「媽的!」孟扶搖低低罵,「赤腳醫生!江湖郎中!庸醫!」

  眼前突然黑影一閃,有人在接近,孟扶搖立即掙扎而起,抓住了自己身前的匕首。

  來人在她面前停住了腳步,他面容平凡枯槁,赫然是元昭詡身邊那個時不時出沒的黑衣人。

  他猶疑的看著孟扶搖,目中有後悔之色,主子閉關休養,他奉命保護孟扶搖,卻因為一件意外事故分散了注意力,導致她出了事,如今人在眼前,他卻不敢近前,因為孟扶搖兩腮桃紅,明顯異常,此時他哪裡敢接近?

  立於原地猶豫半晌,忽聽身後有人掠來的風聲,黑衣人霍然回首,卻見白衣男子立於身後,平靜看他。

  舒了一口氣,黑衣人躬身,「先生來了,最好不過。」

  「交給我吧。」宗越簡單的打發走黑衣人,走上前去看孟扶搖,孟扶搖迷迷糊糊仰起頭,在混亂的視野裡瓣清了熟悉的人,咧嘴笑一下,伸手去推他,「你……離我遠一點……」

  宗越不語,蹲在她面前,伸手要去把她脈,孟扶搖手一揮避免他的碰觸,喃喃道,「庸醫,我好像居然……惡俗的……中了春藥了……」

  宗越笑了笑,道,「歷來中春藥的都應該是美人,你怎麼有這個資格的?」

  孟扶搖無力的笑了笑,已經沒力氣和這個毒舌男鬥嘴,懶懶道,「治得了不?……治不了趁早……滾蛋……別和我說什麼陰陽交合不藥而癒……要是靠那個才能解決……我就……鄙視你一輩子。」

  宗越突然笑了笑,他雖然看起來溫和,卻很少笑,這一笑便如日光從雲層後溫柔遍灑,悲憫而溫存。

  他輕輕道,「其實我不介意你一輩子鄙視我……」一伸手將孟扶搖抱起,孟扶搖如被電擊渾身一顫便要掙扎,宗越卻淡淡道,「這裡已經是德王府後門,你已經撞回來了,難道從這裡堅持到府裡的定力,你都沒有?」

  孟扶搖低罵,「……你明明可以點我穴,偏要我忍……」

  宗越一低頭,看見她紅霞上湧的臉,眼波卻熏人如醉,那是三春柳是四月桃花是五月碧水是六月滿池蓮,是這個世間最當令的最美好的事物的總和。

  他看著這樣的容顏,素來穩定的手也不禁微微一顫,孟扶搖卻突然睜開眼,她眼底微紅目光卻明淨,像是隔著清澈的溪水看得見水底澄淨的白沙,歷歷分明。

  宗越垂下眼眸,不再說話,抱她回到自己的院子,先點了她的穴,餵了她一顆藥丸,給她推宮活血包紮傷口,這一切都是親自動手,忙完後他久久站在窗前,負手沉吟不語。

  孟扶搖醒來時,第一反應就是檢查自己衣著,看有沒有在慾火焚身情況下XXOO了誰,隨即覺得那燎身的火蛇好像已經縮回了自己的洞穴,縮成一團不再肆虐,然而丹田深處卻突然多了一處燥熱感,盤桓不去,她運氣試了試,若有所悟,盤膝坐起道,「這藥力你居然也不能根除?」

  宗越回身看她,皺了皺眉,「你中的不算春藥,或者說,比春藥厲害得多,這是「鎖情」,用了萬年鴇母的精血,中者慾望強盛,不分日夜渴求交合,但是每一次交合都會戕害身體,顛倒淫亂的生活過了三個月,必死無疑。」

  「提前預支生命來燃燒慾望?」孟扶搖喃喃道,「這誰這麼缺德,搞出這個東西來啊。」

  「郭平戎的師傅,星輝聖手方遺墨。」宗越神情裡有點異樣,「據說方遺墨年輕時愛上過一個女子,那女子卻在他出遊四方時,在家和人私通,方遺墨回來後,就弄出了這個東西,讓那女子和那姦夫,日日春宵通宵達旦,直至男子精盡人亡,女子血脈枯乾而死。」

  孟扶搖倒抽一口涼氣,搖頭嘆氣,「難怪郭平戎那麼不上道,原來他師父也不是好東西。」

  宗越淡淡道,「郭平戎這幾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修為不及乃師三成,而且……方先生很護短。」

  他看看毫無懼色的孟扶搖,嘆了口氣道,「其實用七葉草配出的『辟毒香』薰染過的裘衣,是真的百毒不侵,你原本應該安全無事,可是我卻剛發現,你體內竟然早早潛伏著和『鎖情』成分相輔相合的暗毒,這毒毫無蹤跡,平日也沒有症狀,卻在遇上有些毒物時會致你於死,萬幸的是前面十七年,你居然沒遇上那些毒引,今日要不是辟毒香,僅憑『鎖情』和你體內暗毒一起爆發,你須臾之間便會暴斃……」

  「說了半天你還是怕我喊你庸醫,特地告訴我中毒不是你的藥不好,而是我自己有暗疾,可是我聽你口氣,你對這個毒也束手無策?」孟扶搖斜挑眼角看他,「不會吧,醫聖耶。」

  「我沒有辦法,別人自然更沒有辦法。」宗越平淡的語氣裡自有一股傲氣,「但是我有減輕藥效的辦法。」

  「什麼?」

  「一是用藥,將之轉化為真正的春藥,只要你肯和男子……」宗越話還沒說完,就見孟扶搖穿鞋下榻向外走。

  宗越苦笑,待她走到門邊才道,「還有一個辦法,這藥是春藥和毒藥的合體,既能轉春藥自然也能轉毒藥,我可以將這藥力轉化為毒力,但此毒一日未解,你一日不能動情,否則立即七竅流血而亡……你自己選吧。」

  孟扶搖走回來,滿不在乎的盤膝一坐,道,「我選哪個,還用問麼?」

  宗越立於窗邊看他,他的容顏沐浴在淺白的天光裡,比常人更淡一些的眸色和唇色似被光芒塗白,看起來有點漂浮不定而又心事微生,半晌他道,「你……確定?」

  孟扶搖很直接的揮手,「你囉嗦。」

  「你真以為你自己一生能不動情?」宗越看著她,「你正當妙齡,青春少艾,你有什麼理由去撫拒感情的到來?」

  「我的愛情的方向,本來就不應該在這裡。」孟扶搖抿緊唇,神色間突然多了層悵惘,「如今中了這東西,就當多了個防護盾,也好提醒我自己收心養性……哎,挺好。」

  她仰頭笑了笑,笑容中有微微的遺憾和惘悵,有對世事無情的撫拒和無奈接受,最終她輕聲卻堅決的道:

  「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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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極國政寧十五年冬,無極國南疆叛亂,無極太子一紙均旨,德親王長孫迦受命封為戎王,率軍二十萬遠赴南疆平叛,建武將軍郭平戎為前鋒。

  因為德王有舊疾在身一直未曾痊癒,是以重金禮騁醫聖宗越隨行,宗越聽聞南疆多奇花異草便於入藥,欣然應下。

  孟扶搖和姚迅,作為宗先生的「小廝」,自然也跟隨大軍前進,孟扶搖在出城時,經過「春深閣」,發現這個昔日車水馬龍的銷金窟已被查封,當日風流,如今雲散,孟扶搖站在空蕩蕩的妓院門前,不知想到了什麼,嘴角一抹微笑漸漸漾起,卻又漸漸淡去。

  她默立良久,終於轉身,忽聽得身後牆角有呼吸細微之聲,伸手一抓,卻抓出個小人兒來。

  那孩子不過六七歲年紀,小臉上卻化有濃妝,只是汙髒得不成模樣,被孟扶搖抓出牆角,驚惶得瞪大眼睛,卻沒有哭。

  孟扶搖只覺得這孩子面熟,打量了半天才想起來這竟然是那日和元昭詡逛妓院時看見的童妓,不由皺眉問,「不是說『春深閣』擅自擄劫南疆部族少女才被查封,而你們都被朝廷收容了嗎?怎麼你一個人落單在這裡?」

  那孩子一雙微帶褐色的大眼盯著她,半晌道,「小刀,要回家。」

  這孩子說話簡短,聲音有種少見的金屬之質,聽起來有種掩藏不住的鋒芒,孟扶搖挑起眉毛,有點擔心這孩子是不是屢遭磨難被嚇得精神不正常了,然而那個叫小刀的小姑娘,只是死死攥緊了她的衣襟,一遍遍重複,「小刀,要回家。」

  孟扶搖幾次想走,卻也無法硬生生拽開那孩子枯瘦的手,她又不願用武功強行拉開她,最後只好拖啊拖的拖回去,姚迅看她衣服後面拖著個孩子回來,詫異的挑高眉毛,還沒問,孟扶搖已經沒好氣的答,「小刀要回家。」

  於是隊伍中便多了個叫小刀的小廝,小廝很沈默,目光永遠緊盯著南方。

  大軍出城時,孟扶搖回首望瞭望滄闌行宮的方向,微微綻出一絲笑意——那裡,某個深沉的美人和某隻自戀並戀主的肥鼠,是不是在享受今日這難得的冬日暖陽?肥鼠是不是睡在主子掌心,露出它萌裡個萌的粉紅肚皮?而那屋簷上剛化的初雪,滴落的雪水是否正一滴滴流入滄闌湖晶瑩的湖心?

  她沒有去向元昭詡告別。

  選擇跟隨德王離開,一是為了德王分管南疆及附近幾州一切事務,包括對相鄰無極南境的國度發放通行令,孟扶搖指望著有所收穫,二是她還是想找機會在據說突然變了個人的郭平戎那裡拿到解藥,第三,則是為了離開元昭詡。

  因為接近,所以離開。

  她本就不該在這異世大陸為諸般紅塵情愛羈留,那是對舊日往事的淩遲割捨,穿越後,從一開始的焦慮焚心到後來接受現實,她經歷了驚濤駭浪的心理歷程,當如海奔湧的心情恢復平靜,代表的決不是放棄,而是甘於蟄伏,甘於和時間和機遇永久作戰的蟄伏。

  她相信只要她一路前行,總有觸摸到終點的那一日。

  然而人的生命中總會出現變數,這樣的變數隨著不可抗拒的命運接近,她幾乎已經看見那樣變數會帶來怎樣的後果,她來這裡十七年的全部堅持和夢想,都會因此而功虧一簣。

  她希望在元昭詡還沒能完全成為那可以顛覆燃燒她全部執念的變數之前,親手掐滅那點萌發的火焰,將來便不必因為有所虧欠或有所掛念,而在最後的關鍵時刻躊躇。

  她希望自己能風過無痕,不在這個本不應屬於她的世界留下任何改變自己或他人命運的痕跡。

  和郭平戎一戰,「破九霄」因禍得福接近第五層的同時,也沾了這要命的怪毒,孟扶搖覺得這就是冥冥中的天意——助她以更強的實力闖關前進,並以命運的慧劍,斬斷某些暗處生發的纏繞的絲。

  她在城門前徘徊良久,終於在宗越一次若有意若無意的回首中,毅然拍馬,急急追上。

  她黑髮揚在風中,纖細的背影鍍上一輪碩大的鮮紅的夕陽,遠處晚霞滿天,天色一層層豐富而鮮豔,策馬而去的女子,背影漸漸淡入一色微金深紅之中。

  她卻不知道。

  她所看向的那個方向,冷闌行宮最高的「折春樓」巔,衣袖當風的尊貴男子久久佇立,高樓上的風吹得他長衣鼓蕩,而烏髮散飛如墨,那些飛舞的髮絲掩住了他的眼神,只有一縷若含深意的笑,嵌在唇角。

  他看著城門的方向,半晌側頭對肩頭的某動物道,「她就這樣一聲招呼都沒便走了,最狠婦人心哪……」

  某動物很高興的攤開爪,抓緊機會表白:我永遠不會這樣對待你……

  表白還沒完,便聽主子似笑非笑喃喃道,「沒關係,你不來就我,我來就你。」



無極之心   第十七章  有所必為

  東風吹,戰鼓擂,南戎十八部族的好漢要打圍。

  久已臣服無極國治下,信服人頭鳥身的格日神的南戎和北戎,這次不知道被觸了哪裡的虎鬚,在安定十二年後,攜手進行了叛亂,彪悍的兩戎壯漢如潮水般湧出山谷和山寨,迅速佔領了鄰近的平城和黃縣,並揚言要攻入中州,讓長孫無極跪迎出昌安門,戎王派郭平戎的前鋒軍隊駐紮荊城,自己的主營則盤踞於與荊城相隔三十里的濉水,兩軍遙相呼應,成犄角之勢圍住了平城和黃縣。

  孟扶搖卻和宗越離開大軍,到了離平城最近的姚城,因為據說在姚城郊野和戎族接壤的莽莽山林裡,生長著全五洲大陸數量最多品種最少見的各類草藥異獸,宗越身為大夫,自然不會錯過,而孟扶搖也指望他突然人品爆發,能替自己研究出解藥來。

  姚城作為最鄰近戎族的城,城中戎漢雜居,朝廷一直以來為示安撫之意,在姚城設置了一正一副兩位掌事人,主官在朝廷戶部的文選清吏司官員名冊中稱為縣令,但在本地按戎人風俗稱城主,負責實戶口、徵賦稅、均差役、修水利、勸農桑,集行政、民政、財政於一身,由戎人擔任,副縣執掌倉儲、刑獄和文書,是中州漢人,看起來戎人是最高行政長官,極具權勢,卻又將一縣護軍分離出來,設都護將軍,率兵三千駐紮在離姚城二十里的白亭村,和姚城主官們不相統屬,無極國朝廷對於彪悍又難以管束的戎人部族,可謂恩威並施雙管齊下,用足了心思。

  在來之前,從當地負責引導宗神醫前往姚城的嚮導口中,孟扶搖早已為姚城勾勒出了圖像——美麗,祥和,戎漢和睦雜居,遍地開滿大朵大朵色彩豔麗的花。

  然而當走進姚城,孟扶搖卻突然倒抽了口冷氣。

  街巷殘破,到處可見被煙火焚燒過的焦黑房屋,到處是被踏碎的花低伏在泥土裡,到處是冬日裡依舊裸著半個胸膛,穿著大花彩褲的戎人,雪亮的彎刀大搖大搖繫在腰後,隨著橫衝直撞的步子不斷晃動,他們橫著眼神,睨視著四周,滿眼騰騰殺氣,似乎一塊石頭擋路也會立即撥刀砍碎。

  而本地國人則大多神情畏縮,目光躲閃,連走道都避著這些一看就很想惹是生非的戎人。

  空氣裡充滿暴戾、殺氣、挑釁、火藥桶般欲待爆裂的不安分張力,令每個身入其中的人,都不自覺的嗅見了危險的氣息。

  孟扶搖幾個「異類」一進城,立即感受到四面八方射來的敵意的眼光,甚至所有客棧酒樓都不對外地漢人開放,孟扶搖和宗越原本可以憑著德王信物直接住到縣衙裡去,兩人卻嫌不自由,想尋家民戶住下,不想找了幾戶人家都無人敢給他們借住,直到很晚了,才有一戶老人收留了他們。

  當晚在老人家裡吃了簡單卻乾淨的飯菜,老人的兒子十分木訥,媳婦挺著大肚子快要生養,一盞小油燈下,老人不住給兩人夾菜,滿臉笑意如菊花,「山野小城,沒什麼好東西,吃,吃。」

  孟扶搖坐在滿是裂縫和黑泥的小桌前,抱著個碗發呆,十七年,十七年了,她沒有和誰一起坐在桌前,享受著家庭般的晚宴,她沒有享受過這小屋暗淡卻溫馨的燈火,沒有人給她夾過菜,沒有人陪她在一間類似於家的屋子裡吃哪怕一餐粗茶淡飯。

  死老道士只逼著她練功練功再練功,做他徒弟十年,每餐都是邊練功邊胡亂啃幾口,某些屬於前世的溫暖的家的記憶,早已遠得像天際那抹淡雲,風一吹便了無痕跡。

  有那麼一瞬間,她恍惚了一下,好像看見那雙蒼老的夾菜的手,變成了一雙細瘦的,青筋綻露的病人的手——屬於母親的手。然而那幻覺剎那消失,她依舊坐在陌生的異世的小城某間屋子的燈下,看著屬於別人家的團圓。

  孟扶搖坐在那裡,盯著滿碗的菜,突然想流淚。

  她立即飛快低頭扒飯,一滴眼淚卻突然滴落在青菜上,孟扶搖毫不猶豫的夾起,準備吞下屬於自己眼淚的味道。

  卻有一雙筷子突然橫空出世,夾走了那筷青菜。

  白衣如雪的宗公子本來是用自己的碗筷,夾了幾塊菜遠遠站在窗邊象徵性的吃,不知怎的突然走過來,好像也不嫌棄那青菜沾過她的筷子了,慢條斯理的將青菜夾走,道,「有蟲子。」

  孟扶搖無語,接著便滿臉黑線的見他姿勢有點不習慣的夾了一筷菜,放進了她碗裡。

  「你太胖,吃這個容易瘦。」

  孟扶搖盯著那筷野菜,露出古怪的神情,半晌噗嗤一聲笑出來。

  「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毒舌?明明好心也能給你說壞了。」

  她眼底猶自含著一點淚意,盈盈晃蕩,那本就如黑珍珠般的眸瞳更多了幾分晶瑩的瑩潤之光,倒映著這一室燈火,屋外寒霜。

  宗越的筷子在半空凝了凝,隨即掉開眼光,去看窗外的月色。

  他眼神有微微的動盪,側影這一刻看來有些孤寒,像是一棵經過秋風打磨的竹,堅鋌而蕭瑟。

  孟扶搖看著這個神秘而年輕的一代醫聖,有些出神,想著他雖因身份重要而享盡各國禮遇尊榮,然而內心裡,依舊是寂寞的吧。

  因為寂寞,所以懂得她的寂寞。

  孟扶搖抿了抿嘴,夾了一筷韭菜到他碗裡,還惡作劇的將菜拚命往他飯裡捺了捺混在一起,壞心眼的笑道,「這個好,壯陽草。」

  ……

  人至厚黑則無敵。

  毒舌男宗越碰上無恥的孟扶搖,也只好甘拜下風,當做什麼都沒聽見,低頭吃飯,連飯碗不是那麼乾淨也不計較了。

  孟扶搖只顧自己吃飯,沒在意到埋頭吃飯的宗越,嘴角一抹淡淡笑意。

  幾天住下來,孟扶搖已經和這家人混熟,也愛上了這種白天帶著小刀和宗越出門採藥,晚上回來吃飯體驗家庭氛圍的平靜生活,將這南疆亂地的日子,過得挺有風味。

  不過孟扶搖命不太好,平靜安謐的日子一向享受不了太久,這天出門時經過一條街,聽見有喧囂聲,探頭一看,好幾戶人家門上不知何時掛上了彩布,那些住戶正在打點包袱關門鎖戶,一副要逃離的樣子。

  孟扶搖愕然看著,道,「咋了?花花綠綠的搞得像殖民地一樣。」又指著房上掛著的彩布道,「這是什麼?萬國旗嗎?」

  「小哥兒別說笑,」有個路人低聲道,「這是戎人尋仇的標記,若有平日結怨的人家,需要了結的,便掛上這布,警告不相干的人不要再來拜訪這戶人家,免得誤傷。」

  「這麼囂張?」孟扶搖眯起眼,「不是說這些年戎族和漢人和睦共處麼?怎麼現在這麼多彩布尋仇?」

  「所謂和睦相處,也得看在什麼情形下,」姚迅突然開口,「戎族天生是個好鬥而驕傲的民族,一生裡追逐自由和霸權,如果遇上比他們強的,他們會臣服但不會永遠忠誠,只要一有機會,他們都會反叛並抗爭,在無極國的歷史上,這個民族反叛過十三次,有七次險些被滅族,依舊不改血液裡天生的不羈,因此和已經劃分給上淵國的南羌部族一樣,被無極國人稱為:流動的戰車。」

  他指了指那彩布,道,「這許多年戎漢雜居,看起來和睦無間,可是對於戎族這樣一個驕傲得近乎變態的民族,一點點小事都有可能成為流血械鬥的理由,漢族作為大族,擁有與生俱來的優越感,有時難免言語舉止上有失當處,這些戎人記恨了,卻因為朝廷管束放在心裡,輪到如今十八部族聯合叛亂,他們便認為報仇的時機來了。」

  孟扶搖搖搖頭,罵一聲「什麼驕傲不羈,完全就是欺軟怕硬。」倒也沒在意,和宗越繼續上山,傍晚下山,離老漢家還有段距離,走在前面的宗越突然住了腳。

  遠遠的,老漢家有哭叫之聲傳出,尖利而淒厲,隨即翻箱倒櫃聲,人體撞上桌椅等物的沉悶之聲,狂笑聲叱駡聲,女人尖叫孩子驚哭之聲一連響起,鬧嚷得不可開交,四面的鄰居凝神聽著,都露出了同情和憤怒的神色,然而憤怒過後,卻都匆匆趕緊關緊了自己的屋門。

  滿街的戎人在狂笑,有人順手抓過一家沽酒鋪子的酒壺,咕嘟嘟一陣猛灌,喝了一半將酒壺啪的砸在那家房頂上,大笑,「燒!燒!」

  更多人彷彿被這一聲驚醒般,捋著衣袖圍攏來,興奮得手舞足蹈,呼聲如潮。

  「燒!燒!」

  孟扶搖立在街心,眼瞳縮了縮,她一眼看見了老漢家門上突然多了一幅彩布。

  老漢一家那麼老實巴交的,也會得罪戎人?孟扶搖一把扯住一個悄悄上街倒水的鄰居,問,「怎麼回事?」

  「他家那混小子,三年前被一個戎人在集市上撞了,罵了人家一聲『夯貨』!這下好了,人家來報仇了。」鄰居鬼鬼祟祟說完,趕緊掙脫她跑了,留下孟扶搖罵一聲,「靠,這也是燒家報仇的理由?」

  「看來這城中戎人按捺不住,想鬧事了。」宗越走過來,站在她身側道,「你傷還沒全好,不要插手,他家如果被燒了,咱們幫襯點銀子另尋住處就是,這城中戎人勢大,正愁沒有掃釁起事的由頭,你不要惹事。」

  孟扶搖深吸一口氣,握緊雙拳,勉強按捺下自己出手的衝動,歷來種族之爭,延禍深遠,是歷朝歷代都難以解決的難題,她熟讀歷史,怎會不知,相較於戰爭大勢,個人意氣有時確實耍不得,一時衝動救人倒不要緊,但如果激怒全城戎人,將事端鬧大,只怕死的人會更多。

  攥緊了小刀的手,她退開一步,那孩子不住回頭看,唇線抿得很緊,眼神中有種狂熱的興奮,孟扶搖低頭看著她的眼睛,皺了皺眉,道,「小刀?」

  小刀轉過頭來,眸子亮得妖異,她口齒清晰的道,「該殺。」

  孟扶搖一怔,停住腳步,有點不相信的問,「誰該殺?」

  小刀手一指老漢家,「全殺了。」

  她一字字都說得極其清楚,還有種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森然的殺氣,聽來感覺像是鋼釘慢慢釘入烏黑的棺木,血腥而鐵硬。

  姚迅「噝」的一聲,道,「這什麼娃娃啊……」

  宗越卻突然淡淡一瞥小刀,神情間若有所思,隨即道,「是嗎?」

  他唇邊浮起一抹森涼的笑意,伸手慢慢去拍小刀的肩。

  那孩子不明所以的看著他,看著他氣質乾淨光明,神情平靜溫和的,伸出手來。

  那隻修長潔淨的手突然被另一雙飛快伸過來的手架住,孟扶搖抬著手,挑高眉毛,直視著宗越。

  「不過一言之失,罪不至死。」

  「言為心聲,」宗越不讓步,「這孩子太危險。」

  他言語簡單,眼神裡卻分明還有內容,孟扶搖抬眼,只覺得心口突然一緊,她分明在那眼神裡讀出了「留在你身邊太危險」幾個字。

  這毒舌男居然還有這份關心,孟扶搖感動了一秒鐘,手卻絲毫不讓,只抬頭執拗的看著他。

  雪白的衣袖一分分的沉下來,孟扶搖的手停在半空,額上微微綻出了汗,卻一動不動,一字字道,「最起碼她現在手無搏雞之力,她還是個孩子,我做不到。」

  「你只需讓我來做。」宗越看著她,神情似冷似熱,「你剛強聰慧,殺伐決斷,唯一的缺陷便是心地過善,就像那次,若不是看不得那個巧靈因為你的原因陷身郭府,你何至於明知有詐還不得不冒險去救?在這弱肉強食的五洲大陸,你這樣心軟,要如何生存?」

  孟扶搖沈默,半晌道,「有所不為,有所必為,但為此故,雖死無悔。」

  長街寂寂,少女身姿立的筆直,長風從她髮間掠過,將言語的錚錚之音更遠的傳開去,那些屬於熱血屬於執著屬於信念的堅同字眼,一次次如利錐,敲破世俗寒冷的藩籬,透過明亮的天光。

  宗越雪白的衣袖似乎微微一震,他出神的凝視著孟扶搖,眼神如琉璃光華流轉,半晌一笑,收回手,道,「但望有朝一日你莫要後悔。」

  孟扶搖放下手,掠掠鬢髮,回望一直沈默注視著他們對峙的小刀,一笑道,「我相信人性本善,我相信本善的人性縱然因為命運的撥弄而走斜了道路,但最終會有機會被引回光明的境地,如果我們一點機會都不曾給他們,只用殺戮作為解決問題的唯一手段,那最終成魔的,會是我們自己。」

  她豪邁的伸手一拍宗越,笑道,「放心,我不是那種不捨得殺人的人,該殺的,我一個都不放過。」

  「一個都不放過!」

  彷彿在為她這句話作呼應,身後突然一陣大響,一群男子暴聲大叫,伴隨著女子淒厲的慘呼。

  「不要動我的孩子!」

  轟然一聲,身後突然飛過一扇門扳,重重砸落在街心,激起漫天灰塵,險些砸到小刀,孟扶搖手一伸將她拽到安全地帶,回身看見半幅門扇歪歪斜斜的掛在門洞裡,像缺了牙的黑洞洞的嘴,門洞裡爬出衣衫帶血的老漢媳婦,艱難的挪動著身子,一次次的想爬迂門檻,卻一次次因為力氣不足撲倒,身後亦步亦趨跟著一群看好戲的戎人,抱臂冷冷的看著。

  一個身高足有丈二的戎人,緊抿著唇,倒提彎刀,彎刀上猶自滴血,在地上蜿蜒出一路如蛇的血線,他一步步跟在地上蠕動的婦人身後,每行一步手中彎刀便輕輕一挑,哧啦一聲挑破婦人身上衣服。

  衣服碎片如蝴蝶不斷飛舞,隨著婦人艱難掙扎的前行,她身上衣服碎裂的地方越來越多,露出的肌膚也越來越多,那一點點閃耀的雪色,襯著地上零落的衣襟和鮮血,那種原始脈動般的鮮豔對比,如同薪火般點燃了那些如獸男子野性的眼眸。

  老漢媳婦腹部高高隆起,孩子已將足月,她拚命護著肚子,艱難的在地上爬行,怕傷著孩子,她不敢臉朝下爬,只得仰面朝天艱難的拖動著身體,一寸寸挪移。

  那戎人不急不慢跟著,一步一刀,一刀一片破碎的衣花。

  只一會兒,婦人衣衫盡碎,看得見裸露的肚腹上因為懷孕後期浮現的淡淡青筋。

  那戎人驀然大笑道,「胡本道,你看著,你媳婦兒和你的小崽子,就要被我這不小心撞了一下你媳婦的夯貨給挑了!」

  戎人輕蔑的笑著,刀光一閃,挑向那婦人肚腹。

  四面的鄰人們,面露不忍之色,嘆息的轉過頭去。

  被其餘幾個戎人緊緊按住的老漢和他兒子,撕心裂肺的大叫,「環兒!」,聲音衝破雲霄,在寂靜的四面激盪出悲憤的回音。

  刀風劈下,殺氣四溢毫無憐憫,那撐得薄薄的肚皮早已不堪重負,眼看就要在刀錦之下裂開,換得一屍兩命的慘烈結局。

  「鏗!」

  極細的微響在屏息的寂靜中聽來十分清晰,隨即一人清晰而又明銳的道:

  「堂堂男子,當街欺淩孕婦,這就是你們戎族的驕傲和高貴?」

  自襯必死,早已心膽俱裂的婦人只覺得那撲面的刀風突然一歇,隨即面上發癢,睜開眼便見自己的髮絲被刀風害斷,正掃過面頰緩緩落地。

  她抬眼,看見自己身前一雙潔白而有力的手指,捏住了離腹部只差毫釐的刀尖。

  滿街寂然,都在盯著那雙手指,那手指輕描淡寫的捏在了戎人的刀尖,那精鋼鑄成的長刀便再也不能下沉一分,那戎人用力將刀往下劈了劈,刀卻紋絲不動,他驚駭的將目光順著手指上抬,便看見對面,目光冷然看著他的黛色衣衫的清瘦少年。

  那自然是孟扶搖。

  有所不為,有所必為,有所必忍,有所不忍。

  有些事,終究是有底限的。如果她能任這兇殘戎人在這長街之上眾目睽睽之下挑破那躍動生命的肚腹,她就不是孟扶搖。

  迎上戎人驚愕和閃爍著凶光的眼睛,孟扶搖突然深吸一口氣,大罵,「滾你丫的!」

  哢嚓一聲,她惡狠狠捏斷了戎人的刀尖,順手將那碎裂的刀尖反手一扔,啊的一聲慘叫爆起,一個正提刀偷偷逼近她的戎人立即慘呼中倒栽出去,手背上明晃晃插著斷刀。

  「格日神在上!哪裡來的找死的混小子!」那被奪刀的高大戎人一聲怒吼,赤手空拳撲了上來,拳風猛烈,居然是個練家子。

  可惜遇上孟扶搖,一堆這樣的練家子也沒用。

  孟扶搖冷笑,負手,跨出了一步。

  只一步。

  這一步恰好踩在掉在地上的半裁刀的刀把上,刀把翹起,刀旋轉著飛了出去,恰恰迎上那戎人缽大的拳頭,那戎人急忙縮手,縮手時拳風帶動氣流湧動,刀也被捲得方向一變,一個翻滾啪的擊上他的鼻子。

  嘩啦一下那戎人鼻血長流額頭青腫,五顏六色的蹬蹬後退。

  宗越一直默然站在一邊,看見孟扶搖手都沒動便將人收拾了,眼底掠過一絲讚賞,孟扶搖不僅所學功法非凡,更兼悟性極高,雖說現在還不能躋身頂尖,但總有一天,五洲大陸武學的巔峰的位置,會是她的。

  擊退戎人,孟扶搖轉身去扶起老漢媳婦,把一把她的脈象,知道胎兒無虞,欣慰的點點頭,道,「你家不能住了,無極國每城都有收容無家可歸及苦難人士的護民堂,你們去找縣尉大人尋求庇護吧。」

  那婦人抬起一張驚魂未定滿面是淚的臉,哽咽道,「多謝……」

  老漢和他的兒子連滾帶爬的衝過來,滿臉是淚的扶起自家媳婦,又連連感激的朝孟扶搖作揖,暗自慶倖自己一時好心收留,關鍵時刻竟救了命。

  孟扶搖搖擺手,回身看著宗越,道,「你先走,我送他們去護民堂。」

  宗越眼中露出奇怪的表情,卻什麼都沒說,只是站著不動,孟扶搖瞟他一眼,剛要走,忽聽身後風聲一蕩,孟扶搖頭也不回,猛然一個後踢,揚起的長腿在陽光下劃出一個超越人體柔韌極限的漂亮弧度,砰的一聲踢上了偷襲者的胸膛。

  「啊!」

  來人偌大的身子被這看似輕飄飄的一腳踢得直線般飛出去,重重落地,發出一聲驚破天的慘叫,身子在地上扭了幾扭,不動了。

  半晌,他身下流出猩紅的血液,漸漸扭曲著積成一灘,濃郁的血腥氣立即竄入所有人鼻端。

  「殺人了!」

  一聲驚呼將已經走開的孟扶搖定在原地,她一轉頭便看見那高大戎人已經躺在血泊裡,孟扶搖快步過去將他身子一翻,便見他身下插著半截斷刀,正是先前被自己捏碎又插入另一個人手背,然後被那人拔出扔在地上的刀,看起來像是自己剛才一腳將那傢伙恰巧踢到了斷刀上,送了他的命。

  不對。

  孟扶搖端詳著那刀,心中一跳,她記得自己刀插那個戎人的手背,那人拔刀後刀隨便往地上一扔,如今卻是豎起的,是誰動過了這碎刀的位置?

  她霍然抬頭,便見一個身影匆匆擠進了人群。

  孟扶搖飛身要追,卻有更多的人湧上來,那些跟隨來尋仇的戎人突然都發了狂,揮舞著長刀拚命的衝過來,大叫,「殺人啦!他殺了罕木帖!」

  「抓住他!抓住他!」

  無數豎起的長刀反射著日光,如一道道雪色泉水般潑灑過來,泉水奔騰,瘋狂混亂,欲待淹沒那人群中央的清瘦少年。

  叫聲更遠的傳開去,極其有穿透力的穿過重重屋宇,穿過街道。

  四周的漢族百姓也慌亂起來,在家的趕緊砰砰砰的關緊房門,互相告誡著,「千萬不能出去,要出大事了!」

  在街上的人們,靠近孟扶搖的趕緊跳開,大聲申明,「我不認識他!不認識!」

  更有一些人,後退的同時捋起袖子,討好的對憤怒的戎人大喊,「戎家兄弟們,這個小子侵犯了格日神的尊嚴,殺了戎家兄弟,咱們也看不過去,咱們去通報縣今……」

  街上鬧哄哄,頓時亂成了一鍋沸騰的粥。

  孟扶搖一把將那戎人屍體扔回地面,冷笑,「眾生相!眾生相!」

  宗越不動聲色站在她身後,道,「你現在不是感嘆眾生相的時辰,你要緊的是不要將事態進一步激化。」

  他說得輕描淡寫,孟扶搖卻聽得目光一閃。

  不將事態激化,不讓這戎人被殺的消息傳出了引發全城戎人暴動,導致更多的人死亡,唯一要做的就是將在場的戎人全部殺掉!

  風雷隱隱,干戈將起,一旦城中佔絕大多數的戎人暴動,等待姚城人的將是一場浩劫!

  想著那樣的後果,孟扶搖的眼色變了,眼底漸漸浮上一層如網的血絲,她霍然抬頭。

  迎面操刀衝來的戎人呼嘯著舉刀奔來,隨即便看見對面那個清瘦少年,眼神一瞬間變得極為可怕,如果說剛才還是一柄出鞘的鋒利的刀,現在刀沾了血,殺了人,成為了真正可致人死地的殺器!

  那樣的眼神,讓他們看見決心……和死亡!

  打頭的男子和這樣的目光相遇,沒來由的便覺得心中砰然一撞,下意識的發一聲喊向後便退,他退得突然,後面的人還在埋頭猛衝,頓時砰的撞在一起,引起一陣不滿的大罵。

  罵聲未畢,孟扶搖突然動了。

  她一掀衣袍,突然砲彈般直衝出去。

  身形在半空中衝擊過快,拉出一條黑色砲彈般的長線,幾乎在那黑色人影剛剛攝入人群瞳孔的剎那,孟扶搖已經衝到了戎人的人群中心,二話不說便拔刀。

  「嗆!」

  刀光在淺淡的陽光下閃耀著如白虹,只一霎便到了眾人頭頂,刀光蓋過日光,潑水一般罩下!

  刺、戮、搠、劈!

  身起、肘出、腿踢、厲踹!

  人體和人體接觸的時間短如星火,一碰即分,一分開便有大蓬大蓬的血花綻放開來,這裡的血花剛剛怒放,那裡的擦撞再次發生,發生的剎那又是一蓬豔麗的血花。

  孟扶搖衝入人群的身姿如同一道黛色的颶風,穿行入長刀與肌肉的堡壘,所經之處,帶出左右紛飛的血雨,她出刀和收刀一樣快,收割生命和收割稻草一樣簡單。

  當斷不斷,反受其害,該殺的時刻,孟扶搖不會給自己時間猶豫。

  這是一場無聲的屠殺,孟扶搖每刀出手都順手點了對方穴道,以免慘叫傳到巷子外引來更多的人,刀身不斷入肉再撥出的聲響沉悶卻驚悚,一具具屍體無聲的倒下去,這種沈默的死亡只會令人更加心生驚怖,在第十三個人被割完稻草之後,所有人都停住了腳步,撥刀的拖刀後退,逃開的呆在原地,捋袖子要幫忙的抖著腿,褲襠出現可疑的潮濕,砰砰砰關門的將偷看的眼睛從門縫移開,虛軟的背貼上門扳,這一貼才發現滿背心都是冷汗,冰涼。

  孟扶搖重生以來從未殺過這麼多人,也從未這般殺人,卻毫不手軟,作為一個穿越客,她並沒有鮮明分出戎漢種族,但她知道,婦人之仁不適用於亂世,而以殺止殺有時候是扭轉大局的唯一辦法,她不憚於以少量鮮血的流出,來阻止火藥桶般的姚城被有心人挑起的火種引爆,阻止姚城蒼生之亂,血流漂杵的結局。

  眼見還有三個戎人終於要逃,孟扶搖腿一抬,烏雲般從他們頭上捲過,落在他們前方,劈手奪過最前面那個的刀,反手一擲。

  刀如穿麻花一般將三個同方向逃竄的戎人釘入地下,最後一個被巨力撞得脫離刀身,搖搖晃晃前衝幾步,趴倒在街邊一條水溝旁,鮮血將半條溝染紅。

  何止是半條溝,整個一段街面,鮮血已流成溝渠,橫七豎八緩緩流過青石路面,像是無數條巨蛇在扭曲蠕動。

  滿街泥塑般的人,僵在那裡不知道動彈,孟扶搖一人立於血泊當中,仰首,向天,一嘆。

  嘆完了兩手在衣服上擦擦,很愛惜的還刀入鞘,她一般用三種武器,小匕首藏在肘彎或袖裡,方便偷襲或自衛,長鞭栓在腰間,用於逃生或不想殺人時的對敵,只有這把刀,她佩在身後,這許多年來第二次使用,用來大批量殺人。

  刀名「弒天」,死老道士傳給她時,神色慎重,稱這刀中有莫大秘密,不過孟扶搖從未發現過這秘密到底是什麼,然而刀確實是絕品,明銳得就像一流殺手對敵時的眼神。

  她仰頭看看天色,不知何時陽光已經淡去,起了一層層魚鱗樣的霾雲。

  身後,一直堵在巷子口引開路過的人注意力的姚迅和宗越的手下鬆了口氣,抹抹因為這場驚心殺戮而滲出的冷汗,看孟扶搖的眼光都不同了,老漢一家,早已癱在地下說不出話來。

  只有雖然沒有插手,卻一直站在孟扶搖最重要的後背位置,有意無意掠陣的宗越平靜如前,甚至還微微笑了笑,道,「該是我派上用場的時候了。」

  他上前,取出一個小瓶,在每具屍體上撤了撤,那些傷口立刻猙獰的擴大,發出肉體焚燒的滋滋聲響,血肉逐漸消融,骨骼逐漸軟化,最終化成了一攤細碎的骨屑,被風一吹便飄散在天地間。

  一個人在這世間的全部痕跡和存在,便在彈指間被消弭。

  老漢蹬蹬蹬的奔過來,急急的拽宗越和孟扶搖,「快走,快走,戎人經常在外遊蕩,有群人要過來了!」

  孟扶搖扶起老漢媳婦,道,「這批人失蹤,定有他們的同伴尋上你家門來,你們趕緊和我走。」

  她匆匆離去,宗越本想留著,看完這些屍體全部化盡再走,忽然眉心一皺,臉色一白,他伸手撫了撫心口,侍候他的屬下趕緊上來,擁著他離開。

  當這場殺戮的製造者全部離開,巷子中的人才如夢初醒的從震驚中醒過來,他們慘白著臉互相望瞭望,都在對方眼中看見深切的恐懼,然而那目光一碰就掉開,所有人都擦擦身上被濺上的血跡,默不作聲的走開,回家,將門閂牢牢栓緊,將門用頂石頂上。

  他們雖然在生命威脅之前有直覺的趨利避害之舉,然而到了這時也會自覺的維護孟扶搖所造成的局面,都準備沈默的,將這個下午發生的事情永久的埋在心裡,直到危機真正過去。

  危機真正過去了嗎?

  昏黃的夕陽降下去,暗昧的月亮升上來。

  今晚的月像是蒙了一層霧氣,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那些街巷、小道、樹木、建築,都朦朦朧朧罩在一片灰色的流動的霧裡。

  小巷裡的水溝,先前漂在水裡的鮮血已淡去,水面反射著一層粼粼的光,水溝旁生著暗褐的野草,形狀有點怪異。

  水溝裡伏著的先前那最後被孟扶搖一刀穿身的「屍體」,突然動了動。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7 02:49 AM

無極之心   第十八章  步步緊逼

  月色慘青,照上溝渠。

  溝渠裡漫生野草,將那屍體掩在當中,良久,那具「屍體」手指一蜷,抓住了溝側的野草,掙紮著,緩緩支起身體。

  他喘息半晌,一點點從泥漿裡爬起,滿身的鮮血和淤泥,不住從衣角往下跌落。

  他背後一道猙獰的傷口,足足好大一個洞,翻出血肉露出白骨,在深濃的夜色裡,看上去令人驚心。

  那是孟扶搖最後一刀穿三人捅出的傷口,其實原本沒有這麼大,中刀剎那這人藉著衝力前衝跳進溝裡,背心裡的傷根本不致命,但是宗越的化骨散幫了忙,將傷口蔓延開來。

  至於為什麼沒有繼續蔓延,像那其餘十幾具屍體一樣化為骨屑飄散,宗越如果在這裡,看見溝邊那奇形怪狀的草,就會明白了。

  「鉤草」是宗越化骨散裡一味主要成分的最大剋星,這草一般生在峭壁邊,如今竟在這溝中出現,這人跌落時壓碎鉤草,斷草落入水中,被賤起的水花又帶起,衝入了他背心的傷口,阻斷了化骨散進一步腐蝕的效力。

  難得使用的化骨散,居然遇上了鉤草,數量很少的鉤草居然生長在這小、城陋巷的水溝旁,又恰巧救了這落入水溝的戎人一命,使他成為這場滅口殺戮裡的漏網之魚,這世事之奇巧,只能說冥冥中自有天意。

  天意要讓密織的秘密之網撕裂一道缺口,來造就一場亂世烽火,成全一個女子的絕世之功。

  那戎人掙扎而起,在慘澹的月色下一陣喘息,粼粼的溝渠死水倒映著他的臉,一臉不甘的戾氣。

  他搖搖晃晃站直了身體,彎著身,扶著牆和樹,一點點的挪出了小巷。

  月色下,小巷青石板路上,留下兩行沾著鮮血和泥漿,一路遠去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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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降臨的那一刻,孟扶搖正扶著胡老漢媳婦,敲響了縣永蘇老爺的官署的門,她們原本先去了護民所,不料所丞不同意這一家人入住,需要城主或縣丞親筆命令才可以,孟扶搖只好帶著他們去縣衙,反正她和宗越原本也是要去那裡拜會城主的。

  不料縣衙大門緊閉,孟扶搖敲了半天門,才有一個衙役懶洋洋出來道,「都什麼時辰了。敲什麼敲?驚擾了大人休息,有你好看!」

  孟扶搖忍了忍氣,不想和這狗仗人勢的勢利小人計較,儘量平和的道,「這位官爺,麻煩通報,這婦人一家被戎人欺負,連屋子都被燒了,需要老大人手令求護民所庇護……」

  話沒說完那衙役就變了臉色,連連揮手道,「戎漢私人械鬥糾紛,本署一概不受理,回去回去!」

  孟扶搖怔一怔,怒道,「不受理?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城主的意思?」

  「你傻了吧?」那衙役一臉新奇的看著她笑,「城主大人不在縣衙的,他在城東自己的莊子裡,衙裡是縣丞大人,這自然是大人的意思。」

  「那給我傳報縣丞。」

  「你算什麼東西?」那衙役斜著眼,「你說報就報?我告訴你,這種事蘇大人絕對不會管,別在這囉嗦了,早點滾蛋吧你。」

  孟扶搖抬眼看看他,突然笑了。

  她這一笑,老漢一家人看這衙役的眼色就像看個死人,這傢伙不知上下,竟然敢惹這殺神!

  孟扶搖卻突然一扭身,大步走到官衙前的登聞鼓前,抓起鼓槌,狠狠一敲。

  「嗵!」一聲巨響。

  那聲音巨大得令人震驚,如巨雷滾滾,瞬間穿透黑暗震散浮雲,啪的一聲,登聞鼓從前到後突然穿出一個洞,鼓槌從洞中飛出,重重砸在官衙大門上,又是一聲轟響。

  轟響聲裡孟扶搖清晰的道,「登聞三擊血沾襟,這爛鼓居然一擊就破,那麼下一擊我只好敲大門,大門敲完我敲人的腦袋,到時候我的衣襟會濺上誰的血,我可就不保證了。」

  衙役呆在當地,他呆滯的看了看原本很結實現在破得一塌糊塗的鼓,再看看被飛出的鼓槌砸出一個坑的包銅的大門,抖著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趕緊道,「我去通報,我去……」

  「不用去了!」一聲冷叱傳來,大門忽然打開,一個尖臉老者已經站在了門後,他身後跟著大批衙役,守門的衙役急忙小步奔過去行禮,「大人!」

  縣永蘇大人鐵青著臉一揮袖,怒道,「什麼人胡作妄為!竟然毀壞登聞鼓,辱我堂堂公廨威嚴!當真置我無極朝廷於無物嗎?」

  孟扶搖瞟著他,這就是一縣副官蘇老爺?就是身負守牧一方重貴明明是個漢官卻置萬千漢民不顧,任他們被戎人欺淩任他們陷於水火的蘇大老爺?

  孟扶搖盯著他,下意識的在磨牙,磨了半天卻突然把鋒利的牙齒一收,笑眯眯的上前,一個溫文爾雅的長揖,「見過蘇大人。小子失禮了。」

  「你現在知道失禮了?可惜驚擾本官的罪由不得你區區一句話便可甘休!」蘇縣永憤怒的看著這個前倨後恭的小子,越發肯定他是被自己的浩浩官威所折服,很威嚴的一甩袖子,「來人,拿下他,先枷號三日,叫這些刁民,看看不知進退的下場!」

  衙役轟然應了,上前去拿孟扶搖,孟扶搖眯著眼,毫不撫拒的任他們綁了,宗越一直平和的站在一邊看著,也沒有干涉的打算,只在看一個衙役手腳粗魯並碰著孟扶搖肩頭時,眼神才微微跳了跳。

  孟扶搖被一堆衙役推搡著向裡走,衙役的手狠狠卡在她纖細的肩頭,宗越的眉梢又跳了跳,突然道,「慢著。」

  孟扶搖哀怨的回頭看他——丫的你太沒耐性了,我還想玩呢。

  宗越不理她,只是袖手溫和的道,「蘇大人,這個人你不方便枷號。」

  「嗯?」蘇縣永皺眉看著宗越,「你以為你是誰?可以在這堂前對本官指手畫腳?」他鼻孔朝天,看也不看宗越,不耐煩的一揮袖,「帶走……」

  他話聲突然頓住。

  對面,宗越伸出的掌心,一塊黑色權杖靜靜躺著,浮雕的金色「德」字熠熠生光。

  德王權杖,象徵皇族貴胄,德親王親臨。

  「在下姓宗,單名越。」宗越語氣溫和客氣得如對摯友,娓娓和煦,「在下不才,蒙德王殿下抬愛,賜王府及封地任意通行之權,別說蘇大人這七品縣令的大堂,便是德王殿下的虎威堂,在下若想站在堂上說幾句,想來也是可以的。」

  蘇縣丞僵在了原地。

  宗越!

  這是個幾被神化的傳奇男人。

  出身神秘無人能知,自幼師從醫仙穀一迭,天資穎悟青出於藍,二十歲開始行走五州大陸,活人無數,五洲大陸崇尚武學,皇族都會武,傷病是很難免的事,傷病這東西也不會因為誰地位高尚便不降臨,因此大夫一向地位超然,更何況宗越這種顛峰人物,更是各國君主都曲意籠絡的人,他早已得五洲大陸諸皇族特許,見君主不必拜,各國王公想見他一面還得輾轉請託,各國貴族欠他活命恩情者不計其數,雖然只是個大夫,但是地位和號召力遠超一般王公,可謂登高一呼,萬眾景從。

  如果說長孫無極是政治領域的神,宗越就是生命領域的神,前者收割領土,勢力,和人命;後者拯救傷痛、疾病,和人命。

  像蘇縣丞這種身份,平日裡連宗越一幅衣角都摸不著,他瞪著對面白衣如雪,光明清潔的年輕男子,吃吃的說不出話來。

  宗越卻只是微笑著指了指孟扶搖,客氣的道,「可以把我的朋友放開麼?」

  「……啊,可以可以!」蘇縣丞急忙揮手命令放人。

  他要放人,孟無賴卻不依了,刷的一跳讓開前來解她繩索的衙役,「解什麼解?我還要枷號呢,邊去!」

  「不解!就是不解!」孟無賴靈活的左竄右跳,堅決拒絕衙役解繩索,「枷號啊,枷號我啊,放了我,還怎麼讓姚城百姓看看『不知進退』的下場?」

  一邊嚷一邊三避兩讓的便竄進了大門,一路從青石甬道上蹦進內堂,「枷呢?站籠呢?快上啊!莫要浪費時間!」

  衙役們看她這小人得志的嘴臉,都無奈的放開手,求助的看向蘇應化,蘇大人怔了半晌,悻悻的一跺腳,快步上前,親自伸手去解孟扶搖的繩索,「小兄弟,是老夫唐突,你莫見怪……」

  孟扶搖身子一側讓開他的手,正色道,「草民是安分良善之民,堅決遵從老大人教化,老大人說枷號就一定要枷號,說站籠就必須要站籠,草民不折不扣,堅決執行。」

  「你……你……唉!」蘇縣丞臉色鐵青的呆了半晌,才尷尬的道,「是老夫不如……老夫給你賠不是……」

  孟扶搖等的就是這句話,笑嘻嘻轉過頭來,道,「老大人真要給我賠不是?」

  「是老夫唐突失劄……」蘇縣丞抹了一把汗,他向來是個能屈能伸八面玲瓏的琉璃蛋兒,要不然也不會給派了來這戎漢雜居的複雜地盤來給戎人城主做副手,來了之後發現戎人城主阿史那性子剛厲彪悍,就越發的做小伏低,將「調和」戎漢關係的重責發揮得淋漓盡致,凡是戎漢之爭,必偏戎人,凡漢人有所抗爭,必鎮服漢人,換得在阿史那強權下的安穩日子,如今德王大軍就在三十里外,宗越又是德王禮遇的貴客,打死他也不敢得罪宗越的朋友。

  「那好。」孟扶搖笑得比他還客氣,「老大人那麼有誠意的賠不是,我怎麼好意思不接受,既然誠心要賠禮,那麼老大人放不放我不要緊,先將那家子安頓了吧?安頓了他們,我心情就好了,我心情好了,就決定不枷號了。」

  蘇縣丞悻悻盯著她,進堂寫了個手令交給一個衙役,命他帶老漢一家去安置,看著那家人離開,孟扶搖這才伸了個懶腰,啪啪兩聲,捆的緊緊的繩索隨著她這一懶懶的動作全部斷裂,一截裁落在地下。

  蘇縣丞瞪著那輕描淡寫被掙斷的繩索,臉色鐵青,眼底卻閃過一絲怯色,趕緊微笑讓客,「後堂請,請。」

  孟扶搖卻站著不動。

  「蘇大人不必客氣了,現在也不是客氣的時辰,」她神色慢慢沉靜下來,眉宇間生出凜然之氣,「大人,危難在即,百姓將墮於水火,你當真一點打算都沒有嗎?」

  愣了一愣,蘇縣丞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一邊猜測著她是不是朝廷派下來的觀風使,一邊斟酌著答,「這個……戎人勢大,性子又剛烈彪悍,撩撥不得,當徐圖緩之,徐圖緩之……」

  緩你個毛!孟扶搖的火氣蹭蹭蹭的上來,上前一步道,「老大人現在,緩之,也可以,就怕將來輪到刀刃加身的時刻,再想『緩之』還來不來得及?」

  「小兄弟何必這麼危言聳聽?」蘇縣丞笑得難看,「戎漢一家,已經在姚城和睦共處幾十年,何至於刀兵相見呢……」

  「我呸!」孟扶搖在心中惡狠狠吐了口唾沫,臉上卻強自按捺了,緩緩道,「大人願意自欺欺人也由得你,只是大人牧守姚城,將來姚城漢人若真有難,朝廷雷霆震怒,大人也是難辭其咎吧?」

  蘇縣丞笑不出來了,沈著臉道,「這與閣下何干?」

  孟扶搖注視著他,搖搖頭,道,「無干。」

  不等蘇縣永譏笑,她便一字字接了下去。

  「只是本著一個人基本的良知而已——眼見災難在即,眼見百姓將陷兵戈之火,眼見無辜之人遭劫掠欺辱,生而為人,無法坐視。」

  她冷笑瞟著蘇縣丞,「大人身為姚城之主,能夠安之若素坦然至今,在下也是佩服得很。」

  「那你又要怎樣?」蘇縣丞給她擠兌得紫漲了臉,半天才憤然道,「我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如何和豢養私兵的城主作對?我一人之力,又如何保護這萬千子民?」

  「對敵三策,以智為上。」孟扶搖盯著他,朗聲道,「大人可以用的辦法,其實很多。」

  「哦?」

  「庇護漢民,集結兵衛,邀護軍進城駐紮,武力鎮服戎人,此下策。」

  「荒謬!別說本縣無權請調白亭護軍,就算他們來了,大軍一旦入城,戎人立即便會暴動,到時便是一場無謂的干戈!」

  孟扶搖瞟他一眼,一個「原來你也不算白癡」的眼神,若無其事道,「以德王殿下征丁為名,召集漢民青壯年男子,集結操練,這民團說起來是要離開姚城派入德王軍中的,戎人必然不會阻擾,必要時,這便是一支民團軍,此中策。」

  蘇縣永不說話了,目光閃動,拈鬚沉吟。

  「大人這就動心了?」孟扶搖微笑著湊近蘇縣丞,低聲道,「還有不費一兵一卒,自取戎人的上策呢……」

  「哦?」

  孟扶搖低低在蘇縣丞耳邊說了幾句,蘇縣丞眉梢一陣急速跳動,目光變幻,半晌卻道,「你瘋了!」

  孟扶搖冷笑看著他,不語。

  「阿史那的莊子,警備森嚴,阿史那本人也是高手,你想軟禁他,談何容易!」

  「那是我的事。」孟扶搖淡淡道,「大人甚至不需出面,借幾個衙役給我充個場面混過關就成。」

  蘇縣永怔在當地,目光變幻,似在將關係利害在心中迅速分析剖解,半晌一咬牙,重重一跺腳,道,「好!給你!」

  「大人心繫子民,不惜冒險,在下佩服。」孟扶搖目光一亮,微笑大讚。

  「哎……」蘇縣丞嘆息一聲,悠悠道,「小兄弟你定然是因為先前本縣所為而有所不滿,其實本縣但能盡微薄之力,何惜此身?只是一直被強權壓制,無可奈何罷了。」他轉頭,招手喚幾個衙役過來,道,「你們隨著這位兄弟,去城主莊子一趟。」

  「那怪不得大人,大人不過韜光養晦以待時機而已,如今救民重任,舍你其誰?」孟扶搖笑得十分燦爛,「如此,多謝大人仗義。」

  她輕輕一禮,隨即從蘇縣丞身邊走了過去,蘇縣丞下意識的還禮,腰剛剛彎下去,忽覺後心一涼。

  彷彿背後突然被開了個缺口,然後塞進了一把冰冷的雪。

  他艱難的扭過頭,便見那清秀少年,慢條斯理的從他後心抽出一柄黑色的匕首,匕首上鮮血淋漓,不住跌落,那少年平靜的輕輕一吹,將鮮血吹落。

  那血……是我自己的……

  這樣一個念頭還沒轉完,蘇縣丞突然覺得撕裂般的疼痛,那疼痛以後背為中心,煙花炸裂般炸開,瞬間遮沒了他最後的意識天空。

  他喘息了一聲,如一段朽木般沉重的倒了下去。

  出手的自然是「孟吹血」孟姑娘。

  孟扶搖平靜的看著蘇縣丞死不瞑目的倒在血泊裡,將匕首收回,搖搖頭道,「別總當別人是傻子,以為我和你一樣智商為零咧。」

  蘇縣丞連庇護漢民都堅決不肯,會這麼爽快的同意答應她這個大膽計畫?

  這麼機密的議事,他讓衙役站在一邊聽候?

  招手喚衙役,眼睛幹麻眨個不休,抽筋啊?

  孟扶搖最恨吃裡扒外泯滅天良不認祖宗助紂為虐的人渣,留下這個熟悉衙門和全城事務的老油條,肯定擋不住他通風報信,很明顯他和阿史那是利益共同休,那麼遲早會挨無極朝廷一刀,她孟扶搖比較積極,提前幫砍了。

  宗越的眼神飄過來,有詢問的意味,孟扶搖明白他的意思是「你確定現在就對城主動手麼?」輕輕點了點頭,不知道為什麼,她心中一直有隱隱的不安,先前雖然將戎人全部殺人滅口,但她腦海中總在不住閃回那柄原本平放後來卻莫名其妙豎起來的刀,以及那個匆匆擠進戎人人群的身影,正是這個身影鬼魅般始終浮現在她眼前,激起她不安,她才想先下手為強,掌控目前的局勢。

  蘇縣丞願意出面幫她,最好不過,不願意,她只好送他永遠休息。

  蘇縣丞眨眼間變成屍體,驚呆了那幾個衙役,孟扶搖不急不忙過去,漢人衙役一人嘴裡彈了顆藥,戎人衙役則各自在後頸點上一指。

  「藥是長生大補丸。」完了她袖手笑嘻嘻道,「也沒什麼,如果沒有解藥,你們就真的長生了,靈魂不滅嘛。」

  「後頸那一指嘛,」她斜瞄著那幾個明顯神情不服,眼光閃動的戎人衙役,「更沒什麼,不分筋也不錯骨,我知道你們不怕死,你們最怕的是褻瀆真神,所以我只是截了你們的穴,十二個時辰後如果不用獨門手法解開,抱歉,你們會頭腦昏聵,神智迷亂,什麼拿刀砍城主啊,放火燒城樓啊,甚至對著你們偉大的格日神撤尿啊,都有可能做一做。」

  不去看齊齊臉色死灰的那幾個衙役,孟扶搖笑容可親的揮揮手,道,「現在,就請諸位陪侍著在下,至城主府走一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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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沉肅,星子明滅。

  一線黑雲如鐵,壓上城東一座古怪的莊園。

  說古怪,是因為在這建築風格等同內陸諸城,白牆青瓦層層院落的小城之中,突兀的出現了一座完全是戎人風格的寨子,寨子除了圍牆大門還是漢人風格外,裡面的房子都是最原始的杉木樹皮房,南疆特產鐵線木的廊柱毫無裝飾,隱約看見牛角形狀的風燈,在房簷角上悠悠晃蕩,一線微黃的光,很遠的暈染開來。

  很明顯,建起這座和城中風格極不協調莊子的主人,一定固執而堅持,有著對自己出身的最深沉信仰和膜拜。

  深夜,莊子很安靜,一些起於青萍之末的風,還沒有刮到這個方向來。

  「城主大人!」

  一聲帶著哭音的嚎叫卻突然驚破這一刻的寂靜,聲音未落,門上銅環已經被人拚命扣響!

  「什麼人在此喧譁!」幾乎是立刻,明明看來一片安詳的莊子內便爆出警覺的沉聲大喝。

  那層層疊疊的樹皮樓上,也隱隱約約有些森黑的東西在閃著光,戒備森嚴的對準了夜半來客。

  「屬下是郭二!聽差班的班頭!」那人拚命扣著門環,「城主大人,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哇!」

  「大人夜間不見客!你昏了半夜來驚擾!」那聲音不放行,「滾回蘇應化那裡去!」

  「蘇大人遇刺了!」

  一聲高喊石破天驚,門內那個沉雄的聲音也頓了頓,似在消化這個驚人的消息,隨即莊子裡響起一陣雜遝的步聲,半晌後聲音再度響起,卻不是先前那沉雄聲音,而是一個帶點厲氣的金鐵之音,「怎麼回事?」

  「屬下也不明白……有刺客……刺客還在蘇大人屍身上留了一封信!」郭二站離門一步,讓那門內透出來的燈光照上自己的臉,將一封書信深深遞過頭頂。

  門內一點燈光緩緩的轉出來,掃過郭二,掃過他身邊幾個面貌熟悉的戎人衙役,隨即移開,半晌後,有人低低嗯了一聲。

  超過尋常厚度的大門終於開啟。

  兩盞牛角燈漂移出來,一群人擁衛下,一個中年男子步伐穩定的出來,按照戎族風俗,冬日裡依舊半裸著胸,披件七彩氈袍,並不如尋常戎人般高壯,居然是個中等個子,一雙眼睛眼珠微褐,轉動時凶光一閃而逝。

  他一抬頭,看見前方獨輪車上草蓆蓋著的蘇縣丞屍體,不由一怔,道,「怎麼連屍首都拉了來?」

  「大人。」郭二彎下身去,「蘇大人就是在這附近遇刺的,他聽聞城中漢民有異動,趕來向您通報的時候出了事,屬下們沒法子,只好……」

  阿史那皺了皺眉,道,「附近?」他突然想起了什麼,道,「我看看傷口,也許能知道兇手來路。」

  郭二躬身遞上信,阿史那一皺眉,身邊一個護衛立即喝斥,「別用你的髒手靠近大人!」將他搡到一邊,奪過手中信遞上,阿史那這才順手接過。一邊拆一邊向獨輪車走去,蘇縣丞一張慘白的臉暴露在月光下,死魚般的眼翻向天空,看起來詭秘而陰冷。

  阿史那自然不會懼怕死人,他不急不忙的拆信,手中信封口卻黏得緊,他盯著蘇縣丞的屍身,一邊無意識的舔了舔封口,用唾沫將封口濡濕,嘩啦一下撕開。

  信撕開的那刻,他也走到了蘇縣永的屍身旁。

  他去掀蓋著屍首的葦席,一邊瞄過從信中抽出的那張薄薄的紙。

  紙薄軟,紙上字跡大而淩厲龍飛鳳舞。

  「借我挾持一下。」

  幾乎在眼光剛剛觸及那紙的剎那,阿史那便立即醒悟,反應極快的向後暴退。

  可惜已經遲了。

  一雙手,一雙沾著血色卻形狀精緻的手突然從蘇縣丞胸中穿出,剎那間穿過蘇縣丞的屍首,掐向阿史那的咽喉!

  那手快得像一抹追躡星光的閃電,半空中一彈一點,阿史那要避,突然覺得胸中氣息一窒,腳下莫名其妙一軟,這一軟,那手已經到了他咽喉,鋼鐵般捏住了他氣管。

  那手指一捏上來,阿史那立即心中大叫一聲我命休矣,雖然只是一雙手,但對方指力間透出的穩定和勁氣堅如磐石,令人覺得一旦被抓住,便永不可甩脫。

  那手指彈了彈,彈飛指間的肉屑,隨即,蘇縣丞的屍身慢慢坐了起來。月色清冷,屍體慘白,屍體的胸前破了一個大洞,洞中伸出一雙手,手掐在阿史那脖子上,怎麼看都是一昏恐怖而詭異的畫面。

  有人已經嚇得腿軟,啪一聲,一盞牛角燈掉落地上,迅速燃燒起來,卻也沒人喝斥,沒人說話。

  一片驚心的窒怖中,卻有銀鈴般的笑聲響起。

  「長孫無極的法子就是好,可惜我沒有透明手套。」

  笑聲裡蘇縣丞屍體突然軟軟落在一邊,一個黛色人影從獨輪車上坐起,手仍舊卡在阿史那咽喉上,笑吟吟道,「多謝城主,你真大方,我講借,你就借了。」

  阿史那盯著這陌生少年,吸氣道,「你……是誰?」

  那少年不答他的話,偏頭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屍臭,惡狠狠對著遠處黑暗看了一眼,道,「懶人,苦差事我都做了,你還不出現!」

  有人低低笑了一聲,隨即白影浮現,淡淡唇色笑意溫和,正是宗越。

  那少年自然是孟扶搖,她手一伸,推著阿史那往回走,「來來,城主大人,這半夜三更的,何必在門口吃風呢?」

  她推著阿史那向門裡走,一路大搖大擺登堂入室,衣袖一拂將房門關上,隨即拖過一張紙,道,「我說,你寫。」

  她剛剛說了幾句,阿史那便變了臉,怒道,「不成!」

  他話音剛落,遠處突起喧譁之聲,聽來像是人的吶喊嚎叫,轟然如雷,遠遠聽來便有拔城之威開山之勢,吶喊聲裡隱約還有刀劍鏗然聲響,一波波逼了來。

  孟扶搖臉色一變,仔細聆聽,身側宗越突然道,「大群的人向這裡過來了,也許……消息走漏了。」

  隨著他的話聲,急如亂雨快如抽鞭的擂門聲起,沒擂幾下,大門便被衝開,一群花花綠綠的漢子呼嘯著衝了進來,領頭的手中拎著幾個人頭,鮮血在地上瀝了一條長線。

  「城主大人,這家漢民勾結外人殺我格日神子孫!我們已經宰了他一家!請城主大人發兵去捉那殺人兇手!」

  人頭在兇悍的戎族頭人手中晃蕩,鬢髮蒼老,滿面傷痕,看眉目赫然是胡家老漢。

  已經退入門樓內的孟扶搖一眼看清那人頭,立時臉色大變,宗越靠得她近,聽見她牙齒格格微響,全身都在控制不住的顫拌,擔心她暴怒之下真氣走岔,將掌心輕輕按上她後心。

  孟扶搖卻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舉動,她只覺得渾身灼熱而又手腳冰涼,胸腔裡彷彿被沸騰的水給狠狠燙著,大片大片的灼痛,那疼痛放射性的迅速傳遍全身,將她的心都快撕裂。

  是她安排胡老漢一家進了護民所,是她沒能將戎人全數滅口才導致胡老漢一家被報復,是她大意以為消息不會走漏而使胡老漢一家離開了自己的保護,是她,無意中做了兇手!

  全家滅口,三屍四命!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激越的憤怒刺激得孟扶搖眼前發黑,手下的力道也控制不住,她卡在阿史那脖子上的手指微微抽搐,阿史那隻覺得脖子上的手掌越卡越緊,他拚命掙脫卻無力掙脫,臉色漲成了紅紫色,眼看就要窒息而死。

  宗越眼看不好,趕緊一指點過去,孟扶搖神智一輕,手掌一鬆,阿史那大口大口喘氣,拚命直著脖子呼吸,孟扶搖轉頭,眼底剎那全是血絲,她森冷的看著阿史那,那眼光令以剛厲著稱的阿史那也不寒而慄。

  孟扶搖卻只是慢慢的,一字字的道,「人都到齊了麼?很好,你這做主人的,還不快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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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極政寧十五年臘月,一個微冷的冬夜,無極南境戎漢雜居的姚城,迎來了它建城以來的第一場動亂。

  事端起於一次普通戎人尋仇之舉,卻因為一個女子的介入而引發了一場滅口血案,其中唯一逃生的戎人糾結了族人前往城主府求城主主持公道,卻被那女子守株待兔,搶先一步殺縣丞挾持城主,逼迫城主阿史那「宣諸位頭人入莊議事」,諸位戎人出於對城主的尊敬,解劍入莊,進莊之後,其中幾人被「宣召單獨相見」,興致沖沖的進了內室。

  沒有人知道其後發生了什麼,只知道那幾個人從此失蹤,他們留在這個世間的最後痕跡,是事隔多日後,一個僕役透出的口風,稱那間內室的門檻下端,有一些鮮紅的痕跡始終擦拭不去,像是曾經被鮮血浸透,那門檻中血痕的位置在離地面一腳背深的地方,換句話說,除非有蓋過腳背深的鮮血,汪滿了地面,並長久浸潤了木質堅硬的門檻,才會留下這樣鮮明的血痕。

  那該會流出多少的鮮血?

  那鮮血又是誰的?

  那幾個戎人的離奇失蹤從此成為姚城歷史上永遠的謎團,連同那夜某個清瘦的影子,帶著殺氣的行走如風的步伐,滴血的刀尖的乍現又隱,漫過地面的大灘血泊一起,被時光永久掩埋。

  除了這幾個只有自己知道自己遭遇了什麼的倒楣蛋,其餘人都被請到正堂等候城主,這些人一邊羨慕著「被城主請去單獨議事」的同伴,一邊高談闊論的喝著幾上的茶,茶沒喝幾口,齊齊倒地。

  等他們醒來,已經和尊貴的城主大人一同,分別囚在城主府的地牢的隔間,頭人們同仇敵愾,決定至死不向敵人屈服,誰知敵人根本不出面,很慇勤的送上食物和水,頭人們不知怎的特別的餓與渴,算準對方不想殺他們,放心吃喝,吃完喝完卻開始鬧肚子,趕緊找恭桶——地牢裡是有恭桶,可惜恭桶上刻著他們信仰的格日大神像。

  打死這些人,也做不到對著格日神像拉屎,而且那恭桶還十分缺德的把神像的嘴當做開口,這恭桶誰要敢用,這輩子也別想活了。

  當著大家面公然在地上解決?——大家都有頭有臉,也實在做不來,所謂餓可忍屎不可忍,不過一天下來,從阿史那到諸頭人,都被折騰得奄奄一息。

  此時一張紙擺到他們面前,有人高叫著——按要求寫字吧,給你拉屎的自由。於是諸位不怕死不怕刑訊卻至死不敢褻瀆尊神的頭人,乖乖寫了手令,交出了本族所有的刀劍武器,以後需要取用,需得由縣衙配發,並對著格日神像立了血誓,發誓永生不得再起背叛之心。

  唯一不肯屈服的是阿史那城主,他死死蹲在牆角,三天三夜沒挪窩,生怕一挪窩就把滿褲襠的臭氣洩露出來,這般毅力倒也令人佩服,於是他繼續把牢底坐穿,頭人們則繼續奔向排洩的自由。

  一場原本足夠席捲全城,毀滅全城漢民的大禍事於是便被這種近似無賴的手段消弭於無形,而始作俑者,那橫空出世的女子,很快便將一紙蓋上縣令官印的文書昭告全城:城主因病不能視事,縣丞暴病身亡,現由其代任城主,掌管姚城境內軍政民政全部事宜。

  這是發生在無極南疆小城姚城的一場不算牽連甚廣的動亂,本應如泡沫瞬間消逝於史卷和時間的長河,然而正如鋅芒在囊,無論如何不會被掩蓋其應有的光華一般,一些七國高層人士,仍然從這場局部動亂之中,嗅見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氣息。

  「陰謀手筆,殺戮之鋒。」璿璣國主鳳旋斜躺在寢宮裡一盞淡紫宮燈前,漫不經心把玩榻前垂落的流蘇,微笑如是說。

  「因勢而為,占人機先,造事者,非凡也。」軒轅國攝政王細細讀完本國飛騎密報,淡淡讚了一聲。

  扶風國神空聖女非煙倚在她那全扶風最高的高樓之上,透過飄飛的金色紗幕和浮雲,眼神朦朧的看向南方,良久,手指一抬,空空如也的指尖突然出現一枚黑色晶石,她沈默的和那眼睛般的黑石對視,半晌,輕輕道,「神的旨意,她的方向。」

  天煞國烈王立馬於葛雅沙漠,浩瀚黃沙之中遙遙看向無極國的方向,他比常人更黑的眸此刻幽光閃爍,跳躍著熾烈而興奮的火焰,如同這沙漠之上,那輪永遠燃燒的熾日。

  「女人,是你嗎?」

  突然仰頭大笑一聲,烈王殿下揚鞭策馬,駿馬噴的打了個響鼻,揚蹄長嘶,潑風般馳去,留下一道深深的蹄印,一路向南,向南。

  姚城城門處,淺紫衣袍雍容優雅的男子,微笑看了看城門口的佈告,喃喃道:

  「我不過略遲一步,你連我的城都搶了……」

  他揚眉,看向城主府的方向,那裡,那個笑意明朗如驕陽,身姿柔曼如春柳,行事卻雷霆萬鈞霹靂風範的女子,此刻,正在做什麼?是否,會想起某個被她不打招呼就扔下的人?

  此刻,城主府內,新番城主孟扶搖並沒有想到被她無情甩下的元昭詡,更沒有想到小小姚城的動作會引起七國高層的反應,她正蹲在城主府地牢內,目光呆滯不可置信的盯著地上那一具屍體。

  姚城數萬戎人尊奉的大頭人、姚城戎人的實際領袖、在戎人中擁有絕對威望,一旦真正出事就會引發動亂的姚城前城主阿史那。

  突然死了。



無極之心   第十九章  無極之心

  「我靠,早不死晚不死,在最不該的時候要死。」孟扶搖哭喪著臉蹲在阿史那絕無傷痕的屍體前,啃著指甲喃喃咒駡。

  現在她這個代城主看上去當得風生水起,其實也就是一走鋼絲的活兒,忙得團團亂轉才算穩定了局勢,首先由宗越去信德王,詳述了此間事由,得了德王默許做了這個便宜城主,其次篩選了縣衙裡的比較危險的戎人,重新招募了漢民衙役,又開始組練民團,強化人數較少的漢民的自保力量,重新劃分戶藉,將以往習慣聚居的戎人打散,和漢民摻雜居住,又斬了幾個最兇悍,掛彩布最積極的戎人,現在城中雖然暗潮難免,但是還算安定。

  這些事她獨木難支,都是宗越不知道從哪找來的人手,幫她從小做大,取得熟悉當地情況的漢民信任,實現以民護民的策略,甚至在孟扶搖這個不懂政務的城主對著文書抓瞎的時刻,一邊毒舌的譏諷她一邊順手便將諸般千頭萬緒的事務給處理了,他處理事務行雲流水信手拈來,如庖丁解牛切中肯綮,堆得山高的文書瞬間便消失,孟扶搖驚嘆之餘,越發覺得宗越的出身絕不尋常,哪有大夫這麼擅長政務的?有次問起,宗越當做沒聽見,第二天就去繼續採藥,拒絕管她了,孟扶搖只好從此閉嘴,兩人一番合作,倒也做得似個模樣。

  可是這全部的努力,眼看都要隨著阿史那的暴斃化為流水,姚城戎人十分愛戴這位城主,如果阿史那身死的消息傳出去,好容易按捺下去的暴動的星火,會立即熊熊燃起。

  很明顯,姚城內一定有為戎軍做事的細作,專門煽風點火,以便裡應外合,甚至不費一兵一卒的拿下姚城。

  而她這個空降城主,是不太可能將縣衙內所有下屬都清洗掉的,孟扶搖搖搖頭,懶懶站起來,對一直平靜看著阿史那屍體的宗越道,「化掉吧。」

  宗越皺皺眉,道,「化掉阿史那屍首,你以為戎人就不會和你要失蹤的前城主大人了?過幾天就是戎人的『敬神節』,各地戎人都會有慶典,這種場合阿史那不出現,你根本無法交代。」

  孟扶搖哀嚎一聲,正在猶豫,忽聽前堂登聞鼓響,那聲音十分怪異,砰砰砰敲得不急不緩,一點也沒有喊冤者的悲憤急切,卻渾長悠遠,一聲聲一直傳到地牢裡,甚至還有點和鼓點不合的雜音,細小的傳了來。

  那點雜音,聽起來倒像什麼柔軟的東西在撞著鼓面。

  孟扶搖疑惑的起身,喃喃道,「咦,居然有人敲鼓鳴冤?我孟青天治下,不是應該安定祥和,絕無冤案的嗎?」

  宗越瞟她一眼,露出一絲無可奈何的笑意,孟扶搖這個人神經線基本就是鐵鑄的,這麼糟糕的狀況,也沒能讓她中止開玩笑。

  孟扶搖踢踢踏踏向外走,先將倒楣事拋開,滿懷興奮的期待著她的城主生涯裡的第一次升堂,衙役們站班威武完畢,孟扶搖抖抖特製的袍子,人模人樣的往位置上跨,聽見那鼓還在擂,不耐煩的轉頭喝道,「還敲啥!老爺我升堂了!」

  這一轉,看清了敲鼓的人是誰。

  孟扶搖「呃」的一聲,一個踉蹌從案幾後栽下來了。

  ……前方,從格柵看出去,登聞鼓前淡紫衣袍的男子舉著鼓槌,不急不慢的敲著,姿態優雅氣質尊貴,把喊冤鼓擊得像在敲擊樂器,一堆大姑娘小媳婦圍著,癡迷的盯著日光下他滑落的衣袖中露出的精緻的手腕。

  更讓人無語的是,鼓下方,一隻雪白的毛球蹲在鼓架上,「砰砰砰」的用腦袋撞著鼓。主子每敲三次,它必撞一次,頻率精準,態度慇勤。

  不是那對無良主寵,又是誰?

  孟扶搖嘴張得足可以塞下元寶大人了,愣在座位上不知道該一拍驚堂木還是趕緊溜先,一個念頭沒轉過來,那個擊鼓的男子已經優雅的放下鼓槌,不急不忙整整衣袖,還面面俱到的對四面姑娘媳婦微笑點頭,隨即在一片驚豔的倒抽氣中漫步而來。

  某肥球蹲在他肩上,目光凝重,顧盼自雄。

  仔細看還可以從肥球眼底看見一絲不屑——這官袍好醜。

  孟扶搖黑線了半晌,突然吸吸鼻子,昂起頭,給自己打氣。

  哎……不就是有人跑來告狀嘛,就算這個人比較特殊那麼一點點,告狀的真實目的不太可信一點點,但是完全可以當他是個真的來告狀的普通人嘛。

  只是……為啥總有點心虛呢?

  孟扶搖目光不住亂飄,飄上橫樑飄過桌案飄下地面就是不肯飄到正對面,她摸摸文書摸摸袍子摸摸頭髮就是不肯摸那驚堂木。

  她臉上明明白白寫著「我沒良心,我很心虛」,看得對面的淺色衣袍的男子忍不住莞爾,元寶大人卻翻了翻白眼。

  堂外站滿了百姓,都想看新城主怎麼審案,想看這個風華絕代的男子到底有何冤情,眾人灼灼的目光盯著堂上年輕俊秀的新城主,再看看堂下風姿韶秀的告狀人,怎麼看都覺得兩人神情怪異,新城主尤其古怪,屁股底下好像放了火盆,磨來蹭去扭個不休。

  沈默得久了,百姓開始竊竊私語,孟扶搖被逼不過,只好爪子擋著臉,有氣無力拍一下驚堂木,啞著喉嚨道,「堂下何人?因何告狀?」

  她目光鬼鬼祟祟瞟著元昭詡,不知道他要出什麼麼蛾子,眼見元昭詡抬眼一笑,曼聲道,「老大人……」

  孟扶搖抖了抖。

  元昭詡還不甘休,一撩袍子,居然準備下跪。

  孟扶搖駭得直跳起來,剛要大叫阻止,對面元昭詡不過是虛晃一槍,膝蓋彎一彎又立即站直,拍一拍腦袋笑道,「哎呀老大人,在下忘記了,在下有功名在身,見大人不需跪的。」

  孟扶搖牙癢癢的瞪著他,突然就不心虛了,心虛做啥?這傢伙從來一點虧都不肯吃,遲早要還給她,那她何必過意不去?

  她立即直起腰,惡狠狠一拍驚堂木,大喝,「遞上狀子來!」

  元昭詡微笑著從懷裡掏出一塊絹布,臨時師爺姚迅上前去取過,手指一撩看見絹布裡的東西,立即就露出想笑不敢笑的表情,抿著嘴忍著笑,小碎步將絹布送上。

  孟扶搖疑惑的接過——這傢伙還真有狀子?

  展開一看,絹布裡捲著一副完整的魚骨頭。

  孟扶搖一臉黑線的盯著那寶貝,認出那東西就是綠珠山上自己啃過的那條魚的遺骸。

  哎,不是被自己扔掉了嘛,他什麼時候揀回來的?

  真另類的「狀紙」啊……

  還沒想清楚,便聽下面那人不疾不徐道,「晚生,元昭詡,狀告太淵國人氏孟氏,始亂終棄,置我不顧,辜情負義,薄倖無心……」

  ……

  孟扶搖險些一口血噴出來。

  這叫個啥米事兒?

  元昭詡元同學,這是公堂,這是無極治下姚城行政中心,你這話也說得出口?

  我……始亂終棄,置你不顧,辜情負義,薄倖無心?

  她抖著手指,很想拎起那條魚骨頭扔到元昭詡身上去,無奈這畢竟是公堂,這個臉實在丟不起,想起元昭詡那個「始亂終棄」,臉色不禁爆紅,悻悻盯著元昭詡半晌,奈何那人一臉正經,和他肩膀上的白毛耗子一般,毫無愧色。

  孟扶搖只好壓低聲音,惡狠狠道,「閣下這狀紙好像不合規範。」

  「是嗎?」元昭詡微笑,指了指那絹布,「老大人不妨把狀紙給民眾看看,晚生覺得還是挺現範的,甚至連定情信物,晚生都在狀紙中附上以示證明了。」

  八卦是任何時代任何人民都擁有的本性,一聽見「定情信物」,底下百姓們都譁然一聲拚命向前擠,想看看什麼寶貝,神秘兮兮裹在狀紙裡,孟大老爺卻對著那魚骨頭欲哭無淚,好吧……定情信物。

  她三把兩把趕緊將「定情信物」收起,順手捏碎,肅然道,「你說得也有道理,本縣已經看見,既然這樣,這狀紙本縣受理,只是這裡是無極國境,你狀告太淵人氏,非我所能管轄,你還是去太淵告狀吧。」

  說完很為自己的捷才沾沾自喜,想著元昭詡這下該沒話了,挪挪屁股準備退堂,誰知道那人又是一笑。

  孟扶搖看見他笑就發毛,屁股挪了一半立刻定住,果然聽見他道,「大人,此女雖是太淵人氏,卻喜好東遊西蕩,近期潛伏於我無極境內,就在這姚城之中,而且她騙財騙色,難保荼毒了我之後,不會再危害他人,請大人念在蒼生黎庶,早日將此女捉拿歸案。」

  「騙騙騙財辦……騙騙……色……」孟老爺開始口吃,「騙什麼什麼財……什麼什麼色……」

  「騙走家寵臀上毛一根,家寵之毛非等閒之毛,日常有傭僕打理,每根價值千金。」元昭詡肩上那隻「毛值千金的絕世家寵」立即背轉身,翹起肥臀給大老爺展示「被慘烈拔走的絕世之毛」,當然,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瓣認出來的。

  「至於色嘛……」元昭詡微笑,垂下長長眼睫,眼眸流光溢彩,水般蕩漾的道,「晚生不好意思說了,老大人心知。」

  ……

  真是沒有最無恥只有更無恥,這一對擅長「二人轉」的主寵搭檔,實在欺人太甚,孟扶搖勉力掙扎了半晌,突然蹦起來,一拍驚堂木,大喝,「鑑於此案案情特殊,涉及絕世奇毛及私人隱秘,現中止公開聽審,來人,關門,放狗!」

  大門轟隆隆關上,隔絕了百姓們興味盎然的好奇眼神,有人還不肯甘休的扒在門縫上想偷看,猜測著「新老爺和這個奇怪的苦主之間一定有姦情」云云,孟扶搖命人從門縫裡往外潑水,成功潑走了八卦強人。

  隨即孟大老爺連踢帶打的又趕走了一直竊笑的姚迅和目光亮亮杵在那裡看戲的小刀,癱在座位上哀嚎,「好吧……元公子,元大人,元爺爺,我求饒,你別玩我了好不?」

  元昭詡曼步過來,俯身看了看孟扶搖,微笑道,「城主大人氣色倒好,看來過得坦蕩滋潤。」

  「我不坦蕩,我不滋潤。」孟扶搖有氣無力的答,「我懺悔,我有罪。」

  元昭詡目光一閃,有點詫異孟扶搖居然這麼好說話,隨即微微笑開,這丫頭看起來心狠手辣,其實骨子裡還是太正直,不然何至於心中負疚步步退讓?他原以為她要跳起來對著幹呢。

  孟扶搖在別人面前,可沒這麼好說話。

  元昭詡心情很好的拍拍她的肩,道,「城主大人,不打算招待你遠道而來的舊識麼?」

  「哦,」孟扶搖死狗一樣爬起身來,道,「沒有多餘的院子了,介意和宗越擠一擠麼?」

  「宗先生去睢水了,」元昭詡漫不經心的答,「德王病發,請他過去治病。」

  孟扶搖回頭盯著他,「你和宗越,什麼關係?」

  「利益之友,說不準哪天利益相爭了,就是敵人。」元昭詡答得爽快。

  「你很閒啊,」孟扶搖繼續盤問,目光賊亮賊亮的盯著他,「太子幕僚可以隨便亂跑嗎?」

  「太子派我來南疆監軍,我這是公務。」元昭詡含笑看她,「你還想知道什麼嗎?」

  「我還想知道你心有多黑,肚子裡彎彎繞有多少……」孟扶搖咕噥。

  元昭詡只當沒聽見,隨著她步入後堂,兩人在小花園中穿行,南疆氣候濕暖,花園裡長著冬日的九重葛,苞片碩大,姹紫嫣紅,大片大片長著,有種激烈而奔放的美麗。

  遠遠看過去,淺紫衣袍寬衫大袖的男子和黛色衣衫一身俐落的少年,相偕而行,姿態雋雅,本身也是一道難得的美景。

  孟扶搖從花叢穿過,手指撫在絲緞般的花瓣上,心中突然起了難得的靜謐和寧靜,到姚城以來的一系列事端,那些殺人流血,奪位鎮服,風煙血色的闖過來,她一直提著一股勁,如今卻突然覺著了累,有一種疲乏從血脈裡被喚醒,瞬間遍佈全身。

  她偏頭,看了看身側的男人,是因為他嗎?彷彿只要他在,她便會沒來由的放鬆,從靈魂深處開始釋放自己,安適而恬靜,這個男人,這個可以牽動她內心情緒、對她影響不可謂不大的男人,真的是在幾個月前,才剛剛認識的嗎?

  她這一刻含笑凝睇的神情,流露出自己都未曾發覺的小女子的芬芳柔雅,元昭詡察覺了,側首對她一笑,突然彎身采了一朵九重葛,取下她的官帽,作勢要給她插上。

  孟扶搖臉一紅,下意識的一側身,突然白光一閃,某情敵趁她這羞赧一側間竄了上來,齜牙興奮的迎上那朵花。

  大紅花啊……主子給戴啊……青春啊……蕩漾啊……元寶大人牙齜得已經看不見眼睛,全身的白毛都在激動飛揚。

  那隻拈花的手卻突然側了側,隨即元寶大人眼前一黑,一個巨大的玩意突然兜頭罩下來,將它罩在其中。

  元昭詡不動聲色帽罩愛寵,手一撈將它兜起往旁邊樹上一掛,隨即微笑如前,將花輕輕插上孟扶搖髮間。

  髮色青黛,花紅如火,襯著少女天生璀璨的明眸,人間麗色,攝魂奪魄。

  風聲細細,有幽香散淡而來,元昭詡負手花間,細細端詳眼前人兒,他的眼色深沉翻捲,有舊事更替而過,半晌道,「我還是比較喜歡你女裝戴花的模樣。」

  他說話時語氣悠悠,若有深意,孟扶搖聽得心裡一跳,直覺這話有哪裡不對勁,一時倒忘記了羞澀,剛要問,元昭詡已經轉身前行,而身後,元寶大人扒著官帽,悲慘的呼叫救援。

  孟扶搖沒好氣的拎起那帽子,繫在手上晃啊晃,直到把元寶大人晃飛出去,撲入主子無情的懷抱。

  「你既然是監軍,應該在睢水,跑來這裡做什麼?」元昭詡步子不大,卻走得很快,孟扶搖很辛苦的在後面趕啊趕。

  「姚城難道不算前沿麼?」元昭詡頭也不回,「這裡戎漢兩族聚居,是戎族和內地的交界之地,真正的軍事重地……他話說到一半突然伸手,一把從身側一棵樹後撈出一個小小的人來,「嗯?這裡風景很好嗎?看起來特別漂亮?」

  那偷聽的孩子被他突然拽了出來,嚇了一跳,卻瞪著小獸般的眼睛不語,正是小刀,她抬眼看進元昭詡眼眸,毫無懼色,孟扶搖暗讚一聲,她可是知道元昭詡的目光威力,難得小小孩子,竟然不為所動。

  元昭詡低眉看著這孩子,目光中掠過一絲深思,他微微閉目,似在從記憶中捏索著一些什麼,隨即睜開,一笑。

  他的笑意看在孟扶搖眼裡,忍不住撇撇嘴,哎,這人就是會裝深沉!

  原以為元昭詡會對小刀的存在發表點意見,元昭詡卻什麼都沒有說,放開了那孩子,非常主人翁的問孟扶搖,「靠花園的這屋不錯,我讓人給收拾下?」

  孟扶搖呆呆的「哦」了一聲,隨即便且元昭詡很自如的招呼婢僕去收拾,還聽見他更加自如的吩咐,「城主住後進?不,城主要搬了,就住這隔壁,對,給她換下。」

  孟扶搖滿臉黑線的看著滿院子的傭僕非常聽話的被元昭詡支使得團團轉,轉眼間就給自己住處換了地方,愕然道,「換地方幹嘛?」

  「我要把你放在我眼睛看得見的地方。」元昭詡牽著她走過去,「省得一不小心你就不見了。」

  他語氣淡淡惘悵,孟扶搖訕訕的左顧右盼,咕噥道,「不就是沒打招呼走開一次嘛,連無極國都沒離開的,這麼小心眼。」

  元昭詡笑而不答,此時孟扶搖突然想起地牢裡那具屍體,不禁愁眉深鎖,忍不住問元昭詡該如何處理,元昭詡隨她去地牢看了,蹲在阿史那屍體前,他沈默了一會,突然笑笑說,「這個容易,這世上不是有人皮面具這種東西嘛。」

  孟扶搖無語的看著他——這是無極國的官員哎,是你的屬下哎,你就這麼沒良心的拿人家臉來做面具?我都沒你這麼沒良心。

  元昭詡看懂她的目光,笑睨她一眼,「你有良心,那就給阿史那大人全屍吧,『敬神節』會出什麼事兒,咱們也不用管了,天塌下來,有你撐著。

  孟扶搖哀怨的瞪了這個又會讀心術又會釜底抽薪的傢伙一眼,著手安排姚迅去找和阿史那體型相似的人,元昭詡把門關起來,半個時辰後交給她一個盒子,道,「風乾上幾天,便可以用了。」

  孟扶搖打開看了一眼,半晌道,「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是你不會做的?」

  「有。」元昭詡答得很快。

  「哦?」孟扶搖斜睨他,以為他會說些比較艱難的事。

  「我不會做的事,」元昭詡看著她,一直看到孟扶搖心底發虛,才悠悠道,「我從來不會不打招呼,就把關心我的人給扔下。」

  ……

  孟扶搖在心底悲號。

  媽的,這輩子再也不要得罪這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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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疆臘月的冬夜,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濕冷,窗紙上結了一層淡霜,瞬間被燃起的炭火烤化。

  孟扶搖咬著被角坐在床上,無心練功,沒辦法,隔壁就是某人,聽說他在洗澡。

  洗澡耶……

  水聲嘩嘩地,燈光從牆縫裡透進來。

  對,牆縫。

  這房子比較特別——阿史那城主的房子結構是半漢半戎式的,全木製造,做隔板的全是原木拼裝,有的木頭縫還挺大,基本上,如果對著牆上的一排木頭縫做快速移動,大體可以將隔壁一個人的春光全部採集。

  孟扶搖的床的位置正對一個較大的木縫,她正襟危坐,堅決阻止自己的眼睛往正對面某個方向瞟。

  看了會長針眼……俺是個正經人。

  正經人眼觀鼻鼻觀心,聽著嘩嘩的水聲練功。

  還沒氣走丹田,眼光突然一滑,瞥見最大的那個木縫裡有白色影子,奇怪,剛才還沒有啊,什麼東西?

  好奇心很足的孟扶搖立即為自己找到了個偷窺的光明正大的理由——看看那是什麼?

  她赤腳跳下床,躡手躡腳靠近,走到那縫隙前,眼睛湊過去,突然被一根逸出的白毛刺了一下眼皮。

  毛?

  ……

  孟扶搖愕然看著那木縫——一隻穿著白兜兜的肥球正四爪大張攤開身體,死死堵在那縫前,白影正是它。

  感覺到有人接近,未雨綢繆的元寶大人轉頭,烏黑的圓眼珠對上偷窺者的眼,兩隻大眼瞪大眼,元寶大人眼神中立刻傳達了自己全部的鄙視:

  「就知道你會偷窺!」

  元寶大人悲壯的用自己的肥身子堵在唯一一個可以勉強看清主子洗澡的縫隙前,比那堵槍口炸碉堡的誰誰誰還富有正義感還要正直無私。

  主子只能給我看!

  孟扶搖無語的看著它,內心深處充滿了對元寶大人執著的近乎變態的佔有慾的極度膜拜。

  她決定,把這膜拜化為實際行動,好好的和心中的偶像做個溝通。

  對著元寶大人露齒一笑,孟扶搖突然伸手,一把破開了縫隙,抓出了元寶大人。

  後者立即吱哇亂叫拚死掙扎,既要扞衛自己的安全又要扞衛主子的春光,好一個手忙腳亂,孟扶搖笑嘻嘻的道,「沒事,我不看你家那位,我就和你談談心。」

  抓了元寶剛要走,聽得縫隙裡突然傳來某人帶笑的語音。

  「你說不看,剛才抓元寶的時候眼珠子拚命在縫裡找什麼?」

  孟扶搖揉揉鼻子,大聲道,「我看見一隻臭蟲溜隔壁去了,我幫你找一下。」

  「是嗎?」某人笑意如故,突然輕輕哎喲一聲,聲音極為誘惑的道,「真的有臭蟲,好癢,扶搖,來給我撓撓背。」

  「……」

  稍頃。

  一枚散發著古怪氣味的東西自縫隙閃電般彈出,直射向隔壁的澡盆。

  與此同時還伴隨著某人殺氣騰騰的大喝。

  「殺蟲丸,買一送一,保證藥效,一殺就死!居家聚會旅遊洗澡之必備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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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元寶大人,其實你真的沒有必要堵在縫隙口的,你看,你身材這麼差,體重這麼重,堵在那裡,你累不累啊?」

  元寶大人慢條斯理的轉了個身,屁股對著孟扶搖以示不合作,孟扶搖立即伸手把它轉過來。

  「我覺得吧,咱們之間有誤會,而誤會這東西,溝通王道,來吧,不要藏著掖著了,把你對你主子的亂倫之戀暗戀不倫之戀跨物種之戀的所有情感,統統向我發洩吧!」

  元寶大人伸出爪子,痛苦地遮住了臉,為孟扶搖的不懂含蓄而感到羞恥,啊啊啊主子為啥會看上這麼個活寶啊……

  「你不和我說,那我就先和你說了?」孟扶搖今晚嘴碎得要命,順手走床板下摸出一壺酒,重重往桌上一墩。

  「我心煩,想說話,可是又不知道對誰說,咱哥倆關係比較好,我不怕你洩露出去,來,感情好啊,一口悶啊……」

  元寶大人憤怒的失控之下,險些拔掉自己的一根絕世奇毛——丫的誰跟你哥倆啊,我一百年才出一個,你丫十個月就搞定了,好比麼?

  「……我苦悶啊……」孟扶搖砰砰砰的拍胸膛,咕嘟咕嘟的灌酒,「我矛盾啊……」砰砰砰又拍,又灌,「我不知道怎麼辦哇……」砰砰砰……

  元寶大人張大嘴,瞪著面前那個酒瘋子——這是咋了?孟扶搖這蟑螂,不是一向比正品樟螂還打不垮揍不扁嗎?今晚這是咋了,沒看見主子洗澡,有這麼傷心欲絕嗎?

  善良的元寶大人有點不忍了,開始慎重思考是不是恩准孟扶搖去縫隙那裡看一眼。

  嗯……就一眼……也許可以?反正主子應該洗完了。

  孟扶搖哪裡知道這只白耗子根本和她不搭線的思維,她純粹是為自己鬱悶,來姚城之後一直過得很緊張,胡老漢一家被殺的憤怒和自責讓她自覺擔下了保護這個城的責任,忙碌之下她也沒時間去想那些有的沒的,而元昭詡突然出現,卻如巨石突然投入勉強恢復平靜的波心,她先是尷尬,隨即有隱約的歡喜與安心,然而歡喜過後,她突然便覺得自己被鬱悶的大潮給淹沒了。

  她頭暈,發昏,手腳發熱,煩躁不安,內心裡湧動著喜與憂交織的矛盾浪潮,放縱自己的吶喊和勸誡自己的理智交互而來,剪不斷,理還亂。

  哎,不會毒發了吧?孟扶搖拍拍自己的臉,喃喃道。一轉眼看見元寶大人好奇的盯著她,烏亮的黑眼珠濕潤晶瑩,像一對上好的瑪瑙殊子。

  「哎,我知道你聽得懂人話,但是,你不可能還會認字吧?」孟扶搖狡黠的笑,伸手去撫摸元寶大人,後者立即嫌棄的一讓,孟扶搖也不介意,她心神恍惚的趴在桌上,一遍遍蘸了茶水在桌上寫字。

  元寶大人扭扭屁股,原本準備走路,腦袋一低看見桌子上的字,爪子突然一頓,想了想,對著孟扶搖一屁股坐了下來,從兜兜裡掏出一小塊果子,有滋有味的慢慢啃。

  孟扶搖看見元寶大人居然做出一副準備聽她傾訴的姿勢,不由啞然失笑,轉念又想耗子畢竟只是耗子,不能把它想得智商太高,也仵這丫就是貪圖這裡風涼呢?不過,不管怎樣,哪怕就是只耗子坐在對面,孟扶搖也憋不住了。

  今夜月色清涼,花香浮動,今夜長風如許,人在天涯。

  宜將心事盡訴。

  「幸虧你是只耗子,不然我還真不敢說。」孟扶搖笑眯眯的看著元寶大人,「我就不信你能把我寫的字都翻譯成吱吱吱吱說給你家主子聽。」

  元寶大人哢嚓哢嚓的啃果子,頭也不抬。

  「你家主子,哎……」孟扶搖愁眉苦臉的盯著隔壁縫隙裡透出的微光,那神情好像看見寶藏卻不能進去拿一樣,她慢慢在桌子上劃字,「我好像有點喜歡他了,怎麼辦?」

  元寶大人哢嚓一聲,啃得越發兇猛,一口下去,果子就見了核。

  「不要這麼憤怒,」孟扶搖微笑看它,道:「跨物種戀愛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元寶,我奉勸你,你還是把你蕩漾的春心收起來吧,你家主子就算不是我的,也不會是你的,你整天忙著替他擋桃花,累不累啊。」

  元寶大人立即一揚爪,爪子中果子核很精準的射進孟扶搖大笑的嘴裡,孟扶搖不防這傢伙報復得這麼快,差點被卡死,恨恨將核吐出來,大罵,「你這精蟲上腦的耗子!」

  罵了一陣,突然又洩下氣來,孟扶搖下巴擱在桌子上,半死不活劃字,「哎,不會是我的……所以我不能喜歡他,不能。」

  元寶大人鄙視的盯了孟扶搖一眼,大有「你真是個懦夫」之意。

  「你懂什麼。」孟扶搖懶洋洋揮揮手,寫:「你以為我是那種想愛不敢愛的矯情女人?我只是不想害他而已,既然我註定要離開,那麼我為什麼要惹上一堆情債,害他們一生?」

  她癡癡看了天邊月半晌,忽然一拍桌子,抓過桌子上酒壺就拚命灌。

  萬千心事,一懷愁緒,這些不應該屬於豪放瀟灑的孟扶搖的東西,她不喜歡,一定要用烈酒給衝下去。

  她仰頭咕嚕咕嚕的喝酒,清冽的酒液順著下巴流下,將衣襟染濕。

  連幹三壺,孟扶搖終於醉了。

  「元寶……元寶……」孟扶搖打著酒嗝,醉眼迷離的找那隻耗子,「聽我說……咦,你去哪裡了?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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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壁燈火熒熒,元昭詡梳洗完畢正在燈下看書,忽聽聲音細碎,縫隙裡有東西擠啊擠,元寶大人慢吞吞的爬了進來。

  它直奔元昭詡面前,老遠元昭詡就聞見一點淡淡酒氣,不由放下書,笑道,「你又偷喝酒了?」

  「吱吱!」

  「不是你?」元昭詡揚眉,「她?」

  元寶大人直立而起,晃了晃短尾。

  「你有話告訴我?」元昭詡盯著元寶大人,手一伸那隻肥鼠乖乖爬上他掌心,「你要說什麼?」

  元寶大人搔了搔頭,覺得將看見的孟扶搖畫出的東西表達給元昭詡好像有點困難,他認得那字的形狀,卻沒辦法將之翻譯成元寶語。急得在元昭詡掌心亂轉。

  元昭詡看著它,若有所思,半晌笑道,「我記得有段時間,我們曾經玩認字遊戲來著。」

  他拍了拍手,立即有個黑衣人出現在窗外,元昭詡道,「元寶的玩具」。

  黑衣人從袖囊裡掏出個盒子遞過,隨即消失在夜色裡。

  元寶大人大喜,立即爬上去翻,小盒子裝滿小紙片,仔細看卻不是紙片,而是精心製作的茯苓薄餅,上面印了字,這是當初元昭詡一時興起教元寶認字的玩具,為了引發那隻饞嘴的興趣,特意用食物製成,認一個字,啃一塊餅。

  元寶跳進盒子裡,一陣好翻,好像沒找到需要的字,急得團團轉,元昭詡微笑,道,「不用找,這裡沒有孟字,這個字不常用,我沒打算給你學。」

  元寶大人哀怨的回首,元昭詡輕笑道,「孟扶搖三個字都不必找,我知道你這麼急跑來一定是關於她的事,她有點不對勁,是不是和你說了什麼?」

  「吱吱!」元寶大人轉過身去,一陣亂翻,半晌叼出一個「離」字,過一會兒又翻出一個「開」字。

  元昭詡眼底的笑意散去,他注視著那兩字,默然不語。

  元寶大人繼續翻,這個其實它能表達,但就是不想表達,過一會兒它翻出了「喜」「歡」兩個字。

  元昭詡目中幽光一閃,元寶大人卻不再翻,它雙爪抱出個「你」字,氣鼓鼓的看了半天,愣是不想拿給元昭詡看,想了半晌,一口口恨恨啃掉了。

  元昭詡注視著那兩個字,半晌,向椅背上一靠,招手喚過彆扭的元寶,輕輕撫摸著它順滑的白毛。

  他靠在椅上,微濕的長髮沒有束起,散漫的披了一肩,更多幾分詩意風流,然而微黃燈火下他的眼神,凝定而晶瑩,變幻閃爍如星光。

  良久,他負手而起,踱到窗前,看向遙遠的某個方向,風將他髮吹起,招展如旗。

  燈火將他的背影投射在板壁上,一個修長沉穩、似乎永遠不會被人世間的陰謀陽謀、跌宕繁複、風雲變幻所吞沒的身影。

  燈火照過那面板壁之後,暴飲的女子終於大醉,一伸手直直推倒酒壺,骨碌碌栽倒在地上。

  燭火熄滅,月光清清涼涼灑進來。

  寂靜中扳門突然吱呀一聲,一條修長的人影輕輕走進來,在大醉如泥的孟扶搖身前停住,伸手要抱她起來。

  孟扶搖卻不依的翻了個身,一把將人一拽,黑影正在重心下傾,不留神被她拽得向下一歪,孟扶搖立即八爪魚一般纏上去,死死抱住,咕噥,「這被子真暖和……真好。」

  黑影定住,並沒有拉開她惡形惡狀的手。隔壁的燈火洩進來,照亮他天神般的眉目,絕代風華的元昭詡,這一刻眼神溫柔。

  他就勢躺了下去,躺在孟扶搖身側,躺在微涼的木扳地上。

  斜側身,以臂支肘,元昭詡就著洩進的燈火,細細端詳孟扶搖恬靜安寧的睡顏,聽著她的呼吸和自己呼吸,纏綿不可分的交織在一起。

  這一刻光陰靜好,而前方花圃裡,一朵花悄悄凝上露水。

  良久,元昭詡輕輕伸手,替孟扶搖撥開臉上的亂髮。

  他低而優雅的語聲,在靜謐的空間低低散逸。

  「扶搖……一切都會好的。」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7 03:52 AM

無極之心   第二十章  訴情之夜

  臘月十三,戎族「敬神節」。

  按照風俗,這一天是戎族祭神的日子,從淩晨開始就起身,沐浴淨身,做耙耙,敬神,出門狂歡,舉辦一系列的比箭摔跤活動,到了晚間再燃起大堆大堆的篝火,年青男女各展才藝,互訴衷情。

  孟扶搖蹲在位置上,對著一厚疊請帖名單發憨,喃喃罵,「發羊癲瘋了!這麼多家一起邀請,我跑斷腿也跑不過來哇。」

  「如果你跑漏了隨便一家,」元昭詡元公子閒閒坐在一邊喂元寶,頭也不抬的道,「你就得對『藐視偉大的格日神治下的高貴的戎族子民尊嚴』做出解釋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按戎人的習慣,一般用刀劍或鮮血來尋求解釋。」

  孟扶搖瞪他,「為什麼我覺得你好像在幸災樂禍?」

  元昭詡轉過眼,微笑看她,「有嗎?」他起身過來,修長的手指撫過她臉頰,「我只是對我們偉大的、善於處理一切危難的、十分英明睿智的城主大人特別的有信心而已。」

  孟扶搖偏頭看他,總覺得元同學今天看起來怪怪的,是因為被她看洗澡比較不爽?

  或者是,沒被她看洗澡比較不爽?

  從他人品來講,後一種比較有可能。

  孟扶搖猥瑣的嘿嘿一笑,將請柬一推,道,「前城主阿史那已經因治下不力,被德王殿下削職,他們不服氣,想找岔子為難我呢,今天事兒一定多,一個不成,還有下個。」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戎人來了統統揍翻。」她伸了個懶腰站起來,目光亮亮的吆喝一聲,「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想刁難我?回娘胎重新練習吧!」

  ----------

  自從孟扶搖到任,一直處處受到掣肘的姚城戎族七大頭人,原本今天打算好好刁難下新城主,七家都對城主下了請帖,請城主大人「紆尊降貴,與民同樂」,七家都把時辰定在午時,七家都備了豐盛的節日宴席,大開正門,盛裝以待,七家都把陣仗架勢搞得要多隆重有多隆重,恨不得全天下都知曉:他們非常盛情的邀請了城主大人赴宴。

  這樣,假如那個小白臉城主有一家沒到,他們就有理由挑起事端——「敬神節」的宴席,代表神的恩賜,一旦拒絕,便是對神的最大藐視。

  因為節日中有比箭比武節目,他們事先已經申領了武器,到時候一番煽風點火,激起全城戎人怒氣,就算不殺那個小白臉,扶持阿史那城主重歸城主位,恢復姚城戎人主宰全城的狀態,還不十拿九穩?

  抱著這樣的如意打算,七家頭人穩坐釣魚臺,連等下孟城主不能來,自己該如何表達「尊嚴被踐踏」的悲憤,都研究好了,還對著鏡子練了半天。

  七家的小廝相互竄連四處奔走,隨時報告著消息,酉時……城主沒出門;戌時,縣衙大門緊閉;戌時三刻……城主還是沒出門!

  七家頭人開始坐立不安了,城主一家都沒去?他瘋了?

  不去更好!等著吧!

  臨近午時,在諸方帶著猜測焦慮不安期待的目光中,一直緊閉的縣衙大門突然開啟,大門裡走出一隊精神百倍的年輕衙役,各自上了馬,往城中各方向而去。

  半刻鍾後,七家頭人同時收到了來自縣衙的一封燙金請柬。

  請柬措辭客氣,稱年輕識淺初到貴地,萬萬不敢當諸位耄宿隆重宴請,理當小輩做東,如今正逢佳節,且在城東「千金樓」聊備薄酒庶饈,恭請諸位頭人光降。

  請柬並表達了對格日大神的敬仰之意,稱希望各大熟知大神神蹟的頭人,務必成全他的渴慕之心,「千金樓」一會,給他這個教外虔誠人士一個瞭解尊貴的格日神的機會云云。

  這封請柬,在送到各大頭人手中之前,已由那些送信的衙役在大門前高聲宣讀,幾條街的人都聽得見,百姓們紛紛贊新城主謙恭禮敬,戎人聽聞城主對格日神也十分尊崇,也露出滿意神情,七大頭人想搞點什麼麼蛾子來,也不成了。

  而城主反客為主,如此盛情邀宴,連格日神都推了出來,他們如果不去,倒成了他們理屈。

  午時,縣衙大門再次開啟,一襲便衣的少年微笑出門來,今日他穿得素淨,白衣纖塵不染,淺紫腰帶色澤柔和,襯著他飛揚的眉明亮的目光,明珠美玉般的資質。

  他身側淺紫衣袍的男子,寬衣大袖,姿態風流,半張臉上戴著面具,露出的眉目依舊光華璀璨得令人驚豔。

  正是孟扶搖和元昭詡。

  孟扶搖根本沒在意滿街的人,一邊走一邊和元昭詡鬧彆扭,「喂,我去喝酒你跟著做啥,縣衙裡又不是沒你喝的酒。」

  「就是因為你喝酒我才要跟著。」元昭詡悠然答。

  「這麼關心我?」孟扶搖皺皺鼻子,「沒事啦,我很有數,我不會喝醉的。」

  「我不怕你喝醉。」元昭詡微笑,「我就怕你不喝醉。」

  「嘎?」孟扶搖愕然轉頭看他,這人良心是不是有問題?

  元昭詡微微俯身,靠近她耳側,他說話間的熱氣拂過來,一陣微癢,孟扶搖忍不住要笑,想起這是在街上,拚命忍了。

  「……你一喝醉便要佔我便宜,第一次親了我,第二次睡了我,我很想看看第三次會是什麼樣兒……」

  「去死!」

  大銜上突然爆發出一聲肺活量驚人的怒吼,驚得滿街目光盯著這邊的百姓齊齊一跳。

  隨即看見白衣少年一陣風般的捲上了馬,那淡紫衣袍的男子淺笑著,跟了上去。

  百姓們面面相覷,半晌,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

  原來是個斷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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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請,各位頭人千萬不要客氣。」孟扶搖舉著酒杯穿行於各席之間,酒到杯乾,笑容油滑,不時在某桌停下來,擠在席上和人家誇誇其談,「……媚娃閣的香兒姑娘好哇!體軟如綿渾如無骨,默綴大頭人可喜歡?不喜歡?哎呀真是可惜!本縣還一直想著買下這姑娘送給大人……哎呀……其實你是喜歡的?你喜歡你不早說嘛……我給她贖身後沒地方送,打發她回老家啦……

  「鐵耳大頭人,你臉上的疤是咋啦?哦哦,你家貓性子野,哎,就是呀,塔木耳大頭人,貓這東西一旦養在後院,養多了,爭風吃醋起來很麻煩的啊……難得你家十七房姨娘人手一貓,不容易,不容易啊……」

  「畢力大頭人,您高堂好啊?您令尊好啊?您令尊的高堂好啊?您令尊的高堂的頭號夫君好啊?二號夫君好啊?三號夫君好啊?……」

  「司雷大頭人……」

  「木當大頭人……」

  她一圓酒敬下來,眉飛色舞八卦亂飛,七大頭人臉色發青背心汗濕。

  這小子,怎麼連各家最隱秘最不願為外人道的隱私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孟扶搖笑著,眼眸在明燭照耀下光芒狡黠,像一隻賓士如電諸多算計的靈狐。

  知道這許多八卦事兒,說起來是沾了宗越的光,宗先生是個大夫又絕不像個大夫,身邊隨時侍候有人,隨時有消息報送,各國的都有,他也不避著孟扶搖,有時還說給她聽,孟扶搖趁機請他給自己探聽下這姚城有勢力者的底細,宗越這毒舌男倒是大方,直接分了一條情報線給她,孟扶搖給了擅長打聽消息出沒市井的姚迅管理,當初姚迅還不明白為什麼連人家十七個小老婆愛吃醋以及祖奶奶喜歡紅杏出牆這樣的事也感興趣,孟扶搖卻知道這些戎族頭人,面子比性命要緊得多。

  惹我?我揭你家的遮羞布!連內褲什麼布料,我也給你記著!

  各大頭人一身大汗的勉強應酬著,心中一直打著小九九,新城主缺德哇,看樣子沒啥廉恥啊……很明顯是看穿了他們想要擠兌他的意圖了,要報復了,雖然城主年輕得超乎想像,但他這人連格日神像馬桶都做得出來,連畢力家祖奶奶有三個情人都知道,還有什麼不敢做的?

  頭人們都提著一股勁,等著孟扶搖接下來的發難。

  一直輕鬆喝酒的只有元昭詡,他笑意清淺,倒映在清冽的酒液中——這丫頭紅塵裡摸爬滾打,沾了一身痞氣,也不知道是誰帶壞她的……

  酒過三巡,孟扶搖擱下酒杯,清了清嗓子。

  眾頭人心中一緊——來了!都下意識的放下酒杯,坐直了身子。

  「司雷大頭人。」孟扶搖一旦不笑,眉梢間便生出了戾氣和睥睨之意,再無先前的油滑浪蕩誰都可以開玩笑的模樣,竟是天生的霸氣和尊貴,鎮得頭人們立即啞了聲。

  她穩穩坐在主位,斜睨著被她點名的人。

  被點名的司雷大頭人紫紅臉膛,一雙稜光四射的眼,從入席開始一直很沈默,聽見孟扶搖叫自己,手緩緩按在桌子上,抬頭「嗯?」了一聲。

  孟扶搖盯著這個姚城大頭人中真正的話事人,這個極有威望的大頭人,一定也是這次請客事件的主使。

  「司雷大頭人很忙啊?」孟扶搖笑,笑意很淡,「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眾頭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孟城主怎麼突然問出這麼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來,司雷的臉色卻立即變了。

  他目光閃動,半晌小心的道,「不錯。」

  「嗯,」孟扶搖點點頭,道,「本縣聽阿史那大人說過,司雷頭人有失眠症,如今看來可是好了。」

  司雷怔一怔,似是悄悄鬆了口氣,道,「多謝大人關心。」

  「阿史那前城主很掛念你呢,」孟扶搖漫不經心的道,「他今日身子大好,等會要出席慶典,托我給司雷大頭人帶句話,請大頭人赴城主府一敘。」

  她笑吟吟一伸手,道,「大頭人快點過去,完了本縣等著你一起去參加慶典呢。」

  司雷臉色變了又變,眉宇間浮上慘青之色,半晌字斟酌句的道,「既然等下阿史那大人要出席慶典,我還是等慶典之時再去拜會大人吧。」

  「這樣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司雷傲慢冷笑,言語間不掩對孟扶搖的輕鄙之意,「既然等會就能見著,何必一定要我跑上這一趟?」

  「也好。」孟扶搖不經意的揮揮手,毫不介意的結束了這個話題,又帶點醉意的端起杯子,搖搖晃晃行到畢力大頭人那裡,舉起酒杯笑道,「來……各位頭人,咱們為格日神的光榮與尊嚴,喝一杯!」

  眾頭人連同噙著一抹冷笑的司雷,紛紛舉起酒杯。

  孟扶搖的酒杯舉到一半,突然手腕一振,嗡的一聲疾響,酒杯化為一道金色的光影電射而出。

  司雷的酒杯剛剛舉到唇邊,突然眼前一黑,有什麼東西奔雷閃電般掠來,迅速在他視野裡放大,他下意識的要躲,然而已經來不及,耳邊突然聽見「啪」的一聲,脆得像一塊玉石被一擊兩半的聲音,隨即眼前的一切,突然變成一片爛漫的血紅。

  那血紅無限擴大,連同鑽骨的劇痛一起鑽入他腦髓,他的意識如被重擊,突然就星輝般散開,不斷崩裂,在那樣崩裂的劇痛裡,他絕望的叫出來。

  「啊!」

  痛吼聲傳遍寂靜的酒樓,所有頭人都被這毫無預兆的雷霆一擊驚得定在了位置上,只有元昭詡仍舊不動聲色的自斟自飲,而孟扶搖卻在笑。

  她的笑在眉宇之間不在眼底,笑意裡話聲一字字蹦出來,刀般鋒利,「司雷大頭人,晚上睡不好不是因為失眠吧?是因為和戎軍細作商量得太晚吧?」

  轟然一聲,眾家頭人相顧失色——司雷和戎軍聯繫上了?

  孟扶搖一直冷笑,觀察著眾人的神情,她其實並沒有查出七大頭人中誰和戎軍細作有勾結,因此先前敬酒時,她故意試探,大抖隱私胡言亂語後也有意無意開了阿史那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別人都忙著為自己隱私洩露緊張,唯獨司雷露出了憤怒之色。

  他為什麼憤怒?僅僅是出於尊敬,還是因為知道阿史那已死,覺得那是褻瀆?

  而阿史那之死,是現今姚城最大的隱秘,除了孟扶搖等寥寥幾人,只有那個暗殺掉阿史那的戎軍細作知道。

  於是接下來孟扶搖單獨點名,假託前城主相召,如果司雷真的知道阿史那已死,必然會懷疑城主府相會是場埋伏,一定會斷然拒絕,結果,他的反應印證了孟扶搖的懷疑。

  當確定司雷的問題,孟扶搖再不猶疑,一杯酒送他上路。

  元昭詡微笑看著孟扶搖暴起殺人,眼底有思索的神情,像是想起了某些舊事,微微露出一絲奇異的神色,隨即指尖微彈,送出暗號。

  從來都潛伏在他身邊的暗衛立即領命而去,去司雷的宅子準備守株待兔。

  司雷的鮮血慢慢在樓扳上洇開,戎人頭領們自震驚中漸漸恢復過來,有人目中露出了憤怒之色,正要奮起說話,孟扶搖突然再次微笑著舉起酒杯。

  「各位,」孟扶搖看也不看地上屍首,「給大家通報個好消息,前幾日本縣上報朝廷,我姚城戎族各頭人勤勉治事,多年來管束族人,對我姚城頗有貢獻,因此朝廷持許,在姚城戎族族民上交稅銀糧米中截出部分,作為各大頭人的『治事獎』,自今日起,姚城戎族大頭領們,可按朝廷律令,在完成國家稅收後自行截留……哦,司雷大頭人的那份,由各位自行商量如何劃分吧。相信各位會給我個滿意的答案的。」

  又是哄然一聲,這回卻再不是憤怒的浪潮,而是驚喜的湧動,姚城是邊疆小城,戎人和漢民一起耕作,和山野間戎族至今實行狩獵族居的生活模式已經不同,所以各頭人也分享不到什麼戰利品,日子過得大多一般般,如今這個什麼「治事獎」,等於朝廷放權給他們在自己族中收稅!更何況,還有最有權勢大頭人司雷的那一塊!

  那些粗黑的臉龐立即亮了起來,一張張臉,霎時洋溢著興奮和憧憬的色彩,先施大棒後遞糖果的城主大人孟扶搖平靜的看著,眼神裡一絲譏誚。

  有了利益,才有爭鬥,從古至今的歷史,那些馳馬四野逐鹿天下,說到底不都是因為利益?如今七大頭人因為居住在城中,從無明確的族人劃分,相互之間勢力交錯,再加上司雷那份,她故意不定接替人選……爭吧!爭得你們自亂陣腳自毀威望,省得害老爺我不省心!

  ----------

  孟扶搖高高坐在城中專門用來慶典的廣場高臺上,人模人樣的俯視下方人群,自我感覺良好。

  她又有點醉了——沒辦法,孟姑娘愛喝酒,也愛醉,逢酒必喝,逢喝必醉。

  不過今天醉得不深,還能讓她記得自己的身份和使命——等下慶典中,有比箭騎術,她要為最優秀的小夥子和最美麗的姑娘祝賀。

  「阿史那」城主在先前,已經由姚迅扶出來和民眾見了一面,他「突患重疾,又被削職」,精神極為不佳,孟扶搖很謙恭客氣的迎接了,在姚城百姓面前上演了一出前後城主友好和睦的戲文。

  一邊演一邊暗讚,元某人就是個牛人啊,一個人皮面具都做得真得不能再真,只可惜本人卻不怎麼真。

  「前城主」精神欠佳,六頭人正忙著消化喜訊盤算接下來如何爭取自己的利益,誰也沒有仔細注意臺上的人,這事兒便這麼輕描淡寫的混了過去。

  孟扶搖心情大好,自己覺得運氣不錯,元昭詡同學實在是個免費的送上門的好用品,居家旅遊篡位奪權之必備良品,她眯著眼,色迷迷的看著元昭詡,屁股卻往外挪了又挪。

  元昭詡懶懶倚著椅子,很有興味的看著她,道,「城主大人。」

  孟扶搖眉開眼笑的看他,「元大人。」

  「為什麼我覺得你最近有意無意的都想避開我?」元昭詡用極其散漫的語氣單刀直入,也不看孟扶搖臉上神情,「你移情別戀了嗎?」

  「呃……」孟扶搖張口結舌,一時對這個答案有點混亂,想了半天狠狠心道,「你猜對了,姑娘我最近遇見了個好男人,想嫁人了。」

  「哦?」元昭詡臉上神情看不出喜怒,湊近了看她,長睫如羽,幾乎要掃上她光潔的臉頰,「誰?戰北野?宗越?雲痕?」

  孟扶搖瞪著他,這個人不要這麼可怕好不好,這世上還有他不知道的事麼?前兩個他認識也罷了,後一個,太淵國某個世家的一個養子,他憑什麼也知道?

  不過這不是關鍵問題,關鍵是現在在問的這個問題。

  「是啊……」孟扶搖轉過眼來,春情蕩謙的對著元昭詡笑,「這三個都不錯哦,姑娘我正在猶豫該選誰,哎,元大人,給參考一下?」

  「是不錯。」元昭詡一眨不眨的看進她的眼睛,「烈王勇武,一代英傑,宗先生是個大夫,很適合你這個毛病特別多的女人,雲家那個小子嘛,複雜了點,但對你不錯,總之,都是好的。」

  孟扶搖抬眼看著他,一時竟看不出他深邃如常的眼眸裡到底是什麼表情,她張張口,突然覺得嗓子有點澀,那點澀味泛進口腔裡,比回過來的酒味還苦幾分。

  面上卻更加燦爛的笑了,乾脆湊近來,親親熱熱的搭了元昭詡胳臂,「看不出,你還真的挺為我打算的啊?」

  「如果你心不在我這裡,我苦苦哀求又有什麼用?」元昭詡淡定喝茶,看不出有「苦苦哀求」的跡象,「如果我跨越半個無極國,從中州趕到姚城來,卻只得到你這非人的幾句話,我不死心收手又能怎樣?」

  孟扶搖說不出話來了,瞪著眼像個死魚,他……他這是在生氣了嗎?

  她怔在那裡,元昭詡也不說話,兩人之間沈默下來,生出一種淡淡的窒息感。

  元昭詡手指輕輕在扶手上彈動,仔細聽來那節奏竟像一首曲子,他微微揚起下頜,看著天際微金淡紅的浮雲,想著很多很多年前,自己彈奏過的一首曲子,一生裡那首曲子就彈過那麼一次,卻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彈給人聽。

  他微微的笑著,眼神卻一點點冷了下來,那眼神玉石般的質感,堅定裡生出淡淡的涼意。

  那眼神讓孟扶搖又有點心虛,訕訕的別開頭去,突然聽得底下一陣歡呼,隨即看見一道黑影立於馬上,風馳電掣般繞場而馳,馬上騎士操弓搭箭,不停做出各般花樣速射,正射側射倒射翻下馬腹射跳上馬頭射……花樣眾多技巧嫺熟,無論從怎樣刁鑽古怪的角度去射,箭箭都正中靶心,了得眾人一陣陣歡呼。

  十箭全出,那騎士傲然駐馬,一轉臉眉目英氣身軀魁梧,是個剛猛少年,他揚起手中的弓,突然對著孟扶搖一晃。

  孟扶搖以為人家在對她致敬,很大人物的笑嘻嘻揮了揮手。

  對方又是一揚。

  孟扶搖再揮手,這回揮得有點詫異,哎,太慇勤了吧?還有,底下的眼光怎麼這麼奇怪?

  那少年眉毛豎起,重重哼了一聲,將手中弓高高舉起,對著孟扶搖第三次有力一揮。

  孟扶搖手舉到一半終於發覺不對勁……這不像致敬啊……

  身側元昭詡突然懶懶道,「這是戎人挑戰的意思。」

  孟扶搖瞪了元昭詡一眼,心情很不爽的站起來,怒道,「靠,什麼歪瓜裂棗都敢來挑釁!」

  她大步下臺,看也不看那傲氣十足的少年一眼,直入廣場正中,百姓頓時都興奮起來,這少年鐵成是姚城第一神射手,號稱射遍天下無敵手,很得姚城戎人敬重,戎人們用挑剔並鄙視的目光看著清瘦的孟扶搖——這麼個瘦弱的小白臉,靠朝廷王爺才做上的城主,也敢不自量力,接下他們神射手的挑戰!

  想著這小白臉城主即將在他們的神射手面前棄弓認輸顏面大失,戎人們都興奮起來,拚命上前擠,好在第一時間近距離侮辱孟扶搖。

  鐵成盯著孟扶搖,絲毫不掩飾目光中的興趣和輕蔑,大聲道,「尊敬的城主大人,我鐵成參加敬神節慶典以來,從沒輸過,你要是能讓我輸一次,這輩子我的生命和靈魂,就輸給你了!」

  呀呀個呸的,誰稀罕你的生命和靈魂咧,滿臉鬱卒的孟扶搖絲毫不理會,停也不停直入人群中心,臺上元昭詡俯身看著,揮手示意,立時有一些普通裝扮的漢子混入人群,隨時保護。

  孟扶搖大步行到那少年面前,二話不說,抬手就搶過他手中的弓,箭囊裡還有最後一支箭,孟扶搖將那箭搭上弓,站在地上,中規中矩的瞄準。

  立即有人大聲開始竊笑——鐵成可是馬上移動射箭,難度比原地射箭難上百倍,這個漢民文弱城主僅僅一個姿勢,便已輸了。

  孟扶搖充耳不聞,她此刻心中鬱鬱,莫名煩躁,那些雍塞的悒鬱之氣,似乎也化成了一柄利箭,堵在了她的心口,她冷笑著,慢慢拉弓,在一片竊笑吵嚷中,對準靶心。

  鑲鐵的箭頭在前方視野裡成一直線,微小的靶心在不斷放大,直線盡頭孟扶搖目光凝聚,心神卻突然微微散開。

  人生亦如長空一箭,射得穿風刀霜劍,射得穿流言攻擊,卻射不穿橫亙於道路前方的命運的山石。

  天意何其玩弄人如此?

  那麼,射吧!射掉猶疑射掉徬徨射掉生命裡所有的無奈射掉這一刻堵在胸口的大石,有些事她不允許改變,有個人她不允許軟弱,那就是,孟扶搖!

  「咻!」

  箭出!

  那是極其兇猛的一箭,一箭射出帶動四周氣流都在噝噝作響,靠得近的百姓頭髮飛揚直直扯起,一柄細長的箭,竟然捲出猛烈的大風!

  箭如最快的流光,目光無法追及的電射向靶心,那巴掌大的靶心已經被先前的十支箭擠得滿滿,根本無法再插得下任何箭矢,只在最正中的地方有半個小指甲蓋的地方,大概嬰兒的手指可以伸進去。

  孟扶搖的箭,卻已經在剎那間到了這個位置。

  「啪」!

  極其輕微的聲響,那箭已經射入那細微之地,所有人都張開嘴,一聲驚呼將出未出,卻見那箭突然彈了出來。

  失手了?

  原以為能夠看見神奇箭術的鐵成露出了失望並鄙棄的神色。

  在眾人不知是失望還是放心的啊哦聲中,孟扶搖那一箭進入中心後突然彈出,卻並沒有如眾人所想的掉落,而是突然閃電般一退,隨即,「奪」的一聲。

  原先插在靶心的一支箭,立即被孟扶搖那隻箭撞到裂開,頹然落地。

  「奪奪奪奪奪……」

  那箭彷如有生命般在靶心箭叢中忽進忽出,鐵成的箭紛紛落地,轉眼間十支箭便在靶心消失,孟扶搖那隻箭最後一彈,直入靶心!

  「破九霄」功法第三層,迴旋!

  廣場上一片死寂的沈默,孟扶搖在那片震驚的沈默裡將弓一扔,大踏步走回去。

  身後卻有大喝響起。

  「好!」

  孟扶搖頭也不回。

  「我喜歡!」

  孟扶搖僵了僵,隨即安慰自己,對於這個一看就是個粗人的傢伙來講,這大概是個不具有任何其他意義的中性表達詞。

  「我得娶你!」

  哄然聲裡孟扶搖惡狠狠轉頭,叉腰大罵,「娘的你長眼睛沒?老子是男人,男人!」

  「他們說你是個……袖斷!」

  ……呃,斷袖?這是從哪個世界冒出來的八卦?還有,小說中被折服的豪傑,不都是願意成為永遠的忠心屬下的嗎。為什麼這個人這麼特別?

  「老子就是袖子斷了也不找你!」孟扶搖大吼,「手下敗將只配做屬下!」

  「不做你屬下!」鐵成吼聲更大,「我一看你就喜歡你,你能贏我,當然更值得我要,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

  「老子不是東西!」吼!

  「不是東西我也要!」吼回來。

  「等你贏我再說這話!」繼續吼。

  「我會贏你,在這之前,你要答應我!」

  「呸!」

  「不許呸!」

  ……

  一場嚴肅的比箭,最後落得對罵收場,告白的和被告白的都形如鬥雞,兩眼充血張牙舞爪,就差沒撲上去咬喉嚨。

  孟扶搖最終敗陣——她吼不動了。

  捂著充血的喉嚨她一溜煙奔回高臺,一邊奔一邊揮手,「攔住!給我攔住!」

  衙役和衛軍長槍一搭,阻止鐵成追過來,鐵成也不硬衝,找了個最靠近她的位置席地坐下,死死的盯著她。

  孟扶搖滿腔哀怨無處訴,想了半天好像自己帶怒下場和元昭詡有關係,忍不住恨恨看他,元昭詡還在慢條斯理喝茶,微笑道,「城主大人桃花真多。」

  「你就不能安慰我兩句嗎?」孟扶搖沒好氣道,「又不是我要的桃花。」

  元昭詡挑眉,「其實我覺得他有句話說得挺好。」

  「哦?」

  「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

  孟扶搖立刻又默了,清清喉嚨老老實實坐回位置,等著底下的最美姑娘評選。

  那選得倒不像比箭那麼沒爭議,各花入各眼,拿著花兒準備投票的百姓們爭執討論不休,一直到孟扶搖等到昏昏欲睡,才有人上來報說已經選出了最美麗的姑娘。

  孟扶搖立時興致盎然的看過去,果然是個標緻女子,膿纖合度,眼波如暈,行走間天生有種嫵媚的風致,偏生容貌裡還有幾分少女的青澀和羞澀,傍晚的晚霞照上她的臉,一片嬌嫩明豔的粉色,是個難得的美人胚子。

  這個選出來的姑娘,會是今夜篝火盛會中的女神,四面八方的優秀男兒齊聚,等著她玉手相牽,成就一段最美麗的姻緣。

  孟扶搖笑眯眯的看著她,聽說歷屆敬神節慶典中選出的最優秀射手和最美麗女子成婚的比例很高,也是,英雄配美人,千古不移的慣例嘛,哎,這位胡桑姑娘肯定會看上鐵成那個傻小子的,這麼絕頂的美色,鐵成那小子血氣方剛的,也不可能拒絕的,到時候,哈哈哈,黏人的傢伙便打發嘍。

  孟扶搖打著如意算盤想得開心,沒留意到胡桑姑娘含羞帶怯的眼神,一直似有若無的往臺上瞟。

  夜幕降臨,篝火在廣場上燃起,跳躍的深紅的火光映出狂歡者泛著油光的臉,火堆上滋滋烤著獵來的各色野味,不時有大顆油脂滴落,哧的一響。

  穿著最繁複花裙子的少女和裸著胸的披著彩袍的少年們結成圈跳舞,舞步簡單卻歡快,歌頌著神的恩慈和賜予,祈禱著來年的繼續護佑。

  孟扶搖席地坐在火堆旁,輕輕的打著拍子,陶醉的笑道,「少數民族的歌舞,總是純樸誠摯的,正因為如此,才分外動人。」

  元昭詡抱膝看著歌舞,淡淡問,「什麼是少數民族?」

  孟扶搖「呃」了一聲,轉了轉眼珠道,「就是人數較少的民族。」

  「扶搖,你時常冒出些奇怪的話來,」元昭詡轉頭看她,「聽起來不像這五州大陸的語言。」

  「我自創的啊,」孟扶搖大言不慚的道,「我比較智慧,比較與眾不同。」

  「你從來都這樣……」元昭詡這句話聲音很輕,孟扶搖沒聽見,突然來了興致,道,「想不想學我自創的舞蹈,很優雅的哦,我覺得特符合你的氣質……」話沒說完,忽然聽見歡呼聲響,隨即看見那美麗少女胡桑,攥著一塊錦帕,含著羞喜的笑走近來。

  孟扶搖盯著她,不知道為什麼心底突然有點不對勁的感覺。

  胡桑姑娘卻不看任何人,帶著滿臉夢幻般的神色,在眾人含笑期待的眼神裡,走向孟扶搖……身側。

  她羞澀的笑著,輕輕躬下身,將錦帕扔進了元昭詡懷裡。

  歡呼聲起,剎那間連喧騰的火光都抖了抖,胡桑姑娘含著羞怯而又幸福的笑意,伸手去牽元昭詡。

  她的手指伸在元昭詡面前,根根晶瑩如玉。

  孟扶搖盯著那手指,只覺得嗓子乾得冒煙,咕嘟一聲嚥了口口水。

  她下意識的目光掃上元昭詡的臉,面具外露出的眉目依然是平靜的,並沒有意外或震驚,甚至帶著微微的笑意。

  火堆前,月色星光下,交視的美麗男女,真的是一幅很美的畫面,四面的歡呼聲漸漸靜了下來,人們有點著迷的注視著這對漂亮人兒。

  孟扶搖卻將眼光錯了開去,不去看元昭詡也不去看那錦帕,她知道,只要此刻元昭詡收下這錦帕,就著佳人玉手起身翩翩起舞,這門親事就成了。

  這樣……也挺好的吧?

  孟扶搖坐在那裡,似熱似冷,手指都在顫抖,她滿腦的混亂思緒裡,突然冒出了一個大膽而瘋狂的念頭,這個念頭她隱隱抗拒,卻又如魔鬼般始終蠱惑纏繞著不去。

  如果他接受……如果他接受……

  身側,元昭詡慢慢掃過少女的指尖,那手指伸出的時間好像已經過長,卻依舊羞澀卻堅定的維持著那個姿勢,彷彿只要元昭詡不回應,便會一直等待下去。

  少女已經露出了些微的尷尬神色,臉色不知是被火光映紅還是怎麼的,酡紅醉人,她微微垂著眼,眼中有些光芒,晶瑩閃爍,那是因為長時間等待而充盈的淚意,她在這樣水暈般的視線裡,近乎癡迷的看著元昭詡,這個天神般風華絕俗的男子,氣質尊貴而優雅,她相信自己不會看錯。

  元昭詡終於動了動,卻不是去接那手,而是慢慢拈起了那錦帕,所有人都緊張的盯著他的手,猜測著他到底是收下錦帕還是扔開它。

  卻有一隻手突然伸了過來。

  一人朗朗脆脆的道:

  「哎,真美麗的姑娘啊,我大哥一定會喜歡,哥哥,不要害羞,兄弟我知道你的意思,來,收了。」

  說話的自然是孟扶搖,她大大喇喇一把抓過那錦帕,看也不看便往元昭詡懷裡一塞。

  歡聲雷動,胡桑姑娘眼底立即射出狂喜的光。

  元昭詡的身子顫了顫,這個一直靜水深流的男子終於有了認識以來的第一次不算鎮靜的舉動——他霍然扭頭,直視孟扶搖。



無極之心   第二十一章  以吻封緘

  他的眼眸這一刻比天色還黑,沉沉壓著烏雲閃著青色電光,電光下是濤飛浪捲的無垠大海,激浪橫飛,撲面而來。

  孟扶搖第一次看見他這樣幾欲吞沒人的眼神,記憶中的元昭詡,雍容淡定,八風不動,泰山崩於前順腳就把泰山給踢了,她以為她這輩子,永遠不會有機會看見他變色。

  然而這一刻對著這樣的眼神,孟扶搖的心剎那間便沉了沉,她窒了窒呼吸,目光垂了垂,下意識轉開頭,手指摳緊了地面的草皮,轉眼又吸了口氣,昂起頭直視著元昭詡。

  恨我吧,討厭我吧……我逃不開你的勢力籠罩,那麼只好逼你自己抽身離開……

  元昭詡只是盯著她,沒有動作,沒有表情,甚至連一開始眼神裡的波浪滔天,也沒了。

  他就這麼凝定在火堆前,火光將他側臉的弧線細細勾勒,長睫微垂,靜如處子。

  然而所有人卻覺得,四周的氣息突然變了。

  彷彿有人突然在空氣中潑了一盆漿糊,瞬間膠黏了原本爽朗潔淨的冬夜,層雲有所感應的更沉的壓了下來,而原本畢剝作響的火光,都似弱了訐多,燃燒得悄無聲息。

  歡呼聲漸漸弱下去,胡桑姑娘的狂喜變成了惶惑,她失措的僵在那裡,一會看看元昭詡,一會看看被元昭詡盯住的孟扶搖。

  令人窒息的靜默裡,元昭詡終於動了。

  他不動則已,一動便如雷霆,手一伸便將呆呆看著他的孟扶搖拽起,毫不客氣的一把扔了出去。

  孟扶搖在半空被拋出一條拋物線,啪的一聲屁股朝前臉朝後的落在人圈外的一匹馬上。孟扶搖還沒來得及驚呼,眼前紫影一閃,元昭詡已經落在馬上,和她面對面,看見她張嘴要呼叫,手指一戳啞穴便點上,隨即一拍馬,駿馬揚蹄便馳。

  這幾個動作雷霆萬鈞一氣呵成,快得令人目光追不上,眾人眼前就覺得兩個人影此起彼伏的一閃,城主大人就被華麗麗的「劫持」了。

  胡桑姑娘大驚的追上來,哭叫,「大人……您收了我的錦帕!」

  元昭詡頭也不回,他懷裡卻突然竄出個肥球,肥球蹭蹭蹭爬上他的肩,對著身後追來的胡桑姑娘爪子一拉,展開一方繡著鴛鴦柳枝的錦帕。

  火光裡元寶大人齜開雪亮的牙,用得意的眼神看著主子的求愛者,爪子中錦帕連同白毛一起瀟灑的飛揚。

  不是我時刻準備著,我家主子早就被那無恥的給賣了……

  「砰嗵!」

  求愛求到耗子處的悲慘的胡桑姑娘,暈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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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從沒想到元昭詡居然也會這麼極速得近乎瘋狂的奔馳,那策馬的速度幾可媲美現代車速,風聲如刀從耳邊刮過,她的包頭巾被扯開,長髮散在風中,有一些和馬轡絞在了一起,扯著生痛,孟扶搖不避不讓,狠狠一拽,一縷青絲如煙般悠悠掉落,像是一場紅塵遺落的大夢。

  孟扶搖看也不看那頭髮一眼,抿緊唇看著四周景物飛速倒退,那些樹啊人啊屋舍啊瞬間從眼前消失,宛如浮光掠影時光倒流,如果時光真的能倒流該有多好?回到最初回到原點回到清清靜靜的那個孟扶搖,相見不如不見,有情不如無情。

  她還僵在馬上,元昭詡扔她上馬的手法一點也沒客氣,她像塊木頭似的被栽在那兒,穴道被點控制不了自己,隨著馬匹起伏顛簸歪歪斜斜,元昭詡一手策韁一手握著她的腰,隔著那麼厚的冬衣,居然也能覺察到他掌心冰涼。

  從孟扶搖的角度,只看得見他的下頜,線條精緻而堅定,一抹薄唇抿得比她還緊,元昭詡總是微笑的,笑得從容笑得尊貴笑得睥睨四海江山,孟扶搖習慣了他的笑,不習慣他嘴角那一抹近乎冷峻的弧度,她下意識伸手想去抹平,手抬不起來才想起自己軟麻穴都被封了。

  一騎長馳,穿越空曠而寂靜的街道,街道旁溪水靜靜流淌,有些戎人在放著色彩豔麗的河燈,那些燈閃爍著五彩的光暈悠悠飄過,再被風捲起——戎人愕然抬起頭來,看著那對在佳節放馬狂馳的人影倏忽而去,看滿城深紅的九重葛被飆風驚散,再飄飄灑灑落在兩人身上。

  落花浮燈,石路微霜,這一夜多少人同喜悅,狂歡徹夜;這一夜一對人共沈默,月色無聲。

  蹄聲嗒嗒,敲擊夜的沉涼,城門已經在望,元昭詡順手從孟扶搖懷裡掏出權杖,往前來盤問的兵丁手裡一扔,「城主大人有緊急軍情,開門!」

  兵丁二話不說開了門,元昭詡疾馳而去,孟扶搖愕然抬頭,問,「出城幹嘛?」

  元昭詡不看她,好像根本沒有理她的打算,孟扶搖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訕訕閉嘴,半晌卻聽到他道,「你需要被洗洗腦子。」

  「嘎?」孟扶搖有聽沒有懂,卻也知道今日元昭詡真的被她惹毛了,想完屍而歸還是老實點比較好,只好縮了縮脖子不語。

  對面,元寶大人突然從元昭詡懷裡掙扎出身子來,「蹦」的彈了一下孟扶搖腦門,它眼神極其鄙視,孟扶搖竟然神奇的讀懂了——你真蠢。

  是啊,真蠢,可是不這麼蠢,也許以後我會做更蠢的事……

  孟扶搖吸吸鼻子,仰頭看那輪朦朧陰沈的月,在另一個時空,母親在做什麼?她還有錢支持透析嗎?研究所有沒有給她烈士補貼?她每次去醫院都是自己騎自行車馱去,現在有誰馱她呢?

  十七年,五洲大陸已經過去了十七年,她真的很害怕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是平行的,害怕母親等不了她十七年,可是有些事不能因為害怕便被放棄,如果這兩個世界的時間不一樣呢?如果長青神殿的大神通者能助她回到某個過去的時間呢?如果,如果母親一直在等她呢?

  孟扶搖抬起頭,讓帶霜的風更狠厲的刮過她冰冷的額刮過大睜的眼,那風如此之冷,她聽見眼眶裡某些液體結冰的聲音。

  身子突然一震,連同那細碎的冰晶一起被震碎,孟扶搖渾渾噩噩抬頭,卻見元昭詡已經停了馬,而身前是一片連綿的山脈,蒼翠如蓋,山脈腳下延伸出大片的平原,一望無際的奔騰開去,風嘶吼著從平原上衝過來,在石山上穿行,發出淩厲的哨音。

  孟扶搖不認識這是什麼地方,元昭詡卻像是很熟悉,他下馬,抱起孟扶搖,孟扶搖等他給她解穴,元昭詡卻根本不理她,拎著她便直奔上山。

  他腳程極快,蜿蜒危險的山路在他腳下如履平地,被他拎在手上的孟扶搖卻被顛得頭暈眼花,孟扶搖不哼不哈,無聲苦笑——看吧,原來再溫柔大度的人,被惹怒了也會像個狂獅。

  好在元昭詡很快停了下來,孟扶搖晃著沉重的腦袋還沒抬頭,便嗅見濃厚的硫磺味道,眼角還瞅見似乎有騰騰的白氣,不由怔了一怔。

  還沒想清楚,身子突然騰空,隨即,「砰」一聲。

  「啊!」

  水花炸開,激飛碎珠亂瓊,孟扶搖身子突然落到水中,身周水流不冷反熱,喧騰的冒著白氣,沖得她一個踉蹌栽到水裡,爬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穴道不知何時已經解開了。

  手撐著一塊半露出水面的石頭,孟扶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渾身精濕的四面一望,這才看清楚這是個依山而生的天然溫泉,而剛才,自己被元昭詡扔了進來。

  她怔怔立在水中,遙望著岸上,沉在暗影裡的元昭詡,被熱水沖得臉色發紅頭腦發暈,一時竟不明白他要做什麼。

  元昭詡的容顏半邊顯在暗昧的月色中,半邊沉在昏黑的山影裡,只一雙眼眸明光輝映,平日裡的溫潤雍容都化為此刻的清冷如玉,他靜靜看著水中的孟扶搖,道,「洗,好好洗,洗清楚你的腦子,洗明白你自己想要什麼和該做什麼。」

  孟扶搖怔在水中,滿頭滿身的水,狼狽得像只無家可歸的狗。聽得對面的男子玉樹般立在那裡,聲音冷靜而穩定,一字字如玉與石交擊,一字字都如玉碎。

  「我給你一夜的時間去好好洗,洗掉你心裡那些本不該屬於你的自私放縱和輕狂,一直洗到你懂得,不能恃寵生嬌,將別人的寬容當做放肆的理由;懂得你可以拒絕逃避,但沒有權利褻瀆別人的尊嚴和干涉別人選擇的自由。」

  孟扶搖發著抖,在熱水裡發抖,她慢慢的蹲下去,蹲在水裡。

  「喜歡你追逐你是我的事,正如逃避我拒絕我也是你的事,你如果不想見我,你可以明白和我說,永不相見,元昭詡從此會永遠消失在你眼前,扶搖,你要嗎?要的話,現在就說。」

  孟扶搖抬頭看他,濕漉漉的臉上水珠橫流,她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元昭詡居高臨下看著她,語氣冷靜眼神悲哀。

  「扶搖,你有心事,你的心事從不願和我分享,我不是不能接受拒絕,但我不能接受你這樣毫無理由的排斥和放棄,甚至想將我塞給別人,扶搖,你如此自私殘忍,你珍重的保護好自己的心,卻將別人的心棄如敝屐。」

  孟扶搖捂著心口,掙扎半天,終於擠出了一句話。

  「你……到底為什麼喜歡我?」

  元昭詡突然沈默下去,很久以後,他輕輕接起風裡一片落葉,淡淡道:

  「我遇見一個女子,她和我心底某個影子重疊,我因為想要看清楚她而接近她,卻在這樣的接近中漸漸忘卻自己最初的目的,我一生予取予求,從不明白爭取和珍重的滋味,卻因為這個女子有了珍惜的心情,珍惜到——我忘記那個影子,只想看見她的存在。」

  他對著孟扶搖,第一次完全攤開自己的掌心,迷濛月光照亮那朵姿態宛然的蓮花。

  「我很希望——她能像這朵生於我血肉體膚之中的蓮花一般,永遠伴隨我身側,直到跨越生死和時間,照見我和她同時湮滅成灰的末日之終。」

  孟扶搖怔怔站在水中,從眉眼到口鼻都是僵的,很久以後,她突然一屁股坐到水中,嚎啕大哭。

  「元昭詡,你能不能不要這麼煽情?」

  「元昭詡,我沒你說得那麼自私,我他媽的就是太不自私!」

  一波波的奔湧的情緒如這滾熱的溫泉水一般侵襲了來,沖刷著她情感的堤岸,有什麼爆裂了開去,在血肉湧動的五臟六腑裡炸了個四散橫飛,她的意識和肉體彷彿在這一瞬間都被炸碎,化為這夜暗淡的星光,飛昇上蒼穹。

  劇痛鋪天蓋地捲來,黑色的烏青色的露出猙獰的鋸齒,一點點磨碎神智和思維,她咬牙忍著,一口口嚥下那泛起的血,那甜腥的氣息卻似乎激起了她久伏於心的不甘與憤怒。

  她近乎放縱的嚎啕,掙扎著用雙手拚命的拍打著水面,激飛水浪丈許,再嘩啦啦傾倒下來,澆了她一頭一身。

  她近乎尖利的聲音,也如鋼刀般疼痛的戮破這山林間夜的寂靜。

  「我不怕愛人的折磨和被愛的惶惑!我畏懼短暫的相聚和永久的離別!」

  「我在這裡的所有日子,都是借來的,借來的你懂不懂?如果我有一天拍屁股走了,元昭詡,你那時是不是一樣要罵我,『毫無理由的放棄,將你的心棄如敝屐?』」

  「我的愛情不該在這裡,我約束自己我推開你,我只是不想傷你!你他媽的懂不懂懂不懂懂……」孟扶搖滿臉水淚橫流,渾身發抖著口齒不清,突然大力蹦了起來,一把撲上岸,惡狠狠的拽下元昭詡。

  元昭詡正震驚的盯著她的失態,冷不防給她這暴起一拉,頓時被拉入水中,剎那渾身盡濕,孟扶搖不管不顧,拚命把他往水裡捺,一邊捺一邊大哭。

  「消失!你給我消失!你他媽的給我消失!從現在開始我不再怕你,我剛才牙痛才說不出話來,現在我說給你聽,對,我不要你,我不要你,你就按你剛才說的,永遠消失在我面前……」

  「我改變主意了。」

  被她拚命往水裡捺的元昭詡突然開了口,語氣裡先前的森涼已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近乎溫和的平靜。

  他從溫泉中央站了起來,手一揮便將孟扶搖四處亂揮的手抓住,他攥得很緊,孟扶搖頓時一絲一毫無法動彈,兩人濕淋淋的在溫泉中央面面相對,元昭詡看著她的眼睛,靜靜道,「你剛才沒說,現在說已經遲了,不算。」

  「他媽的你說不算便不算……嗚……」

  一雙冰涼而柔軟的唇突然輕輕堵上了她的唇。

  孟扶搖震驚得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她呆呆站在水裡,以一種古怪的,一隻手還作勢要捺人的姿勢僵硬的站著,看著元昭詡傾身過來品嚐自己,接受著他唇舌的輾轉交纏,那最初是蝶翼飛羽般輕盈的吻,漸漸由淺入深,他口齒間有種化雪般的清甜,那是一種微涼明爽卻不令人寒冷的滋味,溫存而細膩,仿若所有荳蔻女子在月上柳梢頭的小樓中做過的最美的夢。

  那樣的夢境迷離而氤氳,如霧如風包圍了孟扶搖,身前男子輕軟的氣息,淡淡的異香襲來,她的心突然被熏軟了。

  微微嘆息一聲,孟扶搖昏眩的仰起頭,再沒有力氣去推開這一刻的溫存。

  月色倒映在波心,濕身相擁的男女,在一泊明水中交頸而依,宛如池心裡開出的並蒂蓮花。

  風從水面掠過,一筆筆寫自己的詩行,那詩也是纏綿溫柔的,字字動人。

  空氣中氣息芬芳,翠色的藤蔓從水池上垂下來,交頸而纏,相偕飄搖。

  孟扶搖在浮雲般的飄蕩中,聽到埋在自己頸間的元昭詡,突然低低道,「此刻心事,以吻封緘。」

  以吻封緘……何等美好的字眼,只是,真的能封住這一刻靜好,堅持到山河亙古,滄海桑田麼?

  孟扶搖只覺得不知道哪裡又開始疼痛,她手臂顫了顫,元昭詡已經放開了她,他眼眸倒映月色水波,是另外一泊更為美妙的碧水。

  孟扶搖臉色微微發紅的轉開臉,眼珠無意識向下一掠,正看見濕身相對的元昭詡,寬衣半解,水珠從微微裸露的胸上滾過,那肌膚卻比水珠更瑩潤光潔,月色下閃耀著軟玉般的光芒,而一抹精緻的鎖骨,淺淺延伸入半敞的衣領內,引人更欲探索衣領內的風光。

  孟扶搖呆呆的看著,突然覺得鼻子一熱,頭一低便見水面暈開一片紅,她腦中轟然一聲,道「糗大了糗大了這看美人看得流鼻血了以後該怎麼見人……」念頭還沒轉完便覺胸中也是一甜,有什麼東西,無遮無攔的從口中噴射了出來。

  孟扶搖下意識的一仰頭,便看見天空中突然下了一場淒豔的血雨,將那輪慘澹的月色染得通紅,那血雨撲簌簌落在她和元昭詡面上,她看見元昭詡滿面血跡中震驚的眼神,同時很神奇的看見自己慢慢的倒下去。

  「萬幸……不是我貪戀美色流鼻血……」孟扶搖倒下去時,很寬慰的冒出最後一個毫不相干的念頭。

  ----------

  一線火光,跳躍在閉合的視野中,食物的香與和火光的溫暖,潛入天聲。

  孟扶搖睜開眼時,便看見山洞深黑嶙峋的穹頂,看見耀紅的火堆,看見火堆旁的元昭詡,正有點不熟練的翻烤著衣物。

  衣物……衣物!

  孟扶搖腦海裡意識瞬間回歸,驚得直跳起來,趕緊一摸自己全身,呼……還好,內衣還在。

  抓起自己身上的覆蓋物,那是元昭詡的外袍,孟扶搖輕輕摩挲著,隱約想起先前的事情,不禁面紅耳赤。

  眼光四處一溜,看見元寶大人正在洞角落裡畫圈圈,咦,毛沒濕啊,難道先前元昭詡下水時它不在他懷裡?那它鬱悶什麼?

  元昭詡回過頭來,火光裡睫毛和眼珠都黑得瑩潤,他看著孟扶搖,半晌道,「宗越居然沒有告訴我,你中的是『鎖情』」

  孟扶搖咧了咧嘴,虛軟無力的向後一靠,道,「現在你明白了?」

  「錯,」元昭詡搖頭,「什麼樣的毒,終究有法子解開,最難解的其實是自己的心,扶搖,不要找藉口。」

  孟扶搖默然,半晌道,「好吧我錯了,可是我覺得我錯得對。」

  她這古裡古怪的話元昭詡竟然聽懂了,他凝目注視孟扶搖,突然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髮,道,「你這固執的小東西……」

  孟扶搖等他生氣,揍吧,揍我一頓吧,我自己也很不爽咧。

  元昭詡卻起身過來,將她扶起,她的長髮先前一番掙扎廝打已經散開,因為沒有向火,濕淋淋的貼在背後,被山石揉得一塌糊塗,元昭詡坐在她身後,將她頭髮輕輕攬起,仔細握在掌心,用手指理順了,一點點就著火堆的熱度烤乾,一邊淡淡道,「頭髮濕著,你現在又在毒發期無法自保,小心留下病來。」

  孟扶搖攥著手指不說話,身後男子清而魅惑的異香傳來,他撥弄她頭髮的手指輕柔而靈巧,微癢而酥麻的感受一波波如過電般傳入全身,她舒服得如同墜入雲端,眼底卻漸漸含上了一包淚。

  她寧願他扔她摜她甩她去池子裡罵她,也不想面對這般無可抵擋無可逃脫的溫柔!

  元昭詡卻一直不說話,頭髮漸漸烤乾,他似乎思索了一會,竟然給她結起了辮子。

  孟扶搖縱然滿腔糾結也忍不住噗嗤一笑,道,「你不要告訴我,你無所不能到了連女人辮子都會結。」

  元昭詡不答,將她的頭髮結起解開解開結起的似乎在回憶什麼紮辮手法,半晌淡淡道,「宿昔不梳頭,絲髮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他低沉而優雅的語聲,吟哦這婉轉悠長的句子,繾綣而溫柔,孟扶搖顫了顫,一根頭髮被無意扯落,她急忙掩飾的笑,「哦,好痛。」

  元昭詡的手頓了頓,突然放開了她結成的辮子,道,「我想我還是不會梳。」

  孟扶搖伸手去頭上摸了摸,隱約覺得好像是個盤了一半的童髻,不由失笑,正要取笑元昭詡一句,忽聽他道,「你是個固執的小東西……但是,我會等你。」

  「扶搖,明月易低人易散,當得珍惜。」元昭詡輕輕在她身後道,「我等你想明白的那一日。」

  火堆裡突然炸出一星碎屑,有烤熟的松子香爆出來,一顆松子爆到了孟扶搖掌心,她伸手緊緊攥著,像是攥住了一顆滾熱的心。

  火光照亮洞穴,映著身後那人的身影,他不算魁梧雄壯,卻總是恰恰好將她溫存覆蓋,孟扶搖怔怔的看著那個影子,看著自己瀉落的長髮,落在了他的膝。

  山洞裡氣氛沉靜,兩人都不言語,氤氳著難言的心事,便將四野的聲音聽得越發清晰,聽見風從山洞口掠過,微微起咆哮之音,那肅殺的音節裡,隱約卻突然有些什麼異樣的聲響傳了來。

  那聲音,有撲落、有喘息、有草木摩擦、有刀劍無意中相撞的微響,一點點的接近。

  孟扶搖坐直了身子,凝神傾聽,身後元昭詡立刻一抬手滅了火焰,淡淡道,「西南方向,有人在被追殺,正沖這裡過來。」

  孟扶搖回頭看他,問,「這到底是哪裡。」

  元昭詡難得的沈默了一下,半晌才道,「我以前來過一次,這是昊陽山,已經接近了戎軍大營地界。」

  孟扶搖愕然看著他,不明白睿智神武的元昭詡如何竟會帶著自己來這麼危險的地方,元昭詡毫無愧色的看著她,道,「我一路奔馳,忘記了。」

  孟扶搖默然,半晌揉了揉鼻子,知道始作俑者還是自己,元昭詡這個人,若不是被自己氣昏了一陣放馬亂馳,根本不可能在夜裡跑這麼遠。

  探頭從洞口向外望去,不知何時漫山都起了火把,星星點點如漫天星光降落,人數陣勢驚人,武器撞擊聲音不斷傳來,有人在不遠處山頭上揮著火把沉聲吆喝,「抓住闖進來的奸細!」

  孟扶搖低聲道,「這麼厲害?這都知道我們闖進來了?哎呀都怪你,溫泉裡打水動作太大。」

  她惡人先告狀,元昭詡不和她計較,只是凝目注視著黑暗,緩緩道,「這處山洞之下有個斷崖,是內縮進崖壁的,有藤蔓遮著,等下我放你下去。

  孟扶搖霍然轉頭,道,「你要幹什麼?」

  「戎軍被驚動了。」元昭詡淡然一指那些星星點點的火把,「好像問題不是出在我們身上,而是有人闖了他們的大營,人太多,你又毒發不能動彈,我先把你送到更安全的地方。」

  「不行,」孟扶搖斷然拒絕,「你別想甩下我逃跑。」

  元昭詡轉眸看她,眼神裡今晚第一次浮起淡淡笑意,「扶搖,你什麼時候能改掉你口不應心的壞毛病?」

  孟扶搖正想反唇相譏,忽聽一陣腳步雜遝聲響,隨即一道小小的黑影從洞前踉蹌衝過,一邊跑一邊惶急的回頭,一回頭間,月光灑上她血跡斑斑的小臉。

  竟然是小刀!

  孟扶搖一聲呼喚幾欲衝口而出,卻立即摀住了自己的嘴,然而下一瞬她便看見小刀因為一邊跑一邊回頭,腳下突然踩空,隨即身子一歪,從洞前斷崖處栽了下去。

  「小刀!」

  孟扶搖的身子,立刻撲出山洞,撲向崖下!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7 04:22 AM

無極之心   第二十二章  在此調情

  撲出一半的身子突然被人拎住,孟扶搖掙扎著,卻沒有力氣前進一步,她低喝,「去救她啊……」話音未落眼前卻突然人影一閃,有人從上方崖壁掠了下來,比她更快的撲了出去。

  孟扶搖眼角只看見對方的紫藍二色的彩袍一蕩,隨即崖下伸出一條健壯的手臂,扒住石縫,單手一甩,小刀被拋了上來。

  孟扶搖上前接住,那孩子眼睛瞪得極大,卻依舊沒有哭,孟扶搖嘆息一聲,問她,「傷著沒?你怎麼會在這裡?」

  小刀抿著唇不回答,眼光看向崖下,那裡騰的跳上個彩袍男子,兩道眉又粗又黑,赫然是那個號稱要「娶城主」,和孟扶搖廣場對罵的鐵成。

  他氣哼哼的立在崖上,也不管底下的追兵已經發現了這裡的動靜紛紛衝了來,站在洞口豎眉盯著洞裡的孟扶搖,罵,「你沒信用!」

  孟扶搖愕然,「你說啥?」

  「你沒信用!」鐵成指控,「你是我的人,卻和別人歡愛!」

  孟扶搖嗆了一下,霍然抬頭,怒道,「丫的你跟蹤,你偷窺!」

  「那又怎樣!」鐵成梗著脖子,「我要娶你的!」

  孟扶搖磨牙,聲音嘶嘶的道,「我沒答應!」

  「我答應就成!」

  孟扶搖盯著這個愣頭青,實在覺得和他對罵完全是不智的行為,追兵將近,還胡攪蠻纏什麼,身後元昭詡淡淡道,「吵完沒?吵完記得跟上來。」

  他抱起一直用異樣眼神盯著他的小刀,一伸手拉過孟扶搖,道,「跟著我,無論如何不要離我左右。」

  鐵成大罵,「我偏不跟你……」

  元昭詡頭也不回,「我沒把你算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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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搜山的戎人,是戎軍的一個副將,今夜三更時分有人潛進大營,膽大包天的居高臨下射出了一隻火箭,竟然險些燒掉了主將的大帳,戎人迷信,戰前毀帳視為不祥,震怒的戎軍主將派他點兵來追,無論如何要將那個夜半驚營的惡客抓回來碎屍萬段。

  這位副將算是個謹慎人,明明看出逃掉的那人身形嬌小,武功底子也極薄,只是仗著地形熟悉才逃出那麼遠,卻依舊點齊數千兵馬,一直追到昊陽山。

  小刀墜崖被救,被戎人士兵看見,一番傳哨,所有火把都聚攏來,層層緊縮,包圍了這座山頭。

  戎人副將親自上山,前後左右都是護衛,他倒不是忌諱小刀,而是看見救小刀的男子身手不錯,至於撲得軟歪歪的孟扶搖和始終沒有現身的元昭詡,他根本不知道其存在。

  走到那座山崖附近時,前方突然閃過一團小小的白影,副將低頭一看,隱約看見是只肥白的似兔又似鼠的動物,一閃便過去了,也沒有在意,繼續步步緊逼的向上封鎖。

  他不知道,那團肥白的影子直奔山下,找到先前騎來的馬,哧溜溜竄上去,爪子揪住馬鬃,嘿喲嘿喲直拽。

  馬兒不是經過訓練練的上陽宮名駒,不知道元寶大人騎馬的固定爪勢,紋絲不動,元寶大人急了,主子今夜出來時,嚴令侍衛不許跟隨,它肩負著傳遞消息的重任哪,這只該死的蠢馬,不知道元寶大人騎馬的姿勢比較特別嗎?

  憤怒兼鬱悶之下的元寶大人,跳起來惡狠狠對著馬脖子一咬,駿馬吃痛,一聲長嘶揚蹄直奔,元寶大人嘴剛剛鬆開便險些被顛飛,趕緊死死揪住馬鬃,東搖西晃的一路颶了出去。

  那夜早起勞作的村民於是看見這樣一幕詭異的畫面——一匹馬無人驅策在曠野上飛奔,馬鬃上大幅度飄蕩著一隻肥白的球。

  元寶大人一路長奔去做自己該做的事,副將全然不知這只耗子的大用處,他的眼睛盯著山崖,猜測著對方藏躲的方向。

  士兵們的長矛不住的在草叢中撥打,期待著發現他們的藏身之地,一無所獲之後,副將的目光集中在那個淺淺的山洞中,他目中閃過一絲疑惑,剛才那幾個人明明可以逃,為什麼不逃?躲在這洞中,柴堆一架煙一熏不是自尋死路嗎?

  洞內黑暗無聲,熄滅的火堆裡有時翻出點暗紅的火星,卻不如洞頂幾人目光明亮,孟扶搖被元昭詡不由分說攬在懷中,他淡淡的異香連同清新的水氣一起鑽入她鼻中,是一種令人舒適的味道,孟扶搖不安的動了動身子,卻被元昭詡攬得更緊。

  吸吸鼻子,孟扶搖手指悄悄在元昭詡掌心寫,「我們為什麼不走?」以元昭詡的實力,想逃很容易,哪怕帶著兩個累贅。

  元昭詡也悄悄在她掌心寫,「既然他們來了,就一起殺了,省得以後費事。」

  孟扶搖撇了撇嘴,「好大的口氣,一人殺三千?」

  兩人臉頰相貼,孟扶搖感覺到元昭詡似乎在微笑,黑暗中他目色晶瑩,更慢的在孟扶搖掌心寫,「我一人可殺三千,你一人可殺我,還是你厲害些。」

  孟扶搖忍不住要笑,又覺得掌心癢絲絲,元昭詡落指太輕,不像寫字倒像搔癢,她偏偏是個怕癢的,拚命咬著嘴唇防止自己笑出來,唇色越發鮮豔如血。

  忽聽得頭頂一聲冷哼,卻是蹲在他們上方岩石上的鐵成,他憤怒的盯著兩人,豎指在石壁上刻,「大敵當前,還在調情!」

  孟扶搖噎了噎,對調情這兩個字有點適應不良,然而她始終不習慣在鐵成面前吃虧,立即手指在半空虛畫,「關你屁事」!

  鐵成怒極,一躍身便想跳下,元昭詡突然揮了揮衣袖。

  一道紫光倏忽而過,空氣突然薄了薄冷了冷,鐵成只覺得膝蓋似被冰塊冰了一下,便僵在了那裡。

  他驚駭的瞪著元昭詡,元昭詡卻扭頭看著牆壁,眼底忽然閃過一絲笑意,伸指抹了抹,又刻了幾個字。

  鐵成的刻字立即變成了,「壬申年臘月初八夜,微雲將雨,昭詡與夫人在此調情。」

  孟扶搖一回頭看見,臉轟的一下燒著,燒得焦黑,越發顯出白牙鋒利,很想啃某人一口的樣子。

  不過她沒來得及啃下去,洞外,有腳步聲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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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戎軍副將的腳步,最終停在了山洞前,這四周全部查探過,那幾個人不可能插翅而飛,一定是在這裡。

  黑壓壓的士兵聚攏來,城牆般堵得山洞水洩不通,蜿蜒長達數里的隊伍,豎著鐵陣般的武器,在月下長蛇般閃著青色的磷光。

  沒有人可以憑藉一人之力踏越這兵器密集的陣型,哪怕是一人給一掌,也能活活累死人。

  「給我燒!」副將叉腿抱胸注視著山洞,森冷的下令,白牙在暗夜中閃爍如獸齒。

  將軍說要將那毀帳的人碎屍萬段,他帶具焦屍回去給他砍便是。

  柴堆已經架起,洞中依然全無動靜,副將冷笑著,手重重往下一劈。

  一名士兵舉著火把要去點火,架成塔狀的柴堆突然塌了下來,最上面的一根粗樹枝掉下來,砸破了他的頭。

  其餘人都有點變色,下意識向後退了退——戎人戰陣規矩多,其中挺要緊的一條,便是未戰先傷,不吉。

  副將仔細打量那柴堆半晌,又回憶了剛才山洞裡明明沒有任何東西射出,想來是巧合,皺眉哼了一聲,手一揮,身後的親衛舉著火把再次上前。

  這次他走到一半,突然無聲無息的腿一軟,隨即骨碌碌滾倒在地,滾著滾著,頭顱突然就另外滾開了。

  那隻頭顱在數千雙眼睛注視下,平靜的滾開,沒有鮮血流出,沒有驚呼發起,甚至頭顱上還保留著先前那種窺探小心的神情,看起來甚至已經不再像頭顱,而像一個被踢開的皮球。

  月夜下,深山裡,山洞前,一個倒下的人頭顱突然無聲掉下,滾落在自己腳下,那會是什麼樣的感受?

  最起碼那個副將,就差點瘋了。

  他「嗷」的一聲叫了起來,下意識的抬腿踹開那頭顱。

  「波」

  一聲極低的聲響,聽起來就像一個人於空曠寂靜中發出的嘆息,那頭顱忽然炸了開來,霜白的月色下飛出無數血肉之沫,紅的白的,都已經凝成了細小的固體,旋轉呼嘯著,覆蓋了四周密集的人群。

  被天天同吃同睡的夥伴的血肉沾滿全身是怎樣的感受?驚悚、噁心、最勇猛的戰士也永生難解的噩夢。

  副將慘呼著倒了下去,只這一瞬間,他的身子所有被沾著的地方,都哧哧的冒著煙,爛出一個個深可見骨的洞。

  「詛咒!惡魔的詛咒!」

  山洞前剎那間橫七豎八倒了一地屍體,死得莫名其妙慘不可言,早已驚呆了這些少見世面的戎人士兵,抖著手舉著刀劍不知道敵人到底在何處,卻堅持著不肯逃開。

  戎人軍現嚴厲,臨陣逃脫者斬全家,是以這些戎人心膽俱裂卻不敢離開,有人甚至試探著,想遠遠將自己的火把擲過來。

  山洞裡孟扶搖目光流轉,若有所思的注視著元昭詡,他剛才用什麼手法殺人,連她也沒看出來,那感覺,竟然不像是武功,卻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麼。

  元昭詡的武功風格,五洲大陸很少見,非正非邪,光明處華彩萬丈,詭異處落血無聲,孟扶搖師從老道士,遍識天下武學,卻也看不出他的路數。

  而他這一手,伐將伐心,奪神奪志,正是兵家上謀,玩的是心理戰術,只是戎人執拗不肯退兵,他們面對的,依舊是一個死局。

  她抬眼,看見山洞外,一隻火把旋轉飛來,將要落向乾燥的柴堆。

  「嚓!」

  紫影一閃,快如流光,先前一直玩陰的元昭詡,突然動了。

  他身子一掠便到了洞外,腳一踢柴堆四散,粗大的樹枝根根如利箭直射四面八方,真正的無差別覆蓋,那些村枝嗵的撞上人休,再餘勢未歇挾著人休一撞再撞,士兵們頓時多米諾骨牌一般倒下一串,每根樹枝足可擊倒四五人,剎那間便割稻子似的倒下一大串,漫天都是噴出的血雨和膽汁。

  鐵成也跟著元昭詡衝了出來,他沒有元昭詡驚世絕倫的內力,卻是近戰的好手,元昭詡衝入敵群殺戮,他便撥出腰刀守在洞口,那些不敢和元昭詡時敵的士兵,意圖繞道進山洞,被他來一個捅一個,來兩個捅一雙。

  元昭詡一腳踹飛樹枝死傷幾十人,卻並不乘勝追擊,身形一閃又回原地,從鐵成身邊擦過,順便吩咐,「勞煩,你就守在這兒。」

  鐵成一刀狠狠戳進一個撲過來的士兵心口,抹一把臉上的血怒道,「那你幹什麼?」

  「我累了。我沒你英勇。」洞內傳來元昭詡閒閒的回答。

  鐵成氣得幾乎要吐血,只踢了一腳就死傷幾十人,他會累?回身怒駡,「你發什麼瘋!還不趕緊趁這個缺口衝出包圍,不然我們會被活活累死!一個也逃不掉!」

  元昭詡乾脆不理他了,鐵成恨得提刀就往回走想砍他,又有士兵撲了上來,他只好反身鏗然架上對方的刀,繼續他永無休止的勞作。

  孟扶搖忍不住搖頭,喃喃道,「遇上他是你倒察,遇上他誰都倒楣……」

  元昭詡剛好回到她身邊,微微一笑道,「遇上你我最倒楣。」

  他倚著山壁,竟然又生了一堆火,招呼孟扶搖小刀去烤火,任由鐵成在外面打得勢如瘋虎,孟扶搖看著有點不忍,道,「哎,不幫幫他?」

  「想要娶你,哪有不付出代價的道理。」元昭詡若無其事,「不然我也不甘心哪。」

  孟扶搖苦著臉,道,「從現在開始我不和你說話了,每說一句你都能堵的我沒話可說。」

  元昭詡笑笑,正在撥柴火的手突然一揮,一根半焦的帶著火星的木棍剎那飛了出去,正好鐵成打得腳軟,身子一斜露出空擋,眼看要被人砍上一刀,那燃燒的木棍便神奇得恰到好處的出現了,啪一聲撞上那武藝不錯的戎兵的臉,頓時揍了他個腦袋開花。

  鐵成頓了頓,不情願的回身想要謝救命之恩,那廂元昭詡淡淡道,「專心打架。」

  鐵成又想罵,「嗆」的一棍砸過來,他只好拚命去接,沒空和佔盡上風的元昭詡鬥嘴。

  孟扶搖「哈」的一聲笑,道,「我發現了,你在培養他的屬下意識。」

  「這少年武功不弱,性子也忠誠勇悍。就是個性太烈太唯我了一些。」元昭詡找出一些埋在火堆裡的松果遞給孟扶搖,「殺殺他的銳氣,養養他的歸附感,將來也多一個人保護你,要知道姚迅那人太油滑,靠不住的。」

  孟扶搖默然,垂下眼看元昭詡遞在她掌心的剝好的松子,吹去瓤皮的松子光潔明潤,顆顆如玉,玲瓏而光滑,像是珍重捧出的愛護的心。

  她慢慢將滾熱的松子焐在臉上,那些接觸體膚的溫暖,一直暖到了心底。

  眼前光影一閃,元昭詡又飄了出去,他總是在鐵成力不能支的那個時刻,「正好」出去一下,抬手殺上幾十個人,將那些勇悍的士兵鎮得退了一退,給鐵成一個喘息的機會,便又回到洞裡「累了休息」,多一分力氣都不肯出。

  鐵成打得頭髮披散氣喘吁吁,元昭詡那人揍完人回來經過他身邊時還會不急不忙風風涼涼的說上幾句,一開始鐵成還氣得兩眼發花,要不是惦記著洞裡的人和自己的責任就想和元昭詡拚命,慢慢的鐵成若有所悟,開始學著按元昭詡那些言語來對敵,漸漸便覺得運氣充足,精力使用合理,招式也更精闢純粹。

  孟扶搖遠遠看著,羨慕的說聲,「這小子好運氣。」元昭詡淡淡一笑。

  月亮下了西山日頭上了東方,再慢慢的往西爬下,山洞裡的光影從暗至亮再至暗大半個輪迴,激戰了整整一天的鐵成終於手軟,而遠處,一聲尖利的哨音傳來。

  一直閉目養神的元昭詡睜開眼,道,「可以走了。」

  孟扶搖早已看出他在拖延時間,也知道元寶大人不在一定是使壞去了,也不多問,由著元昭詡扶起,元昭詡單手將她攬起,道,「抱住我。」

  孟扶搖彆扭,道,「我自己走。」

  可惜元昭詡的詢問只是個客氣話,不待她彆扭完,已經掠了出去,孟扶搖砰的一聲撞上他胸膛,沒奈何只好抱緊。

  元昭詡這次出去,殺人風格大異先前,一步一個血印,一步一具屍體,每具倒下的屍體都是眉心一個血洞,全身骨碎,軟若遊蛇,他微笑著,攬著孟扶搖,衣袂飄飄的走進人群,再在一地屍體中漫然走出,淡薄的月色照下來,淺紫衣襟不沾絲毫污垢。

  一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同伴們詭異的死狀,元昭詡殺人的漫不經心和寒氣十足,令得兇猛勇悍的戎人終於開始膽寒,尤其那扭曲如蛇的屍身,崇拜人面蛇身的格日神的戎族,不由自主的聯想到尊敬的神祇——眼前這個男人,這個毀滅生命如草芥的男子,莫不是格日神在人間的化身?

  「他不是人!」有人發一聲喊,開始逃竄,「他是格日神的使者!」

  更多的人立即下意識的隨著逃開,「神怒在天,降使者來懲罰我們!」

  圍滿山崖死不退卻的戎人終於開始四面逃竄,卻被早已精心算計好的元昭詡,逼入用一天一夜時間拖延預設的陷阱。

  逃跑的人是慌不擇路的,山崖下有三條勉強可以行人的道路,戎人們下意識的往最寬闊的一條石路上衝去,那裡是修葺過的山路,整齊而一望無餘。

  最先衝到的戎人卻突然住了腳,他看見前方,一顆孤零零的頭顱在滾動。

  只是一顆頭顱而已。

  然而那戎人士兵立即想到了先前那顆詭異的會炸開的頭顱,被莫名炸死的主將和同伴,和那些至今沾在他們身上的肉碎。

  發出一聲驚駭的叫喊,那士兵看見鬼一般的逃離了正路,逃入了旁邊一條蔓草叢生的小道,更多的士兵,潮水般的湧了進去。

  那是一條「死亡之道」。

  用一天一夜時間,元昭詡屬下的暗戰精英,掘坑、下毒、布網、設伏,使那一條佈滿安靜的藤蔓和草木,看起來毫無異常的小道,成為了戎軍近三千人最後的生命終結者和靈魂歸宿地。

  這是一場一個人對三千軍的戰爭,從一開始,戰爭的節奏便完全掌握在元昭詡的手中,從任憑大軍包圍,到人頭之爆;從先滅主將奪其士氣,到分散而擊抗敵於原地;直到一切佈置妥當,才悍然出擊,不出手則已一出手霹靂雷霆,將三千軍生生逼逃,最後利用一開始的人頭之爆給士兵們造成的陰影,逼得他們放棄無法設伏的大道,自己選擇了落入死亡陷阱。

  這些相扣的環節,早不得也遲不得,錯一步便是全盤皆輸,這是久經戰陣的大將經過精心思考和沙盤推演,並精研士兵心理,並且敢於以自身為餌才會採用的戰術,元昭詡卻從一開始就漫不經心的,將三千軍按他的計畫,一步步收入囊中。

  孟扶搖倚在元昭詡身前,看前方密集藤蔓間隱隱人影閃動,爆炸和慘呼聲接連不斷的響起,一蓬蓬血花飛濺在碧綠的叢林中,濺上深黑的山石,畫出淒豔的圖畫,而不遠處,晨曦將起,山林中起了薄薄的霧氣,像是不忍這血色一幕,掩上了溫情的面紗。

  「非人哉……」良久,孟扶搖喃喃道,以她的驕傲固執也不禁脫口而出,「這輩子我不要當你的敵人。」

  元昭詡撣撣衣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淺笑看她,「這輩子你可以選擇當我的親人。」

  孟扶搖眨巴眨巴眼睛看他,覺得他自從把話說明後,說話越發直接,她自負牙尖嘴利,但對這種話題卻一直應付不來,沒奈何只好當沒聽見轉過頭去。

  她一轉頭,一直沈默著,緊緊靠在元昭詡背後的小刀,突然滿面凶光的從靴子裡撥出一柄刀,狠狠的,以尋常孩子根本無法達到的力度和速度,刺向元昭詡後心!



無極之心   第二十三章  傾世浪漫

  如此近的距離,如此兇猛的一刀,孟扶搖驚得臉色都變了,下意識的舉臂,想用自己的血肉擋住那一刀。

  刀卻在接觸到元昭詡後心時突然一滑,隨即哧的一聲,竟然貼著元昭詡的衣服滑了下去,就好像那衣服不是衣服,衣服下面也不是血肉,而是滑不留手的油一般。

  小刀的手一滑,元昭詡已經轉身。

  他一轉身,不管小刀在做什麼,先拉開了孟扶搖,以免她動作控制不住真的撞上小刀的刀。

  隨即他手指一夾,哢嚓一聲夾斷了那枚匕首。

  最後他一抬腳,踢飛了小刀。

  小刀的身子砰的撞了出去,正撞上趕過來的鐵成,鐵成抱著她蹬蹬蹬連退數步撞到石壁才停下來,一停住便立即狠狠扔開她,大罵,「背後時同伴使刀子,恩將仇報,你是人不?」

  小刀扶著牆壁慢慢咳嗽,咳出一點血絲,她拽著牆上的藤蔓,不肯回頭,手指被藤蔓上的刺刺出了血,這孩子一聲不吭。

  孟扶搖盯著她,半晌,慢慢掣出腰後的刀。

  小刀有危險,她知道;小刀心思陰沈,她也知道,但她始終認為這是因為這個孩子命運多舛,是以對人世充滿仇恨和不滿,只要給予時間,總會慢慢淡化,因此她不惜為她和宗越對抗,爭取了她活下來的機會。

  可是,她不怕小刀的暗箭,不怕小刀會傷害她,卻絕不代表她會看著小刀傷害她身邊的人,能接受小刀給除她之外的人帶來危險!

  孟扶搖盯著她,像盯住了一條幼小的猛獸——小刀今夜出現的極其詭異,是不是所謂被追殺驚惶失足都是做戲,而那三千戎軍,根本就是她引來的殺著?

  她的刀拔出一半,晨曦裡閃著跳動的光,她的手雖然依舊虛軟無力,但是絕對可以毫不猶豫的砍下小刀的頭!

  元昭詡卻突然笑了笑,攔住了她。

  「對於明顯的敵意我們什麼猶豫都不要有,對於有疑點的敵意,卻不妨多想一想。」

  他負手,看著始終在咳嗽的小刀,突然道,「刀奈兒?」

  聽見這聲呼喚,小刀突然渾身一抖,抬起頭不可置信的看著元昭詡。

  元昭詡看著她神情,眼中突然湧起了回憶,半晌緩緩道,「察汗而金,現在還好嗎?」

  小刀顫抖得更厲害,元昭詡已經微微笑起來,道,「老察汗而金生了八個兒子,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得個草原鳳凰,看來如今這願望終於實現了。

  小刀霍然轉頭,厲聲道,「你有臉提他!你有臉提他!」

  元昭詡注視著她,神情平和,淡淡道,「看來老察汗真的將你當成寶了,你才幾歲?他居然連這事都告訴了你。」

  「我為什麼不知道?」小刀看著他,口齒清晰,目光如刀,「我自從記事起,我阿娘便抱著我,一遍遍告訴我,原本我們有豐富的草場遍地的牛羊,我們的帳篷像潔白的珍珠遍灑北戎草原,我們的牛羊比天上的星星還多,我的父親英武勇壯,是北戎最尊貴的王,所有的勇士都對他低頭,跪在地下吻他的腳趾;然而現在我們住在破帳蓬裡,守著幾頭瘦羊過著被放逐的日子,我父親親自勞作,本該舉著馬奶酒的手攥著粗糙的鞭——這些,都是你造成的,是你讓北戎的王相信了南戎的王,讓北戎的王以為真的草原男兒是兄弟,讓南戎的奸細因此混進了北戎,並最終將他們尊貴的王放逐!」

  孟扶搖怔怔的看著目光亮得像妖火的小刀,這孩子,口才真厲害!這說的是什麼事?南戎和北戎的內戰?聽起來有點熟啊……

  「你阿娘為什麼沒有告訴你,作為一個掌握併負貴著無數牧民兄弟命運的王,你的父親是不是不該僅僅會作戰會騎馬會對著嘯月的狼揚起彎刀?不該只記得喝油茶吃耙耙和勇士們掉跤練武?你阿娘為什麼沒有告訴你,當年南北戎重歸於好,南戎王臣服朝廷後第一件事就是派使者奔赴中州,向朝廷祈求學習中原文化和禮儀?而你們尊貴的北戎王,那個時候在做什麼?打獵,還是在喝著馬奶酒?」

  元昭詡微微仰首,清晨的陽光乾淨而純粹,他沐浴在金光之中的眉目,玉山之朗,湛然若神。

  「我們漢人有話『智取永勝力敵』,還有句話『成王敗寇』,」元昭詡淡淡道,「你阿娘為什麼沒有想過,為什麼使詐放逐了你們的是南戎王,為什麼就不能是你們先下手為強?」

  小刀瞪大眼看著元昭詡,似懂非懂,她小小的心裡,一直只盤旋著阿娘說過的話,一遍遍回憶著阿娘說過的那人的形容——天神般的少年,超越於所有人之上的風華,阿娘告訴她,那個人,是他父親的真正的仇人,沒有他,北戎說不定已經在當年的南北戎戰爭中戰勝南戎,成為草原共主,卻因為他的出現,逼使南北戎族長一個頭磕下來,成為「兄弟」,而兄弟最終賣了他,奪去了他們的北戎。阿娘告訴她,那個人,她看見就會認出來,沒有人可以替代。

  第一次見他,青樓之內,她疑惑的瞪著他,卻因為人太多而什麼都不能做。

  第二次見他,花園之中微笑的男子,和某個在心中勾勒的形象漸漸重合。

  她疑惑著,直到昨日,她懷著滿腔仇恨偷偷出城,用自製的火箭驚亂了南北戎的軍營,然後她看見了這個男子的出手。

  那扭曲如蛇的屍和……阿娘說過,很多年前,他也這樣殺過人。

  那漫不經心的風度……她知道,是的,她認出他了。

  她要為失去權柄的阿爹報仇,為美貌的,卻因為多年流浪勞苦而早早憔悴的阿娘報仇,為族人失去的那些草場和牛羊,報仇!

  她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唯獨有點不敢面對孟扶搖的目光,在她小小的心裡,世人皆惡,但她……好像沒那麼壞的。

  她記得青樓外孟扶搖牽過凍僵了的她的手時掌心的溫暖,記得一路行來孟扶搖會在夜裡給她蓋被子,記得孟扶搖細細給她全身被老鴇打破的傷痕上藥時的神情,記得她在那個白衣服男人讓人不舒服的眼光下架起的手臂,她不明白他們當時在做什麼,但小小的心裡,依然能直覺的分辨出殺氣和好意。

  而這個人,他是孟扶搖喜歡的人吧?她經常故意不看他,但是偶爾她掠過他背影的眼神,和阿娘看阿爹的一模一樣。

  小刀咬著唇,想起寒冬臘月裡赤腳放牧的阿娘,想起那片貧瘠而荒漠的沙石地,那是他們族人現在唯一棲身的地方,沒有人可以吃飽肚子。

  若不是因此,她何至於被貪心的族人偷出來,賣給了人販子,流落到那骯髒的地方?

  她的心,再次硬了起來。

  「我會殺你。」她鎮靜的宣告,一字字鐵釘似的砸出來,梆硬生脆,她努力回憶著草原上勇士們決鬥後說的話,「你如果害怕,你可以現在就殺了我。」

  孟扶搖噴的一聲笑了出來。

  雖然依舊有點憤怒這孩子的不知好歹,但孟扶搖實在沒辦法對著她那天真而又執拗的表情板著一張臉,看著這樣一個小小孩子發著這樣老氣橫秋的誓,她好像看見固執的自己,在很多很多年前,奔到太淵某個深谷的盡頭,對老天大喊,「總有一天老娘要回去!有本事你就再穿我一次!」

  她突然微微濕了眼眶,為那些年少的夢想,為那些命運的多變,為那些始終堅持卻根本不知道值不值得那麼堅持的誓言。

  元昭詡也在微笑,他突然走了過去,從腰側解下一塊玉牌,遞進小刀手心。

  「你父親的遭遇,我不同情,不能保護好自己和族人的王,不是真正的王,刀奈兒,你覺得你能做南北戎真正的王,替你的父親奪回屬於他的草場嗎?」

  刀奈兒攥緊掌心的玉牌,抬眼直視他,清清楚楚的,大聲道,「我能!」

  「很好,」元昭詡微笑,「南北戎終將歸於一統,也許有個女王也是不錯的事,但在這之前,你只是刀奈兒,一個被放逐的王的小女兒,想要得到你想得到的東西,你需要重新開始。」

  「我能等!」

  「有耐心的人,是最後成功的人。」元昭詡話中若有深意,他微微的笑,笑容如天際流雲,「到得那時,你,刀奈兒,如果依然想殺我,帶著你的南北戎來吧,在此之前,你不配和我一戰。」

  「我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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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極聖德十一年臘月初八,發動兵變的南北戎聯軍遭受了正式開戰以來的第一次重大損失——主帳被燒,負貴追擊的三千軍莫名其妙的消失,三千條人命,如同一簇泡沫般,毫無聲息的永遠消失於時光的長河,連一簇浪花都未曾驚起,彷彿那不是三千個走出去可以站滿一個偌大廣場的人,而是一朵花,說謝就謝了。

  那一夜,是戎族『敬神節』之夜,神的子民,沒有得到神的護佑。

  這個戰例後來為眾多史學家和軍事學家所孜孜研究,始終未曾參透其中奧妙,如果他們知道,這三千人的消失,只是因為遇見了他,也仵便不會這麼大費腦筋,引為奇蹟了。

  對於有些人,不存在奇蹟,因為他們本身就是奇蹟的締造者。

  世人不知道的是,就在那一日,草原上未來的主宰,因為她的勇氣和堅持,得到了真正的王者的親自加冕。

  歷史在轟然向前奔行,而那些註定要在青史中留下軌跡的人們,正向著各自的路途,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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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最近很是過了一段好日子。

  那日「鎖情」復發後,她被元昭詡勒令休養,休養中她驚喜的發現,鎖情這毒裡不知道有什麼奇怪的成分,每發作一次,體內經脈受到衝擊,反而耐力見漲,真氣恢復得雖然緩慢,但是卻比原先更為堅實。

  元昭詡每夜都會溜進她的房間——當然不是為了嘿咻,孟扶搖卻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麼,只知道他來了之後自己無論在做什麼都會立即倒頭就睡,一夜無夢,早晨醒來極其腰酸背痛,要不是衣物基本完整,她會以為自己每夜和元昭詡大戰了三千回合,有時看元昭詡也有點憔悴,她又在懷疑是不是自己把元昭詡摧殘了三千回合。

  她也問過元昭詡到底都幹了啥,並且嚴令元同學不得對其鼻子以下膝蓋以上部位做任何直接性肌膚觸摸,可惜元同學微笑答她,「你先管好你自己有沒有對我鼻子以下膝蓋以上部位做過肌膚觸摸之後,再來要求我吧。」

  孟扶搖十分疑惑,並對自己的人品產生了懷疑,她堅信自己在清醒狀態下不可能對元昭詡鼻子以下膝蓋以上產生任何非禮行為,但是睡著後……也許會當他是元寶大人所以摸了呢?也許是元昭詡拉著自己的手去摸的呢?

  想了很久,孟扶搖終於想通了,她極其哲學的認定,不管誰摸誰,我不知道,便不存在。

  於是好吃好睡不煩惱的孟城主,最近養得白白胖胖,有向元寶大人無限靠攏的態勢。

  其間元昭詡出去了一趟,將小刀帶走了,好像又去找了郭平戎,孟扶搖沒有去問小刀去了哪裡,她相信她終究會遇見這個孩子,而那時她必已脫胎換骨。

  元昭詡回來時的神情,也讓她明白了郭平戎那裡沒有解藥,當夜,元昭詡難得的沒有一進門就放倒她,而是溫柔的撫她的髮,道,「扶搖,我會為你找到解藥的。」

  孟扶搖沒心沒肺的啃著蹄膀,答,「我自己去找方遺墨,順便教訓下他,徒不教,師之過。」

  元昭詡微笑,「那我是不是也該去找你師傅,好好教訓下他,怎麼教導出這麼個一根筋?」

  「你才一根筋!」孟扶搖跳起來,用油膩膩的蹄膀骨砸他,「你從頭到腳就一根筋,黑筋!」

  啃得狼籍的骨頭亂飛,孟扶搖大笑著又跳又砸,愣是將元昭詡砸出了門。

  門一關上,孟扶搖便背靠上房門,長長吁出一口氣,一霎前的笑顏如花,一霎後的黯然若傷。

  那些橫亙在兩人面前的沉重,她努力用輕鬆笑謔來掩蓋,卻一日日覺得力不從心。

  她的背靠在門板上,不知道門扳那邊,元昭詡長身而立,看向陸地之北,露出微微的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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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入臘月,漢民準備過年,戎人卻只把敬神節作為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對年卻很淡薄,街上的戎人越發多了起來,到處遊蕩著閒散青年,天生好武精力充沛而又無處發洩的戎人青年,一向是裝滿炸藥的火藥桶,何況人多的地方總會有摩擦,打架鬧事的也更多。

  孟扶搖現在也是個閒散青年,咬著指頭想該如何排遣掉這些精力旺盛壯年漢子的荷爾蒙,一轉眼看見元寶大人抱著個球在玩,球大元寶小,滾來滾去的也不知道是元寶玩球還是球玩元寶。

  孟扶搖看著痛苦,想去摻一指頭,元寶大人立即抱著球蹬蹬蹬走開了,它最近一幅大姨媽每月來兩次的慘樣,對孟扶搖深惡痛絕。

  孟扶搖無趣,只好自己亂想,想她來之前,世界盃正要開賽,她賭阿根廷奪冠,其實不過是比較垂涎梅西罷了,哎,現在也不知道最後到底是哪只腳,將關鍵性的一球射進亞軍的門。

  反正無論哪只腳,都不會是國足的臭腳……孟扶搖胡思亂想,想著想著突然跳了起來,隨即立即召來姚迅,一番比比畫畫,姚迅滿頭霧水的去了,過了幾天說都安排好了,在廣場西側劃了一塊場地,按孟扶搖的吩咐佈置了,又在戎族青年中召集了22人,分成兩隊,姚迅按照孟扶搖的吩咐,特意選了兩個比較不和的大頭人手下的戎人,個頂個的彪悍。

  孟城主騎了馬去講話,第一句話就是:「戎族人民,五洲大陸第一支足球隊,成立了!」

  第二句話是:「以後凡是輸了的隊,一概叫『中國男足』!」

  第三句話是:「以後請稱我『五洲大陸洲際足聯主席』,簡稱:主席。」

  不得不說孟主席玩足球的點子不錯,不得不說足球作為最為風靡現代的熱門運動必然有其獨特魅力,最起碼精力特別充沛的戎人終於找到了人生的樂趣所在,以塔木耳大頭人長子鐵成為首的「鐵牛隊」和以木當大頭人長子木木哈為首的「巨木隊」,整天在賽場上拚個你死我活,更兼有孟主席組織的美貌戎人少女啦啦隊,著鮮豔的裙裝滿場助威,美人們在哪個時空都會將嚴肅的比賽看成美男展示賽和八卦研討會,於是英俊而有肌肉的鐵成風頭大盛,而鐵成和木木哈有次比賽時你掐了我的寶貝我掏了你的襠也被美人們議論了很久,並得孟主席作詞以紀念,詞曰:

  「穿過你的襠的我的手,最是那一捏的溫柔……」

  足球運動如火如荼,隊伍不斷擴充,兩大球隊技術逐漸嫺熟精彩,孟扶搖把場地一封,開始對看球看得起勁急得抓耳撓腮的看客們賣門票,又玩起了賭球和贊助,將幾個癡迷足球的大戶的囊掏了又掏,那些錢順手拿去辦了幾個學堂,戎人漢民小孩統統趕進去讀書,又撥銀子修橋造路,開了幾個官辦藥鋪。

  姚城的日子新鮮而熱烈的展開,城中人在新銳孟城主的帶領下,過著屬於自己的豐富的,此山深處不知歸的安穩日子,那是屬於他們的難得的平靜和和睦,沒有了尋仇的戎人,沒有了被焚的民居,沒有了混亂的街景,姚城漸漸安靜,而忘卻世間風雲翻覆。

  但作為現在的姚城的締造者,孟扶搖卻沒有忘記將目光投得更遠一點,她掌中的軍報隨著時光的推移日漸加厚,被突然滅去三千軍的南北戎聯軍終於按捺不住——正月初七,南戎攻德州隆城,三戰而不下,陷入僵持,正月初十,北戎的一支軍隊突然分兵出現在睢水附近,欲待渡河時被發現,偷襲計畫失敗。

  接連受挫的戎軍,被德王拒在大軍之外,奇怪的是,兩軍至今沒有展開決定性大戰,一向用兵勇猛的德王,這次風格極其穩重。

  孟扶搖將軍報疊成撲克狀,慢慢的一張張打,神情沉吟,南北戎軍隊都在附近活動,自己要當心些呢……唔,年不知不覺的就過去了,過年的時候自己還在養傷,和元昭詡元寶大人團團圍著吃了頓火鍋就被他放倒了,什麼年味都沒找著,不管怎樣,元宵這個團圓而特別的日子,得找個特別的法子慶祝……

  正想得專注,身後突然傳來開門的聲音,有人微笑,「想什麼這麼專心。」

  孟扶搖放下軍報,回首看見元昭詡倚門而立,他今天難得的沒有寬衣大袖,穿著一套五洲大陸常見的騎裝,這種騎裝和現代的很像,俐落而幹練,夕陽從元昭詡身後射過來,勾勒得他周身線條英挺迷人,迥然不同平日散漫氣質,卻一樣擁有致命的吸引力,看得孟扶搖心都顫了顫。

  這一顫間突然便有了個想法,她將軍報一扔,笑道,「哎,我想到今年元宵的慶祝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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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五,元宵佳節。

  五洲大陸的節日確實和原先世界差不多,這使孟扶搖常常一身冷汗的冒出「果然是平行時空?」這個想法,但是今天她不想想這個問題,今天她忙碌得很。

  她要辦一場五州大陸從沒有過的舞會。

  現代那一世,她雖然是個疲於奔命的工作狂,然而大學年代是和普通學生一般輕狂激揚的,考古專業深邃奧妙,在那個故紙堆裡翻騰久了,會期待些鮮亮明潤的東西,所以舞會開得頻繁,孟扶搖就是其中一個積極分子。

  只是說起來奇怪的是,豪邁灑脫的孟扶搖,喜歡的卻不是比較激越的拉丁或探戈,而是穩重優雅,輕盈飄逸的華爾滋,喜歡到華爾滋很多曲子她都記得清楚。

  那日看見夕陽下騎裝的元昭詡,她突然想起了華爾滋,元昭詡的尊貴典雅、舒展大方、華麗多姿、飄逸欲仙,不正是一曲舞到最酣暢處的華爾滋?而他著騎士裝的英挺,不是華爾滋中最優雅的紳士?

  何況,元宵這日,還是元昭詡的生日。

  這個日子,自然沒有人告訴她,她眼尖,那日元昭詡遞給小刀玉牌的時候,她看見了上面的部分刻字,而且這幾天元寶大人興奮而神秘,整天不知在搗鼓什麼,八成也在準備給元昭詡的壽禮。

  孟扶搖這幾日忙著找人,選場地,制服裝,找最好的樂師,教曲子,忙得不亦樂乎,元昭詡有幾次問起,她都神神秘秘的笑,堅決閉緊嘴,哎,秘密說出來,還叫什麼驚喜?

  舞會在縣衙花園裡舉行,事先孟扶搖按西式酒會的規矩備辦了菜式,長檯餐桌上以瓷瓶盛滿怒放的九重葛,潔白的臺布上銀盤子裡盛著精美的菜餚,銀燭架上華燭高燒,繁星般一路排到園門前,園門用花朵裝飾了,芬芳在三重門外都聞見,廚師一身潔白的現場烤牛排,操練了三天,終於烤得似模似樣,孟扶搖監督烤制順便偷吃,準備把她吃過的烤得最好肉質最美的那塊留給元昭詡。

  她事先已經通知了元昭詡,要他著騎裝入夜到花園來,元昭詡含笑應了,看她的眼光頗有些奇異。

  夜幕降臨,烤肉的香氣和脂粉的香氣遠遠傳了開去,精心挑選的城中淑媛三三兩兩被接了來,穿著在她們看來「有點古怪但實在美麗」的拖幅舞裙,層層疊疊的刺繡和代替蕾絲的霞影紗,連同那纖腰玉臂高聳的酥胸,一起締造了這夜空前絕後的華豔與風流。

  然而這所有的美麗和心思,都只為一個人的真心歡喜。

  孟扶搖費盡心力舉辦這場舞會的心思十分簡單——不為表白不為邀寵什麼都不為,只為他給予的呵護和幫助,只為他近日的憔悴,只為她所欠下卻難以償還的恩義。

  遇見自己,元昭詡不快樂吧?她想他真正快樂一次,那麼如果有一日自己真正離開,他想起她時,也不會總是鬱結的畫面,而會有些美好的東西值得回憶。

  孟扶搖微微的笑著,等著元昭詡的到來,她今日依舊男兒裝扮,不過,在花園旁側一間雅室,她準備了一套裙子和一支舞,如果元昭詡願意,她會教他一支舞,就像敬神節那夜她沒來得及說完的那句話,「想不想學我自創的舞蹈,很優雅的……」

  那不是她自創的舞蹈,那是她在那個世界最喜愛的唯一的娛樂,那是她所愛的,優雅的、華麗的、飄逸的、和元昭詡氣質一模一樣的,華爾滋。

  女子的嬌笑和竊語聲突然停止,人群裡有驚豔的抽氣聲,火熱而興奮的空氣,出現一霎那的沉靜。

  孟扶搖抬起頭,前方,元昭詡正向她行來。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7 05:11 AM

無極之心   第二十四章  驚世一舞

  這一夜的月色很成人之美,月光亮得像是成色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純銀,燦爛光明,圓滿如盤,蒼穹藍得澄淨,如一匹精織的絲緞,而星子散落,從幾千萬光年外射出明滅的光來。

  前不久下了一場雪,空氣清涼而舒爽,遠處群山莽莽,俯瞰著這一刻小城裡燈火輝煌的盛會。

  元昭詡,含笑向她走來。

  孟扶搖的目光,慢慢從一地九重葛中行來的深黑鑲銀邊長靴,移到被黑色長褲包裹的修長的腿,移到銀色腰帶殺得緊致的腰,移到寬窄適度,多一分少一分都不如此刻線條完美的肩,移到噙一抹淡淡笑意的唇,移到風華瞻朗仙氣浩然的眉目,最後看進他華光蕩漾似海深邃的眸。

  對著那樣的眼眸,她揚起自己最為明麗的笑容。

  真是令人無限度驚豔的元昭詡啊……

  記憶中他很少穿淺色衣袍以外的顏色,孟扶搖更是第一次看他穿深重的黑色,卻覺得世間再難有人能如他這般,將黑色穿出難以比擬的貴氣,華麗,精緻和高華,勁裝俐落的他,較平日的瀟灑優雅更多幾分豐姿英秀,令滿庭閏秀齊齊失態得亂了呼吸。

  而他腳下,深紅的九重葛開得賣力,折了枝依然不滅鮮豔,一路迤邐低伏,有種自願垂到塵埃裡的謙卑。

  滿庭閨秀們,將遮面的絹扇半掩住臉,從扇子後紅著臉瞧他,元昭詡卻只看著孟扶搖。

  依舊是少年裝扮的孟扶搖,清瘦,雖然最近有拚命給她補養,在他看來依然是薄薄的,男子衣裝裹住了她的好身段,卻依然能看得出細腰長腿英氣逼人,秀眉飛揚,一雙眼睛大而明亮,看一眼,就像望進一泓最清澈的碧泉。

  她笑,笑得比九重葛還亮麗幾分,和平日裡總會時不時掠過一絲憂色的笑容比起來,她笑得從未如這一刻這般純粹。

  風裡飄蕩著牛油蠟燭混雜著食物的氣味,有點煙熏氣,像是人微微焦灼而又微微躁動的心情。

  孟扶搖微笑著迎了上去,一個標準的宮廷紳士禮,輕輕道,「我的貴客。」

  元昭詡深深看著她,半晌道,「扶搖,你這身男裝很漂亮,不過,有和它相配的女裝嗎?」

  孟扶搖笑而不答,打個手勢命姚迅好生給元昭詡解說,自己上前致辭。

  舉起特製的水晶杯,可惜葡萄酒來不及現釀,這也不是釀酒的季節,孟扶搖只用中州名釀「梨春白」代替,杯中酒液清冽,倒映著孟扶搖含笑的眼神,庭中氣氛漸漸沉靜下來,人們學著她,端起酒杯,看著這個年輕而神奇的城主,元昭詡遠遠坐著,指尖輕輕轉著杯子,聽那少年開口說話,聲音明朗而清脆。

  「我到這裡十七年了,這是第一次過元宵,哎,上一次過元宵,還是上輩子的事。」

  底下一片善意的哄笑,都覺得愛開玩笑的城主又開玩笑了,只有元昭詡沒有笑,他放下酒杯,凝視著孟扶搖。

  「我以前覺得,這十七年真是糟糕的十七年,我丟掉了我最珍貴的東西,來到了一個我不想來的地方,然而最近我突然發現,老天奪去你一些東西,必然還會給你一些補償,比如,我看見一些很好的人,遇見一些很好的事,比如我遇見你,你們。」

  她微笑舉杯,底下開始鼓掌,孟扶搖的眼波,透過水晶杯身,看向元昭詡。

  我遇見你。

  元昭詡抬眼迎向她,他的手指緩緩摩挲過光滑明潤的杯身,溫存而細緻,像是在摩挲某些細膩體貼的心意。

  「這是一個團圓的節日,我曾經遺憾過我的團圓被拆散過,也許以後我的團圓依舊要被命運拆散,可是我想,擁有過這一日,大抵可以彌補那許多永久的殘缺。」

  她微微的笑起來,笑意裡有盈盈的,難以被人發覺的淚意。

  「我想借這個機會,感謝我想感謝的人,感謝那些相遇、相助、護持和給予,感謝那些珍惜、陪伴、理解和寬容,因為有了這些,讓我覺得倒楣的我沒有被老天完全放棄,卻又慚愧於自己的自私接受和無能回報,所以我拉了你們這麼多人來,想借用你們的祝福一起,來加寬我這份感激的厚度。」

  底下有人在笑,更多的人在若有所思,孟扶搖垂著眼睫不看那個角落,只覺得那道目光遠遠射來,熱度深沉,灼了她的意志。

  她的聲音,突然沉緩下來。

  「我想感謝的這個人,大抵他的人生也是寂寞的,像是高樓之上,望盡天涯路,什麼都看盡了,也就什麼都不存在了歡喜的意義,這是他的命運和天賦,我無能為力,並不祥的預感到也許有一日我的存在還會為這寂寞雪上加霜,所以我提前彌補,送上我的禮物——這是一份熱鬧,我送出的,屬於你的熱鬧;是你一生無論擁有什麼也絕對沒有經歷過的特別的熱鬧;是歡欣、飽滿、獨一無二、有著紅塵凡俗裡最普通也最親切氣息的熱鬧。」

  她舉杯,閉起眼,嘆息一般的道,「但望你喜歡。」

  庭院裡一片寂靜,紅男綠女們動容的看著這個平日裡嬉笑愛鬧而又手段心機非凡的城主,眼神裡有陌生和震驚,和對這幾句話裡包含著的深意和憂傷的不解,那些善感的閨秀們卻已經開始唏噓,她們不明白孟扶搖到底說的是什麼,到底指的是誰,只覺得心底沒來由的沉甸甸的,沉重裡卻又生出一種難言的感動,心上面起了薄薄的霧氣,像凝了一層冰清的露珠。

  她們舉起杯,參差不齊而又十分誠摯的道,「但望你喜歡。」

  那些柔和的祝福聲浪像是捲起了一陣小小的風,元昭詡的手,從來都穩定如磐石的手,突然抖了抖。

  水晶杯在手心一滑,險些滑出掌緣,一些酒液濺在掌心,再順著肌膚的紋理滾落。

  姚迅正在他身旁,見狀急忙遞過一方汗巾,元昭詡接了,卻拿去擦根本沒有濺上酒的桌子。

  姚迅瞪大眼看著元昭詡——不可想像元昭詡居然也會出現這種抽離狀態,但是事實就是發生了,並且這位元還依舊一副神情鎮定,平靜從容的樣子。

  姚迅突然也有點心酸,突然明白了孟扶搖最後一段話的意思,像元昭詡這樣的人,除了天生的性格沉穩之外,只怕從小的環境和教育也是和別人不同的吧?有什麼人生來就是這般雍容無波的?而達到這樣的淡定和把握一切從不失態的從容,又需要怎樣的付出和犧牲?他的人生,必然不會有普通百姓的豐富和喜樂哀哭。

  姚迅唏噓著,想孟扶搖看起來大大咧咧粗得不得了,內心裡,竟然也是細緻如斯。

  他們互相懂得,何其難得?

  姚迅嘆息著,悄悄的退了下去,他想去看看靜室裡的鮮花是不是被蠟燭熏得枯萎了些?不然就再換幾朵,這是個精心準備的完美的禮物,不要讓任何瑕疵來破壞它。

  元昭詡掌間的酒液,漸漸乾了,他看著孟扶搖對他舉杯,一乾而盡,隨即緩緩舉起自己的杯子,卻沒有立即喝下去,而是一口口的,彷彿喝完這一次便再也不能有下次般,珍惜的小口喝完。

  舞會已經開場,新學了舞步的少年少女們雙雙對對的下場,那些精緻的騎裝,那些飄揚的舞裙,那些團團飛舞的靈動的弧線,那些紅塵凡俗締造的衣香鬢影,七彩迷離。

  那些屬於他的,她苦心孤詣珍重棒出的,熱鬧。

  手指間有淡淡的酒香,迷離的,幻化的,像是一個美麗的醺然的夢。

  他沒喝酒,卻已醉。

  對面,靈動的少女舉杯盈盈而來,依然有些粗魯的一屁股坐在他身邊,笑道,「我口才不錯吧?」

  她臉色熏紅,笑容裡有點不自然,還是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煽情。

  元昭詡答非所問,「酒很美。」

  孟扶搖有些愕然的看著他,覺得元昭詡有些異樣,卻又看不出哪裡異樣,正想怎麼措辭勾引他去跳舞,忽聽門口處有人喧譁。

  孟扶搖探頭去看,一條倩影一閃而過,居然是那個胡桑姑娘,胡桑姑娘自敬神節那夜後,病了一場,病好了依舊日日來縣衙找元昭詡,元昭詡自然從來不見,孟扶搖這次舞會為了避免出問題沒有請她,再說她也不敢再一次面對元昭詡的怒氣,不想這姑娘如此癡心,竟然還是來了,孟扶搖眼尖,看她居然也穿了一身禮服舞裙,看出來是自己縫製的,有點不倫不類,但是卻很聰明的保留了所有顯示身材的設計,腰細得不盈一握,而酥胸飽滿,隨行走起伏跳躍,如一對欲待起飛的鴿子。

  她在花園門口被攔下,不依不饒的要進去,守衛將為難的目光投向孟扶搖,孟扶搖為難的鼻子朝天。

  哎,她不敢啊……

  卻聽元昭詡淡淡道,「扶搖,一份熱鬧……這就是你的禮物?」

  「啊?」孟扶搖愕然轉頭,「我這麼煽情,自己都快把自己講哭了,你居然還不滿意?」

  元昭詡只是微笑,目光突然轉向一叢花掩映後的靜室,那裡窗扇半掩,一朵花嬌豔探出。

  孟扶搖笑了起來,搖頭道,「我說你的人生沒趣吧……」她站起身,雙手拉過元昭詡,「願意和我去一個地方嗎?在那裡我可能會把你給賣了,去不去隨便你哦。」

  元昭詡任她拉著走,微笑,「你別把你賣給我就成了。」

  兩人偷偷摸摸從花叢後溜進靜室,也不管外面的胡桑姑娘了,一進門,元昭詡就怔了怔,這屋子裡比外面明亮許多,壁上鑲嵌了水晶琉璃,點著一排銅燈,燈光映著水晶,別有光芒璀璨的效果,巨大的淺紫幔帳從承塵上垂下來,飄逸流動如水,地上則鋪著同色的地毯,織著精美的花紋,到處裝飾著鮮花,用潔白的瓷瓶盛著,越發顯出花瓣和枝葉的豔麗嬌嫩來。

  孟扶搖精靈似的在屋中一轉,道,「先給你獻上別的禮物,然後我的禮物是壓軸戲。」

  她笑著對著牆壁指了指,擠了擠眼睛,示意元昭詡自己找。

  元昭詡目光略略一掃,早已發現有一處有暗門,伸手輕輕一擊,啪一聲彈出個抽屜,再啪一聲抽屜裡彈出個盒子,再啪一聲盒子裡彈出個更小的盒子……

  孟扶搖落下一滴冷汗……

  好在終於啪完了,最後一個盒子啪的彈出來,元昭詡正要去揭,那盒子卻已經被迫不及待的「禮物」自己頂了起來,爬出高貴的、紳士的、肥碩的、穿著黑色小燕尾服的元寶大人。

  全宇宙最小號的燕尾服似模似樣,全宇宙最拉風的元寶大人神情比衣服還莊重。

  今天是個隆重的日子,今天是它很重要的日子!

  元寶大人扯扯燕尾服,遮住自己的圓肚子和肥屁股,覺得自己英姿卓然,和主子完全一個版本。

  這衣服當然不是它自己做的,是孟扶搖贊助,某日元寶大人蒞臨視察孟扶搖都幹些什麼,卻見孟扶搖正在畫圖樣給針線婦人,其中孟扶搖隨手畫著玩的一件燕尾服被元寶大人看中,覺得那尾巴非常的符合它的神聖氣質,於是扯著孟扶搖時那圖拚命指,孟扶搖看在它最近每月大姨媽都來兩次的倒楣份上答應了,於是元寶版燕尾服誕生了。

  當然這不是重頭戲,重頭戲是元寶大人的禮物。

  元寶大人嗨喲嗨喲的從盒子裡拖出一長條紙捲來,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在元昭詡面前的桌上迅速鋪開,得意洋洋的往邊上一坐,驕傲的等待著主子的「驚喜感動,至此傾心」。

  孟扶搖好奇,不知道這只耗子神神秘秘搞了很久一直不肯給她看的到底是啥玩意,探頭一看,眼珠子頓時掉下來了。

  一份……情書。

  滿紙貼著亂七八糟的茯苓小薄餅,有的餅子啃了洞,有的餅子上有字,依次排在一起,雖然貼得歪歪斜斜,但連起來看,勉強算是封情書。

  「我(啃了一個洞的餅)喜歡你,每天晚(洞洞餅)想和你(洞洞餅),不要理(洞洞餅)(洞洞餅)(洞洞餅),我才是最(洞洞餅)你的……(洞洞餅)日快樂……

  「耗子你真聰明!」孟扶搖驚嘆,「你的關鍵字全是啃了洞的餅,多麼含蓄而另類的表白啊。」

  元寶大人翻白眼,我咋知道要用到哪些字?很多都被我吃過了!

  被表白者元昭詡,神色莫測高深的端著下巴,仔細看著那封「餅子情書」,元寶大人眨巴眨巴的看著他,一顆少男心撲通撲通的亂跳。

  半晌,元昭詡終於看完,慢條斯理的將紙卷抬起來,收進袖囊,元寶大人目光立刻驚喜的亮了。

  「元寶啊……」

  元寶大人豎起耳朵。

  「認字認得有進步啊,最近找人補課了?」

  元寶大人含羞點頭。

  「寫得挺好。」

  元寶大人眼神迷醉……

  「下次寫個三千字的來,我就考慮。」

  ……

  涼涼的打發完傷心欲絕的元寶大人,元昭詡請它去盒子裡繼續補課了,孟扶搖用憐憫的眼神歡送完元寶,取過一條汗巾,在手中啪啪啪的扯,笑道,「唔,下個節目,小蘿莉要撲倒大灰狼了……」

  元昭詡伏在椅上,懶洋洋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眸在流光璀璨的燈光下亮得驚人。

  孟扶搖邪惡的笑了半天,發現元同學根本不在意,只得悻悻道,「蒙上眼睛,變個戲法你看。」

  元昭詡笑道,「你今天花樣真多。」

  孟扶搖聳聳肩,「做就要做全套,這都和瓊瑤奶奶學的。」她蒙上元昭詡眼睛,笑道,「等我下。」便鑽入一扇暗門後。

  元昭詡蒙著眼,微微仰頭,嘴角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他是何等人,一幅薄布根本擋不住他清明的五識,他聽見隔間有細碎之聲,那是衣物被輕輕脫下的聲音,是光滑的軟緞摩擦過同樣光滑的肌膚的聲音,是長髮悠悠如夢飄落再攏起的聲音,是清脆的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還有個聲音他沒聽懂,那是一個悠長的滑音,聽起來像是什麼在被拉攏,伴隨著孟扶搖輕輕的吸氣,那吸氣聲如此蕩漾,聽得人心也微微一顫。

  可惜這一顫很快被某人殺風景的咕噥給打斷,「……媽的這麼緊……」,「靠……要減肥了……」,「這領口……這領口……天殺的姚迅……」「這是鞋子?這是擠腳機!」

  元昭詡忍不住一笑,隨即便聽見裙裾在地毯上拖過的聲音,一雙手伸過來,輕輕解開了布帶。

  春光湧入,怒放的九重葛剎那失色。

  元昭詡的第一眼,竟然看進了一個雪白而精緻的,乳溝。

  那是淺淺的一條弧,帶著遠山之色未被沾染過的雪色和質地最佳的玉的溫潤,是造物之神給予世間最為誘人的一筆勾勒,只這一筆而足見風情。

  那一抹動人的弧上,是大片晃眼的白,連著修頸玉頜,像是最完美的玉雕。

  淡定從容如元昭詡,臉也微微紅了,粗心的孟扶搖卻根本沒發現自己這一俯身解布帶,無意中已經露了春光,她直起身,退後兩步,展開群裾,對著元昭詡,施下一個優美的宮廷禮。

  璀璨水晶光芒裡,現出更為璀璨的人兒,火紅煙華錦緞刺繡的宮廷舞裙,上身收緊,綴黑色珍珠流蘇,襯托出的細腰挺胸,身姿頎長,裙搖從腰部開始打折,更襯得腰肢纖纖欲折,底下散開大幅的裙裾,每一折都以珠光暗線刺繡出繁複的圖案,行動間裙裾翻飛光芒閃爍,像一個層層疊疊散開的風情萬種的夢。

  如雲黑髮,用式樣簡單卻貴氣的瑪瑙簪優雅挽起,只在額前微垂捲翹髮絲一縷,更襯出潔白如玉的光潔前額。

  孟扶搖微微笑著,一身的豔光,壓下了這滿室的水晶璀璨華光繚亂,神秘、高貴、優雅、而華麗萬方。

  她那般適合火紅那種熱烈的顏色,無論是她像牙白的肌膚,純黑的長髮和眼睛,還是她血液中與生俱來的鮮明亮烈氣質,都讓這一切相得益彰趨近完美。

  元昭詡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座被紗幕長久遮掩而突然塵盡光華生的女神像。

  他輕輕吸氣,半晌才極低的道,「扶搖……」

  「嗯?」

  「這衣服……」

  孟扶搖緊張的看著他,他是不是嫌這衣服太古怪太醜?

  元昭詡的目光稍稍一抬,從她露出一片雪色的頸項掠過,才道,「可不可以只穿給我看?」

  孟扶搖挑眉,笑了。

  「見鬼,你以為我很喜歡穿這個?不就是為了跳舞嘛,哎,穿這個累死人,我晚飯都沒敢吃,我是不會沒事找罪受的。」

  她眨眨眼睛,優雅的傾身,遞出手,「尊敬的先生,我能請你跳支舞嗎?」

  話音剛落,隔間絲竹管弦聲起,優雅詩意的旋律,曲調卻是熟悉音律的元昭詡陌生的。

  「《藍色多瑙河》,」孟扶搖仰起頭,帶點懷念的迷離之色輕輕道,「小約翰史特勞斯的經典,雖然有點走樣,可是我沒聽見這曲調已經很多年……」

  元昭詡看著她神情,這一刻的她看起來憂傷而遙遠,眼神裡的東西像是隔著一層遠山,朦朧不清,他目中掠過一層晦暗之色,卻只是微笑的執起她的手,「女王陛下,我等著你的教導。」

  孟扶搖回過神,一笑,凝神聽著音樂,細細一步步教元昭詡,前進、後退、橫移、並腳、反身、擺盪、傾斜……

  時間靜靜流過,元昭詡學什麼都快得驚人,小半個時辰後,他放開孟扶搖,輕輕笑著,按著先前孟扶搖教他的華爾滋禮儀,彬彬有禮的微微彎腰,一手背後,一手伸向孟扶搖:

  「美麗的小姐,我可以邀您共舞嗎?」

  孟扶搖微笑,輕輕抬起自己的手放進他的掌心,「我的榮幸。」

  月色如銀,越過重重屋脊,越過那些珠光重輝,照見萬重光芒中的豔色照人的男女,照見那些相執的手指,輕扶的腰身,漂移的舞步,和相視的微笑。

  音樂溫柔如水,絲帶般在室內遊移,在如水的韻律中輕柔相擁,感受身體的曲線之美,感受這沉靜而爛漫的一刻彼此舒緩又激越的心跳,感受那些輕快翻飛的裙裾,翩躚迴旋,起伏連綿,每一起落撂蕩,都是一幅華光眩影的畫。

  元昭詡的手掌輕輕落在孟扶搖的腰,掌下的肌膚隨著飄移像一尾遊動的魚,這個精靈般神奇的女子,也像魚一般遊進他生命的江河,她如此靈動跳脫,倏忽不見,他用全部的自己來包容,不想放她完全走出自己的疆域。

  遇見她之前,他以為這一生萬事都將無趣的掌握在自己手中,如同高樓獨望,江山一覽無餘。

  然而她給他驚喜,縱然窮盡他此生智慧也不能再得的驚喜。

  人間天上,風華一現,今夜共此沉醉。

  便醉了也罷,他從來就不想在那些牽縈內心的細微心情中解脫。

  元昭詡醉了,二十五年來他清醒如一日,卻在這個永生難忘的生日裡找到了醺然的感覺,二十五年來他第一次完全關閉了自己的五識,不想讓任何不相干的人和事打擾這一刻的奢侈的溫馨。

  正因為如此,他沒有發現,外間花園裡起了紛擾,沒有發現胡桑姑娘衝進了花園,沒有發現她因為禮服臃腫絆倒了自己,正好將遮擋住這間靜室的花叢推倒,於是,趴在地上的她,連同全花園歌舞正酣的賓客,都看見了窗戶半掩的靜室的一幕。

  他們看見那裡滿室燈火熒熒,絲幔垂落欲飛,鮮花盛開於潔白的瓶,水晶璀璨於壁,這一切都很美,卻還不是真正奪人眼目的那一幕。

  他們看見眉目如畫的男子懷中清麗嬌豔的女子,看見他英姿挺秀的流暢舞步,看見火紅的舞裙舞出連綿的旋影,那重重疊疊散發著香氛的精美的裙裾間華麗的花紋濤走雲飛,看見那些如波疊浪無休無止的輕盈的旋轉和擺盪,看見那些彷彿汲取了月光精華和日光神采的各種造型,看見劃出優美弧度的玉色的手臂,載著滿室星子輝光,飛揚如詩。

  看見男子微微俯首凝視,而女子含笑揚起精緻的下頜,看見交視的目光澎湃,看見她在他懷中不停的旋轉飛躍,像一尾在碧海中飛躍的魚,看見他們彼此曲線契合的身體,和彼此在這一刻都無人可以超越的絕代風華。

  胡桑姑娘始終保持著那樣狼狽的姿勢趴著,她已經忘記了起身,她一直癡癡的看著窗中的那兩人,在那樣的不停的旋舞中她的自尊和自信也被全數絞扭粉碎,這個姚城最美麗的姑娘,過去很多年享盡了族人的追捧,她以為她配得起這世間所有的人,然而今日,她終於明白,有些人她永遠無法追及,之間的距離就像深谷到蒼穹那般遙遠,如他,還有她。

  她就那樣趴著,突然開始哭泣,為自己尚未開始便已註定夭折的愛情。

  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哭泣,甚至沒有人記得拉起她,所有人都維持著一開始的姿勢,定定的注視著那扇長窗,看著那相擁的絕豔男女,看著這夜驚濤駭浪般的重重新奇,看著這長風裡,月色下,輝光中,驚世一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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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刻,時光凝定,萬物無聲,無人知道,數里外,一騎捲過漫漫黃土道,蹄聲嗒嗒,踏碎關山冷月,飛馳而來。

  向著,姚城。



無極之心   第二十五章  苦痛抉擇

  永遠的圓舞曲。

  一舞驚世,一舞攝心。

  遙望著窗內那一舞的姚城少年少女,從此將那震魂攝魄的一幕永恆記取。

  以至於後來,當足球和華爾滋風靡五洲大陸,成為五州大陸貴族最為追捧的高雅運動和娛樂,幾乎人人都會,幾乎每年都舉辦盛大華爾滋比賽並選出舞王舞后的時候,姚城人也始終認為,這世間最美的舞蹈,空前絕後,發生於無極政寧十六年的正月,一個雪後鮮花不敗的夜晚,從此後再無人可以超越。

  然而彷彿世間所有的絕豔之美都註定不能長久一般,這場驚世之舞,竟然沒能跳完。

  那夜,絲竹管弦版本的《藍色多瑙河》一直在靜靜流淌,隔了一個時空和數個世紀的經典音樂,將其不變的魅力發揮得淋漓盡致,滿園寂靜,經過控制的呼吸,輕得像午夜遊蕩的風。

  卻有快馬飛蹄驚破這夜的寂靜。

  馬上騎士悶聲不吭,行到縣衙前勒馬,牆頭上立即人影一閃,閃出黑衣精悍的衛士,馬上騎士將一封書信雙手遞上,立即撥馬返回。

  黑衣人注視著信封上特殊標記的火漆,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返身入了縣衙花園。

  他的身影極快的從屋簷上掠過,最終伏到了那間靜室的屋頂,伸指叩叩叩微彈三響。

  元昭詡突然輕輕一震。

  他抬起眼,這一霎飄蕩迷離的眼神變得清醒而銳利。

  三聲叩響,緊急軍報。

  孟扶搖發覺了他的異常,下意識身子一滯,亂了腳步。

  啪的一聲,隔間突然有絲絃斷裂聲傳出。

  一直出神入迷注視著這場旋舞的琴師們,因那眩惑舞姿分外投入,孟扶搖這一亂,他們呼吸與手指也一亂,彷如正在潺潺奔流的泉水,忽然為飛石濺入,打斷了一路向前的順遂與流暢。

  孟扶搖嘆一口氣,緩緩放開了手,退後一步,示意琴師停奏。

  她抬眼,微笑看著元昭詡,道,「國人崇尚中庸之道,所謂強極則辱,太完美的東西總是不能長久,這曲《藍色多瑙河》,停在這裡,也挺好。」

  元昭詡靜靜看著她,半晌道,「扶搖,我希望終有一日我能和你跳完它。」

  孟扶搖笑而不答,世事如水奔流,變化萬千,誰敢於給明天一個承諾呢?

  就如這平靜美好的夜晚,照樣有十萬火急的軍情來破壞這一刻的溫馨。

  元昭詡一揮手關上窗扇,展開軍報的時候,臉色竟然微微一變。

  孟扶搖看著他,如果什麼事能讓元昭詡變色,那一定非同小可,她不問,不說話,不打攪,給元昭詡思考的空間。

  半晌後,元昭詡手指一揉,軍報化為碎屑,他站起,道,「扶搖,北線鄰國高羅國作亂,糾集五十萬軍從海路進攻,我得趕回中州。」

  孟扶搖驚得跳了起來,兩線作戰!這對任何國家來說都是災難!

  元昭詡伸手安撫的在她肩上一拍,道,「高羅一直臣服我國,謹小慎微,近幾年朝中權力更替,出現了一批野心人物和新銳將領,前段日子查封的開妓院的高羅商人托利,其實就是他們的細作,『春深閣』查封後,我預計他們遲早要有動作,果不其然,放心,沒事的,只是我終究要回去一趟。」

  孟扶搖若有所悟,「你原本就料到高羅可能有異動是不是?按說你一直就該坐鎮中州的,但是你趕了來……」

  元昭詡側首,一笑,燈輝下眼神華光流溢,「我做我認為值得的事,我想我是值得的。」

  他站起身,向門口走了幾步,又回身,「扶搖,我但望我是那種為追隨佳人身側不惜棄國棄家的男子,但是很抱歉,我做不到。」

  孟扶搖眨眨眼睛,看著他,道,「有責任心的男人,才是真男兒,這責任,可不僅僅包括對朋友,家、國,亦在其中。」

  「你總是這般讓我感嘆,」元昭詡深深看她,「扶搖,你因為你的苦衷想推開一切感情,卻不知道只要你存在,你所隨意表現的一切,都是對有些人的無可抗拒的莫大吸引。」

  孟扶搖默然半晌,苦笑道,「那是因為我的存在原本就是個錯誤。」

  「執拗的小傻瓜……」元昭詡並不氣餒的一笑,突然傾身上前,在她額上印下羽毛般輕盈的一吻。

  他行動間散發的淡淡異香,和著這黎明微涼的夜風一起飄散在水晶光耀的靜室裡,氤氳出輕逸而恬靜的氣息,遠處早醒的鳥兒撲扇翅膀,婉轉低吟,一聲聲傳了來,像是給這夜,作個美好的續曲。

  「扶搖。」

  「嗯?」

  「今晚你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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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昭詡數騎快馬,匆匆離開了姚城,臨行前他給扶搖留下了一封信,孟扶搖看完了沉思半晌,將信燒了。

  同時被留下的還有倒楣的元寶大人,第一百零八次求愛被拒後元寶大人又去療傷了,等它療完傷顛顛的回來找主子,遇上的卻是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情敵,情敵非常幸災樂禍的告訴它,他主子把它送給她了。

  元寶大人五雷轟頂悲痛欲絕,當即撒丫子就追出縣衙,剛剛跳上一匹馬,就被情敵一把抓了下來,嫌棄的道,「你別折騰我的馬了,上次那匹被你啃得滿脖子是傷,到現在還沒養好呢。」

  元寶大人求愛不成又被「轉送」,傷心得每月大姨媽來了三次,孟扶搖也不管它,反正這耗子療傷能力超小強,你看它整天捶胸頓足如喪考妣,但從來就沒有少吃過一頓飯。

  基本上,孟扶搖認為,任何不影響食慾的傷心,都是假傷心。

  她現在每日就呆在縣衙裡,偶爾看看足球,那晚那個空前的舞會後,她的女子身份不可避免的曝光了,那晚參加舞會的少年很多被她傾倒,求愛者絡繹不絕,孟扶搖不勝其擾,只好經常化妝了溜出門去——她搞姚城建設搞了一陣子,突然想到自己終究是要離開的,周遊諸國銀錢也是必不可少的東西,得為自己掙點錢,便和城中大戶接觸了,商定集資開辦俱樂部,仿造現代的會所實行會員制,物以稀為貴,把胃口先吊起來,再慢慢發展姚城的娛樂業,孟扶搖特意在姚城的青樓裡尋了身段姣好肢體靈活悟性也高的女子來做舞女,和她們簽訂合同,賣藝不賣身,同時享有一系列的福利待遇,一時姚城人趨之若鶩,孟扶搖更煽情的在會所招牌上大打廣告:愛情之舞,貴族華爾滋,你們值得擁有!

  於是,覺得自己「值得擁有」的人們,絡繹不絕,險些踏破了會所的門檻。

  日子平靜流過,孟大亨的國際舞推廣事業如火如荼,整日裡夢想著自己數錢數到手抽筋的美妙日子,卻不知危機正在無聲悄悄逼近。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無極政寧十六年正月二十八,如往常一般平靜的姚城。

  天色湛藍,晨曦方露,冬日南地的早晨的風有點寒氣,趕車出城的劉家老闆縮緊了脖子。

  他趕著去鄰縣販布料,最近姚城風靡舞衣,連帶綢緞布料緊俏,開綢緞店的劉老闆很會抓住商機,起了個大早去進貨,是當日姚城最先出城門的人。

  他出城,行不過十里,便見遠處騰騰冒起一陣黑煙,鋪天蓋地,如一隻巨鷹展開雙翼,俯衝而來。

  劉老扳睜大眼,仔細辮認了半晌,終於隱隱約約看清了前方突然出現的陣列,看清了那些綵衣皮甲,飄揚的雙頭蛇旗幟,和反射著陽光的彎刀。

  他的手一哆嗦,馬鞭子掉在了車上,怔了半晌,才發狂般的喊起來,一邊喊一邊拚命回頭跑。

  「戎人打來啦!」

  正月二十八,年節方過,鐵騎風煙突然毫無徵兆的出現在姚城的地平線上,南戎和北戎的軍隊明明在睢水兩翼合圍,準備和德王麾下大軍決戰,卻突然改變路線,密渡睢水,出現在姚城的正面,包圍了姚城。

  接到消息時孟扶搖正在看球,聞言愣了愣,她明明一直提防著,有派出斥候每日不間斷的偵查軍情,為何戎軍逼近到離城十里,竟然沒有接到任何消息?

  不過此時已經不是追究這個問題的時候,孟扶搖當機立斷下令,派出兩隊人,一隊立即至德王處求援,一隊馳出三十里,請駐紮在白亭的姚城護軍救援。隨即緊閉城門,命令所有士卒上城防守。

  好在姚城的武器庫裡,各式武器倒是齊全,孟扶搖來了不久,怕戎人鬧事,收集了他們的武器,用足球掏了大戶的腰包後,也撥銀子對倉庫裡原先已經生銹霉爛的武器披甲做了更換和修理,甚至準備了一系列守城工具,只是城內守軍實在太少了,只有一千人,其中還有空額,滿打滿算八百人,而據劉老闆目測,那一大隊戎軍,足有五萬,八百對五萬,怎麼打?

  守?如果能調動全城勇猛精悍的戎人來守城,說不定能堅持到援軍到來,可是,用戎人來守城?那孟扶搖得把自己掛在門閂上,才能保證他們當中不會有人半夜偷偷開了城門,「放兄弟進城。」

  鐵成一得到消息,便來找孟扶搖,把胸脯拍得山響,「給我武器,我自己找人,給你守城!」

  孟扶搖心情正不好,一腳把他踢出了門。

  踢出門後她洗了把臉,化了化妝,一臉精神的去上班,姚城人心正惶惶,看見美麗的孟城主居然毫無慌急之色,風姿更勝往昔的去坐堂,一時都安定了不少。

  姚城漢民和戎人基本各佔一半,漢民自然是最不願意城破的,戎人雖說顧慮少些,但是兵家凶危,誰能保證那些殺紅了眼的「兄弟」進城後,會不會將他們的腦袋也順手給砍了呢?殺人的時候,沒人會問你是漢人還是戎人的,這是孟扶搖前段時間便灌輸給他們的道理,讓原本期待著戎人兄弟佔領本城的姚城戎人,安定了許多。

  人心雖然還算穩定,戰事卻不可避免的開始了。

  第一天,剛剛紮營,戎軍便開始攻城。

  戎軍前鋒兀哈帶領三千人為攻城前鋒,兀哈是戎軍中少見的雙膀有千斤力氣的勇士,性格也豪放霸烈,他在軍前立下軍令狀,一定會首戰功成,拿下戎城,如果不能提姚城城主的頭來見,他便獻上自己的頭!

  三千戎軍,彩袍彩甲,佩刀帶弓,如一大片青紫深藍的陰霾之雲,挾著隱約的電光隆隆而來,當先的禿頭將領,用的居然是金剛杵這樣的重型武器,輕輕一揮,地上便煙霧騰騰,捲起一層地皮。

  第一戰對雙方軍心都十分重要,城樓上的守軍都如臨大敵,孟扶搖卻笑嘻嘻的不甚在意,睡飽了才來,來的時候帶了一堆工匠,命人在城樓上架起高臺,大家都不知道她要玩什麼麼蛾子,也沒見過在城樓上架高臺抗敵的。

  兀哈按照慣例在城下喊戰,戎族好鬥,攻城前喊戰是必經程式,孟扶搖根本不理,等高臺搭好,孟扶搖眾目睽睽下,爬上高臺,手臂一揮。

  兩隊打扮俐落的足球隊員夾球上場,踢球。

  不會吧……足球守城?

  前來協助守城的漢民百姓仰頭看著這另類的守城方式,全都驚出了口水。

  城樓上哨聲陣陣,你爭我奪,城樓下,喊戰的兀哈看呆了,這是個什麼陣勢?那城樓上飛的圓圓的是什麼東西?巫術?

  足球此起彼伏,隊員喊聲震天,三千戎軍看呆了眼,兀哈看得忘記自己站在什麼地方,一開始還防備著那球是什麼新式武器,可是看了半天,那球只在對方城樓上飛來飛去,帶兵出戰的兀哈晾在那裡沒人理,罵陣嘛好像沒人睬他,退回去又折了軍心,沒辦法只好繼續呆著,看球。

  那球突然被鐵成搶去,一個假動作身子一躬,抬腳便欲射門,對方卻纏戰過來,足下一勾鐵成啪的倒地,足球不受控制的飛出了城牆。

  鐵成跳起來大罵,「犯規!犯規!」

  兀哈已經隱約看出些門道和好處,看見這招忍不住哈哈一笑,大笑道,「那傻小子,忒沒防人之心咧!」看著那足球旋轉著直落城下,便覺得腳癢,大叫,「看爺爺給你們踢個漂亮的!」

  他跳起來,半空中一個俐落的翻身,抬腿一踢正迎上那球,看得入迷的戎兵一起喝彩。

  「好!」

  「轟!」

  一條腿突然飛了出去。

  那球,陰險的爆了。

  兀哈的腿連根炸斷,鮮血泉水般咕嘟咕嘟湧出來,黃土地都被濕透,地上一灘驚心的血跡,兀哈哼都沒哼一聲就昏了過去。

  遠處觀戰的戎軍哄然大亂,一著未攻折損主將,他們以前從未遇見過這等情形,趕緊鳴金收兵,一邊怒駡著一邊將兀哈抬了下去。

  城樓上足球隊哈哈大笑,鐵成大叫,「爺爺這招偷樑換柱玩得怎樣?」他身後步出男裝的孟扶搖,黛色衣衫,飛揚的眉下目光剔透,她一腳跨上城牆,大笑著拍打著城牆上的磚,對著戎軍做了個極其輕蔑的手勢。

  風吹起她的黑髮,少女的眼睛黑如瑪瑙,毫無怯色。

  那樣的目光對上遠處戎軍將領迎上來的目光,明亮無畏的眼波看進兇橫陰冷的眼睛,一分一毫也不退讓。

  孟扶搖噙一抹冷笑,居高臨下。

  她研究過戎人的性子,既兇悍好鬥暴烈蠻橫,也欺軟怕硬心思無定,她這裡先聲奪人,搶盡上風再大加羞辱,換別人的軍隊定然怒極下令攻城,但是戎人未必,他們會思量會掂量,會猶豫著要不要看清楚你的實力再說。

  何況戎軍主帥,孟扶搖打聽過了,正是當年潛伏入北戎,協助北戎王弟弟篡奪王位的那位南戎奸細,這些年因攻陞遷地位尊榮,這種做過奸細的人,行事會越發謹慎。

  果然,當日戎軍沒有繼續進攻。

  姚城內一片歡騰,拎著一顆心的百姓見居然用玩足球的這樣的方式便神奇的殺掉對方將領抗過第一波攻擊,輕易令戎軍退兵,不禁歡欣鼓舞,已經躲進家裡的人們重新走上街頭茶館酒肆,口沫橫飛大談「城樓一球退萬軍」的新編故事。

  「哎!鐵少爺那一腳,著實漂亮!只是那足球不是一直在踢著嗎?先前怎麼沒爆炸?」

  「哎,說你笨你還真笨,沒見鐵少爺有個彎身動作?球就是那個時候換掉了,要不然戎軍將領怎麼會放鬆警惕動腳去踢嘛。」

  「這下好了,只要抗過今日首攻,咱們便可保安全無虞了,白亭軍就在附近,德王大軍也不遠,一日之內盡可趕來,等到明天,也許就能看見德王殿下的旗幟啦,哈哈……」

  滿街都是興奮的人群,燈火一盞盞次第亮開,點綴滿城的繁華,滿街的人們從各個場所中進進出出,再奔向各自該去的地方,直到夜色深沉,那些各色的燈盞,又被人一盞盞吹滅,小心的收了回去。

  姚城牛角巷裡杏花茶館的王老闆正在滅燈,忽然看見燈光暗處有個影子,他嚇了一跳,舉著燈湊過去看,才看見居然是孟城主,立在牆角望天出神。

  「孟城主……你怎麼會在這裡?」王老闆疑惑的看著孟扶搖的神情,城主……看起來有點不對啊……

  「哦!沒事,出來逛逛。」孟扶搖如夢初醒的回頭,對他一笑走了開去。

  她掌心裡一封軍報,粗粉的紙張磨著細嫩的肌膚,她捏得很緊。

  而她自從收到這軍報,已經在街上茫然無目的的遊逛了很久,直到被這人驚醒。

  白亭軍已經在數天前,被德王抽調至睢水,編入虎賁營,而虎賁營,在睢水之外的鎮州駐紮,據說是為了對戎軍形成全面包圍之勢。

  這是向白亭軍求援的人傳回來的消息,而德王那裡……孟扶搖隱隱覺得,她大概是等不到援軍了。

  這滿城的繁華,還可以看見多久?這些蒙在鼓裡的興奮的百姓,又要怎樣面對接下來一日甚於一日的失望?

  這個沒有月的夜晚,孟扶搖在暗影裡站了很久,直到夜露濕遍全身,才緩緩鬆開手。

  一些破碎的紙屑,從她掌間如蝴蝶般翩翩飛去。

  援軍果然沒有來。

  自那日開始,姚城陷入了苦守。

  不得不說孟扶搖已經算是極為謹慎的城主——換成別的城主,在大軍就在旁側,臨近還有護軍的情形下,必然因有恃無恐而防備鬆懈,可孟扶搖沒有,她始終居安思危,不曾放鬆過姚城的軍備防禦,在短暫的城主期內,甚至還加固過了姚城的城牆和甕城。

  作為戎族和內陸之間一個過渡性的城池,姚城很少見的擁有甕城,這使孟扶搖有了用武之地,她在相隔三十米的城牆與甕城之間,足足設置了六道城防,鐵蒺藜、鹿角木、陷馬坑、拒馬牆、護城壕、最後才是城牆。

  戎軍因為條件所限,騎兵本就寶貴,第二次進攻時,孟扶搖直接放戎軍入甕城,兩邊門一關,上有甕城上女牆四側弩台不停歇的攢射,下有六道城防步步凶危,三千騎兵進去,出來的時候只剩得兩千不到,遭此重創,戎軍安穩了幾天,第三次進攻時,戎軍看準風向,準備火攻,孟扶搖啪啪啪砸下無數個簡易版足球,嚇得點火的戎軍連連後退,卻不料那是豬尿泡假冒版足球,裡面全是水,摜裂了以後打濕柴火,火攻計畫夭折,第四次進攻,一員猛將身先士卒,悍然帶領士兵以勾索飛梯強行攀城,被孟扶搖三十米外一箭生生射穿!釘死在城牆上,戎軍再次譁然敗退。

  連克戎軍,本因為援軍遲遲不來的戎城百姓又恢復了幾分士氣,鐵成悄悄問孟扶搖,戎軍會不會退兵。

  彼時孟扶搖抬起頭,遙望著天邊某個方向,半晌,淡淡道,「不,事情遠遠沒有結束……我們最艱苦的時刻,終於要來了。」

  事實再次被她不幸料中,當戎軍發現姚城是塊啃不動的硬骨頭之後,便猥瑣的採取了正常軍隊在這種情況下都會採取的戰術,圍城。

  姚城的糧草不多——本來應該多的!但是前幾天德王來信,負責運送軍糧的華州等地,因為今冬乾旱河道乾涸,運糧船無法航行,至今未將補給送到,前鋒營不可一日無糧,德王從姚城抽調糧草,答應等華州糧草一到便即送還——現在看來,等還回來也沒有肚子去吃了。

  糧草還可以支撐十天左右,但是現在最危險的不是糧草,而是這個戎漢雜居的城,就如一個時刻懷揣著火星的火藥桶,稍不注意便有可能被內裡的人給爆了,而僅僅靠八百衛士,要外抗強敵不時的騷擾已經疲於奔命筋疲力盡,還要怎麼防備這內裡的重重陰火?

  向元昭詡求援?他此時應該已經遠赴海岸東線,穿越幾乎整個無極國就需要大半個月時間,一來一回等得到嗎?何況他那裡何嘗沒有戰事?孟扶搖不想不切實際的依賴他,她的姚城,她自己保護。

  孟扶搖瘦了,瘦得顴骨都微微突了出來,面色也有點憔悴,唯有一雙眼晴依舊亮得像淩晨的啟明星,她下令姚城的糧食進行配給制,並首先剋扣了自己的口糧,每天只吃兩個饃饃,並嚴詞拒絕鐵成送來的食物,不過各類果子蜜餞什麼還是會收下——元寶大人失戀被甩已經挺倒楣的了,不能讓它再強制減肥。

  她卻不知道,關於她的打算,有一批人曾經仔仔細細爭執過,那是元昭詡留下的他的專用暗衛,元昭詡帶走了一半留下了一半,他走時唯一的指令便是:保護她!

  護衛們的意見分成兩派,一派要快馬馳援飛報主子,一派不同意,認為此時兩方軍力懸殊,戎軍隨時有可能攻破姚城,到時要想在五萬大軍中保護好孟扶搖便是他們的責任,所以他們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再分散力量,後一種意見最終佔了上風,那些隱身在孟扶搖左右的黑衣人,繼續沈默的隱身下去,等待某些驚濤駭浪的時刻。

  姚城百姓等了這許多天,早已喪失了援軍到來的期望,他們每日排隊到縣衙前,沈默的領取食物,再麻木的分吃掉,街頭巷角,卻漸漸有搶奪食物尋釁打架的人,有走在路上突然不堪壓力砰砰砰拍自己腦袋的人,絕望的、被拋棄的陰鬱氣氛,像一場來去無聲的黏濕的雨,無聲無息在姚城蔓延。

  孟扶搖將自己關在縣衙裡,什麼人都不見,除了例行上城指揮守城安排守衛之類的事,她幾乎足不出戶,她眉宇間浮躁不安之氣漸去,取而代之是破釜沉舟的決然與沉靜,第九天,她突然叫姚迅送食物來,姚迅送上清水饅頭,孟扶搖手一揮。

  「肉,老娘要吃肉!」

  姚迅瞪大眼看著她,不明白這個最近像苦行僧的傢伙怎麼突然轉性了,孟扶搖也不解釋,風捲殘雲吃了,嘴巴一抹起身就走。

  走到一半突然回身,道,「姚迅,你最近神色不對,有什麼心事嗎?」

  姚迅正在出神,冷不防她問這一句,嚇了一跳,期期艾艾答,「……沒,沒有……」

  「跟著我,委屈了你,」孟扶搖不看他,自顧自道,「你好歹也是個『神掌幫』幫主,盜竊是你的主業,跟著我做個管家實在浪費你的人才,現在姚城岌岌可危,沒必要綁著你一起,你想走!便走吧。」

  她說完,不待張口結舌的姚迅回答,大步走了出去。

  清晨的陽光從天際無遮無攔的射下來,爛漫而直接,孟扶搖舉起手擋住陽光,眨眨眼,笑了。

  她伸出手,薄薄的掌心被淡白的光線照得一片透明,她慢慢握起拳,像是握住了那一片陽光。

  今日之後,她也許便不能再見到這般美好而純粹的日色了。

  那些即將要做的事,那個即將要去的地方,也許會如黑洞般吞噬掉她所有的未來,而在到達那裡的路途上,也許還有更艱難的事等待著她。

  可是,又有什麼關係呢?人生在世,做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在獨屬於自己的堅持和寂寞中頂風前行,那一樣是痛快而瀟灑的吧?

  雖千萬人,吾往矣。

  「啪!」孟扶搖一腳踢開縣衙大門!大步走出。

  門外聚集著很多漢人百姓,扶老攜幼,眼巴巴的看著她。

  城中糧草已經快要告罄,百姓們等著她拿出新主意,在他們心中,這個帶來足球、華爾滋、俱樂部和各種新奇娛樂的城主,是個行事新鮮而不拘常規的聰明人兒!他們相信她會想出巧妙而又有力的抗敵妙計。

  孟扶搖看著這些殷切的眼光,看著那些饑餓而又惶恐的眼神,突然心中一堵,張了張嘴,原本想好的話,突然說不出口來了。

  她閉了閉眼,仰起頭,向天。

  淡淡的風掠過來,風裡有細微的清甜氣息,春天快要到了……

  不論春天來得多遲,那些開在田野上的花朵,總是會生長出來的……

  孟扶搖低下頭,睜開眼,目光清亮而堅決。

  「父老鄉親們,姚城危殆,難以支撐,城破只在須臾之間,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如若頑抗到底,城破之日,便是姚城生靈塗炭之時,本縣不欲以數萬父老性命,一意孤行葬送戎軍之手,這城……不守了!」

  一語出而石破天驚,如霹靂炸進人群,足足炸得百姓們齊齊失聲。

  趕過來的姚迅和鐵成都震驚的看著孟扶搖,不敢相信這樣的話竟然出自她口,孟扶搖誰也不看,緊緊抿著唇,默然不語。

  半晌,突有尖利的嚎啕響起,鋼刀般戳得驚呆的人群齊齊顫了一顫。

  「你這自私無恥,卑鄙惡毒的女人!你要賣了姚城!」

  有人在怒駡:

  「瘋了!你瘋了!你是要拿姚城漢人百姓的性命去保你自己一條命!」

  有人揀起石頭就砸,「砸死你這賤人!」

  更多人開始嚎啕大哭,衝上來苦苦哀求。

  「我們能戰!我們一起去守城!我們扒了房子上城樓!城主,不要獻城……德王殿下會來的!」

  那些還未長成的孩子,哭泣著爬過來,從人縫裡死死攥住孟扶搖的衣角,抱住她的腿哭泣,眼淚一點點的落在她的靴子上。

  「城主……城主……不能……不能啊……你一降,他們會都殺了我們……求求你,求求你……」

  那些老人伸出枯瘦得毫無血色的手,顫巍巍的在人群中跌下爬起爬起又跌下,老淚縱橫的抖手望著她,「城主……」

  人群慌亂失措的湧上來,如被暴烈的風捲起的漩渦,翻騰著,喧嚷著,擁擠著糾纏著,而孟扶搖就在這漩渦的中心,那些一波波的前衝都沖在她身上,那些撕心裂肺的哀求和哭泣的眼淚都灑在她身上,她清瘦的身影裹在其中,像波濤怒卷的大海中的一葉隨時將要淹沒的小舟。

  孟扶搖始終立得筆直,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淚痕,甚至連眼睛裡的表情都沒有了,她一直微微抬著頭,看向極遠的方向,半晌,她緩緩的,伸出一直背在背後的右手。

  那手上提著一個包袱,孟扶搖慢慢打開。

  哭聲喧鬧瘋狂戛然而止,人群裡一片死寂的沈默。

  包袱裡,是姚城城主的官印、姚城戶薄、姚城刑司案卷……是姚城縣衙裡,所有代表統治權力的證明。

  孟扶搖提著那包東西,面無表情的對著人群慢慢晃了一圈。

  決心已定,不容更改。

  看見這包東西,漢民百姓最後一絲希冀被打擊得煙銷灰滅,他們怔怔瞪著那個包袱,就像瞪著自己的被人砍下的頭顱。

  孟扶搖不再理會他們,對趕來的姚城大頭人們道,「諸位都聽見我的話了?我今日要去投降獻城,諸位陪我去吧。」

  大頭人們看著她的眼神,都覺得心裡顫了顫,不自覺的點了點頭,孟扶搖沒有笑意的笑了笑,提著包袱緩緩行下臺階。

  她全身的真氣都已放出,寒銳逼人有如刀鋒,一些想要衝上來的漢民,遠遠的便被撞跌開去,孟扶搖每前進一步,百姓都不得不退後一步,路,慢慢被讓了出來。

  更多的漢民趕了來,在長街之上排成左右兩行長長的人龍,所有人都沈默而死寂的看著她在戎人護衛下走來,握緊拳頭,目光猙獰而狠毒,那些恨意如箭根根射出,每根都將她射個透心穿,血肉淋漓的穿過這日疏涼的風。

  這是一條漫長的道路,一條恥辱的路。

  幾乎孟扶搖每走過一步,她身後的漢民都會爆發出一句辱駡,就著手邊的東西狠狠扔向她背影——那也許是根爛菜,也許是半個梆硬的饅頭,也許是塊淤泥溝裡的石頭……

  孟扶搖腰背挺直,頭也不回,她的束髮亂了,被無數石頭砸歪,有點滑稽的掛在那兒,她的袍子很快濺滿了污穢,還沾上許多孩子跑過來快速吐的口水搡的鼻涕,那些黃黃白白的東西掛在她衣襟上,她看也不看。

  路再長,總會走完的……

  「不!」

  身後突然爆發出一聲嘶喊。

  是鐵成。

  他再也無法忍耐這一刻的壓迫和窒息,無法忍耐就那樣眼睜睜看著孟扶搖在那樣一條萬夫所指的道路上走下去,看著她滿身的污垢和稀髒,看著她一步步離去的單薄削瘦的背影,他便覺得這世界都混亂了都顛倒了,那些呼嘯而去的髒石頭爛菜葉,都似一點點砸在他心上,輕輕一砸,四分五裂。

  他狂吼出聲。

  「不!她不會!不是!不是!」

  他語無倫次的吼著,拚命奔上去阻攔那些憤怒的人群,「她不是這種人,她不是她不是她不是!」

  「你被美色迷昏了頭!」有人大聲譏笑,「你瞎了眼睛,沒看見那官印?」

  有人冷笑,「你不是說要娶她?你們明鋪暗蓋早就在一起了是不?那麼,可惡的戎人,你就和你那個賤人一起吧!」

  那人手一揮,一塊石頭呼嘯而來,準確的砸中他的額頭,鮮血飛濺,鐵成抹一把血,怔怔看那個砸石頭的青年——前幾天他們還在一起踢足球,是最親密的隊友。

  他低頭看著自己滿手的血,突然明白了這一刻孟扶搖的心情。

  這一瞬間他忽然又想起這段日子所看見的孟扶搖,那個鮮明、亮烈、敢作敢為不惜一切堅定如磐石的女子,她黑白分明的眼神常常帶著憂思看向睢水的方向,或是午夜燈火不滅間她默默沉思,想起她喃喃自語,「置之死地而後生……」電光火石間他突然讀懂了她。

  她是要詐降!這姚城百姓的憤怒和攻擊,就是她用來向敵營表示自己誠意的投名狀!她詐降之後要做什麼?一人對五萬軍,她能幹什麼——

  鐵成怔在那裡,忽然渾身打了個寒顫,他返身就去追孟扶搖,然而人們的憤怒已經被他挑起,此刻為孟扶搖辯白的人,便也是他們的仇人,註定要一同綁上恥辱柱,被怒火吞噬!

  他們撲上去,用手撕用牙咬用頭撞,孟扶搖他們無法靠近,但是鐵成他們能夠!鐵成很快便被人群淹沒,他掙扎著,不顧那些明拳暗揍死命踢打,在那些飛石爛泥當中拚命掙扎向孟扶搖的方向,「她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真的不是!孟扶搖,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

  最後一聲他拖得極長,聲音長長的帶著滴血的餘音穿越人群,聲音裡滿是絕望和無奈,那是眼看尊敬崇拜的人走向絕路自己卻無能為力的絕望和無奈;那是眼看著自願走上祭壇的人卻被不知真相的世人噬咬仇恨自己卻不能說明的絕望和無奈;那一聲淒厲絕倫,像是被族人拋棄而獨立高崖對月長嘶的狼嚎。

  那一聲越過喧鬧的人群,清晰的傳進孟扶搖的耳中,她頭也不回,一步步向既定方向邁出,最後她停在城門前,手一揮,示意戎人開門。

  關閉了多日的城門轟然開啟,城樓之上,忽有飛箭射下來,憤怒的漢人守軍,終於將他們的箭,對準了他們的主官。

  孟扶搖一抬手,接下了所有的箭,隨手折斷就地一擲,長箭入地一尺,在地上鑿出深長的印痕。

  她昂頭,日光射過來,被深闊的門洞分割,一半亮白一半深黑,孟扶搖就站在這黑白的交界之地。

  她昂起頭,抬腳,輕輕邁出,這一步邁出,便永不可收回,這一步邁出,也許她將永遠回不了姚城,甚至,回不了原先她流連過的所有地方,而那些承諾要等候她的人,註定將再也等待不到一個結果。

  她抿緊了唇,以一種近乎自虐的力度,那樣的力度令唇間生起火辣的痛,但是和心底的感覺比起來,微不足道。

  然後她抬腳,輕盈而又毫不猶豫的邁出。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喝。

  「扶搖——」

  那一聲極具洞穿七劄力度的嘶吼,如沾了血色飾了鐵葉的撞車,呼嘯而來,狠狠撞向她這一路來早已搖搖欲墜的忍耐堅持。

  她終於,淚流滿面。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7 05:47 AM

無極之心   第二十六章  險厄相逼

  高大的城門,緩緩走出單薄的人影,在那此深青色的巍巍城牆映襯下,黛色的少年薄得像一枚風一吹便可以揚起的柳葉,然而沒有人可以知道,那樣的纖細裡,蘊含著風刀霜劍人心世事都不可摧折的無雙堅硬。

  孟扶搖抬起頭,在陽光下微微眯起了眼。

  她始終沒有眨過眼,只讓冬日的暖陽曬乾自己的淚水,如果她帶著一雙紅腫的眼去戎人軍營,她會立即被砍成肉泥。

  鐵成最後那聲撕心裂肺的呼喚,她聽懂了,知道鐵成懂得了她的用意,這讓她多少有些安慰——那樣千夫所指的路走過來,堅剛如她,也不能不心生蒼涼,還好,這樣滔滔的敵意和仇恨裡,還有一個人的真心懂得,來溫暖她。

  孟扶搖提著那一包代表姚城行政權力的東西,走向了戎軍的軍營。

  那是五萬人的營帳,連綿的帳篷如深灰色的海浪一波波起伏,一眼看過去沒有邊際,和這龐然大物比起來,孟扶搖像是大海中的一滴水,瞬間便可以被淹沒。

  她毫無懼色的走過去,對著瞬間豎起的刀槍之林,對著戎人士兵戒備和敵意的目光,揚了揚手中的包袱。

  「姚城城主,前來獻城。」

  刀槍嚓的一聲往地下一頓,戎人士兵愣愣看了她半晌,回去通報,過了一會兒一員將領出來,隔著轅門目光隼利的注視著孟扶搖,尤其在她狼狽的全身上下掃了掃,粗聲道,「既然投誠,為什麼不大開城門相迎?反倒是你自己跑來?」

  「我若大開城門相迎,敢問各位一定敢進去麼?不怕我有埋伏?」孟扶搖挑起眉毛,「還有什麼比本城主孤身一人入你大營,還更有誠意?」

  那將領窒了一窒,他們這些日子來,和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城主多次交手,是領教了孟扶搖的手段的,以區區八百兵力對抗五萬大軍,不僅沒有在第一波攻擊中崩潰,還先後殺了他們三位將領,這樣的人開門相迎,他們確實不敢進去。

  但是如今人家自己來了,區區一人,能在五萬大軍中玩出什麼手段?那是絕無可能的。

  「跟我來!」他思量了半晌,粗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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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見到戎軍主帥圖貼睦爾時,已經前後經過了三道盤查。

  最後一關,圖貼睦爾的親衛將孟扶搖上上下下都摸了一遍,摸完了他無聲退開,孟扶搖很安靜的等他摸完,轉首很客氣的問他,「完了?」

  那人怔了怔,一抬眼遇上她目光,只覺得心底寒了寒,孟扶搖卻已經頭也不回的走了進去。

  從光線猛烈的外面走進暗沉沉的內帳,孟扶搖有點不適應的眯起眼睛,隨即便覺得角落裡有針刺一般的目光,戳了過來。

  她下意識的轉頭,那坐在角落裡的人卻偏過頭去。

  她目光一陣環掃,滿帳高高低低坐著彩袍將領,除了正襟危坐的主將圖貼睦爾,其他人都在或吃肉或喝水或大大咧咧摳腳丫子,滿帳裡飄蕩著油茶牛肉羊毛和男人汗臭混雜的怪味。

  在主帳中摳腳丫?全天下沒有誰會這樣治軍,這是故意給她下馬威,表示輕鄙來了。

  她還沒看完,正面坐在主帳裡的人卻語氣輕藐的發話了,「你是姚城城主?」

  隨著他的語氣,眾將都目光寒冷的看過來,滿帳殺氣騰騰,無形的壓力逼來,如嗜血之獸,鼻息咻咻。

  孟扶搖轉過頭,不說話,慢慢攤開手中的包袱。

  黃澄澄的銅印灼亮了滿帳將領的眼,他們的目光睜大了,一片低低竊語聲中孟扶搖清晰的道,「我,姚城城主孟扶搖,特來獻城,以城主之印,替諸位鋪平進入姚城,乃至進入無極國腹地的道路。」

  「好大的口氣!」面色薑黃雙目深陷的主帥圖貼睦爾盯著孟扶搖,語氣和神色都陰沈窒怖,「姚城小小一城,探而取之如囊中之物,何須你獻?又何來鋪平道路之說?」

  「好大的口氣,」孟扶搖笑得譏誚,「姚城小小一城,八百守衛,十天糧草,無高牆利炮,無百煉之軍,卻將閣下這五萬虎賁生生阻隔近半月之久,這個探囊取物,也實在探得太久點,取得太難了點。」

  「你!」

  「廢話少說!」孟扶搖將手中包袱一晃,豎眉厲目,「老子是來獻城的,姚城久攻不下,你這三路大軍之一的平姚大帥如何向南戎北戎兩王交代?你又有何面目去見其他幾路連戰連克的元帥?你又如何挽回你已經逐漸潰散沮喪的軍心,令他們在接下來的戰爭中,繼續為你拚死衝鋒?而姚城的主動獻上,是重塑你的軍心的最好辦法——老子是來幫你的,你,明白?」

  最後二字舌綻春雷,霹靂也似的一聲大喝,震得滿帳故做輕慢的將領齊齊一跳,丟了牛肉油茶放了腳丫子盯著孟扶搖看,孟扶搖卻突然把包袱捆捆紮紮向背上一甩,轉身就走。

  「老子是英雄,從沒輸給了你!要不是有人作祟,老子會和你們的屍首說話!來獻城,不過心灰意冷另尋明主,也好給我麾下子民們謀個出路,你們這些只長肥肉不長腦袋的戎蠻子,輕慢我?老子不侍候!」

  「等著姚城城頭,被我的箭手們一箭箭射死吧!」

  她蹬蹬蹬的背著包袱,撞開身後想上來勸和的戎族頭人們,毫不猶豫的向回就走。

  「慢著!」

  身後傳來沉聲一喝。

  孟扶搖停住腳步,背對著帳中,揚出一抹得意又微微哀傷的笑容。

  果然我是對的,你們這些欺軟怕硬的傢伙……

  來之前,孟扶搖想了很久,是繼續忍辱卑躬屈膝不顧一切取得戎軍主帥信任,還是跋扈囂張寸步不讓張揚個性鎮服他們,最終她選了後一種,她相信以她對戎族的瞭解,這一番雷霆霹靂以攻為守,不給對方思考機會的辦法,她不會錯。

  事實證明她賭對了。

  身後,圖貼睦爾再也不穩坐帥帳了,一撩衣襟,急急步下座位,「孟城主且慢,且慢,是將軍們不曉事,怠慢了你……」

  孟扶搖理也不理,繼續走。

  「城主,今日你來投誠,本帥極為歡喜,來人,給城主看座,來,來,孟城主,我給你介紹……」圖貼睦爾拉住孟扶搖,態度轉了一百八十度彎。

  剛才他一直仔細觀察著孟扶搖,這個城主,雖然出乎意料的年輕,但是天生霸氣勇烈,氣勢奪人,明明是個來投降的,居然一言不合便要卷包袱走路,他這裡浩浩威壓,眾將領熊熊殺氣,都沒能令他變色分毫,何況他字字句句,竟然對戎軍形勢瞭若指掌,句句都說中他為難之處。這樣的人才,便不是帶著姚城一起來,也值得接納,大王若是見了,也定然歡喜的,多少也算自己份功勞。

  至於孟扶搖是不是詐降,他這疑慮只是一閃而過,笑話,詐降的人能這般毫不心虛,轉身就走?以他和這位孟城主交手幾次經驗看來,如果他忍辱委屈,卑躬屈膝,他倒要多防備幾分了。

  「孟城主,」他客客氣氣伸手引孟扶搖,「剛才是我們不是,本帥和你賠禮,來,來……」

  孟扶搖轉過身來,揚了揚眉,道,「大帥信我了?」

  圖貼睦爾笑得尷尬,連聲道,「自然,自然!」

  孟扶搖慢慢解開包袱,將官印托出,先在自己手中掂了掂,隨即交給圖貼睦爾,笑道,「既如此,請大帥將官印給眾位將軍們看看,省得以後說我弄個假印來糊弄人。」

  「怎麼會呢?」圖鐵睦爾接過,「不過既然如此,你們這些沒長眼睛的,都給我看看孟城主的誠意!」

  官印依次在將領手中傳遞,孟扶搖負手立在帳篷的暗影裡,噙一絲淡淡的笑意。

  有的將領認真看了,有的隨意瞄了眼就扔開,還有人咕噥道,「漢人蠻子就是這麼稀鬆軟蛋。」

  孟扶搖瞟了他一眼,微笑答,「漢人的英勇,你大概沒機會再看見了。」

  傳到先前那個角落的時候,那看過孟扶搖一眼的男子,手似乎頓了頓,孟扶搖的眼光,似有若無的瞟過去,便即收回。

  「大帥,我已經表現過我的誠意了,」等官印看完,孟扶搖淡淡道,「您是不是也該表現下您的誠意?」

  圖貼睦爾猶豫一下,一招手,喚,「來人,準備盟誓用具。」

  黃楊木盤很快端上來,瓷碗中盛著清水,旁邊兩柄尖刀。

  孟扶搖眼底露出一絲笑意,森然的,不帶任何感情。

  戎族的盟誓,不是普通的刺破手指,而是取心頭血,以示此心堅執。

  託盤送上,孟扶搖上前一步,按照規矩,這時候圖貼睦爾應該和她並肩而立,他猶豫了一下,稍稍站在她後面一步,帳外的兩名護衛,立即跟了過來。

  孟扶搖根本沒有看他,旁若無人的取刀,刺心,刀尖拔出,帶著一縷鮮紅的血,滴落碗中清水,絲絲縷縷漾開。

  隨即她微笑後退一步,離開圖貼睦爾身邊。

  圖貼睦爾鬆了口氣,上前取刀,刀尖一轉,輕輕刺入自己心口。

  就在刀尖接觸心口肌膚的這一剎。

  孟扶搖的手,突然出現了!

  她明明剛才還在圖貼睦爾一臂之外的距離,她的身前還擋著護衛,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哢噠一聲骨響,她的手臂突然伸長了一截。

  她的手,剎那間便抓住圖貼睦爾握住刀柄的手。

  輕輕,一送。

  那柄只打算在胸口淺淺掠過的尖刀,立即無聲直沒入柄!

  血花飛濺!

  圖貼睦爾一聲狂吼直上雲霄,幾乎衝破大帳。

  孟扶搖的手沒有放開,她繼續微笑,笑得寒氣森森,抓住刀柄的手狠狠一絞。

  所有人都似乎聽見了血肉骨骼瞬間被絞碎的聲音。

  大量的鮮血連帶著碎肉噴出來,噴了孟扶搖一頭一臉,圖貼睦爾的第二聲淒厲慘呼已經叫不出口,在咽喉中咯咯咯咯摩擦著,痙攣的倒了下去。

  孟扶搖溫和的笑著,蹭的拔出尖刀,手腕一揮,圖貼睦爾的頭顱已經給她砍了下來,她順手一邊一刀捅死那兩個拔刀的護衛,拎起圖貼睦爾血淋淋的腦袋,往腰上一掛,大笑:

  「這就是漢人的英勇,給你臨死前看上一次!」

  她笑得悲憤而狂放,嘹喨得像是沖上雲霄的鷹,那聲音鋼鐵碎玉般在血腥氣瀰漫的大帳內橫衝直撞,如劍如戟般中人即傷。

  滿帳被驚呆了的將領此時才反應過來,眼見那遍地鮮血中圖貼睦爾無頭的屍首猶自微微蠕動,而孟扶搖鮮血披面仰首大笑,頓時都發了狂。

  「殺了她!殺了她!」他們紛紛拔出武器踩著鮮血狂衝而上,有人連靴子都沒穿,赤著腳揮舞著刀衝上來。

  孟扶搖腳踩圖貼睦爾屍首,冷笑睨視著他們,突然橫身一旋,黑光一閃,身後「弒天」流線般被拉出,她雙手執刀,躍起半空,像一隻翱翔九天的鳳,展翼間寒氣逼人,黑色匕首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道帶血的印痕,劈!砍!刺!戳!

  鮮血激飛,頭顱亂蹦,斷肢在偌大的營帳中四處飛起,撞到牛皮帳篷上再彈落在地,孟扶搖這段日子以來鬱積在心的憤怒與剛才行過那段恥辱之路的痛苦此刻終於全數爆發出來,換了這些倒楣的將領去承受,長刃如血,殺氣如鋒,鮮血一滴滴從她刀尖滴落,灑遍她黛色衣袍。

  這是一場一面倒的殺戮,中了官印上軟麻散的將領們,無一人是孟扶搖一合之敵。

  只是剎那之間,遍地屍首橫陳,一帳鮮活的生命變成屍首,這樣兇橫暴烈的殺戮,終於讓天生勇悍的戎人將領也開始恐懼,有幾個中毒較輕的將領,看著殺氣騰騰猙獰如魔的孟扶搖,本已發軟的手腳越發抖得舉不起刀,拚命嘶吼掙扎著向帳外奔,「救命——救命——來人——殺人了——」

  「哧!」

  一線冷電在幽暗血腥的空間一閃,那個跑得最快即將衝出帳篷的將領背心突然多了一把刀。

  不是孟扶搖的匕首,是一把戎族將領專用的纏金絲的彎刀。

  被殺的人駭然轉首,指著那個背後出刀的男子,喉頭格格作響,半晌掙扎道,「沙馬,你——」

  那個叫沙馬的男子,正是孟扶搖進帳時和她對視的男子,他平靜的收回自己的刀,對霍然轉身看他的孟扶搖躬身,「孟城主,在下沙泓。」

  「你是漢人?」孟扶搖眯起了眼。

  「是,」沙泓在一地鮮血狼籍中面不改色,「上陽精騎十八分隊第六隊暗隱所屬。」

  孟扶搖看著他,慢慢收刀回鞘,「難怪你能夠看出我官印上塗了軟麻散。」

  沙泓笑了笑,道,「在下接到主子命令,如果有遇見您,無論在何時何地,務必全力相助。」

  孟扶搖看著他,又看了看殺戮一開始就被自己點倒的姚城大頭人們,輕輕道,「你潛伏在這裡,必然還有你的任務,沒必要為我壞你的事。」

  沙泓正要說話,忽然目光一轉,驚道,「不好,我怎麼才發覺,這裡少了一個人!」

  話音剛落便聽重重腳步聲傳來,有人在帳外笑道,「媽的,關鍵時刻鬧肚子,大帥,聽說姚城來投誠了?也讓我老哈見見?」一邊說一邊掀開簾子。

  還有一個漏網的!

  孟扶搖眼神一厲,無聲的道,「對不住!」刀背一拍將沙泓頭破血流的拍昏。

  隨即輕巧的躥到帳篷後,掣刀在手,靜靜等待,黑暗中眼神亮如一雙欲待捕捉獵物的獸眼。

  只要他一進門,這一刀便要了他的命!

  門外的漢子,手指已經掀開簾縫一線。

  孟扶搖蓄勢待發。

  那手指卻突然縮了回去。

  一陣難捱的靜默,靜得聽得見轅門口士兵查問暗號的聲響。

  簾外那人,呼吸逐漸粗重,隔著厚厚的牛皮帳篷,聽得見他似乎在喘氣,緊張的、不安的、內心充滿驚疑的喘氣。

  孟扶搖的眼神,一寸寸的冷了下來。

  事情已不可挽回,一舉滅掉所有將領完身而退的計畫,功虧一簣。

  天意如此,天意要滅她孟扶搖。

  不過,要滅她,還要看她願不願意!

  孟扶搖靜靜的,用衣袖拭去劍上糊住的血肉——接下來有硬戰要打,保養好自己的劍。

  能隔著帳幕便發現裡面情形不對,並且判斷出她的存在的男子,必然不會像他言語表現出的那般粗擴,這應該是個久經沙場的老將,對鮮血和死屍氣味無比熟悉,這樣的人,會是棘手的對手。

  帳篷外,那個叫老哈的將領,突然一個跟斗倒翻出去,人還在半空,已經沉聲下令:

  「有刺客!弓箭隊集合!」

  他話音未落,黑影一閃,主帳中躥出一條纖細的身影,來人快速如風,單手一揮,人在丈外刀光已經到了他心口!

  碧色刀光映青了那將領驚駭的眉眼,他話也來不及說了,拚命側身後退,還是逃不過孟扶搖夾上「破九霄」內力的利刃。

  一條膀子,無聲無息被卸落,骨碌碌滾倒塵埃,將滿地沙土染紅。

  相距太遠,一刀未能滅敵,孟扶搖想再補上一刀已經遲了,層層疊疊的士兵,已經在受傷的將領指揮下如黑壓壓食人蟻群般湧了上來。

  兵甲如海,人群如山。

  血海,刀山。

  這是殺戮的時刻,這是收割生命的時刻,這是血肉成泥的時刻,這是屍骨遍拋的時刻。

  到得這一步,孟扶搖已經將全部思緒放空,逼自己成為殺人機器,她躍身投入那武器刀光血肉的海洋,黑色長刀如閃電不停的刺進戳出,她如摩西分裂紅海,所經出左右紛飛綻開鮮血的波浪,那樣的波浪中她已化為黛色追光一抹,攜著午夜厲烈的風攜著激飛的血雨攜著漫天的肉屑,如一條呼嘯的血線穿裂彩色的士兵之洋,每前進一步便是一個血腳印,每前進一步便是一具殘肢斷臂的屍首。

  她不知道自己結束了多少生命,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添了多少傷口,那些進不了包圍圈的士兵,隔著人群用長矛胡亂攢刺,那樣密集的攻擊,總有刺中她的時候,只是在那樣拚搏近乎麻木的戰鬥中,她已經不知道痛的滋味。

  死了多少人?不知道,只知道後來腳下不平,一具具全是屍首,她只得一邊殺人一邊將屍首踢出去,踢出去的那些屍體在半空爆出血雨,再將那些重重疊疊衝上來的人撞飛……永無止境的殺。

  《國史-神瑛皇后本紀》第一卷第三節:

  政寧十六年初,戎軍亂,困姚城,時后為姚城城主,以八百士對五萬兵,守城半月殺敵三將,四戰連勝滅敵數千,戎軍不可得之……后為姚城漢裔存亡事,孤身忍辱詐降,時為萬夫所指而不改其志,於戎帳奪主帥之威,立歃血之盟,尖刀割心,暴起殺人,殺戎將七,傷一,為戎軍所困,後陷重圍不改其色,劍指弒天,浴血踏屍,所經之處,血流漂杵……此役,后以單人之力滅敵近千,自神武永烈皇始,百年之下,未曾有也……

  那是怎樣一場慘烈的殺戮,慘烈到孟扶搖踩著那些屍首,恍惚間那些斷掉的肢體都化為血色的藤蔓,從黃土沙地上破土而出,豎成了藤蔓之林,痙攣著,呼嘯著,死死纏住了她……

  孟扶搖殺累了——連番不斷的殺殺殺,她便是鐵人真氣也將耗盡,來之前即使早有準備幹掉了一大碗肉,也架不住這般無窮無盡的包圍和消耗,抬眼一望,人頭好像一點都沒減少,依舊數量驚人的黑壓壓傾倒過來,而自己先前殺掉的那些人,卻好像只倒掉了大海裡的一滴水。

  孟扶搖手臂已經痠軟,劍要揮不動了,拿來自殺的力氣卻還有,她苦笑著,慣性的一劍捅進一個士兵的心窩,正在考慮是不是給自己一劍,忽然聽見前方異動。

  那聲音聽來和自己這方很像,竟然也是人被殺的時候發出的慘叫聲跌落聲骨頭和骨頭的碰撞聲血肉和血肉的擠壓聲,而那瘮人和密集的聲音竟然不是在一處發起的,而是同時發生在三處,甚至把腳墊高,還能看見前方人群突然發生騷動!靠近轅門處有三處地方像是被尖刀突然刺進,血肉橫飛的混亂著,原本一直攻擊著孟扶搖的士兵,都愕然轉過頭去。

  孟扶搖壓力一鬆,跳上屍首張目一看,那是十幾個黑衣人,正在用毫不弱於她的殺氣和手段在殺人,這十幾人分三處,每處五人,呈尖刀陣型突然插入人群,剎那間便極其有效破開陣型,並最大效力的驚動了整個龐大的隊伍,造成了騷亂——看得出來,絕對是經過鐵血訓練的百戰精英。

  這個時候,哪來這麼一批人救援自己?孟扶搖愕然看著,她從未親眼看見過隱身在元昭詡背後的暗衛,自然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那衝進到最深入的一個黑衣人已經看見了她,遠遠向她做了個手勢,是「向我靠近」的意思,孟扶搖深吸一口氣,打起最後的精神,再次揮刀。

  又整整經過小半個時辰的砍殺後,她和黑衣人才艱難的匯合在一起,兩人都是一身的鮮血和碎肉,孟扶搖的眼睫毛都快給血糊住了,黑衣人身側的四人,也只剩下了兩人。

  幾人一碰面,黑衣人目光中露出喜色,二話不說疾聲道,「孟姑娘,我等奉主子之命保護您,請務必信我們——」

  「我有什麼理由不信你們?」孟扶搖笑著,一口截斷他的話,「我們,沖吧。」

  她累得搖搖欲墜,浴血全身,靠劍支撐著才能勉強站穩,卻依舊笑容乾淨目光明澈,黑衣人看在眼底,心底有小小的感嘆,突然想起出現在主子身邊的另一個女人,兩相一對比,他在內心裡搖了搖頭,隨即將這個念頭趕緊掐滅。

  他轉身,扶起孟扶搖,道,「走!」

  ----------

  一夜衝殺。

  當孟扶搖在那個逐漸縮小的隊伍的保護下殺出重圍一路驅馳,終於看見姚城的城牆時,夭色已經微明。

  從身後刮來的風帶著濃烈的血腥氣息,戎人士兵在那個斷臂了依然十分兇悍的將領驅使下,策馬追殺不死不休,孟扶搖環顧身側,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四個人,接到她的時候,這些人已經死傷三分之一!這一路追殺下來,戰死的,力竭的,那些陪著她從屍山血海中殺過來的人,一個個從馬上跌落,再瞬間被呼嘯而來的騎兵踩成肉泥,孟扶搖只能含淚伏在馬上向前衝——她的韁繩握在領頭的黑衣人手中,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來自身後的暗箭。

  終於看到了姚城城門,孟扶搖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總算到了,如果這十五人因為她而全數陣亡,她真的覺得自己難以面對元昭詡。

  這一鬆懈便覺得全身的傷口都叫囂起來,都骨頭都似乎立刻要散架,孟扶搖掙扎著,策馬上前對城上喊話,「開門!我回來了!」

  彪悍的鐵騎在以每刻鍾數十里的速度飛快接近,孟扶搖幾乎已經聽見領頭的馬嘶聲,城樓卻上毫無動靜,守城的士卒從堞垛後面木然的看著她。

  孟扶搖若有所悟,趕緊取下腰上繫著的人頭,舉起來給他們看,「我是詐降!這是敵軍主帥圖貼睦爾的人頭!戎軍將領幾乎死盡,三日內一定退乓!開門,快開門!」

  依舊一片死寂,這回城牆上車兵乾脆走開了去。

  身後大片馬蹄踏地之聲響起,如一陣雷鳴轟然而起,天邊起了一陣黑雲,騰騰包捲天地。

  戎軍追到近前了!

  孟扶搖猛的一揚鞭,快馬衝到城門前,一鞭將城牆磚打得粉碎口激起的煙塵裡她心急如焚的大喝:「開門!追兵馬上來了!你們要害死我們嗎?」

  城牆後探出一張冷漠的臉,那臉冷漠的對著她,高聲道,「開城門,讓你這個賣城賊帶戎兵進來殺我們嗎?」

  孟扶搖心底一沉,眼前黑了一黑,身子一晃險些從馬上栽下來,她身後黑衣人急忙扶住他,隨即便聽見他一聲悶哼。

  孟扶搖回頭,便看見他肩上明晃晃插著一支箭——追兵到了!

  身後那斷臂追來的老哈將軍突然大笑道,「孟城主,你說能叫開門的呢?你失信了,大帥會不高興的!」

  孟扶搖霍然回首,死死盯著他,老哈對上她這樣的目光也不禁驚得顫了顫,然而他的帶上內力的笑聲已經遠遠傳了開去,別說城樓上的人,就是城內的人,也已經聽見了。

  砰的一聲,城內的鐵成撞上了城門,他是被一群漢民踢上去的,那些人指著城外的方向,瘋狂的笑著,「你這到死還說賤貨無辜的戎狗,這下你可聽見了吧?你去開門啊?給你的女人你的主子開門啊?」

  鐵成滿臉是血,一條腿已經被打斷,詭異的拖在身後,他咳嗽著,一口血沫吐在塵埃,憤然怒駡,「我說不是,就是不是!」

  他當真支起身子,去開城門,立即有漢民衝上來要踢打他,一群戎人也衝了上去,城門口頓時混戰成一團。

  鐵成什麼人都不理,他已經聽見外面的衝殺聲,心急如焚的去拔門閂,城門上卻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銀色的暗光閃耀的鎖鏈,鐵成用上真力拽不斷,想了想,拔出刀。

  「嗆!」

  百煉精鋼的刀在半空光芒亮烈的落下,落在鎖鏈上,卻連一道印痕都沒留下。

  鐵成怔住了,忽然覺得身後有一道靜而冷的視線咯在背上,他霍然轉頭,便看見混戰一團喧嚷不已的人群外,胡桑姑娘面色蒼白,靜靜的看著他。

  鐵成又是一呆,這才恍惚想起,胡桑姑娘的父親,好像是這城中有名的打鐵匠。

  「這是我父親珍藏的一塊千年明鐵打造的鎖鏈。」胡桑譏誚的看著鐵成,一字字道,「你砍不斷的。」

  「為什麼?為什麼?」鐵成狂吼,「你為什麼要這樣?」

  「她該死。」胡桑從眼神到表情到身體的每個細節都在透露著她對孟扶搖的瘋狂的嫉妒和厭惡,「她該死!」

  鐵成呆呆的看著她,從她眼中看出了深受刺激的絕望和瘋狂,他怔著,心一分一分的沉了下去。

  「砰!」

  人體撞上城門的聲響悶得像夏天天邊的悶雷,鮮血從門縫裡濺進去,濺到鐵成的手指上,他低頭看著——這是不是孟扶搖的血?

  那點淡淡的紅——他想起孟扶搖離去時微紅的眼神,寂寞、蒼涼、無奈而又堅決,那般的溫和裡有不容抗拒的堅持,堅持裡又生出青煙般嫋嫋的滄桑。

  那樣的眼神,不應該屬於十八歲少女。

  流血又流淚的命運,不該屬於這個勇於承擔一切的女子!

  鐵成突然跪了下去。

  這個長到十九歲,別說軟過膝蓋,便是脖子也沒軟過的青年,突然就在城門前,塵埃裡,對著胡桑跪了下去。

  他砰砰砰的給胡桑磕頭。

  「求求你,放過她,她是無辜的……」鐵成跪在塵埃裡,一臉的血和泥土交黏在一起,再混上額頭的青腫,幾乎不辨眉目,他不管不顧的磕頭,此生第一次下跪,此生第一次這樣苦苦哀求,還是為一個甚至不算朋友的女子,但和全城人對她的虧欠相比,他卻覺得自己的付出不夠補償她萬一。

  「求你,救她,鑰匙,鑰匙呢,給我鑰匙,我用我全部家產來換——」

  胡桑冷冷的看著他,眼底全是憎恨,半晌,她轉身走開。

  「沒有鑰匙。」

  鐵成怔怔的跪在地下,腦海中空白一片,身後突然又是砰的一響,不知道是誰的身體又撞上城門,再毫無聲息的趺落城下,鐵成不敢回頭從門縫裡看那屍首,他害怕那具身體是他所尊敬崇拜的那個女子;害怕看見那個女子,永遠不能睜開那雙明亮而堅定的眼;害怕這一錯便是永遠,而自己,眼睜睜看著她,孤身而去,浴血廝殺,最後並不曾死在敵手,卻死在自己人的猜疑和私心中。

  「啊!」

  鐵成突然仰頭,發出了一聲驚破蒼穹的泣血號叫。

  ----------

  「啊!」

  又是一聲慘叫,倒數第二個黑衣人,死在新一波兇猛攻擊下。

  戎軍始終沒有放箭,他們冷笑著,以一種貓捉耗子般的心態,看著孟扶搖在自己的城門前不得其門而入,看著這個兇悍殺掉他們無數兒郎的少年終於遭受了自己人的背叛,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傷殆盡。看著城門上士兵始終無動於衷的看著,並認為這仍然是孟扶搖的苦肉計。

  他們笑得十分痛快。

  孟扶搖卻已經沈默了下來。

  她靜得像一株經了霜落了葉卻始終筆直的樹,冷得像一泊覆了雪結了冰卻恆定如初的水。

  她靠著那扇應該已經不可能為她打開的城門,滿身的血在城牆上一靠便是一道斑駁的印痕,那印痕是她留給這個城最後最鮮明的紀念,就在這裡,在這個城門口,在她滿身浴血身側遍地橫屍,依舊不能讓姚城守軍解除疑慮和憤怒的城門前,她沒有了未來。

  孟扶搖的目光,緩緩掃過面前那片滿是血跡的黃沙地。

  那裡,地上零落著三具屍體,屍骨不全,而身邊的人,只剩了領頭的那個黑衣人,他也已受了重傷。

  這支百戰精英的暗衛隊伍,因為她幾乎全軍覆沒,而身邊,這支隊伍的首領掙扎著,拔出近戰匕首,搖搖晃晃的走上前,準備用自己最後的血肉,去為她面對這浩浩湯湯的嗜血大軍。

  孟扶搖的手指,深深扣進了城牆,指尖沁出豔紅的血。

  這是心頭血。

  而這座城。

  這座她住了兩個月的城,這座她真心喜歡過得到過溫暖的城,她喜歡那些晨昏裡的問候帶笑的關懷,喜歡那些她過去寂寞人生裡未曾體驗過的紅塵之暖,她珍惜並留戀,而正因為那些喜歡和溫暖,她在最艱難的時刻擔下了她原本可以不必去理的責任,卻從不曾想到,會換來這樣的一個結果。

  她為之付出犧牲的,他們將她拒之門外。

  她從無絲毫惠及的,他們為她拋卻生命。

  這世間的帳,叫個什麼道理!

  而這樣顛倒的帳,有什麼理由繼續?

  「啊!」

  鐵成在城門內悲憤泣血的號叫直衝天際,衝入孟扶搖耳中,隨即她聽見鐵成絕望的嚎哭。

  深深吸一口氣,孟扶搖仰頭,雲端之上,隱約看見微笑展開的容顏,寧靜、和煦、包容、博大,如那些永遠漂遊在她前路之上的夢想。

  她突然濕了眼眶。

  那個遺落的故鄉,那個堅持的執念,那些飄蕩在夢境中的希望,一直在召喚著她,而今日這個結束,是不是能夠幫助她回歸原點?

  如果已經註定逃不掉一死,何必芶延殘喘拖著別人送命?

  這樣……也很好。

  「先生,」她突然一伸手,拉住一瘸一拐上前的黑衣人,「不用去了。」

  黑衣人愕然看著她,孟扶搖看著他眼睛,平靜的道,「他們要的是我死,我死了他們不會再動你,我不能再拖累你。」

  「姑娘你在說笑。」最初的驚愕過後黑衣人開始微笑,「您認為他們會放過我麼?我殺了他們那麼多人。」

  孟扶搖沈默半晌,道,「好吧,那我們就一起死。我本來有句話想托你帶給他,現在看來也不可能了,我只有一個要求,你在我之後死,毀掉我的屍身,不要讓我落在戎人手裡。」

  「好。」黑衣人盤膝坐下來,雙手按在膝上,「主子的命令是要我保護您,無論生,或者死,我都完成任務了。」

  孟扶搖對他笑笑,又彎下身,敲敲城門,對著門縫道,「鐵成,我知道你盡力了,不要哭。」她頓了頓,再開口時聲音有些不穩,「請原諒……欠你的情,我只有來世再報了。」

  來世再報,來世再報。

  那些在意過、停留過、回眸過、感謝過的人或事,請原諒這一刻我不得不棄你而去,至於來世……但望能有。

  孟扶搖閉上眼,緩緩拔刀。

  名刀「弒天」,今夜之前,它收割了千數生命,如今輪到她自己收割她自己。

  薄而雪亮的刀身,照映她蒼白而堅定的面容。

  「嚓!」



無極之心   第二十七章  絕處逢生

  城門下,血染黃沙中,黛色人影孤獨佇立,劍芒耀眼,橫在雪頸之間。

  兩軍無聲,漠然等待一個女子被迫入絕路的死亡。

  孟扶搖緩緩閉上眼。

  該告別的都已告別,不能告別的,唯有留存心間。

  從沒想過自己這場異世人生會在十八歲時,心願尚未完成時結束,然而當事到臨頭,孟扶搖心情卻突然寧靜,如靜水一泊,彙入死亡的源頭。

  就這樣吧。

  單手一掣,劍光橫掠。

  「嚓!」

  「孟扶搖!你敢死!」

  一個紅色物體帶著一道腥臭的風突然呼嘯而來,狠狠撞上孟扶搖的刀尖。

  那東西似乎很軟,來得雖兇猛勢頭卻不足,然而早已衰弱至極的孟扶搖根本經受不得任何外力,刀尖啪的一下被撞開,淩厲的鋒銳之氣卻依舊在頸上劃開一條血線,鮮血慢慢沁出。

  孟扶搖低眼,虛弱的看著刀尖,那裡竟然穿著只血肉模糊的軟歪歪的耳朵,剛才就是某人把這個東西擲過來,救了她一命。

  「媽的……真狗血……就不能玩點新意的……」孟扶搖喃喃的支住身子,罵,「是哪個混賬行子阻止我捨身就義?」

  「你才混賬行子!」

  黑紅二色的飆風捲了過來,手一伸便奪過孟扶搖手中的刀,再一撈將她撈上馬,重重往馬鞍上一墩。

  「女人,我一刻不看著你,你就出問題!」

  孟扶搖趴在馬上咳嗽,沒心情理會橫眉豎目的戰北野,喃喃道,「你一個人來的?……逃命去吧,別再為我死人了……」

  「你怎麼不看清楚你面前的人是誰?」戰北野不滿,「我是那些三流衛士能比的嗎?」他撕下一截衣袖,胡亂將孟扶搖脖子一裹,又看看她滿身的傷,皺著眉撒著手,覺得自己的衣服就算撕光也不夠包紮的,不由又是怒從心起。

  霍然轉頭,黑眸如夜,氣質卻如烈火的天煞烈王厲聲下令,「黑風騎,給我通通殺,能拍碎就不要拍扁,能拍扁就不要只戳個洞!」

  「黑風騎?」孟扶搖昏眩中聽得這一句忍不住要笑,「你想哄人也不能這麼瞎咋呼,這好像是你的百煉強兵吧?但這是在無極,不是你天煞……」

  話音未落便聽見整齊如一的馬蹄之聲,迅猛、俐落、有力、剛硬、彷彿從蹄聲中便能聽出森然殺氣和浩浩軍威。

  孟扶搖抬起頭,以為自己累昏了,居然看見一片黑色的浪潮,神奇的突然出現在城西側一處高坡,當先者長刀一揚,漫天煙塵裡一色黑衣黑甲刀光雪亮的健騎,立時如黑潮一般隆隆洩下,瞬間就一往無回的衝入敵陣,這些人提韁放馬,馳騁來回,放箭如飛雨,殺人似割菜,狠厲中有種睥睨天下旁若無人的特彆氣質,一看就很戰北野。

  可是……這怎麼可能?

  天煞國烈王麾下第一等強兵黑風騎,名揚七國,雖然只有數千騎,卻個個是以一當百的戰場霸主,戰功彪炳威名赫赫,是西域摩羅國聞風喪膽的煞神之軍,這樣的軍隊,怎麼可能渡過無極國國境?又怎麼可能突然出現在這裡?

  聽得身後戰北野冷聲大笑,緊貼著她後背的胸膛微微震動,「我早就來了,半路折回去等我這些兄弟,過無極國境的時候,我直接用闖的。」

  孟扶搖無語,這人……總有一天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然而戰北野接著又自言自語的道,「說起來也奇怪,無極邊境的邊軍追了我一陣也就不追了,我給他們七追八追,不知怎的就被追到一座該死的山裡,好不容易走出來,居然離你這裡很近了。」

  他眯眼注視著前方打得猛烈的戰場,喃喃道,「可惡,又給這傢伙順手用了一次,偏偏還沒法子不被用……這個場子,我一定要找回來。」

  孟扶搖疑惑的轉頭,「嗯?」了一聲,戰北野看著她被血糊住的臉,連睫毛都掛著血屑,滿身傷痕,傷口多得他都不敢碰,衰弱狼狽得像頭受了重傷的小獸,他突然沈默下來。

  看這樣子,她不知道血戰了多久,以她的性子,若非山窮水盡走投無路,又怎麼可能有自盡之舉?什麼人能逼她到這個地步?

  而那個人,他又幹什麼去了?好吧……他有兩線戰事不得抽身,但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該任她在他的勢力範圍內落到這個慘狀!

  還有自己……他恨不得抬起手揍自己一下,若不是自己這個路癡加武癡,在深山裡弄錯了路,又偏巧撞上了十強者中性子最古怪的「霧隱」,幹了一場架惹怒了她,愣是將一座山都設置了障礙,使他多費了許多周折今日方到,他早就該提前半個月到達這裡的,那根本不會出現這個狀況,天知道他剛才看見孟扶搖舉劍自刎的時候,突然腦子就空了,原本一劍該把那個攔路的兵腦袋給砍掉,結果只削下了耳朵,情急之下,劍勢反拍,把耳朵就那麼拍出去了。

  這一擲他又是一身冷汗,他拍得太慌張,來不及灌注真力,孟扶搖那樣的功底,那一耳朵八成打不掉她的刀,萬幸孟扶搖已經是強弩之末,一耳朵終於撞開了她的刀。

  只差那麼一點點……只差那麼一點點她就要死在他面前。

  戰北野懊悔得恨不得撕一把頭髮去堵住那些汩汩流血的傷口,他看著那些猙獰的皮開肉綻的傷口,實在覺得堵心,想了想,脫了自己的大氅,小心的給孟扶搖裹上,道,「你忍著點,等我下。」

  孟扶搖把頭往他的大氅裡一縮,不理他,她現在沒心情理會任何人。

  戰北野看著她累得發青的臉,怒火又上來了,一轉頭目光隼利,緊緊盯住了對方軍中一看就是主將的斷臂老哈。

  老哈正被戎兵圍在當中,小心護持著向後退,想逼死孟扶搖已經不可能,而突然出現的這群黑甲騎士,那戰鬥力可怕得令人做噩夢,昨天孟扶搖和那十五個衛士,已經惡魔般誅殺了他們幾千人,這些騎士殺氣手段絲毫不遜色,比他們還更擅戰陣,他們馳騁如閃電,刀出似飄風,刀光每次掠起,都能飄出不止一個血雨飄灑的人頭,他們在戎兵漸漸散亂的陣型中不斷呈縱深隊形衝殺穿刺,看則毫無章法實則步步緊逼,他帶出來追殺的五千兵馬,居然就像一塊木頭般,被殘忍而又毫不停息的漸漸削薄。

  更糟糕的是,他突然覺得心中一寒,背上像是被蟲子爬過一般麻了麻,全身的汗毛,都站了起來。

  他在擁衛他後退的人群中惶然回首,便看見遠遠,數百步外,著鑲赤色邊黑衣的男子,端坐馬上,對著他的後心,緩緩挽開了一柄赤金大弓。

  那男子隔著那麼遠,居然殺氣透體,僅僅一個目光,便有如實質般,似要將他背心鑿出一個洞來狠狠刺來。

  老哈嚇了一跳,隨即放寬了心,開什麼玩笑,他已經衝出幾百米,這麼遠的距離,什麼人的膂力和眼力可以射及?

  當然,天煞國那位號稱箭術天下第一的烈王殿下也許可以,可是人家是天煞親王,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

  他的思緒突然頓了頓。

  天煞……黑甲精騎……不動如山侵掠如林的第一騎兵……那些騎士胯下馬腹上的火紅仙掌花標誌……黑風騎!

  天煞烈王的黑風騎!

  老哈突然怪叫一聲,一揚臂拚命打馬,一邊聲嘶力竭的大喝,「快!快!退!退!」

  他反應不可謂不快,可惜已經遲了。

  「咻!」

  一支赤紅重箭,一團火般自那柄更紅的大弓上突然綻開,像一支煙光四射的火箭,剎那穿越漫長的距離,穿越馬蹄揚起的黃沙和漫天遍灑的鮮血,穿入了拚命逃離的那具身體的後心。

  如火的箭,剎那穿透肌骨,自前心穿出,帶出了如火的血液,那血液曼陀羅花般搖曳出細長的枝葉,在半空中濺出驚豔的畫面。

  老哈還在維持著拚命奔逃的姿勢,單手還揚在半空拚命催馬,那隻高高上豎的手突然被那絕無可能的一箭定格,就那麼滑稽的定在了死亡的永恆。

  他喉間格格一響,發出一聲似哭泣似輕嘆的怪音,似在嘆息自己命運不濟,偏偏遇上了戰北野,又似在哭泣自己為何一定要追出來,為何沒能抓緊時機殺掉孟扶搖,最終賠上了自己性命。

  他就那樣舉著手栽下去,栽在了千軍萬馬中,和那些用生命護衛了孟扶搖的黑衣人們一樣,瞬間被踏成肉泥。

  孟扶搖伏在馬上,眼含熱淚看著,心底不住盤桓著四個字:報應不爽,報應不爽……

  就算戰北野不出手,只要她留得命在,有些帳,都會一筆筆索回的!

  老哈一死,戎兵無主,頓時亂成一團,原本就不是對手,這下更成為了黑風騎掠奪生命的殺戮場,黑風騎趕豬玀似的將沒頭蒼蠅般四處亂撞的戎兵驅趕在一起,然後不溫不火卻又毫不遲疑的,殺。

  慘叫連同奔跑聲肌骨斷裂聲馬嘶聲刀槍撞擊聲交雜在一起,一陣陣撞向姚城,城牆上的士兵早已看呆了,他們原本認定了孟扶搖無恥賣城,勾結了戎兵前來破城殺人,如今看這血淋淋活生生的大戰,擺明瞭不是一回事,不由都呆了。

  孟扶搖攏在戰北野的大氅裡,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看過他們的表情,那些混亂的喊殺聲裡她只覺得無比疲倦,疲倦得什麼都不願意想。

  然而身後卻突然傳來輕微的「嗒」的一聲。

  那聲音在這殺聲隆隆的戰場中如此清晰的傳入她耳中,她霍然回首,便看見先前死也叫不開,她差點濺血其上的姚城城門,開了。

  厚重的鑲鐵巨門緩緩開啟,拉開一道亮白的彎弧,弧度正中,站著滿面血汗歪歪倒倒的鐵成,站著神情羞愧,手中抓著一把簡易鑰匙,腳邊還有個小包袱的姚迅。

  孟扶搖只這一眼,便明白了。

  姚迅原本是準備再一次背棄她的吧?不知道為何卻留了下來,而趕製出一個簡易鑰匙,打開城門,除了天下第一偷兒姚迅,這姚城之中除了他,還有誰能做到?

  她淡淡看了一眼,便轉過頭去。

  先前拚死奔去的方向,先前鐵成苦苦哀求都沒能叫開的門,先前身邊衛士一個個死去,陷入絕境被逼自刎的她如此慘狀都依然沒能為她開啟的門,如今卻在這塵埃落定萬事已矣的時刻打開,真是個頗為諷刺的笑話。

  這個笑話,她現在不想面對。

  前方,一場局部戰事已近尾聲,孟扶搖從大氅中探出手,抓住韁繩,狠狠一抖。

  馬兒放蹄奔去,揚起的灰塵灑在姚城的城門上。

  「你要去哪裡?」

  「不知道,反正我現在不想看見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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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到底打算在這山裡住多久?」戰北野雙手枕頭躺在草地上看星星,「我的黑風騎還需要進城補給呢。」

  「你讓他們進城就是,」孟扶搖閉著眼睛,漫天星光灑下來,照見她蒼白的臉烏黑的眉,「姚城沒糧草了,你們可以順便到大營裡去補養一番,這時候一定混亂得很。」

  「你說得很對」,戰北野笑得牙齒比月色還白,「我已經派他們去了。」

  他坐起來,抱著膝,有點可惜的道,「哎,要是我高興,把戎軍奪下來的平城和黃縣也搶過去,無極國不就有塊地盤是我的了?」

  想了想又道,「算了,昭詡那傢伙沒這麼容易給我割地的。」

  孟扶搖突然睜開眼,「昭詡?」

  戰北野奇怪的看著她,道,「幹嘛?」

  「你一個大男人,叫得這麼親熱做什麼?」孟扶搖古怪的看著他,「不會是斷背吧?」

  「什麼叫斷背?」戰北野皺眉,「你自殺過一次怎麼就不正常了?說話古古怪怪的聽不懂,我叫長孫無極的尊號,有什麼不對?你別和我說你不知道昭詡是什麼。」

  孟扶搖呆了呆,半天才道,「啊?」

  「啊什麼?」戰北野又好氣又好笑,伸手要來摸她發燒沒,被孟扶搖打開。

  她有點混亂,坐起來,抱膝咬唇不語。

  原來,昭詡是他的尊號。

  懷疑他的身份,是早就有的事,當初問過雲痕,雲痕的答案一度讓她打消了疑慮,畢竟一國太子跑到別人國家裡生事,這膽子也實在太大了些,可是當來到無極國後,行宮裡的邂逅開始讓她生出疑慮。

  她可不認為僅僅一個太子幕僚便可以那麼隨意的使用行宮裡的事物,好歹她是學考古和歷史出身,古代社會等級之森嚴,豈是隨意可以僭越的?

  真正確認,卻是小刀事件。

  南戎和北戎內戰,十一歲的長孫無極千里驅馳深入草原,一番說合,鬥得正兇的南北戎從此一個頭磕下來,成了兄弟,這段姚迅說給她聽的故事,她可記得清楚。

  而小刀要殺「說合南北戎,害父親被放逐」的元昭詡,這個時候再不知道他是誰,孟扶搖就不是孟扶搖,是孟豬頭了。

  不是沒有鬱悶的,覺得元昭詡不夠坦誠,好在孟扶搖不算個鑽牛角尖的人,自己咬著被子想了很久,想起當初相遇,長孫無極實在也不方便透露真實身份,何況,自己不也有許多事瞞著他?

  何必要計較那麼多呢,一個時刻打算要離開的人,實在是沒有資格要求別人那麼多的。

  舞會之後,他離開之前,終於比較明確了坦白了他的身份,孟扶搖自己覺得,足夠了。

  如今在戰北野口中,正式證實了元昭詡的身份,孟扶搖雖然心中已經明白,還是忍不住怔了半晌,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長孫無極的母后,姓什麼?」

  「元皇后嘛。」戰北野毫不猶豫的答,「挺厲害的一個女人,長孫無極八成像她,肚子裡全是彎彎繞。」

  隨母姓,尊號昭詡,孟扶搖低頭想了想,忍不住釋然的笑笑,哎,長孫無極沒有隱瞞過她啊,這麼明顯的化名,等於告訴她自己是誰了,是她這個小白,潛心練武,對五洲大陸孤陋寡聞,才會很久都沒想過他的身份。

  看著她有點恍惚的神情,戰北野臉色有點不好看,他轉開話題,伸手去掀孟扶搖身上大氅,「你死死裹著這個幹嘛,脫了,我給你治傷。」

  孟扶搖刷的一讓,裹著她的大氅爬起來,伸手推戰北野,「邊去,我要去洗澡。你走遠點,不許偷看。」

  「你洗什麼澡!」戰北野跳起來,「這寒冬臘月的你滿身的傷,洗澡!洗澡!」

  他豎眉怒目,氣得語無倫次,孟扶搖根本不理他,拖著他長可及地的大氅,走到一條小溪邊,二話不說,「噗通」一跳。

  「哎,你穿著大氅不怕被淹死!」戰北野衝過來,孟扶搖手一甩,大氅灑著水球飛出,砸到戰北野身上,等他放好大氅,孟扶搖已經脫完衣服潛了下去。

  她水性很好,和魚差不多檔次,在水中可以閉氣很久。

  月色沉靜的升上來,將這山谷裡的一泊池水照得碎銀萬點,水下的世界依舊是靜謐的,一些水草無聲飄搖,銀色的小魚從腳底遊過,簌簌的癢。

  這是個寧靜的、無人打擾的世界,是孟扶搖現在想要的世界。

  她浮在水中,長髮散開,絲絲縷縷水草般飄蕩,身上的傷口被水沖刷著,一些凝結的血塊被衝開,淡淡的血色洇開來,將身周的水微微染紅。

  那些早已麻木的細碎的疼痛,被這般森冷而巨大的刺激喚醒,孟扶搖全身都痙攣起來,縮成一團。

  這是一個自我保護的姿勢,如同在娘胎裡的胎兒,用原始的姿勢護住自己的要害,護住自己的心,孟扶搖深深蜷縮,手按在心口的位置。

  那裡,今日遭受了最大的戕害,那巨大的疼痛,超過今日身體上所有疼痛的總和。

  可是她不準備記住它——帶著疼痛的記憶上路,以後的每一步都會帶著記憶新鮮的血痕,如同走在刀尖之上,步步疼痛,步步退縮,最終走歪了原本筆直的道路。

  孟扶搖摀住心口,仰起頭,在透明的水中,一個看不見淚水的哭泣姿勢。

  哭吧,她允許自己軟弱的哭一次,將那些長街受辱,城門被拒,被逼自刎的種種委屈和苦楚,都化作淚水,和這裡的千滴萬滴水珠,永遠融合在一起。

  今夜,只有昊陽山谷中這一泊池水,會記取她這一次流淚,而她,亦會記住這一刻水波激起的渾身傷痛,記住那些在背後翻雲覆雨,賜予她這般疼痛的始作俑者。

  池水清澈,月色極具穿透力的射進去,照亮那一方碧色中長髮飛散的少女,照見她女神般的玲瓏軀體蒼白容顏緊閉雙目,照見她微微翕動的長睫。

  那些不願讓人看見的淚水,流在了碧水中央。

  月色無聲,淚落無聲。

  卻有男子聲音,清清楚楚的穿進來。

  「孟扶搖,你還活著嗎?」久久不見孟扶搖出來,開始心急的戰北野趴在水上,對著水底喊話,「你被憋死了沒?憋死了回我一句話啊!」

  孟扶搖差點嗆了一口水,這叫個什麼話!

  她一轉身遊了開去,不想理這個霸道傢伙,戰北野等不到她回答卻已發急,大喝道,「你不答我我下來了啊!」

  「噗通」一聲,烈王殿下也撲入冬季寒冷的池水中。

  他剛剛躍進池中,入水的剎那隱約看見雪白的身體一閃,如一條遊魚般滑過淡藍的水波,瞬間消逝在他視野,戰北野一急便要追過去,頭頂卻傳來有人上岸的聲音。

  戰北野又趕緊浮上來,一眼看見月色下,雪白而玲瓏的女體一閃,閃入濃密的樹蔭後,池塘邊的青石上,留下一排纖巧的腳印。

  戰北野泡在水中,怔怔的盯著那排腳印,想著剛才從水中冒頭剎那驚鴻一瞥,隱約看見纖細而美好的身體,冰肌雪膚,曲線精緻,看見晶瑩的水珠從更為晶瑩的背部悄悄滑落,一路向下,滑向那些挺翹的,纖長的部位……他怔怔立著,泡在水中的身體冰涼而掌心卻灼熱,他下意識的伸手,虛虛向前一握,似要想握住一個女神般飄走的身體,卻最終握著一手流動的水,從指縫裡緩緩瀉盡。

  撒開手,戰北野默然往上爬,眼光再次掃過那幾個腳印,腳印旁淡淡的血跡攫住了他的目光,他知道這是孟扶搖身體裡流出來的血,那些猙獰的傷口,寫滿如花的生命……他立在青石上,心底突然如被石塊砸了一下,四分五裂的痛了起來。

  這是自己的錯吧……自己來遲了……長孫無極破例默許他帶著黑風騎闖入他的國境,也許就是希望在他自己分身乏術的情形下,有人能夠幫助孟扶搖,結果自己因為那個見鬼的決鬥延誤了時辰,差點害死她……

  「鏗!」

  戰北野突然拔出長劍,惡狠狠對著青石一劈,碎裂之聲,在寂靜的山谷中遠遠傳了開去。

  「我,天煞戰北野!此生若非有人挑釁,決不再尋人動武!若違此誓,有如此石!」

  他吼聲聲聲激盪,驚得夜鳥撲啦啦飛起,沖散一天祥和的月色,在樹後換好衣服的孟扶搖也被嚇了一跳,不曉得這個二百五好生生發這個亂七八糟的誓做什麼,從樹後探出頭來罵:

  「夭壽哦,半夜三更的號什麼喪!」

  ……

  ----------

  孟扶搖和戰北野,在這山谷中死耗著呆了三天。

  死耗的其實是孟扶搖,她堅決賴在山洞裡不肯走,無論戰北野怎麼勸說山間陰濕,缺醫少藥,她傷重於調養不利,又說姚城百姓一直在找她,連元寶大人都被姚迅帶來吱吱過幾次,孟扶搖理都不理,蓋著個大氅呼呼大睡,可憐戰北野費盡唇舌,還得每天心驚膽顫給她守夜。

  第一夜,孟大小姐半夜做夢和人廝殺,跳起來踢飛了大氅拳打腳踢一番後又直挺挺倒下去繼續睡,大氅落在火中險些燒著,幸虧守在洞口睡覺的戰北野聞見焦味,奔進來一番搶救才避免孟扶搖成為烤乳豬,可惜直到他把陷入廝殺夢魘的孟扶搖抱到安全地方,那傢伙都沒醒,還順手一拳,賞了戰北野一個大青眼圈,第二天一大早看見他的黑煙圈,還很無辜很好奇的問他,「王爺你昨晚整夜自摸了?瞧你臉色難看的」……

  第二夜孟扶搖直接把自己滾到火堆裡去了,好在戰北野有了防備,直接睡在她和火堆之間,孟扶搖滾過來時他眉開眼笑,正準備把主動投懷送抱的軟玉溫香抱進懷,孟扶搖卻一個翻身,把她幾天沒洗血跡未去的臭靴子一把甩到了他懷裡……

  第三夜孟扶搖開始發燒咳嗽,戰北野一夜沒睡命人連夜去抓藥,守在她身邊降溫拭汗餵水餵藥忙得不亦樂乎,結果早上孟扶搖醒來看見他滿眼血絲,十分同情的道,「王爺你該娶老婆了,瞧你慾求不滿的,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

  結果戰王爺忍無可忍,啪的用果子塞住了孟扶搖的嘴,順手點了她穴道,怒道,「好好的城不回去,非要本王和千騎兒郎陪在這風餐露宿,你這冥頑不化的死女人!」

  孟扶搖用眼神回罵,「又不是我要你陪的!」

  戰北野瞪著她被燒得通紅的臉,二話不說,手一顛將她扛上肩。

  「該算的帳要算,該討的債要討!」

  他扛著孟扶搖大步往山下走。

  「我們回城!」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7 06:36 AM

無極之心   第二十八章  一夜「春光」

  戰北野扛著孟扶搖下山來的時候,受到了姚城百姓的夾道歡迎。

  城門早早大開著,等候的姚城百姓從門內一直排到門外數里,戰北野帶著麾下騎兵遠遠馳來的時候,姚城百姓有輕微的騷動——畢竟在無極國土上看見異國軍隊,心理上習慣性不安,然而當他們看見抱在戰北野懷裡的孟扶搖的時候,立刻安靜了下來。

  那是他們的孟城主,一個十八歲的纖細女子,在姚城風雨危急的關頭,以男兒也不能有的膽識和智慧,孤身忍辱,獨闖敵營,殺掉了幾乎所有的戎軍將領,卻在自己的城下,險些被自己的子民逼死。

  此等風骨,男兒不及,此等冤屈,無顏以對。

  戰北野放慢了馬,從人群中穿過,姚城漢民百姓沈默注視著戰北野懷裡瘦了一大圈的孟扶搖,看著她紅得不正常的臉頰,幾天之內便高高突起的顴骨,露出衣袖的細瘦手腕上傷痕纍纍,有人漸漸紅了眼眶,有人開始低聲嗚咽。

  一個青年忽然噗通跪了下去,他是那日一石頭打破鐵成腦袋的青年,也是當日孟扶搖出城時,扔泥巴扔石頭扔得最起勁的青年。

  他沈默垂頭跪在咯人的沙地上,任正月裡帶了春意的風吹亂他的髮擋住了眼,風裡似乎還盤旋著些微的血腥氣息,那是前幾天大戰留下的最後的痕跡。

  那些侵略的生命,掠過無痕,可是某些留存在心上的印記,永難消除。

  更多的人隨著跪下去,將自己的身子矮在了姚城的少女城主面前,他們的心底被自責和歉疚漲滿,聲音堵在咽喉裡,說不出任何解釋或道歉的話,能做的,只有屈下尊嚴的膝。

  在正義和良知的光輝面前,所有的自尊都不堪一擊。

  戰北野很驕傲的抱著孟扶搖緩緩前行,自己覺得選中這樣一個女人實在很有眼光很有面子。

  前方,城門口跪著姚城守軍,這些甲冑在身連天子也可以不跪的士兵,為那日射下的一箭,為那日緊閉的城門,跪在塵埃。

  戰北野不理會百姓,卻在這些士兵面前停住了馬,他低頭看了看孟扶搖,她眼睫微微顫動,明顯是清醒著,只是一直不願睜開眼罷了,感覺到戰北野的目光,她抬起眼,搖了搖頭。

  目光相碰,戰北野一笑,想這個女子,果然和他想得一樣。

  「你們起來吧。」戰北野注視著那些滿面羞愧的青年,「孟城主不怪你們,你們沒有做錯,作為姚城守軍,沒有隨著城主棄城投降,而選擇保護百姓堅持守城到底,從責任上說,你們盡到了你們能盡的職責,擁有你們這樣的士兵,是每一個城主的福氣。」

  孟扶搖翻翻白眼,想著自己的福氣確實是好,還有戰王爺,看起來萬事不在乎,煽動和收買人心的本領倒是一流的。

  果然,那些流血不流淚的青年士兵開始低低啜泣,砰砰砰的在沙地上磕頭,低沉而誠摯的誓言在風中不斷迴蕩,「願為城主效死!」

  「願為城主效死!」城裡城外,更多的人隨之低喝,漸漸彙成一片激盪的潮流,捲過這南接之城帶著血氣的風。

  戰北野滿意的環顧四周,頻頻點頭,孟扶搖忍無可忍,狠狠掐了一把戰北野——求求你不要再煽了,看著一群大男人對自己哭很舒服麼?

  可惜戰北野的肌肉鐵似的,掐他一把他好像連感覺都沒有,還低頭厚顏無恥的對孟扶搖笑,悄悄道,「你怎麼感謝我?這可是收買人心的最好機會,以後這姚城,就實實在在是你的了。」

  我稀罕麼?孟扶搖掉轉頭去,這個城主當得太虧本了。

  戰北野馳進姚城,縣衙前也全是人,最前面的是鐵成,拄個拐棍滿面喜色的等著,他算是姚城中唯一可以毫無愧色的迎接孟扶搖的人,所以這小子精神百倍,瘸個腿也眉飛色舞。

  戰北野抱著孟扶搖進門的時候,斜睨了他一眼,道,「小子筋骨不錯,就是水準太差了點,這麼差怎麼當護衛?從現在開始,每天來和我打一個時辰的架。」

  鐵成嚇了一跳,他可是看見戰北野那殺掉老哈的驚天一箭的,和這樣的殺神打架不是找死,鐵小子苦著臉,想著那些得罪孟扶搖的還沒受懲罰,自己這個唯一擁護者倒先倒楣,哎,沒天理。

  孟扶搖瞟他一眼,這傻小子有傻福,先後得到長孫無極和戰北野的青睞,將來只怕是個限量版高手,哎,羨慕。

  她又忘記了,限量版高手的製造,還不是為了她。

  ----------

  孟扶搖回到自己的房間時,受到了元寶大人的「熱烈歡迎」。

  元寶大人撲向包得跟個粽子似的孟扶搖,捧著她的臉左看右看,不住搖頭,嘖嘖有聲。

  「吱吱!」

  孟扶搖憤怒,「挪開你的爪子!你爪子上什麼東西!」

  元寶大人縮回爪子,將那塊糖舔乾淨,又偏頭看看孟扶搖。越看越眉花眼笑,隨即蹬蹬蹬搬過一隻鏡子來,對著孟扶搖的臉,自己往旁邊一站。

  孟扶搖看著鏡子裡鬼似的自己,再看看搔首弄姿的元寶大人,若有所悟,「你在說我變醜了?沒你美了?沒你有競爭力了?」

  「吱吱!」

  元寶大人樂得見牙不見眼,孟扶搖陰惻惻盯著它道,「提醒你一句……我再醜,我也是人。」

  耗子又去牆角畫圈圈了,孟扶搖舒服的躺了下來,哎,自己的床就是爽。

  戰北野雙手抱胸,盯著她,道,「舒服了?軟和了?你這強丫頭,好房好床的不睡,偏要拖著我們陪你餐風露宿,不揍你一頓,你就是不開竅。」

  孟扶搖瞟一眼死要面子的戰王爺,懶洋洋道,「嗯,戰王爺揍得我好痛哦,對了,靴子香不香?眼圈還腫不?」

  戰北野怔一怔,怒氣騰騰的便上來了,「你都知道?」

  孟扶搖撇撇嘴,不理他,她敢不知道麼?雖說戰王爺人品好像沒那麼差,但是她和男子單獨山間露宿,不防備著點怎麼成?

  小戰同學可是發誓過要娶她的,這人看樣子就不會拿終身開玩笑,如果他真的認為她反正遲早是他「王妃」,先上車後補票怎麼辦?

  孟扶搖趕蚊子似的對戰北野揮手,「除了這間房子,閣下可隨意在縣衙中尋找睡覺的地方,好走,不送。」

  「我就睡這間。」戰王爺坦然答,不待孟扶搖開罵就往外走,「大夫快來了,叫他給你好生調養,我還有事要辦。」

  他能有什麼火燒屁股的事,這麼急著出去,孟扶搖好奇,可是精神實在太差,喝了點姚迅送上的參湯後,很快墮入了夢鄉。

  ----------

  孟扶搖醒來時,天邊已經燒起了晚霞,豔光四射,她睡得太久,一時有點恍惚自己身在何處,好像剛才還在戎人軍營裡遍身浴血的大開殺戒,隨即又覺得山洞裡的山石咯著自己,伸手想摸出石頭,卻抽出一根人的腿骨。

  她摸出床頭的汗巾,拭去額頭的虛汗,擁著被坐起來,在一室夕陽昏黃的光影裡,沉沉的想著剛才夢裡的一個片段。

  夢裡是元昭詡,哦不,是長孫無極,不讚同的看著她,道,「我留了信要你離開,你不聽話。」

  夢裡自己振振有詞,「你既然叫我離開,姚城一定有問題,危難之際我怎可棄城先逃?」

  夢里長孫無極在嘆息,隨即輕輕的靠過來……

  打住!孟扶搖面紅耳赤的將被子往臉上一蒙,靠,想什麼呢,幸虧那個夢斷了。

  被子罩下來,營造了一個黑暗而安靜的空間,被縟的松香氣息淡淡,孟扶搖嗅著那樣的氣息,心思漸漸沉靜下來。

  長孫無極為什麼要她離開?以他的智慧和手段,不可能看不出德王在這次對戎戰爭中的貓膩,那麼,姚城是他的棄子?

  不,孟扶搖立即否決了這個想法,姚城如果真的是他的棄子,長孫無極一定是綁也要把自己綁走,應該說,姚城是長孫無極不能確定的一個危險地。

  因為如果南北戎和德王真的有勾結,雙方做了利益劃分,會被劃出去給戎族的,根本不應該是可以俯窺內陸的姚城,那等於是把自己的門戶交給了戎族,德王如果腦筋沒壞掉,是絕不會這樣做的。

  所以長孫無極沒有一力拽著孟扶搖離開,但就算這樣,他也給孟扶搖留了信,很小心的留下暗衛,又順手給戰北野透露了點「扶搖現在在兵家之地」的消息,使戰王爺很自覺的帶來了黑風騎給他借用,算準有黑風騎在,就算姚城被算計,也絕吃不了虧。

  結果人算不如天算,德王居然把姚城讓了出去,好武成癡的戰北野居然在路途上遇見十強者,平常在五洲大陸最為出沒無定,擅長迷陣的「霧隱」竟然突然出現在無極國,三個巧合造就姚城喋血的結果,只能說冥冥中自有天意,要她受這一場劫難。

  只是……孟扶搖沉思著,長孫無極想必對德王早已心中有數了吧?他是要釣德王的餌呢,也正因為如此,他沒有打草驚蛇的在南境佈置任何監視德王的暗中的武裝力量,存心要讓德王……造反!

  想到這裡,孟扶搖渾身的汗毛都要豎了起來,這個敢於拿自己的國土和天下來博弈的牛逼男人!

  只是,為什麼不在京城內滅掉德王,卻放虎出京,還順手給了他二十萬軍來鬧事,這其中的深意,孟扶搖覺得自己的小白腦袋開始不夠用了,想了想,乾脆拉下被子——哎,等戰北野回來找他問下好啦,這些政治人物,一定懂的。

  被子一拉下,就聽見了哭聲。

  哭聲幽幽咽咽,在這不算高大的縣衙院牆外飄蕩,黃昏將盡,暮色四合,這個無星無月的夜晚裡這一縷悲切的哭聲,聽得人心底發瘮。

  孟扶搖皺著眉頭,一把掀開被子,蹲在床上大罵,「鬧鬼啊?姑娘我最不怕的就是鬼!靠!有種過來我面前哭!」

  哭聲立止,卻有人快步過來,姚迅的蒼白長臉兒扒著院牆一晃,幸災樂禍的進來笑道,「是胡桑在哭呢。」

  「嗯?」孟扶搖已經知道胡桑幹的好事,還沒想好怎麼整治她,她倒先哭上了?

  「戰王爺真帥啊……」姚迅陶醉,「孟姑娘你知道不,胡桑都哭了三天了……」

  姚迅說得眉飛色舞,孟扶搖聽得目瞪口呆。

  從三天前戰北野知道城門被拒事件的始末開始,小心眼的戰王爺憤怒之後便盯上了胡桑姑娘,愚昧的百姓沒什麼好計較的,災難面前不能指望他們保持哲人般的冷靜和清醒,畢竟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但是用心狠毒的胡桑可不能放過,他命令黑風騎第一時間集體改裝做混混,堵在了所有可以逃往城外的路口,想舉家逃走的胡桑,無論選擇哪條路,都能崩潰的發現前方有「混混」要買路費,偏偏那買路費又十分離譜——不要錢,只要胡桑姑娘跳個裸舞就成,無奈之下,胡桑一家只好乖乖回家等著挨宰,混混們又輪流去胡桑家裡「買武器」,指名要好鐵好工,東西做出來後,卻又百般挑剔一再返工,三天三夜下來,胡桑的爹累癱在地上,胡桑跪在地下苦苦哀求軍爺們放過自己,黑風騎兵們一口口水吐在地下,「呸!你也配咱們和你作對?你也配和孟城主作對?你給她提鞋都嫌髒了鞋!」

  隨即翻出一堆帳單,指出胡桑家誤工誤料給他們帶來的損失,帳單上巨額的數字看得胡桑昏了過去,醒來後便聽見有人冷冷道,「城西張老爺願意代你還債,只要你去做丫鬟抵債就得。」

  胡桑立即又昏了過去——誰都知道張老爺是個「丫鬟癖」,他從不娶妻妾,他的妻妾就是丫鬟,玩膩了想扔就扔,簡單方便,一次性使用。

  就這還沒完,對方道,「張老爺只幫你還一半債,還有一半,城北劉老爺說了,你去做洗衣婦人抵了。」

  胡桑又昏了——劉老爺家的洗衣婦都是「脫衣婦」,劉老爺是個人體藝術超級發燒友,他家的洗衣婦,個個臉盤子一般,身材卻是一等一的妖嬈。

  黑風騎扔下帳單揚長而去,揚言每日必來催債,直到兩位老爺平分掉胡桑姑娘的白天和晚上為止,胡桑捧著一疊帳單日夜哭泣,左鄰右舍無人相助——胡桑咎由自取,再說這些當初也曾死守城門不給開的百姓自己也心虛,連求情都沒敢開口。

  哭腫了眼晴的胡桑,半夜裡扯了根細溜溜的繩子淒悽慘慘要上吊,換了三個地方吊了三次,終於給挨揍回來的鐵成遇見,鐵成默然半晌,給胡桑指點了條路——你自己去求孟城主,除了她,沒有人有權利原諒你。

  胡桑感激的跪在鐵成腳下砰砰砰磕頭——把那天鐵成磕給她的加倍還了回來。

  所以現在,就換胡桑姑娘在牆外哭了,她也真是精明,知道大門前哭未必有人給通傳,乾脆打聽好了孟扶搖的住處,在最靠近她屋舍的那處圍牆外哭,孟扶搖想裝聽不見都不行。

  孟扶搖皺著眉托著腮想了半晌,想自己不過就是一時發昏代收了個帕子,怎麼就惹出這麼多事來呢?果然長孫無極那個人是招惹不得的,傳說中的真命天子啊,得罪一點點都有老天代罰的,瞧,這下好了,這下不是她懲罰胡桑,是胡桑懲罰她來了,她咋這麼能哭呢?看樣子自己一日不給她進門,就一日別想好好睡覺養傷了。

  「媽的,誰欠了誰的啊。」孟扶搖揮揮手,道,「我不想見她,我也不會假惺惺的和她說我原諒她,叫她滾蛋,理想有多遠,她就滾多遠,最好自己去死,不要杵我面前來,小心我一個心情不爽,刀子捅上她肚子。」

  姚迅翻翻白眼,「孟姑娘你沒打算真捅?你太好說話了吧,她險些害死你咧。」

  孟扶搖瞅他一眼,「我一向都好說話,有人背叛過我兩次我都沒計較。」

  姚迅不說話了,悻悻的摸著鼻子去傳話,半晌回來道,「胡桑求你接見呢,說一定要當面向你道歉。」

  「媽的得寸進尺啊,」孟扶搖心火上湧一腳踹翻了凳子,「好啊,既然存心找虐,姑娘我肯定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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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桑畏畏怯怯進來時,孟扶搖以為自己看錯人了。

  這才幾天,怎麼好生生一個美豔女子就成了鬼似的?瞧那薄的,白的,演鬼片都不用化妝。

  她這裡嫌棄人家,卻沒想起來自己也不比胡桑好哪去,比人家還要薄還要蒼白,紙人似的坐在床上,讓人看見都覺得會不會給被子壓死。

  胡桑怯怯的抬起頭,瞄她一眼,又急忙溜開眼光,腿卻已經軟了下去。

  「孟城主……是我不好……是我起了妒心鬼迷了心竅……求你饒過我……」

  她哭得梨花一枝春帶雨,在孟扶搖腳下砰砰砰磕頭,孟扶搖冷然盯著她,沒覺得可憐,就覺得可厭。

  這世上總有這麼一些女子,自認為聰明美豔,世人皆應俯首裙下,一有不如意,便燃燒起騰騰的報復怒火,卻沒想過自己有什麼立場和理由,去「報復」?

  這種人可鄙可惡,實在是浪費人間糧食,孟扶搖很樂意看見她畏罪自殺什麼的,可惜胡桑姑娘不肯死,她也不好送她去死——不是心疼她,也不是想感化她,這種人感化她個屁咧,只是說到底她自己是始作俑者,是她孟扶搖任性在先,一方錦帕惹的禍,如果當時長孫無極拒絕了那帕子,胡桑的愛情被及時扼殺,這後來的事便不會有,是她頭腦發昏給了胡桑希望再打擊她失望,受挫的女人才走上邪路。

  因此,殺胡桑這事,她放棄了,畢竟自己有錯在先,何況為愛所傷的女子向來都不是正常人群,什麼事都做得出,她孟扶搖恩怨分明,帳算得清楚,真正她該好好追究、必殺而後快的可不是這個小人物胡桑,而是整個姚城被圍事件的幕後黑手,德王啊德王,你洗乾淨脖子等著哈。

  可是不整治一下她也不甘心,她又不是善男信女,被人害了還要散發聖母光輝撫慰之,原本有心送胡桑到牢獄裡蹲上幾天,讓她親眼見識下國家機器中那些很具有代表性的刑具,殺殺她的戾氣,現在看來也沒必要了。

  因為在她還沒想好怎麼對胡桑十大酷刑伺候的時候,戰北野一掀簾走了進來。

  他直統統的進來,目不斜視,好像根本沒看見路當中跪著個胡桑,龍行虎步,大步向前,然後……踩到了胡桑的手。

  胡桑「啊」的一聲慘叫,抖著瞬間被踩廢的手涕淚交流,戰王爺卻突然「聾了」,好像什麼都沒聽見繼續向前,因為姿態太旁若無人,步子太虎虎生風,捲起的風直接將胡桑掃到了一邊。

  那邊,不知何時元寶大人突然躥了出來,捋著鬍子目光亮亮的等著,看見胡桑飛了過去,立刻將身邊一個袋子解開了封口。

  一堆驢糞蛋骨碌碌滾了出來。

  然後沾了胡桑滿臉。

  元寶大人吱吱的笑,奔到尖叫不休的胡桑肩頭,小袍子一撩就撒尿,尿得極高極具穿透力,哧溜溜激起一小泡水花,正好將驢糞蛋稀釋,黃黃綠綠流了胡桑滿臉。

  孟扶搖哭笑不得,大罵,「丫的元寶你要整人拜託換個地方,髒死了!」又瞪戰北野,「沒出息,和耗子玩把戲。」

  「不關我的事,」戰北野在她身邊大馬金刀的坐了,「別將本王和耗子相提並論。」

  他這才「看見」胡桑,突然沉下臉來,盯了她一眼。

  他這一沉臉一盯人,室內空氣立即便似森冷下來,寒瑟瑟的凍人,本來在尖叫哭泣的胡桑不自主的打了個寒戰,往牆角裡縮了縮。

  孟扶搖有點不認識的盯著戰北野看,哎,看不出這傢伙沈著臉的時候還挺威嚴的,可惜就是那個青眼圈有點影響形象。

  戰北野不理她,只盯著胡桑,他不說話四周便生了殺氣和壓力,帶冰的利齒一般對著目標大砍大殺,胡桑給盯得連驢糞都不敢抹了,一個勁的嗚嚥著往牆角裡縮。

  孟扶搖沈默的看著,有點懷疑這樣盯上半個時辰,這孩子是不是從此就瘋了。

  大概就在胡桑將崩潰而未崩潰的臨界點,把握時機十分精準的戰王爺開口了,他聲音很平靜,說話卻像拔刀。

  「害孟扶搖者,我必殺。」

  胡桑哭都不會哭了。

  「不要以為你是個沒有武功的普通婦孺,我便會放過你,為她,我可以放棄我的原則。」

  他看著胡桑,沈默的,沒有表情的,壓力無聲的。

  胡桑開始發抖,像要把自己擠進牆角裡,拚命縮成一團,她只覺得窒息而驚怖,明明眼前這男子聲音平靜,她卻覺得自己渾身都像被他的目光之刀給割了一遍,連心都不會跳了。

  看她面色青白,牙齒打抖,三魂六魄已經給自己的殺氣嚇去一半,戰北野滿意了,突然露齒一笑,明朗而坦蕩的道,「只是我知道,扶搖不會殺你,不是不忍,而是你的死活根本不配她費心,一味執著於私人情愛恩怨的,只會是你這個活在自己狹窄生活裡的下賤女人。」

  「我尊重她的意見,雖然我有點不甘。」戰北野目光灼灼,看著孟扶搖,「哎,遇見你我總是吃虧。」

  胡桑此時才覺得壓力一鬆,無聲舒出口氣,淚眼盈盈的抬起頭,看著孟扶搖身邊的戰北野,英風朗烈,氣勢淩人,又是一個風采不凡的奇男子,為什麼這樣的男子,都只會出現在她身側?

  為什麼她無論如何狼狽,都像站在了高處俯視眾生的神,光彩難掩,眾星捧月,而自己,註定了縮於她腳下,帶著塵世裡一身的污濁和泥濘,抬頭仰望她?

  她不明白何謂人性的制高點,卻知道自己這一生都輸得一敗塗地。

  慢慢用衣袖擦乾臉上的污穢,有些東西,她知道,卻已永遠擦不乾淨了。

  戰北野已經不願意再看她,「滾吧。」

  胡桑咬著嘴唇,施禮退開,將到門邊時,才聽見戰北野好像忽然想起般涼涼的道,「哦,忘記告訴你,死罪可免活罪難饒,那些帳單不能取消。」

  胡桑霍然轉身,腿一軟又要跌下去。

  「但是可以慢慢還,一年還不了十年,十年還不了一輩子,」惡劣的戰王爺慢吞吞道,「得給你找點事做,省得你太清閒再想什麼壞點子來害人。」

  ……

  看著胡桑踉蹌而去,孟扶搖搖頭,「唉,狠,狠。」

  那帳單數目……嘖嘖,胡桑不會去賣身吧?

  「你說誰狠?」戰北野一把抓起元寶先趕出門去,隨即很危險的靠過來,牙齒白得像某些猛獸,「你好像太不知好歹了吧?」

  孟扶搖手掌一劈,大喝,「遊人止步!葵花點穴手伺候!」

  「我還龍虎風雲爪呢!」戰北野手一揮便打掉了孟扶搖虛弱無力的爪子,「做這個樣兒幹嘛,我的王妃?」

  「妃妃妃你個頭啊!」孟扶搖憤怒,「你愛娶誰娶誰去,老娘不伺候!」

  「我不會讓你伺候我的。」戰北野微笑,自顧自道,「我會撥一百個婢女來伺候你,你可以每天換一個……」

  孟扶搖打了個寒戰,喃喃道,「多麼俗氣的王府人生啊……」」隨即便見戰北野開始脫靴。

  「你幹嘛!」孟扶搖又是一聲大吼驚天動地,「這是我的床!」

  「你的床遲早要分我一半,我先習慣一下。「戰北野兩腳一蹬把靴子蹬掉,舒舒服服的躺下來,「哎,就是比山洞舒服多了。」

  孟扶搖用被子三把兩把裹住自己,捏住鼻子,嗡聲嗡氣道,「你想熏死,我?香港腳!」

  「你是說我腳香嗎?還好吧?」戰北野拎起靴子,「你聞聞?」

  靴子被孟扶搖惡狠狠打出去,戰北野無所謂的躺回去,雙手枕頭,道,「你遲早得適應我睡在你身邊,你也該先習慣一下。」

  孟扶搖裹著被子,盯著他,道,「戰王爺要強人所難?」

  「接受我是強你所難?」戰北野皺眉,「扶搖,你不會真的看上長孫無極了吧?」

  「老娘誰都看不上!」孟扶搖咬牙切齒,「老娘很明確的告訴你們,俺的目標就是周遊七國,做自己該做的事,你們這些鶯鶯燕燕花花草草,老娘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哎,我就喜歡你這點,」戰北野不生氣,很滿意的笑看她,「看,堂堂天煞親王和無極太子,到你嘴裡就成了鶯鶯燕燕,多霸氣啊,很配我。」

  孟扶搖盯著他,發覺戰王爺和長孫太子其實是一樣的人——你無論說什麼,他都有辦法解決掉你,和他們無論是鬥嘴還是鬥智還是鬥武都是十分不智的,最應該做的事,就是當他們不存在。

  於是她就當他不存在了,孟扶搖睡下去,背對他,把所有被子全部裹在自己身上。

  戰北野也沒動她,四仰八叉的躺著,感嘆道,「還是睡在你身邊好啊……安心,這許多年,我幾乎都沒能好好睡個覺過。」

  孟扶搖扒著牆壁,堅決阻止自己因為好奇轉身詢問。

  「小時候在宮裡,我天天睡在我娘的宮門口,她有時半夜會驚起來,赤腳就奔出去,那時候不能驚醒她,會要了她的命,我便自己守著睡在門檻上,她夢裡走路抬腳抬得低,每次都會踩到我,然後絆倒下來正好跌在我身上,那樣我就可以醒過來把她抱回去,她也不會受傷。」

  孟扶搖瞪著油燈照過來的戰北野的身影,那個堅實高大的影子不知何時化為小小的孩童身影,睡在冰冷而空曠的宮殿內,門檻咯著他的腰,他不敢睡沉,等著母親每晚夢遊的踩踏。

  這是怎樣的一種無言的淒涼?

  孟扶搖鼻子有點發酸,她想起姚迅說過,戰北野身世特殊,母親是前朝皇后,當朝瘋妃,戰北野多年被兄長排擠,一點一點才掙扎出今日,他的黑風騎名動天下,卻始終只能有三千人,那是王爺護衛的標準,是他的大哥所允許的最大限度,孟扶搖相信,只要條件允許,戰北野那位皇帝大哥,更希望的是宰了自己這個極具威脅力的弟弟。

  經歷了那樣黑暗的皇族生活,在那樣的排擠的夾縫裡生存至今,戰北野居然還能擁有這般明朗豪烈的性子,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後來我有了封地……居然是見鬼的葛雅沙漠,那地方當時不僅窮,還一分三塊,沙漠風盜一塊,摩羅一塊,然後最小的一塊是我的,我大哥可真大方……受封那天我問他,葛雅沙漠是不是都是我的?他說是,哈哈,說是就好辦了!我狠狠的揍那群盜賊,宰掉摩羅的遊騎兵,統統脫光了埋在沙堆裡,製成人乾後放風箏……後來他們就乖了,葛雅全部是我的了……可是那些年,我也沒有好好睡過。」

  孟扶搖鼻子又酸了……我靠,今晚這傢伙在幹嘛?訴苦大會嗎?

  他想要讓那個用酷厲手段擴充自己的力量卻夜夜不能好睡的青年的淒涼,來軟化她孟城主邦邦硬的心嗎?

  她孟城主決不動搖……孟扶搖豎著耳朵,戒備森嚴的等待戰北野下一波「苦情攻擊」,身後卻沒了聲音,只有低而均勻的呼吸聲傳來。

  孟扶搖忍不住好奇的轉頭,一點淡淡的月光從半掩的窗縫透進來,灑在身後戰北野臉上,俊朗剛硬男子的臉部輪廓因此被勾勒得寧謐柔和,肌膚微微的霜白,越發顯得眉和睫毛黑得奪人眼目,有種對比鮮明的驚心的美,他微垂眼睫,呼吸平靜,眉宇間有種深眠的放鬆和欣喜。

  戰北野睡熟了。

  孟扶搖半側著身看著他,看著他難得的孩童似的睡顏,月光同樣照上她的臉,她病容未去的臉上,有溫柔和憐惜的神情。

  算了……不踢他下床了。

  孟扶搖打了個呵欠,懶懶的翻個身,背對著戰北野,眼皮沉重的耷下來。

  她也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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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這對姦夫淫婦!!!」

  又高又脆的女子高音突兀的傳入孟扶搖耳中,她咕噥著揉了揉眼睛,掀了掀身上特別重的被子,翻個身繼續睡,嘟囔,「胡桑,你他媽的敢再說一句,老娘立刻宰了你……」

  「我殺了你們,我殺了你們——」隱約有人在尖叫,似乎還在又踢又打的掙扎,窗戶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打開了,清晨的涼風一陣陣撲進來,舒爽而催人清醒。

  孟扶搖打個呵欠,懶懶的伸了個世紀最長的懶腰,胡亂揉了揉睡糊的眼睛,正在考慮用哪種酷刑來整治這個擾人清夢的惡客,忽聽得有人清清涼涼道,「孟姑娘既然能一夜大戰,大抵這身子是好了,看來我來是多餘了。」

  聽見這聲音,孟扶搖僵住,小心翼翼睜開一隻眼一看……果然,毒舌男回來了。

  白衣潔淨的宗越立在窗前,深紅九重葛的背景下像一抔晶瑩的高山深雪,手裡卻拎著一團花花綠綠的……雅蘭珠。

  孟扶搖張口結舌的看著那兩人,心說這是咋回事,這兩人怎麼會湊一起去,又怎麼這麼湊巧一起出現?

  這一看她睡得遲鈍的腦袋又覺得哪裡不對勁,研究了半天發現雅蘭珠和宗越的眼光不對勁,前者憤怒如一隻野貓,後者冰涼,還帶點譏誚。

  譏誚?

  孟扶搖後知後覺的順著兩人眼光看回來,看到自己床上,然後……

  「啊!」

  「辣塊媽媽個戰北野,你他媽的睡覺就睡覺,幹嘛還脫衣服!」孟扶搖怒火蹭蹭上冒,抓起被子就對著戰北野劈頭蓋臉的砸,「你個暴露狂!」

  軟緞面被子閃著光,落在戰北野身上——該王爺渾身上下只穿了件犢鼻褲,裸著肌肉分明肌膚潤澤呈漂亮的倒三角狀的上身,兩條長腿毫不客氣的架在孟扶搖身上——剛才孟扶搖覺得被子特別重,蓋因那是某王爺的腿也。

  換句話說,就在剛才,一幕「春光」落入了戰北野的女性追逐者和孟扶搖的男性朋友眼中——孟扶搖和戰北野同臥一床,衣衫不整,大面積裸露。

  啊啊啊啊英名不保啊,啊啊啊啊做人就是不能心軟啊,孟扶搖悲憤得催心肝,操起被縟在那兩人異樣的目光中大力的砸。

  孟扶搖的被子砸下來,酣然高臥的戰北野才懶懶的睜開眼,他剛睡醒的眼眸晶亮如琉璃,漂亮得驚人,斜著眼睛對那兩人瞟了瞟,一把抓住瘋狂砸人的孟扶搖,戰北野毫不意外的打招呼,「兩位,來得真早。」

  「戰戰戰戰……」雅蘭珠張牙舞爪的尖叫,「你你你你——」

  「我在睡覺,就這樣。」戰北野接得很快,「小公主,你失禮了,一大早闖入人家睡房,好像不是你尊貴的身份所應該做的。」

  他又掃宗越一眼,宗越漠然道,「作為大夫,我心急治病,趕往自己病人的房間是正常的,而王爺你——好像這不是你的睡房吧?」

  孟扶搖插嘴,「對,我不知道他怎麼來的,更不知道他怎麼脫衣服的——」

  「在下沒問你。」宗越不看孟扶搖,「你反正『睡覺都睡覺了』,問你也是多餘。」

  孟扶搖鬱悶的閉了嘴,摸了摸鼻子,想著今天怎麼這麼倒楣,為什麼這些八字不合的人一來就是一大堆,還有,宗越做啥那麼生氣啊,雖然他看起來好像很累很辛苦的樣子,可他很累很辛苦跟咱有什麼關係,也不能衝著俺發火啊。

  戰北野還是在笑,笑得牙白森森的,「這裡現在不是我的睡房,但很快就是了,而且,」他「溫和」的看著宗越,「很快,孟扶搖睡過的所有房間,都會成為我的睡房。」

  「啊啊啊啊你們這對姦夫淫婦……」雅蘭珠這輩子只會罵這一句,這是她腦子中能掏出來的最厲害的一句。

  「世人相傳,天煞烈王文武雙全,在下看來還漏了一句。」宗越不緊不慢的走過來,毫不客氣的拉過孟扶搖的手把脈。

  戰北野抿緊唇,不問,孟扶搖好奇的看著這兩個一見面就殺氣騰騰的男人,很合作的問,「還有句什麼?」

  她話一出口戰北野的眼光就惡狠狠殺過來,與此同時宗越很滿意的答,「哦,一廂情願。」

  孟扶搖哈的一聲笑出來,戰北野黑著臉,冷冷道,「宗先生來得真是及時,就是不知道假如扶搖自刎了,醫術通神的宗先生,能不能把脖子給接上?」

  「戰王爺來得也及時得很。」宗越閒閒答,「就是不知道無極國的萊蕪山的風景是不是特別的好?以至於王爺在山中流連半個月之久?」

  戰北野不說話了,狠狠瞪著宗越,宗越平靜的給孟扶搖把脈,看也不看他一眼。

  第三回合,依舊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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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容易一群人才坐下來說話,花野貓雅蘭珠罵累了,宗越看完診了,戰北野穿好衣服了,吵架罵架唇槍舌劍都告一段落,孟扶搖命人把人都給拉出去,一人一杯冷茶,消氣。

  雖然她不知道他們氣什麼——她還覺得自己倒楣呢。

  冷茶喝完,事情也搞個清楚,雅蘭珠是追著戰北野來的,反正她的人生目標就是追逐戰北野,並且她一進姚城就聽說了孟扶搖詐降闖營城門喋血的壯烈事蹟,膜拜之心大起,一大早就興沖沖的來拜訪孟扶搖,姚迅看見她就發毛,哪裡敢攔她,結果雅蘭珠便撞見了「姦夫淫婦」。這孩子現在就坐在座位上,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死瞪著孟扶搖,看得孟扶搖渾身不適,一趟趟跑廁所。

  至於宗越,他說得很輕描淡寫,他去穹蒼的長青神山採藥了,回來半路上接到姚城的消息,緊趕慢趕趕回來的。

  孟扶搖盯著他,忽然道,「宗越,你不是給德王治病的嗎?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我知道你要我在藥中投毒,要一個醫生投毒你真是說得出。」宗越垂下眼喝茶,孟扶搖訕訕的笑,宗越卻又道,「其實你不說我原本也打算這麼幹,可惜,做不成。」

  「怎麼?」

  「德王根本沒有病。」宗越一語石破天驚,「什麼走火入魔,下身經脈不暢都是他欺瞞世人的謊言,從頭到尾,我所治病的那個人,根本不是德王。」

  「啊?」

  「這人本來就是個謊話簍子。」戰北野忽然冷笑道,「比如他那個王妃,明明是被長孫無極逼瘋的,他竟然一把攬到自己身上,對外說是自己責駡王妃,把她罵瘋的——遇上這種『不計榮辱的皇室宗親』,『忠心耿耿不惜替太子背黑鍋的忠臣』,忠義無雙盛名在外,想為難他都師出無名,長孫無極運氣還真好。」

  孟扶搖怔了怔,想起那一系列事件的起源——德王瘋妃,原來她是長孫無極逼瘋的,那麼,傳說中鴉蝶情深的德王有異心也是正常了,難為他苦心隱忍了那麼多年,直到今日才開始動作。

  「既然你沒機會下毒,那就我自己來吧。」孟扶搖細白的牙齒咬著下唇,冷笑道,「害人者人恆害之,等著吧。」

  「不成。」戰北野立即反對,「有我在,怎麼會再讓你涉險!我來!」

  「你來,你來個屁啊。」孟扶搖一看他就不順眼,「你以為你是無極烈王?還是準備帶著你的黑風騎去砍德王?你不怕引起國際糾紛,我還怕我成貽害百姓的罪人哪。」

  她趴在桌子上興致勃勃的討論著計畫,那兩男人一邊用目光互殺一邊給她提建議,正說著,孟扶搖忽聽見窗櫺微響,走過去一看,長孫無極留下的那最後一個暗衛,正臉色煞白的站在窗下。

  「孟姑娘,」他滿頭大汗,來不及寒暄便疾聲道,「主子離開東線海岸,丟下戰事,往回趕來了!」



無極之心   第二十九章  此心成結

  「啊?」孟扶搖猛的往上一躥,就差沒躥到房頂上,「回來了?居然回來了?在哪裡在哪裡?已經到了?」她東張西望四處亂轉——不是找長孫無極,是準備找個地洞去鑽,她怕挨揍。

  暗衛默然半晌,道,「主子還在路上……沒人知道他在哪裡。」

  「啊……」孟扶搖立即鎮靜下來,隨即想起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他回來幹嘛?他為什麼要回來?現在他怎麼能回來?」

  不是吧,東線戰事未畢,主帥拋下大軍溜營?長孫無極拿國家大事這麼兒戲?

  她搔搔臉,覺得長孫無極怎麼看來也不像個玩忽軍情拿戰事當兒戲的人啊,還有,他為啥要回來?這個這個……那個那個……不是為了我吧?

  孟扶搖堅決拒絕自己往那個方向想——別自戀了,當自己是根蔥咧,以為長孫無極是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愛德華八世啊?再說自己都沒事了,他跑回來做啥。

  「都是屬下的錯……」暗衛十分自責,「那天城門口,我以為孟姑娘和我都是必死,按照慣例,暗衛死前會儘可能留下線索供同伴追索,我便在城門口留下了我們暗衛隊伍才能看懂的印記,然後那天孟姑娘被救,我氣力一鬆便昏過去了,被抬回城救治,孟姑娘也不在城中,有聞訊趕來潛近的兄弟看見那個標記……震驚之下立即將消息傳了上去……主子收到消息,當夜就離開了東線軍營……」

  孟扶搖一臉黑線,半晌結結巴巴的問,「你那標記說的是啥啊。」

  「全員戰死,孟姑娘自刎……」

  孟扶搖砰的一聲撞到窗戶,嚇了暗衛一跳,她摸著腦袋苦著臉淚汪汪的道,「不要吧……這也忒惡搞了……」

  「那你趕緊再傳遞消息過去叫他不要回來啊,」孟扶搖揪著頭髮,「這都什麼事啊,東線戰事沒能馬上結束,德王眼看要造反,他這個時候離開軍營,完蛋了完蛋了。」

  「我醒來後立刻聯繫了,可是我們暗衛是單線聯繫,我只能把消息送到東線軍營,那邊消息傳回來說,主子已經連夜離開了東線軍營,他走得很快,而且為了安全,走的路線沒有通知任何人,留在東線軍營的暗衛還沒追上他,現在他們也不知道主子到了哪裡。」

  「這個世界風中淩亂了……」孟扶搖撒著手團團轉,想了半天問,「東線那邊他突然跑掉,會不會引起騷亂?」

  「主子一定有安排的,這個孟姑娘放心。」暗衛低聲道,「只是現在時局不同往常,德王的偵騎耳目赤風隊四處撒網,主子這一路過來,必遭伏擊……」

  孟扶搖聽見這句,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心砰砰砰的一陣猛跳。

  電光火石間,她忽然明白了德王居然放棄姚城的用意!

  不是為了對付姚城,也不是為了討好兩戎,居然是為了殺長孫無極!

  勾結高羅作亂,使長孫無極匆匆離開南境,再陷她入險境,逼得長孫無極千里驅馳孤身單騎趕回這裡,而這漫漫長路,他有很多機會截殺他於半道!

  德王不能讓長孫無極死在南疆,南疆勢力範圍現在是他的,太子在南疆出事他難辭其咎,將來要竊居大位也有難度,畢竟長孫無極威望太高,但是長孫無極如果死在南疆之外的任何一個地方,德王可以把責任推給任何人,甚至可以藉著這個給太子報仇的由頭,立即起兵!

  這樣,名分,大義,他都佔全了,再加上以往積累的忠義名聲,得天下易如反掌。

  至於德王是怎麼知道她的身份以及兩人的關係,孟扶搖就不明白了,按說長孫無極的保密工作一定很上心,孟扶搖想來想去,還是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勁,總覺得這些事情已經夠複雜了,但是真相和全局還掩在濃霧中,似乎比現在的還要複雜。

  「完蛋完蛋完蛋……」孟扶搖想得頭皮發炸,滿面茫然的抓著頭髮,十分鬱卒的往回走,不留神砰的撞上一個堅硬的胸膛,她摀住火辣辣的鼻子大罵,「鬼啊?沒點聲音站在人家前面!」

  「你這副欠人一百萬兩的模樣做什麼?」戰北野眼珠像浸在泉水裡的黑瑪瑙,亮亮的盯著她,「也沒見你為我這麼魂不守舍過。」

  「這都什麼時辰了你還說這些瘋話。」孟扶搖一把推開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前方扭頭看過來的宗越,雖然心底有些疑問很想問問這些政治人物,猶豫了一下還是什麼都沒說,無論如何,長孫無極離開東線是無極國的絕頂機密,她沒有資格洩露。

  孟扶搖面上繼續若無其事的招待那幾個傢伙,其間經歷了無數次鬥口、諷刺、明槍暗箭,飯桌上醫聖大人和烈王殿下以舌為矛以目光為槍,交鋒得電閃雷鳴雷霆陣陣,孟扶搖一開始還勸幾句,後來就麻木了,哎,毒舌男遇上爆炸男,就是這麼個天雷勾動地火,天要下雨,王要罵人,由他們去吧。

  她頭疼的是雅蘭珠,這孩子小狗似的,連她上廁所都跟著,振振有詞曰:我要看著你們這對姦夫淫婦,孟扶搖問她知不知道姦夫淫婦到底是啥意思,尊貴的、清純的、看似很熟女其實就是個蘿莉的小公主眨眨眼睛答,「一男一女睡在一起就是姦夫淫婦。」

  孟扶搖立即平衡了,哦,原來她父王母后也是姦夫淫婦。

  晚上孟扶搖終於把戰北野踢出了門,有雅蘭珠這個鬧鐘般到哪都嘀鈴鈴直響的人物在,戰北野也別想再睡在她身邊,把三個人都安排得遠遠的,孟扶搖自己關上門,坐下燈下嘆氣。

  長孫無極居然趕回來了,丟下東線戰事丟下幾十萬大軍冒險一路潛行而歸,就為那句見鬼的「孟姑娘自刎」,哦買糕的,她會成為罪人的。

  孟扶搖扭著手指,在熒熒燈火下發呆,想著長孫無極匆匆回來,又不能驚動大營,身邊帶的人一定有限,而德王有備而來,守在半途,到時候什麼流寇啊,山崩啊,土匪啊,水盜啊……

  越想越鬱悶,忍不住問在一邊啃果子的元寶大人,「喂,耗子,據說你一百年才出一隻,那該有什麼神異之處吧?你能不能預測到你主子現在在哪?」

  元寶大人啃果兇猛,根本不屑於回答這個弱智的問題,咱家的神異,不是給你這個凡夫俗子用的。

  孟扶搖盯著它,忽然發現它今天打扮得妖豔,袍子居然是大紅的,前面開襟,盤著碩大的黑珍珠紐扣,綴滿細碎的五彩寶石,這只耗子有專門的衣箱,每件衣服價值都超過孟扶搖的破衣爛衫的總和,這件以前沒見它穿過,難道它知道主子要回來了,為表慶祝隆重穿上的?

  元寶大人看她神色不豫,更加得瑟的在她面前走了幾步貓步,孟扶搖怒火萬丈,揪起那花裡胡哨的袍子就把這只走貓步的耗子給扔了出去。

  一團花球直飛向門口,元寶大人在極速飛行中看見對面走來白色的人影,正心喜自己有救,那人影早已嫌棄的避了開去,啪一聲元寶大人貼在門上緩緩滑落……

  進門的自然是宗越,他站在門口,一身如雪潔淨和夜的黑暗既格格不入又氣質協調。

  孟扶搖苦著臉看他,道,「我吃過藥了,你不用親自看守了……」

  宗越不理她,只道,「有件東西給你。」

  他從懷裡掏出個小包袱,攤開一看,裡面是調令,任職令,鑰匙,和一個上面刻著小小「糧」字的權杖。

  孟扶搖翻著那些東西,眼睛亮了,「這是德王武陵糧庫的運糧官的所有官憑印信,你從哪來的?」

  「我回來時路過武陵糧庫,糧庫新任的運糧官唐儉對我不遜,我順手取走了這些東西,如果不是不大方便,我會當時就把他給宰了。」

  「……你是大夫嗎?」孟扶搖喃喃道,「你是不是殺人比救人還多?」

  宗越抬眼看她一眼,手一伸道,「還我。」

  孟扶搖把包袱一收,笑嘻嘻道,「有這個就好辦了,我需要一個混入德王軍中的身份,沒有什麼比運糧官更好——運糧官不在大帳供職,認識的人少,偏偏又掐著軍需命脈。」

  她做了個掐的手勢,在心底惡狠狠的想,老娘惹出禍事,害得長孫無極奔回來,現在聯繫不上他也幫不上他,那只有釜底抽薪,去掐幕後黑手德王了。

  掐死德王,斬斷幕後黑手,長孫無極自然安全。

  她收好包袱,一拉宗越,「走吧。」

  「嗯?」

  「我們去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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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睢水二十里遠的武陵糧庫的運糧官唐儉及其屬下們,今晚遭受了一次很無語的截殺。

  運糧官唐儉,白天無意中丟失了自己的官憑和糧庫鑰匙,正急得團團轉,發動全糧庫上下都在找,自己帶著一個副官和兩個小廝,撅起屁股在地上一寸寸的摸。

  小廝摸著摸著,突然摸上了一雙靴子。

  他大驚之下抬起頭,眼前白光一閃,接著紅色的鮮血綢帶似的從他眼前飄過,他下意識伸手一撈,撈著了一手炙熱。

  有人過來狠狠打下他的手,「要死了還亂摸。」

  隱約還聽見清脆的聲氣,「戰北野你個沙豬!」

  這是他倒下去時最後的意識。

  ……

  小廝倒下去時,唐儉在屏風後摸索,聽見異響直起身來,便看見一雙深黑深黑的眸子,突然從他面前飄過去。

  然後他便覺得前心一熱,又一冷。

  唐儉倒下丟時,聽見有人在身後淡淡道,「王爺殺人如殺雞,鮮血遍地四面開花,實在好手法。」

  那個黑眸男子重重一腳踩下來,他聽見胸膛處噗嗤一聲,不知什麼炸了,隨即最後聽見那人沉而硬的語聲。

  「本王殺宗先生你,一定乾脆俐落,好比殺豬。」

  ……

  糧庫副官聽見了那聲炸裂聲響,這人倒精明,頭也不抬向外就奔,冷不防面前多了一襲雪色衣角。

  然後他看見自己的手突然就青了,青得像這午夜詭異高掛的月色,隨即全身也僵了,然後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宗先生殺人果然大家風範,個個都和你一樣,形如殭屍。」

  「客氣,」副官最後的模糊的眼角裡是雪色飄動的衣角,聽見語聲淡淡如午夜的風。

  「總比王爺氣質如熊要來得優雅些。」

  最後一個小廝,聞見了滿室的血氣,聽見那些人談笑風生,似乎還在一邊鬥嘴,轉眼便殺了三人,張嘴要叫,頭頂突然掛下一個花裡胡哨的人影。

  那人和他擦身而過,肘間一道雪色的弧,弧光如電掠過,拉開了他的咽喉,一邊拉一邊咕噥,「再多殺一個,我得看著他們這對姦夫淫婦。」

  聲音又脆又快又亮,像個玉做的撥浪鼓兒。

  ……

  一室四具屍體,旁邊站著四個面面相覷的人。

  孟扶搖滿臉黑線,將戰北野宗越雅蘭珠都掃視了一圈,抱頭呻吟,「……拜託,我是要潛伏不是要旅遊,這麼多人,會露餡的。」

  「我批准你來就不錯了。」戰北野瞪她,「你傷還沒好!我不看著怎麼行?」

  宗越淡淡道,「我是大夫,理應跟著我的病人。」

  雅蘭珠小辮子一甩,「我得看著你們這對姦夫淫婦。」

  孟扶搖無語,臉上的表情一片哀嚎,宗越已經拉上了窗戶,將四人屍體化掉,著手做人皮面具。

  眼下四個人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一個都不肯走,雅蘭珠甚至特意偷偷跟過來多殺了一個,只好按身材做了分配,唐儉本就是瘦小的男子,孟扶搖和雅蘭珠搶著要扮演,為此大打出手,最後孟扶搖指著自己鼻子來了一句,「老娘被人逼著自刎,你還不給老娘自己報仇?」戰北野一聽見立即心疼了,把雅蘭珠拎到了一邊,她只好委委屈屈做了小廝。

  而在餘下的副官和小廝的名額之中,戰北野和宗越險些又打起來,宗越稱,「該小廝兩眉倒八,眉眼狹窄,屬強取豪奪之輩,和王爺風采,十分相近。」

  戰北野冷笑答,「本王倒覺得該小廝氣質猥瑣,賊眉鼠眼,和宗先生風範,也相得益彰。」

  最後孟扶搖大怒,跳上桌子一指,「拜託,戰大王爺,你看清楚,那個小廝比較壯實,腰比宗越粗!」

  戰王爺只好去做小廝,改裝的過程中他目光陰鬱,喃喃自語,雅蘭珠湊近了聽,聽見他陰毒的道,「腰細的男人,不舉!」

  於是雅蘭珠很純潔的去問宗越,「他說你不舉,喂,什麼叫不舉?」

  ……

  孟扶搖滿臉黑線……悲哀的預見到之後黑暗的未來。

  四個人改裝完畢,站在屋當中各自一看,孟扶搖版的運糧官唐儉,宗越版的昏官,戰北野和雅蘭珠版的小廝,全套偽裝。

  說來也是湊巧,前任糧庫糧官是無極朝廷任命的,德王自然要換自己人,而這位運糧官唐儉是德王一個姻親的遠房親戚,最是會投機不過,從中州投奔到此,剛剛調來沒幾天,最熟悉他的人就是他帶來的副官和兩個隨身僕人,如今主僕四個齊齊被殺,全套掉包,便不怕被這糧庫上下察覺。

  不管怎麼混亂,四人龐大版潛伏終於上演,孟扶搖蹲在地上十分哀愁,哎,看過做奸細的,沒看過帶著醫生朋友以及朋友的追求者一起做奸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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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這批華州過來的糧草趕緊運過去,天黑之前要到。」孟扶搖穿著運糧官的官袍,站在臺階上叉著手吆喝。

  她假冒了這個運糧官已經有好幾天,那些糧庫兵丁不熟悉主官,沒露出什麼破綻,孟扶搖當得得心應手,就等著德王有什麼動作,好下手陰他。

  她自己那個姚城城主的去向,如今寫在辭呈上遞上了德王的案頭——孟城主經此大劫,心灰意冷,掛冠求去,已經不做這個姚城城主,請德王另選賢能。

  而戰北野的黑風騎也化整為零,消失在南疆莽莽大山內。

  德王最近忙得很,也分不出太多精力理會這個掛冠的城主,他要起兵,還要截殺長孫無極,雖然可惜孟扶搖跑了,卻也鞭長莫及。

  今天的日頭不太好,陰沈欲雨,氣壓很低,被宗越勒令穿厚點以保養傷體的孟扶搖,指揮送了一批軍糧後滿身大汗,正要去休息,卻聽見有快馬飛馳而來,抬頭一看,卻是睢水大營的一個傳令兵,他人在馬上,不停的揮鞭,老遠的就喊,「快,快,武陵糧庫還有多少存糧?先裝車,趕緊送上去!大軍要開拔了!」

  孟扶搖怔了怔,抬眼問,「不是剛剛送過去一批,沒聽說大軍要開撥啊,要打兩戎了麼?」

  那人急急道,「不,是消息剛剛傳來,萬州光王謀逆,太子在萬州遇難,德王殿下起兵勤王,已經派大將楊密先期趕往萬州……」

  後面的話,孟扶搖什麼都沒聽見。

  四周突然靜了下來,靜得聲息全無悄然若死,所有的動作都慢了下來,只看見對面一張嘴一張一合,看見一滴滴的汗珠子灑下,看見駿馬來了又去撕破她原本平靜的視野,看見運糧車軋軋的軋過她的意識……所有的景物慢慢虛化,唯有兩個字不斷轟鳴。

  遇難遇難遇難遇難……

  孟扶搖站在那裡,手中抓著的糧庫鑰匙從僵木的掌心掉下,眼見便要清脆而驚心的落在地上,忽然有人上前一步,手肘一拐抬起了她的手,正好將鑰匙接住,隨即那人道,「是,謹遵王爺均令,來人,再開庫——」

  最後幾個字拖得悠長,生生將孟扶搖驚醒,孟扶搖抬起眼,正迎上宗越看過來的眼眸。

  那眼神清亮寧定,帶幾分與生俱來的光明潔淨,那樣的目光靜靜罩下來,孟扶搖亂成一團的心突然便靜了靜,好像一簇恐懼的妖火被浸入了深水,獲得了短暫的解脫。

  身後有人扳過她的肩,另一個渾厚的聲音笑道,「大人,你累著了,後面歇會去。」半攙著她向後走,步伐穩定而平靜,卻是戰北野。

  孟扶搖感激的捏了捏他掌心,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回轉身,轉身時已經換了一臉笑容,抹了抹額頭的汗,道,「小哥你看這天氣,要下雨不下雨的實在不舒爽,我這就安排人給開庫,對了,太子不是聽說在東線對高羅作戰麼,怎麼……遇難了?」

  「這個我只隱約聽見個大概,」年青的傳令兵並不知道德王起事的內情,滿心哀悼著自己愛戴的太子,「我聽說是萬州光王虛報軍情,騙得太子駕臨萬州,然後在太子經過萬州虎牙山一線天險虎牙溝時,以千斤炸藥炸燬絕崖,虎牙溝那地方,只容一馬獨行,山崖一毀,太子……薨。」

  他垂目說完,又急急轉身離開,孟扶搖看著這個帶來噩耗的身影在地平線上逐漸消失,心底的希望,也如那越來越小的影子般,漸漸消弭。

  有地點,有人物,路線也對,說得又這麼清晰肯定……剛才那一霎心中堅決不肯信,此刻卻陰陰的逼上來,逼得她不得不去害怕,孟扶搖緩緩攥緊掌心,掌心裡濕濕冷冷,一手的汗。

  不會不會不會不會……長孫無極何等樣人,全世界被他整死他也不會死,他怎麼可能這麼輕易死去?

  為什麼不會?另一個聲音在她心底叫囂——他萬里驅馳,他心急如焚,他護衛帶得極少,而從時間來計算,他此刻能到萬州,說明是在日夜趕路,著急、焦慮、缺少人手日夜兼行,他沒有時間去提前探路去步步關防,而一線絕崖上早已埋伏多日的千斤炸藥,為什麼不能是致他死命的殺手鐧?他再強大再聰慧再運籌帷幄,終究是肉體凡胎,不是金剛不化!

  孟扶搖站在那裡,任兩股心思把自己絞成麻花,絞成疼痛的兩半,有些什麼東西在被一分分一寸寸的扭碎,她抖著手無能撿拾。

  天邊忽有電光如蛇一閃,隨即轟隆一聲炸響,一道驚雷氣勢驚人的劈下來,滿天陰霾都被劈裂成烏黑的絮,被乍起的一陣狂風追逐得漫天亂跑,那些黑色和烏青色的雲之間,有森冷的雨,劈里啪啦的砸下來。

  雨點子碩大如珠,連綿成旗,打得人生痛,瞬間便下成瓢潑大雨,孟扶搖站在雨中沒有躲避,心底模模糊糊的想,傳說中命定天子上應天象,出生隕落必有異常,如今這正月打雷,會不會,會不會……

  大雨瞬間將她澆個渾身透濕,孟扶搖仰起頭,雨珠砸得她眼睛痛得要命,可是這點痛好像也不叫痛,事實上她覺得她哪兒都不痛,就是有點麻木。

  她渾身精濕的仰首立在雨中,濕漉漉的黑髮黏黏的貼在額頭上,雨水在她臉上流成小溪。

  廊簷下黑衣男子欲待衝過來,卻被沈默的白衣男子攔住,兩人對視一眼,難得的取得了默契,各自遙立簷下,默然不去打擾孟扶搖此刻的心亂如麻。

  很久很久以後,孟扶搖突然豎起手指,狠狠指天。

  張嘴大罵:

  「操!你!媽!」

  一聲大吼驚得四周冒雨運糧的士卒齊齊一跳,都愕然轉首看他們的運糧官,孟扶搖卻已經回過頭來,抹抹臉上的雨水,對士兵們齜牙咧嘴的一笑:

  「靠,這正月天打雷的破天氣!」

  士卒們釋然的笑笑,又去忙自己的,孟扶搖茫然的放下手,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幹什麼,身後忽有人輕輕攙她的肩,道,「雨大……小心身子……」

  孟扶搖垂下眼睫,順從的向院子裡走,進門雅蘭珠接著,二話不說拉她去換衣服,孟扶搖怔怔的站在廁間,任這個毛手毛腳的不會伺候人的小公主,用乾布將她擦得臉發紅,又換了乾衣,換完以後她覺得沒事可做,順腿在馬桶上坐了下來。

  她茫然坐在馬桶上,拚命的想啊想,想著所有的可能和不可能,想得腦子發木兩眼發花,雅蘭珠瞪著她,瞪了半晌眼圈卻紅了,簾子一掀出去,對外面等著的兩個男人跺跺腳,道,「我不管了,那德行看得人難受。」

  戰北野默然,半晌長長吁出一口氣,低低罵了一聲。

  宗越卻道,「恭喜,閣下這回可以乘虛而入了。」

  「放屁!」戰北野爆粗,「你能不能說句人話?」

  宗越冷然一笑,卻突然提高聲音道,「我看你們都需要再到雨裡面去澆一澆,從德王那裡傳來的資訊是可靠的?他的消息能聽?就這幾句胡話,就在那哭哭啼啼要死要活?」

  戰北野聽得刺耳,罵,「你哪隻眼睛看見她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大步過去,一把扯下廁間的簾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馬桶上哲學思考的孟扶搖抱出來,一陣亂晃,「喂,你呆什麼呆,醒醒,沒那麼糟糕,長孫無極那麼蔫壞的,哪裡死得掉,我咒他都咒了二十五年了,他一直都活蹦亂跳的……」

  「我呸,你從娘胎裡就會咒人了?」孟扶搖啪的一下推開他,「讓開,不要影響我蹲坑。」

  她這裡一罵人,戰北野目中便閃出喜色,那喜色夾雜在淡淡的苦澀中,有種矛盾的疼痛,宗越神色不動,眼底卻有放鬆之色,孟扶搖直接走到他面前,道,「你有專門的消息網路,你應該多少有點消息,你那裡怎麼說的?」

  宗越沉吟了一下,孟扶搖直視著他的眼睛,平靜的道,「我要聽真話。」

  「長孫無極行蹤一直成謎,」宗越坦白的道,「在此之前我也沒有太多的消息,剛接到的消息和這個類似,虎牙溝確實崩崖,確實發現屍體,發現他的皇族標記,發現他的馬,因為山崩得厲害,所有血肉都砸在一起……所以說,並沒有人真正看見過他的屍體。」

  孟扶搖閉了閉眼睛,半晌睜開,道,「那就這樣吧。」

  她凝視著萬州方向,低低道,「我想過了,他不會這麼容易死,不會!所以我就在這裡做我該做的事,然後,等。」

  等。

  等生死的塵埃落定,等命運的真相揭露,等所有人在這條道路的或結束或繼續的未來。

  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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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極政寧十六年正月二十七,無極國原本應該在海岸東線主持對高羅國戰事的無極太子,突然中道薨於無極萬州城外的虎牙溝,那是一座接近南疆的內陸之城,離南疆德王大營兩百里,離內陸和南疆交界之城姚城一百七十里。

  消息傳出,五洲大陸震驚,猜測、驚疑、觀望、等待、那些徘徊於各國疆域的竊竊私語,化為卷掠四海的大風,漸漸在蒼穹上空聚起。

  正月二十八,駐守南疆大營的德王匆匆與兩戎議和,在當地招募戎兵,擴充兵力至三十萬,隨即舉起「義旗」,派遣心腹大將楊密為先鋒,出兵萬州,其間德王公告天下,稱太子為凶邪所害,為人臣子者,定將弒主謀逆之賊首斬於刀下,不斬此獠,誓不回還!

  世人皆贊德王高義,卻有一些頭腦清醒計程車子文人作文以譏刺,稱德王「此去定將無極之至尊皇位奪於臀下,不坐此位,誓不回還。」

  然而不管世人如何看,德王的起兵依舊轟轟烈烈的進行了下去,先鋒楊密很快攻破萬州,並沒有在萬州停留,而以「清君側,平民憤」為由,繼續向京城前進。

  此時德王野心昭然若揭,正如孟扶搖所猜測一般,師出有名,正義之旗,是以在無極國向來不得民心的造反,他眼看著居然要成功了。

  也只是將要成功而已。

  一心向京城前進,做著皇帝美夢的德王不會知道,在他背後,有個女子身影,正冷然注視著他的腳步,等待著隨時在他後心咬上一口,咬穿一個致命的洞來。

  二月初六,在先鋒楊密即將進入京城之際,戰北野一封密令,隱伏在南疆大山內的黑風騎早早出動,化裝成京城難民,出現在剛剛進入內陸的德王視野之前,「難民」們一番哭訴,聽得德王膽顫心驚——楊密在京城燒殺搶掠,搶佔皇宮,尋找玉璽,有意謀奪大位!

  德王心急如焚,連連去信楊密處催問,奈何所有軍令石沉大海——都被宗越集中所有線人力量,半途截殺毀信,得不到楊密回音的德王更加心焦,下令全軍日夜不休快軍趕路,當時二月天氣極其不佳,內陸地區還在下雪,道路泥濘天氣濕冷,出身南疆的士兵不適應內陸氣候,很多凍病凍死,怨言載道,兵憤極大,德王趕緊又命武陵糧庫加緊運送糧草,這種艱苦行軍的時刻,再不能保證糧草的充足,只怕立刻就會兵變。

  糧草當然沒能及時運到。

  「運糧官唐大人」一邊施施然的上告德王,因為補給線太長,道路盜賊眾多,無法將糧食運到,請務必再寬限幾日,一邊以德王名義連連向附屬眾縣催糧征夫,窮形惡狀的在南疆各縣大肆搜刮,搞得民怨沸騰,怨聲載道。

  二月初九。

  平州桂縣。

  孟扶搖別著牙齒,蹲在一個糧垛上,擺著手臂大呼,「德王義戰,來此收糧——」

  話音未落便被人吐了口水,「又收!才一個月,收了三次,還讓人活不!」

  有人憤怒的砸出了空空的米袋,更多的人操起了釘耙和鋤頭,滿目裡噴著怒火,向著孟扶搖怒駡喝斥,這已經是孟扶搖本月第三次來征軍糧,囤子裡最後一點米都被搾光的百姓忍無可忍,他們胡亂操起武器,卻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麼。

  於是「慌張的運糧官唐大人」大叫,「不要打我!不要打我!這是德王的命令!義軍中戎人兄弟多,他們胃口大,需要糧食也多些,這也是為大局考慮……」

  話沒說完,人群裡就爆出怒吼。

  「咱們辛辛苦苦種的糧食,為什麼要給戎人吃掉!」

  「他們的兵吃我們的糧,我們去他們家裡取糧食去!」

  「走!」

  人群呼嘯著,洶湧著,一批批的奔出村莊之外,向著戎寨方向而去。

  在另外幾個地方,負責收糧的「運糧哥官」、「唐大人的助手」,也說了同樣的話,做了同樣的事,更多的人撲出來,舉著農人武器走在鄉間的路上,從小路到大路,與更多的人彙聚在一起,浩浩蕩蕩的向戎寨奔去。

  人群之後,剛才還畏縮逃竄的孟扶搖,緩緩的站定腳步。

  她神色清冷而堅定,眼底燃燒著熾熱的火,那火是精鋼是煉獄是仇恨是決心,是下定一切意志也要將面前的虎狼撲倒並一口口咬死的狠辣和執著。

  德王大軍中的士兵已經是頹兵,諸縣百姓的怒火已經被挑起,在她挑撥下,百姓們攻入戎寨,搶奪糧食,不管會給戎寨造成怎樣的損失,在德王大軍中本就被饑餓勞累快要擊倒的士兵,一旦聽說自己家園被侵略,妻兒被欺負,糧食被搶奪,怎麼還會安心替你德王打仗?

  一個小小的運糧官,一番戰爭博弈的運作,便叫你兵散如水流,兵敗如山倒。

  孟扶搖沈默著,抿緊唇,仰起頭。

  她的目光,落在遙遠的萬州方向。

  這麼多天了,她一直在等,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刻每一時的在等,一天二十四個時辰被焦灼的等待化為碎片,片片都是割體裂膚的淩遲,時間每多走過一刻她的心便下沉一分,那些希望被時間殘忍收割她卻無從挽留,每夜她抱著希望入睡,祈禱第二日醒來時能夠看見某人衣衫飄飛神色雍容的俯身看她,對她微笑說,「扶搖你又不聽話」,她已經想好自己該怎麼回答,她會說,「你混蛋,你嚇死我。」然後再狠狠給他一掌,也許他要揍回來?那就給他揍好了。

  然而這些想好的橋段總是用不上,每天早晨醒來,她靜靜的等,如果沒有動靜,不敢睜眼的她會閉著眼摸索身邊,手掌在光滑的被縟中一點點的撫摸過去,觸手冰涼……從來也沒摸著期望中的溫暖。

  這麼多天了,德王也開始造反了,他想要擠出的膿包也終於擠出來了……要是他沒事,早該回來,可是,他沒回來。

  孟扶搖靠著一株樹,那株樹在那條路的盡頭,孤單的立在村口,掛著一輪殘缺的深紅夕陽,樹幹瘦削,她卻比那樹幹還要單薄上幾分,淡金碎紅的雲霞裡一片飄落的葉子似的悠悠掛著。

  她看著那個方向,眼前閃動著虎牙溝崩塌的碎石,淩亂的衣物,模糊的血肉,她指尖緊緊扣著一個明黃袖囊,那是戰北野後來命人去找出來的,她攥得那麼緊,像要從那袖囊裡,攥出一點已經微乎其微的希望來。

  她看那個方向看得那麼入神,完全沒有注意到更遠一點,那個默然凝視她的黑衣人影,眉間被露水染出了霜。

  她只是在想:

  無極,我已經做到了我要為你做的事,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平安的消息。

  你為什麼,還不回來?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7 07:23 AM

無極之心   第三十章  三人之爭

  戰爭在無極大地上繼續,一身縞素的德王先鋒已經接近京城,當然,楊密並沒有「攻破京城,搶佔皇宮,圖謀大位」,然而在一心肖想至尊大位的德王心中,誰都有可能是和他搶位子的覬覦者,他心急如焚,日夜行軍,士兵們在不斷逃散,每天都有千計的兵丁逃跑及凍餓而死。

  南疆大營的糧庫,並不止武陵一個,然而在德王行軍過程中,原本已經聯絡好的華州等地,都不約而同的出現延誤糧草等狀況,世事如棋,風雲變幻,一些細微的動作,正在悄悄改動著這場「復仇起事」的動向和格局,正如蝴蝶在遙遠的某處搧動翅膀,千萬里外便激起了狂暴的風。

  那些改動並不明顯,以至於遠在武陵的孟扶搖渾然不知,她日復一日的沈默下去,也漸漸的瘦下去,並不是很明顯的瘦,身體上所有的骨節卻都漸漸突了出來,繃得肌膚發緊,一張臉上眼睛越發的大,看人的時候幽幽的懾人。

  戰北野和宗越始終在她身側,這兩人互相看不順眼,卻將孟扶搖保護得很好,鐵成和姚迅也過來了,潛在士卒中做苦力,雅蘭珠還是每時每刻連上廁所都跟著她,嘴上說是看著姦夫淫婦,其實只是怕她出事而已。

  一群人將孟扶搖看得很緊,都怕她急瘋了做出什麼事來,孟扶搖卻安靜而沈默,近乎堅決而執拗的等著那個消息,她沒事了便弄只小板凳,坐在那裡看戰北野一邊和宗越鬥嘴一邊不時的斜瞄她一眼,看雅蘭珠撅著嘴死死蹲在她身邊,看鐵成攬下內院裡的所有活計只為能在她面前多走上幾回,看宗越沒完沒了的開補藥恨不得把藥鋪裡的藥都用上一遍,早春的陽光淡淡,有種鮮明的綠意,她在那樣的陽光裡想,自己何其幸運,居然能夠遇見這些溫暖而美好的東西,便為這個,這一遭也來得值了。

  到了晚上是比較難熬的,她睡不著,聽著風聲掠過屋簷便想——許是回來了?又責怪自己為什麼要那麼決裂,自刎什麼呢?拖著暗衛首領死什麼呢?當時抱著死在戎軍手下的心衝回去不就來不及留暗號了嗎?為什麼要怕自己的屍身落在戎軍手中而想自刎呢?這下好了,「孟姑娘自刎」驚著他了,要不然以他的性子,怎麼可能冒險千里奔馳而歸,因而遭到埋伏呢?

  這樣想著便睡不著,黑暗裡目光炯炯。

  每個夜晚都是相同的,這些夜晚從出事消息傳來開始也不算很多,但是在這樣的反覆責問折騰下便度日如年般,漫長難捱。

  孟扶搖不知道,睡不著的不止她一個。

  院子裡的大樹上睡兩個人,兩個在床上躺不住的人,一個捧著酒罈拚命喝酒,一個高居樹端若有所思。

  「他沒死。」喝酒的是戰北野,「我敢打賭這小子現在不知道在哪使壞。」

  宗越平靜俯身看他,「你為何不和扶搖說。」

  「我說了她會認為我在安慰她,她只相信眼見為實。」戰北野扔掉一壇換一壇,「我也在等,如果不出我預料的話,消息就在這兩天。」

  宗越默然,半晌道,「王爺,你最近喝得很多。」

  「我生氣!」戰北野又換一壇,抬手要把喝完的罈子砸出去,想了想又輕輕放下,放下的時候控制不住,哢嚓一聲捏破了酒罈,手上的鮮血浸出來,他看也不看往酒裡一浸。

  「混蛋長孫無極,不知道她有多自責多擔心嗎?為什麼不傳個消息回來?」

  「我以為王爺你會生氣孟扶搖。」宗越淡淡道,「閣下一番熱血丹心,大抵是要虛擲了。」

  戰北野不答,咕嘟咕嘟喝酒,半晌一抹嘴,道,「她只是因為愧疚自責才如此,我會讓她愛上我。」

  宗越拂掉衣襟上一點落灰,他白衣如雪的身影溶在淺銀的月色中,渾然一體,良久他道,「自欺欺人。」

  戰北野答,「彼此彼此。」

  月色悠悠的落下去,院子裡鋪了一層銀色的霜,樹梢上的對話並沒有傳入屋中人的耳,一些沉在夜色裡的心事,每個人只有自己才知。

  這一夜孟扶搖又沒闔眼,天明時分才模模糊糊睡去,她睡著後,桌上小床裡爬出穿睡衣的元寶大人,元寶大人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孟扶搖,半晌,攤了攤爪。

  ……我那麼明顯的暗示都給了你,你居然都不懂,豬頭。

  它撫摸著自己那件大紅袍子,那是它和主子之間的約定,代表喜樂和平安,作為能和主人心靈相通的神鼠,它老人家不急,你孟扶搖急什麼急呢?

  它又忘記了,那只是它主子和它之間的秘密,孟扶搖沒有讀心術,更沒有讀鼠術。

  元寶大人盯著孟扶搖,眼珠子在她被子下掃了掃,那裡隱約一個清瘦的輪廓,元寶大人看看自己越發肥碩的身材,有點良心發現。

  它吭哧吭哧搬出裝餅子的盒子,跳進去一陣亂翻,半晌扔出幾個字,在桌子上排好。

  排完以後它順便就在桌子上睡了,等著看明天喜極而泣的孟扶搖。

  睡到半夜元寶大人有點餓,於是翻了個身,爪子習慣性的摸——它床邊隨時都有零食的,摸到一塊餅,順嘴就啃吃了。

  第二天早上元寶大人是被孟扶搖驚醒的,它聽見孟扶搖「啊」的一聲短促的低叫,隨即,她的眼睛就亮了起來。

  元寶大人想,哎,喜極而泣了。

  那眼睛越來越亮,有晶瑩的東西在裡面滾動,珠子似的滑來滑去,卻始終不肯落下,半晌,孟扶搖低下頭,摀住了臉。

  她的手指深深揉進髮中,一個痙攣的姿勢。

  元寶大人怔怔的看著她,覺得這個「喜極而泣」看起來不是那麼標準。

  很久很久以後,它看見孟扶搖甩了下頭髮,抬起眼圈紅紅的臉,盯著那字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抱過了它。

  她手勢極為溫柔,是和元寶大人相識以來從未有過的溫柔,她將元寶大人輕輕放在掌心,用指尖慢慢梳理它雪白的毛。

  元寶大人被嚇住了,風中淩亂的瞪著她——這女人歡喜瘋了?

  孟扶搖不說話,慢慢的梳它的毛,手勢輕柔,元寶大人十分愜意,覺得這動作比主子還溫存,只是這個瘋女人今天轉性了?不會是想先摸它後掐它吧?

  隨即便覺得腦袋上一涼,像是有什麼潮濕的東西落下來,元寶大人伸爪一摸,爪子濕濕的。

  頭頂上,孟扶搖將下巴擱在它腦袋,輕輕道,「可憐的元寶,你沒主人了……」

  元寶大人聽得心中先是一撞,不知道是什麼酸酸的滋味泛上來,隨即又覺得不對,它掙扎著轉身看那幾個字,頓時發出了一聲尖叫。

  明明是「他沒事了」,為什麼變成「他沒了」!

  誰把那個「事」字搞沒了!!!

  神啊!

  元寶大人騰的一下跳起來,一個猛子扎入盒子中,拚命找還有沒有多餘的「事」字,找了半天發現盒子裡就那一個,它悲憤的回轉身,便見孟扶搖溫柔而憐憫的看著它,眼神裡寫著「可憐的,傷心瘋了的元寶。」

  元寶大人看著那樣的眼神,忽然想到,「她竟然是在為我失去主人而流淚……」

  元寶大人怔在那裡,半晌又是一聲尖叫,它拚命奔到孟扶搖面前,手舞足蹈用力比劃,想要說清楚,「少了個字!」

  孟扶搖只是笑著,輕輕撫摸著它,笑著笑著,卻有眼淚滴下來。

  元寶大人受不了了,哀嚎一聲奔了出去。

  主子……我犯錯了……我沒能傳遞准消息……你趕緊回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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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戰北野所料,戰局幾乎就在那日,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二月十二,逼近京城附近的楊密軍隊,在京城五十里外的沙河渡,突然遭遇無極國大軍,楊密起先以為是戍守京城的禁衛軍,正要打出德王旗號,對方將旗已經冉冉升起,帳下將領冷笑行來,卻正是奉命出征高羅國的那支大軍,而將領身側,明黃旗幟下,戴著銅面具的主帥,正笑吟吟的看著他。

  楊密心中一沉,知道上當,大呼,「休矣!」

  是日,十萬先鋒齊解甲,楊密陣前自殺。

  二月十三,德王在內陸城池湎州郊野,同樣看見了這一支本該在海岸東線的軍隊,與此同時他還看見了本該屬於自己麾下的楊密的軍隊。

  兵鋒如火旌旗如林,當那些飄揚的旗幟如海一般淹沒他的視野的時候,德王心中發出末日來臨的哀嚎。

  兩軍甫一接觸,德王的頹兵便潰不成軍,德王帶著殘騎倉皇南逃,指望留在最後接應的郭平戎軍隊庇佑,在南疆打下一塊地盤苟延殘喘,不想神情木然的郭平戎確實帶兵迎了上來,隨即將長刀向德王一指。

  一場轟轟烈烈的勤王復仇戰事,在其自以為一路順風的前進中,遭遇了一場有備而來毫無端倪的等候,幾日之內便犁庭掃穴摧枯拉朽般煙消雲散。

  德王被軟禁,對於他的處分,目前沒有人能決定,因為能決定他生死的人,又不在營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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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十四,春日初晴。

  一大早宗越便拿出幾封書信前來找孟扶搖,在門口被雅蘭殊攔住,雅蘭珠噓了一聲道,「給她睡吧,黎明才睡的。」

  宗越猶豫了一下,將手中東西收攏,想了想道,「也好。」

  雅蘭珠眼睛尖,道「什麼東西?」一把搶過去看,看著看著,目光便亮了。

  隨即她「哎」的一聲,眼淚便下來了。

  宗越無語的看著她,道,「你哭什麼?」

  「我希望我這輩子也能遇上愛我的人……」雅蘭珠抽抽噎噎。

  宗越默然,半晌走開,臨走前淡淡拋下一句。

  「這需要不曾早一步,也不曾晚一步的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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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醒來時,習慣性閉著眼睛等。

  她睡得不沉,醒來時也覺得腦中發昏,隱約中聽見遠處樹枝在風中搖擺的聲音,鳥兒在樹梢輕鳴的聲音,嫩綠的春芽漸漸抽出的聲音,落葉掠過橋欄飄到水面上的聲音,那橋大概是城中那座玉帶橋,漢白玉的橋欄,葉子落上去,聲音細細的脆。

  那麼多聲音裡,沒有她想聽見的呼吸聲。

  孟扶搖嘆了口氣,將被子拉了拉,拉到眼睛處,把眼睛壓緊點,可以阻擋住那些想要流出的淚水。

  她沒有伸手去摸身側,摸了又能怎樣?冰冰涼的被縟,幻想了很多次長孫無極回來,八成會爬她的床,可是人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沒人爬就是沒人爬,連元寶都說了,沒了。

  她用被子矇住眼睛,繼續睡覺。

  卻突然覺得額頭有些癢,似什麼東西從眉間輕輕劃過,孟扶搖啪的一打,咕噥道,「元寶,邊去,不要騷擾我……」

  這一打,突然就打進了一個人的掌心。

  溫暖、光滑、脈絡鮮明、指節修長。

  孟扶搖霍然睜眼,還沒來得及把被子掀開,眼前突然一亮,一人輕輕揭開被子俯下臉來,低低笑道,「怎麼這麼瘦?」

  孟扶搖呆呆看著他斜飛的眉,如海深邃的目,光澤晶瑩的肌膚,看著他淡紫衣襟和烏木般的髮齊齊垂落在自己身前,看著他淺淺微笑,支肘睡在她身邊,指尖輕輕劃過她的額。

  ……元昭詡!長孫無極!

  孟扶搖有點恍惚的伸手去捏,喃喃道,「不是鬼吧?」

  「如假包換」。長孫無極含笑答。

  「你居然還知道回來……你居然還知道回來!!!」第一句還呢喃如春鶯柔軟如春柳,第二句便成了河東那隻獅子的怒吼,孟扶搖醒過神,發覺元昭詡長孫無極終於確實肯定回來了,蹭的一下跳起來,披頭散髮,赤著腳便去踩長孫無極,「我滅了你,我滅了你!」

  長孫無極揚揚眉,手一伸便捉住她的腳,手指一扣,孟扶搖立即全身痠軟跌倒在被縟間,長孫無極拖過被子,將她渾身一裹,一裹間已經摸遍了她全身,手頓了頓,嘆息道,「怎麼瘦了這麼多?」

  孟扶搖把頭埋在被縟裡,嗚嗚嚕嚕的答,「最近在減肥。」

  長孫無極看著這個嘴硬心軟的傢伙,無奈的嘆息一聲,將她腦袋從被子裡挖出來,捧著她的臉仔仔細細看了,孟扶搖先是眼光亂閃,實在躲不過去就惡狠狠和他對視,「幹嘛幹嘛!」

  長孫無極笑了笑,手慢慢的伸下去,撫了撫孟扶搖的頸,孟扶搖驚得向後一縮,長孫無極已道,「別動……我看看那道傷口。」

  孟扶搖立即心虛了,小聲道,「……沒真自刎啊……我刎著玩的。」

  話音未落便見長孫無極稍稍俯低了身子,溫暖而柔軟的唇觸上了頸間肌膚,孟扶搖僵住身子不敢動彈,那唇在那道淡粉色疤痕上輕輕掃過,微微的癢,像是有人用春的綻綠的柳條搔了冬的堅冷和寂寞,一地深覆的碎冰緩緩化開,遍地裡生出茸茸的草來,綠得澎湃。

  孟扶搖身子微微發軟,那一地茸茸的草從心裡長出來,漫天漫地的葳蕤,所經之處,萬木復甦,她在那般爛漫的盛景裡想哭又想笑,心卻一抽一抽的開始痛,那疼痛堵塞在她經脈,毒蛇般的張嘴就咬,她輕輕一顫,長孫無極立即察覺移開身子,孟扶搖掩飾的咬唇一笑,狠狠推他,「流氓!」

  「我也是吻著玩的,」長孫無極凝視著她,「其實我現在最想做的事還不是這個。」

  孟扶搖張嘴呆望的樣子有點傻,可是再傻也沒能阻止某人的狠心,長孫無極抬手,啪的一掌便打在了她的屁股上,打了人還在雍容微笑,「叫你不聽話!」見孟扶搖還沒反應過來另一邊屁股又賞了一掌,「叫你自殺!」

  孟扶搖立即想起自己預演了無數次的橋段,覺得好像哪裡順序錯了,貌似他把情節提前了?不管,她跳起來就還手,臺詞背得順溜,「你混蛋!你嚇死我!」

  罵完一句又覺得他好像多罵了一句,不行,這個虧不能吃,場子一定要找回來,呼的又是一拳,「叫你詐死!叫你瞞我!」

  長孫無極手一抬將她的母老虎拳給捉住,順手一帶孟扶搖便飛到他懷裡,手指一卡便將孟扶搖腰卡住,三個動作行雲流水無跡可尋,看得出來大概也演練了很多遍,尤其最近孟扶搖腰瘦得一卡卡,他的手不大,居然也就那麼攏了過去。

  「我沒有瞞你……」長孫無極深深吸氣,撫著她光可鑑人的長髮低低道,「我怎麼捨得讓你焦心?你瘦成這樣,還不得我花功夫把你給養回去?」

  孟扶搖聽著前一句還挺窩心的,後一句就有點不像話了,惡狠狠的回身瞪他,道,「少轉移話題,我知道你是要詐出德王來,為保守秘密,你這個詐死的秘密確實不能告訴任何人……只是,只是……」她鼓著嘴,實在有點說不出那句——「只是我該多少有點點例外嘛……」

  「瞞任何人也不該瞞你,政治博弈不代表要將自己喜歡的人犧牲。」長孫無極的讀心術永遠強大,「其實那晚我離開東線軍營時,前後派出了三批人,都穿著我的衣服,分三路走,而我自己,走的是水路。」

  「水路?」

  「對,我從海上過,德王以為我心急之下,定然選擇比較快速的陸路,可是陸路如果過不去,再快又有什麼用?有些事,心急不得的。」

  「同意」,孟扶搖滿意點頭,「你永遠都那麼奸詐。」

  長孫無極笑笑,道,「萬州那事一出,我便知道暗衛中出了問題,必有奸細,那個情形下我只有掐斷和所有暗衛的聯繫,在掐斷之前我得到了你安全無事的消息,立即回返軍中,因為暗衛需要清洗,暫時不能再用,好在我還有備用的隱衛,只是這批人的調動有點麻煩,等他們帶著我的消息趕到姚城找你通報消息,你已經離開了姚城。」

  孟扶搖「啊」的一聲,她那時已經跑到武陵戴著人家的臉當運糧官了,身邊兩大能人守著,別人哪裡找得到她?真是陰差陽錯,活該倒楣。

  「我得到消息也無奈,當時我確實不能回來,德王十多年隱忍蟄伏,終於被我擠了出來,萬不能功虧一簣,好在我和元寶心靈相通,它知道我還活著,遲早會告訴你。」

  「告訴我個屁啊」孟扶搖小宇宙都要爆了,「它排了三個字,他沒了!我老人家要是被嚇得英年早逝,就丫害的!」

  「嗯?」長孫無極轉頭,在屋子裡找元寶大人,「元寶,我知道你在,鑽出你的耗子洞來,遲了後果你自己承擔。」

  孟扶搖撇撇嘴,心想這麼輕描淡寫沒有任何實質性意義的威嚇對那隻老油條耗子有用麼?

  結果話音剛落,桌子底下便爬出灰溜溜的元寶大人,孟扶搖張口結舌瞧著,哎,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元寶大人今天穿得撲素,居然是它最憎恨的灰色——它最討厭這種老鼠色。乖乖蹲在長孫無極面前,有氣無力的「吱——」,「吱——」

  孟扶搖聽它沒完沒了的「吱——」,貌似說得也太多了點吧?不會又趁機扮委屈訴衷情吧?還有這只耗子到底說的啥啊?怎麼自己覺得有點心虛呢,再看長孫無極,含笑傾聽,眼神晶亮柔和,那一層笑意淡淡的浮上來,有失而復得的欣喜。

  聽完了他淡淡道,「知道錯了?」

  元寶大人垂下高貴的頭顱。

  「都是你太貪吃的緣故,一旬之內,不許吃零食。」

  元寶大人雙爪捂臉,哀痛欲絕。

  長孫無極已經順手把它拎到一邊,「去反省,走時候帶上門。」

  元寶大人背著一張紙從窗戶洞裡乖乖爬出去,然後在洞那邊用口水老老實實把窗戶洞給補好。

  「嘖嘖,耗子轉性了。」孟扶搖目瞪口呆,「它做了什麼虧心事?」

  「它害你流淚。」長孫無極不含任何狎暱意思的將她攬進懷,「所以必須要受到懲罰。」

  孟扶搖坦然而舒服的靠在長孫無極肩上,自己覺得暖洋洋的說不出的舒適,心裡有塊一直拎著的地方終於歸位,五臟六脯好像都瞬間被調理妥帖,長孫無極淡淡異香飄過來,她在那樣的香氣裡飄飄欲仙而又眼皮沉重。

  聽見長孫無極在她耳側低語,「扶搖,我也是犯錯的人。」

  「嗯?」

  「我確實沒想到他會對我下殺手,為了殺我竟然不惜放棄姚城,害你險些被逼城門自刎。」長孫無極的語氣難得有了幾分苦澀,孟扶搖飄飄蕩蕩的想,他為什麼苦澀?他為什麼認為德王不會殺他?這兩人不是爭得你死我活了嗎?皇位之爭,踏血前行,誰也不可能對誰手軟,長孫無極這麼個玲瓏剔透人兒,會想不到德王要殺他?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許許多多的疑問像一團亂麻,繞住了孟扶搖的思緒,她在那團亂麻裡掙扎,卻覺得施展不開,多日來的失眠和疲倦終於在塵埃落定的這一刻向她侵襲而來,她思索著,眼睫卻一點點的垂下來。

  墮入黑甜鄉之前,她飄蕩的意識裡隱約聽見長孫無極最後一句話。

  「扶搖,這段日子的煎熬擔憂焦灼不安,亦是我受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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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線淡黃微光溫和的灑過來,隱約聽見有人低語,「……要不要叫醒她吃點東西?」「……讓她睡吧……」

  孟扶搖睜開眼,從舒暢的睡眠中完全醒來。

  她躺著不動,對著屋頂綻出一個微笑——哎,長孫無極那壞東西沒被她害死,他回來了。

  桌前有人回轉身來,執著一卷書,風神韶秀的微微朝她笑,道,「睡飽了?」

  孟扶搖坐起來,有點茫然的看著透著淡黃曦光的窗紙,道,「我睡了多久啊,怎麼還是早上?」

  「這是第二天的早上。」長孫無極吹熄燭火,拉開窗扇,清晨沁涼的風吹進來,吹得他衣襟和烏髮都飄然飛起。

  孟扶搖愕然道,「我睡了一天一夜?」她看著長孫無極背影,隱隱覺得他衣袍好像又寬大了些,「你一直沒睡?」

  長孫無極含笑回眸,「我想看你睡著了會不會磨牙說夢話流口水。」

  「我睡著了會揍人倒是真的。」孟扶搖笑,目光在他身上又轉了一遍,從時間上算,他趕出東線大營,再趕回,再點兵布將,迎戰楊密、圍困德王,這些都發生在不長的一段時間之內,德王兵敗不過一兩日的事情,他就已經出現,根本就是事情一解決便又丟下大軍馬不停蹄奔來,這段日子,他也沒好好休息過吧?

  孟扶搖跳起來,奔過去,將長孫無極往床上推,「你去睡會,我不叫你你不准起來。」

  「我大概暫時還享受不到你的被縟。」長孫無極站著不動,看著前方庭院走來的兩人,淡淡道,「我得招待下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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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客」自然是戰北野和宗越。

  看見那兩人過來,孟扶搖頭皮一炸,隱約中好像看見天際電閃雷鳴,大氣摩擦,火球一串串在空中亂彈。

  兩個已經是炸藥庫,三個那是什麼?歐洲火藥桶?

  自古以來王不見王,如果王見了王,會是什麼後果?王滅了王?王吃了王?王宰了王?

  孟扶搖心裡打著小九九,不會吧,好歹是各國高層政治人物,政治人物的涵養啊禮節啊假面具啊太極推手啊什麼的才是最擅長的,一言不合拔刀相向那是市井匹夫,不會是長孫無極宗越戰北野。

  「貴客遠來,有失遠迎啊哈哈。」孟扶搖還沒想清楚,戰北野一聲朗笑便傳了來,與此同時他「豪爽而大度」的大步上前來,微笑盯著長孫無極,道,「殿下好?前方戰事可好?殿下百忙中怎麼得暇蒞臨此地的?不是應該在湎洲窮追叛軍嗎?」

  ……靠,都搶著讓人家做「貴客」……

  「烈王好?」長孫無極微笑答,「在敝國住得可習慣?我無極氣候溫濕,不如烈王天煞國北地葛雅乾燥舒爽,委屈烈王了,至於前方戰事,此乃我無極內政,多謝烈王關心。」

  好,一口一個「我無極」「你天煞」,清清楚楚,涇渭分明,誰是誰的客人,也不用爭了……

  「這院子是本王買的,」戰北野眉開眼笑的指點給長孫無極看,「雖然粗陋,難得景緻還算大氣,今日能得殿下光降,實在蓬蓽生輝。」

  孟扶搖瞪著他——你買的?你撒謊不打草稿咧,明明是我買的……

  「是嗎?」長孫無極微笑環顧,「果然是好,只是烈王既然來我無極做客,就是我無極貴賓,怎麼可以讓貴賓自己出錢買房?太失禮了,這樣吧,烈王不妨把房契拿給我,我命人尋了這房主,銀子雙倍奉還,算是我無極的小小心意。」

  孟扶搖摀住肚子……不行了不行了,想笑,戰北野你搬石頭砸腳,房契還在我那裡呢。

  戰北野面色不變,「殿下是在暗示我天煞國弱,連房子都買不起嗎?」

  長孫無極神色不動,「王爺是在暗示我無極國窮,連個薄禮都不配送第一大國嗎?」

  孟扶搖蹲在兩人中間,聽到這裡發覺硝煙味散了出來,趕緊手掌一豎道,「停,停,這房子雖然戰王爺買了,但是已經轉贈了我,所以兩位,銀子給我吧,雙倍,謝謝。」

  長孫無極微笑,溫柔的道,「好,既然是這樣,自然依你,」他拉了孟扶搖,彬彬有禮的對著戰北野笑,「還沒多謝王爺對扶搖的救命之恩。」又對宗越點頭,「多謝宗先生護持扶搖。」

  宗越此時才開口,比長孫無極還平靜,淡淡道,「我和扶搖不是外人,不需殿下相謝,說起來,扶搖是我帶到無極的,自然我該對她負責。」他很溫和的對孟扶搖笑,笑得孟扶搖打了個抖,「就算不看在我和殿下情分面上,只看在扶搖將我貼身之物私藏懷中的情義,在下也不能袖手旁觀。」

  ……

  孟扶搖黑線了……

  好狠滴宗越啊……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殺!

  竟然真的早就發現她拿了他的腰帶,一聲不吭,死藏著到現在才拿出來砸人,孟扶搖瞪著宗越,已經不敢看那兩個的臉色,哎,都是狠人哪,她以後不能和他們打交道,小心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她這裡如喪考妣的心中哀嚎,那廂宗越一不做二不休,已經過來牽起了她的手,「今天的診病時辰到了,我研製了新藥,你試試。」

  只要還關心著孟扶搖,大夫的話沒人敢不聽,那兩個也不例外,戰北野瞪了長孫無極一眼,當先跟進門去,長孫無極揚揚眉,看著孟扶搖被宗越牽走,無聲的笑了笑。

  孟扶搖甩不掉宗越的手——這傢伙其實是第一次碰她呢,他的潔癖到哪去了?孟扶搖十分希望他此刻潔癖復發,把她嫌棄的扔出去,也好讓她在背後兩道意味難明的目光中解脫出來。

  哎,真是想不到,三王初鬥,竟然是宗越勝出,孟扶搖咧咧嘴,覺得果然當醫生就是好,佔據了健康的制高點,沒人敢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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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室裡剛剛坐下,滿心不豫的戰王爺第二輪砲彈就砸了出來。

  他冷笑斜睨著長孫無極,問,「聽說太子殿下是帶著東線大軍迎戰楊密的,這就奇怪了,東線戰事不是沒結束嗎?大軍如何能開拔到內陸呢?還是所謂的高羅國作亂,根本就是殿下您的一個煙幕,只是為了假做離開,詐得德王作亂?」

  孟扶搖聽得心跳一跳,這也正是她的疑惑,當初長孫無極因為東線高羅作亂匆匆離開,直到她城門自刎事件那裡,都沒聽說高羅國已經平叛,但是德王一起事,明明應該在東線的大軍就出現在內陸,實在讓人不得不想到,這整件長孫無極「高羅作亂,兩線作戰,疲於奔命」,導致德王認為有機可乘乘虛而入的事件,是否都只是長孫無極為引蛇出洞的詐稱?

  長孫無極端起侍女送上來的茶,慢條斯理的吹了吹,「烈王又是從哪裡聽得消息,說東線戰事沒有結束呢?」

  戰北野怔了怔——他是沒聽說東線戰事結束,但確實也沒聽說東線沒有結束,長孫無極這樣一問,他反倒不好回答,想了想,冷笑道,「那是,戰事有或無,結束不結束,說到底都由太子一張嘴翻覆,只是可憐了一些被蒙在鼓裡,險些丟命的可憐人兒罷了。」

  長孫無極放下茶盞,笑吟吟的看著他,道,「烈王殿下以急公好義,耿直勇銳著稱,不想今日一見,真令在下驚訝。」

  「殿下是在說本王拐彎抹角嗎?」戰北野大馬金刀的坐著,「本王卻覺得殿下更擅此道——不過你既說我迂迴,我便直接給你看——我說的是扶搖,長孫無極,你看看扶搖,你看看她!你看看她成了什麼樣子!」

  他突然暴怒起來,抬手啪的將手中杯子擲了出去,杯子在窗櫺上撞碎,四面濺開碧綠的茶汁,再淋漓落了一地。

  「長孫無極,我懶得和你鬥嘴皮子!我就問你,你既不肯對她放手,你便當擔起男人的責任!你讓她經歷了什麼?我來遲一步這世上就不存在孟扶搖你知不知?那時你在哪裡?你借我的兵我認了,反正也不是借給你的,是借給扶搖的,但是你憑什麼就認定這樣就萬事大吉,你就可以拋下她一跑千萬里,丟她一人面對那生死之境?」

  孟扶搖目瞪口呆的坐在一邊,怎麼也想不到一場陰來陰去的嘴皮大戰怎麼突然就上升到責駡階段,還直接扯到了她身上,她有點寒的看看自己,小聲咕噥道,「看我什麼?我覺得我挺好的嘛……」正給她把脈的宗越眉毛一軒,冷然道,「是很好,體虛氣弱經脈混亂,好得不能再好,所以我們都在自尋煩惱。」

  孟扶搖立即閉嘴,不敢說話。

  室內的氣氛沈默下來,隱約間空氣一分冷似一分,長孫無極放下茶杯,默然不語,半晌緩緩道,「這確實是我需要向扶搖解釋的事,但是,烈王,好像我沒有必要向你交代。」

  「你是不用向我交代,我也沒打算聽你這種整天玩陰謀詭計,連喜歡的人都可以拿來借用的人交代。」戰北野冷然站起,一指孟扶搖道,「這些日子,我看著她,我也算是多少明白她的心思,戰北野不是死纏爛打的江湖無賴漢,戰北野的自尊沒有賤到一文不值的地步,我想過退出,只要孟扶搖自己開心就成,但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他從腰上解下自己的玉珮,啪的一下擱在桌上,氣勢凜然的道,「孟扶搖,這是我的聘禮!」

  長孫無極眉毛跳了跳,宗越臉色白了白,孟扶搖直接就跳起來了。

  聘聘聘聘聘禮……這這這這這怎麼越吵越升級了……

  「扶搖,我曾覺得,你若是喜歡他,那也沒什麼好說的,但是我現在覺得,長孫無極不適合你!他會害了你!他長孫家,家國不分,做她的女人就是嫁給政治,一生裡都難免和陰謀風雨相伴,他永遠不會為你放棄他的國人和他的天下,而你,你這樣的人,獨立堅韌,你也不會願意委曲求全,寄託於別人的庇護,跟著他你會活得很累,甚至會丟命,我不願意看著我喜歡的女人走上那樣的路,所以,今天我的聘禮,就撂在這裡!你孟扶搖不要也沒關係,你長孫無極拿出去扔了我就佩服你夠小氣,總之,我告訴你們,我永不放棄!」

  有這麼氣勢洶洶的告白嗎?有這麼……字字皆情的告白嗎……

  孟扶搖垂著眼睫,剛才那一霎,她真的為戰北野感動,這個看似霸氣堅剛的黑眸男子,內心裡竟然有如此豐富細膩的情感,熾烈如火而又細緻入微,他看得見她的心,看得見關乎於她的所有利弊,他是真的認認真真為她的未來思考謀算過,並因為那個他覺得不如意的結論才不肯放棄他的追逐。

  孟扶搖討厭過他的霸道直接,然而今日方知,戰北野的霸道,為的還是她,他的起點和出發點,竟然只是她的幸福。

  孟扶搖有點茫然,她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得戰北野一心如此,更不明白戰北野和她相處時日不多,何以就認定了自己,她卻不知道,此時戰北野盯著她,心底卻一直盤桓著一句話。

  那是他的母妃,在很多年前還沒瘋的時候,把他抱在懷裡和他一遍遍說過的話。

  「皇兒,永遠不要錯過你第一眼就喜歡的人,那是上天給你的緣分,如果錯過,便會痛悔終生。」

  母妃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淡淡笑意,眼底卻濃濃憂傷,那一臉恍惚而淒涼的笑影,催落了玉彤宮滿宮的紫薇花。

  而此刻,他看著孟扶搖,像看著母妃宮中那開得正好的花,那當是被人呵護珍愛的美麗,而不是在這政治博弈風煙血火中沾風染血,逐漸開敗。

  氣氛有些尷尬,空氣中流蕩著不安的因數,長孫無極一直不變的笑意已去,盯著那玉珮不語,戰北野一臉憤怒立於當地,孟扶搖低著頭像在受刑,隨即便聽見宗越一聲嘆息。

  孟扶搖受驚的抬起頭來,張大嘴看著宗越——不會吧潔癖大哥,你對我還沒至於到那個地步吧?求求你千萬不要湊這個熱鬧——

  「我沒興趣湊這個熱鬧。」宗越好像也會讀心術,平靜溫和的開口,孟扶搖剛鬆口氣,便見他從懷裡取出那條腰帶,放在了玉珮的旁邊。

  孟扶搖的腦袋轟的一下炸了——他什麼時候拿到這腰帶的?啊啊啊這都什麼跟什麼啊,啊啊啊悔不該當初貪財啊……

  「別擔心,不是聘禮,我還沒打算娶你,你這麼醜。」宗越對黑著臉的孟扶搖一笑,指了指那腰帶,「我只是告訴你,我贊同戰王爺的一些話,所以,今天我把這腰帶名正言順的送你,將來你若遇上難處,有人欺負你了什麼的,你拿著這腰帶去任何一家名字叫廣德的藥堂,會有人幫你。」

  孟扶搖頹然往後一靠,欲哭無淚的道,「宗先生好意,我心領了……」

  「我送出的東西從不收回。」宗越站起身走了出去,臨到門邊,回眸一笑,他笑起來的樣子,和窗外開得那支淺粉的早櫻一般模樣。

  「我想你終有一日會用得到。」

  孟扶搖看著他筆直的身影消失在一樹淺櫻中,不知道是嘆息好還是蒙頭跑路好,她咬著嘴唇看長孫無極,戰北野和宗越因為她,用不同的方式同時對他責備發難,她不知道長孫無極此刻是什麼心情。

  長孫無極依舊沒有發作,只是臉色有點白,他神色複雜,眼眸裡有些奇怪的情緒在翻動,卻並不看戰北野悍然挑釁的冷笑眼光。

  很久以後,他有點疲倦的向後一仰,低低道,「戰兄,你罵得對,此事是我思慮不周,扶搖若為此怪我,也是我咎由自取。」

  他語氣中的落寞聽得孟扶搖心中一顫,突然想起睡醒之前他所說的那句引起她疑問的話,隱約覺得此中有隱情,然而此時實在不是詢問的時辰,她只恨不得在地上打兩個洞,把戰北野和長孫無極各埋一個,省得天雷撞上地火,累及她遭殃。

  不想殃還沒遭完。

  戰北野突然大步過來,將玉珮往孟扶搖面前一遞,一直遞到她眼前,道,「扶搖,話說到這個地步,也沒什麼好掩藏的,我便直接問你,這玉珮,你收不收?」

  孟扶搖愣在那裡。

  長孫無極轉頭,向她看來。



無極之心   第三十一章  兩心之戰

  品質高貴的極品羊脂玉珮,玉質晶瑩毫無雜質,像是一泊凝固的水,雕刻著蒼龍在野的圖騰,一個氣勢淩然的戰字鏤刻正中,鐵畫銀鉤,尊貴無倫。

  戰北野的掌心伸出去,就好像不打算再收回的模樣,他看著孟扶搖,神情堅定而灼熱。

  孟扶搖盯著那色澤清涼的玉,卻像看進了一團燥熱的火,那火鑽進她心底,燒得她不知自處,這真是尷尬而為難的時刻,收,不能;不收,她又不忍傷害戰北野的自尊,畢竟這不是兩人私下相處,狠狠心也就拒絕了,長孫無極還在,不收不僅令戰北野更加受傷,也會導致新一輪的誤會。

  孟扶搖發覺自己,殺人使壞的時候挺狠,人家對她不好報復起來也狠,但人家如果對自己好,她便受了良心的束縛,束手束腳的施展不開,真是個憋屈性子。

  唉,可不可以現在昏倒呢?太假了吧?

  她眼珠子亂轉,想了足足有一個世紀,最後狠狠心,媽的,不收,就在這裡說明了,誰的都不收!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她猶猶豫豫,豈不害了戰北野一輩子,他這樣的人物,他的步伐和眼光都應在五洲大陸整個天下,而不該在她身上蹉跎時間。

  孟扶搖抬起頭,咬咬牙,正要說話,身邊卻突然伸出一隻手,將那玉珮接了過去。

  長孫無極!

  孟扶搖腦子嗡的一聲,頓時混亂了,她愕然抬頭看長孫無極,戰北野已經怒道,「你接這個什麼意思?」

  「戰兄,」長孫無極淡淡笑道,「何必為難扶搖?男兒爭取女子的心,不是你遞了我收了這麼簡單的,正如我從未視扶搖為我個人所有的禁臠一般,閣下也應當給她選擇與接受的自由。」

  「我有說過不給她這個自由麼?」戰北野冷笑,「長孫無極你不要句句暗含挑撥,孟扶搖你也不必為難怕在這裡拂了我面子,我說過我不放棄,那就不會因為你拒絕而從此消失。」

  「既然王爺註定不放棄,那麼要這塊玉何用?」長孫無極微笑,「我沒有挑撥的意思,我收下這塊玉,也絕不代表扶搖的意思,我這樣做,只是告訴你,這是我和你之間的戰爭,應該讓扶搖置身事外,我們需要做的,不是逼迫她選誰,而是讓她自己在長久的時間考驗中,決定最終去接受誰。」

  戰北野默然,目光深思的看著對面含笑侃侃而言的男子——扶搖的心,明明偏向長孫無極,他這個勝者卻沒有趁機擺出佔有者的姿態,反而向後退了一步,願意和他公平競爭,這一步退得何其大度何其漂亮,既沒讓孟扶搖覺得被他嫌棄,又解脫了她因為善良而導致的為難,更有意無意的表白了自己,剛才如果是他戰北野感動了孟扶搖,現在就該換他長孫無極了。

  這樣一個幾乎沒有輸過,在戰場權術場甚至連情場都絕對強大的對手!

  戰北野深吸一口氣,剎那間反覺得心情激越,體內從不消退的好戰因數騰騰燃起,他盯著長孫無極,目光閃亮,冷笑道,「好,很好,你我之間,本來就沒有共存的可能。」

  「多謝烈王大度。」長孫無極欠欠身,「我會用這塊玉提醒我自己,扶搖很好,她值得很多人去喜愛,更值得我加倍珍惜;我也用這塊玉警告我自己,這是別人下給扶搖的聘禮,如果我不能做到對她此心如一,這塊玉,我就還給應該得到它的扶搖。」

  戰北野目光又是一閃,孟扶搖眉毛挑了一挑——把戰北野的聘禮還給我?你可能麼?長孫無極你看起來大方,實際上好生信心十足啊……

  「不過,烈王是不是也該有相應的誓言,受到相應的約束?」長孫無極突然一個轉折,語氣字字如釘,「如果你不能如你誓言般對待扶搖,如果你不曾做到此心堅執,你是否也該自動離開,並將這枚價值不菲的玉珮,贈予在下充實國庫呢?」

  戰北野怔了怔,目光變幻,半晌大笑道,「套住我?好你個長孫無極,你這是監督我呢?我終於知道你收這玉珮的用意了,你明知道扶搖心軟,怕她遲早給我打動,怕她會因為我和她的情分而有所顧忌退讓,所以你把我的信物收下,再以退為進,用言語擠兌我發誓,將來我若有什麼錯處,你會代她玉碎,縱然到時扶搖不說什麼,有你看著,我自己也會羞於繼續追求——你好心計!」

  「在下何嘗沒有給自己下套?這是誓言之套,是自認為擁有真心,經得起考驗的人必須要付出的代價。」長孫無極微笑,「烈王——你我的戰爭,敢不敢?」

  「有何不敢?」戰北野傲然答,「天下沒有我戰北野不敢的事,你以為你勝券在握?我要讓你看著,我戰北野武能征伐天下,柔也能擄獲芳心!」

  長孫無極笑而不語,將那玉珮收進自己袖囊,兩人目光一抬,剎那相撞,孟扶搖立即又覺得天上一個雷劈下來,腦子暈了暈,過電似的。

  她二話不說爬上床,被子把頭一蒙。

  受不了受不了,為什麼都要這麼大度深情呢?為什麼都要這麼癡心告白呢?為什麼都要這麼體貼細緻呢?為什麼都要一句句剖白給她聽呢?就不能對著牆角自己說自己的嗎?這不是逼得咱聽得五內俱焚六神無主七葷八素九死一生嘛……

  被子死死壓在頭上,孟扶搖哀嚎——求求你們負我吧,負我吧負我吧負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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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現在深刻的發覺自己是個小人物。

  小人物的定義就是,你永遠也無法揣摩並掌控得了大人物的計畫和心思。

  小人物孟扶搖,在經歷了一個失眠之夜後,終於悟出了長孫太子對於愛情的華麗戰術:逼是不逼,不逼是逼,以不逼之術行逼迫之實,不逼其人卻逼其心……

  好吧,孟扶搖被自己繞住了,總之,就是這樣,那兩個口口聲聲說不逼她,要讓她自己選擇,他們只管努力表現就好,她卻覺得自己已經被某人操刀無聲的逼入死角,對目前狀況無能為力了。

  昨天晚上她被輪番騷擾——其實也就是戰王爺親自送藥和長孫太子來掖被子,戰王爺紅著臉欲待親自餵藥,被孟扶搖嚴詞拒絕——我又沒斷手,餵個屁啊,長孫太子掖被子,孟扶搖目光灼灼的等著他,哀求——你快掖吧,我特意露出半個肩膀以上部位等你來掖,你掖完了我就好安心睡覺了。

  戰王爺最終氣哼哼的端著藥碗走了,長孫無極掖完了,欲待坐下,孟扶搖奸笑著提醒他——公平競爭。

  彼時長孫太子微笑如常,答,「扶搖,相信這世上有絕對公平並堅持遵守的,除了白癡就是一根筋。」

  ……好吧,孟扶搖垂淚,自己和戰北野又毫無察覺的被陰了。

  好在長孫無極掖完了也沒做太多出格的事情,也就是就著她半個肩膀以上的部位做了次近距離接觸,其直徑和深度以及時間都控制在基本合理的範圍之內。

  等到這兩人結束了當晚的騷擾,小人物孟扶搖跳出現今的身份,以超脫者的旁觀心態非常理性的審視了一下當前戰況以及日後發展,忍不住為雖然聰明骨子裡卻還是老實男人的戰王爺嘆了口氣。

  此時德王事件已告一段落,德王被就近押解到華州,孟扶搖算算時間,今年在天煞國舉行的真武大會已經快要接近了,她是一定要去見識下天下武學,好再度提高下自己的破九霄功法,前段時間她問過宗越關於穹蒼長青神殿的狀況,宗越在七國有特許,本人可以隨意出入各國,但是穹蒼神殿他也沒能進去,頂多只能在神殿之外長青神山采採藥,就在那次他告訴孟扶搖,進入穹蒼之國本身就很難,但進入之後也不能代表就能進神殿,神殿之外「九幽、暗境、雲浮、天域」四大神境,是個收割人命的地方,等閒高手一關都過不了。

  孟扶搖當時就倒抽了一口涼氣,問宗越需要達到什麼樣的級別才可以順利過關,宗越看了她一眼,道,「你擁有的這種馬馬虎虎的功法,如果能練到第八九層,大概是可以過了。」

  號稱絕世的「破九霄」,到了宗越嘴裡竟然就只是馬馬虎虎的功法,還得練到接近頂級才「大概可以過」,孟扶搖苦著臉,這才明白自己從市井中聽來的消息還是不夠準確,看來最艱難的未必是收集七國權杖穿越七國,而是自己本身的實力提升。

  孟扶搖思考著該怎麼和長孫無極告別,並擺脫戰北野自己一個人去天煞,不想無意中卻聽宗越說,郭平戎的師傅方遺墨到了華州附近,可能要去看望徒弟,宗越打算和方遺墨打打交道,看能不能得到「鎖情」的解藥和配方,戰北野聽說這個自然不肯放棄,孟扶搖也不好意思讓人家為她奔波自己卻溜之大吉,只好跟著一起到華州。

  她還沒啟程,無極朝廷一封論功行賞的聖旨已經下到姚城,賜孟扶搖英毅將軍封號,食邑姚城、睢水,並控兩戎之地,賜金珠錦緞若干若干,孟扶搖在姚城接了旨,是日大開正堂,十萬姚城軍民擁在縣衙前,消息傳出時歡聲雷動,著了御賜三品武官飛蟒袍的孟扶搖從縣衙出來時,無數家漢民百姓門前都燃竹設案,灑水墊道,歡呼頌聖之聲不絕於耳。

  孟扶搖站在臺階上,有點茫然的看著這一幕,喃喃道,「有這麼誇張麼……?」

  「為什麼沒有?」接話的是長孫無極,「你值得。」

  「好像我也沒做什麼,」孟扶搖有點悵惘的笑,「不過是逞了一場匹夫之勇,還差點惹出禍事,挺傻的。」

  「有多少人能逞你那樣的『匹夫之勇』?」長孫無極深深看她,「扶搖,知易行難,雖千萬人吾往矣,說起來慷慨激烈,真要做,千萬人中卻也沒有一個。」

  孟扶搖笑笑,對著歡呼的百姓揮揮手,這一霎忽然覺得,雖說不求報償,但那些流出的鮮血,那些拋卻的恩怨,那些為之付出犧牲和努力的東西,最終換來一句值得,還是很幸福的事。

  她含笑問長孫無極:「你給我走後門了?」

  「父皇根本不知孟扶搖是誰。」長孫無極答,「這真的只是純粹的論功行賞,扶搖,你對姚城有再生之恩,你對德王大軍有瓦解之功,尊榮的爵位只是你完全該得的獎賞,和你認識我無關。」

  孟扶搖挑眉,道,「我要這兩城何用,我又不會在這裡呆一輩子。」

  長孫無極轉過眼來,默然看著她,看到她心虛的縮脖子,才道,「姚城和睢水,永遠是你的,你憑自己的能力保護下的東西,再不能有人可以代替。」

  他言語中似有深意,聽的孟扶搖脖子又短了幾分,轉了轉眼珠她道,「我去噓噓。」一溜煙的跑了,她肩頭上蹲著顧盼自雄的元寶大人,那隻耗子最近終於覺得,其實從孟扶搖肩膀上看過去的風景,也別有一番滋味。

  比如說,看主子看得更清晰。

  元寶大人認為,雖然孟扶搖不是那麼討厭了,但還是有一點點討厭的,比如說關於主子的歸屬問題,這是原則問題,不能放棄,不想得到主子的耗子不是好耗子,不想打敗情敵的元寶不是好元寶。

  那日長孫無極和戰北野關於玉珮的歸屬問題,它在一邊叼著顆糖聽了個完整,十分擊節讚賞,並認為主子奸詐狡猾,步步為營,居於劣勢也能翻雲覆雨反敗為勝,戰傻子八成不是對手,然而從私心裡元寶大人又覺得,戰傻子是個對手比較好,把孟扶搖推銷出去了,主子不就是它的了?

  於是元寶大人蹲在孟扶搖肩上,含著孟扶搖餵給它的零食,嚴肅思考該怎麼把孟扶搖給賣了。

  元寶大人思考了好幾天,此時已在去華州的路上,兩戎戰爭還在繼續,但已經註定茍延殘喘,長孫無極直接把這等小事交給屬下大將去做,一行幾人遊山玩水的往華州走,在他的私心裡,自然希望某些人不要跟來的好,但是一定要跟來也沒有關係,遲早叫你們打道回府。

  他卻沒想到,耗子在轉著黑心,想把他看上的女人賣給他情敵。

  這日在華州寧山腳下休息,已經做了孟扶搖護衛的鐵成,早早的勘察了周圍的地形,按說這群人個個大來頭,護衛應該多得要命,可惜幾個人都喜歡自由身,長孫無極的護衛從來在暗處,戰北野最相信自己的實力,雅蘭珠覺得,自己不惹人就是人家的福氣了,宗越自然一向是橫著走,幾個人齊齊把憐憫的目光看向孟扶搖,都覺得她是個需要保護的小鳥。

  「小鳥」被呵護得很好,喝茶時戰王爺親自給添茶,可惜茶水全部灑在了孟扶搖袖子上,戰北野一臉尷尬的急忙去擦,長孫無極雪上加霜的淡淡道,「扶搖不愛喝茶。」

  孟扶搖不忍看戰北野的臉色,站起來道,「我方便一下。」元寶大人立即跳上她肩頭,做了個「我也方便下」的爪勢,孟扶搖罵,「腎虧啊你,不是剛才才噓過麼?」一人一鼠對罵著去了茶棚後面。

  半晌,茶棚後的簡易便所傳來耗子的吱吱聲,吱得聲線悠長顫顫巍巍,一線高音拔上去,再危危險險墮下來,著實慘烈,像是少女被OOXX或者少男被OOXX之後所發出的不和諧音,長孫無極眉毛一揚,忍不住一笑,心想元寶大人拉屎唱歌的習慣又犯了,這歌唱得也越發的驚天地泣鬼神了。

  他低下眉去喝茶,再抬起眼時戰北野不見了。

  長孫無極怔了怔,這才想起耗子那歌聲不是正常人可以接受並習慣的,與其說像唱歌不如說像是在遭受十大酷刑,尤其當它用它銷魂的低音哼哼唧唧的時候,會令人聯想到某些非正常場景,戰王爺八成是當成它在呼救,並因此很合理的聯想到和元寶在一起的扶搖,隨即想像繼續插上翅膀,飛翔到某些暗夜啊小巷啊撕裂的衣服啊刺破黑暗的慘叫啊等等。

  長孫無極淡淡笑了笑,給自己又斟了杯茶。

  好啊你這耗子……

  廁所裡,元寶大人蹲在孟扶搖頭頂上唱得起勁,一邊唱一邊對簾子外探頭探腦,哎呀怎麼還不來呢?再不來孟扶搖褲子就拉上了啊……

  孟扶搖拉著小衣哀求它,「求求你不要唱了,我寧可你去唱十八摸……」

  元寶大人卻已眼尖的看見一抹黑影龍捲風似的飆了來。

  「吱————」元寶大人以一個世紀最強高音結束了它的召喚之旅,屁股一擺從窗戶上躥出去了。

  孟扶搖愣了一愣,一邊拎褲子一邊道,「死耗子吃錯了什麼藥……」

  風聲一卷,眼前一亮。

  一道黑紅色的身影掠了來,一把掀開布簾,疾聲道,「扶搖,可是遇敵……」

  他突然頓住。

  眼前,纖細玲瓏的女子衣衫不整,上衫微微撩起,下裳將拉未拉,於是這未能完全銜接的衣著便洩出一抹玉般的顏色,被那黛色的衣衫襯著,像是蒼山之巔的一抹雪。

  受了驚嚇的女子,頭微微的仰起,嘴微微的張著,貝齒潔白紅唇鮮豔,因為突然被驚到私密的尷尬,臉頰上漸漸浮了一點嫣紅,那紅像是在薄胎的玉瓷碗中點起紅燭,隔著那晶瑩的玉色,看得見朦朧而搖曳的華光。

  戰北野的呼吸停住,一霎間有種被美驚得窒息的感覺,彷彿看見多年前玉彤宮紫薇花開得最美的時候,他轉過迴廊,看見母妃在花下悄然獨立,微風細細吹過桐閣春深,回眸一笑的母妃,眼眸流光溢彩。

  他的心,突然痛了痛。

  這一痛反而有了幾分清醒,隨即才發覺現在的狀況——孟扶搖在解手,根本沒有遇上敵人,而她褲子還沒拉上。

  戰王爺立即騰的一下燒著了。

  尤其當孟扶搖終於從驚嚇尷尬中醒轉,開始危險的挑起眉毛的時候,戰北野燒得越發焦黑,無處救火。

  慌忙後退,戰北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他退得太急,忘記手裡還攥著布簾,「哧啦」一聲,布簾被拽了下來。

  蹲在馬桶前的孟扶搖的英姿,立刻鮮明的杵在跟過來的幾個人眼裡……

  一陣沈默之後。

  「戰北野,你去死!」

  孟扶搖的大吼驚得樹上的棲鳥群飛而起,在天空四散的撞開來,眾目睽睽下戰北野臉色已經成了荸薺色,訕訕的意圖把半截簾子再掛回去,被孟扶搖十分憤怒的一把奪過,跳起來踩了踩,踩的時候順便就把自己還沒繫好的褲子給繫好了。

  繫完了她立刻變臉,若無其事的拍拍戰北野的肩,道,「剛才我罵著玩的,其實也就是為了吸引他們注意力,好讓我趁機繫褲子而已。」

  她拍拍手,瀟瀟灑灑走了,留下戰北野苦笑站在當地,不知道是該感謝還是該恨孟扶搖在某些方面的粗神經。

  孟扶搖走開,笑嘻嘻渾若無事,然後她把元寶大人的零食匣子翻了翻,過了一會兒,長孫無極又把匣子要了去,也翻了翻。

  當晚,元寶大人瀉肚子兼不停的打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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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在客棧住宿,幾個人包了一整個院子,都是難伺候的人兒,誰也不肯和誰睡一起,乾脆一人一間。

  晚上圍在客棧雅間裡吃晚飯,菜裡有道暖鍋,有點像現代的火鍋,小巧的黃銅爐子坐著陶罐,裡面翻滾著各式肉類和一些時令蔬菜,孟扶搖來遲一步,洗了澡過來,老遠就道,「好香。」

  剛坐下,兩碗湯就遞了過來,左手邊長孫無極笑吟吟看著她,道,「你喜歡的兔肉。」右手邊戰王爺道,「肉類吃多會上火,這裡面的菇不錯,很嫩,你嘗嘗。」

  孟扶搖盯著那兩碗湯,像盯著兩碗毒藥,那廂雅蘭珠啪的擱了筷子,撅起嘴道,「我也沒吃肉,我還沒喝湯。」

  那兩人就像沒聽見,倒是宗越,不急不忙夾了筷山藥給她,道,「不如吃這個,清火去燥,補氣寧神。」

  孟扶搖聽著他那語氣著實諷刺,忍不住想笑,拚命忍了,從懷裡掏出上次從長孫無極那裡搜刮來的辣椒,她已經曬乾了磨成粉,在兩碗湯裡各灑了一點,笑道,「這種鍋子,有點辣才好喝,來,你倆嘗嘗。」說著不動聲色便將碗各自推了回去。

  長孫無極看了看她,笑笑,一口口慢慢喝湯,戰北野卻舉起湯碗喝酒一般咕嘟嘟下去,辣椒很辣,他喝得急,忍不住咳嗽,雅蘭珠想替他捶背,被他狠狠一眼瞪了回去。

  孟扶搖只當沒看見,把臉埋在湯碗裡呼嚕嚕喝湯,心裡哀號——這日子該怎麼過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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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雅蘭珠突然跑過來,抱了自己被縟說一個人睡不著,要和她一起,孟扶搖哪裡不知道她的小心眼,不就是怕戰北野爬自己的床麼,搞錯沒,當初那是例外,一個個養成爬床的毛病,那還得了?

  她心裡也頗歡迎雅蘭珠來,最起碼這樣她就不用面對戰王爺的送藥和長孫太子的掖被子了,兩人在床上談了大半夜,其間孟扶搖問起雅蘭珠怎麼喜歡上戰北野的,雅蘭珠抱著枕頭,眼神迷離的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記得很小的時候,有回跟隨皇兄去拜訪天煞國,在天煞皇宮裡迷了路,撞進一個很美的宮殿,看見他在給一個很美很美的女子洗頭,我從沒看見過男孩子給人洗頭,我的父王和皇兄都是女人給他們洗頭,洗得水熱了水冷了還要一腳踢飛,當時我站在宮門前,看著紫薇花下,他一點點的給那女子洗乾淨長長的頭髮,用布一點點拭乾她的髮,我突然就呆了……」

  孟扶搖也聽呆了。

  很多很多年前,那個無人履足的,住著瘋妃的寂寞宮室裡,滿園紫薇花下,被遺忘的少年皇子半跪在水盆前,給他瘋去的母妃洗頭,那一縷縷青絲握在少年的掌心,宛如那些流水般過去的日子,那樣的日子裡他和她相依為命,她的癡迷空茫的世界裡,始終有他的無微不至的呵護在,無論寒冬飛雪深秋落葉夏日風暴還是春日多雨,因為他的堅持,她淒苦,卻又幸福的生活下去。

  然而苦終究是存在的,總要有人承擔的,當那個瘋了的母親空白著自己不知苦痛為何物時,所有的痛和寂寞,想必都是那少年來承受吧?他自幼年開始,稚嫩的肩便擔下了雙份的苦,她的和他的。

  孟扶搖突然明白了戰北野這明亮豪烈的性格的由來——他不能不明亮,他那瘋了的母親需要陽光般的溫暖照耀,來撫慰她因為陰冷而永墮悲哀的心,如果他再陰鬱,誰來照亮他的母妃黑暗的世界?如果他陰鬱,那些虎視眈眈的皇兄們,誰知道會不會給他扣上個「心懷怨望」的帽子?

  他不能不豪烈勇敢——他從一開始就落在了下風,他要比別人更多的掙扎才能獲得基本平等的待遇,他一旦弱,就會被人踐踏至底,連同他的母妃!

  孟扶搖深深嘆息著,看著迷迷濛濛睡去的雅蘭珠的睡顏,這是個天真的孩子,卻也是個懂得愛的孩子,哎,其實和戰北野,真的是很相配的一對……

  她這樣想著,突然就覺得不對勁,雅蘭珠好歹也武功不弱,怎麼話說得好好的就突然睡著了?

  隨即便聞見淡淡異香,那種清雅卻誘惑的香氣,她側過身,便看見一雙深邃含笑的眼睛。

  長孫無極在一室朦朧的清光裡微微笑著,如天邊那輪月一般迷離而魅惑,他豎指唇邊,輕輕「噓」了一聲。

  孟扶搖忍不住要笑,故弄玄虛什麼,明明都點了那孩子穴道了。

  眼見長孫無極噓完,居然就脫鞋上榻,不由一驚,低低喝道,「雅蘭珠還在床上,你也好意思的?」

  「我知道你會代我不好意思,所以你把她抱出去吧。」長孫無極微笑,雙手枕在腦後,「我不想抱除了你之外的任何女子。」

  孟扶搖無奈的笑笑,只好把雅蘭珠抱到外間,外間的短榻只容一人躺下,孟扶搖發了愁,怎麼辦?就這樣爬回床上去?那不成了我爬他的床了?不回去睡?我的床就這樣給他佔了?

  還在左思右想,腰突然被人輕輕圈住,長孫無極已經在身後抱住了她。

  他的下巴擱在她的肩上,呼吸間氣息淡雅,語聲更低如這春夜隨風潛入的雨,一絲絲飄進孟扶搖耳中。

  「扶搖……」

  「嗯。」

  「扶搖……」

  「嗯。」

  「扶搖……」

  孟扶搖笑起來,回首看他,道,「想不到你也玩這小孩子把戲。」

  她的目光在沒有點燈的室內依然灼亮,星光似的熠熠生輝,長孫無極含笑看著她,道,「扶搖,你見的我從來不是真的我,自從遇見了你,我便不是原來的我了。」

  他語間的熱氣拂過耳後,絲絲縷縷的癢,孟扶搖忍不住要躲,長孫無極卻不肯放開,孟扶搖只得扭著身子低笑,「想不到無極太子不僅精謀算,長策略,善戰陣、懂政爭,居然還擅長說情話。」

  「我本不會說這些,」長孫無極在她耳側悠悠道,「可惜某人實在桃花運太好,可得諸般男子盡折腰,我若不學些新鮮詞兒,難保不會被丟到腦後去。」

  「你這話聽起來像個怨婦。」孟扶搖一推他,覺得手底肌膚灼熱,不由紅了臉,畏縮的向後一退退到窗邊,窗戶沒關緊,一點星光灑進來,映亮長孫無極似笑非笑的唇角,臉色微微暈紅,眼神卻比星光還迷離。

  孟扶搖看著他,心底水波似的微微一蕩,隨即又是立竿見影的一痛,她無奈的吸口氣,已經轉移了話題,「你有心事。」

  長孫無極過來牽了她的手,兩人在榻上並排半躺著,孟扶搖分了一個枕頭給他,長孫無極卻伸手去抽她身下那個,「這個才是你的吧?」

  無奈的笑笑,孟扶搖罵,「奸似鬼!」舒舒展展躺下去,和長孫無極並肩望著窗外那輪月色,月色下半歇的迎春花和早桃花,含苞待放,骨朵兒淡黃輕紅,韻致楚楚,那些斑駁的花影,映在淺碧的窗紙上,捺出一筆筆明媚的眼波。

  「好了,你有什麼話想和我說?」孟扶搖半闔著眼睛,聽草節拔高的聲音。

  「扶搖,這次萬州我詐死事件,你一直不信我真的死了,是不是?」

  「當然。」孟扶搖眨眨眼睛,「我很害怕,很擔憂,尤其當元寶那死耗子說你沒了的時候,我差點就完全信了,可是我心裡總覺得,禍害遺千年,你這樣的超級禍害,如果就這麼死了,實在是完會不合邏輯的事。」

  「你說什麼都不忘損人幾句,」長孫無極捏了捏她鼻子,半晌道,「扶搖,很高興你相信我,你能——一直相信我麼?」

  孟扶搖「嗯?」了一聲。

  「你能無論發生什麼樣的事,都相信我,理解我,並不為那些事的表像所迷惑、所動搖麼?」

  「你是說德王的事吧?」孟扶搖不答反問,「我其實沒多介意,我相信你有難言之隱,等你覺得什麼時辰合適了,你自然會告訴我。」

  「扶搖……」長孫無極突然輕輕嘆息,「你令我覺得負你良多……」

  「兄台,」孟扶搖回轉身,嚴肅地道,「不要太早感動,不要太過激動,更不要因此加倍心動,不然到最後這句話就換我來說了。」

  「你這執拗的小傻人……」長孫無極無奈一笑,拍拍她的頭,道,「這個問題我不和你爭,總之,咱們走著瞧罷。」

  「走著瞧罷。」孟扶搖振振有詞,「你總有一天會發現我是為你好。」

  長孫無極盯著她,實在有點氣不打一處來,然而孟扶搖眼睛亮亮,一束光似的照得人心底都生出輝光來,實在讓人捨不得苛責,長孫無極看了半天突然一笑,道,「好吧,既然我註定要被你拋棄,還得感激你的拋棄,那麼你是不是該現在安慰補償我一下?」

  「什麼?」

  「借我抱著睡一晚吧,」長孫無極手一伸將她攬個滿懷,悠悠嘆息,「我很多天沒睡好覺了。」

  孟扶搖的腿已經踹出去了,聽見這話腿勁稍收了幾分,這一猶豫間,長孫無極已經點了她睡穴。

  撐起胳臂,注視著孟扶搖睡顏,長孫無極淡淡笑道,「你這心軟的丫頭,要是只對我一人心軟,該多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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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第二日醒來時,一睜開眼就有點緊張的去看身邊長孫無極的衣著,她給戰北野搞怕了,實在不想早上醒來身邊再出現個裸男。

  身邊倒確實有個男的,也沒穿衣服——元寶大人。

  某耗子攤爪四仰八叉的睡著,粉紅的肚皮一鼓一鼓,孟扶搖想起這耗子設計陷害她被戰北野看春光,頓時怒從心起,先在它肚子上畫了幾筆,又取過一張紙條,寫了幾個字。

  元寶大人醒來後,還處於半朦朧狀態,閉著眼睛穿上了袍子,孟扶搖將那紙條一貼,元寶大人渾然不覺的飄了出去,背後「此處不可小便」六字瀟灑的飄揚。

  過了一會,院子外響起雅蘭珠的狂笑,隨即元寶大人箭一般的射回來,惡狠狠脫掉袍子,看見那紙條,跳起來一陣亂踩,乾脆袍子也不穿了,雄糾糾氣昂昂的再次踱了出去。

  這回雅蘭珠直接笑得撲牆上去了,元寶大人粉紅的肚皮上,畫著兩隻波霸……

  之後的一整天,直到到達華州,孟扶搖都沒看見耗子,問長孫無極,他含笑答,「請往牆角尋。」

  孟扶搖看著他,總覺得自從接近華州後,他的神情語氣雖然一如往常,眼神卻有些不對,這種異常在進入城中時尤其明顯,難道是因為德王關押在華州,而他要去商議決定對德王的處置的緣故?

  一行人在華州府衙附近分手,戰北野宗越等人不願意摻和無極皇族事務,自去尋了住處,孟扶搖也想走,卻被長孫無極拉住,道,「有些事,我想給你知道。」

  華州知府連同華州所轄的江北道總督誠惶誠恐的在府門前跪迎,長孫無極的步伐卻突然停住,他注視著今日裝飾得分外隆重的府衙內外,緩緩道,「還有誰來了?」

  江北道崔總督深深俯伏在地,恭聲道,「回稟殿下……皇后鳳駕,剛剛駕臨華州……」

  孟扶搖呆了一呆,元皇后?長孫無極的母后?她離開深宮,趕到華州來做什麼?

  長孫無極步子一頓,半晌淡淡道,「哦?是麼?娘娘長途跋涉,需要休息,咱們都不要去打擾她。」

  崔總督抹了一把汗,心中暗暗叫苦,元皇后一到就下了懿旨,要太子回來後立即通傳,然而現在他哪裡敢說什麼,全無極都知道,這對皇家母子之間暗流湧動,誰碰著誰死,如今長孫無極這般吩咐,只好唯唯諾諾的退下去。

  「德王押在你府衙後院地下鐵牢,你沒說給皇后聽吧?」長孫無極快步前行,狀似無意的問。

  「沒有……沒有……不敢有違太子吩咐。」

  「嗯,娘娘來華州,是來散心的,不要用這些軍國之事驚擾鳳駕,明白了?」

  「是……」

  「哀家沒什麼心好散的,有太子在,上至軍國大事,下至一日三餐,哀家都不需操心,那還散什麼心?」

  冷而威嚴的女聲傳來,音質卻是軟糯的,似是最出美女的無極南江那一代的口音,偏偏這樣的軟糯卻是一字字分明,於是那軟糯間便生出了韌勁和狠勁,聽得人發磣。

  長廊盡頭,筆直的立著著明黃雙鸞海牙八幅宮裙的女子,重髻高挽,長裙逶迤,飾七綵鳳凰朝日珠冠,八寶琉璃旒金簪,十八珍珠月牙環,垂滴淚般鳳墜,珠光閃耀間看不清她眉目,卻有美豔和鋒芒之氣,逼人而來。

  無極國國母,長孫無極的母后,元皇后。

  元皇后冷然立著,用一種完全不屬於母子之間應有的眼神,打量著長孫無極。

  「母后鳳體安康?」長孫無極神色不動,微微施禮,「不知您駕臨華州,兒臣未克迎迓,母后恕罪。」

  「免了吧。」元皇后漠然道,「你不定別人的罪便不錯了,誰敢降你的罪呢?」

  長孫無極好像根本沒聽見這句話,淡淡道,「兒臣還有些雜務,等會辦完了,再來向母后請安,這華州景緻不錯,母后若喜歡,兒臣安排當地府縣陪您遊覽。」

  「你要做什麼去?」元皇后緊緊盯著他,目光一轉看見他身後的孟扶搖,「哪裡來的野小子,見本宮不知道請安麼?」

  孟扶搖上前一步要施禮,長孫無極突然伸手將她一攔,道,「娘娘,這是外臣,不宜面見宮眷,兒臣這就命她退出。」

  孟扶搖怔了怔,元皇后的目光突然利劍般的射過來,她打量著孟扶搖,似有所悟,想了想,森然道,「莫不是那個單身闖營救姚城,假扮糧官毀德王軍心的姓孟的?」

  這兩句話從齒縫裡迸出,一字字磨利了的刀似的冷氣颼颼,話音一落,不待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反應,元皇后已經一拂袖,厲聲道,「來人——」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7 08:18 AM

無極之心   第三十二章  凝冰化凍

  與此同時長孫無極飛快截口,「孟將軍你退下。」

  孟扶搖立即一躬身,「是!」退後三步轉身就走。

  「慢著。」

  元皇后冰冷的目光似要在孟扶搖背上燒出一個洞來,冷冷道,「本宮正在說話,你一介小臣,敢說走就走?」

  孟扶搖背對著她,嘆一口氣,長孫無極的娘怎麼這麼個德行呢?姑娘我是你屁的臣子啊,我為啥不敢走?要不是看在長孫無極的面子上,我還敢踹你呢。

  「娘娘。」她回轉身,微微一躬,不卑不亢的道,「微臣聽命於太子殿下,太子命微臣退下,微臣自得遵行,何況微臣也從未聽說過,五洲大陸各國宮眷,可以直接指令並處置外臣的。」

  「你!」元皇后氣得珠冠都在微顫,半晌咬牙道,「果然是個狂妄無禮,不知死活的小子!」

  「娘娘,您失禮了。」長孫無極突然接話,語氣漠然,「這是我無極的功臣,是在德王一案中居功甚偉的英傑,是父皇剛剛下旨封賜的孟將軍,我無極朝廷上下,都對將軍的勇毅忠誠十分感激,您作為母儀天下的後宮之首,如此對待功臣,有失身份,也令浴血苦戰的眾將士寒心。」

  「功臣?」元皇后微微上挑的尾音不知是笑意還是譏諷,「這世道著實顛倒了,忠心耿耿的老臣被下獄,乳臭未乾的小兒成功臣,哈哈,哈哈。」

  她笑了兩聲,緩步上前來,步子踏得極慢,行動間環珮叮噹,在這內院樓臺深深長廊間一聲一聲響,別有一番迫人的壓力。

  她行到孟扶搖身前,華光搖曳的珠光遮住她打量孟扶搖的眼神,孟扶搖卻依然感覺到珠光後她利劍般森與涼的目光,那麼剔肉撥骨的看了一遍,不像看一個臣子,倒像看生死仇人。

  「我很想知道,孟功臣是如何,單身闖營殺七將,一計抽薪毀德王的?」元皇后一抹霞脂深豔的唇輕啟,笑吟吟的看著她,「整個京城都在傳唱你的故事,連我這深宮婦人都有幸聽聞,平日裡想著,該是怎樣的勇武男子,不想還這般年輕……」她微笑,「真是我無極朝廷之福。」

  孟扶搖後退一步,微微一躬,道,「小子無知,皇后抬愛。」

  元皇后緩緩道,「好說,好說。」她伸出平金蹙繡飛鳳的衣袖,衣袖裡套著琺瑯護甲的十指纖纖,親自去扶她,「皇兒說了,你是功臣,免禮罷。」

  孟扶搖將起未起,她伸手去扶,寬大的衣袖垂下,衣袖下伸出的手掌一翻,十指突然向前一勾,正正勾向腦袋低俯的孟扶搖的眼睛!

  尖利彎長有如十柄小匕首的指甲,近在孟扶搖面門,只要一勾,孟扶搖的眼睛就會被挖下!

  「哢嚓」。

  極其輕微的斷裂聲,元皇后突然僵住,片刻後,十枚深藍色鑲碎石榴石的護甲跌落白石地面,四處濺射,響出一連串清脆的破碎之音。

  孟扶搖微笑著,抬起頭,成剪狀的手指自僵硬的元皇后指尖移開,她俏皮的對著元皇后動了動她的「剪刀手」,哈哈一笑道,「皇后這護甲質量真差,一碰就斷了。」

  隨即孟扶搖毫不客氣手狠狠一甩,元皇后立即一個踉蹌,險些栽到長孫無極身上,長孫無極負手身後,根本就沒打算去扶她,他看元皇后的神情十分複雜,似疼痛似憎惡,似憂傷似無奈,只是一個眼神,便像是一聲悠長的嘆息。

  元皇后連退幾步,才伸手在廊柱上支住身子,抬頭狠狠盯著孟扶搖,半晌突然笑了,居然又恢復了雍容平靜的儀態,和聲道,「本宮站立不穩,險些傷著孟將軍,多勞將軍相救。」

  「是嗎?我還以為娘娘在練一門新功夫,」孟扶搖吹了吹手指,輕描淡寫的道,「大抵九陰白骨爪之類的功夫?可惜功力未練到家。」

  「那自然不能和將軍比,」元皇后淡淡道,「將軍若非一身好功夫,又怎麼能混入德王軍營,殺我朝廷運糧官,攪亂德王軍心呢。」

  「娘娘,請恕兒臣提醒你一句。」長孫無極一直沈默注視著元皇后,此時突然接口,「德王軍是叛軍,德王任命的運糧官是逆臣,理當伏誅,孟將軍是去平叛,這其間是非大義,您可別記混了。」

  「平叛?」這個詞好像一把火,燒著了一直森冷鎮定的元皇后,她突然冷笑一聲,「如何尚未審訊,便以此罪名論定?德王功過未定,太子便要誣陷他謀逆大罪嗎?你『薨於中道』,德王為你起兵報仇,何錯之有?怎麼便遭了這罪,成為你翦除異己的替罪羊!」

  長孫無極凝視著她,這一刻他眼神裡疼痛一掠而過,半晌,緩緩道,「兒臣『薨於中道』,未曾見母后駕臨萬州;德王拘於華州,母后兩日之內便即趕到,世事之奇,真令人感慨。」

  他語氣平靜,卻一字字利若刀鋒,元皇后聽得面色一白,張口結舌接不了話,半晌才道,「你不過是詐死而已。」

  「是,娘娘明察秋毫,既知道兒臣詐死,又明白德王冤屈。」長孫無極笑得譏誚,「兒臣會記得您為德王的辯白之言,並在審訊時力求公允,不過既然娘娘蒞臨華州不為遊玩,只為德王而來,想必未得父皇准許,那兒臣作為監國,就得提醒您一句,宮眷不得隨意出宮,更不得干預國政,您兩條都犯了,還是早些回宮為是。」

  他看也不看元皇后,一拂袖道,「來人。恭送娘娘鳳駕回宮。」

  「我不回去!」元皇后連「本宮」都不說了,直挺挺立在當地,手指緊緊抓住欄桿,冷聲道,「我就在這裡看著,看我的皇兒怎麼對付他——」

  「送娘娘休息!」長孫無極霍然截斷她的話,轉身拉了孟扶搖就走,他步子很快,孟扶搖有點擔心的看著他眉宇間的鐵青之色,這是長孫無極第二次發怒,但是這次的憤怒中,悲哀之意,卻更濃些。

  「長孫無極,你好狠心!」身後元皇后一聲尖呼撕破窒息般的寂靜,失去琺瑯護甲的晶瑩指甲因為用力太過啪嚓一聲斷裂,她的聲音比那斷裂聲還要令人心驚,「你不能殺他,他是——他是——」

  紫影一飄,一陣風似的向後一掠,剎那間元皇后身邊便多了長孫無極,微微低首,長孫無極毫無表情的看著自己的母后,淡淡道,「您今天真是多話。」

  元皇后抬眼盯著他,氣息不住起伏,半晌道,「孽子,你乾脆連我一起殺了吧。」

  「兒臣怎麼會殺母后?」長孫無極又恢復了那種淡然的笑意,輕輕道,「只有其罪當死的人,才應該死。」

  「誰其罪當死?」元皇后接口很快,「德王有議親議貴之權!」

  「心術不正者當死。」元昭詡冷冷答,突然俯身到元皇后耳邊,低低道,「我已忍耐了他很久,我也已經給了他最後的機會,然而我讓一步,人進十丈……甚至觸著了我的底線……對不住,母后,我不想背負罪孽,但有些不知進退的人,逼得我不得不背。」

  「你也在逼我死。」元皇后也冷靜下來,將琺瑯護甲斷裂的手指,慢慢擱上自己的咽喉,對著元昭詡露出一個平靜而森然的笑容,「無極,你莫要後悔。」

  「用斷裂的指甲自殺麼?」長孫無極微笑著,淡淡道,「上次是碎花瓶,再上次是杏仁汁,娘娘,您真是花樣百出。」

  他不再看元皇后,仰首對遠遠俯首站在一邊,不敢抬頭看這對天家母子的護衛喚了一聲,「送娘娘去休息!」轉身就走。

  他剛走幾步,迎面匆匆過來總督,滿面是汗,面色慘白的附在長孫無極耳邊低低說了幾句,孟扶搖隱約聽見「自盡」之類的字眼,心中不由一緊,抬眼看長孫無極,他臉上笑意盡去,目光裡翻捲起洶湧而暗黑的潮,孟扶搖靠著他的手,便覺得他指尖冰涼,身後元皇后似也感應到什麼,快步追了上來,問,「發生了什麼事?」

  長孫無極頭也不回,道,「送娘娘回去!」

  護衛們猶疑著過去,身後元皇后果然厲聲道,「退下!這裡有你們多事的地方?本宮要來便來,要走便走,看誰能動著本宮!」

  長孫無極回眸,一笑道,「是,娘娘,沒人能動著您,您愛做什麼,大可以去做什麼,但是兒臣提醒您一句,兒臣還是有可以動得著的人的,您動得讓兒臣不安了,兒臣便只好直接解決那個禍亂之源,您看著辦吧。」

  「你!」

  長孫無極已經拉著孟扶搖走開,孟扶搖走到長廊中段忍不住回首,便見那華豔而高貴的女子,渾身發抖的立在長廊中央,那一抹濃重逼人的明黃色,這般遠看去卻突然多了幾分衰弱和憔悴,如一片即將枯萎的葉子,無助飄落金玉滿堂的華美宮闕。

  孟扶搖一聲嘆息響在心底,這就是天家母子,這就是皇族生活,爾虞我詐,針鋒相對,殺機暗隱,冷漠無情,她一直以為,作為五洲大陸地位最高的獨生皇子,十五歲便監國輔政的長孫無極,必然是父皇母后唯一的驕傲和榮光,無極皇族這一家也必然是五洲皇族中最為和美融洽的一家,卻不曾想到,母子之間竟然裂痕深深齟齬重重,兩人的對談寒意逼人,聽得她這個外人汗毛倒豎,這宮闕千層樓閣萬處,到底掩蓋了多少皇家不能說的秘密?

  德王和皇后,關係不一般吧?

  長孫無極是因此,才對德王網開一面的嗎?

  她竟然在無意中,得罪了長孫無極的老媽,看人家恨不得剝了她了皮的眼神,孟扶搖就覺得悲哀,得罪大神不要緊,得罪大嬸後果嚴重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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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孫無極越走越快,他淡紫色的衣衫在早春一片瑩綠中風般拂過,像一朵走得飛快的軟雲,孟扶搖盯著他的步子,心裡隱隱不安,她認識他以來,這人從來都是從容淡定風雨不驚的,失態失措似乎和他絕緣,然而這一刻,看著他明顯被內心複雜情緒衝擊得有些快而不穩的步子,孟扶搖有些發怔。

  發生了什麼事,會令他如此震驚呢?

  兩人跟著總督一路向後院走,越走越偏僻越走人越少,直到一排下人房前停下,這些房子看起來普通,外面還晾曬著花花綠綠布衣,三人從布衣中間穿過去,總督開了第三間屋子的門,門一推,一股沉重的生鐵味道撲面而來,室內光線黑沉黝黯,乍一看用具普通,然而孟扶搖的目光,已經落在了一張普通的油燈上。

  果然總督上前,手伸進燈帽之中一提,西牆轟隆隆提起,總督躬著身一讓,卻不敢再前進一步,站在那道深深的階梯下面,滿面大汗的躬下身去。

  無意中撞見皇室機密,總督只覺得大事不妙,看著孟扶搖傻兮兮的一路跟著,那眼神就像看只即將邁入屠宰場的呆頭鵝。

  呆頭鵝自己毫無自覺,跟著長孫無極一路沿著鐵階梯下去,還好客氣的問總督,「您不帶路麼?」

  總督抹一把汗,暗罵哪裡來的二百五,連連道,「下官在此為殿下守門……」

  長孫無極頭也不回擺了擺手,暗門隆隆閉合,更重的鐵銹氣味逼來,隱約還有些更為森涼刺鼻的味道,那味道孟扶搖熟悉得很,她怔了怔,掌心一涼。

  階梯一路向下,兩人快捷的步子踏在鐵梯上嗒嗒直響,悠悠遠遠的傳開去,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聲息,這裡死寂、森冷、黑暗,空曠,像生命的永恆眠床,像埋葬了無數死人的陵墓。

  長孫無極突然在最下方的階梯前停住了腳步,他停得極其突然,孟扶搖低著頭想心事,險些撞上了他的後背,一抬頭,倒抽了一口冷氣。

  血。

  滿眼的血。

  那些淋漓的鮮血,緩慢的從鐵柵欄中間流出來,黏膩而濃稠的蠕動著,像是一條條赤練蛇,無聲的,瘮人的,在地面上緩緩遊動。

  正對著階梯的鐵牆上,也被大幅大幅的鮮血塗滿,那血跡呈噴射狀灑上,在鐵牆上綻開大朵大朵的血花,血花之中,幾個筆意淩厲的大字,張牙舞爪的寫在正中,觸目驚心。

  「以我之命,鑄爾之罪!」

  那幾個字寫得充滿恨意,筆筆都粗如手指,那些蘊滿了鮮血的筆劃末端,承載不住那般的惡毒和仇恨般,盈滿的鮮血先是墜出一個彎曲的弧度,隨即細細滑落,每一道筆劃,都拖曳出無數條細血線,交織縱橫成血色之網,似要網住某些來自地獄深處的詛咒。

  德王就端坐在這幾個字下。

  他盤膝,睜目,張著嘴,嘴裡的舌頭已經沒有了,一些已經流得差不多的鮮血,從他嘴裡緩緩的滴出來。

  他坐在正對著階梯末端的方向,換句話說,任何下到這鐵牢的人,都會第一眼看見那恐怖張開的血口。

  這般視野的猛烈衝擊,有多少人可以承受?

  而那幾個字……孟扶搖握緊手掌,緩緩轉頭看長孫無極,他立在最後一層階梯上,始終沒有走下那最後一步,他站得筆直,衣袖卻在無風自動,一點森森的寒意從他身側散發出來,比那鐵銹更沉,比那血腥更重。

  孟扶搖走下一步,立在他身後,她總覺得這一刻長孫無極的背影看起來如此衰弱,是她認識他以來最為衰弱的時刻,這一室的血氣似已侵入了他的肌骨,以至於他寒到了心底,凍結了血液。

  有人用最慘烈的死法作為報復,對著那個他始終無力掌控的人,砍下此生最後也最為有力的一擊。

  這一刻似乎很短,這一刻似乎很長。

  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血色的沈默裡,終於聽見長孫無極一聲悠悠嘆息。

  「你好狠……」

  孟扶搖心提了提,長孫無極語氣裡的蒼涼像是一雙無力的手,突然攥住了她的呼吸。

  隨即又聽他低低道: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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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天的雷,突然都劈到了孟扶搖的頭頂。

  炸得她神魂飛散四分五裂。

  「鏗」的一聲,孟扶搖撞在了鐵梯上,她卻已經不知道痛,一反手緊緊捏住了鐵欄桿,那些粗糙而冰涼的鐵粒摩擦著她的手,她在那樣的疼痛裡恍然驚覺原來這真的不是夢。

  德王是長孫無極的親生父親!

  就在剛才,元皇后喊出的「他是——」孟扶搖以為要說的是,「他是我的愛人。」卻未曾想到,這個破折號之後的空白,竟然是這樣一個驚天的秘密。

  她眼前金星亂冒,很多混亂的念頭在腦海中橫衝直插……德王的瘋妃……她辱駡長孫無極得位不正……長孫無極對德王的忍耐和試探……長孫無極說:我從未想過他真的會下手殺我……他說那句話的時候語氣中的苦澀……還有那「以我之命,鑄爾之罪!」

  鑄爾逼死親父之罪!

  這是怎樣的父子,這是怎樣的父母!

  孟扶搖打著寒顫,牙齒上下交擊格格直響,她不是畏懼,只是覺得冷,為這糾結著皇族隱私不倫散發著血腥氣息的身世之謎和最終的結局而感到寒冷,為名動天下美玉般光滑無瑕的長孫無極卻始終在無人知道的背後背負著這樣一段難以啟齒的疼痛而感到寒冷,她這般的冷,卻對著一直沒有回頭的長孫無極張開了雙臂。

  她從身後抱住了長孫無極,就像那夜潛進她房中的長孫無極抱住她一般,她將臉緊緊貼在長孫無極冰冷的後背,動作輕柔,就像那日長孫無極將下巴擱在她的肩頭。

  那夜春風如許,花香淡淡,他們並枕臥在床上看春光在這美好的夜中緩緩曳著裙幅走過;這夜血腥衝天,戾氣環繞,他們立在鐵銹深重的階梯上,看著對面一個人慘烈的屍體,大張著嘴以死控訴。

  長孫無極默然而立,寬大衣袖長長垂落,他素來漫然卻挺直的背影,此刻看來卻軟弱無力,他雖然立著,卻像一陣風便可以捲去,捲入冰冷樓臺,從此永遠尋不著命運的救贖。

  他站著,不知道站了多久,月光淺淺的照過來,他鬢邊一絲逸出的髮,色澤漸漸淺淡,由黑而灰而白,最後化成了月光的同色。

  剎那,白髮。

  孟扶搖震驚的看著那根白髮淒然飛舞,那細細的髮絲,像一根鐵鞭,狠狠抽在了她的心上。

  她的眼淚,不知什麼時候已斷線般滴落,她這一刻覺得自己如此無用,不能擁有命運的翻雲覆雨手,抹去人生裡最慘烈的那一幕。

  她只能抱緊長孫無極,抱緊他在不斷細微顫抖的後背。

  她道,「無極……你說話,你說話啊……」

  她道,「不是你的罪,不是你的罪……」

  她一遍遍的重複,眼淚緩緩浸濕了長孫無極淡紫的長衣,那一片衣襟漸漸色澤深濃,遠看來也如血。

  長孫無極終於動了動。

  他緩緩轉身,將孟扶搖輕輕抱在懷裡,他指尖的冰冷透過孟扶搖幾層衣物直達她心底,孟扶搖抬頭看他一瞬間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聽他淡淡道,「扶搖……是否我們都生來帶罪……」

  「不!」孟扶搖搖頭,「這是欲加之罪,是別人錯誤的選擇,與你何干?長孫無極,你一生智慧天縱,你應該想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不能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你自己。」

  她突然放開長孫無極,大步走到牢門前,拔出「弒天」用力一劈,鎖鏈嘩啦啦散開,孟扶搖推門進去,行至德王面前,雙膝一跪,砰砰砰磕了三個頭,道,「死者為大,無論生前有如何的恩怨,這都是我該當拜你的,另外,這也是我提前為驚擾你的遺體道歉,有件事,不管你願不願意,我必須做。」

  她站起身,上前,抬手合起了德王大張的嘴。

  「無論誰有什麼錯,這都不應該是一個父親懲罰兒子的方式。」她神情堅決的伸手,合上了德王大睜的眼睛,將他的身體輕輕放倒,順手毫不猶豫的將牆壁上的血字給擦了。

  四周沒有布,她用自己的衣袖一點點拭乾那血跡。

  擦完她回轉身,看見長孫無極不知何時已經下了階梯,趺坐在地,默默看著她做這一切,他神情一直都非常安靜,安靜得像從鐵牢頂上一線極窄的窗口灑下的那點月光,清而涼,鍍在那深黑的地面上,像一卷不可揭去的無字碑帖。

  那些隨死亡淡去的恩怨愛恨是非功過,正如無字碑帖,唯有用空白去評說,剎那間一夜心事蹉跎,獨留這夜未央天,琉璃火。

  牆壁上的血字可以抹去,那些留在心上的印痕,卻又要如何解脫?

  孟扶搖緩緩走過去,從懷中摸出火摺子,點亮嵌壁銅燈,隨即也坐了下來,坐在一地血跡中,坐在長孫無極面前。

  銅燈燈光幽暗閃爍飄搖,點點昏黃光影,在空寂的室內穿梭,將那些過去久已沉澱的往事和不可挽回的現今,密密交織。

  「很久以前,有位皇帝,在一次平叛戰爭中身受重傷,是他身邊的一個大將背負著他躲藏在山洞中,並最終在最危險的時候代他而死,這位大將本身也是遠支皇族一脈,和皇帝同姓,那位皇帝脫險後,對著滿朝文武發誓,終其皇族一脈,永不可負將軍後代,並收養了將軍的孤兒,視為親子。」

  「自此那位孤兒一脈,代代封王,並守護著皇族一脈,親如一家,大約在三代過後,這一代的皇帝,生來先天不足,體弱多病,這一代的王爺,驍勇善戰,忠心為國,被皇帝倚為左膀右臂,兩人青年時,經常結伴而行,私服出遊。」

  「那一年暮春,兩人踏春去京郊一座山,皇帝來了興致,在半山亭中撫琴一曲,王爺湊興舞劍,各在酣暢處,卻被一個路過的女子打斷,那女子說話靈動犀利,將兩人的琴藝和劍術都狠狠譏刺了一通,兩人怏怏而歸,心裡不知怎的都不曾忘記那女子。」

  燈火朦朧,映著長孫無極平靜容顏,他眼神渺遠,似乎透過此刻淒冷一幕,看見了很多年前,暮春山花落,清風流影長,清秀的男子亭中撫琴,勇烈的少年樹下舞劍,一地落花漫天繚繞中淡黃衣衫的少女俏生生走來,一番靈鶯般的言語,從此攪動了這世間情孽,攪動了一個皇族的沉浮,攪動了無數人的命運,並在很多很多年後,仍舊在戕害無辜。

  孟扶搖無聲的伸手過去,握住了他的手,長孫無極淡淡的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大約又過了陣日子,皇帝忙於國事,漸漸也就將那女子忘了,某日王爺卻興沖沖進宮,告訴皇帝找到了那女子,並說要娶她,皇帝聽說那女子出身望族,也頗心動,卻不想仗恃帝王之尊奪兄弟所愛,便命貼身太監去那女子府中,送上一幀名畫,那是出自前朝國手的雪中舞劍圖,皇帝想的是女子既然會武,想必會喜歡這畫,並要太監不許洩露自己身份,只說某日踏青之遇,蒙小姐一番教誨,從此唸唸不忘,斗膽獻畫,求小姐垂青。」

  「那女子接了畫,仔細看了半晌,問太監:彈琴者?舞劍者?」

  「太監以為她問的是畫的內容,答:舞劍者。」

  「女子展眉一笑,道『好』。」

  「一鎚定音,皇帝十分喜歡,當即下了旨,納女子為妃,進宮第二年,女子產子,那是皇族這一代的第一個皇子,也是唯一的一個,皇帝更是喜悅,,將她冊為皇后。」

  「皇后冊立的那一年,王爺也納了王妃,對方是臨江王的長女,皇族郡主,本來同宗不可結親,但是這位郡主自幼嬌養,予取予求,她傾心王爺非他不嫁,便也就嫁了,當時民風大度疏朗並不迂腐,世人看來,他們也是極為美滿的一對。」

  長孫無極仰首看視窗那一線月色,今夜似是月圓之夜,很多年前的那一夜,在那兩對看似美滿的皇族夫妻的新房屋簷上,是否也高懸著這樣一輪圓滿的月?而那樣的月夜裡,到底發生了怎樣的故事,使得以後的歲月中了仇恨的毒,一日日銷魂噬骨,直到將結局噬成永久的殘缺?

  「日子就這麼過去,在所有人看來,事情沒有任何異常,然而卻只有當事人知道內裡的波濤洶湧,比如那位皇后,她發現自己所嫁非人,更發現皇帝因為體弱,已經不能人道,比如皇帝,發覺皇后心裡的人根本不是他,比如王爺,認為是皇帝搶去了他心愛的女子,比如王妃,終於發覺丈夫不算自己真正的丈夫,這些心事,像毒瘤一樣埋藏在四個人心裡,沒有一日,他們能獲得安寧。」

  「然後那個孩子長大了,三歲那年,他失蹤了半個月,其實也不是失蹤,他是被王妃給抱走了。」

  孟扶搖短促的「啊」了一聲。

  「王妃——那是個天生有些偏執和瘋狂的女子,她冒險入宮,偷偷抱走了那個孩子,把他關在密室裡,她並不打罵他,卻整日用一面鏡子照他,指著鏡子裡的人對他說——你看看你的鼻子你的額角,你是他的!你是他的!這個賤人!賤人賤人賤人……她不停息的詛咒,那孩子聽得要哭,那女子便狠狠掐他,不許他哭,她說——這世上人笑不是笑,哭不是哭,擺在臉上的都是假的,只有心裡的苦是真的,而心裡的苦,是不能給人看見了,一旦看見了,就完了。」

  「那孩子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室裡呆了半個月,整天被那鏡子照著,照得他兩眼發花,當他被救出來的時候,他差點瞎了,而從此後,他確實也不會哭了。」

  孟扶搖突然仰起頭,吸了吸鼻子,啞著嗓子道,「停一分鐘,我消化一下。」

  長孫無極垂下眼,用自己冰冷的手輕輕摩挲著她的手指,柔聲道,「都過去了……」

  孟扶搖盯著他胸前,那裡不知何時也一團濕,她伸手過去,把那個偷偷哭的傢伙拎出來,往額前一抵,輕輕道,「耗子,別一隻躲著,我們抱頭痛哭吧。」

  元寶大人伸爪,無聲的抱住了她脖子。

  長孫無極笑了笑,依舊是笑了笑,孟扶搖偏過頭去,此刻她一點也不想看見他的笑,那樣永遠雍容高貴淡定不驚的笑意裡,深藏了一個孩子怎樣被逼掙扎的蛻變,深藏了他怎樣的不能為人知也不能為人言的痛苦,深藏了琉璃般光華完美的長孫太子,人後無法收拾的破碎。

  她無力彌補那份疼痛的破碎,她只能握緊他的手,妄圖用自己的溫暖,來暖進那男子凝了冰結了凍冰雪一片的心。

  「……那來救那孩子的,就是王爺,他直直的盯著那孩子,盯得他害怕起來,才一把抱起他,他瘋狂的笑,說,我的,我的——哈哈,這是我的,這回你再也搶不去——」

  「那皇后當時也在,她揮退宮女,走過來把門一關,突然撲過去抱住他,哭道,「是你的……是我們的……將來,都是我們的……他們沒有避那孩子,他們以為他沒聽懂,可是偏偏他懂了。」

  「那孩子長到十多歲,漸漸有了些才能,他的父皇很寵愛他,早早的放手給了他軍國大權,由得他施展自己的政治才華,王爺和皇后都很歡喜,他們商量著,要扶持王爺登基為帝,殺了那皇帝。」

  「這事給那孩子知道了,他思考了數日數夜,一直沒下定決心,那晚他去皇帝寢宮給皇帝請安,一直纏綿病榻的皇帝正在把玩一幅圖,看見他並沒有收起,反而招手要他過去看。」

  「就在那晚,那孩子知道了全部的故事,然而他最不能忘記的是,皇帝提起皇后時的眼底柔情,提起王爺時的淡淡歉意,以及,看著他的時候溫和的眼神。」

  「那一刻他立即明白,皇帝什麼都知道,包括他的身世!」

  「那晚回到自己寢宮,那孩子一夜沒睡,他仔仔細細將王爺和皇帝的性子都思考了一遍,他不得不承認,無論是做父親還是皇帝,沒有人比後者更好,王爺性子偏狹,多年來更被仇恨刺激得心術不正,皇帝雖然限於體弱,不能有更大的成就,但他寬厚慈和,輕徭薄賦,國民因他而能有安寧的時日,而對那個孩子,他亦從未有任何虧負,他扶著他學步,他把著他的手教他寫字,他把他放在膝上一起批改奏章,在那夜之前,他從未令那孩子察覺他不是他的父親。」

  「血脈和親情,兩者不能並得,那一夜那孩子想出了白髮,到得清晨,晨曦裡他撥去那根白髮,然後以監國之令接連下了幾道旨意。」

  「那幾道旨意,給了王爺更為尊榮的封號更多的封地,卻削去了他的軍權,那孩子當時還心存希望,希望王爺能主動就封,從此走遠了,那些沉在歲月裡的舊時恩怨,也便能慢慢淡去了。」

  「然而王爺以王妃身體不佳為由拒絕就封,失去軍權後,他並沒有甘心養老,一直韜光養晦,暗中交聯,他行事光明磊落,對朝廷總是一副忠心耿耿模樣,朝野上下,無人不讚他忠義仁勇,那孩子一直冷眼看著,一方面確實不能隨意處置『忠臣』。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親生父親懸崖勒馬,所以只是一直暗中掣肘,卻沒有真正動他。」

  「誰知道王爺竟是個膽子比天大的人物,他耐不得這般日子,竟然聯合了皇后,去暗示這個孩子他的身世,要求他認祖歸宗,殺了養父,迎接親生父親歸位。」

  「這個要求著實荒唐,那孩子一笑而已,然而王爺憤恨之下,竟然真的鋌而走險,勾連外國,並欲待煽動在京軍中舊部發動兵亂,那孩子知道這事後,知道事已不可為,只得痛下決心,給了他二十萬軍去平邊疆之亂。」

  「這是考驗,也是最後一個機會,王爺如果老老實實平叛,那孩子也絕不會難為自己的親生父親,然而他……果然作亂了。」

  長孫無極沒有笑意的笑了笑,道,「後面的事,你自然知道了,那是發生在當朝長孫皇族的故事,王爺是德王,皇后是我母后,那個孩子,就是我。」

  孟扶搖緊緊抓著他的手,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這世間為何要有那許多陰差陽錯顛倒翻覆?生生葬送了那些無辜的人的幸福,這個故事裡,明明誰都沒有錯,最終卻造成了誰也料想不到的後果。

  「扶搖,高羅國作亂是真的,我沒有騙你。」長孫無極低低道,「只是我既然能查獲在國內潛伏的高羅奸細托利,我自然對高羅早有防備,所以我過去沒多久,高羅戰事就結束了,但是這個消息,沒有放出來。」

  「而我需要向你解釋的事,這一刻終於可以解釋。」他溫柔的理了理孟扶搖眼側被眼淚黏在額角的髮,親自替她攏好亂了的鬢角,道,「我確實沒有想到他不惜放棄姚城也要設計殺我,我料到了所有事,竟然愚蠢的沒有料到,我的父親要殺我。」

  我的父親,要殺我。

  孟扶搖的眼淚滴了下來,滴在鮮血浮蕩的地面上,那些凝結的紫色的血被化開,在地面上再次洇出一片淡紅,像一朵黃泉彼岸開放的,花葉永不相見的曼殊沙華。

  她突然撲過去,抱住了一動不動的長孫無極的肩,她的眼淚滾燙的灼在長孫無極肌膚上,一滴滴都似水銀般沉重,穿裂肌骨直入心底,砸出一大片的灼熱的疼痛。

  長孫無極緩緩抬眼,看著燈下淚水盈盈的孟扶搖。

  此刻,一燈昏黃,那些寫滿滄海桑田寂寞的故事緩緩流過,這個身陷修羅場面臨死境也不曾皺眉的女子,為他的故事而哭得熱淚翻飛。

  元寶大人也撲上來,撲在了他們的中間,緊緊的抱住了長孫無極。

  「求求你,哭一次,就一次……」孟扶搖搖著默然趺坐的長孫無極的肩,指甲直掐入他衣內,「哭出來,哭出來……」

  「求求你……哭出來……」她埋首在他肩,一遍遍哭泣著重複。

  長孫無極凝視她半晌,終於伸手攬住她,仰首,看著那一線細微的窗縫裡透進的月光。

  那是無分今古的月光,那是寫盡悲歡離合的月光,那是渡過荒涼之河,於人世的金粉迷離中剝脫,永遠冷然遙照,不知世事疾苦的月光。

  他以前的人生,也是那樣的月光,冷而高遠的,不屬於千帳燈火,不屬於平凡歲月,不屬於紅塵溫暖,他陷身權謀幾回合,恩怨翻覆如指間沙流過,大夢醒來身是客。

  他是王朝的主人,他是人世幸福的過客。

  他享盡人間奢侈,有些事於他亦是奢侈。

  然而此刻,有人和他相擁,為他流淚,她的溫暖透骨而來,他不能拒絕的聽見凝冰化凍的聲音。

  很久很久以後。

  他仰起頭,閉上眼。

  月光勾勒出他精緻的下頜。

  勾勒出,長睫之下,細細流下,微微反光的水滴。



無極之心   第三十三章  欺男霸女

  當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從那間瀰漫血腥氣味的鐵牢裡走出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金色的陽光無遮無擋的灑下來,孟扶搖仰起頭,用手擋住過於明媚的日光,那些溫暖的照射直直射入心底,她聽見僵硬的骨節復甦的聲音,她帶著希冀轉回頭來,希望看見長孫無極沐浴在陽光下的神情。

  他那狠心的父親,想用最後一擊從此擊倒自己不敗的兒子,孟扶搖卻希望,長孫無極從此能放下背負獲得重生。

  死去的人終將帶著那些罪孽深埋黃土,所有前塵都將化為野史中一縷苦澀的墨痕,活著的人還有更遠的路要走,她相信長孫無極是永遠的勝者,當他那偏狹的父親用自己的死意圖拉他永墮地獄時,勝負已定。

  長孫無極感應到她的目光,微微笑了笑,握了握她的手。

  他掌心的溫度已經恢復,是令孟扶搖安心的溫暖。

  孟扶搖含著眼淚笑了笑,她眼神晶瑩流轉,像一方最為珍貴的寶石。

  長孫無極看著她,然後眼光越過她的肩,更遠的投開去,投向前方佇立的女子。

  那裡,一株早桃前,穩穩立著華衣貴豔的女子,依舊環珮璀璨珠光搖曳,球光後的眼神卻是不安而焦灼的,寬大的飛金繡鸞衣袖下,手指不能控制得絞扭在一起,洩露了她內心的緊張。

  元皇后。

  長孫無極看著她,隨即轉開眼,帶著孟扶搖走了過去,他一直走過元皇后身邊,然後,擦過她身側,完全忽略掉她張嘴欲言的神情。

  元皇后怔怔看著兒子就那樣漠然而過,臉上神色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她的身子突然開始發抖,她扶住了身後的桃樹,指甲深深陷入樹身,掐出蒼綠的樹汁,宛如樹在流淚。

  孟扶搖垂下眼睫,她心底和長孫無極一樣希望元皇后可以就此沈默,聰明的什麼都不問都不說,然後讓時間平復掉所有的傷痕。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是長孫無極,在他們走過十幾米後,元皇后終於嘶喊出聲。

  「他——他怎麼樣了?」

  長孫無極繼續前行,頭也不回,答,「薨。」

  元皇后晃了晃,退後一步,撞得身後樹一陣搖晃,簌簌落了漫天的粉桃,落了她一頭一身。

  她半斜著身子,就這麼任桃花落滿衣襟,這個一看就十分端整,任何時候都不肯失態的一國之母,此刻完全忘記了皇家尊貴儀態莊嚴,她空白著神情,任憑自己被淹沒在一片嬌豔的輕粉中。

  長孫無極沒有回頭看自己的母后,他就那麼走了開去,直到身後突然爆發出一聲厲吼,「帶我去看!」

  與此同時元皇后提起裙裾,跌跌撞撞向他們出來的那群房子衝去,長孫無極立即道,「攔下!」

  宛如鬼魅突然自地底出現,樹叢後屋頂下,飛下幾個灰衣俐落的人影,毫無表情也毫不猶豫的,攔下了元皇后。

  元皇后厲喝,「爾等賤人,竟敢攔我!」

  「皇后鳳體尊貴,不當親涉污穢之所。」長孫無極淡淡道,「何況,德王尚未收殮,於禮不合。」

  元皇后怔在那裡,清晨的風涼涼吹著她瞬間蒼白後又開始發紅的臉頰,半晌她突然冷冷一笑。

  她斜視著長孫無極,淡淡道,「皇后,是嗎?」

  緩緩抬手,元皇后脫下金釵,取去鳳冠,拔了玉簪,扯斷珠鏈,將那些皇后冠帶扔了一地,然後,輕輕邁步上去。

  她綴著珍珠的鳳履,慢慢輾轉在那些像徵尊榮的首飾上,一一踩碎。

  珍珠翠玉被踩碎的聲音細微而驚心動魄,聽得人心都緊了緊,長孫無極眉梢跳了跳,元皇后冷笑著,開始脫九鳳金繡的鳳袍。

  隱衛無法再呆下去,對長孫無極躬一躬身,背過身去,元皇后眉毛也不抬,將鳳袍扔於腳下泥濘,身上只剩下了一襲淺黃的單衣,她低頭看看自己腰上繫的是代表皇族身份的鳳紋金絲帶,順手也解了。

  最後她取下腰間的鳳佩,那精緻溫潤的美玉在她保養得細緻的掌心熠熠生光,她將玉放在掌心,對著長孫無極,平伸出去。

  長孫無極的目光瞬間冷如霜雪,元皇后抬眉,對他挑釁一笑,掌心緩緩向下,一覆。

  「啪!」

  玉碎。

  二十六年前的納妃之聘,代表無極國帝后之尊的無上鳳佩,此刻一往無回碎去。

  遍地翠色晶瑩的碎玉,在芳草間濺開去,滾落如淚珠。

  「我已經廢了我自己。」元皇后一聲聲冷笑,「現在,我去看我的故人,不再於禮不合了吧?不再礙著你們長孫家的事了吧?」

  她一身淡黃單衣,黑髮披散,毫無綴飾的立於桃樹下,二十六年歲月不曾磨去她天生絕色姿容,她眉目宛然依舊如青春少艾的少女,此刻,今日尊榮國母已死,昔日靈俏少女重來,恍惚還是多年前,衣袂飄拂身姿靈動,走近彈琴皇帝和舞劍親王眼中的元家小女。

  在二十六年前暮春開始,在二十六年後早春結束。

  元皇后一聲長笑,「從此沒有元氏皇后,只有元家清旖!」

  衣裙一掀,脫掉綴著珍珠的鳳履,就那麼赤腳走在冰冷的地上,元皇后直直向前行去,她每行出一步,隱衛都不得不退後一步,卻又因為沒得長孫無極命令,不敢離開,那些沒有表情的臉上,漸漸浸出了汗珠。

  長孫無極突然輕輕一嘆。

  他揮了揮手,隱衛如蒙大赦般退下,元皇后冷笑回過頭來,道,「如今你可——」

  她突然倒了下去,倒在瞬間掠到她身側的長孫無極懷中。

  長孫無極點了她的穴道。

  沈默彎下身,親自抱起母親,長孫無極將她送回後院房內,坐在床邊,長久凝視著她眉間的不甘與戾氣,又回到桌邊寫了封信,吩咐一直在院外跪侯的江北道總督,「立即加派人馬,送皇后回宮,將信箋送交陛下親啟。」

  孟扶搖一直看著他做這些,直到人去屋空,才上前來,輕輕握住他的手,道,「她總有一日會理解你……」

  德王的屍體,如果被元皇后看見,那才是真正的殘忍。

  這是長孫無極對母后唯一能做的保護方式。

  誰敢說長孫無極不愛母親?誰敢這樣認為,孟扶搖就吐他一臉唾沫,一個連自己化名都下意識用母姓的人,他的心底,該為親生母親留下了怎樣的位置?而元皇后的自私和不懂得,又會對他造成怎樣的傷害?

  「世間行事,逆風而為,如何能奢求那麼多的理解?」長孫無極自元皇后被送走後一直閉目不語,此時才睜開眼,微笑著撫了撫她的頭髮。

  「扶搖,知音難求,有你理解便已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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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王畏罪自殺,薨於華州,沒多久中州便下了聖旨,只虢奪了德王封號,收回爵位歸葬京郊,除了從逆眾人,德王親屬一概沒有連坐,聖旨之上,還提起昔日君臣相得往事,言語間頗為痛惜,孟扶搖想,那個居於無極深宮的病弱皇帝,對彼此之間糾纏了二十六年愛恨的這一結局,想必也是深痛於心的吧。

  她不方便住在華州府衙,正好宗越在華州之郊有座莊園,是當地一個大戶被他治好病之後贈送的,孟扶搖便去蹭免費的房住,剛進門就聽說那家大戶的女兒暗戀宗越,整日往這兒跑,宗越不勝其擾,經常避了出去,孟扶搖雖然心情不好,聽得也笑了一陣。

  聽宗越和長孫無極的口氣,方遺墨已經抵達華州,但是這人行蹤神秘,喜歡深潛紅塵之中,又擅長易容千變萬化,一時也摸不清他到底在哪裡,只得慢慢尋訪,孟扶搖有次好奇,問了問宗越十強者的事,才知道十強者成名多年,已經不常在五洲大陸出現,這十個人按順序排,分別是「天機、聖靈、雷動、玉衡、大風、雲魂、月魄、霧隱、星輝、煙殺。」其中前五位,近三十年幾乎無人見過,星輝聖手方遺墨排第九,便已經是五洲大陸無人敢於侵犯的神。

  孟扶搖彼時頗為神往,砸嘴道,「啥時我也弄個十強者之一玩玩,這樣吧,你、我、長孫無極、勉強加上戰北野那傢伙,再湊個雅蘭珠,咱們搞個五聖者吧?」

  宗越當即答,「請別把我和你列在一起,我還想留點清名。」

  這毒舌男無時不毒舌,自然被孟扶搖再次追殺,不過是一場玩笑也就罷了,誰也沒有想到,有時候誓言未必成真,玩笑卻很有可能被命運安排逐漸走向真實。

  趁著這段時間,宗越又拚命給孟扶搖灌補藥,有的苦點也就罷了,有的居然會導致她拉肚子,最多的一次孟扶搖一夜去了七次茅廁,拉得欲仙欲死忍無可忍,第二天帶著元寶往宗越門口靜坐示威,表示如果再給她吃那勞什子巴豆,那就天天在宗越門上塗元寶的便溺,讓他知道什麼是世界真正最臭的東西。結果人家扶著門框淡淡一句,「毒能生毒,你體內有潛伏了十多年的暗毒,這麼長時間下來,早已在你體內生了一堆穢毒,你不想排乾淨?行,將來死得滿身疥瘡不要找我。」

  孟扶搖遙想了一下滿身疥瘡般的自己,只好拎起元寶灰溜溜打道回府。

  就這還沒完,戰北野每日揍完鐵成,順便也會拎她去揍,先是她被揍,然後偶爾她揍他,最後各揍一半,經常兩人揍得鼻青臉腫各自癱在地上連根手指都動不了,然後元寶大人就會施施然踱來,考察兩人臉上傷痕多寡,如果戰北野傷多些,它就賞孟扶搖一顆他舔過的松子,如果孟扶搖傷多些,它就對著戰王爺放個屁。

  它還做了個本子,本子上記載著兩人對揍的勝負記錄,它每天在開揍之前會自己買一下輸贏,當然都買孟扶搖贏,賞金是一顆果子,如果孟扶搖贏了,這果子自然立刻下肚,如果孟扶搖輸了——這果子還是會下肚,因為元寶大人會悲憤撞牆,撞完後需要食物來撫慰它「受傷的脆弱的心靈。」

  孟扶搖有時會翻翻那個很抽象的本子,對著元寶大人詭異的記載十分膜拜,明明自己一開始十次贏不了一次,這只耗子怎麼就記載成對半贏面呢?明明後來自己十次中能贏一半,這只耗子的記錄就成全勝呢?

  長孫無極其間回了中州一趟,將德王後續事由處理了一下,元皇后廢了自己,不過那對父子沒打算廢她,她仍舊是無極皇朝高貴無上的皇后,不過孟扶搖聽說,元皇后因鳳體欠佳,已經在宮中另闢庵堂,自己振了進去,從此不見任何人了。

  她是要在青燈古佛的歲月中將昔人永久懷念,還是另有想法,已經沒有人能真正明白,那些埋葬在時光深處的一語動情陰錯陽差,那些無聲逝去的劍凝清光嬌顏如花,從此寫在單調的木魚聲裡,聲聲斷腸。

  對於她,孟扶搖覺得這幾乎是個註定的結局,甚至還是最好的那個,她始終覺得德王和元皇后是一對性格偏執而自私的父母,當年他們對長孫無極這樣一個唯一的親子,一定是很愛的,隨著時間推移,隨著長孫無極政治才華展露,這對喜悅父母也一定一廂情願的勾畫過親子相助奪位的美妙未來,然而當他們發現這個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和計畫,根本沒有打算成全他們,甚至還在處處掣肘,相助「外人」對付親生父母,使他們不得團圓時,那愛,就漸漸成了恨。

  那樣的恨,使德王鋌而走險走上反叛之路,使元皇后心懷怨意對親子日漸冷漠,使德王反叛事敗之後,自認為絕然無倖,便以死控訴「無情無義不認生父」的孽子。

  他卻不知道,長孫無極如果真的不認他,這世上早就沒了德王。

  他也永遠不會知道,長孫無極,根本不會殺他。

  偏執造就悲劇,徒留一聲嘆息。

  還有件事讓孟扶搖有點不安,聽說德王瘋妃失蹤了,當御前侍衛按例去查封德王府,催請王妃移居時,發現那個院子已經人去屋空,而那滿地稀髒的穢物都已不見,甚至連原先看來堆得厚厚的灰塵都被發現是假的,是黏在地上的,而在那個骯髒的草鋪之後,還有個機關,裡面是間密室,乾淨整潔,看得出有人居住過。

  這個消息讓孟扶搖怔了半晌,這才恍惚想起當初闖進瘋妃的屋子,從進去到出來,她那麼激烈的動作,那麼厚的灰塵竟然沒揚起,地上確實也沒有腳印。

  到底是詐瘋,還是另有隱情,此時已不得而知,唯待時光流逝,最終揭示真相。

  長孫無極回來後,也加入了摧殘孟扶搖的大軍,他一向和戰北野不同風格,並不直接和她動手,卻每日讓她背書,他也不逼她,根本不喊她過來,只是微笑著推開一些奇奇怪怪的書,抓過元寶大人一起研究,元寶大人只要和主子在一起都是高興的,看不懂也在那裡吱吱啊啊的很來勁的樣子,好奇寶寶孟扶搖每次都被勾了去,然後便上了這主寵兩人的當,眼花繚亂的看那些行功圖啊陣法圖啊五行奇術啊,甚至有時連堪輿之術和巫蠱之術也有,孟扶搖很無語,長孫無極這是把她往全能神棍的方向培養嗎?

  她有時也懷疑,瞧這三個人很有默契的操練她的樣子,竟像是知道她內心的隱秘一般,但她又確實沒對任何人洩露過,有次旁敲側擊的問戰北野,戰王爺直爽敢言,不像那兩隻難伺候,她攻關啊套秘密啊一般都選他,戰北野立即大笑,「你這性子,就是個惹禍精,又不聽話,又喜歡一個人亂躥,萬一哪天沒看住你,你一個人又惹禍擺平不了怎麼辦?把你的實力往上拎拎,才是根本解決之道。」

  孟扶搖默然,感動之餘也覺得自己不知道到底運氣是好還是不好,自己是會惹禍,但是招惹的禍事常常也和這幾個人有關,保不準沒有他們,她就是個最清淨最與人無尤的乖寶寶,但是這個問題已經和雞生蛋還是蛋生雞一般,早已無解,也就只好捏著鼻子,繼續被三大帥哥每日採取不同方式操練。

  那三人互相看不順眼,明裡暗裡鬥個不休,唯獨對她的事一向有共識,逼迫她提升實力的同時,也不忘記摧殘她的手下,宗越派出手下的一流探子,去教姚迅刺探、潛伏、信息通聯之術,姚迅興致勃勃給孟扶搖彙報自己的計畫,打算將他的「神掌幫」匯合起來,利用三隻手天生的靈活敏捷,訓練成長孫太子「暗隱二衛」那樣的組織,孟扶搖從鼻子裡笑一聲,揮揮手,由得他去折騰。

  戰北野的黑風騎一直在姚城休整,首領卻跟到了華州,在鐵成被揍的間歇,負責教他戰陣騎術兵法等等,孟扶搖現在的身份,已經可以開府,在節制姚城睢水原有的五千白亭軍的同時並享有自己的護軍,戰北野就是把鐵成作為將來孟扶搖的護軍首領來培養,可以想見,將來孟扶搖麾下第一支護軍,脫胎自百戰強軍黑風騎,又是何等的威風。

  孟扶搖並沒有注意到那些靠著自己個人能力和性格魅力獲得的零散勢力,在幾大強者頗有遠見的培養下,已經初具雛形,她的心思並不在五洲大陸,一直以來的目標也只是為了離開而已,一個遲早要離開的人,搞那麼大攤子做什麼?掙點錢做路費比較要緊,於是鼠目寸光的孟姑娘,有一點空閒,心思都放在了掙錢上,她的俱樂部舞廳生意在戰爭結束後開始繼續推廣,現今她身份不同了,發展起來更是便利,下一步她的目標是將舞廳分出等級,推廣到百姓中,只有百姓才是廣大的受眾群體,而因此帶動的布業、製衣業、紡織、棉麻等,她都有所涉入,孟財迷閒著沒事算賬,一想著日後財源滾滾的未來,便笑得十分猥瑣。

  這日是華州第一傢俱樂部開業的日子,孟扶搖作為老闆自然要出席,她一直被關在華州這座別業裡摧殘,幾乎沒出過門,也想好好玩玩,泡泡妞啊釣釣凱子換換胃口什麼的,尤其聽說華州有家盛名在外的「菊花道」象姑館,裡面的小倌兒個個絕色,這對於前世算個半個腐女,愛看BL小說的孟扶搖實在是個莫大吸引,所以,菊花是一定要去實地觀摩的,但這個宏偉計畫自然不能讓太多人跟著,尤其那幾隻彪悍的——所以她打算一個都不邀請,他們有本事知道就自己去。

  一大早,孟扶搖起來穿衣服,最近跟她形影不離的元寶大人蹲在它自己衣箱前,尋思自己該穿哪件才配得上這個隆重的日子,元寶大人認為,作為永恆的主角,它不打扮得完美風騷,就實在對不起觀眾的膜拜。

  孟扶搖笑眯眯的看著它翻了半天沒個決斷,才從口袋裡摸出一件……裙子。

  元寶大人憤怒,嚴重抗議孟扶搖對其性別的侮辱。

  孟扶搖微笑湊近它道,「知道不?你家主子唯一一次稱讚我美,就是我穿這種裙子那次,我告訴你,他對那裙子最沒抵抗力了,你要想抱得主子歸,有些必要的犧牲是要有的,再說合格的小受,穿女裝也是情調嘛,對不?

  元寶大人目光閃爍意有所動,孟扶搖繼續昧著良心道,「這種裙子最適合你的身材——細腰豐臀,水波一般的曲線,銷魂,銷魂……」

  於是元寶大人銷魂的穿上舞裙,孟扶搖嘆,「著實『細腰』豐臀,水桶一般的曲線……」

  她把元寶大人揣袖囊裡,鬼鬼祟祟的一路出門來,門外……沒人,院子外……沒人,花園裡,宗越在觀察自己培植的藥草,白袍白便鞋,一身家常打扮,一團雲似的飄在自己深紫淡綠的藥圃裡,看見她,很隨意的打個招呼,「這麼早?」

  孟扶搖心虛,還沒想好出門的託詞,宗越已經道,「清晨天地之間濁氣上升清氣下降,這個時辰出門散散挺好,吸吸天地靈氣,也省得你越活越笨。」

  孟扶搖無語,對於宗醫聖開頭溫暖後面毒舌的語言風格早已習慣,今天她不想和他鬥嘴,只嘿嘿笑道,「是,是,難怪宗兄你越活越抽象,敢情天地靈氣吸多了。」

  宗越瞟她一眼,不理她,孟扶搖快步躥過花園,二進院子裡遇見戰北野,戰王爺正抓著鐵成操練,看見她目光一亮,招手道,「來,來,來挨揍。」

  孟扶搖心想這也是個不知情的,不由心情大好,腳一劃在地上畫個圈,道,「今天我們玩個新鮮的。」

  戰北野偏頭笑看她,道,「什麼?」

  「咱們比挨打」,孟扶搖嘻嘻笑,「站在這個圈子裡,躲避的範圍不能超過這圈子,誰出圈誰就輸。」

  「好。」

  「按照性別優勢,你先挨打。」

  「好。」

  戰王爺乖乖站到圈子裡,孟扶搖微笑,「不許出圈哦,出圈就是輸哦,輸了三天之內不許說話哦。」

  戰北野目光睥睨,「我會輸嗎?」

  孟扶搖揮拳,「接著!」

  一拳擊出虎虎生風,戰北野漫不經心斜睨,那拳擊到一半突然拐了個彎,捂到了肚子上,孟扶搖擠眉弄眼,「哎喲,怎麼突然肚子痛?俺要出恭……」一溜煙跑了,一邊跑還一邊揮手,「別出圈,等我回來……」

  戰北野搖搖頭,罵,「這粗俗的女人……」一邊老老實實等在圈子裡。

  孟扶搖奔到茅廁,腿一抬從茅廁後牆翻出去,一邊哀悼戰王爺實在太實心眼,尿遁這一招自己都用第二次了,怎麼丫還上當呢?

  從圍牆翻出來,第一進院子大門在望,孟扶搖歡欣鼓舞,照壁後忽然轉出一個人來,該人露出閒淡從容的微笑,道,「扶搖,早。」

  孟扶搖滿腔的興奮立時被這一聲和煦的道早滅了了乾淨,伸出爪子,怏怏揮了揮,道,「早——」

  「今天穿得漂亮。」長孫無極笑看她,「深紫的袍子大黃花,著實配得好。」

  孟扶搖訕笑,「是啊是啊……你穿得也漂亮……好漂亮的顏色哦……」

  長孫無極微笑,「這種顏色我穿了很久,難得你終於發現它漂亮。」他探頭向裡張了張,道,「宗先生起來沒?我有點醫術上的問題要請教他。」

  「啊?」孟扶搖目光一亮喜出望外,連聲道,「在,在,在花園種草呢,」她慇勤的牽著長孫無極的衣袖指給他看,「喏,最後一進院子裡,你知道的。」

  「好。」長孫無極二話不說抬步就走,孟扶搖呼一聲便要躥出去,腿剛抬起便見長孫無極突然回身,問,「還沒問你呢,這一大早去哪?」

  「啊?」孟扶搖高抬著腿,小心翼翼的放下來,轉了轉眼珠答,「天天吃莊園裡的早飯吃膩了,聽說外面的冰糖豆腐腦做得又香又嫩,我買回來請你們吃。」

  「難得你願意請客,我記得好像是認識你來的第一次。」長孫無極不動聲色的諷刺了一下某人的小氣,繼續前行,道,「那快去快回。」

  孟扶搖心中一喜,也不計較他的諷刺了,脆脆的答應一聲,得意洋洋的一溜煙跑了。

  終於順利的跨過大門,孟扶搖舒坦的吐一口長氣,奶奶的日日被苦大仇深的壓迫,這下終於解放了,老娘今天要好好的玩!

  她看時辰還早,決定先到「菊花道」那裡品菊花,得意洋洋跨上馬,突然對袖子裡道,「元寶啊,那邊一棵串串紅,花是甜的哦,要不要吃?」

  一聽見有吃的,元寶大人立即探出頭來,孟扶搖一指,元寶大人便撲了過去。

  「喵!」

  花叢下突然鑽出一隻貓來。

  元寶大人攀在串串紅上的身子立即僵住,它扒著花,慢慢的向下看,那隻貓滿眼好奇和思索的打量它,嚴肅思考著這只打扮都奇形怪狀的東西到底是死敵耗子還是親戚兔子。

  孟扶搖坐在馬上笑得開心。

  今天出門是要做壞事的,可不能給元寶這丫跟著,問題是這丫十分靈敏,和它主子之間又有心靈互通,自己帶著它肯定不成,不帶它萬一它有什麼辦法招呼下它主子,它那隻主子趕過來自己便什麼都玩不成了,乾脆找點事給它做,讓它沒空串聯。

  前幾天看見這串串紅下有個貓洞,裡面有只幼貓,正好,可以實地論證下這世上有沒有不怕貓的耗子。

  元寶大人終於確認了下面這團黃色的東西是那種叫做貓的動物,立即一聲尖叫,啪的從花上跳下來就想跑,可惜它忘記了它穿的是孟扶搖壞心獻上的舞裙,那東西拖拖拉拉,曳著長長的裙幅,元寶大人跑沒幾步,骨碌一滾,爬起來再跑,又是一滾。

  無奈之下,它抓起地上一根細細的斷枝,後腿一撤,前爪一揚,擺出長孫無極第一次遇見孟扶搖,牛叉破陣的劍勢。

  那隻幼貓被「武林高手元寶大人」牛叉閃閃的起手式嚇了一跳,有點畏縮的退後一步,元寶大人立即橫枝一指,第二式平沙落雁,姿勢著實瀟灑。

  可惜它屁股後面,雪白的毛漸漸滴滴答答濕了一片。

  孟扶搖哈哈一笑,沒良心的一揚鞭絕塵而去,丟下可憐的元寶大人拖著粉紅的裙子繼續和貓對峙。

  轉過一個彎,再轉過一個彎,意氣風發的孟扶搖,漸漸看見了前方一個巷子裡挑出的一幅繡簾。

  那簾子著實別緻,繡一朵金黃的菊花,千絲萬葉,風中搖曳。孟扶搖目光發亮的看著,高呼,「菊花,我來了!」一踢馬肚,飛快的衝了進去。

  一分鐘後。

  孟扶搖拚命打馬,「掉頭,給我掉頭!」

  巷子窄,馬轉不過來,在原地團團亂轉,孟扶搖沒奈何,蹲在馬上對堵在巷子裡那倆帥哥打招呼,「幸會,幸會。」

  宗越平靜的看著巷子裡一朵形狀少見的花,頭也不抬,「這巷子裡的天地靈氣確實要多些,難怪你散步散過了大半個城,真不容易。」

  戰北野抱著胸,斜著眼睛看她,他腳下居然畫著一個圈,看孟扶搖一臉黑線的看過來,他指指腳下的圈,狡黠的道,「我沒出圈。」

  又道,「過來,還沒揍完呢,你方便的路途和時辰可真長。」

  孟扶搖崩潰,乾脆丟掉韁繩,騰的向後便竄。

  「既然來了,何必走呢?」

  有人微笑著,將砲彈般彈出來的她接個正著,順手捏了捏她的臉,道,「這豆腐腦確實又香又嫩。」

  孟扶搖討好的笑,點頭如搗蒜,「還行,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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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見過帥哥陪著逛男妓院的嗎?

  有見過帶著美人玩美人的嗎?

  孟扶搖自認為自己是空前絕後創紀錄的一個,而且相陪的帥哥不是一個,還是三個。

  這真是人生莫大的……悲慘。

  她本來都已打算打道回府,結果那三個混蛋居然說來了就來了,大家一起見識一下,看看這世上還有什麼樣的男人,能這麼吸引孟姑娘,不惜撒謊騙人的也要趕來,如果實在值得學習,他們也不介意拜個師學個藝什麼的。

  孟扶搖被挾持在正中,跑也跑不掉,罵也罵不成,乾脆也死豬不怕開水燙,伸手左一捏長孫無極,右一捏宗越,色迷迷笑道,「兩位小綰著實美貌,來給大爺我香一個。」

  她斜瞟著那尊貴又彪悍的兩隻,等著他們發作打道回府,結果長孫無極微微一笑,道,「大爺,一捏三千兩,謝謝惠顧。」

  宗越則淡淡道,「大爺,我臉上有毒,你的手今天要癢一天。」

  一路挾持進了院子,男老鴇迎了出來,眼光一瞟便露出詫異和興奮之色,就像老鴇看見美人便想騙入窯子賺錢一樣,長孫無極三人的美色也頓時震住了老鴇,連同孟扶搖——她男裝易容,輪廓也是清秀的,也是個好兔子料兒。

  孟扶搖剔著牙齒,看著老鴇的目光頓時大怒,面上卻不動聲色,道,「媽媽桑,要你院子裡最美的清倌兒,要四個,哥們兒今兒個要開苞。」她又指戰北野,「不用客氣,用力宰,這位付賬。」

  老鴇看著戰北野,他閱人多矣,一看就知道這幾個人根本不是來逛象姑館的,戰北野卻哼了一聲,擺擺手,「去,找最好的,來……我也想見識下她的眼光。」

  孟扶搖鬱卒的望天……兄弟們,你們永遠也不能理解腐女的澎湃而純潔滴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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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人……哥哥見到你真是三生有幸……嘔……」孟扶搖深情的拉著小倌的手,唸到一半臺詞沒能唸下去,奔一邊吐去了,吐完了大罵,「丫的這是受麼?這也配做受?那腰也就比大象細一點!」

  戰北野揮揮手,道,「換!」

  那兩位悠然在下棋,偶爾抬頭看看,長孫無極道,「我看還行嘛,比剛才那個一臉白麻子的好,你就將就了吧。」

  宗越啪的放下一個棋子,淡淡道,「我倒覺得這個乾淨些,剛才那個耳後有一點泥垢。」

  孟扶搖奄奄一息的道,「我玩夠了,可不可以回家?」

  「不成。」回答的是戰北野,「我還沒見著你喜歡的類型。」

  被解救的元寶大人從長孫無極袖子裡爬出來,幸災樂禍的看著主子替它報仇,孟扶搖惡狠狠的「喵!」,元寶大人立即縮回去。

  「美人……哥哥見到你真是……嘔……」

  「美人……哥哥見到你……嘔……」

  「美人……哥哥……嘔……」

  「媽的!不玩了!」孟扶搖吐光膽汁後終於拍案而起,「要菊花沒有,要命一條!要殺要剮,隨便!反正老子死也不——」

  「風陌見過公子。」

  門口處傳來的語聲,清雅、寧靜、微帶點顫顫的尾音,使聽的人想起星光自天際曳著一抹尾羽流過,或是一朵花怯怯開在風中。

  孟扶搖愕然轉首,便見拉開的紙門前,立著風姿楚楚的緋衣男子,烏髮如墨,膚光勝雪,一雙細長而明媚的眼睛,閃亮如星。

  竟是個少見的美人!

  孟扶搖張大嘴,不明白這麼個美人怎麼突然出現的,走錯路了麼?

  身後宗越涼涼道,「小心口水。」

  孟扶搖如夢初醒,趕緊迎上去,「美人……哥哥……」

  這一句出口才發覺,美人已經不年輕,眼角有淺淺的細紋,卻看不出實際年齡,反倒更添了幾分歲月積澱的魅力,孟扶搖盯著美人紅唇,目光發亮心裡歡呼,譁!頂級女王受哇……

  戰北野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自己下頜一點鬍樁,沉思,敢情這女人喜歡老的?

  長孫無極停了棋,看向那個自稱風陌的小倌,眉頭微微皺起。

  那男子姿態大方,不待孟扶搖邀請,已經走了進來,目光盈盈一轉,笑問,「是哪位元公子需要伺候呢?」

  孟扶搖趕緊奔過來,「我和你談談情,談談情……」

  那三人目光齊齊往她身上很有力度的一落,孟扶搖後背立即起了一身冷汗,她咬牙堅持著,拉著美人不肯放,不行,這個實地現場觀摩女王受的機會,可不是隨時都有的,將來回到現代,保不準是個吹噓的資本。

  孟扶搖拚命抵抗著背後的目光攻勢,拉著美人風陌談天說地,說著說著她發現自己開始跟不上風陌的談鋒,這個男子竟然博聞廣見,學識非凡,但凡文史經書醫藥星象諸子百家琴棋書畫,竟然無一不通,除了武功他自稱不懂,其餘無論談什麼,都信手拈來行雲流水。

  孟扶搖傾倒得五體投地,絕品小受啊,這麼好的氣質,這麼牛的學問,哎,淪落在這風塵可惜了的,她目光亮亮的看著風陌,心裡思索著為他贖身的可能。

  長孫無極和宗越早已不下棋,各自倚在室內一角靜靜聆聽,戰北野慢慢的拭著自己的劍,默然不語,孟扶搖聽到中途,目光在室內一轉,看見或倚或坐的紫白黑緋四色的出眾男子,或高貴或溫雅或俊朗或秀逸,皆是人間難見的超拔風神,不由怔了怔,突然生出目眩神迷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她慢慢沈默了下去,想著自己異世走這一遭,遇見的這些絕品出眾的男子,到底是緣是孽呢?

  那風陌是個知情識趣的人兒,見她突然沉靜下來,立即住口,抬起衣袖,姿態優雅的舉起案上酒壺,淺笑道,「今日相遇,便是緣分,風陌敬四位公子一杯。」

  孟扶搖立即很高興的一乾而盡,戰北野哼了一聲,也喝了,宗越淡淡一笑,道,「抱歉,在下不喝酒。」

  長孫無極舉起酒杯,緩步踱到風陌身邊,笑道,「風公子妙人,今日一見,在下折服,該當在下敬公子一杯才是。」

  「不敢。」風陌斂容垂眸,「在下微賤之人,不敢當公子抬愛。」他雙手舉起酒杯,和笑吟吟單手擎杯的長孫無極一碰杯,長孫無極的酒杯卻突然一斜,透明的酒液傾瀉出來,潑了他一身。

  「哎呀,實在失禮。」長孫無極趕緊取出汗巾替他去擦,風陌一讓,笑道,「沒事,不勞公子,在下得換件衣服,就此告退。」行禮如儀的退了出去。

  長孫無極將酒杯緩緩放下,目光中若有所思,宗越已經道,「沒有武功?」

  長孫無極不答,半晌道,「嗯,許是我多慮了。只是華州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個人物,有些奇怪。」

  孟扶搖哈哈一笑,道,「太子殿下,你是太子不是探子,你治下一個州的一個青樓多出一個美人你也要知道,那不是要累死。」

  「你就看得見美人。」長孫無極瞟她一眼,「你永遠是當看見的看不見,不當看見的看得清楚。」

  宗越抬頭看看天色,道,「午時了,我要回去坐息,這裡我會派人注意著。」

  「哎呀午時了!見鬼!」孟扶搖突然蹦了起來,大步衝了出去,「我的開業剪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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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州「天上人間俱樂部」開在鬧市中心,孟扶搖趕到的時候,百姓正圍得人山人海的看熱鬧,孟扶搖早早命人在俱樂部前搭了看臺,選了些姚城舞女表演她教的現代舞,並隨機贈送蛋糕點心——孟扶搖因生活所迫,是個廚藝高手,大學時還特意學過西點製作,尤其擅長蛋撻,所做蛋撻,細膩軟滑入口即化,這些技術,自然都拿來賺錢。

  眼見人氣不錯,孟扶搖笑得開心,姚迅從人群裡滿頭大汗的擠出來,道,「您來了盡站著做什麼,趕緊準備剪綵呢。」又問,「那幾位呢?」

  孟扶搖哦了一聲,道,「有點事要辦,可能稍後便來。」隨即跟著他上臺,臺上桌上放著兩把金剪,孟扶搖伸手去取,忽然有一隻手伸過來,將那把剪刀搶先奪了去。

  孟扶搖怔了怔,抬眼看那人,是個公子哥兒打扮,長得勉強能看,就是一雙吊梢眼老像是在斜眼看人,她偏偏頭,低聲問姚迅,「這傻帽是誰啊?」

  姚迅道,「您不是允許有那什麼……咕咚麼?這是江北道總督的李公子,也入了份子的。」

  孟扶搖哈哈一聲,道,「股東啊,成啊。」對那不客氣盯著自己,莫名其妙滿臉敵意的李公子笑了笑,伸手去拿另一把剪子。

  不想那李公子突然伸手,將那剪刀拂落在地。

  孟扶搖眼光落在險些扎上她靴子的剪刀,又慢慢的抬起眼,笑意不變,問,「李公子?」

  那李公子鼻孔朝天,「嗯」了一聲。

  「你需要剪刀剪鼻毛嗎?」孟扶搖微笑,「這個不好用,用那個。」她走到後堂,從武器架上拿來一把開山斧,在手中笑著一顛一顛的晃,「結實耐用,久剪不壞。」

  「放肆!」李公子勃然大怒,「你一介三品虛職武官,敢對本公子這般說話?」

  「哦?」孟扶搖彬彬有禮問他,「敢問閣下幾品?請儘早告知,下官好行庭參禮。」

  「我爹是當朝從一品實職總督!封疆大吏!」李公子紫漲了臉皮,「本公子拔根毛都比你腰粗!」

  「是嗎?」孟扶搖笑,突然伸手,閃電般揪下李公子一撮頭髮。

  李公子殺豬般的慘叫聲裡,她笑吟吟將那撮頭髮放到自己腰前比了比,搖頭。

  「這一把百把根毛哪,怎麼還是沒我腰粗?李公子,做人要誠實。」她正色拍拍李公子的肩,「或者你身上還長著比我腰粗的毛?那就拔下來看看,別客氣,我們要以客觀科學的態度來對待現實。」

  「反了!反了!反了!」李公子捂著禿了一大片的頭皮,暴跳如雷,「都說你在姚城作威作福獨斷專行仗勢欺人欺淩弱女,如今看來果然不錯!來人!」

  呼啦一下湧上一大批士兵,人人背著武器,連鐐銬什麼都是齊全的,竟像是一直等在那裡。

  「把這個欺行霸市欺男霸女無惡不作當街傷人的無恥之尤,」李公子肺活量極好,指著孟扶搖,一連串不停頓的大喝:

  「給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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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象姑館:古代男妓館;小倌:對男妓的稱呼;清倌:還沒賣身的男妓;BL:男男愛情;小受:男男愛情中充當女方的那一個;腐女:喜歡看男男愛情滴那一類女人。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7 03:14 PM

無極之心   第三十四章  此刻溫馨

  「鏗啷啷」,鎖鏈兜頭一甩,熟練的套上孟扶搖的身。

  百姓譁然一聲急忙四散,暗嘆這家店主倒楣,開業的好日子遇上這等事,八成得罪總督公子了。

  孟扶搖用手掂掂那鎖鏈,偏頭看著李公子,好奇的道,「欺男霸女?我欺了哪個男?霸了哪個女?」

  「你在姚城欺淩弱小,本公子路見不平!」李公子陰笑著看她,「你逼迫得弱質女子無家可歸,整日風吹日曬奔波勞苦,只為還你的巨額勒索!」

  胡桑?

  孟扶搖眉毛挑一挑,這回是真怒了,那死女人竟然這麼不知進退,還想挑唆了人來對付她?這李公子八成是看上胡桑美貌,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為美人出頭,真是吃飽了撐的!

  這小子也昏聵得不知道禮法制度了,他爹是總督,他也是總督了?當街鎖拿自己這個三品爵的將軍?胡桑啊胡桑,你眼光真差,找靠山也不選準點。

  她陰險的笑起來,正在思考該如何整治下這混賬狗屁李公子,忽聽他大聲吩咐衛兵,「給我準備狀紙,我要親自代胡姑娘告倒這個傢伙,先把他押到府衙大牢。」他突然放低聲音,湊到班差頭領耳邊低低道,「和那個姓方的老傢伙關在一起,那人不是誰近他誰死嗎?也讓這小子嘗嘗滋味……」

  他說得極低,孟扶搖卻聽了個清楚,剛要伸出揍人的手突然一收。

  姓方?老傢伙?誰靠近誰死?

  聽起來很像某個自己正在尋找的人啊……

  雖說出現的位置有點奇異,但這種人神出鬼沒遊戲人間,行事出格也是正常,說不準對牢獄突然產生了興趣,進去玩幾天也是有可能的啊。

  孟扶搖沉思,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去看看?反正方遺墨也不認識自己,不會有危險的,看一下就出來。

  疑問句立即變成了肯定句,孟扶搖對趕過來的姚迅使個眼色,示意他不要管,自己乖乖的跟著那班衙差走。

  李公子冷笑看著,覺得自己虎軀一震,王八之氣迸發,那小子果然乖乖拜服,不由得意,順手摸了摸自己禿了一塊的頭頂,頓時怒從心起,抬手就是一巴掌。「下賤小子,該本公子教訓你了!」

  他那一巴掌揮出去虎虎生風,用出了吃奶的力氣,不想揮到一半,手掌突然詭異的向後一折。

  哢嚓一聲骨裂聲響,李公子一跳八丈高,抱著手掌哀嚎,他的手剎那間翻出了一百八十度,生生和手腕折成平行。

  孟扶搖笑吟吟的看著,吐出嘴裡的瓜子殼,道,「菊花道的瓜子就是好!香!脆!斷起骨頭來也勁道!」

  她湊近疼得臉都扭曲了的李公子面前,低低道,「本將軍今日心情好,願意給你個面子,你不要給臉不要臉,乖乖趕緊把我收監,就按你們說的,和那姓方的老傢伙一牢房——快點!聽見沒有?」

  李公子嚇得一抖,又是驚恐又是疼痛的盯著孟扶搖,實在不理解世上還有這種怪胎人種,明明這裡的人困不住她,偏偏要自找苦吃的進牢房?

  孟扶搖已經搖搖晃晃的直奔府衙大牢,歡欣的唱,「找呀找,找朋友,找你找到牢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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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衙的牢房和所有的牢房都差不多陰森黑暗,但是孟扶搖最血腥最恐怖的牢房都見識過,自然不在話下,她感興趣的是那個「姓方的老傢伙。」

  此人現在就坐在離她三尺遠的地方,從頭到腳都十分抽象和難以理解,孟扶搖觀察了他一刻鍾,覺得此人十分深邃犀利,介乎於乞丐和高人之間,其可能性各佔百分之五十強。

  她轉著眼珠,自對方的亂髮中努力尋找「高人的眉目」,思考著開場白,「請問你是不是方遺墨?」這話實在有點傻。

  「請問你——」

  對方突然倒下來睡覺,將一雙髒得看不清顏色的大腳板直伸到孟扶搖鼻子邊。

  孟扶搖盯著那雙黑鐵顏色的腳板,覺得這造型實在和「星輝聖手」這樣漂亮拉風的稱號不搭界,不過那腳底居然還生出好大一顆痣,痣上生著飄逸的毛,是不是這就是「星輝」的由來?

  研究腳底板研究半天,孟扶搖突然發覺不對勁了。

  毛為什麼在飄?

  風?

  四周怎麼忽然起了風?

  這是密牢,連個窗戶都沒有,風從哪來?

  風從四面來。

  「唰!」

  一道風突然掠過她頭頂,快而鋒利。

  孟扶搖霍然彈起,一個團身大翻滾避過,落地時一縷烏髮如黑雲,悠悠飄落。

  她驚駭的看著那縷斷髮,背上驚出了一層冷汗,還沒來得及思考,身後又是一縷利風!

  這回直向著她後心,迅猛的力道,絕對可以一「風」捅死她!

  來不及再避,孟扶搖「砰」一聲倒地,風聲從背上掠過,「哧!」一聲,背後衣衫裂開一條大縫,冰涼。

  只差一毫,她就要被剖開背脊!

  風聲快如雷電,化成一柄柄利刃,薄而透明而無聲,在窄小空間裡縱橫飛舞,這小小的囚室裡,大自然裡平靜和緩的風,突然成了殺人無形的利器,被神祇般的力量無聲操縱著,刺砍戳劈,刀刀要置孟扶搖於死地。

  更糟糕的是,那些「風」,每一出現都詭異玄奇,角度刁鑽,似無形的天神之手,召喚著這自然力量,化為一套神奇的刀法,縱橫天下,無人能當。

  孟扶搖在這樣神異詭奇的力量面前,被逼著使盡了自己全部的能力,她不住的翻滾躲避挪移跳躍,深紫身影在狹小空間裡飛騰如電,那些動作太快太迅捷,到得最後已經超越了感知完全成了本能,就看見那道影子飛旋來去,化出淡淡疊影,再在人的視野裡瞬間漂移。

  「哧!」

  又是一風掠來,這回正向著趴在地上的她的眉心!

  孟扶搖大罵,「靠!」二話不說伸手一拽那髒腳板,「你給擋著!」

  腳板一拉,那人一動不動的身子輕得超乎人想像,竟然一拉被完全拉起,豎在空中。

  風聲頓止。

  滿天風刀停息,四周突然立即又安靜無聲。

  孟扶搖呆呆的看著自己抓著的腳板,半晌罵一聲,「靠!早知道早點抓你擋刀!」

  那隻腳板突然一踢!

  「啪!」

  孟扶搖被狠狠踢了出去,重重撞在柵欄上,撞得四肢百骸都像散了般劇痛,孟扶搖掙扎著爬起來,怒氣勃發,「媽的你敢踢我。」立刻惡狠狠的撲過去。

  那人在一臉亂髮中睜開眼,目光像一柄巨鎚般霍地砸過來,這目光深邃宏大,宛如不斷產生漩渦的無底黑洞,帶著強悍玄奇的力量,砸得孟扶搖身子一頓。

  可惜孟扶搖這人一向兇悍,頓了一頓後繼續撲,一拳狠狠揍向對方肚子,「叫你丫的暗害我!叫你丫的教出狗屁徒弟!」

  她認定了這人果然是方遺墨,除了他誰還能這麼牛叉閃閃,天地自然之力也可以拿來做武器,既然當真在這裡狹路相逢,這人一開始就下了死手,那說明他已經認出了自己,既然這樣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不過是個你死我活而已。

  她撲上去,不給他任何機會再使那該死的風刀,「潑婦十八式」,頭撞手抓腿踢口咬,同時還陰險的用上破九霄的功力和招法,那頭撞出去是鐵頭,那手抓出去就準備挖心,那腿踢必踢寶貝蛋兒,那口咬只咬咽喉。

  她撲打得殺氣騰騰如猛虎出柙,那人就只閉上眼,吐了一口氣。

  孟扶搖又覺得眼前一黑,好似被一鎯頭砸到心口,斷線風箏般的飛出去,再次砰的撞到鐵柵欄,還是原先一模一樣的位置。

  媽的……差距這麼夫……老子不是已經是大陸一流高手了嗎?怎麼人家一口氣就能吹死我?

  孟扶搖「呸」的吐一口血沫,惡狠狠將跌亂了的頭髮向後一撩,又爬了起來,再撲!

  「砰!」

  再次撞回一模一樣的位置。

  再爬,再撲!

  「砰!」

  地面上積了一攤的血,孟扶搖爬得一次比一次慢,撲得一次比一次軟,但她好像沒感覺一般,繼續搖搖晃晃站起。

  她搬著自己的腿,一步步挪過去。

  我選擇戰死,此生永不再自殺!

  再撲!

  「砰!」

  「砰!」

  ……

  第十次,孟扶搖抹一抹嘴邊的血,一點點支起身子,搖搖晃晃喘了半晌,扶著牆一步一步的慢慢晃過去,她眼神有點散,腿和手都軟得抬不起來,行走間嘴邊的血慢慢滴落,她偏頭,就著肩膀的衣服蹭去血跡,繼續向著對方獰笑。

  那老者卻突然嘆了口氣。

  孟扶搖眼前一黑,下意識的等著再一次被撞上鐵柵欄的劇痛,但是卻沒有任何動靜,那老者突然盤坐而起,他深深打量著孟扶搖,眼光奇異,半晌道,「你終於來了。」

  他看起來乾瘦,聲音卻宏亮得驚人,幾個字震得孟扶搖耳朵嗡嗡作響,她愕然睜大眼,吃吃道,「啊?你早知道我要來?」

  「我等了你十三年。」
  「啊?」孟扶搖驚訝得口水都飛了出來,不是吧,方遺墨在十三年前就預見了自己和他徒弟的過節,預見了自己要找他要鎖情解藥,預見了自己被投入大牢,和他在這裡相遇?

  太他媽的神奇了吧?

  「十三年前,我問那老傢伙,我的隔世弟子在哪,再不來我死了怎麼辦?老傢伙給我指了這裡,說只要在這裡等,遲早可以遇見,我卻沒想到,這個遲早,居然遲了整整十三年。」

  ……這說的啥?怎麼一個字也聽不懂?

  「昨晚我想,你再不來,我就只好殺人了,」老人輕描淡寫的道,「我只有一天時間了,你不來,我沒了傳人,我就殺了這個國家的皇帝。」

  「啊……為啥?」孟扶搖結結巴巴的問,我不來,你殺長孫無極他老爹做什麼?

  「誰叫他的牢獄不抓該抓的人。」老者理所當然的答。

  孟扶搖黑線,半晌小心翼翼的問,「您……不是方遺墨?」

  「方遺墨?」老人語氣裡突然有了回憶,彷彿這是個沉在久遠記憶裡的名字,勾動了他往昔那些大風起兮四海嘯傲的歲月,他淡淡道,「三十年前那一戰,他還沒死嗎?」

  「沒死,沒死……」孟扶搖痛哭流涕,立刻撲上去狗腿的抱住老人的大腳板,「師傅……我是你等的弟子對不對?做師傅的要為弟子撐腰對不對,方遺墨唆使他弟子欺負我啊……」

  媽的,便宜師博,不用白不用,不用過期作廢,沒聽見說,保質期只剩一天了嘛。

  老人低下頭,看著孟狗腿哭得眼淚飛花的臉,半晌露出了困惑之色,道,「這就是我十分剛勇,天下難得的鐵骨弟子?」

  孟扶搖呃了一聲,訕訕道,「您老千萬得透過現象看本質……」

  「反正來不及了……」老人閉上眼,手指撫上孟扶搖頭頂,「你骨骼是難得……大抵是沒錯的,如果錯了,我再回來要你的命吧……」

  孟扶搖又呃了一聲,覺得人生真他媽的處處充滿戲劇性和危險性啊。

  頭頂忽然一震,一股暖流灌頂而下,洋洋而入,如大風在體內鼓蕩,跌宕遊走,掃清體內積淤血沫餘毒渣滓,再一點點墊實體內經脈,那些本有些浮躁的真氣,被漸漸抹平,再如潮汐般,漸漸湧起。

  孟扶搖的眼睛亮了,靠,武俠小說中的狗血奇遇當真落在我身上了嗎?某個在奇異地方等候我的高人,將畢生的功力傳授於我,從此我武功大漲,獨步天下,要殺誰殺誰,要砍誰砍誰……

  她陶醉在美夢中流口水,卻沒發覺,體內那大風般的飛捲的氣流,漸漸超越了她體內真氣和經脈的堤壩,一點點衝擊著她的內腑……

  「住手!」

  竟然是宗越的聲音,孟扶搖愕然睜開眼,想要回頭看,卻發現自己根本動不了,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而那沛然莫禦的真力還在源源不斷的衝入,根本不管她是否承受得起,孟扶搖就像一個在不停被吹的氣球,漸漸鼓脹而起,難受得血脈僨張,頭暈眼花,太陽穴撲撲跳動,她覺得自己只要張開嘴,吐出來的就一定不是語言,而是自己的所有內臟。

  原來平白無故給你東西未必是好事啊……

  「前輩請住手!」宗越的聲音響在頭頂,這個一向平靜的毒舌男此刻聲音竟然充滿了急切,孟扶搖眼角只瞥見他雪白的衣角一飄,似已衝到牢門前,「前輩住手!她的功力和您相沖,不能接受您的真力!」

  「那有什麼關係?」老人嘎嘎的笑,「我把她原來那爛功法廢去了便是。」

  孟扶搖聽得眼前一黑就要暈去,廢了我的「破九霄」?那是我吃了無數苦,練了十三年的神功,如今要被你一朝廢去?你乾脆殺了我吧——

  「請前輩開恩!」宗越急急道,「無需廢去,只是她經脈雖經過固本,卻仍舊不足以承擔前輩的力道,請前輩徐圖緩之!」

  「緩之?拿什麼來緩?我只有一天壽命了,我的心願還得她完成,必須是她。」老人慢慢道,「誰叫她來得遲,我肯給她不錯了。」

  砰一聲牢門被踢開,雪色衣角飄了進來,宗越進門二話不說,伸掌就按向孟扶搖的頭顱。

  「小輩狂妄!」老人一哼,衣袖一拂,宗越手臂一抬,鏗然一響如金鐵交擊,宗越臉色一紅,再一白,漸漸變成了透明色,透明得發青。

  「你有痼疾,擅動真力必減壽命,年輕人還有大把好年華,何必找死。」老人淡淡道,「讓開,我要做的事,這天下無人可以阻擋。」

  孟扶搖抬起眼,感激的看著宗越,用眼神示意他讓開,哎,反正我就是個倒楣蛋兒,這丫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吧,沒必要耽誤了你。

  宗越怔怔的站著,不看孟扶搖,他筆直的身姿突然有些微微佝僂,站成了一株壓了雪的松,空氣極其沉靜,有種猶疑和不安的氣氛在緩緩流動。

  良久之後,他退後一步,又一步。

  孟扶搖垂下眼睫,也不看他,她怕他尷尬。

  他絕不是這老人對手,離開是完全正確的選擇。

  「醫仙之徒宗越見過前輩!」身後突然響起有人雙膝重重落地的聲音,「請前輩看在三十年前家師救命之恩,放過她!」

  孟扶搖震一震,眼角餘光瞄見一地攤開的雪色袍角,宗越跪下了?為她跪下了?

  他後退,只是不想她看見他為她下跪?

  這個無比驕傲的、毒舌的、氣質如雪言語也如雪的潔癖嚴重男子,為她跪下向陌生人哀懇?為她跪倒在泥濘骯髒的牢獄地面之上?

  孟扶搖心一陣陣緊縮,縮得熱血上湧頭暈眼花,她寧願自己此刻炸裂而死,也不想看著宗越為她退讓到這個地步,男兒膝下有黃金,這黃金不值得為她這個傻鳥浪費——

  「你是穀一迭的弟子?」老人也有些驚訝,轉目看宗越,「難怪你看出她和我真力不諧——」

  「跪他個屁啊!」大喝聲突然炸起,聲音和人都像一枚砲彈,黑線一條直射而來,聲勢驚人,所經之處也起了騰騰的風,捲得所有物事都東倒西歪,人未到牢獄的門已經被罡風撞散,「吃我一杵!」

  戰北野到了。

  老人亂糟糟的眉毛一挑,他空著的那隻手虛空一彈,空氣中頓時風刀咻咻,寒氣四射,刷刷刷刷幾聲,戰北野的頭髮立即狗啃般的被割得一段段四處飛散,黑衣上出現無數口子,他不閃不避,任那些口子綻開鮮血飛濺,來勢絲毫不減,老者眉毛一皺,眼神驚異,手指連彈,每一彈戰北野的身子都像被巨木撞得一頓,連撞三次連頓三次,然而一分也未曾能阻住他的衝勢,他大笑衝來,金剛杵在身後掄起,砸出狂猛的風聲。

  「砸死你!」

  老人驚異之色更濃,大笑,「現在的小輩,都是這麼不知上下麼?」他森然伸出手去。

  一直跪在他面前的宗越突然抬頭,一笑道,「是!」

  他一伸手,指間一枚圓潤的黑珠子,他跪得極近,手指一彈黑珠子便飛向老者大笑的嘴。

  老者急忙閉嘴,那黑珠子卻突然在半空碎裂炸開,化為碎末煙粉,一些落在老者衣襟上,一些飄入他鼻中。

  「什麼東西……阿嚏!」老者突然打了個噴嚏,手一鬆。

  紫影一飄。

  只是一個極淡的影子,淡得彷彿不像人類的影子,淡得彷彿是從那盞壁上油燈中化出來的淺淺光影,然而那影子一出現就遮沒了所有的光亮,手指似玉琢,手勢如拈花,遞到了老者眉宇之間。

  不過輕輕一指,宛如烏雲遮月,風過流雲,飄渺難捉而又無處不在,剎那間滿室都似乎是那一個極隱約而又大光明的手勢。

  那老者眼神終於變了。

  宗越奇毒,他不敢張嘴吐出風刀;戰北野金剛杵狂猛,他必須要抽出一隻手應付;而這淡淡紫影,出手陰毒奇準更在那兩人之上,攻的是他身上唯一的一個罩門。

  他不得不放開按在孟扶搖頭頂的手。

  這鬆開的剎那間,三個人目光齊齊一亮,宗越飛身而起,黑球連彈,戰北野金剛杵舞出刀插不進的光幕,直逼在老者面前,長孫無極那招本就是虛招,手一抄,已經極其快速的抄起了孟扶搖。

  那老者發覺上當,霍然回首,手指一彈。

  一聲細微的哢嚓骨裂之聲。

  孟扶搖霍然回頭,長孫無極卻毫無所覺般飄了出去,猶自不忘低頭對她一笑,道,「惹禍精。」

  孟扶搖要笑,笑沒出來又苦起臉,看起來著實滑稽。

  將孟扶搖往身後一放,長孫無極對眼底湧起怒意的老者道,「前輩何苦為難我等小輩?」

  「是很有幾分本錢,不過,五洲大陸的小輩現在都這麼囂張嗎?」老者冷然道,「我多年不涉足紅塵,倒不知道現在世道這般顛倒了!」

  他冷然看著幾人,眼神不滿中隱有欣賞和驚異,他在他們這個年紀,還達不到這等修為,縱橫一世的老者心裡生出淡淡寒意,卻不知道在他面前這幾人,本就是五洲大陸年輕一代中的頂尖人物,是概率產物而不是普及品。

  「大風前輩縱橫天下,您面前沒有我等說話的地方。」長孫無極謙恭依舊,「只是,如果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何必一定要傷人性命呢?」

  大風!

  孟扶搖驚異的瞪著面前的老者,她以為是星輝,不想卻是大風,排名十強者前五的五洲大陸頂級存在,早已是多年不涉紅塵的傳說人物,不想卻在無極國華州的一個牢獄中,等了她十三年。

  「什麼更好的辦法?」大風冷笑,「我馬上要死了,我和聖靈之間的那個約定難道要被帶入黃土?我這輩子一直輸在他手下,難道這樣我還是要輸?不可能!」

  「您和聖靈大人約定,誰先死誰就輸,如果有繼承全部衣缽的弟子,那也可以看做生命的延續,聖靈大人早已有弟子,您卻一直未曾尋到合適的徒兒,無奈之下,您欲待用畢生真力灌就『不死體』是嗎?」

  「你怎麼知道這事?你怎麼知道我的打算?」大風亂髮裡的目光當真如飛蕩卷掠的風,襲向長孫無極。

  長孫無極笑而不答,只道,「不死體造就世人難以匹敵的金剛身體,卻將從此摧毀一個人全部的精神意志,前輩,這種法子太過有傷天和,實不可取。」

  「我只管我能贏就行了。」大風冷笑,「除非聖靈捨得將他的弟子也搞成不死體,否則我贏定了。」

  「您沒機會贏了。」長孫無極仍舊在微笑,不急不忙的拂拂衣袖,「剛才晚輩看過了,您大抵只剩半個時辰壽命,所以一直拖著您說話,如今半個時辰也差不多了,剩下的時間,我三人要想攔住您,大概還是沒問題的。」

  戰北野得意洋洋接口大笑,「所謂,更好的辦法,那是沒有的,騙你咧。」

  「小輩找死!」大風一聲咆哮,撲身而起,他一起身,原先單薄笨重的身體立刻輕盈靈動,滿室真氣流動,枯草亂舞,所有人頭髮衣衫獵獵飛起,當真飄逸如風,也狂猛如風。

  然而他一起身,便發現自己確實已經是強弩之末,他雖然飄得靈動,那靈動卻如無根的浮萍,他雖然飄得狂猛,那狂猛卻如倏忽而散的浮雲,而那三個小輩,淵停嶽峙,奇詭狂猛和飄逸如神,聯手威力便是他全盛時期也不得不顧忌,再加上一個剛剛收了他部分真力也差點被他整死一肚子怨氣衝上來的孟扶搖,要想佔據上風,已經不可能。

  三招過後,大風突然住了手。

  「殺了你們,又有何意義……」他一瞬間蒼老許多,微喟一聲,「最後的時辰到了……」伸手從懷裡取出一本簿冊,扔到孟扶搖腳下。

  「老子不要你的秘笈……」孟扶搖義正詞嚴的大喝,大風冷冷道,「想得美,什麼秘笈,這是個路線圖,將來你如果去扶風,扶風鄂海羅剎島海域下,有我掉落的一些東西,你去給我撈上來。」

  「我撈你個屁啊,你個老不死險些害死我……」

  「不管怎樣,你沒被我害死,你的真力因禍得福已經得漲,如果運用得好,你終生受用無窮。」大風盤腿坐下去,不看她,「如果你覺得你確實是個欠情不還的小人的話,你就不用理我這個死人的最後遺願吧。」

  「我他媽的一定不理,我他媽的就是個小人,你想得美……」孟扶搖罵了半晌,偏頭看看閉目不語的大風,伸手過去試試呼吸,道,「嘎?死了?」

  那三個人似笑非笑看著她。

  孟扶搖哼一聲鼻子朝天,道,「走了!」

  那三人微笑依舊,站著不動,看著她大步蹬蹬蹬走出幾步,在門口停住,渾身發癢一般磨蹭半晌,又轉回來。

  「哎……說不定是個好東西,撿了撿了……」那三人看著某人自說自話的把冊子撿起。

  孟扶搖揀起冊子,往懷裡一揣,眼珠子溜了溜,看了看那三人臉色,直覺就想跑,然而眼光在三人身上一轉,她那腿就邁不開了。

  三個人……都受傷了。

  宗越臉色白如霜雪,戰北野被風刀傷得血跡斑斑,長孫無極……那聲骨裂聲,是他的吧?

  就這是十強者,強弩之末,猶自威力驚人,她行走五洲大陸至今,遇見的最強高手三人聯手,在那將死的老者面前,竟然齊齊掛綵才搶出了她一條命。

  孟扶搖悲哀的望天,覺得自己果然是個倒楣蛋兒,走哪都招惹禍事,還都是頂級的。

  悻悻的走回來,她往那三人面前一蹲。

  戰北野白她一眼道,「幹嘛?等我們背你啊?」

  「你錯了,」孟扶搖有氣無力的道,「我準備背你們出去以示贖罪,你三個猜拳,誰先背?」

  「得了吧你,」戰北野大步上前,一把拎起她,回首對那兩個一笑,得意洋洋道,「你兩個一個內傷,一個斷了隻手,就剩我方便揍她了,兩位沒意見吧?」

  「客氣客氣,請便請便。」那兩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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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夜,某個莊園,某間屋,傳出某人殺豬般的嚎叫,透過朦朧的窗紙,隱約可以看見某人被按在床上……

  不用誤會,只是孟扶搖在治傷而已。

  她雖然在接收大風功力的時候,先前撞在柵欄上的內傷被順手治癒,但臉上那些青青紅紅可不會憑空消失,被戰北野捺在床上,一點點塗膏藥,孟扶搖內心希望是長孫無極來塗,因為某人最大度,其餘兩個不是下手陰毒就是粗手笨腳,很有可能藉機報復,可惜長孫無極這回和那兩個很有默契,捧著手說哎呀沒骨折過,還挺痛的,轉個身就睡覺去了。

  孟扶搖只好哭喪著臉接受戰王爺的摧殘,直到被塗成豬頭,塗完了她內心的陰毒無法排遣,於是怨毒的嘿嘿笑著踱到莊園門前,那裡跪著李大公子。

  先前孟扶搖被押解出府衙大牢的時候,正看見那李公子帶著一堆人殺氣騰騰的過來,手裡提著鞭子啊水桶啊鹽啊什麼的,看樣子是準備對自己刑訊逼供來了。

  孟扶搖一看這傢伙就氣不打一處來,靠,要不是他找自己岔子,她至於差點被整死嘛?那三隻至於齊齊受傷嗎?她至於因此被押解回府,再次面對永無止境的摧殘嗎?

  她嘿嘿笑著迎上去,正準備好好折騰下那傻鳥,不防長孫無極早已看穿了她的打算,啪的對著惡狠狠迎上來的李公子甩下一面玉牌。

  牌上「長孫」二字熠熠閃光,震得李公子當時就呆了,李總督匆匆趕來,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長孫無極只淡淡道,「總督大人公務嚴明,不想教子也甚是有方。」

  李總督慘白了臉,甩手就給了兒子一個耳光,李公子還沒摸清長孫無極身份,捂著臉還想辯解,李總督一聲怒駡,「孽子,敢對太子殿下無禮!」

  可憐的李公子當即嚇尿了褲子,一懷心思為美人抱屈,自以為出師有名,不想卻惹著不能惹的人,李公子涕淚橫流,孟扶搖小人得志,哈哈大笑著,被戰北野趕緊拎走。

  李總督不放心,猶自驅趕著李公子在莊園門外道歉,從早上跪到下午,養尊處優的總督公子哪裡受得了這個,與其說是跪不如說是趴,趴那裡都快睡著了。

  冷不防呼啦啦頭頂一涼,一陣暴雨當頭澆下,李公子被澆得驚跳而起,抬頭一看月明星稀哪來的雨?再一轉頭,牆頭上蹲著笑得不懷好意的豬頭孟扶搖,叼著根牙籤賊兮兮笑,「公子爺!跪得太舒服了是不?給你人工降雨。」

  李公子現在見她一分火氣也不敢有,抖著濕衣砰砰砰磕頭,「將軍恕罪,將軍恕罪……」

  「我問你,」孟扶搖把那牙籤一扔,唰的一下扎在那傢伙褲襠上,扎得那傢伙滿臉是汗盯著那牙籤不敢動彈,才道,「你怎麼知道來找我岔子的?胡桑叫的?」

  「啊……是,不是,是我自己……」

  「嗯?」

  「是我路過姚城,看見胡桑姑娘當街賣針線,我中州閨秀很少拋頭露面操持買賣,我一時憐憫就問了問,她什麼都沒答,哭著收拾攤子走了,我問了四周的人,才知道……她是得罪了你……」

  「什麼一時憐憫,貪圖人家美色吧?當街賣線的閨秀多呢,你管得過來?」孟扶搖冷笑,心裡卻明白幾分,原來不算那丫頭搞鬼,不然真留不得了。

  「是是,是我貪圖美色,是我多管閒事……」李公子點頭如搗蒜,小心翼翼去取身後那一堆東西,「區區薄禮,聊表歉意,請將軍一定賞臉……」

  孟扶搖掀起眼皮,看了看那堆補品綢緞燕窩人參之類的東西,厭惡的揮揮手,李公子臉色白了白,孟扶搖卻又若有所思的道,「喂,給我準備三斤豬骨來,要上好的,再新鮮地黃一兩,赤豆、意仁各二兩,當歸、黨參、枸杞子、天麻、黃葳、淮山、杜仲、肉蓯蓉、牛腩,山楂……品質要一流,準備得好,我就原諒你。」

  「是是!」豬骨地黃等等嘛,容易,只要不是人骨頭就成。

  孟扶搖揮揮手,李公子如蒙大赦拎起東西要走,孟扶搖卻又道,「慢著。」

  李公子慘白著臉轉身,便聽孟扶搖厚顏無恥的道,「這些東西你既然送來了,打回去也太不給你面子,這樣吧……拿去賣了,回頭把錢給我。」

  「是……」

  「記得在標誌著雲在九霄的店中轉賣,別的號你賣了我就打斷你的腿。」孟扶搖眨眨眼睛,雲在九霄標誌的店都是她的,等下記得吩咐姚迅,告訴那些掌櫃的,看見李總督公子來賣東西,價錢一定要壓得低低的,到時李公子賣出的東西價錢不足,他自然得掏自己腰包補上差額還給她,自己店裡還可以狠賺一筆,哈哈。

  「還有,」孟扶搖看著李公子,覺得這個傢伙是個有後臺的總督公子,性格也挺能屈能伸,滿意的點了點頭,「我那天上人間俱樂部以後就交給你了,虧本你負責,贏錢我們二八開,我八你二。」

  「……是。」

  孟扶搖終於揮揮爪,李公子連滾帶爬的跑了,不多時派人送了她要的東西來,孟扶搖滿意的看了一遍,拎著東西進了廚房。

  當晚她在廚房裡大砍大殺,並拒絕任何人進入,戰北野聽說了,搬只板凳在廚房門口坐了,說怕她炸了廚房,得防備著,元寶大人在廚房窗縫裡鑽來鑽去,不住向主子回報廚房裡的最新進展,長孫無極聽了,笑了笑。

  他斜倚床頭,出神的看著廚房方向,春夜月影橫斜,一枝迎春曳在淡碧窗紙上,映得他眼眸朦朧,半晌他道,「元寶,我有時覺得,給她犯點錯誤也挺好。」

  元寶大人憤怒。見過偏心的,沒見過這麼偏心的!

  晚飯開在莊園的「清波閣」,之前孟扶搖就給每個人飛刀傳書,一張爛紙上寫著她比紙更爛的行書,「清波閣便宴,可能有毒,可能難吃,可能含有任何不明意義物質,申時開飯,過時不候,愛來便來,不來拉倒。」

  牛叉哄哄的請柬沒能嚇到同樣牛叉哄哄的客人,申時不到,一個不少。

  孟廚娘端上菜來,三人操著筷子一起探頭過去,嗯……顏色不錯。

  戰北野探頭過去聞了聞,嗯,香味也合格。

  宗越最不怕毒,淺淺嚐了顏色最豐富的那道菜,半晌,眼晴亮了亮。

  孟廚娘雙手抱胸,鼻子朝天,搞錯沒,姑娘我一手好廚藝耶,尤其我娘常年生病,藥膳更是一流的。

  她蹲在椅子上,興致勃勃給那三個終於放下心,含笑起筷的滔滔不絕的介紹那些花花綠綠的菜色,「豬骨地黃煲、十全滋補牛腩、赤豆薏仁飯、骨碎山楂粥……」

  她笑得面上光彩盈盈,眼波流動,得意洋洋的想,沒聽說五洲大陸有藥膳,除了宗越,那兩個未必知道這幾道菜壯骨補血補氣化瘀的功用……

  她卻沒注意。

  戰北野操筷大嚼,下筷如飛,他黑眸閃動,大吃十全滋補牛腩。

  宗越含一抹淺淺笑意,慢條斯理的吃赤豆薏仁飯。

  長孫無極優雅喝湯,細瓷勺子和湯碗不發一絲聲響,偶爾給元寶大人碗裡舀一勺湯或粥,笑道,「多吃點,過了這頓,等她良心發現有下頓,不知道要到哪年哪月。」

  孟扶搖毫不臉紅的笑,「那是,我是將軍,不是廚娘,我的無限才華,不能浪費在侷促的廚房鍋灶中……」取了筷子坐下來,順手夾一塊骨頭到長孫無極碗裡,托腮笑吟吟看他,「光喝湯不成,墊不了肚子,得吃肉,吃,吃。」

  哎,姑娘我想看高貴的長孫太子啃骨頭……

  長孫無極低下眼,瞟一眼骨頭,微笑,「謝謝。」

  他筷子輕輕一捺,巨大的骨頭無聲碎去,長孫無極慢條斯理的剔去骨頭,不急不忙,吃肉。

  孟扶搖哀怨,奸計未逞只好轉移方向,夾了塊老牛筋塞給戰北野,「王爺啊,這個好,勁道,夠味!」

  戰北野筷子一抬,半空中架住那塊牛筋,笑道,「是嗎?我也覺得,不過美食不能獨享,你勞苦功高,理當有你一半。」

  他輕輕巧巧一夾,老牛筋一斷兩半,戰北野慇勤的讓孟扶搖,「請,請。」

  ……

  半晌後捂著腮幫的孟扶搖,給宗越挖當歸,「來來,食肉者鄙,咱做醫生的,不吃肉,吃點補藥。」

  宗越接了,順手回敬一塊,「肉食者鄙,補藥也鄙,你吃這個最合適,解毒發汗。」

  那是一塊碩大的生薑……

  夜將深時,明月高照,清波閣上燈影流光,清波閣下清波漣漪,遠處湖岸上正對著花圃,那些瑞香、山茶、玉蘭、海棠、芍藥,粉紫嫣紅,擠擠簇簇幽香暗送,卻不抵閣中酒菜之香與笑意芳香。

  孟扶搖埋在堆在高高的碗裡,一點一點的找碗底的飯——那幾個人很有默契的整完她,又良心發現,戰北野最先夾了菜過來,她的碗很快就堆成山高,明明做菜請別人吃的,最後竟然是她吃得最多。

  最後孟扶搖撐著肚子癱在椅子上動彈不得,長孫無極微笑遞過一杯茶來,孟扶搖捧著茶,斜靠在椅上,看戰北野在她身側,饒有興致的要了紙筆來,就桌鋪開,以元寶大人為模特兒,畫「據桌大嚼圖」,元寶大人不甚滿意,要求重畫,被戰北野抓了來,用腳爪蓋了印。看侍女將亭中紗簾捲起,又燃起描金紗燈,燈光熒熒,共一輪明月倒映碧水,閃耀萬千銀光粼粼,燈下長孫無極和宗越擺開黑白子,纖長手指閒敲棋子,白衣紫袍衣袂散飛,而遠處湖面上,飄了一層粉紫的落花。

  孟扶搖含笑看著,眼神漸漸朦朧,那些流水倒影,午夜花飛,那些精緻眉目,含笑低語,那些攤開的畫卷,輕淺的呢喃,都化為飛旋的笑影,嵌入她酒渦微起的唇角。

  一生裡,最為嫺靜閒適的一刻。



無極之心   第三十五章  驚心邂逅

  孟扶搖最近總往「菊花道」跑。

  倒不是看上了誰,而是她總覺得風陌那個人可惜了的,那般風雅有識之士,該當與書卷為伴,共玉管紫毫,不當如此明珠蒙塵,淪落象姑館。

  她有錢,也很爽快的逼著老鴇同意了贖身,誰知道風陌竟然不肯走,孟扶搖好心被當作驢肝肺,十分悻悻,她並不是多管閒事的人,只是前世好歹是個知識份子,所以最看不得文人落難,不想還真有人自甘風塵的。

  彼時風陌對著她不解的目光,微微一笑,他淺緋衣袖擦過黑木小桌,給她斟了一杯香氣馥鬱的菊花茶,嫋嫋淡香裡他道,「我在等一個人。」

  孟扶搖抬起疑問的眼光。

  「多年前她說在這裡等我,之後我飄零五湖很久未歸,再回來時她已不在,原先的屋子被拆了,改建了這座館子,很多景物都已面目全非,不過院子有些東西還留著,後院裡她種的那簇紫雲英沒被除去,所以我捨不得離開這裡。」

  他微微的笑,是那種有了年紀卻魅力更具的男子獨有的風情,眼角的淺淺魚尾紋舒展開來,一個美妙的弧度。

  「至於這是個象姑館——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孟扶搖默然,垂目看著碧綠的茶水裡淡黃的菊絲緩緩綻開,像是心深處的觸角悄然舒展,牽連著某些不能觸及的往事,在前世那個地方,也有人在等著自己,每個人都有等待自己及自己等待的人,每個人卻都在浮躁的人生裡被迫不斷前行並改變軌跡,能夠堅持在原地守候如一的,卻又需要怎樣的堅持?

  她為此心底起了潮潮的露水,那是一種尋見共鳴而泛起的感動,風陌的堅持,讓她覺得,遇見了知音。

  風陌這樣的人,也確實適合做個知音,無關風月,不涉隱私,下一手好棋彈一手妙琴,更難得的是,沒有琴棋高手遇上三流菜鳥的不耐和譏笑,孟扶搖出再蠢的棋步,他也不過包容一笑,細心指點,一盤棋從早晨下到午間,孟扶搖扒著棋盤一步步苦思冥想,他便微笑等著,眼光偶爾飄過純木長廊上落了一地的紫雲英。

  孟扶搖覺得,在這裡她終於尋見過往十八年生命不曾有過的心靈平靜,那些一直跟隨和折磨著她的責任和磨難,被那雙細長而明媚的眼睛裡露出的通透笑意漸漸撫平,她迷戀這份難得的安寧,喜歡看見下棋時風陌對她的臭棋無奈而包容的神情,喜歡看見他撫過飄落的紫雲英花瓣時的輕柔而溫存的手勢,像掬起一捧散在記憶中珍珠般的夢,還有他小心拈起花辮時,那帶著淡淡思念和淺淺回憶的眼神。

  過了一小段日子,是風陌的生日,風陌自然沒有告訴孟扶搖,孟扶搖卻記得他有次閒聊時提起他幼年時父母為他慶生的往事,那天下午兩人繼續喝菊花茶談詩書,到了晚間,當風陌再次在桌前坐下的時候,捧上來的不是棋盤,而是一桌精緻的菜色。

  雅室門口站著孟扶搖,抱胸挑眉看他,說,「生日快樂。」

  風陌默然看她,看到孟扶搖以為自己臉上沾了米飯或者身上灑了肉醬,仔細檢查了一番後孟扶搖愕然看著風陌,笑道,「你是在感動嗎?」

  風陌笑而不答,招手喚她過來,孟扶搖往他身邊一坐,眨眨眼睛道,「哎,這樣就感動了?那我還有件禮物呢,拿出來你會不會抱著我哭?」

  「你可以拿出來試試。」淺紅風燈的光影下,風陌的眼神微微發亮,眸光流轉,如水橫波。

  孟扶搖神秘兮兮,掏出個盒子,風陌含笑接了,孟扶搖急不可耐的催他,「打開,打開。」

  黑檀木盒子沉香淡淡,蓋子啟開,光芒璀璨眩人眼目,風陌的眼神,漸漸變了。

  那是一座極其精巧的水晶房子,兩進院落,矮矮花牆,天井裡有口小井,正房門前三層臺階,廊簷下襬著指頭大的紡車,後院裡種滿小小的紫雲英。

  這不是象姑館,這是很多年前她等待他的農家院落,是在他的故事裡無心提起,再被孟扶搖有心記住,直到在這樣一個日子裡,將回憶的輪廓化為這座水晶院落。

  那些凝固在過往時光裡的往事,日日在心間帶血磨礪,卻依然可以化為這般美麗的物像,璀璨光明,令人不忍觸摸。

  風陌久久的凝視那房子,孟扶搖有點不安的等著,那段故事的結局,他從未說過,也許是個悲劇?她有點害怕自己精心送上的禮物,會最終觸及別人的傷痛。

  風陌卻淺淺的笑了,他笑起來,細長明媚的眼睛微微一眯,驚心的風情,他將那盒子小心的收起,道,「我真是有些捨不得了……」

  「捨不得什麼?」孟扶搖懶懶趴在桌上問。

  「捨不得這般禮物。」風陌剛才語氣裡的淡淡遺憾已經散去,「很多年了,第一次有人這般接近我,第一次有人送這樣的禮物。」

  「不值錢,別見笑。」孟扶搖揮揮手,給風陌斟酒,「來,好日子應該喝幾杯。」

  酒杯在半空中一碰,細瓷相撞音色清脆玲瓏,遠處的夜鳥被驚醒,咕咕的輕啼。

  「每喝必醉」孟姑娘很快就醉了,大著舌頭問風陌,「她還會回來不?」

  「我覺得,回不回來已經不重要了,」風陌坐在她對面,眼神奇異而溫軟,溫軟裡又生出淡淡魅惑,他伸手撫了撫孟扶搖光可鑑人的長髮,對著滿園飄飛的紫雲英出神。

  半晌他輕輕道,「孟姑娘。」

  「嗯?」孟扶搖抓著酒杯傻兮兮看過來。

  風陌薄薄唇角勾起,一抹柔雅而純粹的笑意。

  「我想問你……你喜歡我嗎?」

  「嗯?」孟扶搖醉眼迷離的抬頭,眼前疊影微晃,緋衣搖曳,今天醉得好像特別快些,還有,對面的風陌好像特別的美麗,那眼神勾魂攝魄,比三個長孫無極加起來還摧心肝。

  她趴在桌上,流著口水,在眼皮閉起之前,嗚嗚嚕嚕的答,「喜歡……」

  風陌笑起來,淺緋衣袖在桌上緩緩拂過,像一辮桃花落了枝頭,載了五色迷離的春光之夢,他笑得身子微顫,鳥髮長長的瀉下來,和孟扶搖的覆在一起,他伸手去拂開那髮,抱起孟扶搖,低低道,「女人啊女人,都是這樣……」

  他突然頓住。

  春夜寂靜,夜鳥微啼,遠處小溪潺潺流過。

  風陌放下孟扶搖,緩緩回身,一瞬間語氣已經恢復了平靜,冷冷道,「何方高人,出來一見。」

  這語聲依舊,語氣卻已截然不同,如果說剛才還是象姑館的風塵小倌所應該有的溫柔謙恭,現在便已經是威淩天下俯視眾生的冷漠與威嚴。

  黑暗中,緩緩浮現淡紫的身影。

  「果然是你。」風陌又恢復了笑意,指了指醉得人事不知的孟扶搖,「喂,你聽見沒有?你喜歡的女人,剛才說喜歡我。」

  「前輩,」長孫無極好像根本沒聽見他的挑釁,淡淡道,「您玩了這許多年的把戲,不膩麼?」

  「膩什麼?在沒遇見可以抵抗我的女人之前,我永遠都不會膩。」風陌冷笑,「看,女人都是這樣,朝三暮四,水性楊花,男人一離開她們身邊,她們就要出牆,沒一個例外。」

  他風姿曼妙的托腮,看著孟扶搖,十分扼腕的嘆息。「我以為她會是個例外……」

  「用上了您獨步天下的攝魂術的勾引,您憑什麼認為這些修為不如您的女子可以抵擋?」長孫無極一笑,「以您的身份,想殺人盡可以殺,何必要找這等藉口,為難這天下無辜女子?」

  「這就是個被背叛以後心理變態拿天下女子玩弄出氣的老花癡!」

  長廊外的樹上,突然探下個花花綠綠的身影,操著一口從孟扶搖那裡學來的怪話,撥浪鼓兒一般清脆快速的道,「喂,沒良心的老花癡,要不要試試我扶風三大蠱術之一的『鳥蠱』?」

  風陌斜瞟雅蘭珠一眼,冷聲一笑,「你父王親自來,也許我還會正眼看一眼,你?」

  他不屑於說下去,抬手一指暗處,道,「還有兩個,一起出來吧,省得老夫費事一一打發。」

  他看起來韶年玉貌,明珠美玉般的姿容,卻自稱「老夫」,聽起來著實滑稽,可惜沒有人笑,對著這樣一個成名天下垂三十年的人物,連長孫無極都戒備的退後了一步。

  因為那是「星輝聖手!」方遺墨。

  院牆後跳下戰北野,正門裡走來宗越,前方樹上,雅蘭珠一聲輕叱,「去!」

  撲啦啦漫天飛起各色飛鳥,所經之處暗霧升騰,它們飛揚的翅羽間發出鬼泣一般的怪聲,聽得人心神一亂怪像頻生,當頭一隻五色彩羽,眼珠深紅,一條綵線般曳過長空,直撲方遺墨。

  方遺墨一聲長笑,衣袖一拂,長廊之上的花架轟然落下,那些藤蘿如網一般墜下來,立時將大部分鳥都罩在其中,撲扇著翅膀拚命掙扎,只有那隻領頭的鳥,嘴緣如刀,頭一甩便撕出一個大洞,鷹阜般俯衝而來。

  而長孫無極三人的出手,也在飛鳥撲進的剎那到了方遺墨面前。

  紫光如匹練,黑影似飆風,白色身影乍現又隱,如霧氣飄散在天地間,窄窄的院落裡飄一層紫黑白緋四色交織,飛旋閃爍,罡風起落,像一道騰騰翻滾千變萬化的虹。

  方遺墨身姿輕逸,穿行在年青一代最有實力的高手之間,他動作看起來並不快,但每一出手都有著令人咋舌的精準和力道,每一出手都迸出銀芒萬千,在諸般複雜色彩中穿插往來,曳出鳳凰一般的燦亮尾羽,黑暗的未點燈的院子裡光彩萬丈,宛如從天降落了耿耿銀河。

  這才是真正的星輝。

  不是郭平戎,需要星輝的獨門武器才能使出那般華麗而璀璨的星光,而是生於指掌之間,曳於起落之時,每一揚手抬足拂袖轉身,都散出星芒萬點,自遙遠飛射而來直奔永恆,如自然之力不可抗拒般,他所擁有的星光,無限寬廣而又無處不在,以只屬於自己的步調,掌控牽引著會部的戰局,在那樣極致的精美和靈動的武學高度,方遺墨自己本身,就已經是永不隕落的星輝。

  星光如夢。

  一個沉醉華美不可驚破的夢。

  第四百招。

  最後僅剩的那隻首領鳥蠱,呼嘯若泣不死不休的奔向方遺墨面門,一路衝來一路五彩羽絮四處紛飛,落到哪裡哪裡就草枯花死,而那碎絮又無處不在,方遺墨不得不微微顧忌的,身子一讓。

  這一讓,由他全盤掌控的戰局,立刻露出了縫隙。

  戰北野金剛杵銀光突然變成了金光,凝成一片金色的光牆,向方遺墨當頭罩下。

  長孫無極手中突然多了一柄銀色如意,如意首端寒芒閃爍,每一紋路都微微凸起,他在那金色光牆之間唯一一道縫隙穿過,冷光一閃,如意首端突然彈飛而起,射向方遺墨頸項。

  宗越橫空一掠,與地面平行飛起,他肘間突然露出一柄劍,一柄極細極長造型詭異的劍,他不攻方遺墨任何部位,卻突然身子一橫,快如閃電自方遺墨身前橫過,肘間暗劍,直直抹向方遺墨雙膝!

  此時方遺墨抬腿會被截腿,揮袖會被毒,連呼吸都不能隨意使用,他只有退,暫退。

  退向身後。

  那三人一鳥,不死不休的立即跟來,方遺墨腳尖堪堪踏上廊簷木板,罡風已經追到,方遺墨手指一彈,身後的屏風立即被拔起,兇猛萬鈞的迎上三人攻勢。

  冷冷一笑,方遺墨道,「真是找死——」

  他突然頓住。

  一隻手,輕輕按上了他的後心。

  有人笑聲清脆,帶著點骨子裡改不掉的飛揚。

  「誰說女人都這樣?你以為老娘和你一樣花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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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聲剎那止歇,院子裡的人,除了方遺墨都微微笑起來。

  一手按在方遺墨後心,一手抓著屏風,孟扶搖笑得最得意,「終於等到你後退進屋,終於等到你用物件砸人,不然我還真的不敢隨意接近你。」

  深深吸了口氣,方遺墨也在笑,「好,好。」

  他明媚的眼神掠向後方,宛如詢問老友一般溫存的道,「沒中毒?」

  「之前沒有,之後也沒有。」孟扶搖笑,「從你的菊花茶開始,就沒有。」

  「你居然從一開始就在防備,」方遺墨微笑,「我還是低估了你。」

  「老實說我還真不敢相信,堂堂十強者居然會去做個小倌,傳說中說你行事不羈隨心而為果然不假,只是既然要找你,怎麼會不把你的故事研究清楚?」孟扶搖道,「此地是你故居,別人不知道,我們還是查得出的,你告訴我的故事說這是她等你的地方,其實正好相反,是你曾在這裡等過私奔的她。」

  方遺墨的身子顫了顫,突然聲音一冷,道,「你再說一個字我殺了你。」

  孟扶搖沈默下來,半晌道,「你記住,我不再說不是因為害怕你殺我,而是不想揭你瘡疤。」她攤手,道,「鎖情解藥。」

  「你也記住,我答應你不是因為被你所制,而是因為,我喜歡那個禮物。」方遺墨默然半晌,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扔在宗越腳下,「我懶得研製解藥,既然沒有人值得我救,為什麼要有解藥?這個方子,你有本事你就把它解決吧。」

  他有點狡黠的笑,「我很想知道你會怎麼將這個藥方中藥性相沖一遇就死的九狐花和萬蛇草調和在一起,而不致人於死。」

  宗越揀起藥方,目光一掠眉頭已皺起,隨即道,「這世上只有解不了的心,沒有解不了的藥方。」

  方遺墨冷笑不答,只對孟扶搖道,「以我的實力,體內真與只經自動形成防護,你頂多只能重傷我,卻不能殺我,你確定你要結下我這個生死仇家麼?」

  「難道我們以前就不是生死仇家嗎?」孟扶搖好奇的問他,「難道你的菊花茶和酒裡面的毒都是糖精?難道你來華州就是為了和我談談心?」

  「我答應你,我可以救你一次,再殺你。」方遺墨漠然道,「你自己想清楚。」

  「我覺得不上算。」孟扶搖想都沒想,「反正你都要殺我,反正我不是你對手,反正我死定了,我稀罕你救我一次做啥。」

  「是嗎?」方遺墨微笑,看向長孫無極等四人,「你別忘記,今晚他們也成了我的仇人,你若一掌劈不死我,而他們也沒能攔住我的話,將來我的復仇名單上,必然要多幾個人了。」

  「劈你半死還攔不住你麼?你自視也太高了吧。」孟扶搖哼哼,心裡卻在盤算,頂級強者臨死拚命的威力,實在很難估計,哎……自己冒點險無所謂,怎可以連累別人。

  看著她神情,長孫無極突然道,「扶搖,做你該做的事。」

  戰北野則道,「我才不相信你劈他個重傷我還踩不死他。來,扶搖,試試看。」

  孟扶搖笑了笑,突然一鬆手,將方遺墨推了出去。

  「不過是個傷心人罷了。」她道,「你是個活在過去裡的人,有一百座水晶房子,也再照不亮你的心。」

  「你在菜中和禮物中都沒有下毒,我感謝你。」方遺墨一抬腿上了屋簷,握著那座水晶房子,淡緋衣袂飄在風中,像另一輪淺紅的月,「你為我保留了一些真純的東西,讓我覺得,這世上終於有了可以去觸摸的溫情。」

  「我從來都比你真,所以我比你快樂。」孟扶搖揮手,「方先生,女人得罪你的只有一個,不要再遷怒無辜了。」

  「那是我的事,」方遺墨深深凝注她,「我徒兒的仇,我發過誓要報,所以我答應你,救你一次,再殺你一次,那次如果再殺不了你,我和你恩怨就此了結。」

  「恩怨都是自己想出來的。」孟扶搖嘆氣,「隨便你。」

  方遺墨笑了笑,道,「至於下次遇見你,是救你還是殺你……看你運氣。」

  他一捲衣袖,飄然而起,射在蒼穹裡遠去的身影,當真如一抹碎光萬點永不磨滅的星輝。

  孟扶搖托腮注視著他的背影,喃喃道,「變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遠處,戰北野誇張的伸了個懶腰,笑道,「你陰來我陰去,好大一個套兒,終於把鳥給捉到了。」

  孟扶搖看著對面走來的長孫無極,輕輕的,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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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藥藥方到手,真武大會的日子也已經臨近,孟扶搖準備啟程,事先和長孫無極說起,長孫無極沉吟半晌道,「我知道你一定要去,但望你答應我,以無極國英毅將軍的身份去參加,比武時點到為止,珍攝自身。」

  孟扶搖知道他是希望無極國將軍的身份能為自己多提供一層保護,笑嘻嘻的道,「咦?有的吹噓為什麼不吹?將軍總比平頭百姓牛叉,放心,我很虛榮的。」

  長孫無極撫撫她的髮,道,「其實我希望你更虛榮些。」

  孟扶搖遠目望天裝沒聽見,還有什麼比無極國太子妃更虛榮的身份呢?和長孫無極說話,就是得提著一萬個心。

  「我離開太久了,必須要回中州一段時間,」長孫無極將元寶塞給她,「來得及的話我會去磐都找你,元寶大人托你帶著,出去見見世面,省得過於鼠目寸光。」

  鼠目寸光的元寶大人目光麻木的蹲在長孫無極掌心,用沈默來抗議自己被送來送去的命運。

  孟扶搖接過耗子,好奇的問,「耗子是不是和你心靈相通得厲害?是不是大哥大似的,滴滴一聲,你就知道它在哪了?」

  「沒這麼神奇,」長孫無極笑,「我只能知道它是否還活著,以及大概在哪個方向,所以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讓元寶離開你。」

  「還是你帶著吧,這是你的寵物。」孟扶搖想了想,把元寶大人又塞回去,「無極……」

  「嗯?」

  「我還是那句話,不要對我太好。」孟扶搖狠狠心,話說得很快,「我覺得我現在實力也不錯了,把大風的功力消化完,我能再上一層,真武大會後我也許就往北而行一路遊歷大陸去了,這一去不知道有多久,保不準遇上哪個牛人我就嗝屁了……」

  「我也還是那句話,」長孫無極把剛露出歡欣鼓舞之色的元寶大人又塞回來,攬過她,用自己的額輕輕靠了靠她的額,「這是我的事。」

  孟扶搖苦笑,同樣的話,她也暗示性的和戰北野說過,得到的答案大同小異,好在不管怎麼樣,暫時是要分開了,距離也許能沖淡感情,因此她希望能拉開自己和他們的距離,對他們,對自己,都會是種解脫。

  宗越已經提前一步離開華州,去四海五湖的尋藥了,方遺墨那張詭異的藥方讓他好像遇見了寶,沒日沒夜撲在上面鑽研,吃飯時猶自在自言自語,「減輕份量?添一味墨蓮葉?不成……」孟扶搖梆梆梆的敲碗,「飯吃到鼻子裡啦……」

  喜歡宗越的那姑娘,再次來的時候沒見著他,眼淚汪汪的托孟扶搖轉交一個荷包,荷包裡一個護身符,那女子說護身符是無極邊境青州大德寺求來的平安符,主持禪師開光的,最是靈驗不過,托孟扶搖轉交宗越,孟扶搖有心拒絕,見她盈盈欲淚的小模樣兒,只好收下。

  於是某個平常的吃晚飯的日子,孟扶搖和戰北野約好第二天教他踢足球,和雅蘭珠約好第二天去逛集市,然後在那個月黑風高的夜,背了個小包袱,用果子塞了元寶的嘴(防止它給戰北野通風報信),用障眼法迷了長孫無極的隱衛,跳窗而出,一路奔出了華州,路過姚城時,鐵成帶著一隊衛士在等她,一群人匯合了,鬼鬼祟祟的直奔無極邊境。

  快馬疾行,一日夜便到了邊境青州,從青州過時,路過疊翠山,孟扶搖想起宗越的追求者說的大德寺就在上面,一時好奇,便帶了鐵成去爬山。

  爬到一半,忽聽得刀劍交擊聲傳來,夾雜有女子的驚呼。

  孟扶搖皺皺眉,閒事?歷來管閒事的都沒好下場,她想了想,伸出兩隻手,喃喃道,「猜拳,猜贏了我就去管閒事……」

  還沒來得及作弊,鐵成已經衝了過去,一聲大喝,那邊已經乒乒乓乓交起了手。

  孟扶搖無奈的過去,便看見是一隊車隊被困在山腰樹林一角,正中一輛馬車的車身已經傾倒,幾個護衛打扮的人正和一隊衣著破爛的漢子交戰,大部分已經受了傷,傾倒的馬車前,還蜷縮著幾個瑟瑟發抖的侍女。

  看樣子是哪家上山進香的大戶,遇見了剪徑的強盜。

  孟扶搖的眼晴緩緩轉過一圈,卻落在了那輛翻倒的馬車上。

  馬車已經毀壞,半扇車門斜斜落下,隱約看見車裡坐著一個女子,姿態端雅,垂眉不動,月白色裙裾垂落在地,曳出流水般的波紋,遠遠看過去,凝定得像座神像。

  在這流血廝殺之地,翻倒馬車之中,面臨殺身之險,依然不動如山神容寧定,這會是怎樣的女子?

  孟扶搖這一刻終於起了好奇心,大步上前,大喝,「奶奶的給我住手!」

  自然沒有人住手,沒人理會這個清瘦的少年,鐵成倒是傻兮兮的住手了,對方立即一刀砍下來,鐵成趕緊去擋,孟扶搖已經大罵出聲。
  「丫的我的人你也敢揍?」

  她長袍往腰上一束,蹬蹬蹬直衝過去,什麼花招都沒有,一伸手拔出鐵成腰間另一把劍,唰的橫劍一砍。

  三隻臂膀濺著大蓬的血飛了出去,草地上順便還被削掉了一層草皮。

  一隻臂膀砸上了那座車身,骨碌碌滾在那打坐的女子面前,孟扶搖斜眼瞟過去,看見她終於抬起眼,拿起那隻斷手,端端正正放在自己前方草地上,然後閉目喃喃低語,看樣子居然是在唸咒。

  孟扶搖更加好奇了,這妞太有個性了,人家要搶她她還要為人家的胳臂唸咒,是出家人嗎?

  她一邊目光灼灼的盯著那女子,一邊順手啪的砸昏了一個偷襲者,她向那女子走過去,一邊走一邊踢飛了七八個。

  滿地裡滾著受傷呼叫的強盜,這實力差距實在太大,強盜們發一聲喊,終於作鳥獸散,孟扶搖看也不看一眼,蹲下來,裝模作樣的敲敲那歪倒的車門,笑道,「這位姑娘,打擾了。」

  車裡的女子,抬起了眼眸。

  孟扶搖怔住。

  她看進了一泊沉靜而深邃的秋水明眸,不是純黑,帶點微微的褐色,眸色深而遠,像是在遙遠岸上看見一道深沉的海岸線,又或是重山萬里之外升起一抹星光,似是沉凝的靜,奔向它時卻發現飄搖翻覆的動。

  這是雙極其特別的眼眸,特別到孟扶搖竟然覺得隱隱有幾分熟悉,像是某些影像剎那奔來,砰的一下貼在了記憶的窠臼裡,嚴絲合縫,分毫不差。

  就是那雙眼睛……但是,是誰的眼睛?

  孟扶搖突然開始頭痛,像是被誰劈了一斧,裂出些被剝離的血肉,她有點茫然的注視著那女子,伸手扶住了車門。

  那女子卻對她微微躬身。

  「謝過公子救命之恩。」

  她眉彎如月,嫻雅文秀,月白的裙裾亭亭瀉於地面,裙上暗紋隱繡佛蓮,微風拂動間氣質出塵,而眼色祥和寧靜,毫無紅塵倫俗之氣。

  她和宗越有點相似,一般的給人潔淨的感受,但是那感受其實也有很大區別,宗越的潔淨,帶著遙遠的冷和鋒利,她的潔淨,卻是溫和妥帖,樸實而令人親近。

  孟扶搖看了看自己滿身的血和灰,突然覺得在這樣一個人面前自己有點污濁,她退後一步,努力將自己的笑容調整到文雅的角度,答,「客氣客氣,請便請便。」

  說完她抽身就走,不想再為自己找麻煩,反正這群人看來身份不低,完全可以趕到大德寺尋求幫助,不需要她來多事。

  身後卻有人突然出聲挽留,是個小姑娘的聲氣,「公子……你幫人不幫到底嗎?」

  那女子立即低聲阻止,「明若,別亂說話。」

  我幫人為什麼要幫到底?我是你大姨媽啊?孟扶搖回轉身來,笑容可掬的對那小侍女道,「姑娘,我媽喊我回家吃飯,失陪了。」

  「強盜還會來的!我們給你金銀,求你保護我們!」那小侍女突然衝了上來,拉住孟扶搖衣袖,「你要多少,有多少!」

  真是一群依賴他人成了習慣,以為金錢可以買到忠誠的孩子,孟扶搖搖搖頭,笑嘻嘻從懷裡掏出一疊銀票,塞到那侍女手裡,「我也有金銀,你要多少我有多少,求求你放開我的袖子。」

  「明若,退下。」那女子開了口,聲音裡毫無煙火氣。

  孟扶搖一笑,大步走開,身後,那不甘心的小侍女卻紅了眼眶,跺跺腳,再次衝了上來。

  「你是無極國人,你必須送我們去中州,這是璿璣國佛蓮公主,是你們太子的未婚妻!」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7 04:01 PM

本帖最後由 ying700406 於 2011-3-27 04:03 PM 編輯

無極之心   第三十六章  誰的蓮花

  太子的……未婚妻?

  孟扶搖突然停下了腳步,有點困惑的眨了眨眼睛,那個……未婚妻?

  心裡好像突然塞了一團亂糟糟的東西進去,煙薰火燎的戳在了五臟六腑,刺毛毛的不舒服,連咽喉裡好似都被什麼堵了一把,梗在那裡,嚥不下去吐不出來,孟扶搖拚命的清喉嚨,吭吭吭的咳嗽。

  未婚妻……

  太子的……

  她有點茫然的抬頭,這一刻眼神特別清醒,居然看見十丈外一棵樹上最上端一枚葉子後面有一隻毛蟲,顏色特別難看,她懷疑自己心裡那種刺著的感覺,八成就是這毛蟲鑽進去了。

  她站在那裡,有點忘記如何動作,這一刻的手腳好像有點不是地方,又好像不是自己的,天空壓得很低,鐵鍋似的倒扣下來。

  哐噹一聲,鐵成的劍掉在地下,他張口結舌的看著孟扶搖,吃吃道,「她……你……」

  「她什麼她我什麼我?」鐵成這一開口反倒成了救星,孟扶搖覺得那倒扣的鐵鍋突然被砸破,她自己也被從黑暗穹窿裡救了出來,她立即惡人先告狀的打斷鐵成,「好好說話!」

  鐵成給她那樣的眼光一望,反而說不出話,漲紅了臉,翻翻白眼望天,狠狠的將劍往地上一插。

  袖子裡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好像是元寶大人在奮力掙扎要爬出來,孟扶搖不喜歡把耗子放在胸口,怕人家看見了以為她多長了一個波,元寶大人每次要想出來,都要無處著力的掙扎一番,孟扶搖心中正在煩躁,乾脆把袖囊的鈕子狠狠扣上,免得耗子出來罵人,她還不會翻譯。

  緩緩回身,她仔細看著和藹微笑的佛蓮公主,這是他的……未婚妻?氣質真好,真……配他。

  「佛蓮公主是嗎?」看著那雙眼睛,孟扶搖終於平靜下來,欠欠身,「剛才失禮了。」

  小侍女得意的鼻子朝天,「哼」了一聲,低聲道,「我就說報上公主名號,一定乖乖聽話。」佛蓮公主輕叱道,「明若!」轉身微笑向孟扶搖回禮,「婢女無知,請勿介意。」

  她彎眉如月,笑意嫻雅,天生佛子般的聖潔慈和裡又有著少女般的柔雅氣韻,孟扶搖怔怔的看著,想,這才叫女人,這才叫氣質,公主,公主啊……

  她扯了扯嘴角,回禮,「既然婢女無知,我自然也就不介意了。」

  佛蓮公主怔了怔,大概沒想到還有人這樣說話,小侍女明若早已氣得臉色通紅,狠狠盯著孟扶搖不語。

  「鐵成,」孟扶搖站在那裡,誰也不看的仰頭想了半晌,招呼鐵成過來,「你帶著衛士護送佛蓮公主去中州。見到太子再來找我。」

  「要我送她?」鐵成瞪大眼,指著自己鼻子,看見孟扶搖肯定的眼色,頓時大怒,一劍劈倒身前一棵樹,一屁股坐到樹樁上,憤憤道,「我不幹!」

  「我這是在命令你,不是在請求你!」孟扶搖勃然大怒,「你不去?不去?那滾回你老家吧,老子這輩子不敢再用你!」

  「我……」鐵成張了幾次嘴都沒說出話來,孟扶搖轉過身不理他,鐵成無奈,只得悻悻道,「我去,我去……我去就是!」

  他說到最後幾個字,越發氣苦,又是一劍劈下去,樹木遭殃。

  佛蓮公主一直微笑看著,此刻才上來謝禮,「看這位壯士腰牌,公子似是無極有職官員?不知可否告知名姓職司,改日本宮請太子親自相謝公子。」

  請長孫無極謝我?孟扶搖有點想笑,卻又笑不出來,那甚得寵愛的小侍女明若又忍不住插話,「你是幾品官?想升幾品?我們公主和太子殿下說說,你想要什麼都可以。」

  孟扶搖看著她,看得小丫頭有點畏縮,才笑吟吟道,「是嗎?真是太好了,我想要當無極國皇帝,不知道可不可以呢?」

  明若大驚失色,白著臉抖著嘴唇,「你你你……你大逆不道……」佛蓮公主眼光也縮了縮,卻又立即笑開,溫和的責備小侍女,「公子在說笑呢,你當什麼真。」

  孟扶搖瞟她一眼,實在不想多看見這人,伸手一讓道,「公主,無極境內強盜不多,你們運氣不好而已,有我護衛護送,想必一路定可無虞,在下還有要事,先走一步。」

  「多謝公子,公子請便。」佛蓮公主福了福身,孟扶搖走了幾步,突然回頭,漫不經心的道,「公主光臨是來大婚的嗎?以您的身份,不是應該知會中州朝廷派員迎接嗎?如何會輕車簡從,以至於在邊境遇匪呢?」

  「公子說笑了,」佛蓮公主垂目羞澀,當真如一朵不勝涼風中嬌羞的蓮花,「本宮自幼入世修行,不以世俗尊榮為念,曾經發下宏願,要以信女之身拜遍天下名山古剎,這次原本是往軒轅去參拜明光寺坐化聖師的,路過無極國,臨時起意,來……看看故人。」她輕輕咬著下唇,臉色已經微紅了。

  「我家公主是佛陀聖女轉世,口含蓮花而生,五洲大陸最為虔誠聖潔的皇女,所以封號佛蓮,多少人求見她一面不可得,今日叫你見著,是你三生有幸。」小侍女明若神情驕傲,睨視孟扶搖。

  「我也覺得,」孟扶搖笑,聲音琅琅,「三生有幸,不虛此行。」

  她微微一躬,轉身大步走開。

  虔誠?聖潔?是啊,一個看著護衛拚死流血救護她還能神色如常端坐不動誦經的居士,真他媽的超級虔誠;一個對著宰了自己很多護衛的強盜的手臂也能誦經超度的居士,真他媽的超級聖潔。

  孟扶搖仰起頭,眼前飄過佛蓮剛才那一霎微酡的雙頰……哎,虔誠聖潔的居士提起男人人時的嬌羞之態,真是風情萬種。

  她大步走在一色深翠的山林之間,心底恍恍惚惚的想,佛陀轉世……口含蓮花……蓮花……長孫無極掌心的蓮花。

  原來那是他的蓮花,原來長孫無極不願給人碰觸的秘密,就是這朵養在深宮,含蓮出世,聖潔無比,虔誠超級的佛蓮花。

  他將那朵蓮花深藏在掌心,從不願被人提起或碰觸,大抵那朵蓮,是他心中最為聖潔最為不可褻瀆的珍寶,他不願塵世間絮叨不休的好奇污濁了她?

  哎,一個掌心生蓮,一個含蓮出生,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是什麼?

  孟扶搖大步向山下走,找到等在山下的馬,一抖韁繩一踹馬肚,馬兒立即發瘋般的馳出去,和那朵佛蓮所去的方向背道而行。

  那馬被孟扶搖連連催策,跑得心急火燎,像是後面有三萬追兵。

  飛馳間,隱約有細微的歌聲,從馬上一路抖抖顫顫傳了開去。

  「一個是良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一個是鏡中月,一個是水中花……」

  ----------

  天色陰沈下來,烏雲一層層堆積滾動,月色有點暗昧,像是蒙了灰的磨砂玻璃,又或是一塊磨出了毛邊的布,皺巴巴的貼在鐵黑色的天際。

  孟扶搖抬起頭,有點茫然的看看四周……這是到哪裡了?

  好像已經出了無極邊境?

  她想了半天,隱約想起自己好像已經奔馳了一天一夜,一路衝過青州,過了無極和天煞的邊境,現在這片莽莽叢山,應該在天煞和無極之間。

  孟扶搖看看天色,有點陰沈欲雨的樣子,已經錯過了宿處,只好找山洞什麼棲身了,她將馬拴在山下徒步上山,在半山腰處很驚喜的發現居然有一處草屋,三間屋子帶個院子,有點破落,牆上有些腐爛的獸皮,像是廢棄了的獵戶人家的屋子。

  孟扶搖簡單收拾了下東西,生起火來,坐下來時才想起元寶大人這一路咋這麼安靜呢,趕緊從袖子裡掏元寶,將那傢伙拽出來一看,眼珠子明顯呈波紋光圈狀——沒法出來透氣,這一路被顛暈了。

  在地上蹲了半天,暈馬的元寶大人才恢復生氣,跳起來吱哩哇啦的罵,孟扶搖懶得聽耗子罵架,想起剛才過來時看見有落地的松果,不如撿幾個來堵耗子的嘴。

  她起身走出去,元寶大人追到門邊罵,罵了幾句突然住了口,鬍子動了動,有點狐疑的往空中看了看,又轉了一圈,嗅了嗅,突然跳了起來。

  它竄到門邊,吱哩哇啦大叫,卻已經找不到孟扶搖的身影,元寶大人喊了半天,空山寂寂人蹤會無,有心去找,可是主子吩咐過,任何時候不要離開孟扶搖身邊,這山這麼大,兩人走岔了怎麼辦?孟扶搖和它可沒心靈感應。

  元寶大人只好蹲在牆角畫圈圈,等孟扶搖回來。

  孟扶搖其實聽見了元寶大人的呼喚,可惜這聲音聽在孟扶搖耳裡,和剛才的罵人也差不多,她頭也不回的大步走,前方對面,是一處斷崖,她剛才從這崖下過來,嶙峋的崖尖稍稍凸出,像一柄傘遮蓋著下方山谷,崖壁光滑得幾近直角,上寬下窄,孟扶搖站定了腳步,看著那崖溝,突然想起當初那個長孫無極薨於道路的假消息,那時說他葬身於虎牙溝,虎牙虎牙,是不是也像這樣的一道山險?

  想到長孫無極,她腦子裡立即竄進了那朵蓮,頓時腦袋又痛了起來,或者也說不清是腦袋痛還是心痛,孟扶搖抬手,啪的給了自己一巴掌,長孫無極有老婆不是好事麼?自己不是一直希望不要和他有糾纏糾葛麼,這下終於有了一腳踢飛他嚴詞拒絕他的理由,下次他再敢和她信誓旦旦,她就老大耳光煽他,煽完了告訴他,我見過你老婆了,你丫有婦之夫,吃著碗裡看著鍋裡?我代表全宇宙小三終結者,滅了你!

  孟扶搖想著煽長孫無極耳光的痛快,無聲的哈哈笑了一陣,笑到一半,彎起的唇角漸漸撇了下來,她抱著肚子,慢慢的蹲了下來。

  可是……可是……為什麼要騙我呢……

  她蹲著,姿勢很難看,像是想要拚命掙出什麼東西來,可是有些東西,隨風潛入潤物無聲,不知不覺浸入肺腑,須臾之間想要啪的一聲放出來,幾無可能。

  天邊風滾滾的吹起,烏雲一聚又散,嘩啦一聲,雨便下了下來,初時並不猛烈,眨眼間便沉重起來,在地上打出一個個水泡,孟扶搖蹲在雨裡,傻兮兮的抬頭,反應遲鈍的抹了把雨水。

  這一抬頭一抹眼,突然發現對面崖上有些不對,隱約間什麼東西動了動。

  那種動,不是樹木被雨打伏的動,事實上那片崖光禿禿的根本沒有任何樹,那片輪廓,倒像是人!

  孟扶搖的目光縮了縮,仔細在那崖上下掠過,這才發現,整個崖上,都是伏兵!

  那些黑色的岩石,是人;那些崖壁上起伏的線條,是人;那些一大塊一大塊看起來也很像巨大岩石的東西,應該是裝著滾木擂石的籮筐,而在那些黑色的人影手中,隱約可以看見一些森冷的反光,那應該是刀刃或弓箭的利器,這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以絕大的耐力頂風冒雨,伏擊守候,在這深山雨夜中,等待著一場嗜血的捕殺。

  他們等的是誰?

  這是天煞和無極的交界處,向西是天煞內地,向東是無極腹地,如果有什麼人物死在這裡,很可能會引發一場兩國間的扯嘴皮子大戰。

  孟扶搖笑笑,她現在的心情,更加的不想管閒事,站起身想走,突然又停住了腳步。

  哎,看看是誰先。

  身子一振,如夜鳥般展開身形,孟扶搖攀上一處崖壁,遠遠望向來路,雨勢漸大,在深山中來旋往復四處相撞,激起更加巨大的隆隆之聲。

  前方黑暗裡,突然馳來黑色的駿馬,那馬極神駿,揚蹄之勢有若飛騰,馬上騎士也是黑袍,衣袂飄飛間隱約有紅色鑲邊一閃。

  那黑馬之後,猶如一片黑雲般捲過一支軍隊,軍容嚴整,蹄聲整齊劃一,即使冒雨前進,相隔甚遠,依舊能感覺到那般森嚴殺氣,撲面而來。

  戰北野,黑風騎!

  孟扶搖心中轟然一聲。

  居然是要伏擊戰北野!

  這裡是進入天煞內地的必經之道,戰北野大概是追她而來,戰北野的大哥,終於耐不住性子,要對他動手了!

  八成是長孫無極的虎牙溝事件給了丫靈感,這明擺著是想殺了戰北野再栽贓長孫無極。

  孟扶搖一竄而起,奔上山頭,張嘴就喊,「停住!停住!」

  她用上內力的聲音不可謂不響,可惜雨勢太大,山風猛烈,雷聲轟鳴,她和戰北野不僅隔著一個山頭的距離甚至還隔著一座山的高度,而戰北野帶著黑風騎,本身的馬隊揚蹄之聲,也足以蓋過任何聲音。

  「停住——」,「有埋伏!」

  那黑衣黑騎頭也未抬,以迅猛如龍之勢不斷狂飆向前,眼看著已經接近斷口。

  「靠!」

  孟扶搖大罵一聲,抬頭看看對崖,對面是如被刀劈的兩座相對的崖,各自有埋伏,而自己所在的這座山頭比對崖稍高,相距甚遠,從山頭往下爬一截,兩山便已山勢接近,那裡有個平臺,倒是可以冒險飛越,雖然那距離實在有點考驗人類的極限,但是已經顧不得了。

  孟扶搖奔到崖邊,對面已經有人發覺,只是隔著距離遠不能射箭,有人爬起身來,盯著對面那個舌眺亂蹦的影子,突然看見那影子一抬腳,從崖上跳了下去。

  斷崖上伏兵「啊」的一聲,就呆住了——自殺?

  孟扶搖從崖上跳了下去。

  時間緊迫,她要先衝到兩山接近處的平臺上才能有辦法給戰北野示警,這需要她在幾秒內趕到,爬,是絕對來不及了。

  她大喝一聲,宛如霹靂炸破,硬生生把千仞陡崖當成平坦大道,直挺挺對著崖下就奔。

  呼一聲,巨大的衝力如砲彈般從背後撞來,撞得她心腑一震,撲面的風像神祇狠狠甩過來的一巴掌,打得人無法呼吸,自然引力的天神之手,緊緊攥向孟扶搖,意圖把這個挑戰人體本能和極限的人推入崖下摔成肉泥。

  孟扶搖吐氣,體內全部的真力立刻被毫無保留的調動,連同大風潛藏在她丹田的真氣,那些真氣被她罔顧極限般拚命催動,和自然之力抗爭,漸漸如金鐘罩般流向全身,因為使用過度,那些真力開始翻騰,如滾熱的岩漿般欲待沖體而出。

  孟扶搖死死咬牙,忍住體內欲待炸裂的壓力,在風雷之中越奔越快,越奔越猛,最後竟然成了崖壁上直瀉而下的一條黛色長線,以奔騰狂飆的氣勢滾滾而下,再在臨將失控落足的最後一剎,戛然而止。

  「噗!」

  一口鮮血噴出,在連綿雨幕中綻開血花,孟扶搖最後和自然引力相抗的急剎車,如被巨鎚擊在心口。

  但是也在這拚死無畏的抗爭中,剎那突破。

  蹄聲隆隆,已近斷口!

  橫身一滾,孟扶搖滾上平臺,頭一甩一個翻身豹子般躍起,齒間已經叼了柄箭。

  孟扶搖一抬頭,眼神如鷹盯住了對面,那裡有黑衣人影伏在石後,怔怔執弓,他們親眼目睹了剛才那一場絕世難逢的崖壁狂奔,看見那條纖細人影,完全違反自然力量生生從絕崖奔下,震驚得忘記了一切反應,直到孟扶搖滾向石台才驚覺她要做什麼,下意識抬手就是一箭,不想孟扶搖竟然在那樣狼狽求生時刻,居然還有這般精準的眼力和反應力!

  黑雲如卷,狂飆而來,戰北野騎隊,只差兩三個馬身便近斷口,他心急孟扶搖去向,雨夜狂追,來不及探路也來不及小心慢慢行進,因此不知深山裡頭頂處有無數陰沈之眼等待著他撞入羅網,更不知就在他頭頂數百米上,兩座斷崖之間,雷聲隆隆大雨傾盆中,孟扶搖為了他和黑風騎的安危,和天地自然之力及武器裝備齊全的伏軍,上演了一場無聲的生死之爭!

  飛騎卷近,離最前面戰北野,還有一丈之地!

  一丈之地,便是生死之地!

  孟扶搖一揚頭,齒間利箭呸聲吐出,一伸手拔起身邊一棵大腿粗的樹,抬手,一掄!

  樹身如巨箭,帶著劈破空氣分裂天地的兇猛氣勢呼嘯奔雷而去,巨大的衝力瞬間將樹上枝葉粉碎,直直射入對崖人群。

  以樹作標槍,砸你沒商量!

  「砰!」

  樹木撞入伏擊人群,接連撞倒十幾人,漫天裡飛了鮮血內臟,並捲著幾具屍體,轟然落下。

  「啪!」

  被樹木撞出胸口大洞的屍體,正正落在戰北野馬前,鮮血濺上戰北野的靴。

  屍體正堵在斷口入口!

  戰北野的馬只要再前進一步,便要中伏。

  戰北野霍然抬頭,雨夜裡景物朦朧,黑色的崖連同黑色的雨沉沉壓下來,對面崖頂之上,飛旋跳躍著纖細的身影,看那動作,竟像在躲避箭雨。

  孟扶搖!

  一聲厲喝,戰北野自馬上飛身而起,三兩步便攀著崖壁奔了上去,半空裡留下他一聲大喝。

  「紀羽!你知道該怎麼做了?」

  「是!」

  黑風騎首領紀羽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單手豎起示意騎兵有序後退,他震驚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對崖,那裡,纖細的身影輾轉騰挪,快如流光在箭雨中翻騰,他的目光又落在被樹木撞下的屍體身上,就是這具屍體,被撞出山崖示警,使他們這千餘性命,不曾被這用心險惡的雨夜埋伏所葬送。

  紀羽又看了看這座斷谷之口,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裡原先根本沒有這座窄口,沒有可以這般陰險設伏的地方,也正是因為如此,久經戰陣的烈王和自己,在心急之下,雨夜之中,未曾注意到地形的改變,險些闖入死地。

  感激的遙遙看了一眼山崖,紀羽手一揮,「退!」

  山林不適合騎兵作戰,對方有備而來,前方必然有壕溝陷阱等物,此時不退,更待何時?

  而戰北野已經衝了上去。

  他身形在山崖雨霧間飛騰,直奔對孟扶搖發射箭雨的斷崖之上,腳尖剛剛點上崖面,一輪更密集的箭雨立即飛射過來。

  戰北野不避不讓,眉毛一挑,大喝,「斷!」

  躍起半空,掄杵下劈,金剛杵掄出一片渾金的光幕,挾著怒氣和萬鈞之勢,狠狠劈落!

  「轟隆!」

  半截凸出如傘的崖面,生生被戰北野劈斷!

  大片大片的碎石連同人體一起跌落,半空裡慘呼和驚叫聲在深邃的山林中傳出很遠,滿山裡都是那般似要滅了天地的崩塌之聲,人力之威,竟可至此!

  戰北野在山石劈落的那剎,反身一貼已經貼上了崖壁,山石剛落完,他飄身而起,剛才還重如泰山,現在便輕似鴻羽,一飄便飄到了崖上。

  他上了崖,便是崖上伏兵的死期!

  慘叫聲和血花同炸,弓箭與斷臂齊飛,戰北野直直撞入人群,劈手就奪,奪完就砸,砸完還踩,踩完便踢!

  另一座對崖的伏乓眼看戰北野上了崖,操起弓箭猛射,可惜黑夜暴雨,準頭極差,倒被戰北野時常扔過一支胳臂或者半條腿的過來,砸倒一片。

  山崖地方有限,伏兵不過近百,戰北野幾個回合便殺個乾淨,然而一聲吶喊,那些靜默的樹木和草叢間,突然都湧出了人群。

  滿山皆兵,只為等待戰北野和他的千騎兒郎自投羅網,當伏擊被破壞,剩下的便是圍殺。

  戰北野立於崖上,黑髮黑袍被獵獵山風捲起,他暴雨中一個側首,眼神睥睨,俊朗的側面有如刀刻,凜凜若神。

  「想殺我?做夢!」

  戰北野突然綻出一聲霹靂大喝,恍似九天之上雷霆乍亮,驚得這天都開了開,滑出豁喇一道閃電,照亮戰北野突然飛起的身影。

  他飛起,一撒手丟掉沉重的金剛杵,以比先前孟扶搖奔行在九十度崖壁更為彪悍的姿勢,抬腿就跨向對崖。

  對崖七丈,亦是人力極限,暴雨中黑袍身影怒卷如雲,赤紅衣角一閃已在半空。

  孟扶搖仰起頭,她衣衫盡濕,烏髮貼在額頭,越發顯得顏色如雪,看見戰北野悍然渡越斷崖,將手中作為武器的一株細樹往地上一插,叉腰大笑。

  「戰北野,掉下去我就笑你!」

  「咻!」

  一團火花突然在戰北野身後炸開,那顏色極為燦亮,即使沉沉雨夜也不能掩蓋,剎那間炸出內紅外黃的火球,直襲戰北野後心!

  「他媽的卑鄙!」

  孟扶搖跳腳大罵,啪的一下把手中樹擲了出去,樹身撞上那火球,轟的一聲立即變成焦黑的兩段,濺飛的火星落在戰北野身上,哧一聲便燎掉了他一截衣袖。

  只這剎那間,他又近了些,只差一人距離便到崖側。

  孟扶搖剛剛舒一口氣,又是「咻」「咻」兩聲,這次的火球來得更快更狠,一枚衝著戰北野,一枚衝著她。

  而孟扶搖身側已經沒有足夠砸飛火球的樹。

  「奶奶的!」

  孟扶搖一聲大罵,忽然衝了出去,衝向戰北野,她衝出去時一分力氣也沒保留,直直的將自己如同一枚砲彈般發射出去,剎那間便身子懸空,身成一線,狠狠撞上戰北野。

  撞飛了只差一毫便要踏上崖側,也只差一毫便要為背後暗槍所傷的他。

  懸空被撞的兩人頓時翻翻滾滾落下,戰北野一仰頭看見崖壁已經遠離了兩人,毫不猶豫將孟扶搖翻了一下,把她身子翻到自己之上。

  這樣即使栽落,也有自己身子墊著,她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孟扶搖卻在電光火石間露齒一笑。

  「停!」

  她手腕一振,兩人的身子突然停在半空,孟扶搖毫不停息,伸手就要將戰北野掄上崖,戰北野卻橫臂一揮,輕輕巧巧將她先送了上去。

  「你先去給我揍那個用火槍的!」

  「好!」

  孟扶搖肩膀一觸到崖壁便彈跳而起,抬手就是一揚,大笑道,「看我天女散花針!」

  對岸那人下意識的一讓,卻發覺哪有東西過來?大怒之下再次抬起火槍,然而突然發現對崖,有一雙森冷而又熾烈的目光冷冷盯緊了他。

  那目光遠超尋常人的烏黑,如一段深海鐵木,帶著金屬般的沉和萬年海水打磨鍛造過的黑亮,冷冷看人的時候便如巨木撞過來,撞得人心口一緊。

  戰北野立在崖端,負手而立,衣袂飛舞,他微微斜眼看著對岸那端著火槍的錦衣男子,道,「果然是你來了。」

  「我來,便足夠收拾你,」那男子冷笑,下意識的將槍口抬了抬,對準戰北野。

  「你終於耐不住了,」戰北野嗤聲一笑,「可是你應該把你整個火槍隊都帶來,就你一個?不夠份量。」

  「你可以用你的性命來試試夠不夠。」那男子哈哈一笑,抬起槍口。

  他突然怔了怔。

  對崖的戰北野和那少年,突然都不見了。

  男子愕然睜大眼,以為自己花了眼,擦了擦額上流下的雨水,當他手放下的時候,突然心中一跳。

  隨即他便看見孟扶搖秀眉飛揚眼眸如星的臉,突然出現在他眼前。

  怎麼可能?

  男子以為自己被雨澆得昏了神,明明剛才人還在對面,就是插翅也不能飛這麼快,怎麼可能突然出現在自己槍口前?

  孟扶搖卻對著他露齒一笑,笑得白牙森森。

  隨即她手指一彈,「啪」一聲。

  一枚石子彈入了槍膛,聽見輕微的哢噠一聲,代表著五洲大陸最高武器水平,極其珍貴和有限的火槍,徹底報廢了。

  孟扶搖笑得更加親切,輕輕道,「我代戰北野的外公,問候你。」

  黑光一閃。

  瞪大眼驚異看著孟扶搖的男子,突然覺得心口一涼,隨即全身力氣都失去了。

  他喉間發出破碎的格格聲,低頭艱難的看自己的心口,那裡破了一個大洞,有鮮血突突的冒出來。

  孟扶搖的「弒天」乍現又隱,捅入某個躍動心臟的胸膛,再帶著滴溜溜的血珠拔出,她順手把匕首在男子臉皮上擦乾淨了,咕噥道,「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戰北野外公要問候你。」

  她嘿嘿一笑,衝著滿崖呆若木雞的士兵揮手,「同志們辛苦了!」

  嘬的一聲,她突然從崖上呈弧線消失,對面,戰北野收回牽扯著籐條的鞭子,喃喃罵,「這個瘋女人!」

  剛才孟扶搖在崖上看見對岸伏兵殺出時,便順手收集了山壁上一些垂下的籐條,將那些籐條接起,和自己的鞭子纏繞在一起,便是這籐條,使她飛身撞出戰北野而不至於落崖,使戰北野上崖後兩人得以合作,由戰北野掄出籐條纏身的孟扶搖,飛身渡崖,神出鬼沒的殺掉了那錦衣男子。

  回到崖上的孟扶搖拍拍手,問戰北野,「那丫是誰啊。」

  戰北野靜了靜,答,「我三哥。」

  孟扶搖愕然,隨即便見戰北野黝黑的目光投向山林深處,聲音沉冷!如將雨的層雲。

  「扶搖。」

  「嗯?」

  「我們要開始逃亡了。」



無極之心   第三十七章  密林逃亡

  雨夜、深山、密林。

  附近的幾個山頭,冒出了一撥又一撥的伏兵,看人數足有上萬,天煞國皇帝這回是下了決心,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殺。

  這附近的一片山脈已經被包圍,孟扶搖仰頭看著層層疊疊從各條山路中出現的人群,忍不住驚嘆,「戰北野,你們天煞該搞搞計劃生育了,有事沒事都這麼多人。」

  戰北野皺眉看著她,半晌無奈一笑,道,「這個時候你還有心開玩笑。」

  「沒有玩笑的人生是蒼白的人生。」孟扶搖攤手,「好了,戰大王爺,想好怎麼逃生了麼?」

  戰北野抬起頭,道,「在山中想要包圍誰,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包圍我?」

  對上孟扶搖疑問的眼光,戰北野傲然一笑,指著這茫茫山脈,道,「從七歲開始,我就在外公教導下熟讀天煞地形輿圖,外公手中的輿圖,是他的一個喜歡踏訪名山大川的食客歷時二十年親手繪製,大到山川河流,小到鄉間密道,都詳盡備述,大哥皇宮裡那張,比起那圖來,粗糙了一百倍都不止!」

  「所以我作戰長勝,天時地利人和,地利何其重要?一個幾乎掌握了所有作戰地形的將軍,其便利難以估計,我知道這座長瀚山脈裡,有一條可繞出山脈的道路,另外還有一處道路,直穿長瀚山脈而過,自山脈北段出,直通磐都!」

  「那還等什麼?」孟扶搖眼睛亮了,「我們走後一條路啊。」她看看已經順著崖壁投放繩索試圖攀援的士兵,抬手就是數枚石子射死幾人。「要走就快走,等下人全部過來,走也走不了。」

  戰北野卻有猶豫之色,半晌道,「扶搖,我發命令讓紀羽帶人來保護你,你和他們走繞出山脈的那條道路。」

  「那你呢?」孟扶搖有點疑惑的看著戰北野。

  「我走另一條道,」戰北野深深吸一口氣,「扶搖,對不起,我該保護你的,但我必須趕緊趕往磐都,大哥既然對我下了殺心,我母妃就很危險,所以我不能和你一起走。」

  「你要走的那條道,出來後離磐都最近,但也最危險是不是?」孟扶搖盯著戰北野,「你帶著紀羽走那條道,我自己負責我自己。」

  「不行!」戰北野截得很快,「那條道紀羽屬下未必走得過去,帶著他們也是折損人力,剛才紀羽已經帶人繞過長瀚山,第一時間趕往磐都,這是我和他們的約定,如果我遇襲,他們不必救我,保存實力,立刻趕往磐都營救我母妃,所以紀羽留下助我的人手不會很多,陪你走第一條道都未必夠。」

  「戰北野,」孟扶搖突然笑起來,「你看我像是需要借你的人保護自己,然後放你一個人去獨闖危險的人麼?」

  她一拉戰北野,道,「第二條路,一起走,鬼擋殺鬼,佛擋殺佛!」

  她蹭蹭蹭的往上爬,戰北野無奈的看著她道,「哎,方向錯了!」

  孟扶搖扒在崖壁上,回眸一笑,「在此之前,咱們先去接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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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耗子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也是一場血肉碰撞肌骨的廝殺。

  孟扶搖和攀繩而下的士兵迎面相撞,二話不說一刀斷繩,栽下去的人正迎上戰北野的劍尖。

  爬上崖之後,先期趕來的士兵已經衝了上來,有人在更遠處喊,「主上有令,提其人頭來見者,賞驍騎將軍銜,白銀萬兩!」

  「本王就值這點錢?」戰北野大笑,「大哥陵墓的白玉門,還價值三萬呢,改日我去把那門拆了,誰砍得到我一刀,我就賞他!」

  他拔劍,劍柄上一顆火紅的寶石,亮如獸眼,劍光閃起,人頭亂飛,那些屍體倒撞下去,在山路上滾成一片,鮮血染紅碧草,再被大雨沖沒,戰北野毫不變色的一路前奔,腳下不時有骨骼被生生踩碎,孟扶搖跟在後面,跳啊跳的避開,她始終不離戰北野後背一丈方圓,將所有來自背後的襲擊都擋下。

  等到衝回草屋,兩人又是一身鮮血,孟扶搖一腳踢開木門,白光一閃,元寶大人撲了出來。

  孟扶搖大叫,「耗子,是我!」

  撲得太快的元寶大人唰的洩了氣,直挺挺掉下來,孟扶搖手一伸接住,元寶大人抱住孟扶搖手指,吱吱嗚嗚的哭。

  它等急了,又聽見外面的喊殺聲,不知道孟扶搖到底遇見了什麼,如果那女人出了啥事,難道就這麼把它丟在深山裡?難道要它用爪子奔回中州報信?

  元寶大人越想越恐慌,孟扶搖那傻女人可不知道它百年一出,八成看它就是個耗子,有什麼人遇險還會記得回頭找丟掉的耗子?

  萬幸……死女人居然回來了,元寶大人拎緊的心一鬆,立刻淚奔。

  孟扶搖見丫悲憤得可憐,想想這傢伙總是被遺棄的悲慘命運,趕緊討好的從懷裡掏出先前撿的松子,往元寶大人面前一遞。

  那松果沾了雨水泥巴和鮮血,黑乎乎髒兮兮的幾團,看起來實在不具有誘惑性和可觸碰性,然而平日裡對自己白毛愛惜得近乎變態的元寶大人,沈默盯著那松果半晌,慢慢的伸爪抱住。

  孟扶搖可沒體會到元寶大人的心理歷程和悲壯犧牲,咧嘴一笑,將它往懷裡一塞,「耗子,咱們要開始逃亡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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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這個山頭過去,先進入一片密林,」戰北野和孟扶搖趴在草屋窗口,快速的指給她看,「密林裡諸多猛獸,還有些無聲無息但隨時都有可能咬你一口的好朋友,過了密林,有一段沼澤,這沼澤據說在密林中,又有說在密林外,沒人知道具體方位,只能自己步步小心,然後如果沒遇上追兵的話,可以直接進入一處隱蔽在藤蔓後的山洞,那是個溶洞,從那裡一路往下……後面我也不知道了。」

  「啊?」孟扶搖黑線,太不負責任了吧?

  「我外公那食客,原先是天煞西南大鯀部族酋長之後,家業零落投身外公門下,在他的記錄中,長瀚山脈號稱『死亡之山』,指的就是這一條道路的危險,這條道路他沒親自走過,只在族中記載中照搬了一些記錄,提到溶洞之後,是『萬靈歸真』之地,我懷疑那是古鯨國首領停靈之所,應該是一個人或者一群人的大墓。」

  孟扶搖「呃」了一聲,十分興奮的摩拳擦掌,「《鬼吹燈》當中學的,這下可以派上用場了!」

  「胡說什麼呢,」戰北野恨鐵不成鋼的看著這個傻大膽,「鯀族是我們天煞最為神秘的一個種族,族中禁忌極多,墓葬禁忌自然更多,你跟著我,一切小心。」

  他一抬頭,看著前方慢慢包圍過來的黃衣的天煞士兵,眼底閃過森然之色,從牆上扯下幾塊獸皮,隨手抄起一個舊鍋,兜起孟扶搖生的那堆火,啪一腳踢開門,手一揚便將那鍋還在燃燒的火炭砸了出去。

  啊的一聲慘叫,火炭砸到一個士兵身上,又濺了開來,眾人紛紛躲避,堵得嚴實的山道出現缺口,戰北野一拉孟扶搖,「走!」

  兩條人影如鷹掠起,踩著眾人的頭顱直奔半座山頭下的那處密林,更多的人追了來,卻在一地泥濘中不斷滑倒,山頭上不知道誰在指揮,士兵們層層自樹木山石後現身,張弓搭箭,箭雨一層層的落下來。

  戰北野兜起獸皮蓋住孟扶搖,拉著她頂風奔跑,皮毛天生的柔韌光滑使箭矢難以深入,那些箭矢追不上這兩道黑旋風,紛紛落在水窪
中。
  孟扶搖邊跑邊接箭,攢了滿手的箭之後便胡亂一撒,她的真力豈是這些不入流的士兵能比,每一出手必有一大批人倒地,到得後來,孟扶搖空著手做個撒箭的手勢,兵們便齊齊跳開。

  朗聲大笑,孟扶搖道,「姐撒的不是箭,是寂寞!」

  元寶大人從袖子裡努力探出頭來,鄙視滴仰望著孟扶搖。

  「小心!」

  戰北野突然一聲低喝,伸手將孟扶搖狠狠一捺,孟扶搖被捺得栽了一個踉蹌,腳步一滑滑出三步,隱約間聽見箭矢破空聲響,那聲音極其兇猛,沉重無倫,啪的一下,射入她剛才即將跑到的位置。

  孟扶搖目光一跳,霍然回首。

  側面一座山頭上,金衣的男子持弓而立,隔了那麼遠,依舊能感覺到他在冷笑。

  他身後有錯落的人群,一排跪一排立,手中都是金色長弓,背後還背著一些形制古怪的武器囊,這些人從裝束到神情到站姿,都和先前的普通士兵有了很大不同,恆定、冷靜、目光森然。

  孟扶搖眼光一寸寸的冷了下來,道,「好準的眼力,好強的計算能力。」

  不僅強弓勁矢,膂力非凡,而且能算準她的行進速度,將箭矢提前射入她將要到達的地方,若不是戰北野警覺,她就算能避開,也難免會受點小傷。

  「天煞之金。」戰北野聲音沉沉,「大哥御林軍中精英的精英,擅長追擊、刺殺、和單人對戰,其中所有的隊員都必須在真武大會中進入決賽,所有的隊長都是歷屆大會的前五十名,而首領古淩風,」他一努嘴,示意那個射孟扶搖的金衣人,「上屆真武大會第七名。」

  孟扶搖笑了笑,道,「如果他運氣夠好,捱得到這次真武大會,我會讓他見識下滿地找牙是個啥滋味。」

  「咻!」

  半空裡呼嘯而來無數金箭,金線般在空中連成一線,穿破雨幕,在兩人腳後跟插了齊刷刷一排。

  山頭上古淩風傲然揚了揚弓,做了個「速速受死」的唇語。

  戰北野一聲冷笑,單腿後踢,那些金箭被他踢起,一片黃雲般再次射回。

  古淩風冷然舉弓作勢下劈,那些箭卻突然轉了方向,擊到半山一顆果樹上,滿樹樹葉和果子都被震落,砸了古淩風一頭一臉。

  戰北野哈哈笑著,拉著孟扶搖往前一撲。

  前方,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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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片極其茂密的林子,所有的樹都擁有數目眾多的年輪,翠綠的枝葉層層擠在一起,遮沒天空。

  此時已將天明,林中光線卻依然黝黯,空氣中飄蕩著積年落葉連同獸骨腐爛相混合的氣味,一進林子,便覺得氣息陰沈,安靜瘮人,有無聲的壓力沉沉迫來。

  戰北野揮著劍,在前方劈砍著荊棘樹枝,他掌中劍即使在這黑暗的林中也異光閃爍,劍柄上紅寶石亮得妖異,如天神之眼。

  腳下突然傳來「嘎吱」一聲,細微的碎裂之聲嚇了孟扶搖一跳,抬起腳來才看見是腐脆的骨頭,不由笑道,「我還以為見了鬼……」

  她突然頓住,仔細看了一眼這骨頭,道,「還真是鬼。」

  戰北野瞥了一眼那骨頭,道,「這林子以前有人進來狩獵,據說大多死於非命,大約便是那些獵人的骨頭,可能路上還有他們挖下的陷阱,千萬小心。」

  他揮劍砍斷一棵糾纏的刺藤,突然厲喝,「誰!」

  前方人影閃動,戰北野一把將孟扶搖拉向身後,那人卻遠遠低喝,「殿下!」

  「是你。」戰北野鬆了口氣,皺著眉看自己的黑風騎首領紀羽,「不是叫你立即帶人繞路回磐都麼?你不在誰來主持大局……」

  「殿下,小七是黑風騎副首領,已能獨當一面。」紀羽沉聲答,「就由屬下和這十名挑出來的黑風騎士,陪殿下走這一路吧。」

  戰北野默然,半晌無聲一嘆,指了指孟扶搖,道,「保護好孟姑娘,我就允許你留下。」

  「是!」

  孟扶搖微微的笑,抱胸看天,哎,和他爭什麼,到時候誰保護誰還說不準呢。

  「我們進入這林子,普通士兵不敢追,古淩風一定會追進來。」戰北野冷冷笑道,「他不服氣我也很久了,看來我得送他個比較特別點的紀念。」

  他蹲下身,開始挖坑,接連挖了幾個淺淺的,只容一個人的靴尖進入的小坑,錯落前後分開,用纏樹藤繃在坑上,虛虛的挽出套兒,固定在左右樹身,再命紀羽在小坑後側,挖了幾個大點的坑,坑底插上尖樹樁,隨手劈了幾塊樹樁,做成木板,架在大坑上,木板上蓋上浮土連上藤蔓,遠遠牽了出去。

  他們做這些的時候,孟扶搖從懷裡掏出從宗越那裡搜刮來的瓶瓶罐罐,對著那些藤蔓什麼的胡亂灑了一氣。

  隨即幾人各自上樹,等,獨留戰北野持劍而立。

  稍頃,金衣閃動,古淩風果然帶著屬下進了林子,這些精兵十分小心,前進中不斷向前方投石,確定沒有陷阱了才繼續向前。

  古淩風則仗著內力高強,提氣獨行在前,腳尖毫不沾地,他一掠進林中,便看見拄劍而立,仰首向天的戰北野。

  怔了怔,古淩風還在思索這人為什麼不逃,對面戰北野突然一聲大喝,二話不說掄劍斜身便劈!

  他這一劈直有開山之力,毫無花哨卻雷霆萬鈞,巨大的劍風拔地而起,捲得枝葉飄飛,劍上起了淡淡的紅芒,劍身尚在丈外,劍芒已到古淩風眉間,淡紅光芒映上他眉宇,殺氣凜然。

  這樣毫無保留殺神般的一劍,古淩風不敢硬接,他下意識的向後傾身,一個倒仰鐵板橋,腳步一錯,試圖在不大幅度後退的情形下,避開這一劍。

  腳步這一錯,便不可避免的移動了半步。

  「霍霍!」

  一聲很低的微響,聽在古淩風耳中卻覺得心神一緊,隨即覺得腳下也一緊,低頭一看卻發現靴子被幾根藤蔓緊緊縛住,他心中一驚,下意識腳步後撤半步,結果後撤的那隻腳又是一陷,踏入了戰北野計算好的另一個淺坑。

  古淩風驚而不亂,拔劍一挑便將藤蔓挑斷,冷笑道,「這點伎倆也能困住我……」

  他突然停住,瞪著面前氤氳的一片粉霧,這些粉霧附在藤蔓上,在他含怒大力挑斷藤蔓的那一刻升騰而起,陰險的沾上了他的衣甲。

  古淩風眼珠都紅了,立即閉氣,想也不想便向後躍起,他身後屬下見首領遇險,也都不顧一切撲了過來。

  一向後,一向前,道路的中斷的集合點。

  「撤!」

  一聲清脆的低喝,地面上一陣簌簌聲響,遮在陷阱上的木板被牽著藤蔓的紀羽等人拉開,捲著落葉碎骨飛速後撤,現出黑洞洞的陷阱,後退和前撲的兩批人撞在一起,齊齊落入洞中。

  「啊!」

  慘叫聲起,一瞬間便死了四五人,戰北野哈哈一笑,倒拖著劍便走。

  身後陷阱中,卻有人突然衝天而起,無聲無息金劍一展便刺向他後心!

  古淩風瞬間脫去金甲,一腳將一個屬下蹬入陷阱,踩著他的屍體躍身而出!

  頭也不回橫劍一拍,戰北野的比平常劍身寬許多的巨劍拍得地面落葉飛捲,罡風大作,灰塵揚起,古淩風眼睛一迷氣息一窒,下意識後退,隨即覺得勁風裡突然生出一股銳風,無聲無息卻又快捷無倫的逼來。

  古淩風身經百戰,立即心知不好,仰身一倒,順手抓過一個衝來的屬下一擋,隨即便聽噗嗤一聲,臉上被溫熱微腥的液體濺上。

  心知人肉盾牌起了作用,古淩風鬆一口氣,隱約聽得一人輕聲一笑,笑得像冰玉相擊,帶著點輕蔑和睥睨,笑聲隨即遠去。

  古淩風睜開眼,將那屬下屍體扔在地下,想起那笑聲裡的輕鄙之意,不由更加惱羞成怒,一回首對著怔怔看著自己的屬下怒吼,「看什麼看,追啊!」

  金衣御林軍們仍舊默然,看他的神情十分怪異,古淩風還想罵,突然便覺得肩膀有些僵木,他伸手一摸,突然摸掉了一塊肉。

  古淩風駭然變色,一側首便見自己肩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焦黑,他心中轟然一聲,知道自己著了道兒,這人也是狠人,霍然拔劍,劍光一閃,肩上一大片血肉飛出。

  「一半繼續追!一半送我回京治傷!」古淩風捂肩恨恨回首,眼神陰鷙的盯著幽影變幻的密林深處,「我記得你的聲音!總有一天,這筆帳我會找你加倍索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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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這見鬼的魚,為啥死活插不中?」孟扶搖挽著褲腳,赤足站在一處山溪邊,拿著樹枝做的木叉叉魚,「白白浪費了我一百八十次的優美插戳動作!」

  一行人走了一天,黃昏來臨時選了這一處較高的山溪之側休息,紀羽等人去打獵,孟扶搖一向不喜歡坐享其成,自告奮勇要去捉魚,結果捉到現在還沒捉出個結果。

  元寶大人雙爪抱胸蹲在石頭上,以一副看好戲的神情等著孟扶搖第一百八十一次插戳成果。

  戰北野斜斜靠著山石,嚼著微甜的草根,一眼一眼的瞟孟扶搖潔白纖細的小腿,細緻精巧的腳踝,看得次數多了,被孟扶搖發覺,她毫不客氣一叉子揚起溪水甩過去,水珠子刷拉拉灑了戰北野一身。

  戰北野眉一軒,丟掉草根,大步過來,孟扶搖戒備的擺出打架的姿勢,戰北野卻接過她的叉子,道,「這種魚是我們天煞深山特產,特別溜滑,你是叉不中的。」

  又道,「回去穿上鞋襪,山間早晚寒氣重,不要著涼。」

  孟扶搖這才知道他原來是怕自己著了風寒,一時有些怔怔,半晌訕訕的去穿了鞋襪,看戰北野隨意的用叉子在水中攪了攪,將水攪渾,那些魚沒法透氣,只得浮出水面,一浮出來就被「守潭待魚」的戰北野抓個正著,有些魚躍起蹦上石頭,連元寶大人都趁機用爪子踩著了一條,那丫立即得意洋洋四爪撲上死死壓住那魚,扭頭對孟扶搖囂張的吱吱笑。

  孟扶搖悻悻,喃喃道,「原來這就是渾水摸魚的由來,你一介王爺!怎麼對野外生存這麼熟悉?」

  「和摩羅族打仗的時候,我曾經帶兵一直追入摩羅腹地,帶著三千人在摩羅的崇山峻嶺裡將他們的大將軍王一直追到自殺,」戰北野笑出一口晶亮的白牙,「當時沒有補給,也沒帶吃的,最餓的時候就抓著一條蛇,蛇皮我都和他們分啃了,像這些掏鳥蛋捉野兔找野果抓魚的事兒我都幹過,兵們都累,沒道理再要他們服侍我。」

  「我現在知道為什麼這個天煞之金的首領始終名聲在你之下了。」孟扶搖生起火,一邊往火堆裡添枯枝,一邊笑吟吟道,「一個會用屬下墊陷阱,會用屬下替自己擋刀的首領,是永遠不能達到眾望所歸王者高峰的。」

  「古淩風畢生裡以我為對手,可惜我只當他是個屁。」戰北野朗聲笑,「啊,好臭。」

  孟扶搖哈哈一笑,笑到一半便止住,她慢慢的隨手抓了身邊的落葉樹枝添火,盯著火堆不語,眼珠子濕潤潤黑亮亮,像一對隱藏著無數浮沉心事的水晶珠。

  「小心!」

  戰北野突然伸手,劈手奪過她手中欲待拿起的「枯枝」,手指一搓,寂靜中響起「哢嚓」一聲骨裂之聲,扶搖這才回神,愕然一看,才發現那竟然是一條毒蛇,扁頭,灰褐色,生著點淡綠的斑紋,混在滿地斷枝落葉中,竟可以假亂真。

  戰北野扔掉死蛇,立即拉過她的手仔細檢查,「傷著沒?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他語氣嗔怪,翻來覆去看她的手神情焦急,火光映著他的臉,額上竟有浮出細細的汗,在夜色裡瑩然生光——久經戰陣談笑用兵千軍萬馬直當等閒的戰北野,竟然因為看見她掌中一條蛇,而驚出冷汗。

  孟扶搖心中一動,生出股淡淡歉疚,下意識縮回手,勉強一笑,道,「沒事,沒事。」

  「扶搖,」她在沈默,戰北野則在沈默的看她,「我路過姚城時,聽說鐵成隨你走了,但現在為什麼他不在你身邊?」

  「我派他另有要務,」孟扶搖慢慢答,「他辦完會來追我。」

  「什麼要務比保護你更重要?」戰北野不放鬆,繼續問,「鐵成不像是會肯離開你的人。」

  「我勒令他去,就這樣。」孟扶搖答得言簡意賅,轉過頭去。

  「為什麼?」戰北野堅決打破砂鍋。

  「不為什麼!」孟扶搖忍無可忍,氣勢洶洶的嚷一聲,「我高興!」

  戰北野不語,也不怒,默然的盯著她,孟扶搖罵出口又有點後悔,瞟了戰北野一眼,吸了吸鼻子道,「呃,對不住,我有點累。」

  「扶搖,你不高興。」戰北野突然截住她的話,「從山崖上我看見你的第一眼開始,我就覺得你有點不對勁,發生了什麼事?」

  孟扶搖張了張嘴,發生了什麼事?沒發生什麼,不過是遇見了一個人而已,而這個人,只要存在,她遲早都會遇見,早點遇見也沒什麼不好。

  她嘆了口氣,有點哀怨戰王爺那麼豪烈的一個人,偏偏在有的地方心細如髮,她卻不知道,戰北野的心細如髮完全是有限的,比如雅蘭珠,就絕對享受不到這一根髮絲的細微度。

  但是這話如果去問戰北野,等於對著他交代了自己的心事,那難免令戰北野傷心難堪,何必呢。

  「是和長孫無極有關吧?」她不說話,戰北野自己卻開口了,他語氣裡淡淡落寞,卻依舊在笑,「你向來只有因為他,才會出現真正的反常。」

  孟扶搖心中「咚」的一跳,抬眼看他,戰北野專心烤魚,抬頭對她一笑,「看我幹嘛?怕我受傷?哎,你有這份心,我真安慰。」

  「我才沒有!」孟扶搖立刻嚴正聲明,「我說過,我對你們都沒非分之想,我最希望的事,是你們走你們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是我們對你有非分之想好了。」戰北野明朗的笑,「我一想到長孫無極和我一樣被拒絕,我就平衡了,哎,扶搖,你拒絕就一起拒絕,可要堅持到底,不然我可不放過你。」

  「得了吧你,」孟扶搖無奈的笑笑,想了想道,「我是派鐵成護送佛蓮公主去中州了,我在路上無意中救了被強盜打劫的她。」

  「佛蓮?」戰北野皺起眉頭,「鳳淨梵?璿璣國主第五皇女?號稱含蓮出生的那個?」

  「你也認識?」孟扶搖看著他,突然想起如果佛蓮是長孫無極未婚妻,作為天煞皇族一員,戰北野為什麼不知道?

  「談不上認識,聽說過。」戰北野漫不經心道,「她去中州做什麼?」

  孟扶搖咬了咬唇,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她說是長孫無極未婚妻,去探望他。」

  「未婚妻?」戰北野一怔,手中烤魚險些掉入火中,「我怎麼沒聽說過……啊,不對!」

  「怎麼?」孟扶搖盯著他,隱隱有些緊張。

  「你這樣說我想起來,好像長孫無極是訂過親,大概是十多歲的時候,聽說還送了對方一幅內含兵法的璿璣圖,但是後來便沒聽說過什麼消息,按說如果他真的訂婚,早就該大婚了,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

  戰北野說著說著突然發怒,「好啊,他長孫無極有老婆,還信誓旦旦說什麼一心於你,矢志不移?」

  孟扶搖默然不語,元寶大人卻突然躥了過來,蹬蹬蹬爬到兩人中間,拍胸脯打屁股指天誓日的吱哩哇啦,戰北野和孟扶搖皺眉盯著元寶大人,不知道它到底要表達什麼催心裂肺的內容,元寶大人發現雞同鴨講完全無法溝通,急得仰天長吱,又想去找它的零食盒,這才想起零食盒餅子吃完還沒補充,大急之下居然伸爪去拔屁股上的毛,發狠一根根拔了,打算拼字給孟扶搖看,好容易拼了一個「不」字,孟扶搖挪了挪已經發酸的屁股,道,「耗子,等你拼完,天都亮了,你屁股上的毛也禿了,為了我的睡眠體力和你的寶貴的毛,你算了吧。」

  她翻個身,就著火堆躺了下去,戰北野等她睡熟了,脫下外袍小心的給她罩上。

  元寶大人小心的收起自己浪費的四根毛,捧在爪心,憂傷而孤獨的坐在石頭上,看著天際的那輪彎月,良久,發出了一聲因溝通不良而鬱卒的悠長嘆息。

  「吱————」

  夜漸深,萬物漸漸睡去。

  紀羽帶著十名黑風騎精英睡成一個半圓,面對著密林來路,護衛著中間的戰北野和孟扶搖,孟扶搖睡在一處青石上,石後是一泊潭水,再就是天塹難越的岩壁,這是戰北野精心挑選的宿營地,背靠山壁,可拒三方來敵,最是安會。

  經過一天跋涉奔波,人們都十分疲倦,睡得酣然。

  彎月如鉤,將淡青的光芒投射在潭水的波心,波心裡有隱約的水紋蕩漾,一彎彎的掠開去。

  那些波紋漸漸波動劇烈,將那一彎慘青的月打碎,隨即,一些某些尚未看見形狀的物體,自潭水中無聲冉冉升起。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7 04:22 PM

無極之心   第三十八章  山林之夜

  慘青的月色下,潭水中靠著山壁的地方,緩緩升起一道詭異的影子。

  遠遠看去,那影子似乎有頭有身,四肢分明,明明靜止著升起,卻在不住蠕動。

  月光將那影子投射在山壁上,那團「東西」,突然一點點的分裂開來,兩條特別柔軟的「手臂」,以一種奇異的韻律不斷伸縮。

  岩石上,元寶大人翻了個身,睜開眼睛,嗅了嗅鼻子,突然一骨碌爬起來。

  它回頭一看,唰一下跳起來,紮入孟扶搖懷中。

  孟扶搖正睡得香,夢裡大耳刮子煽長孫無極呢,被元寶大人這一撞醒了一半,下意識感應了一下,沒覺得有殺氣,四周靜寂無聲,於是放下心來,迷迷糊糊將元寶大人一推,罵,「好好睡!別投懷送抱的,你我男女有別!」

  元寶大人憤怒,上躥下跳吱吱的喊,這下所有人都醒了,對面戰北野一睜開眼,手一伸便抓住了用來當枕頭的劍,騰身躍起四面一看,皺了皺眉道,「耗子你吵什麼?」

  元寶大人拚命對著那片崖壁指,眾人看過去,卻只是一泊寧靜的潭水,一方尋常的崖壁。

  「做噩夢了吧你?」孟扶搖斜睨元寶大人,「想跟我睡就直說,裝模作樣的做啥。」

  元寶大人氣苦,再次指天誓日吱吱不休,孟扶搖和戰北野雖取笑耗子,卻也知道耗子並不是單純的耗子,也絕不會為了要和孟扶搖睡覺就半夜驚魂,紀羽等人提劍在附近林中梭巡一圈,戰北野和孟扶搖將四周都搜索了一遍,確認確實沒有異狀,才各自坐回,孟扶搖抓過沮喪的元寶大人,往自己肚子上一放,道,「石頭咯著你做噩夢了是不?姑娘我犧牲下,提供你人肉沙發。」順手壓倒元寶大人,道,「睡覺,別再吵吵,接下來還有很難的路要走呢。」

  戰北野添了點柴火,將火堆燃得更旺些,仔細看了看地形,在孟扶搖後側睡下。

  疲憊的人入睡是很快的,不一刻林中又沉靜下來,元寶大人這回被戰北野披風蓋著,被孟扶搖手壓著,沒法子動彈,卻也不肯睡,目光亮亮的豎耳朵聽著。

  月色下,潭水中,石壁前,慢慢又浮出那詭異的影子,射在深黑的崖壁上,微微蠕動,有些似乎像髮絲又比髮絲粗很多的末端,在崖壁上緩緩招展。

  那影子慢慢近前來。

  元寶大人突然張嘴,咬住了孟扶搖腰帶,頭一甩,「哧啦」一聲腰帶被撕破。

  孟扶搖直直跳了起來,大叫,「耗子你做啥!」

  眾人頓時又醒,孟扶搖手忙腳亂捆腰帶,一邊四處察看,發現依舊沒任何異常,頓時大怒,罵,「不就是先前不給你拼字麼,犯得著這麼報復我?」

  元寶大人眼淚汪汪,悲憤的撲倒在岩石上,對著那方崖壁罵人家全家。

  戰北野坐了起來,道,「耗子怎麼鬧成這樣?我倒不安了,這樣吧,扶搖你繼續睡,我來守著。」

  孟扶搖打個呵欠道,「我來守就是,反正耗子打定主意不給我睡了。」

  紀羽上前來,道,「殿下,屬下兄弟守夜並沒發現什麼,不過在這林子中還是小心為上,您和孟姑娘繼續睡,屬下帶兄弟們守夜。」

  戰北野沉吟了一下,心知如果自己要守夜孟扶搖定然也不肯睡覺,然而兩人多日奔馳打鬥都已精疲力竭,休息不好更對付不了日後的險路,只好道,「那麼,都小心些。」

  「是。」

  孟扶搖和戰北野再次躺下去,孟扶搖害怕元寶大人再次非禮,把它往身側一個樹洞裡一塞,道,「明早再放你出來。」

  元寶大人淪為「狼來了」的那個孩子,悲憤的扒著洞口看月亮,樹洞太窄,他身材太胖擠不過去,只好老老實實呆著,看著那影子再次緩緩升起,比剛才更近的近前來。

  紀羽帶著手下幾個衛士,一半面對林子坐著,一半坐到戰北野和孟扶搖身邊,他們背對著潭水,目光如鷹的四處梭巡。

  沒有人想到潭水中會有什麼異常——這只是一方很小的潭,三面圍著絕崖,崖上連株可疑的草都沒生,潭水清澈一望見底,眾人在裡面洗過臉捕過魚,都知道絕不會有什麼問題。

  他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最有可能潛伏危險的林中。

  那影子,無聲無息的逼近來,已經到了孟扶搖睡的那方石下,慢慢越升越高,越升越接近孟扶搖,月光斜斜的射過來,那影子依舊是一團影子,看不出實體的痕跡。

  元寶大人蹲在樹洞中,一雙黑寶石似的眼睛鳥溜溜的盯著那團影子,突然深吸一口氣,鼓鼓的肚皮一縮,一仰頭大叫起來。

  月下,樹洞中,元寶大人用盡全身力氣做出犬叫動作,然而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一點聲音發出。

  那種聲音,不是往日的耗子版的吱吱聲,人類聽不見。

  屬於百年神物的獨特次聲,音節古怪,帶著掌控自然的神力,那聲音沖喉而出,一線鋼刀般逼向潭水。

  那團煙霧般的影子靜了靜。

  隨即,突然化為實體,迸射開來!

  坐得離潭水最近,背對著潭水守衛的一名黑風騎士,正警惕的掃視對面林中,突然後心一涼,似乎被潭水濺上,他正疑惑潭水怎麼會突然濺開,隨即便覺得側臉也一涼。

  有什麼冰涼柔滑的東西擦過了他的臉,噝噝一響,舔在了他的唇,隨即往他脖子上一繞。

  那騎兵反應極快抬手一抓,將那東西一把抓下,兩手一拽已經拽斷,淡碧色的液體濺開來,騎兵警覺的避開,頭一低看見左手中半截灰褐色蛇身,蛇頭尖扁,鬆了一口氣笑道,「不過是條水蛇。」目光一掠看見右手中物事,頓時一愣。

  那依舊是半截蛇身,尖扁蛇頭,根本不是想像中的蛇尾。

  雙頭蛇!

  騎兵心中轟然一聲,知道自己遇見了天煞密林傳說中的雙頭崖蛇,這種東西據說一出現就是一大群,而且報復心極強,你殺它一條,它殺你全家。

  騎兵霍然回首,便見自己身後,群蛇挨挨擦擦,絞扭在一起,硬是組成了一個「人」的形狀,不過現在這形狀看起來似乎有些分散,蛇們有點慌亂的竄開,只有兩條充作「手臂」的大蛇,張開毒牙尖利的嘴,陰綠的蛇眼死死盯住了他。

  騎兵看著這蛇,下意識的要想起身砍殺掉,突然覺得頭再也扭不過去。

  然後脖子、胸膛、手臂、腿……全身的每塊肌肉每根骨骼都在慢慢僵硬,一點點的將他的生命固化。

  最後的意識裡,他隱約想起剛才那舔在了他的唇的蛇吻。

  月光無聲。

  照見潭邊,石上,一個永遠的扭頭回望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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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蛇被元寶大人次聲逼得實化迸射的那一刻,眾人立刻驚醒,戰北野在睜開眼那剎,立即將孟扶搖掃下了青石,一翻身抓住了自己的劍,反身對著潭水就是一劈。

  水柱轟然濺起,將蛇群又沖散了一半,那個詭異的「人型」已經只剩下了兩條「手臂」和半個「頭顱」,在慘青月色下的潭水中擠擠擦擦的遊動。

  黑風騎兵們衝上來,面對潭水結成陣,戰北野盯著那團蛇群,冷聲道,「既然已經殺了一條,剩下的就全殺了,少一條好一條!」

  這些聽過傳說的騎兵都知道他話裡的意思,冷然點頭,戰北野又道,「這東西喜歡結成人形對人全身上下攻擊,讓人防不勝防,並且身體堅硬滑膩,行動快捷如風,先想辦法沖散它們!」

  孟扶搖一個翻滾翻下來,看著那些和黑風騎士對戰的蛇,那麼多蛇絞在一起,居然行動靈活,「手」抓「頭」撞,迅捷如風,真的就像一個人在戰鬥,時不時還暗器似的飛出一條狠咬一口,再瞬間縮回,不由愕然道,「這是什麼東西?為什麼逼得這麼近我們都不知道?」

  「這是雙頭崖蛇,據說受過大鯀族巫師的詛咒,身形凝煙化霧,在接近人體之前人難以察覺,喜歡以『人身』作攻擊,遇上它們的人一般都是死路一條,而且這種蛇一旦被殺一條,後果會很麻煩。」戰北野快速答完,道「晚上我們殺的那條蛇,可能就是它們中的一條。」

  「那條蛇不是單頭麼?」孟扶搖愕然問。

  「這種蛇幼年是單頭,成年後才長出雙頭,住在崖壁縫隙裡,是我疏忽了,我以為這種蛇隨著大鯀族的毀滅而消失,不想居然還存在。」戰北野嘆了口氣,道,「錯怪耗子了。」

  孟扶搖一臉愧疚的對樹洞看了看,道,「等下道歉去。」又從懷裡摸瓶瓶罐罐,「毒死它們先。」

  「沒用」,戰北野拉住她,「這東西不怕毒,小心誤傷別人。」

  「用雷彈?我記得你的騎兵有配備這個。」

  「蛇在水中用不成雷彈,一旦有蛇逃生尋隙攻擊,我們的人防不勝防。」戰北野突然一笑,道,「是個麻煩東西,但是有時麻煩東西很適合惜用。」

  他突然從懷裡掏出個小瓶子,將裡面一些紅色的粉末往自己身上倒了倒,又滅了火堆,往火堆裡彈了彈。

  孟扶搖好奇的問他,「這是什麼?」

  戰北野很牛逼的答,「辣椒粉。」

  孟扶搖黑線,喃喃道,「這五洲大陸有辣椒粉麼?難道穿越的不是我,是你?」

  「什麼叫穿越?」戰王爺耳朵很尖,隨口問。

  「就是周遊各國。」

  戰北野「哦」了一聲,解釋道,「上次在華州客棧喝湯,你加了辣椒粉後味道確實好很多,我便命人弄了些來,這蛇是瞎子,對氣味卻十分靈敏,仇人的氣味它們會不死不休的追逐過去。」

  孟扶搖眼睛突然亮了,「你把辣椒的味道留下,還有什麼比這個氣味更鮮明刺激呢?一旦追兵來……」

  「對」,戰北野哈哈一笑,「等下我們走,東西都留下,天煞之金追過來一定會上來察看,翻動火堆沾上辣椒粉,然後……就等著雙頭崖蛇不死不休的報復吧!」

  他掣劍,騰起,自黑風騎士頭頂飛越而過,淡紅光芒一閃,轟然一劍便將那已經毀壞得不成模樣的人形蛇群一劈為二!

  隨即大喝,「退!」

  蛇群居然如人體被劈裂一般左右分開倒下,那些被劈成兩半的雙頭蛇,每一截又是一個單獨的個體,在水中飛速一掠,如風行水上,箭似的又沖過來。

  眾人卻已遠遠逃開,孟扶搖第一個逃——她趕到樹洞前趕緊先掏出元寶大人,也顧不得是否會被人看成第三個波了,往懷裡一揣,眨眼間已經奔到十幾丈外。

  戰北野最後走,順手夾走了那具永遠詭異扭頭的戰士屍體,同時砸出一大把石頭,向著四面八方所有方向。

  那些蛇追了出來,聽到四面八方都有聲音,一時不知往哪去追,眾人早已爬上樹,從樹梢間騰躍遠去,一直奔到遠處,才停下來,戰北野親自挖了坑,將那死於蛇吻的騎兵葬了。

  紀羽等人並沒有悲慼之色,戰士死於戰場,份所應為,他們只是默然注視著戰北野,那是他們的王,勇毅、果決、視兵如子,跟隨他征戰沙場死去的兒郎,只要有可能,他都會親自埋葬,受傷掉隊的,他決不輕易放棄,所以黑風騎中有不成文規定,無論誰,一旦受傷落入山窮水盡境地,立即自盡,絕不拖累戰北野。

  孟扶搖過來,對著那士兵的埋骨之所默默一躬,她有些自責,元寶大人示警,她應該謹慎些更謹慎些,那麼這個還很年輕的士兵,就未必會死。

  戰北野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低聲道,「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我該別睡下的。」

  「都別爭了,」孟扶搖勉強笑,「是耗子的錯,誰叫它不會說人話。」低頭從懷裡摸出元寶大人,那丫渾身毛濕漉漉的,耷拉個腦袋似睡非睡,孟扶搖傻傻的盯著它道,「咦,耗子,你什麼時候下水了?」

  元寶大人哪有精神理她,它這壓箱底寶貝可不是輕易能使的,使一次元氣大傷,必得沉睡上幾天,尤其它現在又不在穹蒼,沒有某些必要的東西補給,越發的蔫不拉答。

  孟扶搖想起長孫無極家的絕世愛寵借給自己居然搞成這樣,難得生出了點愧疚之心,咕噥道,「我決定了,看在你的份上,給你家主子的三個大耳光減為兩個。」一邊小心的將元寶放進自己背上的包袱裡,那裡有衣服墊著,睡得更舒服點,至於掉毛,當沒看見吧。

  一行人繼續向前,密林裡所有的路看起來似乎都一樣,士兵們輪班砍著藤蔓和荊棘,還是不能避免的被一些灌木叢拉破衣服,孟扶搖將裝著元寶的包袱挪到自己胸前,她每隔一會都不由自主的摸一下耗子,生怕它搞丟了——這林中和以前走過的密林感覺都不同,那些濃密的樹蔭深處,似乎時刻深藏著無數雙眼睛,陰森的注視著他們,在暗處盤算著他們還可以支撐多久,等待著他們隨時隨地遇見危險成為它們的大餐。

  和昨天不同的是,一直窺視並跟隨他們的猛獸卻少了很多,似乎也察覺到他們得罪了不該得罪的東西,生怕被殃及,以至於紀羽他們獵獸時,打了半天才打到幾隻刺蝟。

  中途有遇見天煞之金的追兵——林子大,也沒路,走著走著便有可能撞在一起,那一小隊士兵正被一群雙頭崖蛇如附骨之蛆般追著,紀羽他們看見人影閃動立刻上樹,眼見著追兵在那蛇的追擊下死的死逃的逃,群蛇撲上去撕咬屍體時,才居高臨下扔了個雷彈,這蛇再猛也是肉身,在土火藥的威力下肉碎骨飛,紀羽挖了深坑將蛇屍掩埋,以免被其他蛇群發現。

  晚間宿營的時候,再不敢靠著潭水或山壁睡覺,一行人乾脆砍掉了一圈比較小的樹木,清出一片空地,用那些樹木搭了些簡易屏障,士兵們居高臨下分班守衛。

  孟扶搖將元寶大人放在肚子上,照樣是一副酣然高臥的樣子,戰北野卻一直在她身側盤坐調息,隔一陣子睜開眼,聽風從林端嗚嗚掠過的聲音,聽夜梟在樹梢頭陰陰的叫,把月色叫成一片淒迷,更遠處野狼在嚎月,嘯聲孤獨而淒涼,極具穿透人心的力量。

  孟扶搖睡得一動不動,和她肚子上那隻一模一樣。

  戰北野卻突然笑了笑,道,「裝得累不累?」

  依舊閉著眼,卻突然扯了扯嘴角,孟扶搖道,「我在深刻的思考。」

  「思考什麼?」

  「思考你要我對你三哥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孟扶搖坐起身,「你外公是被他害的?」

  「我外祖父老周太師,人稱『貳臣第一』」,戰北野撥了撥火堆,淡淡道,「在天煞正史和野史中,老周太師大概都註定要遺臭萬年,你知道的,天煞的前身是金朝,戰氏家族和周家同朝為臣,我父野心勃勃,攻入磐都,欲取金朝而代之,當時身為太尉的外公,未經抵抗親獻都城,封為太師,他的女兒,既為前朝皇后又是今朝皇妃,他曆兩朝主子,兩朝高官榮寵不衰,為此飽受時人羞辱,有人專門作詩譏刺『皇后還換皇妃去,太尉又封太師來。』他若上街,人人不肯近他三尺之地。」戰北野微微一笑,深黑的眸瞳裡烏光深潛,「但在我眼裡,他教我兵法,為我求來最好的師傅,帶著我爬府中最高的藏書樓,親自挑選他認為對我有用的書,他是最好的外祖父。」

  孟扶搖輕輕嘆息。

  「外祖父晚景淒涼,女兒瘋了,隔著宮牆就像隔了萬山,再沒有見過,我十八歲還沒封王,住在宮中西僻角裡,不敢在宮中隨意走動,怕遇上年青少艾的娘娘們,惹得她們驚惶迴避,外祖父聽說了,怕這樣下去遲早我會被兄弟們扣上不堪罪名,在玉階前陳請三次,才換來了我的郡王之封,卻又不許我在京開府建衙,遠遠發配到葛雅,我本來指望著在京開府,還能接他和我住一起,有我照拂,老人家晚景可慰,然而葛雅……他再經不起長途跋涉,就在我去葛雅的那年,他死了,太醫說是自然壽終,只有我知道,不是。」

  「為什麼?」

  「我走之前去向他辭行,他在看書,一句話也沒說,直到我出了門,他才說了句,『你一去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如果我在你回來之前先走了,你記得將來給我遷骨回老家穎川安葬』,那年我奔喪回磐都,晚上在太師府家廟裡打開棺材撿骨時,發現骨中發黑,他是被毒死的。」

  「查出兇手了麼?」孟扶搖靜默半晌,輕輕的問。

  「左不過那幾個人,」戰北野盤膝而坐,看向磐都的方向,眼神像一截沉重的烏雲在緩緩移動,帶著些藏刃於鞘的深潛殺氣,「戰南成,戰北恆,還有那天死在你匕首下的戰北奇,戰北奇大概也只是個匕首的身份,握刀的手,還輪不上他。」

  他轉過眼,對著默然盯視他不語的孟扶搖笑了笑,這一瞬又笑得風華坦蕩,陽光般暢朗,「都過去了……別為這些事影響了心情,睡吧。」

  他將火堆挪了挪,將烤熱的那一方地面讓出來,又親手試了試地面,確定地上沒什麼可疑不安全的地方,才示意孟扶搖來睡,孟扶搖心知拒絕也沒用,挪身過去躺著,睡了一會睜開眼,見戰北野抓著自己的外袍,目光灼灼的盯著她。

  孟扶搖無奈的扯扯嘴角,知道他想給自己蓋他的袍子,又不想被她拒絕,兩個人扔來扔去的扯皮,便等她睡著再蓋,想了想只好伸手道,「借衣服蓋一下。」又推戰北野,「快睡快睡。」

  兩人分頭躺下,雖然累,卻也不敢睡得太熟,孟扶搖閉著眼睛,隱約聽見有個士兵起身悄悄向外走,立即被同伴叫住,問,「去哪?」

  「方便。」

  那人笑,「哪裡不能方便?還想在這深山密林裡找茅廁哪?」

  「孟姑娘在這裡呢……」那士兵小小聲的道,「……味道傳過來,不尊重。」

  攔住他的人不做聲了,半晌揮手笑道,「你是刺猾肉吃多了,肚腹不調,快去快回。」

  前方有人悄悄躡足遠去的聲音,孟扶搖閉著眼睛笑了笑,心裡有淡淡暖意泛起,腦海裡浮現那士兵的臉,大概是眼睛大大,額頭上有道疤的那個?年紀不大,卻已經身經百戰了,哎,這些鐵血兒郎,居然也有這麼細心的一面。

  她慢慢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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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將明的時候孟扶搖醒來,睜眼前的第一眼便很高興的想,哎,今夜無事。

  隨即便聽見紀羽低沉的命令,「再去找,兩人一隊,不許落單!」

  孟扶搖霍然坐起,道,「怎麼了?」

  「少了一個弟兄。」答話的是戰北野,他盤坐如昔眼神清醒,竟像是沒睡,「出去解手便沒回來。」

  孟扶搖怔了怔,道,「昨夜去解手的那個?去解手就不見了?那怎麼到現在才去找人?」

  「他昨夜鬧肚子,一直沒停歇,前幾次都沒事,天快亮的時候他最後去了一次,隨即便不見了。」

  戰北野攢著眉,注視著林中浮蕩的白色霧靄,在這連綿無際的密林之中,致人於死的因素實在太多了,隨便一處潛藏的危險,都有可能吞噬掉一條健壯的生命。

  再次去搜索的士兵們回來了,依然沒有找到,紀羽沉思了一下,道,「別找了,繼續趕路。」

  戰北野沒說話,半晌起身,在地面上做了個記號,隨即道,「走吧。」

  孟扶搖深吸一口氣,她知道以戰北野的性子,是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個屬下的,然而為將者在危急關頭必須懂得取捨,在這密林中耽擱下去,死的人只會更多。

  她看著戰北野一路行前的身影,他背影挺直,行走間黑袍翻飛出赤紅的衣袂,一團火似的燎入這蔭翠叢林,這樣一個男子,似乎永無頹喪軟弱之時,彷彿那些寫在久遠時光裡的疼痛的故事,從來就不曾磨礪了他與生俱來的自信和驕傲。

  然而她知道,這個男人,睡覺時永遠枕著他的劍,每睡一刻鍾必定抬手摸摸自己的劍,每睡半個時辰會下意識挪動地方——他是不是從沒有過坦然高臥,一夜無夢的好眠?

  而他的那些夢,是不是永遠塗滿了那些灰暗和血色的記憶?貳臣之家,瘋妃之子,被放逐的少年,外公的被毒殺……

  孟扶搖仰首,無聲嘆息。

  這一仰首,她的日光突然定住。

  上方,一株參天大樹的下垂的濃密綠蔭裡,突然探出一張熟悉的臉,面無表情的瞪著她。

  年輕的慘白的臉,大大眼晴,額上有道疤。

  是昨晚那個出恭失蹤的士兵。

  孟扶搖一驚之下便是一喜,還沒來得及歡喜呼喚突然又覺得不對,那慘白的臉色,青色的瞳孔,散光的眼神,僵木的姿態……那是死人!

  她一驚一喜再一驚間呼吸有異,前方的戰北野立即察覺,霍然回身,一抬頭便看見那士兵的屍體,見孟扶搖伸手要去拉那士兵,立即奔來,道,「我來……」

  他來勢極快,後發而先至,電光火石間已經打下孟扶搖的手,極其謹慎的拔劍,先去割那繫住士兵的藤蔓。

  那藤蔓卻突然一縮,如同生命體遇見危險,那般的避了一避。

  戰北野怔了一怔,那藤蔓突然啪一下橫甩過來,直甩向孟扶搖的臉。

  孟扶搖二話不說拔刀就砍,刀子砍上去藤蔓立斷,噴出大量灰綠色氣味難聞的汁液,戰北野拉著孟扶搖急退,紀羽等人飛身撲過來便擋,此時那士兵屍體無人接住自行落下,頓時呼啦啦拽下一大堆藤蔓,一片網似的罩落下來,」

  這藤蔓生滿紅色倒刺,一看就是有毒植物,而且汁液飽滿四處亂濺,眾人不敢砍戳,怕被汁液濺著麻煩,都下意識的後退,再退,再退……

  孟扶搖原本在最後面被他們擋住,這一退便在最前,戰北野一回首看見她,立即將她一拉,護在自己身前,他身側一個士兵看見王爺在最前面,背對著一切未知的密林後退,立即也衝到了戰北野身後為他試路。

  隨即便聽「噗嗤」一聲。

  聲音極低,如同踩破一個水泡,那個士兵和戰北野的身子,突然矮下了一截。

  倒數第三個的孟扶搖,也突然覺得腳後跟一軟,身子不由自主向後便倒,忽覺身後有人大力一推,推得她向前一沖飛離原地,堪堪被趕來的紀羽接住。

  孟扶搖剛落在實地立即回身,隨即便倒抽了一口涼氣。

  身後是一片看起來毫無特徵的沼澤,那士兵和戰北野都陷了進去,瞬間便被拉下,尤其以戰北野情況更為糟糕,他明明剛陷入沼澤,完會來得及拔身而出,不知道怎的竟然陷得比那士兵還深,淤泥剎那間已經到了他胸口處。

  孟扶搖咬著嘴唇,知道陷在那裡的本應該是自己,被藤蔓逼出的人們中,最靠近沼澤的那個本來是她,是戰北野以身相代,並在她落入沼澤邊緣的剎那,不顧危險動用真力送她到安全地帶,以至於現在將被沼澤沒頂。

  更糟糕的是,這沼澤是流動的,不斷將那士兵和戰北野向著中心推移,離孟扶搖越來越遠。

  此時自責無用,唯有救人而已,孟扶搖低喝,「紀羽,擋住那該死的藤蔓!」一翻身躍上一塊山石,抽出腰間軟鞭,抬鞭便要射出。

  然而她的手突然僵住。

  救誰?

  那士兵比戰北野落得更接近中心,他是為了戰北野和孟扶搖才落入沼澤的,雖然他現在狀況略好些,但以他的實力,支撐的時間未必能比戰北野長,一旦先救戰北野再救他,他必死無疑。

  然而戰北野落入沼澤後使用真力,下陷速度驚人,沒頂,也是須臾之間的事。

  依孟扶搖的心,她自然要救戰北野,可依她的良心,她卻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救誰。

  都是命,都是為了護持她而陷入險境的命!

  這一霎她急得要發瘋——這不是普通的沼澤,這沼澤巨大的吸力容不得她猶豫!

  戰北野抬首,這剎那他又落下許多,淤泥及胸卻依舊毫不猶豫霍然一喝,「救他!我能支撐!」

  那士兵在泥濘間艱難轉首,看著戰北野,這一刻這個面容普通的青年眼中滿是熱淚,在滿是泥濘的臉上衝出兩道水溝。

  他低低道,「殿下,有您這句話,王虎死而無慨……」

  戰北野立即怒道,「你要幹什麼?我命令你——」

  「噗!」

  鮮血飛濺,沖上小半人高,再簌簌落下,落了戰北野滿臉。

  半截舌頭,從王虎口中噴出,啪嗒落在沼澤中,立即被捲入無聲的漩渦,半米周圍的淤泥被染成一片豔紅,那些膏脂般的紅色,映照上王虎血流滿面的臉。

  他張口,只剩半截舌頭的嘴嗚嗚嚕嚕的道,「……來生還做您屬下……」

  戰北野死死的看著他,良久,閉上眼,緊閉的眼簾間,漸漸浸出點濕潤的水光,和臉上的血混在一起,無聲落下,宛如血淚。

  「霍!」

  鞭子飛射而出。

  王虎嚼舌自殺的那一刻,孟扶搖的眼中也漾起了水光,然而唯因如此,她決不浪費這個青年以自盡讓出生存機會的犧牲,幾乎在鮮血飛濺的那一刻,鞭子便出了手。

  鞭子精準的搭上戰北野手腕,孟扶搖大力一拔,竟然沒有拔動,這沼澤吸力不僅巨大,竟然還在慢慢迴旋伸縮,孟扶搖不敢胡亂用力絞斷鞭子,只得小心的慢慢將戰北野拉起。

  剛拉出半隻手臂距離,沼澤中央突然傳來一聲裂響,隨即便見一處橫倒在沼澤上的枯枝突然爆裂,從枯枝枝幹內爬出一大批紅頭黑身鐵螯鋼牙看起來就十分瘮人的巨大螞蟻,如惡魔之瓶裡源源不斷瀉出的毒沙,黑雲烈卷,剎那間便捲過沼澤淤泥,到了戰北野身後!



無極之心   第三十九章  烈血犧牲

  「靠!」孟扶搖爆粗,「趁火打劫的混賬!」

  然而現在不是罵人的時候,她在和沼澤角力,鞭子繃得筆直隨時要斷,根本不敢在剎那間猛力提起戰北野,而那紅頭黑身的螞蟻,孟扶搖以前在太淵某處叢林見過,它們所出沒的地方,一般都只剩下嶙峋的骨架,動物或人的。

  一想到戰北野變成那樣一副骨架,孟扶搖便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然而此時根本急躁不得,她掌心用力稍有不穩,鞭子便斷了,這附近的藤蔓又有毒,不能拿來替代,她心急如焚,卻也只能按捺住自己,屏息靜氣,以自己能做到的最快最穩妥的速度,向上拚命拔戰北野。

  紀羽等人此時也避開了那藤蔓衝過來,一看這情形臉色便白了。

  那群螞蟻來得極快,剎那間便蓋滿了一大片沼澤,有些螞蟻已經衝到了戰北野身側,張口就咬,孟扶搖眼前頓時一黑。

  戰北野卻出奇的冷靜,他根本沒有看孟扶搖,一直盯著那群螞蟻,看見那東西終於逼近前,立即張嘴一吹。

  一口真氣吹出,螞蟻們頓時翻捲著滾了開去,然而戰北野的身子,也立刻向下陷了陷。

  孟扶搖睜開眼,她的冷汗流過額頭,淹著眼睛,火辣辣的生痛,她卻不敢擦汗也不敢眨眼,雙手交替著,慢慢將戰北野往上拉,她在心中飛快的計算了一下,戰北野每吐出一口真氣,會下陷半根手指的距離,而自己卻能在每次使力時,拉出他一根手指,這樣下去,雖然慢點,還是能安全拉出他的。

  然而天不遂人願,就在她換算出這個結果的剎那,一片寂靜中突然傳出極其細微的「嚓」一聲。

  鞭子上,出現了一道細小的裂痕。

  這聲裂聲宛如死亡號角,頓時震得所有人臉色一片煞白,孟扶搖心底轟然一聲,險些一口血噴出來。

  這見鬼的運氣!

  鞭子已經不能再使力,一旦斷了就沒有時間再救戰北野,可要她看著戰北野慢慢下沉,她死也辦不到。

  孟扶搖臉色蒼白,牙齒咬在下唇裡,盯著那點慢慢擴大的裂痕,眼珠子烏黑晶亮的發著幽光。

  戰北野卻突然道,「扶搖。」

  孟扶搖沈默。

  「帶他們走,紀羽知道路,出了山你就離開吧,不要去攪天煞的渾水。」

  孟扶搖不理他。

  戰北野卻突然慢慢拔出了他身側的劍,這個動作使他又微微下沉了幾分,鞭子上裂痕越發明顯。

  孟扶搖發急,大叱,「戰北野你幹什麼!」

  戰北野只看著她,突然將手中劍輕輕放在了淤泥上。

  平放的東西沒那麼容易沉落,那長劍在淤泥上光華依舊,青鯊皮黃金吞口,垂深紅如火絲穗,劍刃明銳如一泓秋水,劍柄上雕刻著蒼龍在野圖騰,寥寥幾筆便將飛龍在天的睥睨姿態盡顯,蒼龍的眼睛是一枚碩大的紅寶石,紅得純粹熱烈,像是心頭血。

  「扶搖……」戰北野聲音壓得很低,「看著我的劍,劍柄上雕著的是天煞皇族蒼龍在野的圖騰,那血晶石雙眼,是無上尊貴的劍神之目,在我們天煞皇族的傳說中,劍神化身為龍,降我戰氏皇裔,每個天煞皇族子弟,都有屬於自己的,不容任何人碰觸的劍神之目,中指指腹按在那個位置,便永無人可以代替。」

  他中指按在紅寶石,掉轉劍柄,「扶搖,你的匕首太短不利安全,這劍交給你,從此後,全天下除了我自己,還有你可以碰觸天煞皇族最為神聖的劍神之目,以及……我的一切。」

  孟扶搖突然甩過頭去。

  她不要聽。

  她不要接受。

  這些話是什麼話?遺言?

  誰規定這個時辰她就必須要聽臨別遺言?不到最後她不聽遺言!無論如何鞭子還沒斷,就算鞭子斷了她也一定要想出辦法!

  孟扶搖只思考了一秒鐘。

  林子裡的風寂寂的掠過來,掠起她黑髮如緞,遮住這一刻決然的眼神。

  她突然深吸一口氣,一偏頭對紀羽道,「你們全給我背過身去,走開三丈遠。」

  紀羽怔了怔,看了看戰北野,孟扶搖斷喝,「背過去!」

  紀羽咬了咬牙,道,「都背過去!」當先走開。

  士兵們默然跟過去,一個瘦小的士兵慢吞吞走在最後,不住回頭,孟扶搖沒空理會,她盯著那不斷擴大的裂痕,鞭斷只在須臾之間。

  她閉起眼,開始脫衣服。

  放下包袱,解下匕首,脫下有點厚的外袍,以及身上所有有份量的東西,連靴子都除了,赤足站在泥濘裡,最後從包袱裡掏出火摺子,還有一瓶她貪圖享受帶著專門用來烘烤野物的油。

  戰北野吹完一口螞蟻,回頭時便愕然發現孟扶搖在脫衣,她身上很快只剩下單衣,如雪肌膚和纖腰長頸一點點顯露在淡白繚繞的晨霧裡,短短的上衫遮不住雪錦般的腰線,那是一束恰到好處的收攏,風從林間穿過,將那薄薄的褻褲貼在纖長的腿上,勾勒出若隱若現的誘人輪廓,而因此引發的關於豐盈、關於彈性、關於肌膚的潤澤和曲線的優美的想像,比完全顯露更令人熱血僨張。

  戰北野的臉色,卻立即變了。

  他自泥濘中掙扎轉頭,剎那間眼色赤紅,連那螞蟻逼近都未曾察覺,大喝,「別!」

  孟扶搖笑了笑,她這一刻心神激盪,難得還能維持著那鞭子不斷,輕輕退後一步將鞭子拴在樹樁上。

  幾隻螞蟻爬上了戰北野腰側,他毫無所覺,只是死死盯著孟扶搖,不看雪膚玉肌,不看纖腰長腿,只看著她的眼睛,「求你,別!」

  他的聲音裡,竟然帶了破音和哭腔,那變音的厲喝迴蕩在深寂的林中,滿林子都是那聲,「別!別別別別別別……」

  孟扶搖讓開他幾欲滴血的瘋狂目光,只低低道,「為了我們的母親……」

  她抓著火摺子和油,決然站起。

  身子卻突然一僵,隨即一雙手伸過來,輕輕接過了她掌中的東西。

  孟扶搖轉動眼珠看過去,發現竟然是剛才那個瘦小的士兵,他此時竟也脫了衣服,只穿了一條犢鼻褲,露出來的上身和腿都精瘦,看起來比她還要輕幾分。

  他閃著眼神不看孟扶搖,有點羞澀的笑了笑,道,「孟姑娘,這太危險,我來。」

  頓了頓他又道,「勞煩您照顧好王爺和其他兄弟。」

  孟扶搖看著他,眼圈漸漸紅了。

  那士兵卻已頭也不回的走了過去,他精瘦的兩片肩骨刀削似的,削痛了孟扶搖的眼睛。

  戰北野盯著他,這一刻他的眼神比孟扶搖更疼痛,他道,「華子,你南方家中,還有老母親。」

  那士兵依舊是那羞澀的笑容,答,「所以請王爺和兄弟們代為照顧了。」

  戰北野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然而那少年已用一臉羞澀卻決然的笑容阻止了他,他走到沼澤邊,深吸一口氣,突然躺倒滾了過去。

  當接觸面積增大,體重又較輕的話,在沼澤上滾行一時不會陷下去——這是在南方叢林呆過的人都知道的道理。

  那脫去一切負重的少年滾了過去,滾向戰北野身邊,滾向那群張開鐵螯欲待噬人血肉的食人蟻。

  螞蟻們久攻戰北野不下,早已急不可耐,看見鮮活的肉食自投羅網,立即一窩蜂湧了過去。

  那少年微笑著,飛快的將那瓶油塗在了自己上身,螞蟻們不顧一切的爬上來,瞬間他的全身便被螞蟻覆滿,全身都是那半黑半紅的巨蟻,如同穿了件黑色的蟻衣。

  那少年連五官都已被螞蟻蓋滿,那些螞蟻不住的從他七竅裡鑽進去,等待撕咬他的內臟,此時已經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看見他臉部肌肉因那噬骨慘烈的疼痛而不住扭曲,連帶著那黑紅色的螞蟻在蠕動,像是一道道猙獰的斑紋狂舞。

  他努力掙扎著,意圖用手中的火摺子點燃身體,然而他低估了這種螞蟻的可怕,剎那間怒卷掉他全部意識的疼痛,令他失去了自燃的力氣。

  他掙扎著,喘息著扭頭看著岸上,那裡,紀羽帶著剩下的士兵跪在岸邊。

  看到他的求助眼光,紀羽臉色白如死人,一行眼淚從這男子清俊的臉上靜靜流下,淚光裡他卻依舊冷聲道,「放!」

  士兵們咬著牙,齊齊手一揚,點燃的火摺子準確的投射到那士兵身上。

  豔紅火花剎那在那黑紅相間的身體上綻開,耀亮這一方陰暗的沼澤,那些無聲無息燃燒起來的火,霎時令那少年便成了火人,起火處的螞蟻瞬間被燒死,大部分趕緊爬落逃生,黑雲般一批批的捲出去,那少年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他笑得聲音嘶啞,聲聲帶血,狼牙棒似的滿是尖刺和殺氣,那些慘烈的疼痛和決心,沖裂這晨間詭異的薄霧,沖裂這層層毒物窺伏的陰沈叢林。

  他燃燒著躺在沼澤中,突然用盡力氣再次開始滾動,衝著那些四散逃開意圖再次爬上戰北野的身的螞蟻,他用肌骨血肉燃起猛烈難熄的火焰,所經之處,巨蟻一片片的滅亡。

  他圍著戰北野一圈圈的滾,熊熊火焰在戰北野身側燎出一道火圈,有些火星落在戰北野髮上眉上,哧一聲便燎掉頭髮或是燎出一圈火泡,他連眼都不眨。

  他和孟扶搖,一個在沼澤中動彈不得,一個在岸上被點了穴道,卻都絕不轉頭的注視著這一幕,眼睜睜的、不允許自己逃避的、看著這少年滾入蟻群,用最慘烈的自焚方式,來保會他想保護的人。

  那是他們不能逃避的責任不能擺脫的負累,只有當某一日他們用仇人的血,償還了這樣的犧牲,才能真正放下一切的面對那些死去的人們。

  大片大片的蟻群被壓死燒死,數量再多再兇悍的蟻群,也不能抵擋這般兇猛的攻擊,它們終於開始後撤,那一道鋪開的黑雲,終於慢慢收束,彙聚,越來越細越來越遠,直至逃回那斷枯枝巢穴,如惡魔將瓶中瀉出的毒沙再次收回。

  那少年只剩了掛著零碎血肉的骨架,卻依舊在滾。

  眾目睽睽下,這具骨架滾到斷了一半不能再用的鞭子旁,伸出只剩幾個指節的手,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抓住鞭子,用力一扯。

  鞭子斷開,那少年將斷開的鞭子一收,拉在一起死死打了個結,又用力拽緊。

  他這幾個動作,幾乎和常人做的一樣流暢,而他的傷重得令人無法想像,早就該死去。

  在螞蟻襲身的那一刻,在火摺子在他身上燃開的那一刻,在一團火球滾在戰北野身側為他驅趕蟻群的那一刻,他都可能死去。

  然而沒有,這個還是少年的士兵,用一個近乎奇蹟的舉動,證明了關於忍耐,關於決心,關於忠誠的最高定義。

  沒有人能明白,是什麼樣的堅持和信念使他支撐著,硬生生衝破人體所能承受的最大痛苦,衝破死亡定律,完成了這最後一件關鍵的事。

  完成了,也就放鬆了,那少年閉不上已經沒有了眼瞼的眼晴,他只是微微睜大眼,露出一點釋然的神情,然後那神情慢慢淡去,如水波里的暈紋漸漸散開。

  他死在鞭子上。

  臨死時他只剩一副骨架,零碎掛著焦炭般的血肉。

  鞭子上永遠留下了他的手,保持著那個打成結的姿勢,定格永恆。

  孟扶搖靜靜坐著,在山間的薄霧裡淚流滿面。

  戰北野卻突然低下了頭,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嗥。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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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間燃起一叢火焰,一些零落的血肉和肌骨被焚化成灰。

  戰北野跪在火堆旁,親手將那骨灰收殮,那少年的身體始終掛在鞭子上,沒有人可以取下,也沒有人忍心去取,孟扶搖的鞭子,作了他的陪葬。

  一將功成萬骨枯,而在雄主崛起前的道路上,一樣遍灑無名者的熱血,以白骨鑿穿前路的重重屏障。

  將那骨灰親自背在背上,戰北野暗啞的道,「走吧。」

  十一人已去其四,紀羽依舊率領著剩下的六人開路,戰北野和孟扶搖沈默的跟著,卻有意無意的拉開身形走出陣法,照拂著那前面七人。

  他們已經實在不願意再看見那般慘烈的犧牲。

  孟扶搖的目光掠過戰北野的手,他手上密密麻麻全是血點,很多地方都被咬破——在她準備赤身滾過沼澤,用命來救他的那剎,戰北野忘記了對付螞蟻。

  靠近他身側,孟扶搖拉起他的手,從懷裡取出金創藥給他敷上,戰北野下意識的縮手,道,「宗越給的金瘡藥何等寶貴?留著有大用,不要浪費在這等小傷口上。」

  孟扶搖不理,仔細的塗好藥才道,「你是我們這個隊伍裡武功最高的人,用在你身上不是浪費,而是給大家攢得更多生機。」

  「我倒覺得是我害了他們。」戰北野苦笑,他的聲音很低,「更糟的是,我居然還自私的在慶倖。」

  「嗯?」孟扶搖抬起密密長睫。

  「我慶倖華子在最後一刻替代了你。」戰北野沉沉的看著她,眼神如月光下金色的稻田,動盪起伏,滿是對孟扶搖仍然活著的慶倖和回想前景的餘悸猶存,「否則那具死在鞭子上的屍體是你——如果那樣我寧可自沉。」

  孟扶搖默然,半晌道,「你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你要去救你的母親,戰北野,如果你這一路,僅僅是為了和你大哥搶位置,我也許會猶豫,但是你為了你母親甘冒奇險,我便一定要幫。」

  「幫也不能幫成這樣。」戰北野眼神疼痛,「答應我,無論如何先保護好自己。」

  「我會保護好自己。」孟扶搖注視著漸漸散去的霧靄,淡淡道,「在那座什麼都未可知的大墓裡,我還要保護好你們。」

  她眼神平靜,語氣淡而堅定,一邊下意識的去摸胸前的包袱,這一摸目光便一直,隨即發出了一聲她原本絕不可能發出的尖叫。

  「耗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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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耗子掛在沼澤旁不遠的藤蔓上。

  孟扶搖跌跌撞撞的奔回去,想起自己曾經在沼澤旁解下包袱,元寶大人很可能就在那時滾了出去——至於滾出去是什麼後果,孟扶搖不敢想,她只是用最快速度奔回沼澤附近,趴在地上拚命搜索,既希望發現元寶大人,又害怕發現的是一具小骨架或小乾屍。

  結果她在先前逼得他們退入沼澤的那叢垂落的藤蔓上,發現元寶大人掛在上面。

  孟扶搖屏住呼吸,仔細觀察著死活不知的那隻——很安靜,眼晴閉著,毛色有點枯澀,身上有點髒……和先前沒啥區別,看不出生命跡象或死亡跡象。

  孟扶搖把腦袋偏轉一百八十度,趴在地下拚命觀察元寶大人的粉紅肚皮——在極其細微的,一起一伏波動。

  「呼——」孟扶搖一口氣洩出來,險些癱了。

  鬆完口氣她開始大罵,「死耗子!要睡哪裡不能睡?幹嘛要睡在這見鬼地方,連個招呼都不打,嚇死我了!」

  元寶大人被她罵聲驚醒,懶洋洋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懶洋洋爬起身!懶洋洋掀掉當被子的藤蔓葉,懶洋洋一腳踢開絆腳的藤絲,邁出風情萬種的貓步,向孟扶搖走來。

  孟扶搖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這還是剛才張牙舞爪,閃著尖刺噴著灰綠色有毒的汁液,硬生生將他們逼入沼澤害死兩條人命的毒藤麼?

  這明明是元寶大人家裡後院花架上的絲瓜藤!

  「絲瓜藤」乖乖垂伏在元寶大人腳下,那些紅色的細密小刺仍然在!但是好像對元寶大人沒有絲毫影響,孟扶搖看著元寶的眼神,幾乎已經像是在看超人。

  她卻不知道,元寶大人發出次聲後雖然立即陷入虛弱期,但出於動物自我保護的本能,這時候的它自然散發出人類聞不見,卻令其餘危險動植物避開它的氣味,只是這氣味輕微,也只夠保護它自己而已。

  而且元寶大人確實也是不怕一般毒物的。

  丫邁著貓步,尊貴的踏上孟扶搖的掌心,躺倒,繼續睡覺。

  孟扶搖瞅著那傢伙半晌,很有一口咬下去的衝動,最後卻只得悻悻的再次把它塞懷裡,正要起身,突然發覺藤蔓間有什麼異常的顏色一晃。

  她站定,皺眉想了想,拔出匕首欲待上前,身側戰北野已經將長劍探了出去。

  他的長劍擊在空處,收回時隱約聽得撞上堅硬物體的清脆聲響,戰北野眉一軒,輕輕「咦」了一聲,從地下揀起一塊碎石,手指一彈石子飛射,卻沒有預想中的撞擊聲傳來,孟扶搖已經道,「這後面是空的?」

  她退後一步,仰頭看這藤蔓,這是先前走過的路,這些藤蔓原本是從一株參天古樹上垂下,古樹極其巨大,中間居然是空心的,掩著半片山崖,眾人因為對雙頭崖蛇的忌諱,看見所有崖壁都下意識避開,才沒有注意到後面另有玄機。

  戰北野退後一步,和紀羽交換了一下眼光,都恍然道,「難道是這裡?」

  紀羽道,「那書上記載,洞前有古樹兩株……這裡是一株啊。」他仔細的看了看,「啊」了一聲道,「原來兩株古樹年深月久,樹根處長在了一起,看起來就像一株,可笑我還一直在找兩株古樹掩映的洞口。」

  孟扶搖拍一拍懷裡的元寶大人,讚道,「我現在覺得,你丟的好,睡的地方也妙,若不是你丟了,我們就要走很多冤枉路,保不準又遇上什麼麻煩。」

  元寶大人睡得渾渾噩噩,渾然不知睡覺也能睡出大功。

  站在洞口,遠遠的一陣寒氣逼來,陰沈透體,這山間本就濕度高霧氣重,但這洞中寒氣尤其瘮人,只站了一會,眾人身上的汗全都乾了。

  溶洞的卡斯特地貌,向來光怪陸離千姿百態,那些歷經億年才能形成的石筍,和洞頂垂下的鐘乳石、石幔、石花連接在一起,化為兩頭粗中間細的石柱,火摺子的光芒照進去,閃耀著一片銀白璀璨的瑩光,如玉琢如冰雕,別有炫目之美。

  洞內寬窄不一,寬處像個小型操場,窄的地方也就容個兩人並行,一行人排成長列,走得謹慎小心,孟扶搖始終記得自己先前在藤蔓後看見的一晃的影子……那是個什麼東西?

  火摺子的光影搖搖晃晃,將每個人的身影在地面上拉得纖長,和那些石柱的影子混在一起,孟扶搖聽著那些空洞的腳步聲,不知怎的只覺得有些緊張,手心裡慢慢沁出了汗。

  突有溫暖的手伸過來,輕輕握住了她,掌心乾燥,手勢堅定,孟扶搖側頭,在搖曳的火光裡看見戰北野俊朗英挺的側面,輪廓刀削斧刻般深而立體,眼神卻是晶亮柔軟的,看著她像看見一洞光明,像正走向的不是遭受詛咒的大鯀族墓葬之地,而是前方風景無限,春暖花開。

  孟扶搖笑了笑,慢慢將手抽出,用口型道,「我很好。」

  戰北野收回目光,這一霎他眼神微黯,卻依舊對她風骨暢朗的一笑。

  孟扶搖回報以笑意,笑容卻突然凝住。

  前方,紀羽頭頂,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半人高的黑色影子,無聲無息的從洞頂倒掛而下,直直啄向紀羽頭頂。

  孟扶搖抬腿就衝過去。

  紀羽卻頭也不回,突然拔劍。

  他拔劍速度快得像劍本來就在他手裡,出劍的剎那長劍便如煙光暴烈剎那直竄而起,直直刺入頭頂那團黑影。

  「哧!」

  一股鮮血標射,濺上潔白的鐘乳石,那黑影一聲尖叫,呼的一下從紀羽頭頂掠過,扇起一股帶著死氣和血氣的風。

  紀羽的劍光卻已毫不甘休的追了過去,半空裡橫劍一劈,那東西頓時被劈成兩半,猶自保持著高速飛行的姿勢,直至撞上一處石筍,和石筍一起碎裂倒地。

  一地碎石裡,露出黑色的翅膀,竟是個巨大的蝙蝠。

  孟扶搖瞪著那蝙蝠,喃喃道,「莫不是個蝙蝠祖宗,大得都成精了……」突然覺得前方黑了一黑,起了一陣帶腥氣的風,她抬起眼來。

  然後她便咳嗽起來,一邊咳一邊道,「我收回我剛才說的話,這不是個蝙蝠祖宗,這是個蝙蝠孫子……」

  前方一個窄窄的洞口處,突然出現了大片黑色的雲,呼嘯著衝來,仔細看卻是一大群的蝙蝠,大得超乎想像,最小的也有剛才那隻大。

  戰北野已經拔劍飛出,比紀羽更快,一邊前行一邊低喝,「結陣,七星!」

  訓練有素的黑風騎士們立即各站了方位,武器齊齊一展,欲待再次將孟扶搖護在中心,孟扶搖卻搶先佔了天樞的位置,「弒天」黑光一閃,搶先一刀劈向當先的一隻蝙蝠。

  那蝙蝠腹上毛色微金,眼珠碧綠,一張嘴利牙森森,見孟扶搖竟然敢主動挑釁,頓時大怒,翅膀一拍立時捲起一陣腥風,如鋼板般拍過來。

  這畜生以為這一拍孟扶搖不擋也得讓,不想孟扶搖一笑,身子一轉她突然不見,蝙蝠的背後突然出現一個黑風士兵,一刀便砍下了它的翅膀,而孟扶搖的匕首,也瞬間換了方位捅進另一隻巨型蝙蝠的肚腹。

  鮮血飛濺,獸屍橫飛,百戰精兵加上兩大高手,和變換千端的七星陣,縱然這些蝙蝠狡猾巨大,也不過是一場一面倒的殺戮,尤其黑風騎兵們,將這一路來同伴慘死而又無能為力的鬱結全數在這些蝙蝠身上發洩,殺得個毫不留情,地上很快積了一層黏黏的血,空氣被那些腥臭陰冷的氣味浸潤,沉沉的墜在人的呼吸間。

  蝙蝠們見勢不好,當先一頭蝙蝠突然發出一聲怪叫,餘下蝙蝠齊齊飛起,向外衝去,幾人都殺得膩了,一身髒血的停下來,還沒鬆口氣,忽見那蝙蝠群飛上半截,突然一個轉折俯衝,衝到孟扶搖等人插著火摺子的洞壁前,一伸爪抓了那幾個火摺子就跑。

  「媽的奸詐!」孟扶搖大罵,抬手一擲「弒天」化為黑光飛出,一刀穿死幾隻蝙蝠,除了戰北野,其餘幾人武器紛紛出手,電射偷火摺子的蝙蝠,火摺子已經剩下不多,接下來的路沒有火摺子絕對不成,這些蝙蝠,竟然有著接近人類的智商,力攻不成,便想斷了他們的後路。

  眼看那些中刀的蝙蝠墜落,火摺子翻翻滾滾的落下來,然而黑光一閃,竟然立即有蝙蝠趕過來,齊齊翅膀一擋,將火摺子生生擋住,叼了飛走。

  孟扶搖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些「高智商」的蝙蝠,喃喃道,「這是蝙蝠還是刺客?一擊不中返身便走,攻敵必救聲東擊西,這見鬼的長瀚山,生出來的東西怎麼都這麼牛逼?」

  「大鯀族本就是傳說中的異術之族,不然也不會在百年前就被朝廷派兵滅絕。」戰北野握緊手中的劍,道,「清點一下,火摺子還剩幾個?」

  清點的結果很讓人沮喪,火摺子只剩下兩個,先前在沼澤中,為助那士兵自焚驚蟻,已經用去了太多這東西,剩下的還夠不夠支撐,實在很難說。

  「省著點用吧,」戰北野吹熄火摺子,「大家都不是弱手,用你們的耳朵代替眼晴。」

  他拉過孟扶搖的手,道,「別拒絕,現在我們只有走在一起,才最安全。」

  孟扶搖笑了笑,沒有再抽出手,手指細細的在他掌心撫過,半晌笑道,「嗯……你的手居然不大……啊,你竟然是個斷掌,『左斷掌主兵符,男人斷掌掌朝綱』,恭喜恭喜,可惜這種掌相,脾氣大,性子拗,重情重義,個性堅執絕不半途而廢,哎,典型的不見棺材不掉淚……」

  「你嘀嘀咕咕什麼,」戰北野笑,「神棍似的。」

  孟扶搖正要回答,突覺腳下一滑,有什麼東西滑了過去,那東西滑得極其輕微,甚至不像實體,就像一道風淺淺掠過,孟扶搖甚至感覺得到那「風」掠起褲腳,有微涼的冷氣透進來。

  她二話不說,抬手就對地面一砍,感覺匕首觸及那東西險些一滑,哧的一下從那東西背脊上過去,微涼的血液噴上手背,孟扶搖突然想起了一件東西,臉色白了白。

  雙頭崖蛇。

  火光一亮,是戰北野趕緊亮起了火摺子,他看見地上果然是雙頭崖蛇,臉色立即變了,趕緊蹲下身,仔細檢查孟扶搖腳踝,「被咬沒?傷口,傷口呢?」

  「沒。」孟扶搖縮腳,「沒咬我。」

  話雖如此,眾人都禁不住面面相覷,在這裡發現雙頭崖蛇實在是件糟糕的事,這種蛇凝煙化霧毫無聲息,根本無法憑聽力辨明,偏偏火摺子又不夠了,現在用了等下進墓是死,現在不用被蛇咬死還是死。

  戰北野卻道,「為什麼沒咬你?」他的眼光抬起,看向前方,前方是一方嶙峋石壁——已經到了盡頭,沒有路了。

  「墓就在這附近。」戰北野望瞭望四周,「沒那麼糟糕,那蛇不咬人一定有原因,這附近應該就是大鯀墓葬,都小心些,給我活著出去。」

  眾人慢慢散開,就著那點微光搜尋墓葬入口,孟扶搖喃喃道,「蠟燭、手電筒、尺、表、刷子、指北針、鎂條、火柴、鏟子、筆……唉。」

  「這都是什麼?」有人在她耳邊問。

  「盜墓……哦不考古……孟扶搖眨眨眼,看戰北野,「奸詐。」

  「扶搖,你到底來自哪裡?」戰北野深深看她,「你從來都不像這五洲大陸中人。」

  「我來自這墓葬之中。」扶搖開玩笑,心底卻生起淡淡惆悵,假如有一日,自己回到五洲大陸,會不會在某次考古中,走進屬於這一世人們的陵墓,在那些寶頂耳室壁畫棺搏之中,重遇故人?

  會不會掀開重重內棺絲綢金絲玉甲包裹的古代濕屍的黃金面具,看見自己永生難忘的面容?

  那會是怎樣的一種穿越時空前世今生恍然如夢的感受?

  搖搖頭,將心中這一霎奇異而堵心的感受拋到一邊,孟扶搖伸手拔出一個黑風騎士的鐵錐,選準一塊地面,斜斜向下一插,拔出一點土,看看,放在一旁,再插,再拔,五次三番。

  戰北野默然立在一旁,看她的奇異舉動,眼底有深思的神情。

  仔細看了拔出來的土和上面的銅鐵陶木等附著物,又嗅了嗅土塊和鐵錐上的味道,孟扶搖嘆了口氣,「五花土……可惜不是洛陽鏟……不過也能看出個大概了。」

  她站起身,道,「就在這溶洞下,不知道大鯀族的人是怎麼把墓室造到洞下面去的,不過下面應該有下行洞。」

  她在地面大概畫了個位置,道,「很大的墓,看樣婦還是七輻七券的拱頂,裡面葬的可不會是一般人物……從這裡試試。」

  她所指的這一小塊地方,在洞中微偏向下的地方,有些陰暗,也生著石柱,看起來毫無異常。

  有黑風騎兵走過去,在地面上一番搜索,搖了搖頭。

  他站起的時候,碰著了身後一個石筍,那石筍突然裂開,士兵無意中望了一眼,突然變了臉色。

  他「啊」的一聲驚叫沖喉而出,剛叫出半句聲音便凝在了咽喉中。

  孟扶搖和戰北野剎那間一左一右閃電般掠過去,戰北野搶在孟扶搖之前衝到,人在半空,劍芒紅光一閃,護住孟扶搖的同時已經劈向那石筍。

  那石筍卻突然骨碌碌滾倒,彷如有生命一般讓過戰北野,直向孟扶搖腳下滾來!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7 05:59 PM

無極之心   第四十章  步步危機

  石筍衝來,快得像底下長了輪子,孟扶搖翻身躍起,匕首一閃便要劈裂石筍。

  電光火石間突然看見那石筍內竟然隱約有個人形的東西,蒼白無色,孟扶搖心中一驚,趕緊收刀,刀尖在石筍上擦過,石筍不能抵擋那般鋒刃,「嚓」的裂開,滾出一個白生生的物體。

  紀羽一聲呼哨,所有人立即散開,刀劍在手,戒備的注視著那東西,那東西卻彷如自己有生命般,始終向著孟扶搖身前滾,孟扶搖刀尖點地森然一指,雪亮的刀光在黑暗的洞窟內光芒閃耀如銀河倒掛,那東西似乎畏懼這般神兵,滾到她三尺遠處停下。

  這一停下,眾人立即看清了那東西,竟然是個裸身的童女屍體,頭微向側偏,俯身雙手抱腿,渾身毛髮全無,皮肉白得異常,和石筍幾近同色,是以埋在石筍根部一時竟沒人發覺。

  「曲肢葬人牲?」孟扶搖喃喃低語,前世她參與過廣富林文化墓葬遺址考古發掘工作,曾經發現過曲肢葬,然而這具童屍的形狀又有異常,既不屬於仰身曲肢也不屬於側身曲肢,這一霎她才想起,現在是在異世大陸,朝代更替和人文文化和前世存在區別,前世考古學的年代測定、金石學、文化層器物層分型,甚至各朝墓葬規制禁忌風俗如今都已不適用,她能用上的,只是一些在考古過程中形成的直覺和基本推斷。

  比如這個人牲,孤零零一個化在這石筍裡,就不合常規,而這石筍應該也不是石筍,孟扶搖仔細查看了一下,發現這東西竟然是一層薄薄的玉,大概原先是一塊巨大的玉石,中間挖空,放進了這具童屍。

  這一看,竟然看見童屍的手指微微翹起,指向一個方向,孟扶搖用刀將她扶正,果然指的是石筍向下的地方,那裡因為石筍的斷裂,已經出現了一個空洞口

  有風從洞底穿出,迴旋呼嘯在空曠的溶洞中,眾人注視著那白如玉石靜靜依在孟扶搖腳下的女童屍體,看著她皮肉在鐘乳石映照下閃耀著慘青的光,心底都有些發瘮。

  紀羽扶起那剛才推倒石筍的士兵,他剛才只是瞬間驚嚇定住了,此時一臉羞赧的低著頭,眾人卻都寬容的朝他笑笑——就算身經百戰,在這步步危機的溶洞裡,腳下就是史稱最為詭異的大鯀族的千年墓葬,突然看見這東西,驚住是正常的。

  然而那士兵抬眼看了那童屍一眼,突然再次惶然大叫。

  「她剛才是仰著頭的!不是這樣!」

  這一聲驚得孟扶搖渾身一炸,紀羽已經皺起眉,「你是不是驚嚇過度看錯了?」

  「不!」那士兵疾聲道,「我剛才看得真切,她抬著頭,還對我看了一眼,她的眼白是青色的,所以我才、我才……」

  「燒了她。」突然說話的是戰北野,他大步過來,手中長劍對那童屍一指,劍鋒紅芒閃爍,那童屍竟然若有感應般又試圖滾開,卻被孟扶搖刀鋒擋住。

  「這應該就是大鯀族的『鎮門貞女』,選陰年陰月陰日出生的女童,從生下開始就不見父母生人,日日只餵摻雜了秘方的羊乳酥酪,養得膚質晶瑩,再在五歲時以極殘忍的方法放血殺死,用來永鎮墓穴入口,這東西怨氣極重,不能留。」

  「不,」孟扶搖想了想,搖頭,「這東西如果燒就能解決,大鯀族也不會用她來鎮墓了。放在這裡,肯定還有別的打算。」

  她四面看了看,目光落到紀羽腰間荷包上鑲著的一顆玳瑁上,不由一喜,道,「這個好,來來,奉獻出來先。」

  紀羽面有難色,猶疑了一下才取下來,孟扶搖哈哈一笑,道,「小情人送的?沒事,下次我幫你解釋。」

  紀羽臉色微紅,別過頭去,孟扶搖見這個性堅毅的青年也有這般神態,不由笑得更加擠眉弄眼,眾人皆會心一笑,陰森森溶洞裡氣氛頓時略略舒緩些。

  孟扶搖將那玳瑁一劈兩半,一半捏成粉末灑在那童屍身上,玳瑁粉灑下,童屍突然一縮,霍然抬頭!

  她青色眸瞳在黑暗中閃著妖異的光,目光毫無焦距,卻又似看著所有人,所有人接觸到這樣充滿死氣的目光,都不禁從小腹升起一股涼意,她的腹部,一塊透明的肚皮上隱約透出土黃色的光,光芒越來越盛,像是一簇色澤妖異的火。

  四周溫度突然灼熱起來,像是有人在四周用大鼎煮起了熱湯,沒有蒸汽,卻令人感覺到那般噬骨的溫度。

  眾人齊齊後退一步,孟扶搖站立不動,戰北野立在她身邊,擋在她身前,孟扶搖卻將他一推,道,「你陽氣太重,這東西怕你,反而會生出事端,放心,沒事。」

  她上前一步,注視著那雙青色的瞳孔,低低道,「去吧。」

  玳瑁粉落下,那雙青色的瞳孔漸漸轉白,肚子也一鼓一鼓,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體內衝撞而不得出,震得那屍體不斷砰砰作響,土黃色的光不斷閃爍,良久漸漸消逝。

  孟扶搖一直緊張的盯著,見光芒消去才籲出一口長氣,將半邊玳瑁還給紀羽,道,「玳瑁是避邪聖物,盜墓賊最喜歡用的東西之一,好生收著。」

  走到洞口邊,孟扶搖道,「可以下去了。」

  紀羽搶過來,將玳瑁攥在掌心,當先要滑下,孟扶搖搶過來,探頭進去仔細看了看,道,「別滑!雙手雙腳撐著洞壁慢慢下去,千萬不要圖省事滑下去!」

  紀羽二話不說,按孟扶搖的要求慢慢爬下去,其餘人跟著,戰北野這回拒絕任何人在他後面,堅持殿後。

  孟扶搖走在中間,一邊走一邊側頭摸洞周的土,突然沉聲道,「快!熄滅火摺子!」

  她語氣緊張,聽得眾人都是一顫,手拿著火摺子的一個士兵立即一口吹熄火苗,熄滅才問孟扶搖,「為什麼?」

  孟扶搖的眼晴在黑暗中亮如星辰,卻沒有回答,只道,「先下去,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下面應該有某樣東西。」

  這個下行洞不算很長,爬不了一會下方出現光亮,洞口漸漸左移,越發開闊,已經不能雙手雙腳撐起,眾人攀著洞壁,踩著凸出的石頭一步步下移,又行了十幾米左右,最下面的紀羽突然「啊」了一聲。

  與此同時眾人都閉上了眼睛。

  華光璀璨。

  深紅碧藍翠綠玉黃瑩紫五色華光自洞的下方直衝而出,遠看去像一片七彩雲霞,自黑暗的地底深處冉冉升起,堂皇、富麗、通透、晶瑩、璀璨迷離,炫目驚人。

  舉世難逢的巨大水晶寶石礦脈,其價值幾乎無法估量。

  然而眾人震驚的並不僅僅是這個。

  這些水晶,全是龐大高聳的柱狀水晶,頂端鋒銳如劍,傾斜交錯,縱橫如林,姿態森然的矗立,可以想見,如果眾人剛才按照下行洞的習慣一氣滑下去,那最終的結果必然是直直落入水晶劍林,穿在這些美麗的巨大晶體上,成為大鯀族千年墓葬永恆的祭品。

  這一片水晶叢林,看似美麗萬千,實則卻是千年屹立在這裡,等待攫殺生命的必死殺著。

  事實上,在水晶叢林的西北角,確實也有幾具白骨,姿態掙扎痛苦的穿在水晶之尖,大概是很多年前的盜墓賊,打了盜洞下來,卻倒楣的穿成了人乾,眾人看著那幾具屍體,就像看見了自己,都激靈靈打個寒戰。

  戰北野在孟扶搖身後低聲道,「你怎麼知道下面有這個?」

  怎麼知道?孟扶搖笑了笑,所有成規模的墓葬都有防盜措施,流沙積石、三合土、灌汞燃火、假棺疑葬,塞石頂門……而在以山為陵的墓中,卻有利用自然條件來殺人防盜的,孟扶搖曾經在發掘一個山陵戰國古墓時,看見過利用山石佈陣的,一時想起,多了個心眼而已。

  這是她的職業直覺,無法解釋,身後戰北野也不再問,卻突然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嘆息。

  此時已經到了洞口,紀羽當下下去,洞中十分光明,洞壁上滿是大片雲母和瑪瑙,與水晶交相輝映,在地面上拉開縱橫的黑色投影,水晶叢林之前,則是一具巨大的怪鳥像。

  狀如白鶴,羽毛卻是赤紅的,生著怪異的花紋,只有一隻腳,白色長嘴。

  孟扶搖仰望著那怪鳥像,喃喃道,「《山海經》章莪山篇:有鳥焉,其狀如鶴,一足,赤文青質而自喙,現則其邑有火……這是司火之神畢方。」

  戰北野卻突然上前,嗅了嗅那神像周圍的氣味,臉色便變了。

  「火油……」

  「是的,這神像中空,裡面全是易燃的火油。」孟扶搖靜靜道,「如果我沒估計錯,從神像之下還有引線一路埋著,直通洞口,而洞口的土,是硝土。」

  「所以你叫我們滅了火摺子?」戰北野眼色都變了,「不僅如此,連那童屍也不能燒,一旦燒,我們腳下就會爆炸是不是?」

  孟扶搖笑而不答,心底卻對大鯀族生出寒意,這個墓葬的設計師就是個變態,僅僅門口那個童屍,最起碼就下了三重殺手,他算準這不祥的東西一定會被進墓者毀滅,毀滅的方式不外乎是火燒刀砍,於是便埋了火線直連這地下神像,一旦上面洞口附近有了明火,就有可能導致下方爆炸,如果進墓者選擇亂刀分屍那童屍,那童屍肚子裡另有妖蟲,迫體而出無一倖免,就算有人連過兩關,一般人此時也會放鬆警惕,下行洞順腳就滑下去,那麼還有一關必殺的水晶劍陣等著。

  此時戰北野也想通了其中可怕,突然道,「扶搖,你救了我們三次。」

  孟扶搖笑笑,搖搖頭,「你救我我救你,何必算這麼清楚。」她大步過去,繞過神像,從水晶陣中穿行而過,最後在一扇石門前停住,道,「這後面就是墓道了。」

  石門上用不知道是硃砂還是鮮血寫著些怪異的字體,孟扶搖頭也不抬,喃喃念,「諸敢發我丘者令絕毋戶後。」

  戰北野正仔細辨認著難懂的大鯀族密文,聽見這一句愕然問,「你懂大鯨文?」

  孟扶搖笑嘻嘻答,「全天下的墓主,都只會這一句詛咒。」

  戰北野看著她,一笑,「我真喜歡你的傻大膽。」

  孟扶搖當沒聽見,扒在門上看了看那巨大的門軸,道,「也不知道是向裡開還是向外開,試試吧。」

  試出來的結果是向裡開,卻推不開,孟扶搖用匕首伸進門縫,上下挑了挑道,「有門額和地揪,兩邊還有立頰,似乎還有鎖扣,鴛鴦扣,挺複雜的頂門器。」

  手一伸,道,「胖子!撬棍!」

  身後一片沈默,孟扶搖怔了怔,才想起自己說了什麼,一時有些茫然,緩緩轉頭,水晶光芒裡人人面色古怪的瞅著她。

  扯了扯嘴角,孟扶搖訕訕道,「口誤,口誤……」

  兩個黑風騎兵遞過兩柄剛錐,問,「這個行不?」

  「將就。」孟扶搖接過,上上下下開始搬弄,身後那群人的眼光齊齊灼在她背上,著實有些尷尬,孟扶搖估計此刻戰北野正用「原來你是個盜墓賊」的眼光打量著她,哎,太糗了,一世英名付諸東流鳥。

  不過說實在的,孟扶搖現在的技術展示確實屬於盜墓範疇而不是考古,向來國家考古發掘時,在某些疑難設施面前,為了不破壞遺址,保持高度完整性,會在後期請一些「民間人士」來幫助發掘,孟扶搖這一手,就是跟一個老「發丘道人」學的。

  半晌,「哢嚓」一聲,死人家的門終於被孟扶搖搗鼓開了。

  一股帶著千年陳腐氣息的氣味自深邃幽暗的墓道裡衝出來,直直撞向門口眾人,孟扶搖早早拉著戰北野讓了開去。

  一眼過去,墓道長約五十米,一覽無餘,沒有任何封牆石門,和前世裡漢唐兩代以重重巨石封堵墓道全然不同,孟扶搖微微放下了心,如果墓道裡巨石太多,憑現在的火藥技術和份量,根本炸不開巨石。

  一行人小心翼翼進入墓道,此時孟扶搖才吩咐燃起火摺子,仰頭看去,墓道上方繪著壁畫,色彩鮮豔,大多是一些祭祀戰爭圖形,偶有神像也是形貌怪異,孟扶搖眼光在壁畫的一個角落掠過,隱約覺得哪裡有些不對,然而光影一掠便即過去,舉著火摺子的黑風騎兵已經經過了那片壁畫,此時火源寶貴,孟扶搖也沒有時間停下來研究。

  她一邊前行,一邊砸出先前揀起的幾塊水晶,不斷試探前路是否有機關,那騎兵在前面走著,不住回答紀羽的低聲問話,突然僵了僵身子,似是看見了什麼東西,身子一歪撞上了墓道的牆壁。

  轟隆一聲,牆壁破裂,大片金黃的流沙如泉水瀉出,流沙落在地面,灌入一道很難察覺的縫隙,縫隙剎那填滿,隨即又是轟隆一聲。

  騎兵身子一矮,整個人突然直落下去。

  「呼!」

  走在最後的戰北野衣袂帶風聲起,突然到了最前面,黑影一掠便已拎起那騎兵,此時他身下軋軋聲響,地面突然翻轉,露出一個直徑四五米的陷坑,陷坑中利刃閃爍,似待噬人。

  戰北野拎著一個人,半空裡生生一個翻身,一腳蹬上墓道頂端,藉著那蹬力一掠兩丈,已經過了那陷坑。
  身形剛剛落地,又是轟隆一聲,他剛才腳踏過的墓道之頂,突然裂開,大量的封土雜著尖利的碎石落下,暴雨般傾瀉,瞬間便將那個陷坑填滿,猶自不斷下落,隱約聽得坑滿後,不知哪裡傳來「哢噠」一聲。

  孟扶搖早已振臂大呼,「過去!趕緊過去!墓道要封了!」她身側墓道牆壁破裂,流出大量黃沙,瞬間在腳下堆了一層,不出多時,這裡將被黃沙填滿。

  紀羽早已一腳一個將黑風騎兵踢過去,「快!」又大喝,「孟姑娘趕緊過去!」

  「你先!」孟扶搖一腳踢走一個騎乓,又對對面欲待衝過沙石煙幕來接她的戰北野大叫,「你不許過來,不然他們一起要回頭送死!」

  戰北野衝出一半的身形僵住,剎那間連臉上的肌肉都扭曲了。

  山石落得飛快,眼看就要過不了人,半人高的縫隙還在不住合攏,合攏的縫隙裡露出戰北野焦灼的臉,他突然咬咬牙,一轉身劈風般將過來的幾個黑風騎兵齊齊點倒,隨即抬腿直奔。

  此時紀羽和孟扶搖身前還剩下兩個不肯走的黑風騎兵,而黃沙已經要埋到膝蓋,兩人對望一眼,各自躍起,將人抓起一踢,孟扶搖踢的那個騎兵堪堪穿過那個只剩幾十公分寬的縫隙,撞上飛馳而來的戰北野,戰北野不得不伸手接下,退後一步,紀羽踢的那個卻突然遊魚般一滑,輕功竟然十分了得,一滑滑到孟扶搖身後,二話不說便是大力一推。

  縫隙只剩一人平平躺過那麼寬,再不過,就誰也過不了了。

  孟扶搖正盯著要衝回來的戰北野心急如焚,沒提防這騎兵還有這一手,被大力推得直飛向縫隙,百忙中只來得及死死拉住了紀羽。

  石塊不斷落下,沙土迅速灌滿縫隙,更糟的是,頂端的一塊條石突然鬆動,足有半噸重的巨石轟然壓下!

  巨石壓落的方位,正對著即將穿過縫隙的孟扶搖,此時她人在半空無法變幻身形,眼看便將被巨石壓成肉餅。

  戰北野突然撲了過去,他手中長劍連鞘一豎,連肩一頂往上一迎,生生頂住了下落的巨石。

  「噗」

  一口鮮血噴在巨石上。

  巨石之重,何止千斤?再加上霍然下墜的巨大重力,那樣以人力硬扛,就算是天生神力的戰北野,也不得不濺血當場。

  碎石落沙聲響裡響起細微的咯吱聲,那是巨石壓得戰北野長劍微微彎曲的聲音,或者還有戰北野骨骼被重力壓迫發出的擠壓聲,戰北野卻一步不讓死死扛著,血跡未去的嘴角,剎那再次浸出血絲。

  那個最後過來的黑風騎撲上來,用兵器頂,用肩扛,也死死頂在巨石之下。

  「呼」一聲,孟扶搖終於從只剩一人寬的縫隙中穿過,戰北野單手一拉,將她拉到安全地帶。

  又是一聲,紀羽的身子也過了來,可是卻遲了一步,在他身子堪堪過來的那一剎,一塊幾十斤重的巨石突然落下,尖利的石尖正正對準紀羽的左臂

  「哢嚓」一聲,細微的骨裂聲響起,紀羽的左臂被壓在了石下。

  他臉色剎那間血色全無,卻根本沒有看自己的手,只是立刻決然推開了戰北野,將那柄快要折彎的劍一撥。

  長劍迸出,彈在墓道裡嗆然落地,戰北野踉蹌後退,又是一口血噴在地下。

  刮光一閃。

  血花飛濺。

  紀羽一劍將自己被壓住的左臂砍了下來。

  隨即他一個翻身,滾落在地。

  巨石轟然落下,將墓道一分為二,永遠堵死。

  紀羽的一隻手臂,永遠留在了大鯀族墓葬的墓道中。

  和他的手臂一起留下的還有留在巨石對面的那個騎兵,他將孟扶搖推出的那剎,便已註定必死。

  紀羽扒在巨石上,斷臂上的鮮血突突直冒,他不管不顧,只是拚命擂著石門,對著那邊狂喊,「三兒!三兒!」

  對面無聲,卻有隱約的騷動聲響傳來。

  孟扶搖撲過去,將耳朵貼在石門上,隱約聽見沉悶的掙扎聲,撲騰聲,壓抑的喘息聲,驚恐的從咽喉裡發出來的嘶吼聲。

  對面發生了什麼?

  那巨石隔就的一半墓道裡,突然又出現了什麼?

  而那個將生的機會讓給她,孤單落下的士兵,他現在又遇見了什麼?

  難道不僅僅是要將人活埋的流沙?

  聽他那般驚恐欲絕的喘息和嘶吼,他一定遇見了十分可怕,超越他能承受程度的事,作為一個心存必死之念,本身也殺人無算的黑風精英,又有什麼事能令他在臨死前恐懼如此?

  唯因不知,所以越發想像得恐慌。

  孟扶搖扣著那方巨石,想像著他那一刻面對空寂無人的墓道、必死的結局、突然出現的鬼魅、絕望的掙扎,那一刻令人發瘋的恐懼和孤獨的苦痛感受。

  她心底亦泛出苦痛的血來,喉間腥甜,她將頭砰砰的撞在巨石上,卻不知為什麼要這麼撞,唯覺得這樣撞可以阻止自己內心裡為那青年衍生的疼痛,可無論怎麼撞,她都無法再救他,只能眼睜睜「聽」著他,在生命的最後,和未知的恐懼搏鬥至死。

  一隻溫暖的手掌,突然出現在巨石前,她的頭,重重撞上了那掌心。

  掌心有血,還沾著點泥灰,生生墊在她的腦袋和巨石之間,擋住了她自虐的行為。

  那是戰北野的手。

  護著她的額頭,將她從巨石前拉開,順手拉出紀羽,戰北野一直很平靜,甚至沒有對巨石那邊看一眼,他只是無聲的,將孟扶搖攬進懷。

  這是不含任何狎暱意味,純粹寬慰性質的擁抱,他的懷抱寬闊而溫暖,他身上有這一路前行染上的煙塵氣血氣鋼鐵氣,更多的是與生俱來潛伏在血液裡的淡淡男子香,那是高山之巔承了新雪的青松般的氣味,曠朗、舒爽、令人只是聞著,也能感覺到那般深入骨髓的道勁和剛直。

  孟扶搖靠在他的肩,允許了自己一剎間的軟弱,這一刻的擁抱,無關男女之愛,只是對犧牲者的同一心意的緬懷。

  紀羽沈默著任屬下包裹好斷臂之傷,坐在地上看著那永不能開啟的石門,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他兄弟中的兄弟,是他發誓一生生死相隨的夥伴,尤其三兒,是他的老鄉,他的發小,他帶著他走出家鄉,走進令他們一生榮耀的黑風騎,並相約要讓黑風騎因他們而名動天下,然而最終,他不得不將他們拋下。

  三兒轉過他身側推向孟扶搖的時候,他來得及將他攔住,然而那剎,他沒有。

  在孟扶搖和三兒之間,他選擇了孟扶搖。

  因為那是王爺所愛的人。

  王爺身世淒涼,孤獨至今,那麼多年裡,他無數次祈禱過他能遇見溫暖他的人,如今他終於遇見,那個女子,光明、鮮亮、明珠美玉般熠熠生輝,她將是王爺此生的救贖和嚮往,他有什麼理由不去保護她?

  兄弟……原諒我的抉擇。

  很久以後,戰北野緩緩放開孟扶搖,紀羽轉過身,有些心事拋在身後留在心底,而路還要繼續。

  一行人沈默著繼續向前,墓道里再無機關,滿壁的壁畫卻十分詭異,隨著他們舉著火摺子前進的步伐逐漸淡去,孟扶搖低低道,「被氧化了。」

  她眼角掠著那壁畫,想著自己先前看見的那個異常,她依稀覺得那是個絕然不同於整個壁畫風格的畫像,卻沒來得及看清楚。

  墓道連接著甬道,小磚砌成,拱形券頂,兩側有像徵庭院的天井,天井左右各有造型特異的小龕,恭奉的不是神像,卻是兩個金盞。金盞下有字。

  戰北野上前,喃喃讀,「以我神漿!奉我魂靈,過墓者飲,違者不祥。」

  孟扶搖愕然道,「叫我們喝?當我們是豬啊,墓室裡的東西能喝的?哪怕看起來是瓊漿玉液,喝完了也會做鬼的。」

  她湊過去看那金盞裡的東西,頓時險些吐出來,那是半盞漆黑的酒似的液體,散發著微腥的氣味和淡淡酒氣,金盞底有白白的一團東西,彎曲著,像個未孵化的卵。

  「老娘是豬才喝這東西!」孟扶搖抬腳要踹,「看著就噁心!」

  胸前突然動了動,某大人睡眼惺忪的探出頭來,孟扶搖盯著睡得毛糟糟的元寶大人,詫異道,「你居然還會醒?」

  元寶大人不理她,直直的看著那金盞,眼神十分詭異,孟扶搖看著起毛,喃喃道,「耗子你不會中邪了吧?」

  元寶大人卻突然吱吱大叫,指著那金盞嘰哩哇啦個不休,指指那酒,又指指孟扶搖的嘴,然後,一仰頭做了個痛飲的姿勢。

  孟扶搖這回看懂了,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你……叫我們喝?」

  元寶大人大力點頭。

  「兄弟,」孟扶搖抓著它到角落裡,頭碰頭低聲商量,「你睡昏了嗎?這是墓裡的酒耶,墓裡無論什麼東西都不能下肚的,保質期過了哇……」

  元寶大人:「吱吱!」

  「我說個故事給你聽,以前我那一世,有幾個盜墓賊去盜個大墓,棺材前放著的就是酒,比這個美多了香多了,盜墓賊就喝了,然後出墓,太陽一照,皮肉成灰……」

  元寶大人:「吱吱!」

  「兄弟……那東西實在喝不下啊……」

  元寶大人揪住孟扶搖衣襟,啪啪的煽她耳光。

  「好吧……」被煽了的孟扶搖摸摸臉,無可奈何的回去,道,「耗子叫我們喝。」

  戰北野眉一軒,道,「好!」

  孟扶搖咧了咧嘴,伸手去取那金盞,頓時幾雙手齊齊伸了出來。不過誰也沒有戰北野快,他一把接過,不容反對的道,「我先。」

  不待孟扶搖來搶他閉著眼睛灌一口下肚,眾人都緊張的盯著,戰北野抹抹嘴,笑道,「還好,沒想像得那麼難喝。」

  又等了一會,見他平安無事眾人才輪次閉眼喝了,只在最後一個黑風騎兵那裡卡了殼,那青年皺著眉,道,「王爺,孟姑娘,這個我不能喝。」

  孟扶搖要勸,那青年苦笑道,「小人從軍前是個酒鬼,整日沉迷酒鄉不事生產,全靠娘子賣針線過活,我那娘子是十里八鄉的賢慧人,從來沒責怪我一句,那年冬下大雪,她出門賣針線,步行十里路回來時,掉入了冰洞……可憐那時她還懷著一個月身孕……」他眼眶紅了,再也說不下去。

  孟扶搖沈默下來,那青年仰首向天,吸吸鼻子,道,「小人當年在她墳前發誓,今生今世再不沾酒,違者天誅地滅……」

  孟扶搖看著他,再次拉著元寶大人去牆角,問,「不喝這酒會不會死?」

  她打著主意,若是會死,她打昏這青年灌進去,不算他違誓就是。

  元寶大人猶豫著,對孟扶搖這個問題有點含糊,這酒不喝好像不會死,但是……它搖搖頭,半晌,又點點頭。

  孟扶搖黑線,瞪著它,正猶豫著,忽聽身後一聲驚呼。

  她霍然轉身,便見甬道盡頭,那扇主墓室的門突然開了。

  一片未知的黑暗展現在他們面前。

  孟扶搖倒抽一口涼氣,道,「怎麼會突然開的?」

  戰北野沉思的看著放回原位的酒杯,道,「酒杯之下有機簧,連接著主墓室的門,當酒喝盡,份量改變機簧彈開,墓室門才能打開。」

  孟扶搖看著那酒杯,想這墓室的設計者,是個玩心理戰術的高手,從入口開始,處處都利用人性自我保護的心理,入口處的不祥童屍,墓道裡的驚影撞壁連環機關,到得此刻,只要是能進到這裡的盜墓賊,都絕對不會喝這酒,那麼這最後一道門就永遠也不會打開。

  而能進來的,敢喝這酒的,都應該是知道大鯀族墓葬秘密的核心人物,可謂安全性極高的設計。

  當然,這人再神機妙算,也算不出這世上還有元寶大人這種彪悍的存在,並且會這麼湊巧的也進了這墓。

  前方,墓室門開啟,戰北野攔下了所有想要前去探路的士兵,單人執劍,走在最前。

  孟扶搖則堅持殿後,將紀羽和剩下的士兵驅趕到中間。

  甬道很短,墓門卻甚為寬大,孟扶搖經過門時,特意看了一下,發現這門竟然沒有門軸,是整塊的條石,厚達一米,可以想見,便是現代的爆破技術,都未必能轟得開。

  她一步跨進門去,突然眼前一黑。

  隨即,前面紀羽的背影,不見了。

  無窮無盡濃厚如墨汁的黑暗滾滾而來,如一重一重的妖霧裹住了她,那些妖霧忽聚忽散,凝化成各色猙獰形狀,或是雙頭扁身的崖蛇,或是鐵螯鋼牙的巨蟻,或是遍生倒刺的毒藤,或是翅膀大如蒲扇的蝙蝠,或是曲身青瞳的女童屍……像是地獄之神放開了詛咒之門,將地底無數的冤魂放出,又或是天神攪亂這塵世的煙灰,將一天清明盡皆收去,換了這三千界妖物肆虐。

  孟扶搖睜大眼,怒喝,「退開!」呼的迎著那霧劈出一掌,那些霧氣蕩了起來,這一路來遇見的毒物淡去,卻又立即換了淡淡的白色煙氣,濃如牛乳,煙氣裡,出現熟悉的人影。

  潭水邊永恆扭頭定格的士兵、為了不臭著孟扶搖而被毒藤倒掛的屍體、沼澤中嚼舌自盡的王虎、遍體燃起熊熊火焰滾向蟻群的華子、墓道裡將孟扶搖推出自己永遠孤獨留下對付黑暗和絕望的三兒……那些一路上,在孟扶搖眼前死去的人們。

  他們流著血,掉著肉,落著身上的各種器官,搖搖晃晃的向著孟扶搖走來,當先的是那個生生燒成骨架的少年華子,伸出一雙只剩下白骨和焦肉的手,伸向孟扶搖。

  他道,「底下好冷……我的衣服呢?」

  孟扶搖喘息起來。

  腦子中一陣陣的暈眩,一波波如浪般沖散理智和意識,卻有根心底的弦,一寸寸的死命扯緊,扯得心尖都在劇痛,她惶然瞪大眼,看那少年如此真實鮮明的站在她身前,燒得看不出五官的臉,居然隱約能辨出一個詭異輕蔑的笑容,他俯下煙光繚繞的臉,那般的近那般的真實,真實到孟扶搖能感覺到他肌膚裡散發出的焦臭和血腥氣味,那般洶湧而又無聲的逼了來。

  他輕輕道,「孟扶搖,你當時準備救王爺時,已經看見我神情有異,你內心深處是不是也在等待我制住你?不然以你的武功,我憑什麼能制住你?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做士兵的,比你更應該犧牲?」

  誅心之問。

  孟扶搖從指尖剎那冷到了腳尖。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當時自己根本不想那般犧牲?是不是自己是在自私的等待被華子制住?

  不不不不不不不!

  孟扶搖低聲的嘶吼起來,她喘息的向後退,拚命揮手驅趕那些幻影,「不!沒有!不是這樣!我……我當時在脫衣服,脫衣服的人,因為心神波動,反應會遲鈍……不是你說的這樣!」

  「華子」的手定在半空,虛虛的浮著,他似乎也沒想到孟扶搖在這種情況下也能保持清醒和辯解意識,他的臉在煙光後忽聚忽散,每次聚攏,孟扶搖都覺得眼前一暈,每次暈過,她的意識便要模糊一分。

  就在她將要陷入黑暗的前一霎,忽然脖頸一痛,被一隻大板牙狠狠啃了一口。

  一雙小小的爪子蹬上了她的肩,又開始啪啪啪煽她的耳光。

  孟扶搖闐然一醒,一跳而起,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大罵,「妖物!竟敢幻化英烈!」

  忽一下煙光散去,「華子」等人齊齊消失,人的唾液,本就有避邪功用,何況一切陰邪魘物都畏懼浩然正氣,道漲,則魔消。

  孟扶搖靠著牆壁喘息,想起先前那士兵莫名其妙的撞上牆壁,三兒在巨石那頭的掙扎和怒吼,是不是也是因為遇見了這東西?

  利用人心深處的自我疑問的脆弱之處,控人心神,墮入永恆黑暗?

  她掙扎著,拭了拭額頭冷汗,抱過元寶大人,蹭了蹭它順滑的毛,很賤的對它的幾耳光表示感謝。

  此時乳白煙光散去,黑霧重來,四面伸手不見五指,孟扶搖將元寶大人放好,試圖點燃火摺子,然而那黑霧如同鐵一般沉沉的落下,火摺子的光芒一片慘綠,除了照出她自己臉色鐵青外,照不出任何人和物,孟扶搖熄了火摺子,慢慢的向前行去,一邊小心的行路,一邊低聲呼喚,「戰北野……紀羽……」

  沒有回音。

  孟扶搖伸手四處觸摸,四面都空蕩蕩,她像是自從跨進了這座墓室門,就進入了一個異次元的空間,瞬間被和所有人隔離,獨自一人在一片未知裡尋覓。

  她的聲音,漸漸緊張起來,沒有人,沒有回音,戰北野呢?紀羽呢?黑風騎兵呢?人都到哪去了?

  她喊:

  「戰北野!戰北野!」

  聲音幽幽的撞在黑霧中,再悠悠的蕩回來,滿室裡都是「戰北野戰北野戰北野」的回音。

  孟扶搖的手,伸向前方仔細摸索著,突然指尖碰著了一個物體,微涼的、穿著絲錦衣物的、有一定高度的。

  她驚喜,下意識呼喚,「戰北……」

  ==========
  「諸敢發我丘者令絕毋戶後」譯文:挖我墳者斷子絕孫。



無極之心   第四十一章  歷劫歸來

  她的聲音突然卡在了咽喉裡。

  那不是戰北野!

  戰北野不可能站在她對面一聲不出!

  戰北野也沒這個「東西」手感這麼薄!

  孟扶搖急退。

  她退得像一抹電,穿越重重黑幕退向自己來時的方向,那些淡黑的煙氣被她快速飛退的身形攪得微微動盪,那一塊幕布被悄悄掀開一線,現出一點景物的輪廓。

  孟扶搖看見了那線微光,厲叱一聲,「弒天」插入那條似有似無的線,一劈!

  黑霧被無聲無息劈開,孟扶搖搶身而出,在那煙氣再次聚攏之前,搶出了霧層。

  眼前景物突然一變。

  依稀是墓室模樣,頭頂和四周都有壁畫,那是盛世的畫卷,祭祀、狩獵、戰爭、大片大片臂上繪著雙頭蛇的壯年男子,自巨大的山腹裡湧出,執著刀刻迎上巍巍軍隊,他們驅趕蛇群蝙蝠和一些形狀古怪的異獸,而那些軍隊射出的劍雨,如烏雲般覆蓋了整座山脈。

  這大概是畫的大鯀族被朝廷派兵徵繳的故事,孟扶搖掠了一眼便錯開眼,看見室中有一座水池,四面砌著蓮花扶欄,四角有陶俑執戟衛士,面目森然,孟扶搖點亮火摺子,看見地下密佈著很多小坑,凸凸凹凹,想必是機關陣法。

  她舉著火摺子四面照了一下,依舊沒有看見任何人,戰北野和紀羽,還有她剛才摸到的那個東西,就像憑空消失了。

  在這幽深詭異步步機關的千年古墓中,相伴而行的人突然全部不見,只留你一人面對未可知的前路——那種感受,令膽大包天的孟扶搖也不禁顫了顫。

  然而瞬間她就命令自已鎮定下來,無論如何,以戰北野的實力,誰也不可能瞬間置他於死,既然自己沒事,他一定也沒事,只是恐怕遇上了和自已一樣的事,現在也正在焦急尋找她。

  這墓室的設計者,融合了漢族和鯀族墓葬設計的精華,尤其擅長控神奪心的戰術,他們從踏進墓室的那一刻,想必就已經墮入了對方含著詛咒的陣法。

  既然是陣法,沒有不能破的,孟扶搖乾脆將寶貴的火摺子滅掉,就著地面的微光,靜靜的思考並等待。

  地上散落著一些水晶珠子,反射著細碎的微光,孟扶搖看著那些閃光的,晶亮的東西,心中突然咯噔一聲。

  她隱約間覺得有什麼不對,卻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不對。

  如果有什麼事突然閃電掠過瞬間消逝,最好的辦法是回溯記憶。

  她慢慢的想,剛才自己在想什麼。

  珠子……反光……

  反光……

  腦中電光一閃,孟扶搖渾身汗毛一炸。

  對!反光!

  剛才她在濃霧中點燃了火摺子,火摺子映出她鐵青的臉,她很清晰的記得那鐵青顏色——問題是,自己是怎麼看見自己臉色的?

  那說明,對面有鏡子!

  可是剛剛衝出濃霧看見的的墓室,裡面根本沒有鏡子。

  難道這一瞬間,她已經換了方位?她現在所站的地方,根本不是一開始進入的墓室?

  孟扶搖深吸一口氣,再次點亮火摺子,這個墓室裡沒有棺槨,四面堆著各色陪葬品,瑪瑙瓶水晶杯珊瑚樹金銀製品,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陶罐,她向牆邊走去,想觀察下那牆壁。

  身後突然有人輕輕搭上她的肩,呼出的氣息拂動了她的髮。

  孟扶搖驚喜回身,道,「戰……」

  眼角突然瞥到一點黑色細長的影子,淡淡灑在地面上,兩個尖尖的頭。

  那根本不是人形!

  孟扶搖回身回到一半,唰一下硬生生扭過來,頭也不回向前一沖,手臂掄起,「弒天」向後劃過一道雪亮的弧線,「嚓!」

  身後那黑影一陣扭曲彈動,呼一聲極其靈活的避開了她反手一刀,孟扶搖回頭,驚得臉色都變了。

  那是一條巨大得超乎想像的雙頭崖蛇!

  說是一條,其實應該是兩條,這種喜歡絞在一起的蛇,這回也是兩條一組,兩條便絞成了一人半粗,直立而起,高度比孟扶搖還高些,地上兩個頭,地下兩個頭,四頭八隻陰冷的蛇眼,死死盯住了孟扶搖。

  原來這墓中竟然有雙頭崖蛇的蛇王,看樣子是一公一母,難怪先前在溶洞中,那雙頭崖蛇沒有咬她,食物要留給祖宗呢。

  孟扶搖橫刀一擺,刀光如水映得她眉目一半森涼,來吧,不過是兩條大彈簧,姑娘我接著!

  那蛇四頭齊搖,盯著孟扶搖,卻一時沒有進攻,它們不斷吐出淡黑色的煙霧,孟扶搖看著那霧氣,恍然發覺先前那纏繞住她的霧氣似乎就是這玩意槁出來的。

  一人兩蛇,在森冷陰暗的墓室中對峙,那蛇不知怎的,看她的神情有幾分猶豫,然而最終抵不過血液裡天生的撲殺的愛好,忽然身子一彈,巨大的尾部狠狠橫掃過來。

  說是尾部,其實也是頭,綠光熒熒的眼珠子飛在半空,嘴一張滿是利齒,毒液四射,淡綠色腥臭。

  半空裡風聲呼嘯,眨眼間蛇頭已到近前,那嘴張大到足可吞下一個人的弧度,隱約甚至可以看見深紅的內腹,孟扶搖一抬腿飛身而起,毫不退縮的迎上去,懸空一個翻滾已經在蛇腹之下,匕首一豎便要想將那東西剖腹。

  那巨蛇反應也極快,半空中居然也能反身一退,騰騰一滾,靈活度不下於一般高手,孟扶搖卻比它更快的撲了過來,二話不說便是劈砍刺戳,潑風般一陣攻擊,甚至用上了接近第六層的「破九霄」功法,匕首上起了碧綠螢光,刀風淩厲,所經處石板賤起火花,老遠擦過便是一道深溝,而孟扶搖的身形千變萬化,比那天生柔軟靈活的蛇更快捷靈動,那蛇每一次飛速移動,孟扶搖的刀都在前方等著,那蛇雖然體骨堅硬,四頭靈活,也擋不得她帶上真力的殺著,漸漸便多了許多血痕。

  孟扶搖打得兇狠,揍得變態,存心要將這一路來的悲痛和憋屈都發洩在這對雙頭守墓蛇身上。

  「叫你丫擰擰擰!一對該死的黃鱔!」孟扶搖惡毒的咒駡,「老娘幫你丫的解鞋帶!」

  她「呼」的一刀,直劈那雙頭蛇絞在一起的頭,那兩頭趕緊左右一讓,底下兩頭昂起,噝噝向孟扶搖襲來,孟扶搖看也不看毫不客氣一刀直劈,大有一副「老娘就拼著被你咬一口也得撕開你」架勢。

  對著這樣潑婦似的打法,一直十分默契的雙頭蛇終於開始驚惶,下意識的左右一分,兩頭分開的剎那,孟扶搖突然鬆手,噹一聲匕首落地,她雙手一分,各自扭住了一顆蛇頭,腳尖飛踢,地上兩個小陶罐閃電飛起,正正迎上蛇頭,砰的蛇頭撞了進去,孟扶搖立即將那罐子往蓮花欄桿裡一卡。

  罐子在蓮花欄桿裡卡得緊緊,那蛇拚命掙扎,另兩個頭在地面不住撲騰,卻再也無法飛起。

  孟扶搖揀起匕首,奸笑著逼過去,道,「老娘知道你丫不怕一砍兩段,砍兩段你會變成四條,老娘會更麻煩,老娘困住你這主要的頭,看你那個副頭還能折騰個什麼勁?」

  她正要將那剩下的兩個頭給解決了,忽聽身後一陣東西傾倒滾落聲響,隨即還有些細碎之聲傳來,孟扶搖霍然回首,便見剛才那堆陶罐不知何時已經全部倒地,骨碌碌滾了一地,有些罐子裡,慢慢爬出黑色的東西來。

  而那四角四個陶俑,身上黑色的陶片開始碎裂,一片片剝落,簌簌掉在地上,現出內裡的金甲。

  孟扶搖懵了。

  受過詛咒的怪蛇也罷了,這又是什麼東西?粽子?

  好吧,大鯀族是傳說中擅長巫術詛咒的妖族,她早該想到墓裡面不會有正常屍體的。

  可惜孟扶搖不是盜墓科班出身,她至今沒有親眼見過粽子,更沒養成和粽子對面幹架的習慣。

  何況那群黑色的東西,普通家犬般大,細弱的四肢著地,長著張發紅的似人非人的臉,看起來比蛇還毒幾分,所經之處黑霧騰騰,妖氛再現,孟扶搖害怕自己再生出幻像,在這種地方一旦不能保持清醒,那就是個死。

  於是她落荒而逃。

  兩腳將蛇頭踹爛,孟扶搖奪路而逃,身後碎裂之聲愈發的響,空氣裡溫度瑟瑟的降了幾度,蛇死了,霧氣卻越發濃厚,孟扶搖瞅見那些一團團的黑東西骨碌碌的滾爬過來,擋在她面前,啪的一下彈開身子,裡面竟然是紅的,像幾天前吃過的剝了皮的刺蝟。

  「刺蝟」們撲過來,老遠就腥氣逼人,身後,陶俑列落乾淨,那衛士抬起手來,那粽子動作極其僵硬,似乎隨著那群黑東西的動作而動,緩緩抬手,手心一張,手心中一顆珠子。

  它的「目光」隨著孟扶搖身形緩緩轉動著,掌心裡珠子不斷慢慢調整方向,就像狙擊手對著視鏡中的目標在調整準星。

  孟扶搖被逼得走投無路。

  那群「刺蝟」所經之處,黏膩紅汁四濺,濺到哪都哧哧冒煙,地下有陣法,「刺蝟們」險惡的想把她逼到陣法中去,而四角,陶俑粽子們掌心緊緊對著她,一旦調整好方向,她就是那四顆珠子的祭品。

  孟扶搖無處可去,突然飛身躍起。

  她一跳便跳到半空,身子一斜夠著了牆角一株珊瑚樹斜伸出的枝椏,一蕩便蕩了過去,抬腳一踢,遍地金銀明器齊齊飛起,砸向那群「刺蝟」,砸向四個陶俑粽子,還有些四散開去,砸上牆面。

  那群黑面紅肚皮的東西下意識的一讓,它們一讓,陶俑粽子慢慢移動的掌心也一縮,慢慢合攏。

  孟扶搖鬆一口氣,一背心冷汗的向牆上一靠。

  「轟隆。」

  身子突然一空,孟扶搖猝不及防向後一倒,隨即便覺得腥風撲面,抬眼一看剛才還在她對面的黑色「刺蝟」狀東西突然便奔到她眼前,腥臭的口水快要滴上她額頭,當先一隻抬起的猩紅的指甲長長的利爪已經快要抓到她眼皮。

  孟扶搖心中一沉,我命休矣!

  眼前突然黑影一轉,旋風般一晃,一雙鋼鐵般的手一把抓住她的肩頭將她往後一帶,落入一處實地,孟扶搖下意識的一刀捅過去,對方沉聲道,「是我!」

  戰北野的聲音。

  孟扶搖心中氣一鬆,險些又掉下去,身子被戰北野一拎,大喝,「小心!」

  趕緊抓住他,孟扶搖什麼都沒看清楚就大叫,「你去了哪裡?」

  「我一直就在這裡。」戰北野手中長劍揮舞,劍光如電縱橫,答,「遇見和你一樣的事。」

  孟扶搖這才看見自己現在身處一間墓室牆角,戰北野護在她身前,紀羽和剩下的幾個騎兵也在,這裡也是穹頂壁畫,遍地碎裂陶罐,呼嘯著的黑色怪物,乍一看還是剛才自己那間墓室,但仔細看卻發覺陪葬品少些,四角也沒有陶俑。

  她想了想,道,「牆壁是翻板的,或者是移動的?」

  「嗯,」戰北野一刀捅死一個衝上來的黑色怪物,「我們一進墓室就被隔開了,這陣濃霧是障眼法,那段時間內牆壁作了移動,這大概是三間墓室,一間主墓室兩間耳室,你剛才那間是耳室。」

  孟扶搖刀光無聲自一個怪物喉上抹過,帶出一抹鮮血,問,「怎麼知道這是主墓室。」

  戰北野頭一擺,「你看。」

  水池後,隱著一扇小門,門上也有繪畫,那風格卻迥異一直以來少數民族風格頗濃的筆法,用筆乾淨簡練,色彩素淡,畫的是一艘船,船上有一個淡青衣衫的漢人男子,正憑欄臨風,負手遙望海天一色,寥寥幾筆,畫中的闊大、疏朗、還有一種煙氣般氤氳的神人之姿,盡皆壁上。

  孟扶搖看著那畫,頓時想起自己先前過墓道時覺得哪裡不對,原來就是這個,當時壁畫的最下角,就畫著這副圖,因為風格截然不同,自己一眼看過去就覺得不對勁,如今看來,那就是墓主人了。

  可這人看上去明明是漢人,大鯀族供奉祖先的墓葬,怎麼會葬的是一個漢人?

  此時也來不及細想,孟扶搖道,「路在那裡是不是?怎麼過去?」

  「大鯀族墓葬據說墓下有墓,空山深處,萬骨存留,所以這墓室下面應該還有通道,只是不知道是水道還是旱道。」戰北野皺眉看著地面,道,「這些東西太多,而且最關鍵的是,陣法要被發動了。」

  孟扶搖這才發覺,隨著那黑色怪物被殺的越來越多,它們的血漸漸流過地面,一點一點注滿那點下陷的坑,坑每滿一個,便順著畫好的淺溝流向下一個,眼看著那些坑,已經滿了大半。

  「好狠的殺著……」孟扶搖倒抽一口冷氣,這不是存心要讓進入者陷入兩難境地嗎?不殺這些東西活不了,殺了不可能不流血,流血便會引動陣法,竟然是一個死局。

  燒死也許可以,可是火摺子已經先一步被蝙蝠叼走,剩下的連路都不夠照,更不要說燒成大火。

  雷彈眾人不敢用,在這裡發雷彈,難保哪裡不會塌,或是引發陣法。

  這墓室的主人,始終在做著兩手安排——既給本族中人留下了活命過關的渠道,也給外來侵入者留下了一重又一重的關卡。

  能進這墓的盜墓賊,熟知典故,不會喝那一看就很危險的酒,但是假如有人傻大膽或是出了什麼別的意外,這酒被喝了,進入到了這裡,那麼還有最後的血灌陣法。

  孟扶搖苦笑著,道,「假如我們都是中原一點紅就好了。一劍封喉,血只流一滴。」

  「沒用。」戰北野下手依舊毫不猶豫,「這東西就像個血囊,刺破哪裡都是一大蓬血,存心拿來給我們刺的。」

  「為什麼這裡沒黑霧?」孟扶搖突然發現了一處異常,「這東西所在之處,不是一直有霧的嗎?」

  「紀羽把那剩下的玳瑁磨碎,灑在了這間密室裡。」戰北野道,「他那玳瑁不是普通玳瑁,扶風鄂海羅剎島深處得來的寶貝,珍貴無倫,避邪的效用十分了得,如今可惜了。」

  「我賠。」孟扶搖立即答,「趕明兒我叫姚迅下海去找。」

  戰北野沒有回答,一劍殺掉兩個怪物,眼見那血即將灌滿地面凹坑,那些烏光閃動的血液似有生命般微微躍動,突然道,「扶搖,等下我抱著你試著越過那陣法,這樣快點……」

  「想都別想。」孟扶搖打斷他,「你當我是豬麼?那陣法要是能跳過去早就跳了,你想抱著我過去,只是想用自己的後背做擋箭牌而已,要我靠你的犧牲去活命?你算了吧。」

  戰北野皺眉道,「你這女人怎麼這麼多疑?」

  孟扶搖冷笑,正要駁斥他,忽聽身後一聲低嗥。

  與此同時那幾個黑風騎兵已經大叫起來。

  孟扶搖和戰北野齊齊轉頭——黑風騎兵從來就不會一驚一乍,發生了什麼?

  這一眼看過去,兩人都呆了呆。

  幾個騎兵正中,紀羽身邊,一個騎兵突然縮起了身子,十分痛苦的低嗥起來,他的身子漸漸縮成一團,頭和腳碰在了一起還在繼續縮,滿頭頭髮大把掉落,身上的衣服一點點裂開,黑色布片瑚蝶般飄舞,隨即,那些裸露出的肌膚,也一點一點裂了開來,綻出鮮豔的血肉之色。

  他的四肢漸漸收縮,縮成細弱的爪子樣的東西,四肢慢慢蒼白,血液都似乎在湧向腹部,腹部變得赤紅,一張臉慢慢變形,血液一點點滲出來,鮮紅轉瞬又化為黑色,一塊塊的凝結。

  飄搖的火光照著他的臉,五官扭曲,猙獰如壁畫上走下來的凶神,他身側一個舉著火摺子的騎兵近距離看見這樣的臉,被驚得手腕一顫,火摺子險些落地,被戰北野一伸手撈住。

  孟扶搖心底發寒的看著那個還在不斷痛苦抽搐收縮的騎兵,看著他團成一團的身體,細弱的四肢,目光再呆滯的轉向下方那群黑色外皮紅色腹部的怪物……難道,難道……

  「老德,老德!」紀羽用僅剩的那隻手欲待去拉那騎兵,「老德!」

  「別碰他!」發話的是戰北野,這一刻他的臉也痛苦的扭曲了,看起來和那騎兵竟然有幾分相像,「他中毒了!」

  中毒了……

  孟扶搖盯著那騎兵,突然認出他是那個先前拒絕喝酒的那個。

  因為對過往劣跡的悔改,對死去妻子的誓言,他最終沒有喝那酒,所以這群人中,只有他在踏進這間墓室後中毒。

  她心底泛起絲絲的冷意,這是命運的安排嗎?這是輪迴的懲罰嗎?對一個真心贖罪的人,卻又何其冷酷!

  眾人驚呆在那裡,看著那騎兵痛苦掙扎,看著他慢慢的,一點一點的漸漸變成底下那群怪物的樣子。

  那些怪物……是人。

  眼見著自己朝夕相處的同伴即將淪為那些怪物的一員,無可掙扎的成為這詭異陰森墓室裡永久的靈魂體,一路堅毅行來不露怯色的黑風騎兵們終於經受不了這般的心理折磨,一個漢子突然轉身,重重撲在牆壁上。

  半晌,他深埋的胳臂裡,傳出嗚嗚的哭泣聲。

  那樣的哭聲迴蕩在空曠的墓室裡,蒼涼、心酸、悲憤、充滿對悲慘命運的憤恨和無能為力的無奈。

  火光閃動,照見前方壁畫上,高船上神情瀟灑的男子,依舊仰首長天,目光深遠,不為所動的向著那個永遠的方向乘風破浪。

  紀羽癡癡的看著那已經完全變形的騎兵,喃喃道,「我該逼他喝的……」

  他話音未落,那死命掙扎的騎兵,突然一聲厲嚎,一個翻滾,躍入了怪物群。

  眾人呆住。

  都是一樣的烏黑一團,一樣的細弱四肢,一樣的血紅肚腹——當他混入怪物群,他們再認不出自己的戰友。

  這要他們如何再出手?

  每一刀都有可能捅入一路艱辛相伴走來的戰友的肚腹!

  那些怪物卻開始歡呼起來。

  它們似乎對自己的隊伍裡多出一個「人」十分欣喜,竟然齊齊停住了手,圍住了它。

  這些久困在山腹地底的「人」,似乎十分希望看見一些新鮮的東西,並為之興奮舞蹈。

  那個騎兵落入怪物群,向前滾了滾,滾到另一邊的牆壁邊,他已經縮成了一團,懷裡卻始終緊緊揣著個東西,烏黑的,圓的。

  他開始撞那牆壁,卻因為肢體變形殘酷的疼痛撞不動,那些新「同伴」卻都歡欣鼓舞的奔過來,陪他一起撞。

  眾人一時都不明白他要做什麼,都僵立原地怔怔看著他,隨即便聽轟隆一聲,牆壁翻轉了,另一面耳室一閃出現,那些怪物下意識的湧了進去。

  那個騎兵最後進去,牆壁合攏的最後一霎,他在怪物群的擁衛下回首,那已經不像人的臉上,唯有眼珠還留有一點活人的氣息,那眼眸裡光芒一閃,留戀、訣別、寂寞、淒涼……和決心。

  然後,牆壁合上,他不見了。

  眾人癡癡的看著,想著他那最後一刻的眼神,想著他,一個英武高壯的漢子,一個一頓能吃三斤肉,一刀也能砍三顆頭,作戰最勇猛的偉男兒,從此就這麼和往日橫掃葛雅的黑風騎兵永久告別,和自己正常人的身份告別,和所有的夥伴朋友親人告別,和地面上的陽光鮮花空氣流水告別,縮成這非人的一團,和這群誰見誰厭誰見誰殺的猥瑣怪物淪為一體,在這陰暗的、污濁的,永不見天日永不能超生的墓室地底,永遠的活下去。

  就這樣……活下去?

  那……太殘忍。

  每個人都僵立如死,每個人都在心中掠過一個念頭:「不如死去……」

  「轟!」

  一聲低沉的爆炸聲傳來,墓室晃了晃,所有人也晃了晃。

  每個人的臉色剎那間白如雪,戰北野緩緩閉上了眼睛。

  「哢嚓」一聲,極細微的聲響,孟扶搖霍然回首,大呼,「不好!」

  地上那些淺坑,不知何時竟然已經滿了,就在他們為身邊同伴的變化心驚失色的時刻,他們都沉浸在失去同伴的哀痛之中,忘記了他的血也是血,也曾大量流出,流向地面的淺坑。

  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一群,卻在潛意識裡拒絕想起,他們的同伴,那一刻和那群怪物已經一樣,他的血,一樣是這詭坑裡的上好祭品。

  坑滿!

  戰北野一把抱向孟扶搖,幾乎就在他手剛伸出的那一刻,一聲暴響,地面齊齊下陷,水池塌陷,現出一個腰粗的洞,大簇大簇的水花狂噴而出,水桶粗的水柱激射上穹頂,再呼啦一聲四面射開,巨龍般捲了來。

  幾乎在剎那間,水便湧滿了半間屋子,所有人都被水流沖散,水底不住有突突之聲傳來,那個陣法同時在水中發動,亂箭攢射,有人悶哼一聲,一片鮮紅頓時瀰漫開來。

  戰北野死死抱住孟扶搖,大喝,「這是九宮陣!按我教你們的九宮步法方位游,遊到後室門那裡去!!」

  後室地勢較高,更重要的是,那裡應該有出口。

  抱著人遊要想遊出陣法步法談何容易?孟扶搖掙扎,「放我下來,我懂九宮步法,讓我自己遊!」

  戰北野不肯放,死死將她抱緊,「扶搖,水太大,我不能讓你和我沖散!」

  他厲喝,「阿海你水性最好,負責抱住紀統領!」

  「是!」

  戰北野抱著孟扶搖,一馬當先的逆著水流奮力向前,同時還要惦記著底下的亂箭,帶人逆游,在水中轉換身形都是極具難度極其耗費體力的動作,何況墓道裡身頂巨石他已經受了內傷,遊未到一半他已經臉色煞白,額上不知道是水還是汗,一片晶瑩的發亮。

  饒是如此他竟然絲毫沒有減速,只在遊過一大半的時候微微一震,隨即立即繼續,孟扶搖一低頭,看見水裡一條血絲錦帶般飄開,頓時驚呼,「你受傷了!放我下來!」

  「閉嘴!」

  戰北野猛力一蹬,身子一彈,在鮮血更快湧出來的同時,他終於觸到了後室的門。

  孟扶搖緊張的回頭,便見後面士兵也游過來了,都難免掛綵,遊在最後的是背著紀羽的那個阿海,他掙得滿面通紅,一步步向前挪移,紀羽在他背上大呼,「放開我!我是廢人,不要害了你!」

  戰北野飛快的解下腰帶,往孟扶搖手中一扣,另一半扣在自己手腕上,匆匆道,「我去接。」把孟扶搖向上一送,孟扶搖攀住後室門,躲避著已經到了胸口的水,一眼看見頂端有個小洞,正是開門的地方,她二話不說伸手進去就扳。

  手伸進去,竟然碰著的不是頂門器或是虛無,隱約間覺得冰涼,微薄,絲綢般的觸感,像是個人,像是先前她在某個墓室裡摸到的以為是戰北野的那個「人」!

  她甚至能感覺到某種東西的呼吸聲噴到自己手背上,極其細微,卻令她渾身都起了炸。

  孟扶搖的心咚的一聲,眼前一黑,心道完了,只要對方此刻一動,砍下自已腕子,剩下沒人能伸手進這洞開門,所有人都得死在這裡,這樣一想便覺得天崩地裂,天崩地裂裡又生出極度憤怒——走了這麼艱難的路,死了這麼多的人,到頭來在最後關頭遇上這事,老天也太他媽的可恨!

  她咬牙,怒火熊熊,憤恨中萬事不管,手腕絲毫不縮,呼的一拳就揍了出去。

  不管你是粽子還是鬼,不管你要幹什麼,老娘遇鬼打鬼遇佛殺佛,先下手為強揍死你!

  猛拳擊出,拳風虎虎,卻如擊在空處,那東西,還有那點似有若無的呼吸突然都不見了,她擊在了黑暗的虛無。

  孟扶搖心中一喜,來不及多想,趕緊去摸門閂,隨即「哢噠」一聲,門開了。

  門開了,手卻縮不回來,這洞。實在太小,孟扶搖狠狠一撥,一大塊皮肉留給了後室的主人。

  根本顧不得肘上火辣辣的痛,大喜之下的孟扶搖趕緊回首,這一回首頓時一驚。

  水位激湧,已經迫及頸項,而後方,那背著紀羽的阿海,經過蓮花池出水口時,突然不知被什麼東西吸住,飛快的向下落去。

  落下的刮那,阿海奮力將紀羽擲出,擲向快速游來的戰北野。

  戰北野一把接住紀羽,伸手要去抓他卻抓了個空,阿海被吸力巨大的出水口生生吸了下去。

  阿海的身子魁偉,正正堵在了出水口,激湧的水勢被擋,眼看要淹到眾人頭頂的水位終於定住。

  戰北野伸手要去拉他,阿海突然一震,隨即大力仰起頭,他臉上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似疼痛似放鬆,那笑容在水波裡搖擺不定,看得戰北野一愣。

  然而阿海馬上擺擺手,兩手緊緊抓住水口邊緣,死死壓在那裡,示意眾人趕緊趁現在水位停住的時候進入後窒,眾人哪肯放棄他,孟扶搖手停在開門處,快速的道,「解下腰帶,繫在阿海腰上,然後全部聚集到門邊,我喊一二三,你們一起沖,然後大力把阿海拽過來。」

  立即有人解下腰帶,潛下來遊過去繫在阿海腰上,阿海臉上古怪的笑容再現,從水面上看向水下,看見他臉色先前蒼白如死,此刻卻又漲得通紅,孟扶搖知道他潛水時間不能過長,眼看人都在身邊聚齊,立即大喝,「三!」

  狠狠將門一推。

  轟一聲後室門開,大片水流立時兇猛衝過來,將眾人狠狠抓起重重衝撞進去,水花激濺裡,隱約有白色物體一飄而過,孟扶搖被戰北野緊緊抱在懷裡,被水淹得眼睛生痛,只看見這後室根本沒有棺槨,水流中漂浮著坐姿的高偉男子,長髮披散,青袍白氅,絲絛飄散在水中,飄然若飛。

  只是這一霎的光影捕捉,下一秒她和戰北野便被水流沖得撞上後室的牆,那裡被水流生生撞出一個洞,所有人被大水推著,旋轉著,碰撞著滾了下去。

  風聲急速,光影飛旋。

  那是滔滔的瀑布一般的河流,河流飛速奔騰如時間流過,經過茂密的叢草經過地下的溶洞經過深黑的崖壁經過萬人的殉葬坑,河岸上大片大片白骨盤坐,睜著黑而空洞的眼眶,無聲的看著這幾個經過千百年前無人能進的大鯀聖地的闖入者,沙礫裡戳著斷骨,一些頭顱譏誚的望著天空,思索著關於生命和犧牲的永恆命題。

  長長的河岸,綿延了數里的白骨之林,那些白骨在孟扶搖旋轉昏眩飛快流逝的視野裡化為一條條一道道白色的線,呼啦一下從她的腦海中闖過,她嗅見空氣裡沉悶而腐臭的死亡氣息,千百年來魂靈不滅,盡皆飄飛在這山腹河流的上空。

  戰北野始終將她的頭按在他懷中,用自己的身體替她抵擋一切的碎石水波斷骨衝力,無論被天地之力的巨大水流沖成怎樣的狼狽的姿勢,沖得如何天旋地轉不辨方向,他始終神奇的將孟扶搖抱在他心口上方,她和她心口上的元寶大人,被他緊緊按在了自己胸前,在這樣湍急的河流裡,居然沒有吃到很多水。

  直到他們撞上一處青石,然後發覺水勢已緩,而斜上方,一道山崖縫隙隱約在望。

  孟扶搖掙脫出來,立刻伸手去拉戰北野——他一身的傷痕纍纍,在撞上青石發現出路的那刻,一直繃緊的弦一鬆,他險些脫力暈去。

  搖搖晃晃在青石上站穩,眼見著其餘人也依次被水沖了下來,戰北野低低喘息著,眼底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一個個將騎兵攙起,指著那道縫隙道,「我們走出來了。」

  眾人趴在山石上喘氣,露出劫後餘生的欣喜。

  砰一聲,最後一個騎兵隨水流了下來,他是那個一直牽著阿海的騎兵,這麼劇烈的翻滾中他也一直拽著那根腰帶不放,扒著石頭欣喜的道,「我把阿海給拽出來了。」一邊回頭笑看阿海,道,「你這小子看起來塊頭大,其實還挺輕的……」

  他的話突然死在了咽喉中。

  不僅他,所有剛剛露出放鬆笑意的人們,都突然凍結了笑容。

  腰帶仍在,阿海仍在,卻只剩下了半截。

  他的身子,早已齊腰斷去,那露出的截面,被水沖的發白,皮肉發捲,看起來不像一個人的半截身體,倒像一個石膏像。

  孟扶搖閉上了眼睛。

  阿海……早已經死了吧?

  在他被水流吸進出水口的時候,他便被出水口處的某物咬斷了下半身。

  饒是如此,他依舊擲出了紀羽,依舊神色不露,用自已的半截身體,死死堵在了出水口,為他們的求生搶得了時間。

  他浮在水下那個光影迷離的笑容,其實已經是一個死者的笑容。

  而他們,欣喜的攥著那截腰帶,以為攥住了戰友的生命,到得最後卻發現,那不過是一個被放飛的魂靈。

  紀羽濕淋淋的坐在岸邊,癡癡的看著阿海的屍體,眼底已經沒有了任何表情。

  戰北野的手指,深深勾入了青石中,青石上慢慢顯出一個深切的抓痕,抓痕上有血。

  卻又有人驚呼起來。

  「小羅呢?」

  戰北野渾身一顫,抬頭一望,才發覺人果然少了一個。

  一個臉色發黃的騎兵顫聲道,「……他先是在我身邊的,我和他都中了一箭,他說他水性好一直護著我,在後室洞口裡我倆撞在一起被堵住,他讓我先下去,後來我聽見後室的門關上的聲音……再後來我便不知道了……」

  後來發生了什麼,再也無人可以知道。

  那出水口裡咬掉阿海半截身體的未知物體,那後室裡盤坐不腐衣袂飄然的墓室主人,都會成為可能未及逃出的小羅的最後的噬殺者。

  戰北野沈默下來,坐在白骨歷歷的碎石地上,他依舊脊背挺直,濕透的眉宇黑如烏木,良久慢慢道,「等他半天。」

  昏黃的光影從崖縫裡射進來,照亮這一片狹窄的深谷,照見那些零落的,或生或死的人們,照見沙礫裡死白的人骨,幽幽的反著光,再慢慢淡去,換了月色和星光。

  新月如鉤,懸在崖壁縫隙正中時,一片死寂沈默裡戰北野站起身,平靜的道,「走吧。」

  所有人默默站起身,跟著他,踏著這淒冷的月色,一步步攀上了崖。

  崖上長草萋萋,連接著連綿的山脈,一條山路蜿蜒向下,山路盡頭,更遠的平原上,巍峨的城池在望。

  立於崖頂,戰北野的黑袍在風中衣袂飛舞,他冷冷看著那座巍巍大城,看著飛鳥難越的高厚城牆,看著那城裡平靜閃爍的燈火如星光一閃一閃,看著某個燈火最聚集最輝煌的方向,眼底,緩緩掠過一道森然的神情。

  隨即他轉過身,看著阿海的新墳,看著阿海新墳旁,跪著的黑風騎最後三人。

  最後三人,兩人有傷,一人殘廢。

  風嘶吼著從崖上奔過,狠狠撞在山石上,似乎要讓某些猛烈的力度,撞出帶血的不甘的悲憤。

  新墳靜默,墳上黃土平整,跪在最前面紀羽慢慢用手撿盡沙石,突然開口,低低的唱:

  「黑山莽莽,風雷泱泱,在彼歸來,哀我兒郎……」

  「在彼歸來,哀我兒郎……」剩下的騎兵都低低唱起,低沉而渾厚的聲音,在墳頭上悠悠旋開,散在崖頂的晚風中。

  那些屬於逝去的人們的輓歌,永久留在了長瀚山脈的西子崖端,日復一日的飄蕩,呼應著這個時代最為隱秘最為悲壯的死境逃亡。

  戰北野的目光,最後落在了遙遙相對的孟扶搖臉上。

  少女眼底的淚光比星光更亮,照見他心底那些熊熊燃燒的火焰,那火焰如此猛烈的舔噬著他的全部意志和靈魂,他聽見自己的全身血液奔騰嚎叫的聲音。

  他看著她,慢慢開口,鳥黑的目光如深黑的夜色罩滿這四海宇宙。

  他說:

  「扶搖。」

  「嗯。」

  「你且等著,天煞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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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煞千秋七年春,天煞烈王戰北野在長瀚山脈平谷峰遇襲,被逼潛入號稱「死亡之林」從無人可以全身而出的長瀚密林,所有人都以為他必死無疑,然而數日後他竟然神奇自長瀚山脈西端出現,三日夜間穿越千里山脈,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渡越那片死亡地帶,這成為天煞烈王此生永遠不曾為人所知的秘密。

  也正是這一事件,開啟了天煞國另一個新的時代,那一個時代裡,最優秀的男子和最優秀的女子齊聚七國風雲舞臺,上演了一出又一出變幻千端的傳奇。

  在歷史關於天煞烈王這段經歷的記載裡,只是寥寥幾句「千秋七年,春,王奔於野,三日後出。」沒有人知道,十三字的歷程裡記載了多少血淚辛酸和驚心動魄,沒有人知道,十三字歷程裡,有一個少女的身影,伴隨著那些平淡而暗含疼痛的字眼一起存在。

  時代的巨輪緩緩轉動,碾過那些蠢蠢欲動的陰謀算計,碾過天煞即將如故紙一般褶皺縱橫的未來。

  千秋七年,天煞,誰的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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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完。下一卷,《天煞雄主》。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7 08:54 PM

天煞雄主   第一章  雙蓮之會

  時間在一視同仁的向前行走,不因國域區分而有所不同,這是天煞千秋七年暮春,這也是無極聖德十六年的暮春。

  這一年暮春,有人在天煞長瀚山脈中和諸般毒物粽子搏鬥,一次次死裡逃生;有人在微笑品茶,泛舟湖上,共佳人麗婢,賞湖光山色。

  翠湖輕舟之上,重重絲幕中,眉目秀麗的嬌童秀女各執管竹絲絃怡然彈奏,悠悠清音,同白玉茶盞裡嫋嫋淡香、湖間氤氳的霧氣交融在一起。

  水光粼粼,映得人眉目蕩漾,一方淺紫鑲暗銀龍紋衣袖拂過花梨小幾桌面,輕輕執了壺斟茶,執壺的手指纖長。

  「這霜葉茶,是我無極霜山特產,茶樹生於峭壁之上,經霜猶綠,入水不沉,再以氓山玉湖之水三煎三沸,取其清、幽、醇、淨……公主請嘗。」

  白玉茶盞碧水幽沉,映照出主人完美得無懈可擊的笑容,輕衣緩帶閒坐舟中的主人,輕輕將茶盞推過去,一邊等候的侍童跪接了,走下幾步,在座下主客半尺距離處恰到好處的停住,高舉過頭。

  完全的尊崇備至,皇家禮儀。

  左側客位,同樣保養精緻、纖長如玉的手指,拈起茶盞,以袖掩口淺淺一啜,隨即輕輕放下,笑道,「果然是好,輕浮美妙,餘韻不絕,深得茶家精髓,若非本宮是修行之人,只怕也要貪戀這般口舌之妙了。」

  她撩起眼波,含笑一顧上座,眼底微微流露出一絲失望,只是那波光轉瞬即逝,快得像根本沒有出現過。

  佛蓮公主,一朵蓮花般穩穩端坐,姿態嫻雅。

  「公主遠道而來,一路可順當?」主人自然是長孫無極,正微笑相詢,神情殷殷,「本宮失禮,竟然未曾令禮部接得公主。」

  「本宮遊走大陸參拜名山古剎,來無極不過是順路,」佛蓮微笑,「不敢勞動貴國有司,太子費心了。」

  「話雖如此,公主護衛不多,安全堪虞。」長孫無極低頭仔細的親自用沸水洗壺,手指在溫熱的杯身上輕柔的轉動,淡淡道,「我無極雖然治下民風尚可,但也難免有些強虜盜賊之輩出沒於道,難得公主只這幾位本國護衛,便能迢迢遠路安然行來,實在令人慶倖之餘,不免憂心。」

  「信女子自有神靈護佑,百邪不侵。」佛蓮公主合十,輕宣佛號。

  她身後,小侍女明若眨眨眼,眼底掠過一絲疑問之色,她有點不明白公主為什麼不提一路護送的鐵成,不明白公主為什麼不按承諾的那樣,為那個派出護衛送她的年輕人請功,不過她聰明的抿了抿唇不語,無論如何,公主總是對的。

  長孫無極望著佛蓮公主,笑意不改,突然輕輕道,「公主此來,是來歸還璿璣圖的嗎?」

  佛蓮公主身子顫了顫。

  空氣突然靜默下來,笙簫聲雖然依舊繼續,聽在有心事的人心中,卻有些遙遠了。

  「太子說笑了。」半晌佛蓮垂下眼睫,「璿璣圖怎會由本宮保管處置?您應該去問本宮父皇才是。」

  長孫無極笑而不答,身子微微一仰,出神的看著水光瀲灩的湖水,手指輕輕叩在花梨桌面,聲響清脆,奪、奪、奪。

  那聲音每次響起,佛蓮公主臉色便白了幾分,她輕輕咬唇,不無幽怨的看著長孫無極,長孫無極居然不避目光,抬起眼笑吟吟的看著她,直看到她再次垂下眼去。

  「公主既然光降我無極,誠然本國之幸,前日邂逅神僧空山大師,他還和我提起公主,有心一見,共研佛理,」長孫無極想了想,道,「蒼山行館離空山大師的華嚴寺很近,讓禮部給您安排在蒼山行館,如何?」

  「聽憑太子安排。」佛蓮欠了欠身,笑意平靜,眼神裡卻微微失落。

  「公主不是應該安排住宮中麼?」小侍女明若突然插話,「她很想念皇后呢。」

  「明若,不得多話!這是你說話的地方?」佛蓮微側首呵斥明若,又向長孫無極致歉,「小婢被本宮寵壞了,不識禮數,太子恕罪。」

  「無妨。」長孫無極依舊微笑,卻連多一個字都不肯說。

  「只是……」佛蓮公主眼波流轉,嫣然道,「多年未見,本宮確實很思念皇后娘娘,還望太子有暇,給本宮安排覲見一次。」

  「這是自然。」長孫無極淡淡道,「皇后近年來對佛理也甚有心得,如今公主光降,她一定歡喜,只是她近期在閉關,吩咐過本宮不見任何人,母后訓示,本宮不敢違背,不過修行者講究機緣,想公主和皇后如今都是佛門信女,此番虔誠感天恪地,定有機緣相見的。」

  「那便好。」佛蓮不再多說,淺笑盈盈舉起茶盞,「太子賢孝之名,五洲大陸盡皆景仰,淨梵謹以茶代酒,敬太子。」

  「不敢當公主盛譽。」長孫無極輕舉茶盞,遙遙相對。

  一對皇室尊貴人兒言辭優雅禮儀完美,互視一笑。

  湖上御舟之內,揖讓恭謙的對話還在繼續,城郊,鐵成帶著一隊護衛匆匆回趕,揚起的煙塵裡他回望城廓,一口唾沫呸在塵埃。

  「不要咱們送進城,正好!」

  他揚鞭,心裡十分高興佛蓮拒絕他送入城的提議,這樣他就可以早點趕去見孟扶搖。

  至於孟扶搖關照他一定要把人送到長孫無極面前,他倒是有心遵守,但是人家公主十分客氣卻又萬分堅決的拒絕他送她入無極皇宮,鐵成也不好硬跟著,何況他早就膩了這見鬼的蓮花公主,整天端著個架子,笑得像廟裡的泥胎木雕。

  讓她去和長孫無極那個笑起來也讓人摸不著夠不到的傢伙去面對面陰笑吧!

  「駕!」

  鐵成痛快的,解脫的,奔往天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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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黑風騎現在在哪裡?」孟扶搖蹲在氣勢雄渾的磐都城門不遠處,大斗笠覆蓋下鬼鬼祟祟的對戰北野咬耳朵,「我記得你說為了保存實力,黑風騎主力已經先期趕回磐都,你用什麼辦法聯繫他們?」

  「他們應該都在城中。」戰北野指了指城門口一處不顯眼的記號給孟扶搖看,「化整為零,伺機救人。」

  他神情間微微放鬆,眼底閃耀著欣喜的光,這是數日間他第一次露出的喜色,孟扶搖看著他,知道他看似若無其事,內心裡卻一直對黑風騎兵的犧牲深痛於心,同時還在擔憂著母妃和其餘騎兵的安全,如今騎兵主力仍在,他母妃安全無虞,戰北野一直高高拎著的心,終於略放鬆了一些。

  他們現在都戴著當初宗越做的面具,運糧官唐儉和他的副官的臉,在這天煞國內更是無人認識,紀羽和那兩個倖存的騎兵,被戰北野勒令留在城外養傷並接應,本來要孟扶搖也留下的,孟扶搖哪裡肯理他,毫不客氣跟了來。

  城門口人流不息,士兵守衛森嚴,最前方,著金甲的天煞之金的衛士,沈著臉抓著畫像一個個比對,不用看就是在查戰北野,戰南成一日未看見戰北野屍體,一日便不能放心。

  對視一眼,各自在對方眼底看見冷笑的神情,孟扶搖和戰北野大搖大擺的過去,守門士兵對著圖打量了一番,揮手放行。

  兩人剛走幾步,一柄金桿長槍突然伸過來,橫在前方。

  槍尖灼亮,在高掛的日頭下閃著澄澄金光。

  戰北野停住,視線慢慢從金槍槍頭滑上執槍人的臉,那是一個天煞之金的衛士,眉目冷肅高傲,將那槍慢慢挑向孟扶搖下巴,道,「抬起頭來。」

  戰北野眉一軒,眼底閃過一抹怒火。

  孟扶搖卻立即悄悄捏緊了他的手,同時乖乖抬頭,猥瑣的對衛士笑,「官爺,什麼吩咐?」

  那衛士不做聲,眼珠子莫測高深的盯著她,半晌道,「這麼熱的天氣,你穿這麼高的領子做什麼?」

  孟扶搖心跳一跳,諂笑道,「官爺,小人有點隱疾,那個……長了些不好看的疙瘩,大夫說不能見風,另外也少見人,恐傳染給人,不信您看看……」邊絮絮叨叨的說邊去解領扣。

  ……哎,前幾天元寶大人在脖子側啃了一口,那疤痕還在吧?

  「停!」金甲衛士嫌惡的一抬槍尖,指住孟扶搖的手,「得這種傳染人的病兒,也敢出來貽害世人?滾回你老家去!」

  「老家就在城內,大盤胡同第三間,院子裡有棵歪脖子柳樹的那個。」孟扶搖怯怯的抬手指那個方向,賠笑,「官爺?」

  「滾吧!」那衛士眼尾也不掃她一眼,手指一轉,長槍靈活的在指間掃了個槍花,啪的一下打在孟扶搖屁股上,「滾!」

  孟扶搖立即很誇張的捂著屁股跌出去,「哎喲!」

  她一栽幾丈遠,栽進城門,滾在泥濘裡不住揉著屁股,坐在地上擠眉弄眼的喚戰北野,「大哥,來扶兄弟則個,哎喲,屁股摔成兩半了!」

  城門內外守軍們都哄笑起來,那馬上衛士金槍指著孟扶搖,大笑,「就你那瘦身板,跌斷了正好做洗衣板兒!!」

  哄笑聲裡,戰北野直立不動,他全身上下,只深黑的飛揚的眉微微挑了挑,那一截鐵黑烏木似的目光,緩緩抬起,沉沉掃向那衛士。

  那衛士正看著孟扶搖大笑,忽然覺得背心一冷,有如突生芒刺,剎那間竟然起了一種穿心涼的感受,笑聲立止,霍然回首。

  孟扶搖突然一瘸一拐的撲過去,撲上戰北野身前,一把揪住他衣襟,大叫,「哥啊,你咋又犯失心瘋了?樁子似杵在這裡幹嘛,鄉親們還等著過城門哪!」

  她左搖右晃,搬著戰北野的頭拚命看他眼睛,狀似在關心自己的「哥哥」是不是眼瞳迷亂在犯「失心瘋」,實則在用眼神惡狠狠警告戰北野——你丫敢在現在發作,老娘就跟你沒完!

  她的腦袋擋住了戰北野的目光,那衛士原本滿面狐疑,聽她這一番驚叫,眼中倒露出了釋然之色,剛才他被後背上那種目光刺得險些跳起,那目光似劍似戟,森冷狂猛,殺氣隱隱,令他這百戰老手也不禁在剎那間便流了一身冷汗,原來,不過是個瘋子。

  瘋子的眼神嘛……倒也確實是這樣不正常的。

  輕蔑的瞥一眼戰北野,那衛士金槍一揮,「誰家瘋婆娘生出的瘋兒子,牽出來丟人現眼?還不滾!」

  戰北野身子顫了顫。

  孟扶搖眼神冷了冷。

  然而隨即兩人都恢復了正常,孟扶搖牽著戰北野的手,乖乖的過去,一邊道謝一邊點頭哈腰,「是是……」

  她腰俯得很低,一臉諂媚相,突然「啊」了一聲,上前一步,在灰土地裡揀起一件東西,隨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偏頭喃喃道,「……什麼東西?」

  那衛士漫不經心從馬上瞥過一眼,頓時怔住了。

  那是一顆指頭大的珠子,雖然蒙了灰,但依舊看得出通身碧光盈盈,隱約有白線光芒流轉,如一隻狡黠眨動的靈動貓眼。

  那是品相極好的貓兒眼寶石,一顆價值千金。

  孟扶搖傻兮兮的抓著那珠子看著,喃喃道,「這石頭長得好怪,」伸手將寶石舉起,舉到衛士馬前,「官爺,您掉的?」

  她高舉著手,潔白的掌心攤開碧綠瑩潤的貓眼寶石,在日光照耀下光華流轉,看得那衛士,呼吸緊了緊。

  他猶豫了一霎,隨即慢慢伸手,接過那貓眼寶石,淡淡道,「嗯,難為你看見,謝了。」

  孟扶搖眉開眼笑,就差沒搖尾巴,「該當的,該當的。」

  「走吧。」那衛士緊緊攥著掌心寶石,揮了揮手。

  他原本還想搜一下這兩人的身,如今卻被這掌心寶石灼得連心都在發燙,那透過日光一閃一閃的翠綠幽光,晃得他眼神迷亂——這一顆寶石,足可抵他三年俸祿啊……

  孟扶搖一瘸一拐的,被戰北野扶著走過了城門。

  幾乎在剛剛穿過城門洞的那剎,陰影裡兩人的神色都變了。

  孟扶搖在笑,陰險的,狡猾的,帶著殺機和算計的。

  戰北野則默然不語,純黑的眸瞳只看著孟扶搖,半晌道,「對不住……我總是讓你受委屈。」

  孟扶搖哈哈一笑,道,「在這等人手下受點折辱不算受委屈,生死大事面前不受委屈就成。」

  她眨眨眼,得意的笑,「何況我給他的教訓可重多了。」

  「那珠子上是哪種藥?」戰北野問。

  「宗越給我的毒藥有三種,一致死,一致殘,一致蠢。」孟扶搖挑挑眉,「我本來不想和他計較的,可是這人心裡已經存了疑,為了你的安全,不能輕忽,其實我已給了他機會,我在他馬下先彈出點藥物,如果他人品好一點,不貪那珠子,那他頂多致蠢,然而他自尋死路,接了那貓眼石……嘿嘿。」

  戰北野深深看著她,「扶搖,其實你還是很善良的。」

  「我本善良,奈何世道逼良為狼。」孟扶搖大笑,拉了戰北野袖子奔向酒樓,「請我吃飯!」

  戰北野抬頭,看著前方街道,那條深灰色的寬闊的長街,兩旁店舖雲集,挑出的各色簾子飄滿了整條街,其中一家紅底黃字,寫著「醉扶歸」。

  他注視著那面酒旗,眼底幽光一閃,伸手一指,道,「走,這是個喝酒的好去處。」

  「醉扶歸」果然出好酒,剛進店堂便嗅見馥鬱醇厚的酒香,很多人扶著牆進來(餓的),再扶著牆出去(醉的)。

  戰北野很大方的點了一桌子菜,孟蝗蟲踩著板凳據案大嚼,順便還和周圍食客討論貼在牆上的告示,堂堂烈王的畫像自然不會貼在酒肆裡通揖,那畫像是「江洋大盜」紀羽的,孟扶搖指著那張像叫,「哎,這人眼熟啊。」

  眾人齊齊扭頭,「嘎?」

  孟扶搖拖過戰北野,「像我大哥!」

  眾人齊刷刷扭回頭去,「嘁——」

  孟扶搖滿足了,笑嘻嘻喝酒,順手端了一杯酒放在桌子夾層,她在上面喝,元寶大人鬼鬼祟祟探頭到桌檔在下面喝。

  元寶大人睡過了幾天,終於恢復了精神氣,以功臣的姿態盤踞於孟扶搖胸口,喝一口,眯眼感嘆下,覺得跟著孟扶搖唯一的好處,就是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不像跟著主子,每次不許超過三杯,忒小氣。

  不多時,一人一鼠又醉了。

  她們在喝酒的時候,戰北野只在給孟扶搖夾菜,他喝得很少,眼晴很亮,給孟扶搖斟酒很慇勤。

  其間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插曲,一人和另一人猜拳,輸了的面紅耳赤,拍著桌子大罵,「老子今天沒錢了!明日酉時你去西門胡同鮮花深處拿,過時不候!」

  另一人罵,「老子怎麼知道你幾時過來?」

  「老子在姚家幫工,三百個雇工的那家,他家雇工三班輪換,逢八休息,輪到我休息我自然會過來。」

  「我哪有閒工夫等你!」

  「罷罷!申時我也許有個空手,你早些在那等我。」

  「行!」

  這段對話吵得滿堂都聽見,眾人笑嘻嘻聽了,繼續喝酒。

  那兩人罵罵咧咧扯著鬧著走了,雅間裡的門突然吱呀一開,出來個老態龍鍾的太監,佝僂著背一搖三晃的過來,店小二小心的扶著,「花公公,慢點您咧。」

  花公公醉得老眼昏花,砸吧著嘴道,「這天咋黑了?天黑夜路不好走哩,趕緊給我收拾著,我那兒西跨院的小球兒,還等著酒喝咧。」

  店小二一連聲答應著去裝酒,老太監晃晃悠悠過來,正絆上戰北野從桌下伸出的長腿,「哎喲」一聲絆了一跌,大怒著罵,「哪個混賬行子,絆你家公公?」

  戰北野伸手去扶,「對不住公公,您包涵個。」

  老人壓著戰北野的手,艱難的爬起身來,斜眼瞟瞟,一把抓住戰北野衣襟,顫巍巍道,「一句對不住就成了?我老人家人老骨鬆,給你這一摔半條命又去了一半,你說,你怎麼交代?」

  一眾常來的酒客都聽得發笑——這老酒鬼日日都來,日日喝醉,日日「跌跤」,幾乎每天都有人因為「絆著了人老骨鬆的老人家」而賠錢的,老傢伙八成這靠這個,才天天喝得起「醉扶歸」的一等好酒。

  眾人齊刷刷的將同情的目光投向戰北野——又一個冤大頭!

  老酒鬼花公公揪著戰北野不放,戰北野無奈,渾身上下掏摸了一陣,好容易摸出個剪碎了的銀角子,猶猶豫豫的往花公公掌心一放,「給公公去看看跌打醫生。」

  老酒鬼將銀角子在掌心顛了顛,又用快沒牙的嘴啃了啃,才道,「便宜你!」提過店小二遞來的酒,順手將戰北野賠出來的那個銀角子往店小二掌心一扔,「賞你了——」

  「謝您咧!」小二捧著銀角子笑得見牙不見眼。

  眾人又齊齊「嘁」一聲,覺得這老狗實在可惡,敲詐這麼個沒錢的主兒玩兒。

  再喝了一陣,天色暗了,店小二過來問住店否,戰北野答,「兩……」一轉眼看見小二詫異神情,立即道,「一間。」

  然後他連拖帶拽的把孟酒鬼往後院客棧裡送,一邊拖一邊向小二解釋,「我這兄弟什麼都好,就是貪杯。」

  「難為您咧。」小二想要幫一把手,「我給您抬著?」

  「不用。」戰北野朗然一笑,一把扛起孟扶搖,「這樣方便。」

  他扛著孟扶搖進了房,腳尖一踢關上門,大聲吩咐,「送盆洗澡水!」

  「好唻——」

  死豬樣的孟扶搖被往床上一扔,順勢打個滾抱著被縟纏綿,「元寶……你咋這麼大了……」

  元寶大人歪歪倒倒從她懷裡出來,抱著個茶杯不放,「吱吱,吱吱吱吱……」

  翻譯過來大抵是:孟扶搖,你腰咋和屁股一樣粗了……

  戰北野立在床邊,不錯眼球的看著孟扶搖,良久坐下,替她脫了靴,取下不太透氣的人皮面具,又將被縟展開!蓋在她身上。

  他做這些事時,很慢,很認真,好像做完這次便沒下次般細緻小心。

  面具揭下,少女鼻息微微,臉龐略出了點汗,被淡淡酒意逼得兩頰和額角都微紅,而肌膚晶瑩如雪,那點嫣紅便像是生在雪線之上的芙蓉花。

  二樓的窗扇未掩,風從堂前過,掀起少女絲緞般的髮,那朵花便似開在風中,盈盈。

  戰北野的手指,在孟扶搖頰邊停住,極其細微的顫了顫。

  他的指尖感受到那般溫軟如玉的美妙觸感,看得見韶年少女的顏色風華,那是一種驚心的美,從眼底到指尖到心間,隨之震顫出輕微的疼痛,如心尖上那一點,被天意的指尖扣住,輾轉拈磨,痛,卻痛得悠悠。

  窗外星光爛漫,一簇藤蘿攀牆而上,開出節節高生的花朵,紅,紅得鮮豔熱烈,像一支支飽藏了心思和希望,等待一飛衝天的炮仗花。

  那般輕輕一碰,便濃豔得便要炸了,在夜色裡炸出滾燙鮮紅的汁來。

  戰北野烏黑而熱烈的眸瞳,也似這夜色裡飽滿的花朵般,欲待噴薄。

  他輕輕的……俯下身去。

  孟扶搖突然翻了個身。

  這一翻便翻到了牆角,手一打,有意無意將戰北野推開。

  然後她面對牆角,背對戰北野,抱著被子繼續呼呼大睡。

  戰北野定住,定在床邊,四面的空氣沉寂下來,聽得見兩人舒緩裡略帶緊張的呼吸。

  半晌戰北野才開口。

  「你沒醉成那樣,何必裝?」

  孟扶搖的肩頭僵了僵。

  她緩緩睜開眼,看向牆壁的眼神微有醉意,眼底卻是清明的。

  她……沒有裝,更沒有故意想傷害戰北野。

  在店堂裡是醉了,但是她的功力經歷幾番磨難,已經再上一層,突破了五層大關接近六層,這個層次的「破九霄」,已非任何酒意能侵。

  小二問要幾間房的時候她開始清醒,卻不好插嘴,畢竟現在是兩個男子卻要兩間房是很奇怪,磐都現在一定戒備森嚴等戰北野入網,她不能太過扭捏給他添麻煩。

  後來她裝沒醒——戰北野今晚一定有行動,也一定不會允許她跟著,她打算等戰北野放鬆警惕走後,自己悄悄跟上去。

  不想這個暮春的夜晚,夜風溫軟會惹禍。

  不想戰北野亦可溫柔細緻如此。

  當他的氣息迫近,那熟悉的青松般微澀而請爽的男兒香緩緩迫來,她終於失措,能做的只是背身相向,以一個拒絕的姿態將他推開。

  對於戰北野這樣的人,一個這樣的姿勢已經足夠。

  孟扶搖咬唇,手指抓著帳子邊沿,屏住呼吸——人生裡有太多的情不自禁,因此她不會和戰北野生氣,但望戰北野也不要鑽牛角尖,就這麼當什麼都沒發生,也不至於傷著自己。

  戰北野卻不肯如她祈禱這般輕輕放過。

  他本就不是肯輕易放棄的男子。

  「扶搖。」戰北野坐在床邊不動,深深呼吸,眼神波光明滅的看著她背影,那近在咫尺的背影,看來卻遠如天涯。

  「告訴我,我真的永遠遲了那麼一步麼?」

  孟扶搖連呼吸都頓了頓。

  這個豪烈剛直的男子,竟然也會用這樣近乎沉痛的語氣,問出這樣的言語?

  風聲沈默,炮仗花在夜風裡噴薄著紅豔的香,每個人的心底,卻都有一片蒼白。

  半晌,輕輕一嘆,孟扶搖坐起,轉頭看向戰北野。

  她看進一雙深黑的,因極度熱烈被壓抑而極度沉靜的眼眸,她迎上這樣的目光,明亮的,直視的,毫不避讓的。

  「戰北野……」

  「不是你不夠好,不是你來得遲,是我,」孟扶搖笑,笑意裡滿是深深無奈,「是我在錯的時間,來到一個錯的地方,所以我再沒有權利,去選擇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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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沉沉,星光如神女髮間碎鑽,灑落蒼穹鳥鬢之上。

  戰北野立在孟扶搖身前,已經神色恢復如常,孟扶搖的那句話不過換來他若有所思很久,隨即朗然一笑,「這世間沒有什麼事是必須一定的,你說你來錯了?我偏要叫你知道,你從沒來錯這五洲大陸,從沒來錯我眼前!」

  他說完便大步出去,坐在屋子臺階上等孟扶搖洗澡,元寶大人蹲在他身側排排坐,月色照亮一大一小兩團黑影。

  戰北野仰首看月,月光勾勒出他線條鮮明的側影,這暮春將夏的月色寧靜溫柔,將他有些燥熱的心緒慢慢撫平,他突然偏頭,看了看元寶大人,道,「你家主子忒好運氣。」

  元寶大人酒意未去,醉眼朦朧的思索著這句話,覺得好像其實也不是這麼回事,它個人認為,遇見孟扶搖的人,運氣都不太好。

  它慢慢抱著果子啃,心裡迷迷糊糊想,想當年在穹蒼……

  身後傳來開門聲,孟扶搖一身清爽的探頭,換了緊身黑衣,痛痛快快的問戰北野,「接下來我們去哪?」

  戰北野回身,他依舊神情朗然,眼眸亮得像星光都聚在眼底,「你說呢?」

  「那對猜拳猜輸了約定去拿錢的傢伙,還有那個花公公,都是你的人吧?」孟扶搖笑,「一句一個暗號,我聽不懂。」

  「那是我外公在世時為我布下的線,他為我做的,比你想像的要更多。」戰北野泛起一抹緬懷的笑意,「他們告訴我,母妃被關在西華宮花園後,每日有三百護衛輪班看守,每班一百人,每隔八個時辰換班,他們約我今晚申時見面商量營救方式。」

  「那老太監呢?說了什麼?」

  「花公公是來傳遞宮中別的消息,我扶起他時他已經給了我紙條,而我那錠銀角子,裡面也是信物。」

  「那錠銀角子,不是賞給小二了麼?」

  「那是障眼法,他是宮中的公公,一定有人暗中綴著他,」戰北野笑,「所以銀角子『賞』了出去,但賞給小二時已經換了一個,花公公年輕時跑江湖,玩把戲一流的。」

  他忽然斂了笑容,低低道,「可憐他一把年紀,並不愛喝酒,卻為了外公一個囑託,在這『醉扶歸』生生醉了多年……」

  孟扶搖愕然道,「不是最近特地去等你的?」

  「不是,花公公從二十年前,便日日在『醉扶歸』買醉,這是全皇宮都知道的事,他是服侍過先帝的老人兒,宮中上下都照應三分,」戰北野笑意冷寒,「所以在這非常之時,也只有他能夠照常出宮,因為誰都習慣了。」

  「花費二十年去養成一個習慣,以備二十年後某個非常時刻的不時之需……」孟扶搖「噝」的一聲倒抽冷氣,低低道,「令祖父非凡人也!」

  說話間兩人已經越過重重屋脊,到了城北一處七拐八彎的庭院,戰北野伏身屋簷之上,輕輕敲了敲瓦面。

  半晌,底下也傳出同樣頻率的敲擊聲。

  眼神一閃,戰北野點點頭,拉了孟扶搖準備下去,卻突然身子一頓。

  隨即孟扶搖便嗅見了一陣熟悉的氣味,似有若無的飄過來。

  血腥氣!



天煞雄主   第二章  深宮之夜

  極淡極淡的血腥氣味,絲絲縷縷飄過來,不是戰北野孟扶搖這種屍山血海裡闖過的人,根本不可能聞得見。

  孟扶搖下意識摸了摸懷裡,想看看元寶反應,摸了個空才想起那個元寶版危險警報器沒跟出來,丫酒喝多了不停打嗝,又不能自己逼出酒氣,帶著它已經不是警報器,是指示器了。

  戰北野卻毫不猶豫,拉著孟扶搖便退。

  底下卻突然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個灰衣漢子,正是今天在酒樓裡打暗號的那位,抱著流血的手指走出來,喃喃罵,「敲什麼不好敲,偏敲坐在火上的熱水罐,這不,罐子裂了割了我的手!」

  他豎起手指,對空中晃了晃,月色下手指上還在流血,孟扶搖掀開瓦片一看,底下爐子上,確實有碎了的陶片,火已經被澆熄,地上一大灘的水。

  戰北野釋然,和孟扶搖雙雙落下,那人立即無聲一讓,示意兩人進屋,屋內還有一人,隱在暗淡的光影裡,看見戰北野進來便要施禮,戰北野手一攔,沉聲問,「娘娘如何?」

  「宮裡的消息,娘娘安好,放心,王爺您一日不出現,皇上一日不會動她。」

  「我要去接她,」戰北野直截了當,「你看有難度麼?」

  「有,」那人答得毫不猶豫,「三百名護衛還在其次,皇上和恆王在西華宮內外布下重重陷阱,就等您自投羅網。」他簡單的畫了西華宮的佈局,道,「這個塔樓,我懷疑有火炮,對面重蓮宮宮牆比西華宮高,正好可以居高臨下架火槍,另外,娘娘被禁止往前院去,說明前院裡還有埋伏。」

  「三百名侍衛看守得密不透風,就是換班也沒有絲毫空子可乘,甚至在換班間歇,人數會更多——因為他們提前一刻鍾換班,再延後一刻鍾離開,秩序井然,無人敢懈怠,恆王說了,走失娘娘,全隊不問緣由全部砍頭。」

  「我們試圖掘地道,但是西華宮的位置在後宮中心,左邊是正儀大殿,右邊是鳳翥宮,帝后虎視眈眈,也是全宮侍衛最密集的地方,如果要挖地道,實在太長太危險,而且挖到內城時,被石板堵路,沒辦法繼續。」

  那人手指口述,仔仔細細將西華宮上下內外可能有的機關陷阱諸般佈局說給戰北野聽,又說了他們試圖搭救採用的種種方式,孟扶搖托腮聽著,越聽越覺得,這簡直就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存心是要讓戰北野去送死的。

  戰北野一直仔細聽著,油燈昏黃,屋內影影綽綽,看不清他表情,只有眸子依舊亮黑,掃過去時沉重若鐵,那兩人卻一直神態平靜,侃侃而談,相貌雖然平凡,氣質卻甚寧定。

  聽完後,戰北野「嗯」了一聲,半晌沒有言語,聽了那兩人「王爺慎重」的勸告,點了點頭道,「是,不宜打草驚蛇,從長計議再說,如今聽得母妃安好,我也算放下了心。」

  他笑了笑,道,「你們做得很好,務必繼續小心。」

  那兩人躬身應了,戰北野和孟扶搖出了門,一出院子,戰北野的步子便加快,孟扶搖看他的方向,竟然不是回客棧,連忙提醒,「哎,路癡,方向錯了。」

  「沒錯,」戰北野喇嘴一笑,白牙亮得發光,「我熱,我要散步。」

  「散你個球啊,」孟扶搖翻白眼,「這還沒到夏天,你熱?全城都在等你入網,你散步?」

  戰北野答得很妙,「怎麼?不行?」

  「行,行,」孟扶搖氣結,仔細看了看周圍建築,突然狐疑道,「你不會是要去皇宮吧?」

  戰北野笑意散去,默然不語。

  孟扶搖「呃」了一聲,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你剛才——在說謊?」

  戰北野揚眉,轉身就走,孟扶搖撲上去拉住他,「你瘋了,你沒聽見剛才他們說的嗎?銅牆鐵壁等你去撞得頭破血流,就算你把黑風騎三千人全帶著也沒用,何況你還沒來得及將舊部聚齊,為什麼要這麼急?為什麼不能等人齊了,計畫周全了再一舉出動?」

  戰北野不說話,拂開她的手只管埋頭向前走。

  「你給我站住!」孟扶搖大怒,追上去,「我不能看著你去送死!」

  「我不去,母妃才會死。」戰北野轉身,語氣平靜,「最起碼,今夜我一定要讓她看見我。」

  孟扶搖張大嘴看著他,她這才發覺戰北野語氣平常,眼神裡卻翻湧著重重苦痛與擔憂,那種沉重的焦灼如黑色的風般迎面撲過來,看得她心都抽了一抽。

  「母妃雖然瘋了,但是天生和我之間,極有默契,」戰北野輕輕道,「大抵是因為瘋,她心思極為敏感,能感應到四周的危險,感應到她和我都處於危機之中,這些日子我出生入死,她知道;我憂心如焚,她一定也一樣,但是我能抗過去,她能不能?」

  「她本就孱弱,再這般日夜恐慌擔憂,如何能堅持到我慢慢計畫從容救她?」戰北野眼底泛起一點晶瑩的光亮,「白天我讓花公公帶去了信物,今夜她一定在等我,無論如何我要讓她見我一面,哪怕不能救出她,這一面也會是支撐她堅持下去的理由!」

  孟扶搖盯著戰北野的眼神,這一霎終於完全明白了他明知長瀚密林鯀族墓葬的可怕,依然堅持走那條路的決心,三日夜穿越山腹,幾經生死磨難,眼看著屬下逐次犧牲,自己也險些喪命其中,都只是為了早一刻到達母親身邊!

  突然又想起逃出大墓後,小羅失蹤戰北野等待的那半天,如今她才知道,他是在怎樣的焦灼如焚的心態裡堅持等他的部下,等著那個大家都心知肚明絕無生還機會的小羅。

  從長瀚繞路快馬疾行需要十天到達磐都,戰北野千辛萬苦,搏命換來七天的節省時間,卻又浪費了十分寶貴的半天,去等一個明知沒有希望生還的人,那半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煎熬著那對為彼此擔憂的連心母子,煎熬著戰北野時母親的擔憂。

  不拋棄,不放棄。

  這個既孝且義,對誰都不肯失卻希望的男人!

  她張了張嘴,卻什麼話都沒說出來,只是伸出手,緊緊拉住了戰北野的衣襟。

  她道,「一起。」

  戰北野立刻要拒絕,孟扶搖飛快道,「你若拒絕,我便永遠消失在你面前。」

  戰北野目光灼灼的看她,半晌道,「我寧可你永遠消失,只要你安全。」

  孟扶搖氣結,撓牆,撓了半天發狠道,「剛才那圖我也看了,我自己去。」

  哈哈一笑,戰北野把她從牆邊拎開,道,「知道你會說這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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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磐都最近警備森嚴,入夜了便不許人隨意走動,各家青樓賭肆生意被擾了不少,早早的便關了門,街上冷清得不見人影,但是就連一隻貓竄過,都會立即有人探頭查看。

  看出來,戰南成和戰北恆費了極大心力,一定要捉住這個堅決不肯死的,讓他們睡覺都不能安枕的兄弟。

  好在以這兩人的輕功,在那些守兵眼裡,也不過是兩條恍恍惚惚掠過的黑影,不多時,兩人已經潛到皇宮北門附近。

  伏在宮門廣場外天街通行令司屋頂上,等待廣場塔樓上緩慢旋轉的弩箭轉方向,孟扶搖悄悄問戰北野,「剛才那兩人是什麼人?」

  「外公以前的幕僚,他去世後,他歷經兩朝所經營的所有朝中力量和舊屬都給了我。」戰北野答,「不算小的力量。」

  「外人看你就是個光桿王爺,帶著再強悍也掀不起大風浪的三千護衛。」孟扶搖拍拍身下瓦,喇嘴笑,「比如下面這個官廳,貌似就是光桿王爺的辦公場所。」

  「是啊,那段時間我學會了簽印。」戰北野煞有介事的答,「我簽的印端正好看,姿態莊嚴,人稱『磐都第一簽證王爺』」

  孟扶搖笑,笑出點眼淚,她轉了頭悄悄擦去,若無其事的轉移話題,「哎,啥時給我簽個證,扶風啊穹蒼啊軒轅啊璿璣啊什麼的。」

  「穹蒼那國很少有通行令,他們和我們沒什麼邦交,他們不邀請,誰也不敢去。」戰北野答,「何況我早就得了提醒,要求不能給你通行令。」

  「誰提醒的?」孟扶搖霍然扭頭目光灼灼,「哪只混蛋?」

  「長孫無極那個混蛋。」戰北野不懷好意的看著她,「他說從咱們的心意出發,就算不好阻止孟將軍的遠大理想什麼的,但是推波助瀾這事也是萬萬要不得的。」

  孟扶搖黑線,長孫無極那個殺千刀的!壞她大事,她還想趁戰王爺比較老實,幫他幾個忙,到時候從他手裡騙幾個通行令呢,這下全泡湯了。

  越想越恨,卻又無處發洩,某個混蛋遠在無極,大抵是在和未婚妻卿卿我我,靠,自己耍流氓還要壞她的事,孟扶搖再次頭頂冒煙,眼神青幽幽的開始撓瓦,把瓦當成了長孫無極的皮,撓得兇狠且歡快,戰北野看得好笑,拉過她爪子,拍了拍道,「可以走了。」

  兩人騰身而起,黑煙般穿越廣場,在那兩隊守兵相向交錯而過的那剎掠過他們身側,高達十五米的城牆在他們眼底也就是小菜一碟,掠上去後戰北野順手一揮,披出巨大車弩上的鐵箭,往剛要失聲驚呼的守兵喉上一插,順手還把那弓弩給毀了。

  孟扶搖遊魚般的遊進塔樓後值守的小屋,把剩下那個解決,兩人換了衣服,戰北野嫌小,孟扶搖嫌大,對望一眼,都哈哈一笑。

  皇宮共分八門,北門又稱長信門,天煞中央官署集中拱衛在這一帶,這是文武百官日常請見出入的門,在八門中守衛力量中等,戰北野並沒有選擇日常出入罪奴糞車、在八門中守衛最薄弱的西門,依他對他家老大老六的瞭解,此時最容易出入的西門,想必是最難進的那個。

  戰北野熟悉地形,帶著孟扶搖避著守衛一路疾行,一路往皇宮中心去,越往裡進守衛越多,到了後來每走幾步便要躲一躲,好在戰北野對宮中地形之熟悉,也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有一次前面和後面同時來了守衛,眼看就要撞上,孟扶搖已經準備暴起殺人了,戰北野將她一拉,神奇的轉入一個掩在樹叢後的小房,輕易躲了過去,孟扶搖看著黑暗中他亮得驚人的眼,想起這位十八歲了還沒出宮,那些被迫住在宮裡的日子,他想必早已熟透了這裡的一草一木了吧。

  戰家父子忽視敵視這個兒子,不放他出宮開府,卻未曾想到,多年後反助了他一臂之力。

  饒是如此,兩人寸草不驚的一路行到西華宮外時,也已經耗費了太多時辰,此刻天色雖然濃黑,卻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時間,很快天就要亮了。

  對面重蓮宮,沉靜無聲,加高的宮牆上看不出端倪,但可以猜得出,整個西華宮,尤其後院方向,一定全在重蓮宮的監視之下。

  西華宮內卻燈火輝煌,亮得連一隻螞蟻爬過都能看見。

  孟扶搖有些焦灼,戰北野卻神色沈著,他做了個手勢,兩人遊上西華宮外牆,側面對著重蓮宮,這是重蓮宮俯瞰向西華宮的唯一一個死角。

  趴在牆上,隱約嗅見風中傳來花莘馥鬱的香氣,鮮花深處,西華宮花園。

  鮮花深處,有細微的聲音,悠悠傳來。

  那聲音細弱無力,遊絲般飄搖飛蕩,在夜半宮室花叢深處,蝴蝶般翩翩飛起,然而那蝶也是深冬的蝶,枯脆的翅膀載不動塵世冰霜的風,一點點欲振乏力,卻仍舊在霜雪中一點點的飛。

  仔細辨認,隱約聽出是一個女子在低聲哼歌的聲音。

  「……漠漠長野,浩浩江洋,吾兒去矣,不知何方……蒼山莽莽,白日熹熹,吾兒未歸,不知其期……」

  歌聲音質微啞,不知是天生的,還是已經唱了很久壞了喉嚨,然而那簡單的字句裡,句句思念,句句深情。

  夜半、深宮、古老而簡單的地方小調,細弱而悠遠的女子吟唱之聲。

  孟扶搖心裡驚了一驚,覺得有點毛骨悚然,突然眼角捕捉到亮光一閃,她轉頭,便看見伏在牆上仔細凝聽的戰北野臉上,緩緩流下兩道細細的水流。

  那水流在那幾乎從不流淚的男子眼中緩緩聚集,慢慢盈滿,淺淺墜落,細細流下。

  那點水光反射著月色,驚心動魄的亮。

  孟扶搖的手指,扣進了宮牆。

  這一對淒涼的皇族母子。

  母親日夜不睡,在最靠近宮牆的花叢深處不斷歌唱。

  兒子含淚,隔著一道宮牆,聽近在咫尺卻不能見面的母妃思念他的歌聲。

  母親已經瘋去,卻靈醒的知道兒子的一切處境。

  兒子日夜奔馳,不計犧牲只為趕回她身側,卻最終只能隔著宮牆想像她枯槁的容顏。

  咫尺,天涯。

  孟扶搖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牆上,熱淚盈眶的想起前世裡病床上的母親。

  她是不是也在日日等待自已,在思念的間歇唱著小時候那首《乖娃娃》?

  她是不是也會在夜半無眠,走進月光下的花叢,用瘦弱的手指,撫過那些半歇的花苞?

  她無聲的眼淚濕了那一處深紅的牆面,戰北野側首看著她,他眼中淚痕已乾,卻在這一刻多了一分憐惜和嘆息的神情,伏身牆上不能有太多動作,他探過手指,輕輕撫了撫孟扶搖的肩。

  孟扶搖勉強對他一笑,眼睛裡光影搖曳,碎了一天的星光。

  戰北野看著她,像看進一個自已與生俱來的傷疤,疼痛而不可割捨。

  這個會因他哭泣的女子……

  這些他註定要一生珍視的人們……

  歌聲在飄搖,戰北野目光裡亮起灼灼的烈焰,他一振身,便要衝過宮牆。

  「……吾兒未歸……」

  「恭靜太妃。」

  突如其來的男子聲音驚得孟扶搖和戰北野齊齊一顫,孟扶搖眼疾手快一拉戰北野,生生將他欲起的態勢拉了下去。

  「夜深了,您還是進屋歇息吧。」這聲音隱約太監聲氣,似乎正在勸說戰北野的母妃。

  沒有回答,她依舊在唱她的歌。

  「請太妃進屋!」這是另一個男子的聲音,年輕,陰冷,語速緩慢,那個「請」字,語氣很重。

  太監侍衛們得了指示,便聞步聲雜遝,似乎有人去攙扶太妃,太妃的歌聲乍止,人卻似乎不肯合作,隱約間響起掙扎聲喘息聲踢打聲拖拽聲,接著「哎喲」一聲有人大叫,「她咬人!」

  孟扶搖在掙扎聲響起的那刻,立刻伸手捺住了戰北野。

  她滿面哀求,看著剎那間眼珠赤紅,連頭髮都似乎要豎起的戰北野,用目光無聲懇求,「別,千萬別!」

  宮內此刻侍衛雲集,那年輕人大概是他弟弟,正張網以待,此時現身,不啻於送死。

  戰北野伏在牆上,全身都在顫抖,手指深深的扣進牆內,指節處血肉模糊。

  他極慢極慢的轉頭,看著孟扶搖……他可以不怕死的衝進去,面對戰北恆的陷阱和羅網,只為救得母妃遠離那些人粗魯的拉扯,母妃那般的畏懼生人,從不願給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碰觸,他一想到她此刻的驚恐無助便恨不得以身相代……然而,不能。

  他不是一個人,孟扶搖,在他身側。

  他要為母妃負責,但又何嘗不要為孟扶搖負責?他怎能為一己私心,害孟扶搖陷入危險?

  戰北野閉上眼。

  他將額頭抵在牆上,無聲的、幅度極小的、卻極其用力的死命的抵,那般毫不憐惜自已的輾轉摩擦,那些深紅的漆面被磨掉,再慢慢染上另一抹鮮豔的紅,那些紅色逐漸擴大,他卻不肯停息,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抵禦住內心裡,明知母妃被欺辱卻不能救她所產生的巨大痛苦。

  孟扶搖咬緊牙,牙齒深深陷入下唇,她轉過頭不去看戰北野,拚命逼著自己思考,該用什麼辦法救出戰北野母妃,哪怕是見一面也成,那個可憐的女子,好像真的已無力再繼續堅持。

  宮內的掙扎仍在繼續,孟扶搖按著戰北野,實在很怕他經受不了這般度秒如年的煎熬而突然暴起,一片混亂中卻突然隱約聽人開口。

  「罷了。」

  這似乎是中年男子的聲音,帶著久居上位者的威嚴,身側戰北野眉頭跳了跳,孟扶搖立即明白,原來戰南成也在。

  宮內一片沉靜,那女子沒有哭泣,竟然在人們放開她的那一刻又開始唱。

  「……吾兒未歸,不知其期……」

  一宮的人沈默聽著,良久,天煞國皇帝似乎在輕聲嘆息,道,「朕小時候,似乎聽過這歌。」

  他語氣裡有些遙遠的回憶和悵然,慢慢道,「太后去得早,不過依稀記得和恭靜太妃交情不錯,朕三歲時,在她膝上聽過這歌。」

  眾人更加沈默,戰北恆似乎在咳嗽。

  恭靜太妃卻突然不唱了,半晌結結巴巴道,「……不該唱給你聽。」

  戰南成「哦?」了一聲。

  恭靜太妃大聲道,「你要殺他——你殺他——」

  這一刻她居然思路清晰,語言毫無滯礙,甚至知道戰南成要做什麼,全然不像個瘋子,她錚錚對天煞皇朝的皇帝大聲指控:你要殺你弟弟!

  戰北野震了震,滿宮的人更加鴉雀無聲。

  「朕要殺他又如何?」戰南成默然良久,竟然爽爽快快認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他不稀罕你!」太妃把『酣』字聽錯,更加激動的為兒子瓣護。

  戰南成似乎笑了笑,大約是覺得自己和一個瘋了的女子對話實在有些無稽,冷冷道,「鬧了這半夜也該夠了,點了太妃穴道送她回寢殿,其餘人各守各位。」又對戰北恆道,「恆弟,隨朕去御書房。」

  「是。」

  步聲紊紊而去,隨之離去的還有一大批侍衛,前方巡查的侍衛也向這面宮牆過來,孟扶搖和戰北野遊向另一面牆,繼續躲在陰影裡。

  遠遠的,孟扶搖看了出來的皇帝王爺一眼,計算了下距離和他身邊人數,覺得要想從這裡衝過去挾持那兩個,實在也不大可能,只好放棄。

  又等了一陣,等到人最睏倦最鬆懈的深夜時分,兩人正打算悄悄掩進去,忽聽見裡面的開門關門聲,有人走近這面牆,懶懶的倚上牆根,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道,「一連這麼多天,經常整夜整夜的沒得好睡,累死人。」

  另一人道,「我算過時間了,現在烈王根本不可能出現在磐都,插了翅膀也飛不過來,何必讓我們從現在開始就日夜守衛?」

  先前一人道,「我還聽說,烈王死在長瀚山了呢。」

  「真的?」發問的似乎是三個人,兩個驚喜,一個失落。

  「數萬精兵圍剿,他被逼入死亡之林,你們知道的,那地方從來沒人能活著出來。」

  一陣沈默,半晌一人低低道,「可惜了烈王一世英雄……」

  「存志!小心你的話!」立即有人喝斥他,「那是陛下親令圍殺的逆賊!」

  那人默然,半晌憤然道,「老孫你這話說得出口,三年前你家崽子出天花,有個名醫能治可是你出不起銀子,借遍親戚還差大半,眼看你家崽子就要送命,不是回京述職的王爺無意中得知慷慨解囊,你家崽子墳頭上的草都有尺高了!」

  那個老孫嗆了一下,不說話了,那叫存志的男子哼了一聲,站起身來,道,「我去方便。」

  他走了幾步,拐到宮後茅廁,剛解開褲子,眼前黑影一閃,他惶然抬頭,看進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眸。

  眼眸的主人很和善的對他笑,順手替他拉上因驚嚇未及扣好的褲子,悄悄道,「噓——」

  這夜半跑進男廁所替人家拉褲子的,自然是孟扶搖。

  那叫存志的男子張嘴要叫,孟扶搖手掌一豎,那男子頓時覺得氣息一窒,連口也開不了,他驚駭的瞪著孟扶搖,不知道她要下什麼殺手。

  孟扶搖身後,卻緩緩轉過一個黑影來。

  那男子眼神頓時一陣變化,先是驚訝隨即歡喜隨即又生出驚恐來,孟扶搖盯著他神情,道,「存志兄,你剛才的話我們聽見了,多謝你仗義,烈王殿下來做什麼,我想你很清楚,你可願幫我們一把?」

  那男子猶疑著,低低道,「王爺尚在,真是令小人歡喜……只是小人勸王爺,娘娘是救不走的,這宮裡宮外,出了這茅廁,步步都有機關,步步都有陷阱,就算拼了小人的命,也沒法幫您救出娘娘來。」

  「我只想先見她一面。」戰北野低聲道,「我要她看見我安好。」

  那男子沉吟不語,孟扶搖突然道,「這男廁相鄰還有個女廁是不?」

  「是,」那男子道,「看守的人多了,便造了這兩座茅廁,相距很近,後窗相對。」

  「讓娘娘來這女廁,他們母子不就可以見一面了?」

  「不成。」那男子答,「娘娘的身份,斷不可能出來使用這種簡易茅廁。」

  「李代桃僵嘛,」孟扶搖笑,嘰嘰咕咕和那男子說了幾句,那男子想了想,點了點頭,戰北野卻立即道,「扶搖你要做什麼?」

  「做該做的事,」孟扶搖拍拍那男子的肩,「存志兄,拜託你,事若有成,將來總有機會謝你。」

  「王爺名重天煞,厚待部族,驅逐摩羅,護我邊境百姓安寧,這樣的一代賢王,不當受此待遇。」那男子躬身,「能為王爺驅策,是小人的榮幸。」

  孟扶搖注視著那男子,看進對方誠懇清澈的眼眸,目光微微閃了閃,舒了口氣道,「去吧。」塞給他一個小瓶。

  那男子攥著小瓶小心的去了,戰北野和孟扶搖怕被別的用廁所的人撞見,縮回廁所上方一處暗影裡呆著,此地已靠近宮內,兩人不敢說話,戰北野在牆上慢慢寫字,「你打算幹什麼?」

  孟扶搖寫,「如果可能的話,帶她走。」

  戰北野目光一閃,厲色一現,伸手就要來抓孟扶搖,孟扶搖一讓,指指下方,戰北野無奈,狠狠一瞪她,寫,「不許你動歪腦筋!」

  孟扶搖寫,「老娘的腦筋就沒正過。」

  戰北野氣得一個倒仰,正思考著要不要把她點穴帶走算了,底下卻突然匆匆走來一個宮女,低頭抱住肚子往茅廁奔。

  孟扶搖一笑,飄身就閃了過去。

  戰北野立即明白她要做什麼,大急之下便要追,孟扶搖半空中忽然回首,一個極其淩厲的眼風,竟然震得天不怕地不怕的戰北野都怔了怔。

  這一怔,孟扶搖已經從兩個廁所之間的暗影裡落入女廁,手一抬已經點了那個鬧肚子的宮女的穴道。

  順手扒了她的衣服,對著那宮女的容貌簡單的易容換裝,孟扶搖聽得身後突然風聲微響,立即極其滑溜的一讓。

  她一邊換衣一邊在狹小的空間躲避著連連出手勢必要攔下她的戰北野,只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她快支持不住了。」

  第二句是:「相信我。」

  身後風聲一歇,戰北野怔怔的停了手,孟扶搖衣服已經換好,抬首對眼神掙扎的戰北野嫣然一笑,對男茅廁指了指,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她一出茅廁,立即彎腰弓身,捂著肚子作拉稀不勝狀,匆匆往殿中走。

  那名叫存志的衛士有意無意在殿前梭巡著,抓著長槍的手指翹起,指向內殿暗間。

  孟扶搖向他飄過一個感激的眼色——剛才請他在巡邏過內殿窗前時,將瓶子裡的藥粉想辦法投入宮女居住的小室,這人很機靈,很快就做到了。

  她急步跨入內殿,眼光掃過殿中,一眼就看出外殿兩個守衛的太監,竟然會武功。

  見她回來,一個太監招呼著,「蘭兒,鬧肚子了?窗戶記得關上,仔細冒了風。」

  孟扶搖含糊應著,走了過去,那太監眼一抬,突然驚道,「咦你不是……」

  話音未落,孟扶搖早已一手一個劈昏,順手將那兩人拖進帳慢後,快步進了內殿,依樣炮製,轉眼間將宮女們都制住,她不知道其中誰是太妃可信的侍兒,此時為了安全只有全部放倒。

  珠簾光影搖曳,絲慢微微飄蕩,八寶銅雕小香爐裡香氣淡淡,淡白的煙霧裡,那女子沉沉睡著。

  孟扶搖輕輕在她榻前蹲了下來,看著太妃,戰北野和她眉眼很相似,眉宇間都有一種寧折不彎的氣度,只是她蒼白消瘦,鬢邊已經微蒼,雖看得出五官明豔,但昔日國母風華早已不再,刺下的只是多年混沌迷濛歲月裡,無窮無盡的悲涼。

  孟扶搖猶豫著,她此刻冒險到了這裡,卻不能確定戰北野的瘋了的母親能不能按照她的計畫順利的見到兒子,她畢竟瘋了很多年……

  沙漏無聲微響,金黃細沙無聲無息的摧折著時間,孟扶搖想著這一刻戰北野焦灼等待的心情,狠了狠心,伸手解開了太妃的穴道。

  太妃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一眼看見孟扶搖,眨眨眼,眼神裡十分迷茫,卻並沒有立刻尖叫。

  孟扶搖鬆了口氣,輕輕伏到她榻前,道,「戰北野托我來,戰、北、野」。

  她咬字十分清晰,太妃的眼睛立即亮了。她低低道,「小……野?」

  「是,小野,」孟扶搖眼底微微含淚,為這母親此刻的清晰,她指了指窗外那茅廁,道,「女廁,他等你。」

  「等……我?」

  「對,」孟扶搖去解她衣服,太妃畏縮的一讓,孟扶搖拍著她的背,柔聲道,「換了衣服,就可以見小野。」

  太妃一聽可以見小野,立即不讓了,合作的張開雙臂讓孟扶搖和她換衣,孟扶搖和她換了衣服,對著一個宮女的模樣簡單替她易了容,帶她到窗邊,再次悄悄指給她看,「女廁,您低頭過去,進去就能看見小野,不要說話。」

  「不說……會殺小野。」太妃突然清清楚楚的冒出了這一句。

  孟扶搖鼻子一酸,眼睛已紅了,她鼓勵的點點頭,道,「對,不讓他殺。」

  「他殺不掉。」太妃嘻嘻一笑,神情歡快,剎那間綻放出小女兒般的嬌俏風華。

  孟扶搖點頭,輕輕推了推她,送她到殿門口,看著太妃,低下臉,小心的,完全按照她教的那樣邁出門檻。

  她看見太妃攏著衣裙,慢慢前行,完全沒有認錯方向的向著廁所去,看見那叫存志的衛士,有意無意的隔開了其他人的視線,看著她一步一步,終於沒有人打擾的步入女廁。

  一切順利得令人難以想像。

  孟扶搖靜靜立在窗前,看見太妃背影終於沒入女廁的黑暗中,提著的心微微放下,想著太妃一抬頭看見對面男廁窗戶裡出現戰北野的臉的驚喜,想著戰北野看見母親無恙時的安慰,想著明明已經瘋了多年的太妃,竟然一提到和兒子有關的事便神奇的靈台清明,想著在戰北野身邊,總有著那些最偉大最為塵世俗人不能理解擁有的那些情感:忠誠、信義、愛戴和親情。

  她神往的想著,含著淚,微微的笑起來。

  隨即她向後退去,穿著太妃的宮裝,躺在了床上,等待太妃回來,或者不回來。

  內心裡,她希望戰北野如果可能,乾脆帶他娘走算了,反正自己總比他娘能自保,但現實裡她知道,戰北野不可能棄她而去。

  她笑著,雙手抱頭躺在榻上,覺得自己完成了一件好幸福的事兒。

  然而她的笑容,突然凍結在了唇邊。

  殿外,太監的細嗓子極具穿透力的傳來。

  「陛下駕到——」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7 10:47 PM

本帖最後由 ying700406 於 2011-3-27 10:55 PM 編輯

天煞雄主   第三章  此心赤忱

  孟扶搖霍然士起,目瞪口呆的看著殿口方向。

  見鬼的戰南成怎麼會去而複返?

  哪裡出了問題?

  現在進退維谷,該怎麼辦?

  孟扶搖坐在床上發了一秒鐘的呆,然而很孟扶搖的決定,一不做二不休,把戰南成那丫給宰了。

  外殿太監宮女們先前都給她塞進了帳幔後,床榻前卻還伏著兩個宮女,滿殿裡一個宮女都沒有實在可疑,孟扶搖解了那兩個宮女穴道,立即躺下背對著她們睡覺。

  兩個宮女揉揉眼睛支起身來,有點迷糊自己怎麼突然伏在床邊睡著了,看見孟扶搖背身睡著,都小心的退了開去。

  戰南成已經跨進殿來。

  他心事重重,鎖著眉,負手邁進殿中,剛才接到消息,在長瀚山脈發現了戰北野的屍身,這令已經睡下的他立即又爬了起來,想了很久,忍不住又往西華宮來。

  孟扶搖側身睡著,盯著粉白牆上映出的淡淡人影,全身都在蓄勢以待,等待他再進一步便動手。

  戰南成卻在一丈外停住。

  他出神的注視榻上曲線玲瓏的背影,眼神裡飄過一絲怪異的情緒,揮揮手命宮女退下。

  殿內很快只剩下了一睡一立的兩人,俱都呼吸輕微,安然不動,榻前銅香爐青煙縷縷,迤邐漂遊,似一層綽約朦朧的紗幔,拉開在兩人之間。

  孟扶搖僵僵的睡著,只覺得背後那雙目光微帶熱度和力度,在自己身上搜索遊移,卻始終不曾再進一步,她等得發急,又怕戰北野擔憂之下隨時會不顧一切衝出去,忍不住在心底大罵。

  再不過來給我抓,咒你丫生兒子沒屁眼!

  身後戰南成卻突然開了口。

  他的第一句話是一聲嘆息般的呼喚。

  「靜妃……」

  孟扶搖怔了怔,才明白這大概是太妃當初的封號,只是戰南成不叫她恭靜太妃,卻叫靜妃?

  「朕接到消息……心頭大石終於放下了。」

  什麼消息?

  戰南成卻又是一聲嘆息,「……只剩下了你。」

  嗯?

  一陣沈默,沈默裡戰南成突然後退一步,孟扶搖驚得立即動了動,卻隱約看見戰南成拖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靠!你丫還想搞長期抗戰!

  孟扶搖被背後那目光掃得癢絲絲的十分難受,又指望他靠前來,又怕戰北野衝進來,憂心如焚卻又不能動彈,只覺得渾身都似長了蝨子,卻又抓不得撓不得透心的焦灼。

  戰南成又是一聲嘆息,孟扶搖聽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這更年期提前的老男人!

  「……朕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你時的模樣……」戰南成突然轉了話題,語氣裡深深回憶,「那時朕第一個攻入金國皇宮,先去了盛儀宮,門一拉開,便見素衣的你端然席地而坐,緩緩抬頭,笑道,『將軍遠來辛苦』。」

  他語氣頓了頓,低低道,「燭影吹破花間雪,一軒明月上簾櫳……」

  花間雪,明月光,多年前絕色傾城的一代皇后,自塵封的歲月裡款款而來,戰南成目光透過虛無,注視著那個深潛於自己記憶中的永恆的影子,眼神濛濛如三秋細雨。

  「……當時我看著你,覺得你不似一朝國母,倒更像是個青春少艾的鄰家女子,嬌俏,玲瓏,高潔而天真,然而那尊嚴氣度,除了你卻又再不能有誰配做國母。」

  孟扶搖顫了顫,丫的,這是一個「繼子」對「繼母」應該說的話麼?

  「……你本不該瘋的,大軍逼宮的情形下還能對衝進宮來的敵人一笑,以皇后慰問子民的尊貴風華慰問敵軍的女子,又怎麼會瘋?然而也許正是因為你的剛強不折你才會瘋——父皇強要了你,你懷了孕。」

  當極度的堅剛被折斷,其創面和碎裂聲,更為淩厲而無可挽回。

  孟扶搖閉上眼……原來是這樣,原來這樣。

  身後影子微微動了動,似是戰南成要站起,孟扶搖心中一喜,忽聽殿門外有怯怯的列奪敲門聲。

  戰南成此刻正被往事和現實交織在一起的悵然情緒衝擊得心神迷惘,聽見這聲音不耐煩的道,「滾下去,別擾朕!」

  門外,太監立即躬身退了下去,退出西華宮,對守候在外面的一個傳報太監道,「沒眼色的東西,害咱家挨了罵,叫他滾!」

  那太監低低道,「那人說是關於烈王的緊急消息,烈王已經到了……」

  「別說烈王,烈皇帝都沒用,陛下正怒著呢!」老太監一排袖,尖聲罵,「叫他滾!」

  他蹬蹬蹬的走了,傳報太監不敢再說,退出宮去,宮外,相貌平凡,手指有傷的男子聽了他的回覆,仰首長嘆,道,「天意……」

  他不再說什麼,轉身低頭匆匆沒入黑暗,行不出兩里,穿過一個小巷時,他突然看見一雙黑色的靴子,出現在眼前。

  他慢慢抬眼,便看見一生裡最後的一抹亮光。

  刀光。

  倒下去時,他聽見此生最後一句話。

  「背叛王爺者,殺!」

  長街寂寂,屍體被扔進水溝,無聲沉落,這個發生在磐都某個胡同的一場無聲刺殺,看似無關緊要,實則影響深遠,一場錯過,悄悄改變了一國的歷史和格局,成為帝王和藩王的命運轉捩點,最終顛覆了一個王朝。

  因為這場錯過,戰南成失去獲得戰北野下落一手消息,並圍殺戰北野的最好機會。

  因為這場錯過,戰北野逃過一劫。

  此刻,這個插曲還不為當事人所知,孟扶搖盯著拒絕了太監的戰南成,無聲的吐了口氣。

  剛才,太監敲門的那一刻,她的心突然砰砰的跳起來,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包圍了她,她緊張得差點立即動手。

  戰南成的心思卻根本不在那個關鍵的消息上,他心神不屬,神情恍惚,站起來後沒有坐下去,而是原地踱步幾圈,突然下定決心似的,向「太妃」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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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北野在廁所裡。

  女廁太小,他等在男廁,倒掛在屋頂上,以一種很難受的姿勢,眼都不眨的盯著女廁的門。

  他的心此刻也跳得極快,記憶中他就沒有這麼緊張過,多年前他在沙漠中彈盡糧絕,被摩羅騎兵大批包圍被逼肉搏那次,也沒這麼緊張。

  他掌心裡濕濕的都是汗,抓著屋頂的橫樑都有脫手的危險,他手指乾脆摳進梁中,不顧那粗糙的毛刺刺進皮肉——眼看著孟扶搖進了內殿,悄無聲息,他的心便提到了喉嚨口,若不是那般隱約的疼痛刺著,他真的會衝出去,拉她回來。

  自己不出力,卻讓心愛的女子去冒險,這實在不是他會做的事,然而孟扶搖離開前那一眼堅決而淩厲,然而她說,相信我。

  對她這樣一個女子,學會相信她是不是也是必須經歷的過程?

  他一生習慣於去保護女子——如同對他的母妃,他以為所有的女子都是脆弱的,必須要有所依附的,然而孟扶搖讓他知道,世界上有另一種女子,剛強堅韌,獨立自信,永不願依附於任何人的羽翼。

  戰北野抿緊唇,盯著黑暗裡那個方向,他掌心裡的汗慢慢乾了,目光漸漸平靜下來。

  是的,相信她。

  然後,他看見一個宮女,低首斂裙,一步步邁出殿口,用和剛才進去的孟扶搖很相似的姿態,慢慢行了過來。

  戰北野的眼淚,突然便欲衝到眼眶。

  那是他的母妃。

  她那般慢而輕的步姿,他閉著眼睛聽也能聽得出。

  緊緊咬著下唇,戰北野一眨不眨的看著自己母妃,一步不錯的向女廁行來。

  恭靜太妃心無旁騖的走著,她不知道此刻的危險,不知道他人的擔憂,不知道自己現在處於戰北野和孟扶搖同時關切的目光的交集點,一個在女廁,一個在窗前,都在看著她,都在用全部的心神和意志,數著她的步伐。

  她只記得孟扶搖的話,不說話,低頭,女廁,小野。

  她月白色的身影,終於緩緩溶入女廁暗昧的黑暗中。

  然後她一抬頭,便看見對面窗戶裡,探出的兒子的臉。

  恭靜太妃癡癡的望著,她不說話,眼圈卻漸漸紅了。

  她踮起腳,探出手,穿過滿是灰塵的女廁窗戶的木格柵,努力伸手夠著,想要夠過一尺遠的男廁去,摸摸兒子的臉。

  戰北野立即無聲掰斷了男廁的木條,將自己的臉湊了上去。

  男女廁之間,是一叢濃密的灌木,遮住了兩廁之間的空隙,遮住了那母親緩緩撫摸兒子的動作。

  到了此刻,母子反而都不再流淚,戰北野害怕母親觸摸到他的淚水,做母親的,覺得此刻實在歡喜,要哭也應該是別人哭。

  他們各自站在散發著臭氣的黑暗的男女廁裡,隔著一尺寬的距離,無聲相視而笑。

  她的手緩緩摸在兒子臉上,順手拔去他臉上好久沒空理去的鬍茬,她不喜歡那東西。

  她拔得手重,不知道收斂力度,滲出了微微的血珠,戰北野卻連眉都不皺,很合作的湊了湊,讓她拔得更順手些。

  就在這時他們聽見了那聲「陛下駕到!」

  戰北野身子霍然一跳,太妃猝不及防手一劃,一根太妃拔了一半的鬍茬被扯了出來,指甲劃過戰北野的臉,他卻渾然無覺,肩頭一聳便要躍起。

  然而躍到一半他突然停住,對面,母妃驚恐的看著他,她不知道那聲傳呼代表什麼意思,她只看見了戰北野的震驚,這樣的震驚立即傳染了她,太妃因為看見兒子而寧定的眼神開始驚亂。

  戰北野看見母妃那樣的眼神,立即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住了自己。

  不能衝動。

  事情還沒糟到最可怕的程度,扶搖機智狡黠,武功也高,未必不能和戰南成周旋,自己冒失衝出,反可能給她帶來危險。

  還是她說的,相信她!

  他深深呼吸,伏在臭氣瀰散的廁所樑上,攥緊母妃的手,安撫的拍了拍她。

  然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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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南成向床邊走來。

  他凝視著女子清瘦的背影,香肩細緻,形狀似一隻精巧的蝶,掩在薄薄被縟下的腰線驚人的窄,卻在窄到極致時又有恰到好處的起伏,於是那起伏便成了春水成了遠山成了楊柳成了所有文人騷客筆下曼妙流麗的詩。

  那詩撞進他眼底的同時也撞進他心底,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

  記憶的帳幕霍然打開,如同那日他一手拉開長廊上的紙門,滿園的丁香被帶起的風聲催落,飄進室內,落花盈盈裡她抬起頭來,玉似的下頜明珠般瑩潤,那唇卻比丁香更嬌豔。

  她說,將軍辛苦。

  彷彿一語成讖,從此後他確實過得辛苦——那是前朝的后,父皇的妃,再以後是太妃,和他沒有半點關係。

  他也不能有半點關係,天煞帝王,那驚鴻一瞥的剎那心動,此生永不可對人言。

  只是此刻,那個終於讓他微微放心的消息撤去了心防,他突然覺得輕鬆自在,這天下是他的,這孤獨的女子從此脫離了那個勇武的兒子保護,成為他完全的子民,他為什麼不能再靠近些,看看她?

  他走近,眼神迷茫,沉浸在很多年前的那個暮春裡,他微微俯低身子,呼吸粗重的噴在榻上女子的肩。

  他伸手去扳那細巧的肩。

  刀光一閃!

  宛如極西天際亮起的驚電一抹,剎那間穿越長空,劃裂九萬里彤雲濃霧,直奔敵首!

  孟扶搖用了此生最大的力氣,出最快的招!

  滿室裡都是颯颯刀光,雪光如練,慘人髮膚,雪光裡孟扶搖暴起如鷹,低喝,「為王爺報仇!」

  「哧——」刀光幾乎在剛出現的那刻便到了戰南成胸口,戰南成十分警醒的急退,他眼神暴怒,卻並不和孟扶搖過招,而是意圖飛快退向室中。

  孟扶搖冷笑,「機關?」手中刀光突然碧光大亮,向他頭顱惡狠狠橫劈,戰南成下意識一偏頭,頭一偏便覺得咽喉一緊,已經被瞬間棄刀的孟扶搖捏住。

  「蠢貨,這是虛招,虛招你都不懂?」孟扶搖哈哈一笑,戰南成冷哼一聲,突然手指一錯。

  孟扶搖立即手上加勁,戰南成渾身一軟,然而那手指一錯速度迅捷,「啪」一聲,戰南成指間兩個戒指一碰,突然冒出一重煙霧一簇星火,前者直襲孟扶搖,後者則哧一聲掠上牆壁,火光一閃,頓時轟然一聲。

  轟然一聲裡殿外衛士齊齊驚呼奔來。

  轟然一聲裡戰北野厲喝,一腳踹飛了男廁屋頂,樺木蓋屋頂旋轉著飛了出去,一連砸死數個衛士,落地時不知觸到了哪個機關,啪啪啪啪一陣箭雨四射,又射死了一輪。

  戰北野將太妃抱在懷裡,讓她抱緊自己脖子,又用布條縛了她眼睛,低低道,「您什麼都不要管,抱緊我。」

  太妃靠在兒子沉厚寬廣的胸前,微笑點頭。

  「啪!」戰北野一腳踢開茅廁的木牆,塵煙瀰漫裡他冷笑飛出,並不向宮外奔,卻一把拎起幾個死在附近的侍衛屍首,擋在自己身前,轉身向內殿沖。

  扶搖,我來接你。

  他身後,重蓮宮燈火大亮,雜遝腳步聲起,宮牆之上唰唰唰唰聯排架上弩箭,兩側偏殿特意架設的木樓之上,烏黑的巨炮在加緊裝填。

  戰北野一路前衝,每沖一步便有新屍首倒地,每倒地一具屍首他便腳尖一挑將屍首挑起做新盾牌,誰攻得最勇猛誰就死得最快,一些人沖上去,將人肉盾牌一砍兩段,正好,戰北野拿一半擋劍,剩下的一半墊腳。

  他勢如瘋虎,所向無敵,西華宮機關大多又設置在向外逃的路途上,內殿之前為了方便安會,反而障礙較少,其間有道撤板深溝,暗藏著連珠箭,戰北野卻在混戰之中,一眼看穿陷阱,抬腳就將一個士兵踢到機關前,一聲慘呼那士兵被射成馬蜂窩,戰北野卻早已踏著滿地鮮血即將衝進內殿。

  「攔住他,陛下在裡面!」無數衛士湧上來,在最上面一層臺階上結成人牆,刀光如林,劍戟相向,森然指向一人闖宮的戰北野。

  轟一聲,戰北野剛剛踏上最下面一層臺階,那臺階突然翻轉陷落。

  戰北野大喝一聲,拔地而起,半空中身如鷂鷹,翻驚搖落。

  身後,重蓮宮裡,一人低喝,「射!」

  「嗡!」

  大片箭矢攢射如烏雲,在漸露黎明之色的魚白天際青光一閃,鋪天蓋地,向戰北野後心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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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殿的爭鬥,是血與火的悍勇廝殺;內殿的爭鬥,卻是計謀和心理的驚心肉搏。

  煙霧微黃,剎那散開,一看便知是毒煙,直噴孟扶搖面門。

  孟扶搖眼都不眨,讓也不讓,抓著戰南成便往毒煙裡送。

  戰南成連眼晴都紅了,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女子應變這麼兇悍靈敏,正常人在這種情形下都是直覺避讓,她卻想拉著自己一起死!

  孟扶搖猶自不肯放過,很猥瑣的嘿嘿笑,道,「和天煞皇帝死在一起,區區實在光榮。」

  頭頂上卻突然傳來一聲冷哼,那聲音冷淡而飄渺,似有若無,一團雲似的輕軟遊蕩。

  那哼聲出口,淡黃的煙霧立時散去。

  戰南成死灰般的臉色立即綻放出光彩來,若不是孟扶搖死掐著他的咽喉,他大概就要狂喜歡呼出聲了。

  孟扶搖的眼色冷了一冷,她攥緊手中的刀,刀光閃動,映上樑上那人影像,依稀是個女子,灰白的長髮,灰白的長袍,一團雲似的氣質流動,雖然坐著不動,給人的感覺竟然像不斷漂移,看得人眼花。

  她懶洋洋的「浮」在屋樑上,有點百無聊賴的搔了搔頭,順手拔了一根白髮在掌心出神的看,一邊淡淡道,「天煞的皇帝真沒用,我不過來遲一步,居然就被個女娃子險些宰了。」

  戰南成臉色鐵青,孟扶搖卻嘻嘻一笑,道,「哎,這位樑上客前輩,可別小瞧了天煞的皇帝,人家打架不成,別的本事不小,玩陰謀詭計啊,設伏兵陷阱啊,謀殺親弟啊,覬覦寡母啊,都不錯。」

  戰南成臉色已經不似人色,牙齒咬得咯咯直響,看向孟扶搖的眼神直欲噬人,孟扶搖毫不退讓的盯著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眼神裡的憎惡,森然道,「怎麼?想殺我?真巧,我也很想殺你,要不是考慮你這條賤命還有點用處,剛才我就一刀刀零碎割了你,你這個豬狗不如的噁心東西!」

  她越說越氣,黑風騎那死去的八名騎兵的臉、戰北野噙淚隔牆聽母親唱歌的臉,都在眼前晃來晃去,晃得她心痛如絞怒上心頭,抬手就是「啪」的一個耳光,「媽的,看你丫就生氣,先揍了你再說!」

  皮肉交擊的脆響在室內迴蕩,一些衝進來欲待護駕的士兵看得臉色慘白雙腿發軟,孟扶搖斜睨著戰南成,陰笑,「叫,叫啊,叫更多的人進來,進來看天煞的皇帝被我煽耳光,快來看啊,每增加一個人我就多煽一耳光,免費奉送,不要門票。」

  戰南成胸膛起伏渾身顫抖,臉色先是漲得通紅,隨即又慢慢慘白,慘白又漸漸成了鐵青之色——他看得出孟扶搖這種潑皮,說得出做得到,堂堂天煞皇帝,當眾被一個賤民左一耳光右一耳光連煽,他以後還有何面目做人?無奈之下只得用眼神示意,「退出去!」

  士乓們如逢大赦,滿面冷汗的退入外殿,橫樑上那雲般的女子卻懶懶開了口,「小姑娘,莫要太囂張,當著我老人家的面,你左煽右煽的,也太不給我面子了,煽上一兩次,也就夠了。」

  「前輩啊,我越聽您說話越喜歡,」孟扶搖眉開眼笑,「聽您的,煽一到兩次。」

  她反手一甩,「啪」又是一耳光,面對根根青筋都隆起,憤怒得不能自抑的戰南成,無辜的道,「前輩要我煽兩次的。」

  ……

  樑上的女子卻笑了起來,她一頭灰髮看起來蒼老,聲音也懶得讓人聽了便想睡覺,笑聲卻清脆玲瓏,銀瓶乍破似的亮而銳,「你這孩子,我挺喜歡,可惜……」

  她說得好好的,突然一聲幽幽嘆息,嘆息裡,她的袖子似乎動了動。

  袖子方動,孟扶搖立刻刀光一豎,啪一聲,碧光和一道鬼魅般出現的灰白暗光狠狠撞上,孟扶搖身子一傾,「弒天」把握不準向後一拉,那灰白光芒竟然如層雲疊霧般滾滾而來,一撞!再撞!三撞!

  三撞!終止,半晌,有被鋒刃和激盪真力割斷的黑髮,悠悠的墜下來。

  而森亮的刀鋒,逼在孟扶搖眉心處,只差一毫便要破相。

  孟扶搖眼都不眨,面不改色的將刀放下,笑,「哎呀,前輩,多謝你幫我剪了這費事的劉海。」

  灰衣女子卻突然道,「你體內真力有大風的『風乍起』,你是大風的徒弟?」

  她探下臉來,一張白得沒有血色的臉,五官清秀,眉毛生得尤其平直秀致,像名家筆下寫得最完美的一個「一」,眼神卻虛虛幻幻的沒個著落,看不出年紀,四五十也可,二三十也可。

  孟扶搖轉轉眼珠,聽注女子口氣,八成是十強者中人,十強者中,玉衡不知男女,雲魂和霧隱是女子,這是哪位呢?

  還有,根據宗某人的說法,這三人中,有一個是和大風結怨的,但不知道是誰!所以這個回答,可千萬小心了。

  她死摳著戰南成脖子,刀擋在他和自己的面門,笑嘻嘻答,「俺不認識大風前輩,只在前段日子在某處牢獄中邂逅一次,險些被殺了,還被硬灌了些真氣,險些廢了我武功,大概就是這見鬼的『風乍起』?」

  「大風挺有眼力,」灰衣女子仔細看了孟扶搖一眼,「你根骨好,我看也挺適合我這一派的,可惜……」

  孟扶搖立刻再次豎刀。

  「呼——」

  腳底突然捲起一道暗流,無聲無息卻又氣勢淩人,如同飛雲橫渡蒼穹,不覺其快卻轉瞬千萬里,悠然中自有威淩天下不可抗拒的自然之力,孟扶搖只覺得腳腕一緊,還來不及應變,便被那道氣流頭上腳下的扔了出去。

  她翻翻滾滾趺出,撞在牆壁上重重一聲,咳了咳,吐出半口鮮血。

  那灰衣女子又道:「可惜……」

  砰一聲,孟扶搖這回橫著撞在桌角上,撞掉半顆牙齒。

  「可行……」

  「砰!」孟扶搖自地上滑了出去,蹭掉了肘間一塊皮。

  「可惜……」

  「哢嚓!」孟扶搖擋在面門的抓刀的手指突然詭異的翻了過去,斷了。

  ……

  然而戰南成始終在她掌心。

  無論被以什麼樣的無聲無息的暗勁砸了出去,無論吐出的是血還是牙,蹭掉的是肉還是皮,斷掉的是骨節還是指節,孟扶搖都絕不放手。

  她的匕首始終不離他咽喉之間,每次栽倒匕首晃來晃去都晃得戰南成心驚膽顫,每次滾出去鋒利的匕首都要在戰南成身上劃出一道或兩道裂痕,每次她的鮮血濺出一滴,戰南成也一樣要賠出不止一滴。

  灰衣女子終於停了手,那種駕馭天地之力滿室風雲遊動的氣息立止,她攏起袖子,虛虛浮浮的看了孟扶搖半晌,搖頭,「我真沒見過你這樣狠這樣無賴的女子。」

  「前輩。」孟扶搖呸的一口,順嘴將含著鮮血和口水的斷齒吐到戰南成臉上,就著戰南成九龍金線騰雲十八幅龍袍拭了拭嘴,依舊笑容不改,「您想清楚,我打不贏你,但是以我的實力,只要我不怕死,想保住人質還是不難的,您就算殺了我,我也拖他墊背,我一定要他明白,啥叫點兒背。」

  「你何必如此?」灰衣女子高踞樑上,皺著眉頭俯瞰她,「值得嗎?為什麼?」

  孟扶搖默然,眼前光影一掠,潭水側死於蛇吻的騎兵,毒藤裡倒掛的慘白的臉,沼澤裡嚼舌的王虎、燒成骨架的華子、墓道裡推出她的三兒、弓爆雷彈的老德、只剩半截的阿海,不知所蹤的小羅……電般一閃。

  她將匕首緩緩擱在戰南成咽喉,看著寒氣透體,一絲鮮血自那尊貴皇帝咽喉間流下,眼底露出森然笑意,道,「為那些犧牲的人們。」

  灰衣女子有些想不通的盯著她,半晌道,「你這樣的人才,怎麼總是動不動拚命?你放了他,我叫他以後饒了你就是。」

  「現在是我饒不饒他,不是他饒不饒我。」孟扶搖笑容可掬,「您搞錯了。」

  灰衣女子無奈的看看戰南成,喃喃道,「當初就不該接受戰家禮聘的……」想了想她道,「我給你一根我的白髮,將來這東西也許會救你一命。」

  孟扶搖盯著這既暴力又天真的十強者之一,肅然道,「前輩,白髮將來我一定會長,說不定比您還多,所以不勞相送。」

  「唉……」灰衣女子煩躁起來,扯斷手中一直摩挲著的白髮,「那我只好殺了你了。」

  ----------

  戰北野人在半空。

  身前臺階陷落,身後重箭如雨,懷裡還抱著他的母妃,只剩下一隻手可以對敵。

  他此時若將母親擲出,借力一越,便可以脫離那陷人的陷阱和背後箭雨。

  他卻將母妃攬得更緊了些,隨即一聲大喝。

  「起!」

  他一腳踢出,生生勾起那翻落的臺階石板,那是整塊的漢白玉石板,長可數米,重達千斤,被他單足踢起,直上半空!

  石板飛起,正迎上身後箭雨,再厲害的弩箭也穿不透堅固的石頭,紛紛折斷,而此時戰北野的身形也不可避免的下落。

  他下落,下方是插滿鋼刀的地坑。

  戰北野又是一聲大喝。

  「住!」

  聲若雷動,驚得第一層臺階上欲待舉槍齊刺逼戰北野入鋼刀陣的侍衛齊齊一頓,一頓間,戰北野一字馬橫劈,半空中騰起一個幾乎不可能達到的韌度,兩條長腿,生生架在了陷坑邊緣。

  他一旦架住身形,便穩定得似是颶風不能移的磐石,一抬頭,烏黑的眸光那般沉鐵般撞過去,看得侍衛們又是一窒。

  雙腿一錯,旋身飛起,戰北野手一伸,數十柄長槍齊齊到他手中,再猛力一掄,呼呼風聲裡前後左右的侍衛統統跌了出去,亂七八糟撞在一起滿地翻滾申吟,還有些撞進陷坑的,慘叫連連鮮血濺起,戰北野哈哈大笑,踩著那些狼狽一地的人的腦袋,直撲殿門。

  殿門前卻湧出更多人來,被戰南成揮退到外殿的侍衛層層疊疊擋著,意圖阻住戰北野。

  「誰擋誰死!」

  戰北野一向言簡意賅,也一向說到做到,長劍一閃,連穿三人,鮮血標射中,他冷笑道,「我很喜歡殺人,謝謝你們提供腦袋。」

  他眉間染血,滿身血肉泥濘,揮劍間帶出一蓬一蓬的鮮血,彩虹般飄散在錦繡華堂之中,那些跌落他腳下受傷半死的侍衛,被他毫不客氣一腳腳踩碎頭顱——「啪」!「啪!」一聲又一聲。

  爆裂的鮮血和碎骨,到處流淌的器官和腦漿。

  以殺,止殺。

  戰北野到了此刻,不想再理會這是否是他天煞的子民,他只知道多耽擱一剎,孟扶搖便多一分危險,誰攔在他面前就等於要殺孟扶搖,那麼,擋我者死,遇誰殺誰!

  這樣酷厲的手段,殺神再世的凜凜之威,驚得侍衛們心驚手軟,他們雖然礙於職責所在,不敢退卻,抵抗的力度卻軟了許多,很多人且戰且退,戰北野毫不客氣,橫衝直撞,殺出一條血路,直奔內殿。

  一沖進內殿,他沒看見戰南成,沒看見灰衣女子,只看見孟扶搖,看見孟扶搖半身是血,看見孟扶搖腫起的唇,甚至看見她隱在衣袖後斷裂翻折的小指。

  他看得眼睛都紅了。

  然後他才看見一樣狼狽得滿身是血的戰南成,聽見橫樑上灰衣女子那句,「那我只好殺了你。」

  他立即衝了進去。

  他來勢洶洶,衣袍捲動捲起淩厲的風聲,鋼刀似的撲面襲人,灰衣女子卻只抬眼撩他一眼,懶懶道,「又來一個,哎,我要多費點力氣殺了。」

  戰北野冷笑,毫不猶豫撲向她,大喝:

  「要殺她,先殺我!」



天煞雄主   第四章  此心堅執

  灰衣女子浮在橫樑上,虛虛點頭,「一起殺。」

  孟扶搖卻突然道,「戰北野你站住!」

  戰北野不理她,滿心憤怒直奔灰衣女子而去,孟扶搖立即大叫,「哎喲!」

  風聲一歇,戰北野唰的停住,一旋身已經到了孟扶搖身邊,「怎麼了?哪裡痛?」

  這回換孟扶搖不理他了,白了他一眼,孟扶搖對灰衣女子道,「雲魂前輩,您是戰家禮騁的供奉,您要殺誰都是您的自由,但是對這麼個女子。」她指了指戰北野懷裡的太妃,「這個飽受人間苦難的可憐人兒,您也要殺?」

  「叫他放下她,我不殺不相干的。」雲魂無所謂的答,也不去同孟扶搖怎麼知道她身份的。

  「您殺了我們,留下她一人在這裡,她能活命?」孟扶搖大聲嗤笑,「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這道理您不知道?」

  「我叫戰南成別殺她。」雲魂皺起細細眉毛。

  「哎,相信一頭豬也不能相信戰南成啊,」孟扶搖沉痛的道,「豬都比他有人性。」

  「那怎麼辦?」雲魂有點茫然的瞪大眼睛,居然問孟扶搖,「你看呢?」

  「哎,難辦啊,」孟扶搖愁眉不展,「這樣吧,我們死在這裡,留下她在宮裡絕對也是個死,那前輩你就戕害無辜了,不如我們都出去給你殺?死在外面也比死在宮裡的好。」

  她話音剛落,戰南成噗的噴出一口血,他不能說話,只得恨恨看著刁滑無恥的孟扶搖,又用哀求的眼光看唯一救星雲魂。

  雲魂不說話,這個似蒼老似年輕,似天真似老成的女子眼中笑意雲般忽散忽聚,總是一陣恍惚一陣精明的樣子,她攏著袖子,漫不經心的看著太妃,淡淡道,「我看她挺順眼的,而且難得世上還有個比我慘的,不能殺。」

  孟扶搖大聲應是,「是啊,害了她,您就是天下最慘的那個,不成,一定要有人給您墊底。」

  雲魂笑笑,注視著孟扶搖,手指虛虛點了點,「丫頭,別把我當傻子,我只是有所不為而已。」

  孟扶搖笑嘻嘻的看著她,心想十強者果然都是怪胎,一個為找徒弟蹲十三年牢獄的大風,一個被情人欺騙就以身色誘拿天下女人出氣的星輝,一個忽天真忽精明喜歡拿自己白髮送人的雲魂,其餘幾人,卻又不知何等風采。

  不過,無論如何,總算鑽了空子,幸虧戰南成這個人人品太差,姥姥不親舅舅不愛,雲魂明顯不喜歡他,只是礙於責任不能讓他死罷了。

  「我允許你帶著戰南成和這個女子出宮。」雲魂懶洋洋從懷裡摸出一包零食吃著,碎屑簌簌落下來,落在戰南成頭上,「但是你也不可以佔便宜太過,出宮後,你兩個和我一戰,但不論生死,戰南成都必須要放。」

  孟扶搖轉頭看戰北野,這是他的仇人,他決定。

  戰北野只道,「殺他的機會多的是。」

  他看著孟扶搖,滿心的疼惜和感激,今日本想只見母妃一面,沒抱著奢望救走她,不想陰錯陽差,事態不斷演變,扶搖李代桃僵制住了戰南成,卻又冒出個十強者雲魂,而他帶著母妃,眼看再無可能從千軍萬馬中安然走出,偏偏扶搖一番言語,竟然看出雲魂心性,擠兌得她答應出宮決戰,只要能出宮,黑風騎趕來接應,母妃的性命便能保住,這對他,是何等的重要!

  都是因為扶搖,這個在任何劣境中都絕不放棄,能從不可能中拼出可能的奇蹟般的女子!

  戰北野的目光,掠過遍體鱗傷卻嬉笑如常的孟扶搖,就在剛才,他沒衝進來之前,扶搖是如何和這十強者之一的雲魂對峙,死死保住手中的人質的?

  他仰起頭,無聲的看著雕龍飛鳳的藻井,他懷裡太妃突然輕輕道,「……媳婦……」

  戰北野身子僵了僵,呼的吐出口長氣,樑上雲魂笑道,「對,媳婦,不是媳婦能做到這地步?你好福氣,這丫頭確實夠配你家傻小子。」

  孟扶搖無奈的咧咧嘴,道,「前輩您就沒聽過紅顏知己生死朋友這類的詞麼。」

  「紅顏知已?」雲魂突然一聲冷笑,宛如被這句話給刺著,聲音突然尖利起來,「還不出去?我等著殺人呢!」

  吐了吐舌頭,孟扶搖一拉戰南成,大喝,「還不走?等我背你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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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從內殿走出來時,整個西華宮都震住了。

  孟扶搖站在臺階上,笑嘻嘻推著左右臉頰上各一個大爪印的戰南成,道,「同志們辛苦了,請同志們繼續辛苦下,把那什麼弩箭啊,大砲啊,地道啊機關啊,都換個地方。」

  她指揮著那群乖乖聽令的侍衛,把弩箭塞到了炮筒裡,再把炮筒對著附近的人工湖打,於是兩炮成功炸膛。把弩弓和武器都扔進各式機關裡,就聽哢哢哢哢一陣響,弩弓和機關又毀了大半,連後期趕來包圍的火槍隊都沒放過,火槍統統扔進石階翻板之下的陷坑,戰北野一腳踢起厚重的石板,轟然一砸。

  塵煙漫起,造價千金的珍貴火槍全毀。

  帶領火槍隊的是回府後又趕來的六皇子戰北恆,這個雙目細長微挑的男子,面色蒼白神情陰冷,一直冷冷注視著戰北野不語,火槍隊被戰南成勒令繳槍時,他目光閃爍嘴唇蠕動,卻最終一言不發。

  雲魂一直手攏在袖子裡,漠然看著,她是戰氏老皇生前多方討好禮騁到的皇族供奉,答應過他在危機時刻保全皇帝性命,別的事她可懶得管。

  一行人在上萬侍衛的包圍下緩緩向外走,從高處看下去就去巨大的金色一團,包裹著小小的一簇,隨著那一簇的移動而移動,卻始終不敢靠近。

  出了西華宮,孟扶搖命令,「牽馬來,爺爺我走累了!」

  戰北恆手一揮,立即有侍衛給孟爺爺牽過幾匹神駿的馬,戰北野抱著母妃冷笑看著,孟扶搖也在笑,很痛快的一躍而上馬背。

  戰北恆看見孟扶搖上馬,眼神一閃,孟扶搖卻根本沒坐下,而是順手將戰南成先往馬背上一墩。

  「啊!」

  一聲慘叫,灑落幾滴血珠,戰北恆霍然變色,戰南成渾身都在顫抖,一點細細的血液從他長袍裡流下來,順著褲腿滴到地上,他痛得變形的臉,死死盯住了戰北恆,看得戰北恆退後一步,吃吃道,陛下……我……」

  「陛下啊,戳著哪裡了啊?不要是子孫根吧?」

  孟扶搖站在馬上,放聲大笑,她掉了個牙齒,笑得有點不關風,鼻青臉腫的著實難看又難聽,滿宮侍衛盯著她歪七扭八的笑容,卻都覺得心底發寒。

  這個大膽又精細、放肆又謹慎的女人!

  孟扶搖輕蔑的一瞥戰北恆,「在爺爺面前玩花招,你還嫩了點。」一甩手將藏了針的馬鞍扔到戰北恆臉上,「給我換!換你們屁股下那個!」

  重新牽了馬來,雲魂也上了馬,侍衛御林軍都在後面跟著,剛馳到二道宮門處,忽聽前方一聲炸響,隨即吶喊聲起,馬蹄聲嘶喊聲震得地面都在隆隆作響,半天裡燃出鮮亮的火光,映紅人們的臉。

  眾人霍然抬頭,便見前幾道宮門守衛的侍衛連滾帶爬的向回跑,大呼,「黑風騎攻皇城啦!」

  彷彿要回應他的呼喊,前方又是轟然一聲大響,似是雷彈炸上厚重宮門的聲音,與此同時,數千人的吶喊巨雷般在宮門前響起,「殺!宰了那昏君!」

  「反了!」戰北恆怒喝,火把照耀下臉色鐵青,「區區三千人竟敢強攻宮門,當我三萬御林軍和駐京皇營軍為無物麼?來人,傳令——」

  「哎呀,什麼時候天煞皇帝換人做了?」孟扶搖聲音比他更高,眨眨眼問戰南成,「您退位了?還沒?您還沒退怎麼就有人這麼積極的角色扮演上了?」

  戰南成怨毒的盯她一眼,又森冷的看向戰北恆,戰北恆迎上皇兄目光時心中一寒,心知今日已經得罪皇兄到底,他若能活下來,自己絕無好下場,然而戰南成一向大權獨攬,自己說到底也就一個光桿王爺,象徵性管著御林軍,其實他們聽令的還是戰南成,至於駐京的皇營軍,要麼是帝王手令,要麼是三大宰輔同時簽令,否則任何人也調動不了,戰北恆心中飛快的轉了幾圈,終究是無可奈何,只得無聲低下頭去。

  戰北野長劍一指,喝令前方城門守衛,「開門!」

  戰南成無聲的揮揮手,宮門次第打開,一行人走出,數萬御林軍跟隨在後,倒像是專程護送,最外面一道宮門開啟時,一眼便看見刀在手箭在弦的黑風騎,殺氣騰騰的追殺著外宮城守衛,趁著御林軍因為皇帝被制多半集中在宮內,將外城門這些力量不足的守衛殺得個痛快淋漓,門開了依舊旁若無人馳騁來去,一陣風似的大砍大殺,天街外平整的漢白玉廣場上,濺開大片大片的血花。

  宮門開啟,黑風騎齊齊轉頭,看見被挾持的著龍袍的戰南成,一陣歡呼。

  戰北恆森然道,「我等已棄械罷戰,閣下還要驅策黑風騎以強淩弱麼?」

  他並沒有看出來戰北野的身份——戰北野戴了幾可亂真的人皮面具,說話很少,也改了腔調,更關鍵的是,他們兄弟因為不合,幾乎很少見面,根本連普通熟人都算不上。

  在戰氏兄弟心裡,孟扶搖和戰北野,是一對為戰北野報仇,前來救他母妃的烈王屬下。

  戰北野冷聲一笑,道,「以強淩弱這事,你戰氏皇族做得,別人做不得?」

  此時黑風騎迅速集束隊形,衝進宮門迎接戰北野,馬尚未至殺氣迫體,馬一勒停就是齊齊「嚓」的一聲,看得戰南成和戰北恆都眉毛一跳。

  兩騎當先過來,都是少年,超絕的好騎術,前者精悍俐落,一身的殺氣和野氣,後者幽瞳如夜,坐在馬上也看得出頎長如玉村。

  孟扶搖看見那人,一聲驚呼險些衝出口。

  雲痕!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雲痕一抬眼,看進孟扶搖驚愕的眼眸,他先是露出疑惑之色,隨即目光在孟扶搖易容過的豬頭狀臉上掃過一圈,最後看進了孟扶搖的眼眸。

  隨即他眼睛亮了,那般幽深如星火的眸,一旦亮起來,漂亮得像漫天的星光都被聚集到了一樽琉璃瓶裡,華光四射,璀璨眩人。

  孟扶搖知道他認出了自己,立即對他露出了一顆半門牙的完美笑容。

  雲痕又看了看她的臉,這清冷少年露出了點無奈的神情,上前到戰北野身邊,接過了太妃,太妃下意識要讓,戰北野附耳在她耳側,輕輕道,「我的兄弟。」

  太妃立刻不動了,由雲痕接過去,立即有一批黑風騎士過來,將太妃護衛了,一陣風的馳走。

  孟扶搖看得目光閃了閃,她總覺得戰北野的力量很神奇,超過了他一個光桿王爺應該能達到的限度,比如黑風騎,哪來的五州大陸最頂級的那些裝備?上好的弩簧,一流的皮甲,珍貴的雷彈,這些東西在五州大陸,不僅要有錢還要有門路才能得到,這些東西也絕不會是戰南成給他的,他的俸祿更是少得可憐,他從哪搞來這些的?

  還有這群人,是怎麼隱身在這警備森嚴的磐都,又是怎麼快速得到消息聚集的?看他們很有默契接走太妃的樣子,他們在城中的落腳處又在哪?

  戰北野那位「貳臣第一」的外公,到底給他留下了多少不動聲色的潛伏力量?

  這些問題,現在都不是問的時候,孟扶搖迎上雲痕關切的眼色,無聲的笑笑,對雲魂道,「前輩,在京中打架實在太驚世駭俗,咱們城外如何?」

  雲魂無可不可的點點頭,有點憂傷的看著天邊漸漸淡去的月色。

  此時小七突然過去和戰北野咬了幾句耳朵,戰北野隨即道,「西郊落鳳山有處平臺,適合決戰。」

  雲魂又點頭,她攏著袖子,閒閒看天,不覺得這兩個小輩能逃出自己掌心去。

  戰北野又吩咐黑風騎副首領小七帶隊離開,那少年膀子一橫,道,「不成,總得跟幾個過去。」

  戰北野要拒絕,那少年大喇咧道,「給你們收屍。」

  孟扶搖噗嗤一笑,覺得戰北野這個王當得實在囧,還沒笑完,突然看見雲痕湊近她,然後某大人從他袖子裡慢騰騰爬了出來。

  這下換孟扶搖囧了,元寶大人不是在客棧醒酒麼?他們去過客棧了?

  元寶大人很熟練的蹭蹭蹭爬上她肩頭,抱著她的臉,仔細端詳了一下她的斷牙斷指豬頭臉,那種「只有我和我主子能欺負這女人別人都別想」的小宇宙立即蹭蹭爆發,一甩頭看見戰南成,頓時認為這個人一定是罪魁禍首,跳過去就是一個「團身後空翻分腿一百八十度劈」。

  戰南成臉上頓時多了個淺紅鼠爪印,和孟扶搖賞他的五指山相映成趣。

  元寶大人體操動作做完還不甘休,竄上戰南成頭頂,嘿咻嘿咻的開始摳他頭頂九龍翡翠冠上的寶石,將那些儈值連城的翡翠美玉都扒了下來,一一抱進孟扶搖袖子裡。

  孟扶搖老懷大慰,熱淚盈眶拍元寶大人腦袋,「娃貼心啊,知道給你家老大掙醫藥費……」

  此時一行人已到了落鳳山,在山腳棄馬而行,落鳳山半腰處,一處下臨絕壁的平臺,雲魂露出滿意的神情,道,「你們葬在這裡,風水挺好。」

  戰北野低聲附在孟扶搖耳邊,道,「扶搖,我們一定要堅持到今夜月升。」

  孟扶搖眨眨眼,看了看天色,靠,現在剛剛黎明,堅持到月升?當初強弩之末的大風,集齊長孫無極宗越戰北野之力都不是對手,眼前這個僅次於大風,十強者中排第六的雲魂,他們兩隻半殘的能堅持到天黑?

  戰北野道,「取其弱點……扶搖,你不許拚命,我定保你無虞。」

  孟扶搖一伸手點了戰南成穴道,示意小七帶走看守,慢慢道,「只不過一天而已,小意思。」

  她微笑上前一步,身側,戰北野立即跟上一步,一直默不作聲的雲痕,突然也跨前一步。

  孟扶搖立即大力推他,「不許逞能,不然我把你推下崖殺了。」

  「你推吧。」雲魂不為所動,「推下去我再爬上來。」

  孟扶搖氣結,戰北野卻突然笑了笑,道,「雲兄,聽說你在太淵另有奇遇,今日一見,確實進境不小。」

  雲痕微微一笑,道,「比不得孟姑娘進境快,不過,應該也配和她並肩作戰了。」

  他看向孟扶搖,幽瞳裡星火閃爍,問她,「配不配?」

  孟扶搖摸著鼻子,覺得自己運氣真差,原以為雲痕是個老實孩子,不想居然也牙尖嘴利。

  然後她一低頭,便看見蹲在地上的元寶大人,突然也邁出了一步。

  孟扶搖瞪著地上那小小的一團,完全失去了語言功能,那隻也不理它,站在那裡,慢吞吞從口袋裡摸出個果核,抱在爪子裡。

  孟扶搖吃吃的問戰北野:「……敢情這是元寶大人的新式武器?」

  戰北野啼笑皆非的看著耗子,道,「別鬧了耗子,這不是玩的。」

  元寶大人根本不屑理他,倒是對面雲魂看著元寶大人,並沒有露出惱怒或好笑的神情,突然目光一變,道,「你們哪來這東西的?」

  孟扶搖攤手,道,「朋友的。」

  「什麼朋友?」雲魂對元寶大人的興趣竟比決鬥還大,打破沙鍋問到底,「誰?」

  孟扶搖微笑,「前輩,打死了我我再告訴你。」

  雲魂想了想,突然道,「把這個給我,我不和你們打了。」

  孟扶搖嗆了一下,不是吧,元寶大人竟然值錢到這個地步?早知道早就開個拍賣會賣掉算了。

  元寶大人對於雲魂的提議,則是彪悍的吐了一口口水。

  雲魂攏著袖子,懶懶道,「怎麼樣?一隻鼠,三條命,世上沒有比這更劃算的生意。」

  她瞟了一眼三人,悠悠道,「你們三人都很不弱,年青一代中數得著的高手,我在你們這個年紀,未必達到這般修為,但是不管如何,你們現在和我動手,下場還是死。」

  她說得平淡,孟扶搖卻知道沒一個字虛言,成名天下垂三十年的強者,不說浸淫幾十年的純淨雄厚真力,光是對敵經驗和駕馭自然之力的獨門法則,便不是他們這些江湖實戰經歷不足的菜鳥可比。

  三條命……

  一隻鼠……

  她蹲下身,盯著元寶大人,那丫回頭看著她,目光賊亮。

  孟扶搖摸摸元寶大人,沉痛的道,「我以前真的不知道你這麼值錢……」

  然後她站起身,對著一副胸有成竹模樣的雲魂微笑,「前輩……」

  雲魂眉毛懶懶一挑,手掌一攤,來接元寶大人。

  「你還是來殺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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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抉擇做起來簡單,真要實踐,也是唯有慘烈兩字可以形容。

  比如拚命。

  一向刁滑的孟扶搖,在那句話說出口,雲魂一怔的剎那,已經腳一蹬,砲彈般的衝了出去。

  她人在半空,「弒天」已如黑色閃電直劈雲魂天靈!

  對於頂級大師,任何招式假動作花哨玩意都已失去其存在的意義,唯有快,比快更快,靠速度和力量,拼著砍一刀是一刀。

  同樣是人中翹楚的那兩人,比孟扶搖還明白這道理,孟扶搖正面衝出,那兩人已經一左一右滑了過來。

  一如風雷之烈,九萬里長空霹靂之震,一如夜風之疾,三千仞絕巔按蕩之威,平臺之上風聲烈卷,滿地碎石都被風聲激得哧嘛倒退,落入半山絕崖,很久才聽見落地的嫋嫋回音。

  而空山寂寂,滿山裡都似乎蕩著那般勁烈的回聲,一層層漾開,驚破山間嵐氣和霧靄,煙雲深處,剛剛升起的日光都似乎被迫散,在那超拔出眾的少年少女面前,黯淡了幾分。

  然而遇上自然浩瀚風雲吞吐,那般人力之巔的威猛,依舊高下立現。

  雲魂只是懶懶的笑,一拂衣袖,平平淡淡一劃,便擋住了三個人三個方向的攻擊,她渾身氣流湧動,行動間飛雲流霧,身子若隱若現,那些無聲無息無蹤無跡的真氣暗流,可以出現在各個刁鑽的角度各個不可能的方向,然後,如堅硬而透明的水晶屏障般,將那般飛舞翻騰變化萬千的攻擊全數擋了下去。

  「砰——」沖得最快的孟扶搖最先彈飛出去。

  「嚓——」戰北野明明已經靠近她身前,淩厲的劍風已經在丈外哧的一聲劃破了她衣襟,卻在靠近她的最後一毫距離內,突然無聲無息被倒退著逼了出去,傾斜成四十五度的身子扯成了一面迎風的旗,靴跟在地面上猛力摩擦擦出一連串火花,直到撞上山壁才堪堪停住。

  「哧——」雲痕的快劍一向比孟扶搖都快上幾分,如今更是快得追光躡影五色迷離,目光無法追及那般光影,只能捕捉到劍光重重幻影的軌跡,然而他最快的一劍「分光」從劍光之幕裡疾然射出直射雲魂面門時,那女子突然手指一抬,只一抬雲痕眼前突然便沒有了她,只剩了一團雲。

  隨即雲層中伸出一雙看似軟綿綿實則堅硬如鐵的手,輕輕將雲痕一推,一聲裂帛聲響,雲痕劍鋒倒掠過對方一抹衣角,身子一錯居然從肘底反手又是一劍,雲魂卻已到了再次衝過來的孟扶搖身後,懶懶笑著,將孟扶搖往雲痕劍上一推。

  雲痕驚得目色都變了,忙不迭收劍,心神一亂,身後雲魂猛然一吹,雲霧層層遮起,孟扶搖和雲痕頓時都失了對方蹤跡,孟扶搖怕自已撞上雲痕身前影響他出劍,也在滑身而閃,這一閃,突然便覺得腳下一空。

  不知何時已經換了方位,身後就是懸崖!

  孟扶搖直直栽落!

  雲痕立即撲了過去,半空中大力一撲生生將孟扶搖撲住,這一撲山石嶙峋頓時割破他肘間肌膚,鮮血順著山石紋理滴落,滴上孟扶搖的臉。

  「拉住我——」

  趴在山石上的少年眼神急切,因驚慌而手指冰涼,孟扶搖抬首對他和趕來的戰北野一笑,抹一把臉上的血,借力躍起,雲痕手一甩,她躍得高過日頭,淩空下劈!

  罡風四蕩,雲氣驅散,雲魂身形再無遮掩,她仰首,便見一道虹霓般的刀光直直灌頂而來!

  「好!」

  由衷一讚,雲魂不得不退,咻的白光一閃,元寶大人趁這退開的剎那突然射出,張嘴就去咬雲魂咽喉。

  雲魂忍不住笑,道,「你這小東西也來欺我!」

  她彈彈手指,元寶大人立即骨碌碌滾出去,被孟扶搖接住,然而這剎那空隙,戰北野和雲痕再次攻到。

  雲魂贊,「默契很好!」衣袖一拂遊走三人之間,她已知三人實力確實非凡,再不似先前漫不經心,那些飛舞的暗流也越發強勁,無窮無盡綿綿不絕。

  雲魂自有精明處,她看出兩個男子對孟扶搖都十分上心,所以一直將攻擊重心放在孟扶搖處,逼得戰北野和雲痕不得不時時放棄聯手攻擊,然而孟扶搖的勇悍亦令她心驚,這個本已滿身是傷的女子,居然像她這種已經悟透自然之力的頂級強者一般,真力不絕意志不滅,無論打傷她多少次,無論甩飛她多少回,下一個回合,她都絕不會讓誰單打獨鬥。

  元寶大人在人縫裡穿插不休,這只耗子十分眼毒,於招式空隙看得極準,往往一爪抓出,攻敵必救,而雲魂對元寶大人明顯興趣不小,無論耗子怎麼挑釁都不捨得下死手,於是耗子越發有恃無恐,沖得勇猛,咬得歡快。

  四人一鼠的大戰,整整持續了一個多時辰,一個時辰後元寶大人先舉白旗退出,傷痕累累的三人互望一眼,都看見對方臉色青白呼吸不繼,再打下去對方不殺自己也要活活累死,於是孟扶搖轉轉眼珠,舉手。

  雲魂愕然,正待發出的招式收了回來,道,「做什麼?」

  「元寶要換尿布。」孟扶搖義正詞嚴的答,「不換它會長痔瘡。」

  被專門拿出來賣的元寶大人翻翻白眼,丫的,你就不能換個文雅的拖延時辰的理由嗎?比如——元寶大人要練舞,元寶大人要唱歌,不行嗎?

  雲魂呆了呆,沒想到孟潑皮會說出這句話來,半晌道,「換吧。」

  孟扶搖裝模作樣拉了那兩人,棒了耗子轉過山石,一轉過來,三人齊齊一側,孟扶覺得全身骨頭都要碎了,搖齜牙喇嘴的道,「戰北野,天黑……天黑支持不到哇……」

  雲痕微微喘息,半晌才開口道,「為什麼要等天黑?」

  「我也是猜測……或者說是一個希望……今天是滿月之夜……」戰北野沉吟著,苦笑道,「撐吧,就看我們有沒有這個運氣了。」

  三人抓緊時間調息治傷,孟扶搖把宗越給的金創藥不要錢似的分發,「吃!吃!死了想吃也沒用了。」

  雲魂一直恍恍惚惚坐在山石後面,估計尿布換完了,招呼,「喂,繼續。」

  這一戰又是一個時辰,幾個人輪番的被摔出去扔出去踢出去滾出去,平臺上到處鮮血斑斑,這一輪的戰利品是雲魂的一截袖子,半個指甲,以及白髮三根。

  於是孟扶搖舉手,「元寶要餵奶……」

  下一輪,三人共添十八道傷魂,賺到雲魂小臂劍傷一記,戰北野給的。

  孟扶搖舉手:

  「元寶要噓噓……」

  下一輪,雲痕一劍揮去,咕咚一聲從突然半空栽了下來,被孟扶搖拚命接住,兩人撞成一堆,孟扶搖喘息著舉手:

  「元寶……要嗯嗯……」

  再下一輪,孟扶搖喃喃著「天黑……天黑……」試圖爬著去揍人,被戰北野拉了回來,他支劍站起,搖搖晃晃對著雲魂,「前輩……請……」

  天色將近黃昏,漫天雲霞如火燃著,燒得半天赤橙黃綠一片徇爛,深紅的日頭自蒼青的山後緩緩降下去,每降一分,都似多一分生的希望,每降一分,戰北野眼底都光芒閃爍,雲魂的神情,卻都要煩躁上一分。

  雲魂的臉色也很差,激戰將近一天,縱橫天下三十年無敵手的她,竟然被逼使盡全力也無法誅殺三名小輩,她眉間泛出淡淡白氣,眼底微微發青,唇邊有血絲沁出,被她不耐煩的抹去。

  她有些焦躁的看看天色,一改先前懶散神情,突然冷哼一聲,身形一掠,素白的手掌微屈成拳,掌間亮光一閃,多了一柄玉如意。

  如意輝光閃爍,亮若白虹,剎那間便挾風雷之聲,重重撞上戰北野胸膛。

  戰北野拼盡全力轟拳而出,砰然一聲兩人相撞,雲魂後退一步,噴出一口血,戰北野卻如斷線風箏般飛了出去。

  他重重揮落孟扶搖身旁,摔在一地碎石泥濘裡,他身側雲痕已經暈了過去,孟扶搖則在不住喘息,掙扎著一點點挪到他身側,道,「……我眼發花,看不見天……天黑了沒有?」

  戰北野心底一酸,手輕輕覆在她眼上,道,「……快黑了……」

  「還沒…來吧……」孟扶搖有些失望,隨即又笑了,扎手紮腳的往地上一攤,喃喃道,「戰北野,我們終究沒能堅持到底……」

  戰北野緩緩拭去她唇邊血跡,看了看懸崖邊氣息起伏生出怒色的雲魂,突然也笑了笑。

  他笑得平靜溫和,心滿意足,全然不是平日裡暴烈豪放,爽朗明銳的大笑。

  他道:「扶搖,我覺得我一生最快樂的就是此刻,一起作戰、一起殺人,一起拚命,然後……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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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磐都硝煙滾滾殺氣騰騰,千里之外,中州花紅柳綠歌舞昇平。

  時間拉回到數日前,大抵是孟扶搖剛剛踏上天煞土地,在西子崖前沐浴陽光時,那陽光同時照進無極皇宮御書房。

  書房裡一室的明亮,滿地嵌金十二扣明磚閃亮如玉,倒映斯人埋首伏案的頎長身影。

  門輕輕開了,太監小心的捧著中書閣擬定的奏章節略進來,擱在明黃書案後。

  長孫無極看見那些數量可觀的奏章,微微向後一仰,眉頭不易察覺的皺了皺,以前他從來不覺得處理國家公務有什麼不習慣,如今卻覺得,管理一個國家是有點煩,事真多。

  太監看看他臉色,小心的退後,順手捲起了簾子,陽光被細細的竹蔑篩成細縫,一點點在地面上寫整齊的詩行,長孫無極看著那層層疊疊的光影,突然道,「公主近期都在做些什麼?」

  「在各寺談講,拜訪有道高僧。」太監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誰,「曾經請見過一次,奴才們按您吩咐,只說不在。」

  長孫無極「嗯」了一聲,道,「公主出來也很久了,璿璣皇后想必思念擔憂?聽聞公主在無極境內,曾經遭遇盜匪?你命禮部修書,向璿璣致歉,稱未能接到公主,護持不力,險些令公主陷身賊子……他們知道怎麼寫。」

  太監立即躬身,「是。」

  他俯低的嘴角微微勾起點笑意,知道太子終於不耐煩要趕人了,璿璣那位出了名的妒婦皇后,對聲名卓著享譽七國、能夠鞏固她後位的佛蓮公主十分上心,如今聽說她遇險,還不趕緊派人接回?以後公主再想借拜佛之名暢遊大陸,只怕都難。

  他轉身想去傳令,突然想起一事,回身道,「啟稟太子,前幾日皇后娘娘不知怎麼的聽說公主駕臨,曾經說過要禮部安排會見。」

  長孫無極正在批奏章的手一停,他隱在細碎光影後的容顏沒有波動,只眉毛微微挑起,半晌淡淡道,「然後?!」

  「禮部答覆說請報太子。」太監指了指那卷奏章,「節略就在其中。」

  「哦,」長孫無極隨手一翻,翻出一捲來瞄了一眼,往旁邊一個描金盒子裡一擱,道,「留中。」

  「是。」

  太監退了出去,長孫無極卻似突然沒了興致繼續伏案,他輕輕將案上書卷一推,起身下座,暮春的風從大開的窗戶裡飄進來,拂起紫檀花架上的白玉蘭花,滿室散逸開清雅馥鬱的香氣。

  長孫無極立在風中,看遠處御花園裡緋衣的宮女挎了藤籃去採花,年輕女子矯俏纖細的身姿看在眼底,漸漸虛化成另一個相似的影像,長孫無極微微的笑起來,拈過一朵花葉肥厚的雪白花瓣,用指甲在上面輕輕的寫……

  身後卻突然傳來熟悉的暗號聲,長孫無極拈花的手一停,卻沒回身,只「嗯?」了一聲。

  「天煞生亂,烈王在長瀚山脈遇伏失蹤……」

  長孫無極霍然回身,道,「她呢?」

  灰衣人影一抬頭看見太子的眼光,嚇了一驚,竟然畏縮的退了一步才低低道,「據查戰南成設數萬伏兵於長瀚谷口,當時有一人沖崖相救,事後和烈王一起失蹤,另外……」他不敢說下去了。

  長孫無極閉上眼,半晌後睜開眼平靜的道,「說。」

  「他們被逼潛入長瀚密林,那林,號稱死亡之林,據說從無人可以活著穿越,屬下們冒險進入,發現一些只剩骨架的屍體,從遺留血肉來看,是數日內新亡的,屬下們欲待再探,只行出一日,便折損三人,無奈之下只得回轉……」

  同樣是頂級精英的無極上陽隱衛,在一個林子內一日內折損三人,這也是上陽宮從未有過的記錄。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動作,室內的空氣卻越來越沉越來越冷越來越令人窒息,似有人在用巨大的冰塊擠壓著人的呼吸空間,壓迫得人胸肺欲裂無處可逃,灰衣人俯身立著,滿額漸漸沁出了汗珠。

  長孫無極一直沈默著,沒有任何反應,他指間寫滿字的白玉蘭花,卻突然慢慢的,無聲的枯萎下去,掐在掌心的翠綠飽滿的莖葉,漸漸折出一個不能承受的弧度。

  「啪!」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7 11:55 PM

天煞雄主   第五章  愛之追逐

  我們要死在一起。

  戰北野躺在地上,身側是半昏迷狀態的孟扶搖和已暈去的雲痕,連元寶大人都渾身濕透的鼓著肚皮喘氣,山崖上的風鼓蕩,掀起他們的衣袂,那些衣袂破碎而帶血。

  雲魂慢慢的走過來,眼底有很奇怪的神情,她俯視戰北野,看進他堅定無畏的眼眸,半晌淡淡道,「你們,雖敗猶榮。」

  戰北野吐出口長氣,他知道雲魂這句話發自肺腑,也知道這句話重逾千斤,十強者排行第六的雲魂的這句評語,會很快傳遍五洲大陸,等同於承認並奠定了他們年青一代頂級高手的地位。

  五洲大陸垂三十年,再沒出過可抗十強者百招者,尤其當十強者前五位絕跡江湖後,雲魂就是實打實的天下第一,然而今日,他們三人足足和傳奇類人物雲魂激戰了一天,令這位天下第一人物,仗恃著自己的無比豐富的經驗和修煉半甲子的頂級真氣,用盡手段,依然掛了彩,受了傷。

  這等於說明,如果單打獨鬥,三人都已有足夠實力和雲魂單獨鬥過百招。

  這是足可驕傲的戰績,之前沒有過,之後也未必能再有。

  戰北野只在笑,笑得風骨卓朗,琅琅道,「其實我挺感激你。」

  雲魂的目光,緩緩在他緊緊攥著孟扶搖的手上掠過,看見他染血的手指萬分疼惜的輕輕撫過孟扶搖斷掉的小指,看見他縱在接近油盡燈枯的此刻依舊手按在孟扶搖後心試圖為她恢復點真元,她的眼神微微震動,震動裡生出點浮薄的疼痛,像是被一些觸動內心隱秘的東西,無聲的刺了一下。

  她怔在那裡,突然就開始發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金紅的夕陽漸漸沒入蟹青色的西山之後,長天之上爛漫無垠的紅漸漸淡去,換了黛色的青,四面的光影沉黯下來,將人的影子塗抹乾淨。

  夜色將至,明月將升,將升而未升。

  雲魂終於輕嘆一聲,道,「我發過誓的……保護戰氏繼承人,不放過戰氏敵人。」

  她伸出手來,手掌中雲氣繚繞,戰北野盯著她的手,沒對自己有任何防禦,卻始終將掌心偷偷按在孟扶搖後心,等著雲魂下殺手的那一霎,將孟扶搖推出去。

  後面不遠,小七帶人等著接應,一定能接下孟扶搖。

  那一團雲霧,剎那間到了戰北野心口前!

  戰北野低聲一喝,最後一絲真力全數透體而出,不向著下殺手的雲魂,卻猛力向後一推。

  「小七,接著!」

  小七衝了上來,他看見孟扶搖的身子被戰北野推出飛向自己,居然沒去接,只是頭也不回的也一聲大喝,「你們接!」

  然後他呼的一下繞過孟扶搖,二話不說,一槍就對雲魂搠了過去。

  戰北野氣得嘴都歪了。

  他怒喝,「你這混賬,給我滾!」

  小七桀驁的回嘴,「救了你再滾!」

  他衝上,左一槍右一槍沒頭沒臉對著雲魂猛劈,這個地痞流氓出身、從三歲剋死父母就開始在街上流浪打架,被戰北野收留親自傳授武藝的少年,並不像表面那樣粗莽,他看出雲魂畢竟是女子,天生體力受到限制,激戰一天真力必然受損,對這樣的人不能再玩招式,倒不如死揪著拚力量。

  他揮槍,槍勢虎虎生風,每一槍都用盡全身力氣,帶得山崖上風聲都被絞碎,每一槍揮出去他都似乎能聽見自己筋骨肌肉被調動使用過度,所發出的不堪負荷的細微拉扯聲,感覺到全身上下都在突突微顫,似乎隨時要軟成爛泥,然而下一槍,他依舊一模一樣的揮了出來。

  山崖上沙石都被那般猛烈的風聲捲起,雲魂眉宇間透出怒色,冷然道,「你這樣的小角色,也敢挑釁我?」衣袖一揮,小七頓時重重飛了出去。

  然而那少年飛到一半單手在地上一撐,又把自己撐了回來,還是一模一樣的一槍!

  雲魂的細眉挑起,挑得快成了豎起來的兩道「一」,今天遇見的人都是怎麼了?為什麼他們不懂退縮不懂自保不懂逃生?為什麼他們只知道用自己的血肉肌體和生命傻乎乎的一直堅持?

  她煩躁的伸手,一次次將小七擲了出去,她不屑於殺這種小角色,堂堂十強者,欺淩一個奴僕,傳出去聲名著實不堪。

  那些斑斑的血痕裡,很快添了小七的,他哈哈的笑,死命擋在戰北野身前,累得快要暈去時,便從地下抓起一把沙子,狠狼往臉上一擦!

  粗糙的沙礫將他的臉磨得火辣辣的疼痛,在那樣的疼痛裡他一抹臉上的血,再一次舞槍衝過去,那一柄高樹的長槍沒有挑著任何旗幟,卻有一種堅持和信念氣淩天地,以鮮血為墨,蒼天作旗!

  戰北野說不出話來,也再沒有力氣喝斥他,他只是默默扭過頭去,看天際那一輪月色。

  月色終於升起!

  今夜,滿月之夜!

  金黃而圓潤的月,終於在小七那一陣拚死拖延後,升起於山崖之巔,雲海浮沉,月在其中。

  今夜月色分外明亮,照得蒼山青翠如洗,銀光從遙遠蒼穹深處奔來,剎那間便到了天涯盡處。

  雲魂霍然回首,看見天際滿月,面色微微一變,她凝神傾聽了一下,突然無聲無息便飄了起來。

  她飄起,玉如意光芒一收再漲,終於毫不猶豫的重重砸向小七天靈!

  「噗——」

  不是天靈被砸碎的聲音,而是玉如意被捲入網中,撞上某件軟物的聲音。

  那是一張美得炫目的網,每一根經緯都光亮如銀,滑潤明潔,輕輕一顫便銀光蕩漾迷離如夢,如絕世名琴奏春風十里時優雅起伏的弦,又或是荳蔻樓頭,自佳人纖手中細細流出的錦紗明絲,不動時是一泊玉般靜水,飄飛時便是一抹最為純淨的月光。

  綿綿纏纏的月光,曾惜美人遲暮、曾嘆繁華調落、曾映王朝烽火、曾見多情離別、歲歲年華更替,不分今古,銀輝如恆的月光。

  那月光在人懷中,那人在月中。

  月色清涼高遠的灑下來,月中的那個人,淡得也像是其中一抹光,他纖長的手指白得也如月色,牽著那張纏綿的網,斜飛著弧度優美邪魅的眼角,瞟著雲魂。

  他曼聲道,「躲我幹嘛呢?」

  雲魂的臉色一變再變,她自從那男子出現就迅速轉身,再不肯回頭,手抬起又落下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有兩次她似乎在試圖將自己的灰白的長髮往衣領裡塞,但是塞到一半立即放手,只好手足無措的轉過頭去。

  那男子卻似乎根本不介意她的諸般小動作和拒絕的身姿,悠悠的上前幾步,這人自出現,一直光亮迫人,給人感覺藏在月色中才這般炫目逼人,然而他行出這幾步,才發覺他天生就像一輪月色,周身真氣流動光暈朦朧,走到哪,哪就新添了一抹驚豔的華光。

  他一頭銀色長髮,行動間光芒粼粼,一張宜嗔宜喜的容顏,美至不瓣男女,只令人覺得奪目,含著笑意的唇角如一彎新月,高遠卻又奇異的風情,他給人感覺是冷的,眼眸卻又是熱的,尤其看向雲魂的時候,像一輪詭異燃燒的月。

  他一伸手,拍開小七,遠遠將他扔了出去,道,「氣息濁臭,不要熏著阿雲。」

  雲魂一聽那聲阿雲,二話不說便想跑,被那纏纏綿綿的網立即扯住,那男子慢慢收著網,將雲魂拉得一步步往自己身前來,一邊哀怨的道,「阿雲,你這麼狠心總躲我,要不是滿月之夜我感應加強,我還找不著你。」

  雲魂僵著背,堅決不回頭,削瘦的肩膊向前傾,一昏死命抵制那網和那閨怨的模樣,卻沒看見那男子唇角笑意,詭詭的。

  她激戰一天強弩之末,哪裡抵得過那男子有備而來,掙脫不得不禁發怒,「月魄,你再纏著我我就和你決一死戰!」

  「這話你說了三十八年,共計二百一十七次,」月魄的眼光邪邪的在雲魂全身上下流過一遍,那眼神不像是看倒像是在撫摸,「來吧,決一死戰吧。」

  那個「吧」字給他說得纏綿蕩漾,聽得人幾欲噴鼻血,雲魂背對著他,隱約看見連脖頸都紅了,吃吃結巴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月魄也不說話,他只是在看著雲魂背影,先前的嬉笑放蕩都無聲收斂,眼神裡漸漸浮上寂寞和蕭索。

  這兩人默然對峙,那廂被扔出去的孟扶搖借那點真力又奔了回來,奔到戰北野身邊,呼哧呼哧的喘著氣,看著月魄,呆呆道,「這是你要等的人?」

  戰北野欣慰的吐出一口長氣,「終於等到了。」

  「你認識?!」

  「不。」戰北野有點狡黠的笑,「我只是知道一個傳說,據說月魄追雲魂追了很多年,雲魂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死活不肯接受他,整天東奔西逃的躲避,後來月魄有次趁雲魂不注意,在她體內種了點引子,月圓之時,憑他的『月引潮汐』便可以感覺到雲魂方位……」

  「停!」孟扶搖越聽越狐疑,手掌一豎打斷他,「你就這麼確定他會來?假如他有事呢?假如他離得遠呢?假如他根本不在天煞呢?」

  戰北野無辜的答,「所以我說看運氣嘛……」

  「你叫我們堅持到天黑,就是因為月魄『可能』會來?」孟扶搖崩潰,抱著一點小小希望問,「那他來,一定會救我們?」

  「不知道,」戰北野老老實實答,「月魄喜怒無常,一切行事憑心情定奪,而這心情栓在雲魂身上,所以……他有可能幫我們,也有可能更快的殺我們。」

  孟扶搖黑線,因雲魂對他的態度而決定喜怒?那不完蛋?看雲魂那彆扭德行,月魄八成要碰第二百一十七次一鼻子灰,到時候不是死得更快?

  「丫丫的給你害死,」孟扶搖嚎,「耍人不帶這樣的。」

  「扶搖,」戰北野執著她的手,「不這樣說,我們早在半天之後就再無力量繼續,那早就死了。」

  孟扶搖默然,半晌吸吸鼻子,微笑,拍拍他的肩,「是,給一個希望,便有堅持的勇氣。」

  戰北野看著她歪七扭八的笑容,眼神裡飄過一絲黝黯。

  有些事,也許根本就沒人給希望,卻依舊不想放棄,比如,眼前的這個女子。

  孟扶搖沒注意他的神情,她一直盯著那對男女,眼珠子轉啊轉,突然拐了拐戰北野,興致勃勃的道,「喂,月魄是男的女的啊?嘖嘖,人妖。」

  她聲音低得遊絲一般,那邊月魄居然卻已聽見,回眸一笑,曼聲道,「你可以親自來試試。」

  孟扶搖臉紅也不紅,趴在地上死狗般的看著那美人,道,「月魄前輩啊,區區有一句勸,您老要不要聽?」

  月魄纏纏綿綿拉著那網,眼光只在雲魂背影流連,明明那女子相貌和他比起來天差地遠,他看她的眼神就像看著絕世佳人。

  他隨口答,「嗯?」

  孟扶搖肅然道,「這句話很重要,不能白說。」

  月魄這回終於轉頭正眼看她,「果然是個刁滑女子,要我保你們的命是不?可以,條件是這句話對我有用。」他笑了笑,慢慢道,「沒有用……我先殺了你。」

  「行。」孟扶搖一把甩開戰北野的手,答得乾脆,雲魂卻霍然回頭怒道,「月魄你憑什麼干涉我的事?」

  「憑我追你追了三十八年,憑我敢於在這些小輩面前坦承追你追了三十八年。」月魄不生氣,話卻說得字字都像磨過的金金石,雲魂一接觸到他眼光,立時就啞了,唰的一下又掉過頭去。

  孟扶搖從地上慢騰騰爬起來,戰北野掙扎著要去拉她,「扶搖,別冒險!我們還有別的機會求生!」

  孟扶搖喝令,「耗子,上!」

  元寶大人撲上去,將肥壯的身子堵住了戰北野的嘴。

  戰北野呸呸的吐出元寶大人,支肘欲起想要拉住孟扶搖,可惜他和雲魂最後單獨拼的那記實在太狠,好容易支起半個身子,轟一下又倒下去,險些壓死元寶大人。

  孟扶搖不回頭,支著刀慢慢走向月魄,那美麗男子回轉頭來,手中銀網依舊不放,近看他才發覺,這人竟然容顏不老,永駐青春,和星輝遠看風姿動人近看年華已老完全不同,孟扶搖看著他明月般光潔的臉頰,也不禁心中油然升起妒意。

  世間還有人這般得天獨厚,姿容不改,讓天下女子還怎麼活?

  她瞟了一眼雲魂,那女子僵硬得木偶似的,攥著自己灰白色,遠遠不及月魄華光流溢的銀髮的長髮不語,手指一直在緊張的繞啊繞,不住扯斷自己的白髮。

  孟扶搖笑了笑,對自己的想法更堅定了幾分,她慢慢過去,走近月魄,附在月魄耳邊,低低道,「我要教你如何追女人。」

  她前面幾個字輕得幾乎聽不見,後面兩個宇略微清晰了些,正好在雲魂可以聽見的範圍內,孟扶搖眼角瞥到,雲魂又僵了僵。

  月魄狐疑的看著她,「你?牙沒長齊的黃毛丫頭,你懂?」

  孟扶搖露出一顆半門牙的標準微笑,答,「牙不在多而在精,追女人不在年紀而在悟性。」

  她靠得月魄極近,幾乎擦著他的肩,月魄心有所思不覺得什麼,雲魂的眼光卻有意無意瞟過來,孟扶搖奸笑著,拉月魄,「前輩,我們一邊慢慢談。」

  「不行,她會跑。」月魄不肯放開網。

  「我向你保證,她不會跑。」孟扶搖湊在他耳邊輕輕道,「想要知道她對你的感情麼?跟我來。」

  她明明鼻青臉腫,卻笑得妖女似的,眼神卻在月下閃爍著明珠似的光,月魄看著這樣亮得迫人的眼神,終於鬆開了網,卻道,「她若跑了,我便殺你。」

  「請便。」孟扶搖笑得胸有成竹。

  果然雲魂不走,她背對著月魄,大聲道,「我要把這幾個人殺了再走!」

  「行行,」孟扶搖笑,「等我和月魄前輩談完情,您想咋殺就咋殺。」

  雲魂衣袖下的手指捏得緊緊,蒼白的手背透出淡淡青筋,她一言不發的轉過頭去。

  月魄瞟一眼雲魂背影,若有所思,隨孟扶搖轉過山石才道,「二百一十七次以來,她第一次沒有主動逃。」

  「前輩,不是我罵你,你真蠢。」孟扶搖蹲在山石背後,叼著根草,張嘴就罵。

  月魄立即轉頭,「嗯?」鼻音很重,月色森涼。

  「知道她為什麼不接受你不?」孟扶搖一句話又把森涼的帶著殺氣的月色換成樓頭紅羅帳頂的柔曼月色,「自卑!自卑!」

  「自卑?」一把年紀的美麗男子愕然喃喃,「自卑幹嘛?」

  孟扶搖仰天長嘆,這男人比雲魂還奇葩!

  「你過來,」她一把扯過月魄,指著地上一處水窪道,「看看你自已,容顏不老青春永在,美得是個人都會嫉妒。」

  月魄盯著水波裡那個影子,恍然道,「咦,好像是,哎,我不照鏡子好多年。」

  孟扶搖強忍揍人的衝動,繼續開導,「你得天獨厚,容顏永駐,而她,她呢?她卻少年早白,容貌平平。」

  「那也不能不要我啊。!」月魄答,「美麗又不是我的錯。」

  「你武功好像也在她之上吧?但是定排名的時候,你因為對她的情意也讓了她是不是?!」

  月魄默然,半晌道,「她不喜歡輸給我嘛。」

  「真是笨蛋啊……」孟扶搖翻白眼,愣是不懂得女人就是口不應心的動物,你輸給她她才傷心呢。

  「我問你,你是不是平日裡說話無拘無束,尤其喜歡和女子調笑,說些風流話兒?」

  「你怎麼知道?」月魄慢慢理手中的網,「其實除了她,其餘人在我看來不分男女。」

  「傻喇你——」孟扶搖恨鐵不成鋼,「你看來不分男女,她分啊!」

  「啊?」

  「你這般美麗,本就讓她自慚形穢;你讓出排名,她覺得你大概是不屑於和她爭;你容顏絕色,又喜風流調笑,自不缺美色投懷送抱,而你又心無拘束不知道男女之防,看在她眼底,卻又是個什麼感受?」

  月魄如被雷劈一般呆住了。

  這個美麗的男子怔在月光下,皺起弧度完美的眉,喃喃道,「難道這麼久,我都錯了?」

  孟扶搖看著他,覺得這些頂級強者其實一個個也蠻可憐的,癡心練武練到絕頂,把心智都練出問題了,更因為長久的人在高處,反而再不能看見人世間一些最平凡的道理,而以他們的身份,世人畏懼多於愛戴,見之如避蛇蠍,以至於這麼多年,竟然沒有人敢於冒險點撥一下這對深陷情網卻又情感弱智的一對。

  「喂,你的意思是說,」月魄突然一把揪住孟扶搖,「她不是不喜歡我,而是不敢喜歡我?」

  「對,」孟扶搖很哥們的拍拍他的肩,「你太美太強太風流,看起來太不可靠,她怕芳心託付,將來反被你傷得更狠,倒不如從來都不接受,那還能多看你幾次。」她奸笑著,湊近月魄的耳邊,低低道,「不然為什麼她每次都能被你『找著』呢?」

  月魄斜睨著她,半晌道,「小小年紀,情聖似的。」

  孟扶搖得瑟的笑,「誇獎,誇獎。」

  她鬼鬼祟祟看看另一邊煩躁的雲魂,笑道,「瞧,吃醋了吃醋了……」

  月魄卻突然道,「我瞧那兩個傢伙也對你有意思,你和我這般故作親熱,他們怎麼不吃醋?」

  孟扶搖怔了怔,半晌挑了挑眉,「好朋友,吃什麼醋。」

  月魄曼聲一笑,「你真當我白癡麼?」

  孟扶搖瞅著他,翻了翻白眼道,「信任,信任你懂不?你們兩個之間,就是缺乏信任。」

  「……信任……」月魄若有所思,突然道,「我和她其實是青梅竹馬,在三十八年前,我一直喜歡著她,我以為她也知道,我原本打算那年年底向她求親,結果,那年中秋她生了場怪病,病好後頭髮全白,那時我在遊歷江湖,聽說了便回去看她,路上遇見仇家,幸得霧隱相救,她說想拜訪我的家鄉,我便帶她回去,那天我和霧隱雙雙去看她,霧隱一推門,她正攬鏡自照,一回頭看見我兩人,鏡子碎在地下……」

  孟扶搖沈默下來,她微側身,看著焦燥原地踱步的雲魂,想起她總在微微恍惚,想起她不斷扯斷自已的白髮,想起她彆扭而又古怪的性子,想起身為十強者的她說自己是天下最慘的人,想起她聽見那句「紅顏知己」時受傷的神情。

  想起三十八年前,青春少艾的女子,一夜之間頭髮全白,正傷心欲絕自暴自棄時,卻見情郎攜著姿容完美的女子姍姍而來,那一刻,她又是怎樣的疼痛?以至於痛到了三十八年後的今天?

  原來,不過是一個一直為愛患得患失,不敢面對只好逃離的可憐人。

  她也有點恍惚的笑起來,為那些塵封在久遠歲月裡,帶著故紙香氣的故事,而漾開了悟的笑意。

  她湊近月魄,輕輕道,「想不想知道她到底對你是什麼心意?」

  「嗯?」

  「就是這樣!」

  孟扶搖突然「呼」的一拳擊出,拳風虎虎裡她頭髮披散厲聲大喝,「你不給我活,大家一起死!」

  拳風激盪,擊上相距極近的月魄的身,他本就背對懸崖,猝不及防身子已經落下!

  灰光一閃,快得像原本就存在於這裡。

  雲魂以人力難以想像的速度剎那間掠了過來,她不看任何人,甚至不管殺人兇手孟扶搖,她直奔懸崖之下,惶急大呼「月——」

  她撞入山崖之下,以一往無前決不回頭的力度。

  她撞入一個等候已久的懷抱中。

  山崖下,月光般的男子牽著一袖銀光,靜靜張開雙臂,等候著睽違三十八年的擁抱,當輕盈的灰髮女子果真毫無猶豫的奔下絕崖,奔入他的懷中時,那男子瞬間紅了眼眶。

  他放開手,任銀網悠悠搖盪蕩住兩人身子,伸臂緊緊攬住了她,將下巴擱在她髮上,仔細的、溫存的、輕輕的摩挲,他的聲音低低柔如這一刻半山雲霧間的月色,少了幾分調笑魅感,多了幾分凝重心酸。

  他道,「阿雲,這聲呼喚我等了三十八年。」

  雲魂在落入他懷中那一霎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麼,她欲待掙扎,卻為那般從未聽過的語氣而心酸心驚,她埋首他懷中,淡淡的男子香繚繞全身,熟悉而陌生,她亦有三十八年未曾聞見過。

  月色沉靜而清涼,照見半躺於深黑山崖乳白雲霧間,沈默相擁的人兒。

  雲魂被月魄擁著,既羞且喜且心酸,恍惚間不知身在何處,隱約間聽見他道,「原來這皮相也壞事……」隨即動了動。

  她不知道月魄在做什麼,她卻只貪戀這一刻的溫暖,靜靜不動不語。

  月光照見月光般的男子,照見他突然輕輕吸氣,隨即一吐,吐出一點跳躍的銀光,隨即那一頭銀白光亮的頭髮,突然慢慢暗淡下去,淡成了灰白色,比雲魂的還要枯澀幾分。

  而那不辨男女光潔青春的絕色容顏,漸漸出現歲月的細紋,那些鏤刻在眼角唇角的紋路,瞬間讓他老去二十年。

  隨即他笑一笑,拔身而起,輕輕落上崖頂,他始終沒有放開雲魂,那女子被他緊緊攬著,自覺羞赧,又彆扭的背過身去。

  孟扶搖卻突然「啊」了一聲,指著月魄瞬間老去的容顏和一頭白髮,驚駭的道,「你……你……」

  月魄向她一笑,突然一拂袖,掌間銀光平平飛向她。

  「這是我們師門獨有的練氣之寶,練至五十年以上,真氣極度精純的高手才可能有,我的不老容貌就來自於此,如今我用不著了,便宜你吧。」

  孟扶搖接了,掌心裡斂了銀光,小小的圓潤的一團,舍利子似的半透明,她有點猶豫的看著……這個謝禮,太重了點吧?

  雲魂卻霍然抬頭,看見月魄容顏的那一霎,「啊」的一聲,眼淚便瞬間流了滿臉。

  她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只含淚癡癡看著月魄的臉,看他的笑意如常妖嬈,那老去的風華依舊,看三十八年不老容顏,今日一朝為了她,竟至自棄。

  當他明白她仰首看他的疼痛,他便甘心俯低自己的一切。

  「前輩,人生難得有心人。」孟扶搖突然開口。她仰頭看著山石上那對人兒,靜靜道,「月魄前輩向你證明了,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也請你以後,放棄你無謂的自卑,學會信任他。」

  雲魂回過頭來,她注視著孟扶搖,半晌無奈一笑,道,「我是該謝你還是罵你呢?」

  「只要不殺我就行。」孟扶搖聳聳肩。

  「戰南成我還是要帶走,這是我的誓言,然後我辭去天煞皇族供奉,從此不再插手戰家之事。」雲魂一彈指,彈出個小小盒子,「我想,還是要謝你的,送你個小玩意,這東西我到手幾十年,一直沒明白到底有什麼用處,你若有這機緣,便便宜了你。」

  孟扶搖眉開眼笑接了,覺得今天雖很吃了點苦,但生意著實劃算。

  月魄回眸一笑,牽著雲魂拎著戰南成飛身而起,沒入月色星光雲山霧海,身影漸漸遠去,孟扶搖立於崖巔,想著剛才月魄的笑容,平靜而圓滿,竟比初見他那一刻的驚豔更美。

  她回身,看著搖搖晃晃立起的戰北野,看著緩緩睜開眼睛的雲痕,看著又慢悠悠掏出果子來啃的元寶大人,而頭頂月朗風清,雲開霧散,亦是人生裡掙扎得來的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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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落鳳崖回來後,孟扶搖和戰北野雲痕立即被接到磐都城西一處普通宅子養傷,那宅子看起來和所有磐都民居一模一樣,內部結構卻驚人的複雜廣闊,機關密道重重,在那座宅子的地下,孟扶搖見識了「貳臣第一」的老周太師深謀遠慮的佈局和計畫——這個在金朝末期亂政時,一直保護著大批能人重臣,並在金朝覆滅已成定局的情形下,寧可背負著世人詬罵千秋罪名,以太尉之尊帶頭獻城以降的老太師,用一生的時間來廣收門客廣施惠澤,為自己的唯一後代,留下了無可比擬的寶貴力量和財富。

  這位老人,在明知有人欲待謀害他的情形下,依舊懇請將戰北野遠遠封王,並主動提出封在貧瘠的葛雅沙漠——那是因為一位飽學碩儒告訴他,葛雅沙漠前身是個富饒的大陸,後被風沙覆蓋,沙漠深處有覆滅的古國遺址,那個富盛的王朝留下了難以計數的珍寶,這些珍寶,後來便成了戰北野黑風騎的頂級裝備來源之一。

  而天高皇帝遠的葛雅,成為戰北野練兵的最佳地點,在那片廣袤的沙漠深處,除了黑風騎,還有戰北野以邊軍換防吃空額等多種手段招募的數萬精兵,他的軍隊裡,甚至有以巨額財富招募來的彪悍驍勇的摩羅兵。

  而因為老周太師的投誠,使他最終能以太師之尊保住了當時許多文武之臣,這些人雖然大多被削去權柄,還有些人隨王朝更替心意已變,但還有部分人,歷經宦海浮沉,如今各據一方實力,這些將舊事和感激默默壓在心底的人,始終在等待一個機會,來回報很多年前那位不凡老人的恩惠。

  八方雲動,風雷將起,當蟄伏多年的蛟龍悍然昂首,帶來的必將是天搖地動的翻覆。

  在密室裡養了一陣子傷,戰北野在某個日光明媚的早晨走出黑暗,對迎面向他微笑的孟扶搖道,「扶搖,我要走了。」

  孟扶搖「嗯」了一聲,平靜的看他,這段日子他雖然在養傷,同時也在一批批的見人,和一群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幕僚整日整夜商討計擊研究路線,然後在他傷養得差不多的這天,她知道他要離開了。

  戰北野注視著她明亮的眼眸,心底有豪氣萬丈更有離情千絲,此去關山萬里血火滌盪,再回來時一切是否如常?他很想和她說:扶搖,跟我走。然而他不能。

  他不能這麼自私,他要改了這天地換了這朝野,他已經置她於亂世,再不能繼續置她於危險,她為他折掉的骨,斷落的齒,如同折在他心底某處血脈,永遠突突冒著血液,傷痕難癒的疼痛。

  戰北野的手緩緩伸進懷中,撫摸著一個小小的錦囊,那裡是那半截斷齒——那日內殿之中,他偷偷揀起,揣在懷中,如果這一生不能擁有和她交換信物的那一日,他有了這個也算屬於他的東西,他留存到死,然後和他的骨灰同燃。

  他道,「扶搖,我已經命人去通知宗越,讓他回來給你治傷,另外,黑風騎我留給你……」

  「別,」孟扶搖拒絕得很乾脆,「帶走,我知道你在京中的力量無法和皇營軍以及駐京京軍對抗,所以你要送你母妃回葛雅,然後帶領你的精兵,和那些聯絡好的力量起兵一路打過來,但是你回葛雅的這段路,一定要有人護送,我本想親自護送你,可是我還有重要的事要做,所以,我們都各自做各自的,誰也不用擔心誰。」

  她笑,目光閃亮,她確實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真武大會戰南成這個皇帝會親臨武場,第一名會獲得戰南成當面嘉獎,還會獲得一部分天煞軍權!

  她要拿真武第一,她要奪天煞京軍軍權,她要殺了戰南成!

  她要在戰北野打到磐都之下時,親自為他打開城門!

  她小小的臉龐,因這些決定而光輝四射,明亮至不可逼視,戰北野深深的看著她,欲待伸手去撫,卻終於半途縮手,最終朗聲一笑。

  「扶搖,且看你我,天煞金殿再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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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戰北野,孟扶搖進入了沒日沒夜的苦練期,她要做的事很多,和雲魂一戰,她的真力又有提升,她必須抓緊時間把大風的內力融合,她還得研究月魄的練氣精華到底和自己的真力合不合,順便還研究了雲魂給的那個盒子——巴掌大,黑色,沒有邊沿,看起來根本無法打開,也看不出什麼質料,研究了很久只好先撂開,等那個虛無縹緲的機緣。

  雲痕留在磐都——他來本就是為了參加真武大會的,太淵分裂成上淵和太淵後,雲家現在是太淵國的新貴,以他的身份,自然要代表太淵參戰,當初太淵宮變,他受傷後被孟扶搖拋下,是戰北野派人悉心照料,自此便有了交情,這次來磐都,雲痕聯絡上黑風騎,知道戰北野遇險,立即前來接應,如今戰北野托他照應孟扶搖,自然責無旁貸。

  雅蘭珠在戰北野離開後第二天拚死拚活趕了來,發現遲了一步嚎啕大哭,拔腿又要去追,被孟扶搖拉住——這孩子勞師動眾一追,戰北野的行蹤豈不鬧得天下皆知,孟扶搖巧舌如簧,大肆吹捧雅蘭珠武功,讓雅蘭珠以為真武大會沒有她這個第一必然失色不少,於是也乖乖留下等比武,準備弄個第一名回去向父王母妃炫耀。

  這日孟扶搖練武練得無聊,帶了雅蘭珠拖了雲痕偷偷溜出來閒逛,此時真武大會召開在即,磐都武風濃烈,滿街帶刀佩劍的江湖客,茶樓酒肆擠滿了來自各國的武人,經常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搶先預演了淘汰賽。

  三人去了「醉扶歸」,在那張坐過的桌子前坐下,看見花公公一如既往喝得爛醉,一如既往被傻小子絆倒,一如既往敲詐人家賠償,雅蘭珠看得咯咯直笑,孟扶搖也笑,眼神裡卻微微酸楚——這個不愛喝酒,卻為戰北野整整醉了二十年的老人!

  花公公臨出門時,她上前攙了一把,老人抬頭看了看她,接過了她遞過來的一個蠟丸。

  孟扶搖坐回原位繼續喝酒,和雅蘭珠猜拳,忽聽隔壁一個酒客道,「此次大會,其餘各國大可不必派人來了,來了也是自取其辱,我們太淵的比翼雙劍,年紀輕輕執掌玄元宗,雷動訣名動天下,普天之下,誰是敵手?」

  「比翼雙劍確定要來?」另一人問,「聽聞燕氏夫妻忙於政務,未必有閒。」

  「師兄會來。」說話的是一個神情倨傲的少年,「他就算不來,我在也一樣,我可是得過師兄親自指點,雷動訣早已爛熟於心。」

  眾人一陣附和,諛辭潮湧,那少年神情越發驕傲,環視四周傲然不語,一眾酒客都默默低下頭去——這少年在這酒樓已經連擺了數日擂臺,劍下從無敵手,確實手下有兩把刷子,怨不得人家驕狂。

  卻有人突然哈哈一笑。

  「喂,啥叫比翼雙劍?」孟扶搖趴在桌上,大聲笑問雅蘭珠,「比什麼翼?一對鴨子?一對鷺鴦?還是一對蝙蝠?」

  雅蘭珠眨眼,「莫不是一對雞翅?」

  兩人頓時笑得拍桌子擂板凳,酒樓裡鴉雀無聲,都用憐憫的目光看孟扶搖——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敢得罪雷動訣的傳人,這下只怕要死無全屍了。

  孟扶搖一邊笑一邊抹眼淚,「我滴親娘耶……雞翅雙劍……」

  忽然寒光一閃,一柄劍直直指到孟扶搖鼻尖。

  「你敢辱我燕師兄?找死!」



天煞雄主   第六章  讓我去痛

  「哦?」孟扶搖恍如不覺那般淩人殺氣,抬頭笑問,「誰是你燕師兄啊?我咋沒聽過。」

  眾人又是譁然一聲,都覺得這小子要麼不知死活要麼就在裝傻,上淵雙璧近來聲名鵲起,出身尊貴男才女貌,是武林中無與倫比的佳偶,燕驚塵更是玄元三大劍派之一玄元宗的新任掌門,又怎麼會有人沒聽過?

  孟扶搖只在笑,笑得和煦且純真,那少年以為她怯了自己,不由有些得意,冷笑道,「那是你無名之輩孤陋寡聞,我們上淵雙璧,普天之下,誰沒聽過?你今日辱我燕師兄裴師姐,便是和我玄元宗過不去,我們大人大量也不和你計較,跪下來磕個頭也便罷了。」

  「唾!」

  一根脆骨吐了出來,濺到那少年臉上,蹭了他一臉油膩。

  孟扶搖給了這驕氣衝天的少年一個最為簡單的回答。

  隨即她回頭,對雅蘭珠和雲痕笑道,「走吧,我心情好,不想打架。」

  雲痕自聽見燕驚塵的名字便默然不語,幽瞳暗光一閃,默然起身。

  「站住!」

  那少年想也沒想到竟有人敢對玄元宗這麼放肆,脆骨上臉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眾目睽睽之下直怒得七竅生煙,二話不說長劍一閃,隱起風雷之聲,直扎向孟扶搖後心。

  他劍勢極為淩厲,舞起時有微微雷鳴之聲,手腕一振便是數朵劍花,炫目閃亮,酒樓裡一陣哄然叫好。

  有人大呼,「雷動訣!果不愧是天下一流的絕頂武功心法!」

  有些善良的酒客則驚叫,「小心,快逃!」

  一片喧鬧聲裡,淩厲劍光剎那到了孟扶搖後心,風聲烈烈,勢必要將孟扶搖捅個透心穿。

  孟扶搖彷彿什麼都沒看見聽見般照直向前走。

  一些人的嘆息已經即將逸出了喉嚨。

  然而他們的嘆息只嘆了一半便突然止住,隨即慢慢瞪大了眼睛。

  前方。

  風聲突歇。

  劍光如落花瞬間枯萎。

  那一柄百煉精鋼的長劍,不知何時已經穩穩捏在孟扶搖的掌心,她捏著那劍,就像捏著一截軟泥,若無其事,漫不經心。

  穿堂風掠起她長髮,她微微靠近劍尖,似乎近視一般的認真端詳,然後,輕輕一抹。

  精鋼打造的長劍,突然便被她捏薄捏長,捏成細細鋼絲,然後孟扶搖三繞兩繞,繞成一個動物形狀,眯眼看著,很滿意的點了點頭。

  滿酒樓的人都倒抽一口氣,有些眼光厲害的,隱約想起剛才劍光離孟扶搖後心只差毫釐的瞬間,她突然一抬手,黛色衣袖一閃閃出目光不可捕捉的虛影,一霎間便捉住了那少年劍尖。

  抬手就捉住了附著雷動訣心法的快劍,這需要何等的眼力和內力?

  江湖中,什麼時候出現了這麼一個少年絕頂高手?

  剛才還很張揚的幾個太淵武人,此時都啞了聲,有些驚惶的對視了一眼,他們原以為憑玄元宗這些日子雷厲風行的作風,新掌門舉世無雙的雷動訣,真武大會魁首手到擒來,不想今日酒樓裡,一個不起眼的少年,竟然抬手就讓玄元宗近日風頭最勁的弟子狼狽受挫。

  其餘酒客卻都興奮起來,看來今年真武大會,並不是想像中那般沒有懸念了。

  那長劍被孟扶搖挽成花的少年僵在當地,不敢置信的瞪著孟扶搖在慢條斯理用鋼絲編織,孟扶搖將手中編好的一對狗在掌心掂了掂,扔到他懷裡,淡淡道,「玄元派永遠都只會背後傷人這一招,麻煩下次玩個像樣點的,還有,這對狗兒幫我帶給你們掌門,算作我給他們夫妻的賀禮。」

  她拍拍手,轉身就走,身後突傳來一聲羞憤的怒吼,隨即「嚓」的一閃,一片黑色的牛毛般的細針自那少年袖底射出,直打三人。

  孟扶搖理都不理,雅蘭珠哼了一聲,欲待出手被孟扶搖一拉,走在最後的雲痕衣袖甩出如鋼板,細針無聲落地,那針顏色青藍,一看便知有劇毒,雲痕冷然回首,一言不發,清冷的幽瞳盯住了那再次背後偷襲的少年,他目光裡星火繚繞,冷光懾人,看得那少年激靈靈打個寒戰,忍不住後退一步。

  他這一退,突然發現原本還在前面門口處的孟扶搖,竟無聲無息站在他背後。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霍然跳開,然而已經遲了一步,身後孟扶搖冷冷道,「不接受教訓的人,就必須給你個更重的教訓。」

  她抬手,手指拂出,她的動作看起來不快,那少年盯著她的手,卻發覺這手勢包羅萬象,他無論向哪個方向逃,都躲不過她的下一變招,他驚恐的瞪大了眼,剎那間寒意直滲入心底。

  「嚓。」

  一聲輕微的裂響,血光濺起,伴隨著「啊!」的一聲慘嚎。

  孟扶搖一出手,便穿了那少年琵琶骨。

  收回手,孟扶搖冷然俯視著捂肩滿地打滾的少年,道,「你得罪我,不至於受罰如此,然而你不僅驕狂,還心性狠毒濫殺無辜,你這樣的人會武功,遲早有更多的人遭殃,那麼我就辛苦一下,解決了你。」

  滿地鮮血殷殷,如血色寫意一幅橫陳,孟扶搖立於鮮血之上,語氣平靜而煞氣微生,滿酒樓的人屏息不語,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他們此刻才認真注視著孟扶搖,才發覺這個不起眼的少年,一旦動武,一身的鐵血殺氣,淩厲迫人,一看便知就是從屍山血海白骨堆裡衝殺過的百戰精英。

  幾個誇誇其談的上淵武人已經悄悄溜走,剩下的少年的同伴畏畏縮縮過來將他扶起,那少年也硬氣,痛得在地上輾轉也始終沒有呻吟,滿頭大汗面色焦黃的死盯著孟扶搖,咬牙嘶聲道,「……玄夫……門下尊嚴不容……侮辱,留下你的……名字來,本門燕掌門……定會如數……回報!」

  留下你的名字來。

  孟扶搖微微仰首,看著酒樓外豔陽如許,那一片燦爛陽光如水般在她眼前鋪開,現出那年大雨傾盆中少年俯首一笑的溫暖;現出玄元山上決裂之夜她一劍割裂的衣袖;現出演武場林玄元不顧身份的偷襲;現出後山洞中裴瑗伸手將她往絕崖下一推。

  那些過去了,卻也代表了開始的隱瞞出身的歲月。

  在那樣的歲月裡,她孟扶搖,是一個誰都可以輕視的小卒,是被歡喜的男子鄙棄的廢物,是玄元劍派上下合力欺辱的物件。

  時光滔滔,變幻命運,當初猥瑣無用的醜女,如今也該到了讓玄元上下乃至全天下聽清這個名字的時辰。

  孟扶搖笑起來,明朗的,亮烈的。

  她俯首看那少年,琅琅道,「告訴燕驚塵,我孟扶搖,接受你們的挑戰,並決意踐踏你玄元門下尊嚴,他最好趕緊收拾包袱離開天煞,否則,我會讓武林史上,再無玄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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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從客棧回宅子時,赫然發覺鐵成已經帶著護衛趕了回來,而正廳裡坐著一個慢條斯理喝茶的人。

  此人白衣如雪,氣質潔淨,用著自己專屬的茶杯,喝著自己單用的茶葉,周圍三尺之內別說是人,連只蒼蠅都不敢靠近。

  宗越。

  孟扶搖一看見他,直覺就是想繞道,剛轉了半個身,就聽見毒舌男淡淡道,「一段日子不見,孟將軍惹桃花的本事越發見漲,身邊什麼時候都不會缺人。」

  雲痕眉毛一挑,目中閃起怒色,孟扶搖拉了拉袖子,低低道,「這人就這德行,別理他,好歹是個大夫,用得著。」轉身笑嘻嘻道,「是啊,這不,你看你不也趕來湊數了?」

  宗越慢慢品茶,道,「我嘛,好歹是個大夫,用得著。」

  孟扶搖訕訕笑,在他面前轉來轉去,堅決笑容露齒,宗越就當沒看見,穩穩坐著喝茶,半晌才突然發現般的道,「咦你化了新妝?真是仙風道骨超凡脫俗,一枝獨秀半壁江山。」

  孟扶搖摸了摸半顆斷齒,嘆道,「個性就是這樣塑造的……」

  好容易宗大夫終於毒舌完了,拉著孟扶搖進了內室看她的斷齒,命人著手準備材料,補牙在古代算個技術活,不過難不倒天生巧手的宗越,他用白錫、銀笛、汞合成「汞齊」,也就是如今的假牙,怕銀牙影響美觀,還特意巧手雕琢了一個極小的玉套,孟扶搖捧著那個幾可亂真的牙嘖嘖讚嘆,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出來的。

  然後宗大夫拉她進室拔牙,半顆牙不好裝,乾脆拔了裝全顆,結果雅蘭珠和雲痕以及元寶大人就聽見室內叫聲如殺豬,一陣陣的嚎,「哎呀——痛呀——哎呀——」

  雅蘭珠目光呆滯的問雲痕,「這人當初傷成那樣都沒皺過眉,現在拔顆牙怎麼就叫成這樣?」

  雲痕也思索不出孟扶搖的行為模式,將疑問的目光投向和孟扶搖呆時間最久的元寶大人。

  元寶大人抱著果子在啃,根本不屑於回答這麼弱智的問題——拚命的時候,叫痛沒人理,叫了幹毛?現在有人理,自然要叫痛。

  果然晚上孟扶搖要求上滿漢全席補身,以撫慰她受傷的牙床,結果宗越涼涼答,「牙還沒凝固,你只能喝稀粥。」

  喝著稀粥的孟扶搖愁眉苦臉哀嘆不絕,宗越不理她,自己數著藥囊裡的藥物,突然微微嘆息一聲。

  孟扶搖好奇,問,「怎麼了?」

  宗越淡淡答,「解藥還差一味。」

  「真的?」孟扶搖欣喜,結果就聽見他答,「我打聽過了,這最後一味,只有穹蒼長青神殿有,我進不去。」

  孟扶搖目光呆滯,將稀粥喝到了鼻子裡,半晌哀怨一嘆。

  看來自己上輩子和長青神殿有緣,千絲萬縷,這般那般,最後都要集中到那裡去。

  她想起月魄給的那個珠子,掏出來給宗越看,宗越臉色立即變了,聽孟扶搖說了來龍去脈,半晌才嘆息道,「好人不長命,禍害多幸運,看來真是這個道理。」

  孟扶搖當沒聽見前面那句,驚喜,「好東西?」

  宗越取過那珠子,小心的掰成兩半,用雪蓮和酒泡了,陳放在陰涼處,道,「夜半時服了,運氣三週天,以後調息都在夜半月最明時,保你更上一臺階,並終身受用無窮。」

  孟扶搖小氣兮兮看著剩下半個,道!「那一半呢?」

  「你現在不能用這麼多,那一半留著,」宗越答,「等你再上兩層的時候再用,效用加倍。」

  孟扶搖想了想,從懷裡摸出雲瑰給的那個盒子,道,「蒙古大夫,你幫我治了這麼多次病,我都沒給你付診金,這個盒子送你吧。」

  「原來你還記得欠我診金。」宗越習慣性刺她一句,接過盒子看了看,一時也沒看出什麼,道,「這東西也許用藥可以溶出縫隙來,我先收起。」

  孟扶搖擺擺手,呵欠連天的要睡覺!宗越端坐著不走,屋外柳樹陰影打在他臉上,有一種奇怪的笑意明滅,忽然道,「我回來時從璿璣邊境過,正遇上璿璣國前來迎接佛蓮公主回國的鑾駕。」

  孟扶搖心跳了跳,眯了眯眼道,「與我何干?」

  宗越目光一閃,扯出一抹笑意,道,「你果然見過她,否則你會直接問佛蓮公主是誰。」

  說漏嘴的孟扶搖立刻大大打了個呵欠,道,「路遇而已,此公主個性獨特,人生觀世界觀道德觀非同常人,我不敢對她有興趣。」

  「只怕你沒興趣也沒用。」宗越閒閒的道,「據聞,佛蓮公主在回國途中,忽蒙神佛指引,稱天煞將出佛之聖徒,作為五洲大陸含蓮出生的出名聖女,公主虔誠,是一定要親眼見聖徒出世,並有所拜會的。」

  孟扶搖「呃」的一聲,道,「可憐的佛祖,什麼時候能擺脫被她拿來當萬能盾牌的悲慘命運呢?」

  宗越意味深長的看著她,半晌道,「既然你對這個消息不感興趣,我走了。」

  他施施然出去,留下孟扶搖咬了個被角在床上入定,半晌,她小小聲對身邊小床上的元寶大人道,「喂,耗子,在長瀚密林,當初你到底想和我說什麼?」

  元寶大人坦然高臥,蹺著二郎腿抖啊抖,不理睬孟扶搖。

  誰叫你當初不肯聽我解釋,害我損失四根毛!現在你想聽,我也不說給你聽了。

  反正都要來了,讓你們當面去鬧吧,啊哈哈哈哈。

  耗子十分解恨的睡著了,留下某人,蹲在床上,在黑暗中目光灼灼,活生生兩盞雪亮的探照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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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孟扶搖去天煞武功司登記,凡是參加天煞真武大會的各國武人都必須在武功司錄名,孟扶搖在名冊上寫下自己名字,負責記錄的官員盯著那名字看了半晌,時間之久令孟扶搖擔心是不是自己的身份露餡了,卻聽那官員道,「孟扶搖?無極國忠毅將軍孟扶搖?」

  他這聲一出,全屋子的官員都湧過來,看稀奇似的看著孟扶搖,七嘴八舌的問,「你就是那個無極傳奇將軍孟扶搖?」

  「你就是那個單人闖戎營,獨力殺七將的孟扶搖?」

  「聽說你力保姚城,卻在城門口險些被逼自刎?」

  「聽說無極國反叛的德王大軍事敗,是因為你潛伏大營裡應外合?」

  「聽說德王是你殺的?」

  「聽說德王臨死前大呼:恨與孟扶搖生於同時!是不是真的?」

  「聽說無極太子十分青睞你,曾經在上陽宮親自設宴宴請你?」

  ……

  真是越傳越神奇,越聽越離譜,孟扶搖目瞪口呆的聽著,喃喃道,「靠,誰這麼牛逼?不是我吧?」

  她向來小人物慣了,實在有點受不了一夜成名的感受,眾人好奇探究的目光,還有身後其他報名者的既羨且妒的眼神都讓她如芒在背,乾脆抽身就向外走,還沒走幾步,身後內室簾子一掀,一人冷然道,「不過是個攀附皇室才飛黃騰達的賤民,你們這些人,身為我天煞官員,竟然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孟扶搖聽得那語聲熟悉,回身一看,目光立即縮起如針尖。

  古淩風,「天煞之金」的首領。

  長瀚山那個暴雨之夜立即奔來眼前,孟扶搖似乎都再次聽見那震耳的雨聲,聞見箭矢發出的淡淡鐵腥味兒,就是那夜,就是古淩風帶領的「天煞之金」的包圍逼迫,逼得戰北野和她不得不奔入長瀚密林,接受那九死一生的考驗,直接引發了後來的一連串事件。

  這個踩著部下身體翻出陷阱的涼薄傢伙,還沒死嗎?

  看樣子,他也要參加真武大會?

  孟扶搖笑起來,笑得十分開心,一邊開心的笑一邊對古淩風彎彎腰,道,「古統領嗎?幸會幸會,久仰久仰。」

  古淩風目光睥睨,「你也知道我?」

  我知道你快死了……孟扶搖微笑,答,「自然,古統領剛厲決斷,有所必為,在下聞名久矣。」

  「孟將軍還算識進退,」古淩風斜視她一眼,「真武大會時,在下會留你一命的。」

  「多謝,多謝。」孟扶搖再次彎腰……真的很值得感謝啊,我都沒打算留你的命,你還想著不要我的命,太高風亮節了。

  她一邊彎腰一邊向外走,大抵腰彎得太勤姿態太諂媚,沒注意撞到一個人,那人身子一讓,手虛虛一抬,道,「兄台小心。」

  溫和的聲線,得體的舉止。

  孟扶搖身子僵了僵,隨即一笑,低低道,「兄台也小心。」

  眼角掃到一角紅色的衣袂,繡著飛舞的金鸞,華麗而高貴!色彩已經夠奪目,還垂著金黃的腰帶絲穗,真是沒有最張揚只有更張揚。

  孟扶搖眼風飛快一掠,在一幅深紅面紗前停住,然後滿意的迅速將眼光溜開。

  身側有一些人在打招呼,有點慇勤有點敵意,「燕掌門伉儷也來了?今年真武大會可謂好戲連台羅。」

  有人則悻悻道,「是啊,燕掌門近年來好生威風,橫掃上淵十八門派,麾下聲威一時無兩,如今也要來爭奪真武魁首了麼?」

  有人道,「天煞古統領,無極郭將軍,軒轅昀公子,扶風雅公主,太淵驚風劍,璿璣華小王爺……如今再加上後起之秀上淵雙璧,今年的真武魁首之爭,有得戲看啦。」

  那人只在微笑,謙和的四處拱手,「不敢,不敢……」

  身側雲痕冷哼一聲,孟扶搖一拉他,快步向外走,正在四處應酬的那人突然回身,一道含著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孟扶搖早已大步跨出門去,將那一對「賢伉儷」遠遠拋在身後。

  晚上吃飯時,孟扶搖含著個筷子若有所思,問宗越,「怎麼辦?我咋不知道我的名氣都傳到天煞來了,這下我想在天煞搞七撚三有難度哇,戰南成是不會要別國將軍入朝的。」

  宗越專心吃飯——他只吃自己面前的菜,並拒絕別人筷子伸入,更拒絕有人邊吃飯邊和他說話,不過孟扶搖一向無恥,她想說什麼從來不管宗越臉色,宗越眼看自己的飯有被她口水噴濺的危險,趕緊移過飯碗,答,「那好辦,你和無極決裂就是。」

  孟扶搖目光呆滯的道,「咋個決裂法?」

  「這事交給長孫無極操心,他有一千個辦法讓戰南成相信你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嫌棄無極國待遇不佳有心投奔天煞的利慾薰心的小人。」難得宗越說長句都不打結,「但前提是你必須拿第一,只有拿第一,十分缺人才的天煞才會籠絡你。」

  「哦,」孟扶搖叼著雞腿找了紙筆寫信,「尊敬的太子殿下,請想個辦法,讓戰南成對我形成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嫌棄無極國待遇不佳有心投奔天煞的利慾薰心的小人印象……」

  他要是讀斷氣了,正好。

  「我看今年第一有難度。」說話的是雲痕,他只吃青菜,還要慢慢挑掉裡面的薑蒜,「扶搖你注意到沒有,燕驚塵夫妻有點不對勁。」

  孟扶搖默然,她當然注意到了,只那一眼她便發覺,燕驚塵不僅武功進境飛速,甚至連內功都似有變化,那變化也不完全像是雷動訣的功勞,倒像是另練了某種邪門武功,眼下有淡淡青氣,而裴瑗,雖然沒能看見她的臉,但她記得當初裴瑗是被戰北野廢了武功的,然而今日看她步伐,分明又恢復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還有,當初太淵宮變,燕驚塵為了她不肯救裴瑗,裴瑗被當場氣得吐血,經歷過這一場如何還肯嫁他?當真愛他愛到什麼都不計較?

  還是賤到覺得除了他全天下男人都不是男人?

  孟扶搖腦筋打結想了半晌,覺得燕驚塵夫妻本來就是詭異人種,不是她這種正常人能揣摩的,只好放棄,笑嘻嘻的問雲痕,「驚風劍是你吧?這名字好,比那個什麼比翼牛叉多了,戰北野說你另有奇遇,什麼樣的奇遇?」

  「太淵分裂後我曾經領兵和上淵作戰,」雲痕言簡意賅,「追兵追得太久一個人和部下走散誤入深山,遇見個腳底長瘡的老道士,我背他出了山谷,臨別時他拍拍我的背,說『好心性,好根骨,老道士送你個謝禮。』我當時聽了也不以為意,回去一看背上不知何時被人寫了一套劍法和內功法門,劍法只三招,可變化無窮,我到現在還沒完全參透。」

  孟扶搖「噗」的一聲噴出正在啃的雞腿,引起元寶大人怒目而視,而宗越早已抱著飯碗閃到一邊,吩咐管家,「麻煩以後給我另開了飯在房裡,像這個樣子我沒法好好吃飯。」

  孟扶搖哪有空理他,抓著雲痕袖子問,「是個邋遢老道士?一看就很猥瑣?頭上長瘡腳底流膿?滿身蝨子亂爬?」

  雲痕想了想,道,「我沒注意蝨子。」大意就是承認該道士確實很猥瑣。

  孟扶搖長長吐出一口氣,將雞腿一扔,兩眼無神的看著屋頂,喃喃道,「又來禍害人了……」

  雲痕轉目看她,「你認識?」

  「認識,認識得很,」孟扶搖咬牙切齒的答,隨即拍拍雲痕,道,「你運氣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總之,以後再見著這老傢伙,一定要避,他沒事就裝個瘸子啊瘋子啊的在路邊勾搭人,看順眼的也許有好事,看不順眼的一定倒楣,你不可能回回好運氣,所以還是離他遠點。」

  雲痕看著她,幽瞳裡星光一閃,道,「我覺得他是我恩人,否則我要如何追得上你……的進境?」

  他那句話說到一半時孟扶搖心中一跳,說完後立即釋然,高高興興大力拍他肩膀,「哎,沒事,咱們自家人,打不起來。」

  雲痕看著她,眼神裡有些更為深黯的東西飄過,半晌道,「孟姑娘,燕氏夫妻很奇怪,你不要掉以輕心。」

  「嗯,」孟扶搖蹲在椅子上,捋袖子,「來一個宰一個,來兩個宰一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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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武大會如期召開,共分四輪,第一輪初賽,選出四十人參加第二輪,再選出二十人參加第三輪,最後一輪則是抽籤決定名次。

  第一輪因為人多,在磐都城西商山慶元寺的演武台舉行,第二輪第三輪在天街廣場舉行,最後一輪,則在天煞皇宮正儀大殿舉行。

  孟扶搖用了三分之一實力,便順利的過了第一第二輪,同樣的,各國派來的最精英武者自然也在其列,燕驚塵夫妻和她不在一個組,沒能對上,不過孟扶搖有特意去看過,果然兩人武功大有進境,且內力奇異,劍法一展,不僅有雷鳴之聲,還有淡淡煙氣生起,卻又不知道是什麼功法。

  在這兩輪比試中,孟扶搖聲名鵲起,原本天下武人將奪冠目光集中在古淩風,郭平戎,軒轅國軒轅昀,雅蘭珠、雲痕、燕驚塵幾人身上,如今都多看孟扶搖一眼,只是孟扶搖故意藏拙,在第二輪比試中成績平平,也就是個三十多名!大家也只覺得無極國這個少年將軍很是不錯,這個年紀這修為相當了得,除了極少數眼毒的,大多人還沒把她和那幾位並列,更沒把她和真武冠軍爭奪者這個字眼聯繫在一起想。

  第二輪隔三日是第三輪比試,孟扶搖離開比武場時,聽見幾個看比武的天煞貴族小姐興奮的竊竊私語,道,「最後一輪一定要去看……」

  「是啊,只是在皇宮正殿呢,怎麼拿到邀請?」

  「想辦法唄,機會千載難逢啊,除了這事,還有什麼事能見到他呢?」

  「聽說本來也沒工夫過來的,後來不知怎的就接受邀請答應了,五洲大陸真武大會歷來有邀請各國皇族做仲裁的,以往太淵國主,扶風大族長都擔任過,不過他可從來沒出席過……」

  「哎呀不行不行,我得趕緊回去想辦法,我家姑奶奶認識大長公主,我得去磨她給我說情……」

  「等我,我也去……」

  一行人匆匆離開,孟扶搖鼻子朝天,搖頭笑笑,真是什麼年代都有人追星,卻又不知道是什麼彪悍人物,引得這些荳蔻少女春心蕩漾了。

  她這輪比武和雲痕雅蘭珠不在一組,欲待去找他們一起回去,忽聽身後有人喚,「扶搖。」

  孟扶搖站住,深吸了口氣。

  這人,一旦討厭起來,怎麼連聲音都覺得這麼難聽呢?

  她運足真氣,做好防備,才回身,挑眉,道,「燕掌門,貴師弟終於將我的話傳給您了?」

  身後一株楊樹前,正站著燕驚塵,依舊溫醇親和,俊秀挺拔,只臉色略有些青灰,也瘦了些,倒多了幾分清逸的味道,只是這清逸,和雲痕的骨秀神清氣質微涼比起來,又少了幾分自然,不過依舊是個出眾男子,立在樹下的身姿有幾分倚馬斜橋紅袖招的味道,引得路過的女子頻頻看過來。

  他看著孟扶搖,眼神深深,隱隱藏著幾分難以自抑的疼痛——眼前的這個女子,雖然是少年裝扮,但是挺拔,自信,眉宇間氣度傲而不驕,神采非凡,如果說當年隱瞞真容的她還只是一塊璞玉,如今便塵盡光生,華彩璀璨,照破山河萬朵。

  他吸氣,牽動內腑都似在隱隱疼痛,這是扶搖,這曾是他的扶搖,然而他終究錯過,那一場錯過如利刃日日削痛他,那樣的鮮血淋漓裡他一次次後悔,當初為什麼要嫌棄她?為什麼要和她明白說要娶裴瑗,如果先瞞著她,也許還有轉機……當初那話一出口他便後悔,他還是不夠瞭解扶搖,不夠瞭解她的剛強柔韌和內心裡永不可磨滅的驕傲,於是,一句話,一生錯。

  不過……也許還有機會……如果用言語再也不能挽回錯失,那麼他不怕嘗試別的方法……

  他的手指微微蜷起,掌心裡沁出絲絲的汗,他溫和微笑,道,「扶搖,我師弟年輕無知得罪了你,我已經懲罰他了,所謂挑戰之說,再勿談起,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對你動手的……」

  「但是我會對你動手,」孟扶搖漠然道,「你既然這麼讓步,願意收斂你的門下,好吧,我也不好再對玄元宗趕盡殺絕,但是你,我們擂臺上見。」

  她轉身要走,身後燕驚塵苦澀的道,「扶搖,你當真這麼討厭我,連和我對面說話都不願意嗎?」

  「不!我不是討厭你,」孟扶搖回身,搖了搖手指,燕驚塵目光一喜,孟扶搖已經接了下去,「我是噁心你,和你說話我想吐。」

  她不再理會燕驚塵,大踏步走了出去,聽得身後燕驚塵突然道,「扶搖,請再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孟扶搖頭也不回,決然搖頭,「燕掌門,利慾薰心的人不配得到任何機會。」

  身後一陣沈默,有高高低低的呼吸聲,燕驚塵似乎在調整氣息,孟扶搖冷笑著繼續前行,想動手麼?很好,那麼今天就讓裴瑗做寡婦。

  她快步前行,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剛才這裡不是演武場附近,還一直有人來人往的嗎?怎麼突然人都沒了,而四周景物變幻,煙光迷離,山間像是起了嵐氣,淡青色的,朦朦朧朧的,一層層煙紗一般的罩下來。

  這樣的煙紗重重,一點點春蠶吐絲般繞起,慢慢裹住了人的呼吸、手腳、意識、血液,孟扶搖聽見自己心跳越來越緩,血液在血管裡如老牛慢車一般的流動,而手足痠軟,無力抬起。

  她心底一沉,趕緊試探內腑,卻發現自己根本沒中毒,這些煙,與其說像毒霧倒更像一種武功,無聲無息鬼魅般的控制人身甚至自然,這樣的武功,根本不是燕驚塵能有!

  她一直加倍提防燕驚塵,哪怕背對他,她的全部精神都在探測他的舉動,他根本不可能在她目光審視下做任何手腳。

  到底發生了什麼?

  煙光裡,突然有人桀桀笑了一聲,聲音粗啞難聽,像是過長的指甲刮著堅硬的石板,磨得人牙根發酸。

  隨即,孟扶搖便倒了下來。

  倒在了無聲靠過來的燕驚塵懷中。

  風聲蕩蕩,煙光迷離,煙光裡那粗啞的聲音哈哈一笑,道,「寶貝徒兒,人我給你弄來了,怎麼謝我?」

  燕驚塵抱著孟扶搖,沖煙光裡彎了彎腰,低低道,「如您所願。」

  他低頭凝視著孟扶搖,看她濃密長睫靜靜垂落,神情平靜安恬,那般溫順的在他臂彎,再不復一直以來的冷漠淩厲張牙舞爪模樣,而這樣近的抱著她,亦是他渴盼很久的第一次,在以前那無數寂靜淒冷的夜裡,他無數次對她的幻影伸出手去,然後抱著一懷冰冷的虛空。

  他微笑起來,滿足而疼痛,手指流連而細緻的撫過孟扶搖臉頰,姿勢輕柔而眼神決然。

  低低道:

  「扶搖,你說過,有些錯誤,就像快刀劃過的傷口,一開始什麼都發現不了,時間久了,便要疼痛流血……那麼,讓我去痛,勝於被你擦肩而過,漠然相忘。」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8 12:49 AM

天煞雄主   第七章  以身事魔

  煙光散盡,卻已經換了地方,這是一處隱僻的山凹,一輛馬車在掩映的林木中等著。

  那層淡淡的煙氣也在漸漸收攏,現出黃衣的枯瘦老者,非一般的瘦,像是一把撐著人皮的骨頭架子,高突的顴骨上一雙蛇眸色澤微褐,看人時明明正視也像斜睨,目光邪氣,讓人說不出的不舒服。

  他桀桀的笑著,打量了一下孟扶搖,道,「女人……女人都醜得不能看。」

  燕驚塵勉強笑了一下,一低頭抱著孟扶搖匆匆上車,還沒坐穩,那黃衣老者也跟著飄了上來,緊緊挨著燕驚塵坐了,手一擱,便擱在他腿上。

  燕驚塵僵了僵身子,那黃衣老者立即便察覺,轉過頭來陰測測道,「怎麼?有了這女人立刻便嫌棄師博?你當初怎麼說的?早知道你這樣,我殺了她。」

  「師博說笑了。」燕驚塵立即抬頭一笑,道,「怎麼會呢……不過是怕車伕看見……」他說到後來聲音漸低,身子卻往黃衣老者身邊湊了湊。

  那黃衣老者滿意的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手,卻又不放開,抓了在掌心慢慢摩挲,道,「這才乖……瞧師傅我多疼你,你要這女人,我不高興也為你辦來了,你要怎麼報答我?!」

  這是他第二次問起報答,燕驚塵不敢再不答,勉強笑了笑,垂下眼睫道,「師傅對徒兒有再造之恩,徒兒……什麼都是師傅的……」

  黃衣老者又桀桀笑起來,似乎對這個回答十分滿意,親暱的湊到燕驚塵耳邊,悄悄道,「晚上……晚上……可憐見的……」

  他撫了撫燕驚塵的臉,喜不自勝的笑著,又道,「我不喜歡女人氣息,我先回去。」

  燕驚塵欠欠身,「是,您請便。」

  黃衣老者身形一閃,如煙光散去,燕驚塵一直繃緊的肩膀才稍稍放鬆,他怔怔看著黃衣老者消失的方向,突然一把抓起一方面巾,拚命的擦自己的臉,他擦得如此用力,以至於臉上肌膚幾被擦破,現出淡淡的血絲。

  感覺到火辣辣的疼痛,瘋狂擦臉的燕驚塵才彷彿驚覺自己手重,他趕緊放下面巾,摸了摸臉,想了想又從懷裡掏出一盒生肌散仔仔細細在傷口上塗了。

  不能留下任何痕跡,否則被那個多疑的老傢伙發覺,又是一場絮絮不休的追問,然後……

  他塗藥的手,漸漸停住,臉色漸漸慘白,呼吸漸漸急促,一些不堪回首不能面對的場景翻騰而來,那些蒼白和鮮紅,那些腐朽的氣息和無休無止的輾轉,那些在光鮮亮麗白日和痛不欲生夜晚中掙扎的日子。

  那些翻湧的東西撞得他連五臟六腑似也在震動,一陣一陣難忍的疼痛。

  燕驚塵怔怔坐著,日光的光影被車簾割碎,斑駁的落在他蒼白的臉,映得眉目模糊,他的手終於緩緩落下去,落在孟扶搖平靜的睡顏上。

  他撫過孟扶搖飛揚的眉,長睫覆起的眼,唇線優美的唇,他撫得細緻而專心,彷彿想將這睽違很久的容顏,用自己的手指,一一深刻進心底。

  扶搖,當你在七國奔行,當你在無極創功立業,當你漸漸光彩萬丈的走上七國舞臺名動天下,你可曾想到,有一個人為了追上你的步伐,為了不顧一切的得到你,他……亦放棄了一切?

  自甘墮落,獻祭於魔,此生永無救贖。

  馬車在微微搖晃,竹簾簌簌作響,那鮮綠的色澤,看來似乎猶有幾分山林的綠意,那是乾淨的,清潔的氣息,生於自然水土,享受日光雨露,然而那樣的乾淨和清潔,自己此生已再不能擁有。

  燕驚塵微微的笑起來。

  少年掌門,雷動名訣,橫掃上淵,名震天下。

  那些光彩萬分的事蹟和頭銜。

  誰看得見背後的放棄和掙扎?

  他笑,放肆的笑,無聲而接近瘋狂。

  那樣破碎的笑容裡,卻有一滴滴淚漸漸滾落,滴上孟扶搖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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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驚塵並不住在天煞為參加真武大會的武者統一安排的會館,他住在恆王戰北恆的別業,戰北恆和玄元劍派交好,玄元劍派自傳入新任掌門燕驚塵之手,更名玄元宗,由燕氏夫妻共同執掌,戰北恆素來好交往各國貴族武者,如燕氏夫妻這類人,都是他交往的對象。

  燕驚塵從後門進,直接進了一座窖藏物品的地窖,下去前他問身邊小廝,「夫人在何處?」

  小廝答,「夫人比武完畢回來過,又被恆王妃邀請了去賞花。」又道,「桑老先生吩咐,您回來就去見他。」

  燕驚塵手指僵了僵,半晌「嗯」了一聲,下了地窖,地窖裡光線暗淡,陳設卻是精緻,桌椅床帳齊全,燕驚塵將孟扶搖放下,取走了她的匕首扔在一邊,自袖裡摸出個黑黝黝的鏈子,將她手腕鎖在床柱上,又留戀的看了半晌,才一咬牙,匆匆離去。

  前院裡雅室內燭影搖紅,黃衣老者自斟自飲,喝上幾口,便瞥一眼窗外,眼神淫邪。

  燕驚塵匆匆過來,看見窗上人影,頓了頓,半晌跺了跺腳,開門進去。

  夜色沉靜,月上中天,風聲徐緩的從林間穿插而過,攪亂得木葉輕鳴,如困於夜色抵死糾纏的呻吟,池塘裡荷葉半卷,偶有水珠從光潔的翠蓋上瀉過,珍珠般滾落池心。

  半掩簾幕後,汗珠亦自玉般肌膚上悄然滾落,壓抑著低低的喘息,淩亂的床褥間伸過枯瘦的手,手的主人噴出濁臭而腐朽的,屬於垂暮之年者的難聞氣息。

  平日裡,這般的氣息不是第一次忍受,然而今日,彷彿因那女子的近在咫尺,便覺得更生了幾分淒涼和羞辱,那厭惡更多了幾分,忍不住微微一讓。

  只是極輕微的一讓,不過指甲長的距離。

  老者卻已發覺,手指霍然頓住,停在半空,半晌陰測測道,「看來老夫還是幫錯了。」

  「師傅!」燕驚塵驚慌起來,裹著被縟便靠了過去,「不是您想的這樣,徒兒……徒兒只是有點不適……」

  「是麼?」老者漠然看著他,手一伸按倒他,「既然不舒服,那就休息吧。」他自顧自穿了衣起身。

  燕驚塵避開眼光,不去看他著衣,半撐著身子看老者的背影,半晌道,「夜了……您去哪裡?」

  老者回首,笑得有幾分詭異,「沒盡興,去熄火。」

  燕驚塵臉色劇變,霍然坐起,在床上跪挪了過去,拉住他衣襟,「師傅……徒兒已經好了……您,您還是……」

  「你想到哪裡去了,」黃衣老者笑得和藹可親,親自給他蓋了被子,道,「好好休息,累壞誰也不能累壞你,你可是我的寶貝徒兒,真武大會決賽,霧隱星輝雲魂月魄的弟子都參加了,你也得給我爭氣才行,老夫當年一著之差,生生敗在霧隱星輝之手,落在十強者之末,這口氣幾十年了還沒嚥下,如今指望著你給我掙回這臉呢。」

  「徒兒……定不負師傅所望。」燕驚塵垂下頭,澀澀的答。

  「那就對了。」煙殺哈哈一笑,轉身離開,燕驚塵看著他背影,怔在床上,手中被裖,慢慢攥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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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殺一路走得飛快,直奔那地窖而去,地窖門口看守的人看見他不敢多言,都垂頭讓開,煙殺下了地窖,行到床邊,看著猶自未醒的孟扶搖,半晌,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

  他靜靜看著孟扶搖,眼中黃光閃爍,身周漸漸起了淡灰煙霧,將他身形裹得似有若無。

  「就是這樣的女子麼?」煙殺喃喃道,「不過就是年輕些罷了。」

  他桀桀冷笑,道,「殺了你,小崽子就安心了。」

  手指一伸,五指指甲如爪,邊緣烏黑中間微黃,指尖煙氣繚繞,直伸向孟扶搖咽喉!

  滿室幽涼,煙光快捷的散開去,殺氣森森。

  「噝——」

  指尖卻在離孟扶搖咽喉一釐處突然停住,空氣中剎那生出窒息般的沉靜,煙殺枯瘦如骷髏的臉神色不變,也不回身,緩緩道,「你果然跟來了……」

  他語氣悠悠,含著說不清的失望,聽得隨尾跟來的燕驚塵神色一變,撲通向地下一跪,疾聲道,「師博,有什麼錯都是徒兒擔,與她……與她無關。」

  「你真是個死心眼的孩子,」煙殺回身,冷冷看他,「你看不出人家對你無心麼?你值得?」

  「師博……她是被我傷了……」燕驚塵垂下頭,「是我嫌棄她,傷了她驕傲,她是不愛便恨的鮮明女子,恨我是該當的,只要我向她解釋清楚,她……會原諒我。」

  煙殺沉沉看著他,半晌道,「癡兒,癡兒,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燕驚塵以手拉地,清瘦的背脊微微顫抖著,低低道,「是,我當時就後悔了,我以為我可以拋卻,然而手一放我便知道我錯了。」

  「驚塵,你和我說這個,不怕我不高興?」煙殺收回手,森然盯著燕驚塵,「我以為你只是想玩玩而已,不想你竟然真的情根深種……驚塵,你是我的人,我煙殺的人,豈能有二心?」

  「師傅!」燕驚塵霍然抬頭驚呼。

  煙殺盯著他,蛇眸寒光閃爍,冷冷道,「驚塵,我不高興,我不高興了。」

  燕驚塵顫抖著爬過去,抱住煙殺的腿,「師傅……我錯了……求你……求你……」

  煙殺俯視著他,眼底沒有任何表情,半晌沉聲道,「我終究是心疼你的,但心疼也得有個限度,否則你便越了分寸,」他桀桀笑起來,突然一指孟扶搖,道,「你不是想得到她麼?那麼我再心疼你一次,你去上她,上完之後,殺了她!」

  「師博!」

  「這是我最後的讓步,女人,上過不就是得到過了?你上過她,也算了個心願,此後死心塌地跟我,再不能有什麼花花心思,你若不肯,」煙殺冷笑,「老夫說不得也只好勉為其難一次,嘗嘗女人破瓜滋味,再送她下地府。」

  室內再次沉寂下來,響著高高低低的呼吸,悠長沉厚的煙殺的,平靜舒緩的是渾然不知自己命運剎那被人決定的孟扶搖的,急促不安的是面臨抉擇的燕驚塵的。

  「老夫耐性有限,給你半柱香時辰決定。」煙殺一拂袖,紫銅香爐裡剛燃起的香被齊齊截去一半。

  地窖裡氣息沉悶,煙殺身側繚繞的煙氣更讓他看來幽深如鬼魅,他冷笑負手而立,每一口氣息呼出,室內光影便動盪一分。

  香柱煙氣三行,細小的紅光在香爐中明滅,像詭秘眨著的鬼眼。

  燕驚塵跪在地下,手指緊緊摳著青磚地,瞪著那半截香,滿頭汗珠滾滾而落,滴落在地上,劈啪有聲。

  香柱漸短,煙殺冷笑愈烈。

  燕驚塵突然一咬牙,霍然從地上爬起,直直向孟扶搖行去。

  煙殺露出滿意的笑意,他退後一步,蹺著二郎腿坐了下來,一副打算欣賞活春宮的模樣。

  燕驚塵在床前停住,慢慢的俯低身子,眼前少女雖經易容依然看得出輪廓秀致的容顏,平靜而安詳,胸部起伏氣息微微,似在做著一個波瀾不驚意韻優美的好夢。

  燕驚塵深深的看著她,像看著一場隔著水晶屏障的無緣參與的盛宴,又或是筆筆盛世風流令人徒自嚮往的古人畫卷。

  美麗,炫目,令人無限幢憬卻又永遠無法接近。

  他沈默著,慢慢摩挲過孟扶搖臉龐,頸項,手腕……

  身後煙殺突然冷冷道,「你打算摸她到天亮嗎?」

  燕驚塵手僵了僵,直起身子,開始脫衣。

  煙殺含著笑意看著,欣賞著愛徒漸漸剝離的優美身體,欣賞著那些凝練而有力的線條。

  然而他的笑意突然在唇間凝結,怒喝一聲,「小心!」

  一躥而起,指尖煙光一展!

  「轟!」

  床上,一直睡得安詳的孟扶搖突然跳起,頭一抬怒火爆射,被鎖在床柱上的那隻手腕大力一掄!

  床柱和半個床頭竟被巨力生生撥起,攜著劇烈呼嘯的風聲和決不猶疑的殺氣,霍地揮出!

  「砰——」

  「噝——」

  她床柱揮出的剎那,煙殺的指風也到了,兩道勁道轟然相撞,又是一聲大響,腰粗的床柱粉碎,木屑粉塵濺起人高,簌簌的飛在塵灰中,再落了人滿臉。

  正在床前脫衣的燕驚塵,正在兩股巨大力量的交接點,一個要殺,一個要救,猝不及防之下他噴出一口鮮血,向後便倒。

  孟扶搖跳起,手中已經脫離了床柱的鎖鏈還繫在手腕上,她二話不說,鎖鏈一甩銀光一閃,當頭就對燕驚塵天靈蓋抽下。

  煙殺卻已到了近前,一探爪便將昏迷的燕驚塵抓回,向後一拋,身子一飄,已經攔在了孟扶搖身前。

  孟扶搖站在床上,甩著手中鎖鏈,冷冷道,「媽的,一對噁心男人!」

  煙殺幽深的蛇眸盯著她,眼底一陣青光明滅,聲音更冷的道,「你活得不耐煩了。」

  孟扶搖跨下床,一伸手抓過自已的匕首,掂在掌中,道,「煙殺是吧?實在浪費這麼有意境的名字。你應該叫閹殺。」

  「娃兒膽大,」煙殺還是那難聽的桀桀笑聲,「給你全屍。」

  「老狗猥瑣,」孟扶搖也笑,「亂刀分屍。」

  兩人都在笑,笑著笑著,突然便撞到一起!

  一道煙,一道狂風!

  煙殺的身形便是一道微黃的煙帶,在燈火黝黯的地窖裡迤邐飄搖,看似柔若無物不動聲色,然而那煙帶所經之處,桌椅無聲分裂,帳幔散為碎屑,連牆面上的灰泥都在不住剝落,可以想見,如果那道煙光卷近人身,又將是何等的傷害。

  而煙殺連手臂都不需動,只需呼吸控制,便可將那煙帶如臂使指,其靈動之處,又上一層。

  孟扶搖的身形卻是一道風,來勢兇猛而又暗勁深藏的大風,還有什麼能吹散濃密的煙氣?那就是風!

  她衝過來的樣子似是要將自己連頭帶腳都撲入煙殺的殺著,捲起的風不僅將那些灰泥都再次吹散,甚至連桌椅都翻了個滾,由於衝速過快,她的靴跟在地面摩擦出了一長聲「吱——」,聲音未盡她已經到了煙霧後的煙殺眼前。

  刀光一閃,黑而亮,九天之上層雲之間的閃電,直捅煙殺胸膛。

  煙殺「咦」了一聲,道,「你是大風的——」他話說到一半,孟扶搖匕首一拌,銀輝一亮,滿室裡突然一亮,彷彿新生了一輪明月,儘是那溫存而柔和的月光。

  煙殺的眼睛瞪大了,嘎聲道,「你是月魄的——」

  他連驚兩次,立即醒覺孟扶搖匕首快得超出他的想像,到那間已經奔至眼前,趕緊閃身一避,卻聽「哧啦」一聲,前胸衣服已經劃開一道長長裂口,隨即聽見孟扶搖大笑,笑聲裡她毫不停留,一扭身再次閃電一退,掠至燕驚塵那裡,手中鎖鏈一甩又是一模一樣的一抽。

  煙殺還沒從剛才的震驚中過去,不明白孟扶搖怎麼突然對戰中又想起要殺燕驚塵,下意識就掠過去,誰知孟扶搖那完全是虛招,算準他寶貝這個徒弟,必定來救,鎖鏈一甩脫手飛出,那銀光的軌跡尚自在燕驚塵身前挪移,她人已經奔到了地窖口。

  和煙殺這變態硬拚什麼,趕緊逃先。

  她剛才奔到燕驚塵那裡時,順手撤了點無關緊要的粉末,是元寶大人最近迷上的一種花粉,該大人最近迷戀香薰,時常將自己熏得香氣襲人,還留了點在孟扶搖袖子裡,此時孟扶搖來不及從懷裡掏其餘毒藥,人在半空便已將袖子撕開,粉末飄揚灑了燕驚塵一身。

  煙殺奔過來,看見粉末臉色一變,急忙去把燕驚塵的脈,孟扶搖趁這機會,一抬腿衝出地窖,兩下踢死守在窖口的玄元宗門下,直直衝了出去。

  這一沖便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鼻端嗅到的是濃而貴氣的牡丹香氣,額頭擦到的滑潤而細膩的明光軟緞。

  真是人生處處有相逢。

  孟扶搖人還埋在人家香氣馥鬱的懷中,頭還沒來得及抬起來,二話不說就是一劍。

  黑光一亮即沒。

  「哧」

  鮮血飄帶般濺開,在夜色中飛揚出去。

  裴瑗扶著肋下,踉蹌的退了出去,紅衣上鮮血盡染。

  孟扶搖卻可惜的搖搖頭,靠,裴瑗果然進境了,這種猝不及防狀態下,還能剎那扭身避開要害,白瞎了自己抽冷子的這一劍。

  她一擊未殺,毫不停留,身子一個起落間已經踩著裴瑗頭頂,直直越過後院,越牆而出。

  她這一連串的暴起、傷人、戰煙殺、偷襲燕驚塵、尋隙逃出地窖、撞裴瑗出手不中又逃,快得幾乎像是同一時間發生,也就是尋常人眨幾下眼睛的時間,她已經從恆王府別業奔出。

  恆王府之外,穿過幾條深巷便是熱鬧的民居聚集處,孟扶搖身形快如流光,自那些巷子中快速穿過。

  巷子深黑,間距狹窄,孟扶搖衣袂帶風聲瑟瑟,不斷衝破這夜色裡的黑暗和霧氣。

  而中心大街不夜的繁華就在前方,只要衝到了那裡,任煙殺如何變態,也不能當街殺人。

  前方的霧氣,卻突然似乎濃了些。

  與其說是霧,倒不如說更像煙,濃厚的,迤邐的,淡黃淺灰的煙氣。

  孟扶搖霍然停步,一翻身便要換個方向,然而那個方向依然是不變的煙氣。

  煙殺還是追來了。

  孟扶搖吃過他的虧,知道這人的功力詭異,大抵是無聲無息鎖人經脈那類,所以她不敢再像先前和燕驚塵對答時那樣靜止不動,而是不停的穿插飛越,全身真氣鼓蕩流動,試圖在那樣無處不在的煙帶中找到突破口。

  煙殺的聲音,卻從那層層煙氣後,難辨遠近的傳了來。

  「女娃子很了不得,」他的聲音水波般不住漂移,讓孟扶搖無法辨明他的方位,「你體內竟然有大風月魄的真氣,甚至還有些我沒看出來的頂級功法……你的師博到底是誰?」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孟扶搖笑,「我又不是你媽,有為你答題解惑的義務。」

  煙氣突然一蕩又收,似乎一個人被氣著了呼吸加粗的模樣,孟扶搖目光一閃,立即衝了過去。

  她早就看出煙殺的煙氣是由呼吸控制的,那麼激怒他才是找出他弱點的唯一法門,所以一直怎麼惡毒怎麼來,反正這老傢伙也沒打算留她活口。

  她人在半空,匕首已經到了剛才那煙氣縫隙處,狠狠一戳!

  「小輩狡猾!」煙氣一散,現出煙殺身形,老者衣袖一拂,勁氣滾滾而來,逼得孟扶搖身形一滑,瞬滑三丈。

  她這一滑就完全滑了開去,彷彿踩著月光乘著風,飛雲流水般倒退成一道平直的線,彷彿沒看見背後的牆,轟的一聲就直直撞上去,嘩啦一聲大響,牆上生生被撞了個洞,孟扶搖的身形立刻沒入洞中。

  洞後華光搖曳,珠簾深垂,紅羅帳內芙蓉春暖,夜半打洞驚起鴛鴦。

  當然是野鴛鴦。

  孟扶搖一回頭,看見床上驚惶爬起尖叫成一團的裸身男女,目光尤其在某些重要部位轉了轉,又飛快掠過四周擺設,迅速確認這是一家妓院,忍不住喇嘴一笑,道,「抱歉,繼續繼續。」一伸手從懷裡掏出個丸子彈過去,「沒給我嚇得倒陽吧?送上神龍壯陽丸以示慰問。」

  然後她一抬頭,對已經跟進來的煙殺一笑,唰的一下又倒彈出去。

  她不停的向後衝,撞過殊簾撞過房門撞上欄桿撞進大廳,所經之處珍珠四散房門粉碎欄桿崩開花瓶碎裂,豁啷啷砰嚓嚓一陣天崩地裂的巨響,夾雜著人們的驚叫聲走避聲以及對面街上人群的蜂擁而來的詢問聲,頓時將天煞主街鬧成了一團沸騰的粥。

  孟扶搖要的就是這效果。

  和十強者打過幾次交道,她漸漸摸清了十強者武功的精華根源所在,他們都是能掌握自然規則,將自然之力與融入自身真氣法門,形成自己獨特自然真力的強者,也因此,他們在最適合自己的環境中,會有更強大的發揮,比如煙殺,黃昏前山林中山嵐升起,煙氣繚繞的時辰,他武功發揮最為強大,以至於白天自己尚未察覺,便已著了他的道。

  換句話說,紅塵濁氣,萬家燈火這種離自然較遠的環境,煙殺的武功定然受限。

  妓院當然更好,哈哈意外之喜。

  孟扶搖得意的笑著,砰砰彭彭的撞著,一直將如附骨之蛆緊緊跟隨的煙殺引到鬧市之中,煙殺已經動了真怒,一掀衣袂死追不休,勢必要把這個不知死活的女子斃於掌下,他隱約察覺身後不知何時突然多了幾道黑影,但是那些人的武功還不在他的眼裡,無論如何,先殺了這個瘋女子再說!

  此刻,夜未深,人影花影亂如潮,燈火輝煌的鬧市裡人流如水湧來,其中不乏參加完真武大會夜行買醉尋歡的江湖客,他們盯著飛奔如電的孟扶搖,為那驚人的速度和力量驚掉了下巴,再看看追綴不休身形如煙的黃衣老者,有些見聞廣博的江湖中人立刻驚呼,「煙殺!」

  轟然一聲,群情震驚,十強者在五洲大陸早已是神般存在,別說尋常武人,便是武林各大有頭有臉的門派,等閒也見不著這些被神化了的人物,如今十強者之一的煙殺突然出現在天煞鬧市某妓院中,當眾追逐一個不起眼的少年,看那樣子,竟然是想殺人家沒殺成?

  眾人托著下巴,偏著頭,看孟扶搖身形如黑旋風滾滾一路橫撞,看煙殺灰煙繚繞如一道凝著的煙線緊綴不休,看這絕不可能卻偏偏發生在鬧市的強者巔峰之戰,早已看得呆了。

  孟扶搖卻突然回身。

  她後退得飛快,回身卻更快,只是剎那間突然便止住了那般兇猛的衝勢,絲毫不受慣性影響的唰的扭身,一抬手就是雙拳崩出!

  拳出!大風捲起,氣流如崩!

  轟然一聲,人未至而拳風至,拳風起而風聲起,大廳四面綵燈的絲穗刑那間齊齊上豎,硬生生被那超撥淩厲的拳風激起,牆上字畫被氣流一卷無聲收縮,美人圖立刻變成了老婦圖,一個膽子大遠遠躲在一邊想看清楚打架的嫖客,端著手裡的茶呆呆的忘記了喝,突然臉上一熱,杯中茶水無聲潑出,灑了他滿臉。

  孟扶搖拳已經到了煙殺前心!

  煙殺一聲冷笑,枯瘦的手一伸,手中竟然是一柄附庸風雅之極的扇子,他橫扇一擋,煙光乍起,孟扶搖的拳只差毫釐便再也遞不進去。

  煙殺撇唇一笑,正想說幾句諸如什麼「你能逼得我動用武器也算你不枉這輩子」之類的場面話,突見對面孟扶搖突然抬首一笑。

  煙殺怔一怔,心中直覺不好,這女娃子不是個好東西,笑起來肯定沒好事,下意識要揮扇,孟扶搖抵在扇面上的拳頭突然一彈,彈出一截烏黑的鋒刃!

  鐸刃烏黑,刀光卻雪亮,刀光如月光,自滄海奔來,自蒼穹飛降,剎那間迷迷濛濛而又輝光萬里,照亮丈許方圓!

  拳本就近在煙殺胸口,拳裡彈出的刀光立刻刺破扇子,無聲無息刺入煙殺胸膛!

  煙殺急退,身後卻突然傳來低喝,「聚!」隨即一股大力湧來,如鐵牆般生生阻住了他後退的腳步。

  煙殺眼風一掠,看見身後那幾個黑衣人,竟然突然縱行成列,一個手掌抵在另一個的後心,當先一人掌心如鐵,直直拍在他背後,拚命將他往孟扶搖的匕首上推。

  煙殺大怒,稱雄一世,竟然被幾個小輩逼到這等地步,乾脆也不再退,扇子一收,橫扇一劃。

  煙光如驚濤拍岸,迭浪層層,挾著無窮怒氣狂飆而起,瞬間捲向孟扶搖。

  月光卻如一線銀針,凝神聚魄,穿越廣袤卻稀薄的煙氣,直線射入。

  當煙光遇見月光。

  血濺!

  淡灰煙氣和淡白月色涇渭分明,剎那相撞,隨即兩色之間,無聲無息綻開兩朵豔紅的血花,在四面輝煌的燈火裡,色澤鮮明而詭異。

  兩道人影,各自翻跌開去。

  煙殺胸口鮮血標射,孟扶搖那一劍如此悍然,最終還是傷了他的心脈。

  孟扶搖匕首支地,死狗一樣大口喘氣,每喘一口氣便噴出一點血沫,靠,老變態含憤一擊果然不是玩的,接得她渾身骨頭都散了。

  她蹲在那裡,四面圍觀者轟然便欲湧上前,想看清楚這個居然和十強者平分秋色的少年絕頂高手,突有兩人快步而來,一人二話不說,橫劍一掣,劍氣三丈外便森寒透人,驚得人惶然後退,另一人平靜負手,漫步而來,看似走得不快,人人靠近他三尺之地,便覺得心神一窒渾身不適,不得不也向後退。

  於是人群很合作的散開,兩雙手同時攙起孟扶搖,一人道,「你——唉!」另一人卻道,「半天不見,原來你添了新愛好,喜歡在妓院打架。」

  孟扶搖抬頭,看著神色匆匆的雲痕和看似淡定、衣服上竟然有了灰塵的宗越,嘿嘿笑了笑,她血葫蘆瓢似的大嘴著實難看,看得雲痕目光一閃,撥劍就對煙殺遙遙一指。

  煙殺捂著胸,怨毒的看了孟扶搖一眼,突然衣袖一揮,一陣濃厚而微臭的灰煙騰騰升起,眾人趕緊後退,等煙氣散盡,煙殺蹤影已經不見,只地面上多了一攤鮮豔的血跡。

  人群再次意圖湧上來,宗越趕緊扶起孟扶搖就走,難得的居然沒嫌棄她又是灰又是汗又是血的髒兮兮,孟扶搖這個無恥的趕緊抓緊機會糟踐之,愣是將自己身上的灰在宗越身上蹭了個痛快,宗越明顯在忍耐,忍啊忍啊的,突然停了步。

  孟扶搖以為他終於要爆發,下意識一躲,卻見宗越的目光,盯在了對面屋簷下一個少年身上。

  月色明媚,在屋簷下打出濃濃淡淡的陰影,陰影裡少年容色明滅,依稀看出風姿清麗,個子似乎稍微矮了些,但身材勻稱,不覺蠢鈍倒覺玲瓏,他不看今日引起轟動的孟扶搖,只盯著宗越,目光晶瑩閃爍,神色複雜。

  他道,「和先生一別久矣,近來可好。」

  宗越立刻又恢復了他那拒人千里乾淨疏離的神氣,淡淡道,「托昀公子福,很好。」一轉身有些粗魯的拎起孟扶搖,道:「磨蹭什麼,還不回去療傷?」

  孟扶搖那個冤屈……拜託,磨蹭的人是你,停下來和人寒暄的是你,你丫惡人先告狀,好生無恥。

  咦,昀公子?軒轅昀公子?不是這次二輪決賽的第一個過關者麼?據說是月魄的弟子的那個?和宗越什麼關係?

  感覺到那少年依舊站在原地,默默注視著他們遠去,她好奇的從宗越臂彎裡掙扎回頭,突然看見月色星光下那少年眼底光芒一閃。

  孟扶搖怔住了。

  那是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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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強者之一的煙殺,於天煞鬧市和人拼成平手,甚至被逼逃走!

  這不啻於此次真武大會期間最為驚悚的消息,以風一般的速度在磐都傳開,真武大會的參加者都在試圖找出那晚那個神秘的黛衣少年,然而那夜鬧市紛雜,交手只在剎那之間,雙方動作又快,誰也沒看清孟扶搖的長相,眾人將真武大會的佼佼者們排了又排,連燕驚塵都排上了,愣是沒想到是孟扶搖。

  此刻轟動磐都的新番少年高手正死狗般躺在床上,哎喲喂呀的被蒙古大夫宗越下手整治,明明是內傷,蒙古大夫偏偏找到了一處比頭髮絲也粗不了多少的血口,十分嚴肅的稱:「此傷口需好生保養,用藥內服外敷,按摩加快藥效。」於是元寶大人自告奮勇,用它黏滿糖汁果汁的爪子慇勤的幫孟扶搖「按摩」,孟扶搖一掌拍飛之,大呼,「宗越你心情不好,不要拿我出氣。」

  話音未落,宗越立刻放下藥碗,直著腰頭也不回走了出去,孟扶搖和元寶大人齊齊蹲在床上,爪子含在嘴裡,一臉呆滯的看著他離開,半晌孟扶搖捅捅元寶大人,「喂,耗子,宗越是不是來大姨媽了?」

  富有大姨媽到來經驗的元寶大人十分不讚同的搖頭,它個人覺得,何止是來大姨媽?八成姨媽們一起來了。

  宗越出去,雲痕進來,他倒是一直守候在門口,對宗越的異常也看在眼裡,卻不似孟扶搖好奇心重,只將藥碗端起,道,「不喝就涼了。」

  孟扶搖鬱悶,只好悶聲喝掉,雲痕一眨不眨的看著她,道,「午後你比試完就不見了,叫我們好找,最先去的就是燕驚塵那裡,險些和恆王府護衛打了一架,誰知道你又沖了出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孟扶搖笑笑,簡單說了經過,她先前被煙殺內力制住,神智卻未完全喪失,燕驚塵把她鎖在地窖之後,她漸漸清醒,大抵是月上中天的緣故,她忽覺體內漸生光明,如潮汐般漸漸湧動,一一衝開被困的經脈,煙殺進來要殺她的時候,她已經快要恢復,被燕驚塵那麼擋了一擋,終於來得及完全正常,給了煙殺一記。

  雲痕靜靜聽完,嘆了一嘆,道,「你現在又受傷了,第三輪怎麼辦?」他沉思著,突然伸手去把孟扶搖的脈門。

  孟扶搖立即手一縮,戒備的瞪著他,「幹嘛?」

  看著雲痕默然不語的神情,她突有所悟,道,「你想把功力渡給我,撐過第三輪?你瘋了,你萬一遇上高手,要怎麼自保?」

  雲痕說得輕鬆,「我退出就是。」

  「你退出,回太淵以後日子怎麼過?」孟扶搖盯著他,想起雲痕那位心思深沉的養父,如果雲痕半途退出真武大會,他會受到什麼樣的待遇?

  她輕輕嘆息,拍了拍雲痕,道,「沒事,放心,」她笑笑道,「說不定我遇上燕驚塵,那正好,他也受傷了。」

  她沈默下來,想起地窖裡,她閉著眼,感覺到燕驚塵的手輕輕摸過她的臉、頸,正欲暴起的那一刻,突然覺得那雙手摸上了她的手腕,然後,手指使力,將鎖鏈環扣微微拉開。

  他當時……到底想做什麼?

  他為什麼……沒有先脫她的衣服?

  還有,他真的為了武功提升,和那個噁心的老男人……

  孟扶搖微微嘆息,將手往眼上一遮,不想再去思考這些問題,無論他想做什麼,無論他那樣做是否打算放了她,無論他多麼委曲求全犧牲巨大,單只他請求煙殺強搶她的行為,便已不可饒恕。

  愛是成全,不是強取豪奪,可惜有的人,永遠不懂。

  她沉思著,神色不豫,雲痕看著素來明亮的孟扶搖突然黯沉的表情,有些不習慣,下意識的想說些輕鬆的話題,想了想笑道,「對了,聽聞金殿比試的仲裁已經到了天煞邊境,天煞皇帝派人去接,結果禮部的人,在那裡看到了一齣好戲……



天煞雄主   第八章  思慕之深

  「哦……」孟扶搖手遮在眼上,懶懶的答了一聲,又靜了靜,才拖著聲音問,「咋……啦……」

  「是那個佛……」雲痕一轉眼,看見孟扶搖已經進入半睡眠狀態,想起她今天被擄逃生,對戰煙殺,又受了傷,著實辛苦疲憊,哪裡還有精力聽閒話,笑了笑,給她蓋上被子,吹熄了燈火。

  燈火一暗,室內陷入黑暗的沉寂,雲痕卻並沒有立即離開,他立在室中,沉靜不語,月光穿窗而入,如水般款款展開,照見他靜靜俯視孟扶搖的眼神,清亮、鮮明、星火閃爍,如玉之涼如水之深。

  扶搖,屬於你的大風終將起,也許我終究只能附著你飛舞的尾翼,然而我依舊慶倖我的幸運,使我沒被你扔下太遠。

  終有一日,我要騰空躍起,和你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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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養了兩日傷,這兩日之內她被蒙古大夫好生摧殘,宗越認為她就是個叛逆種子,關照了小心燕驚塵還是著了人家的道,現在帶傷上陣,活該,於是他一邊冷嘲熱諷一邊沒日沒夜抓著孟扶搖治傷,孟扶搖哀嚎,「我要打架,你總得給我休息好吧?」宗越毫不理會,冷然答,「你見過誰兩日內能治好內傷的?現在只能給你把傷勢趕緊鎮下去,你還得祈禱比武時不能遇見內功純陰的對手,否則傷勢引發,你別說第一,第三輪都別想過!」

  他說話時臉色如雪,毫不動容,自從那日找到孟扶搖後他就一直這德行,弄得最近幾天連元寶大人放屁都小心夾著,害怕他以污染空氣為由將它丟進茅廁,孟扶搖也不敢頂嘴,暗恨那個軒轅昀,八成和宗越八字不合,等下她要遇見他,狠狠揍之。

  三日後,第三輪比試如期開場,一大早台下便擠滿了人,黑壓壓的一片人頭,五洲大陸民風好武,武者為尊,這種盛會自然人人趨之若鶩,孟扶搖到的時候,差點擠不進場,連連嘆息天煞傻鳥為毛不趁機會賣門票。

  按照規則,各自抽籤,簽分紅黑兩種,按抽到的相同號數兩兩對戰,比試由戰北恆主持,在抽籤之前,戰北恆宣佈最後一輪規則修改,第三輪決出的十人先抽籤對戰,敗者落入後五名,前五名的爭奪則實行挑戰制,誰認為自已一定拿第一,上去下戰書就是,誰在比武臺上呆得時間最久,誰就是真武魁首。

  規則一出底下哄然,這不等於車輪戰?第一個上去的,豈不是要面對四輪高手攻擊,不就是個輸?這賽制也太不公平,戰北恆面對群情洶湧,含笑抬手向下壓了壓,道,「各位只覺得這賽制不公,然而抽籤豈不更不公?前十高手,實力自有高下,假如第六名抽上了第一名,那自然是穩輸,但假如他遇上了第五名,誰知鹿死誰手?關係到真武前五的名次高下,差一名便天差地遠,既然是以武稱尊,我真武大會當然要擢選最具實力的高手,不論運氣,拿實力說話!」

  他又含笑看郭平戎,古淩風,軒轅昀,雅蘭珠,雲痕,燕驚塵等人,問,「幾位意下如何?」

  郭平戎沒有表情,擦著自己的劍,孟扶搖自從當初將軍府一戰後還是第一次當面看他,只覺得這位郭將軍武功沒退步,整個人的精神氣卻似乎早已洩盡,神情木然目光呆滯,只知道不停擦自已的劍,也不知道當初長孫無極對他用了什麼手法,把好好一個人搞成這樣,孟扶搖想著,不禁抿嘴一笑,大概,是當初太淵密林裡對付齊尋意的屬下時所用的手法吧,符合長孫無極那德行——斯文,優雅,惡毒得不動聲色。

  古淩風是主場代表,自然從不肯示弱,朗聲一笑道,「就是王爺說的,實力說話!!」

  軒轅國那位軒轅昀公子,不僅年輕得讓人驚訝,氣質也少見的嫻雅,容貌尤其清麗,來比武場後一直像在尋找誰,眼光轉了幾圈便浮上了一層失望之色,此時見恆王詢問,還沒開口臉先紅了紅,細聲細氣道,「聽憑王爺吩咐。」

  雅蘭珠把玩著自己的小辮子,漫不經心道,「我就是來玩咧,多幾個人打架才好玩。」

  雲痕則默然點頭,燕驚塵微笑一揖,溫文爾雅答,「王爺英明。」

  孟扶搖的眼光,在他臉上掠了掠,他臉色不太好看,眼下青灰更深了些,但那天兩力相撞他雖在其中,也只是擦著邊而已,按說傷得還沒她重,怎麼臉色難看得像半個死人,孟扶搖惡毒的想,八成是縱慾過度咧。

  幾個最有實力問鼎魁首的沒意見,別人自然沒什麼說的,戰北恆點了點頭,手一揮,小廝棒上籤盒來。

  孟扶搖目光盯著古淩風,很希望抽著他,趁此機會宰了他——規則是規定點到即止,非必要不可傷人性命,但是她一定會溫柔的點,點他到姥姥家。

  簽盒搬過來,很大的盒子,為了表示公平,兩邊開了兩道槽,大家一起同時伸手進去摸,孟扶搖盯著那兩道槽,心想天煞到底是什麼意思,何必要在這上面玩公正?反正都是閉著眼睛摸,先後有什麼區別?

  還有,搞那麼大那麼長的盒子做什麼?那麼大地方,散落二十根簽,摸還要摸一陣——拖延時間?想幹啥?

  她心裡疑感,便留了個心眼,動作慢騰騰的過去,眼光在眾人手上掃射——如果有貓膩,那一定是在手上,只有伸進盒子無人看見的手,才好做手腳。

  然後她看見了古淩風的手。

  那手上五指平短,指甲微紅,分明練過什麼毒掌,更重要的是,他的中指之上,戴著一個黑色的戒指。

  戒指像是普通的黑矅石,鑲石巨大,除此之外並無異常,可孟扶搖相信,只要那戒指一動,戒面上肯定會出來一些不太美好的東西。

  看樣子古淩風和戰北恆之間已經有了默契,對真武第一勢在必得了。

  古淩風站在她斜對面,身邊左側是軒轅昀,右側是郭平戎,正對著雲痕。

  孟扶搖手伸下去,拉了拉雲痕袖子,示意他注意古淩風的手,雲痕目光一閃,極慢極慢,不易被人察覺的點頭。

  二十個人,手都伸了進去。

  孟扶搖手伸進去後,先彈了彈自己袖子,袖子裡有某大人——孟扶搖比武不肯帶它,丫堅持要求跟來看戲,打滾撤潑裝死上吊,孟扶搖鬧不過只好帶著,原本是打算抽籤後就把它扔給台下的鐵成,現在,正好。

  元寶大人無聲無息進了簽盒,抱著個果子,坐在黑暗裡慢慢啃,目光灼灼盯著古淩風的手,然後,牽著孟扶搖的手指,慢慢靠向那方向。

  古淩風的手,正向左邊的軒轅昀靠去——月魄弟子是個勁敵,先期表現也最好,先拿他下手。

  元寶大人立即抓住孟扶搖小指,向左搖了擺,孟扶搖抬頭看看軒轅昀,有些猶豫,突然想起三天前那夜一回首時看見的淚光,心中一軟。

  她的手,慢慢靠了過去。

  黑暗中,二十雙手,除了另懷心思的三雙,其餘都在各自摸著籤。

  孟扶搖的手,突然閃電般一伸!

  指尖一彈一縷勁風飛射,驚電掠空,直射脈門!

  勁風逼近,古淩風驚覺不對,下意識縮手,橫掌一拍,然而孟扶搖的手早已更快的等在他的退路上,五指如剛,屈指節似爪,剎那間一捉一掐,古淩風豎指連彈,孟扶搖抓起一根籤唰的一抽,古淩風再退,指尖戳向孟扶搖掌心,孟扶搖卻突然縮掌成拳,拳如鳳眼,狠狠一敲!

  閃電瞬間,黑暗盒子中過手三招!

  「嚓」一聲微響,鳳眼拳突,敲在古淩風腕脈上,古淩風再也想不到有人黑盒認穴也能認這麼準,五指一軟,孟扶搖反手一撈,古淩風腕脈已在她掌中。

  古淩風一驚之下非同小可,另一隻手趕緊去救,然而一直等候著的雲痕的手已經到了,快捷如風,一叼便叼住了他的腕脈。

  兩手同時被制,古淩風臉色死灰,他抬頭看向身側,尋找是誰出的手,無意中卻碰見孟扶搖的眼光。

  含著笑意的,譏誚的,森冷的,奇異的擁有火般熱烈和冰般陰涼的,目光。

  他遇見這樣的目光,怔一怔,隨即覺得渾身如被浸入深水般的一冷,比惚間想起某個深山雨夜,自己一劍射出,對面山頭上隔著雨幕回首的朦朧影子,似乎也曾射出這般鋼鐵般堅硬的目光。

  他突然知道了她是誰。

  然而已經遲了。

  孟扶搖無聲一笑,掐住他手掌的手指一錯,一撇一掰再狠狠一折!

  「啊!」

  古淩風發出一聲驚心的慘叫,叫聲慘厲,嚎破這眾目睽睽的比武場,驚得臺上台下的人齊齊跳起。

  孟扶搖不動聲色的笑著,鬆開手,就在剛才一剎那,她已經廢了古淩風整個手臂的經脈,連帶勁氣上行,鑽入了他的心脈,他不僅練毒掌的手再也無法毒別人,小命從此也就交代八成了。

  古淩風的慘叫仍在繼續——雲痕如法炮製,廢了他另一隻手,然後,元寶大人歡欣鼓舞的奔上去,每隻手都狠狠咬了一口。

  咬完之後元寶大人呸呸吐掉血水,飛速鑽回孟扶搖袖子裡。

  孟扶搖微笑拈著隨便抓的紙條,抽出手來。

  這一切只發生在剎那之間,眾人只看見二十人伸手進那個長盒子的槽,人人都似乎在凝神摸籤,然後,古淩風就慘叫了,再然後,他便抖著鮮血淋漓的手抽出了盒子。

  戰北恆霍然立起,喝道,「怎麼回事?」

  其餘十九人都取了籤一臉無辜狀退開,大會仲裁飛快上來察看古淩風的手,卻驚愕的發現他的手上竟然是咬痕——動物咬的。

  戰北恆聽了回報也愣住了,原以為是其餘參賽者動了手腳,如今卻是動物咬痕,他不敢置信的親自查看,最終只得默然不語,臉色陰沈的回到主座。

  天煞的種子選手,竟然在第三輪一招未出,就莫名出局!

  眾人都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些天煞國人不忿,站起來大聲道,「王爺,其中定然有鬼!請徹查其餘比武者!」

  戰北恆神色陰冷,雅蘭珠卻笑嘻嘻道,「是啊,我們都很可疑,我們剛才不僅把手伸進去了,還把嘴伸進去咬了古統領一口。」

  底下一陣哄笑,笑聲裡雲痕冷冷道,「貴國這個籤盒著實做得奇妙,大抵花樣搞多了,反咬了自己手。」

  戰北恆神色變幻,畢竟心虛不敢追究,揮手命人將古淩風送下去,冷聲道,「比武繼續——」

  孟扶搖微笑著,退後一步看自己的籤,剛才她先是拿了一根,用去抽古淩風的手,籤條掉落後順手又撈了一根。

  「黑,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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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仲裁已經將各自的籤條讀過,其中郭平戎對燕驚塵,璿璣成安郡王華彥對雲痕,雅蘭珠抽到紅五,結果查遍所有人的簽都沒有黑五,那隻籤屬於古淩風,留在了籤盒裡,於是雅蘭珠好運的輪空。

  軒轅昀作為前兩輪表現最佳的高手,一直為眾人所關注,此時出名高手都已定下對手,剩下的是第二輪中名次稍後的比武者,眾人目光輪流看著,看是哪個倒楣鬼,輪上了和這個風頭最勁的少年對戰。

  軒轅昀在眾目睽睽下小心的遞過籤,細聲細氣的道,「紅,七。」

  仲裁將目光投向剩下幾人,其餘幾個都露出釋然的笑容,一副瞬間輕鬆的模樣,仲裁一揚籤,問,「哪位黑七?」

  眾人左顧右盼間,孟扶搖微笑跨前一步,指指自己鼻子,「區區。」

  轟然一聲,又是一陣興奮的議論,有人大聲道,「哎,這場別比算了。」

  「早點認輸,換人換人。」

  「沒意思沒意思,還以為能看巔峰對決。」

  孟扶搖笑眯眯的轉身,揮手,「哎呀,不要趕人家嘛,重在參與重在參與。」

  她在哄笑聲中大踏步下臺,等著自己的第七場,坐下沒多久,身側人影一動,宗越無聲無息的過來了,孟扶搖在他身側坐著,本來好好的,突然就開始抓耳撓腮。

  宗越淡淡道,「怎麼?長蝨子了?」

  孟扶搖笑,「是啊,眼蝨子,左一眼右一眼的瞅得好可憐見的,弄得我覺得我真是罪過,電燈泡似的卡在這裡,蒙古大夫,我們換個位置如何?」

  宗越眼也不抬,細細的把她的脈,道,「你如果少說幾句廢話,大抵還可以活得久些。」又道,「張嘴。」

  孟扶搖乖乖張嘴,宗越彈了顆藥丸到她嘴裡,道,「我原本不打算過來的,聽說某人運氣不好,抽著了那人,只好跑一趟,我跟你說,你好自為之」。

  說完便起身,毫不回頭的離開,他白衣如雪的背影不掠煙塵,那般慢而堅定的步伐,遠遠看去只覺得似遠山雪線之上碎雪飄舞,冷而疏離。

  孟扶搖下意識的一轉頭,果然就見那羞澀的小正太昀公子,又兔子似的眼圈紅紅了。

  「唉……」孟扶搖鬱卒的捧著腦袋,和元寶大人嘆,「媽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一旦相逢就抽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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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平戎和燕驚塵是第三場,奇妙的是,兩人都不是最佳狀態,郭平戎內力雖然未失,但因為靈機被毀,反應和機變都遠遠不如鼎盛時期,燕驚塵雖然受了輕傷,三天將養也算差不多,他根基不如郭平戎紮實,天賦卻好,劍法靈動輕盈,起落點射煙氣繚繞,有出塵之姿,更對比出郭平戎的「拙」,兩人堪堪戰個平手,第三百招上,燕驚塵以半招險勝。

  燕驚塵比試時,裴瑗就坐在台下,他夫妻雖然號稱「雙璧」,但這種單人比試是不能雙雙齊上的,裴郡主坐姿端正,雙手疊放於膝,比起某人坐沒坐相站沒站相的憊懶姿態,氣質不知道好了幾萬倍去,某人一邊吃著零食一邊瞟她,瞟她肋下,瞟她面紗,瞟她腰身,眼珠子轉啊轉的笑眯眯,不知道在打什麼鬼主意。

  第六場是雲痕和華彥,那位來自璿璣的少年王爺,出身成謎,不同於古淩風郭平戎軒轅昀燕驚塵,是雲魂星輝月魄煙殺之類的名家弟子,卻功力渾厚,尤善槍法,這個軒昂的男子和雲痕對面一立,都風姿颯爽如一對玉樹,看得眾人一陣叫好。

  孟扶搖跳到椅子上,大肆舉臂揮舞,「阿痕加油,阿痕加油!」

  她袖子裡的元寶大人被她揮得眼殊如三百度眼鏡,一圈一圈都是漩渦,它憤恨的爬出來,沖孟扶搖齜牙,孟扶搖連忙歉意的將它放進掌心,以示溫存。

  雲痕無奈看她一眼,擺擺手,無聲對華彥一讓,「請!」

  「請!」

  一聲「請」字尚在嘴角餘音未了,下一瞬華彥突然如一道爆破的雷般衝了出來,槍尖一擺,空氣中立即響起了連環的爆破音,氣流湧動劈啪炸響之聲不絕,捲得雲痕頭髮都向後直直豎起。

  孟扶搖怔了一怔,緊張得捏緊了手指,道,「這傢伙這實力兇猛啊……」她捏啊捏,捏啊捏,忘記元寶大人還在她掌心……

  雲痕倒面色不變,低喝,「好!」猱身撲上,兩人瞬間纏戰在一起。

  這才是真正實力相仿的一場戰鬥,和先前燕驚塵以輕靈戰拙笨的討巧相比,雲痕和華彥都是實打實的戰鬥,招數、內力、功底、技巧,一場全面而畢麗的五洲大陸貴族武者都精擅的武技展示,一個槍風如虎出林,一個劍氣似龍在天,金色的槍風和淡青的劍光糾纏在一起,劈、射、砍、穿、華光繚繞勁氣縱橫,看得眾人不間斷叫好。

  孟扶搖卻擔心的沈默了下來,因為她發覺,華彥的內力使用太猛,一旦到五百招外,必將後力不繼,但雲痕畢竟新學劍法,功底似有不足,和那華彥特別渾厚的內力比起來,他有著天生缺陷,看起來現在不落下風,卻很難支持到五百招外。

  她扭緊了手指,心中已經在想等下怎麼安慰落敗的雲痕。

  然而四百招過去,雲痕未落敗像,他只是臉色白了些,嘴唇有些發青,然而劍氣淩厲如舊,戰意熾烈如舊,縱橫飛舞的劍光,如海波逐浪濤飛雲卷,驚豔如初,他將腳下那一方比武場當成了自己的屬地和戰場,寸步,不讓!

  雲痕不讓。

  一讓,便讓出了此生的所有尊嚴和執著。

  他已經很累,累到眼前發花,累到心跳如鼓,華彥倒踩七星的步法在他眼底已經快成了真正的金星亂冒,縱橫的槍風逼住了他的呼吸,他覺得連血液都在一寸寸凝結,每一劍揮出,那些凝結的血液都似要成塊成塊的掉出來。

  於是他咬破舌尖,將血含在口中,那樣清銳尖利的疼痛和微腥微甜的氣息裡,那金光亂晃的槍尖早已幻化成那年玄元山上初見時孟扶搖的劍光,那劍光翻驚搖落,剎那間驚破東風,而那日山頂清風裡那少女眼神黝黑,冰雪般明亮,又像一朵花開在曠野,寂寥著驕傲,不肯被倫俗世事摧折。

  他記得那雙眸子,太淵皇宮再遇,匆忙之下他一時沒能認出,然而事後靜靜回思,那雙眼神便如陌上花,水底月,無時無刻不晃動在他記憶中。

  他記得她匕首反手插入腿中的流出的鮮血,記得她巧舌如簧的計謀和常人難及的鎮定。

  記得那樣一個既驕傲又散漫,既狡黠又清高的女子。

  扶搖。

  我可以輸給你,但絕不能再在你面前輸給別人!

  第五百招!

  華彥開始微微喘息,他的金槍太重,雖然威猛沉厚,但一旦使用超過限度,等於是在戕害自身,來之前他怖父特意教導,如果遇見無痕劍或雅蘭珠燕驚塵,才可以使這種戰法,一旦遇上功力同樣深厚的古淩風郭平戎,萬萬不能。

  抽到雲痕,他暗暗欣喜,大膽採用了這個戰術,卻萬萬沒想到,使劍輕靈,又沒有他因奇遇打造的深厚內力的雲痕,竟然拚命支持到了五百招。

  槍法一旦失力,威力頓時大減,雲痕深吸一口氣,忍住胸肺間欲裂的疼痛,立刻搶攻。

  第五百八十七招,他一劍如落蝶,點在金槍槍身,長槍脫飛!

  華彥也是光明磊落的男兒,武器脫手,立即不再糾纏,坦然認輸。

  他目光明朗,上前一步,誠心誠意對雲痕一揖,道,「佩服兄台。」

  佩服這等堅持的意志,這等不讓的心態,這等逆境中不輸的氣勢,屬於真男兒的勇氣和風骨,千載不滅。

  雲痕插直如昔,肅然還禮,在眾人欽佩和讚賞的目光裡下臺,步伐穩當的迎著孟扶搖走來,深深注視著她,笑了笑。

  孟扶搖抱膝看著他,嘆息一聲,無聲遞過一方手帕。

  雲痕接過,捂在嘴上,咳嗽,孟扶搖緩緩道,「我不想看見你連血都不肯在我面前吐,那我這輩子不如不要再出現在你面前。」

  雲痕笑笑,直著腰坐下去,孟扶搖從懷裡摸出藥往他手裡一塞,站起身,扭扭脖子踢踢腿,微笑道,「輪到我了。」

  雲痕拉住她,孟扶搖回首,清冷少年眼眸星火旋轉心事浮沉,千言萬語盡在眼神中,孟扶搖對著那樣的眼神怔了一秒,隨即坦然一笑,道,「放心,我不跟你學,我要輸便輸,決不偷偷嚥下自己的血。」

  她在眾人善意而又微帶嘲謔的目光中往臺上走,她坐的位置需要經過第一排燕驚塵夫妻,當然也可以繞路避開,孟扶搖不讓,直直過去,位置有點窄,需要人站起相讓,燕驚塵看見她過來,渾身立刻開始發僵,木木的站起,孟扶搖卻看也不看他,她笑眯眯的徑直走過燕驚塵,經過裴瑗身邊,突然身子一斜,腳一勾。

  裴瑗原本沒有在意她,突然覺得腳下大力湧來,身子向後一斜,她下意識的伸手去抓可供抓住的物體,孟扶搖立即眼疾手快的將自己的手遞過去,一邊微笑大叫,「燕夫人怎麼了?」

  叫聲裡,她的手扣住了裴瑗的手,手腕一旋,裴瑗身子一個踉蹌,轉了一個半圓面對後面的看客,因為迴旋之力太過兇猛,她臉上面紗,飄飄揚起。

  全場發出了一聲意味深長尾音上揚充滿驚嘆的「哦————」

  裴瑗則尖叫起來,她甚至還沒明白這剎那間發生的事,就突然發現自己眼前一亮,面紗飛起,那張掩飾許久,連親人都不曾看過的臉,暴露在天下武者面前。

  那臉上,叉叉疤痕雖已癒合,卻一直沒有完全平復,呈淡淡紅色,蚯蚓般隆起,說起來也沒猙獰到讓人看了噁心,然而她偏偏五官精美肌膚細膩,越發對比出驚心的醜來。

  燕驚塵轉頭,怔怔看著裴瑗——這許久以來她一直戴著面紗,一會說練武需要一會說長了風瘡,而他們夫妻一直分房睡,有名無實,他竟從沒親眼看見過裴瑗面紗後的臉。

  原來她的臉,已經毀了……

  他閉了閉眼,又將目光轉向孟扶搖,少年打扮的女子,眼眸寶光流動,黑如墨白如玉,易容過的肌膚淡蜜色,透出瑩潤如珍珠般的色澤,小小的一張臉,輪廓也讓人心驚——秀致得心驚。

  燕驚塵緩緩抬手——不是去攙他的夫人,他已經忘記了夫人這回事,他只是將手按在心上,那裡彷彿有無數塊被燒熱的尖利碎石在不住磨礪,所經之處「哧——」的冒起白煙,鮮血淋漓,焦土一片。

  那些因年少懵懂,因陰私貪慾而錯失掉的美好感情!

  那些無知間自作的孽,那些錯上加錯永墮地獄的傷!

  他僵在那裡,沒聽見他的「夫人」一聲慘叫,沒看見她捂臉奔出會場,他木偶般的呆立著,瞬間,老去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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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站在臺上的時候,軒轅昀已經在那裡等候,這個清麗少年,使用的武器是一柄寶光燦爛的月牙鉤,孟扶搖看著這個月魄的弟子,決定不使用月魄給她的練氣之寶,哎,不能害人家打翻醋罈子。

  台下看客們開始懶洋洋磕瓜子,等著三招之內解決這場註定沒有爭議的比試。

  兩人斯斯文文對揖,「請——」

  聲音未完,孟扶搖已經撲了出去,她帶起的風聲呼嘯,震得四面空氣都動了動,「啪」一聲,臺上兵器架突然倒地,長戟短勾骨碌碌滾了一地。

  台下「嘁」一聲,這孩子,想掙扎求勝也不能這麼猴急啊。

  孟扶搖其實只是想三招之內解決軒轅昀——她的內傷沒好,不能久戰。

  對面,軒轅昀羞羞怯怯笑著,指間光芒一掣,一輪新月錦帶般鋪開,月光無分邊界無處不至,剎那間將孟扶搖攻勢全數封擋。

  孟扶搖卻根本沒有近他身,一翻身鷹隼之越,呼一聲越過他頭頂,頭也不回反手一刺,掌間雪光如電,直戳他肩井。

  軒轅昀一扭身避開,他身形當真也如一抹月光,流水般無聲滑過,場中只看見他一抹月白色的影子,漂遊挪移,流光渡越,輕逸靈韻之中,卻又有萬年亙古,風雷不可摧折的凝與定。

  孟扶搖卻又是另一種風格,她攜驚雷,帶烈電,卷大風,破九霄!

  她用拳,拳出如虎兕出柙,攜著山野之王的暴吼,一拳出而萬物低伏,拳風所經之處,場間鋪地的堅硬木板齊齊掀起暴開,一幅一幅如船頭般依次翹起,啪啪啪啪一陣連響,那些翹起的「船頭」因衝力和慣性依次彈飛,一個撞中下一個,漫天裡飛起橫七豎八的巨大木板,呼嘯旋轉,直罩軒轅昀當頭!

  驚呼聲起,數千看客撤了瓜子,齊齊跳起。

  滿天裡都飛著巨大的木板黑影,掩去了軒轅昀銀光燦爛的月牙寶光,孟扶搖飛身而起,擦著木板渡越長空,她黛色衣襟獵獵飛捲,彷如九天之上踏濃雲而來的操縱電光之神,那般無處著力處,她依舊能翻起,跳躍,踹、踩、踢、射、那些木板在她腳下彷彿有了生命,剎那間便上下左右毫無空隙的,包圍住了軒轅昀!

  而她自己依舊沒有放鬆的,俯衝而下,肘間黑光一閃,「弒天」已經貼在肘後,這是和宗越學的用劍方式,最快、最狠、最靈活、最一擊必中!

  她要將這一劍,擱上軒轅昀的頸項,然後,結束這場戰鬥!

  她俯衝而下,似九霄之上飛鳳狂舞,雷霆萬鈞冰雪一片,台下的鼓噪聲全數被蕩起的罡風遠遠捲開去,她只是向著目標,心無旁騖,一往無前。

  軒轅昀還在對付那些成陣的木板,月牙鉤曳出一道道雪色弧光,那光芒天生就有崩毀的力量,往往離木板還有數寸距離,那大塊的木頭便已無聲碎落,然而只是這麼一耽擱,孟扶搖已經到了。

  她黑雲罩頂無可抵擋,匕首的寒光閃在軒轅昀眼底。

  台下「哎呀!」驚嘆之聲潮水般湧起。

  軒轅昀卻突然輕輕一笑。

  這個清麗的少年,手中月牙鉤突然一震,「嚓」一聲,月牙鉤上突生「雙翅」,是兩片如羽翼一般的閃亮小刀,一出現便寒意瀰漫,氣息冰雪,場中氣溫都降了十度。

  當月光插上翅膀,那是什麼樣的華麗和炫目?

  軒轅昀依舊羞怯笑著,手腕一振,掌中長了翅膀的月光速度突然快上一倍,輕輕一滑,帶上玄冰寒氣的長鉤已經到了孟扶搖面門!

  利那間寒氣逼體,連血脈都似要凝固。

  孟扶搖知道自己上當了。

  這丫和自己一樣,藏私!

  這丫甚至練的是玄陰真氣,直到現在才拿出來,早先他一分不露,誘使她真力全出想速戰速決,結果在這舊力將去新力未生的時刻,他來上這麼一手,純料是想趁機引動她的傷勢!

  難怪宗越明明不想來卻半途趕了過來,給自己送藥,原來他就是擔心這個軒轅昀。

  玄陰真氣寒氣瀰漫,孟扶搖真力使用過度,體內的內傷開始隱隱作痛。

  軒轅昀的鉤光已經飄了過來。

  他的鉤光極其燦爛,一輪皓月盈盈當空,華光輝耀間眾人都睜不開眼,都用手遮著眉努力的想要看清楚這超出期望值,瞬息萬變精彩絕倫的巔峰之戰。

  華光裡,軒轅昀靠近孟扶搖的鉤光突然在最關鍵的時刻停了停。

  他身子一偏飄到孟扶搖身邊,極其快速的道,「讓我見他,我輸給你。」

  孟扶搖一怔,差點沒嗆著。

  這孩子,真武魁首也不要,只為了能見宗越?

  毒舌男真是魅力無窮啊……

  軒轅昀的鉤光停在她面門前,等著她回答,孟扶搖只笑了笑。

  她也快速的道,「那是他的事,我沒這權利,另外……我不需要你讓。」

  「讓」字還停留在她舌尖,餘音未絕軒轅昀立即飛速後退,然而他終究遲了一步,或者說他停下那一霎,就已經註定錯過打敗孟扶搖的最好機會。

  孟扶搖一聲低喝,五指一張。

  她掌心裡突然衝出極其燦爛的光芒,先是一團白亮的罡氣,隨即那一小團白光迅速擴大,那光芒遠超那銀輝輔漫的月光,更為奪目而亮麗,中心熾烈,邊緣如火,無邊無垠的向四面衝開,場中剩餘的木板,立即脫離地面,似有人拖動般飛速貼地哧哧的向後溜,逼得坐在前臺的看客不得不起身躲避,有人動作慢了一步,立即被那木條插在腿上,尖刀般的鮮血淋漓。

  前方恆王和仲裁坐的高臺,也是用木板搭起,那堅固的用鐵條固定的木板,突然也無聲無息卸落,恆王險些狼狽的栽下場中。

  高臺上垂慢嘩啦向上一揚,巨龍般昂起,再齊齊一收,在那耀目光芒中砰的消散。

  「破九霄」第六層「日昇」!

  滄海霞映,雲山照破,如旭日之升!

  日光一出,何曾有月光存在的地方?

  軒轅昀連眼色都變了,同樣是光之罡氣,他自然識貨,知道自已絕對不能硬接,他退,退得像一抹電,速度絕對不比孟扶搖先前兇猛下擊來得慢。

  然而一雙手指,已經輕輕擱在了他的咽喉。

  和他寒冰般瀰漫冷氣的月光不同,這雙手指是熱的,火般的熱力燃燒,他僵著脖子,感覺到自己咽喉上的肌膚因那般騰騰的熱力,激得一片片的起栗。

  崩毀的比武場,蕩過沉寂的大風,風揚起少年的衣袂,那背影纖瘦而堅剛,另一抹日光淡淡的照過來,照見她的手指,穩穩捏住了對手的咽喉。

  那一片光芒漸漸斂起,濃縮為她指尖一點白光,在那要害處起伏閃爍,耀得全場數千人鴉雀無聲。

  仲裁張了張嘴,幾次都沒發出聲音,最後才嘎聲道,「孟扶搖,勝!」

  全場明明都知道這結果,依舊在抽氣,那聲音風似的捲過偌大的比武場上空,聽起來像是巨人在打嗝。

  軒轅昀不敢眨眼,等著孟扶搖收手,孟扶搖卻不收,他被那白光逼得眼淚都快流出來,看著孟扶搖,眼圓又委屈的紅了。

  孟扶搖暗罵,兔子!

  她哪是不想收哇。

  她是收不了哇。

  拼著迅速聚攏的真氣,越級冒險使用第六層破九霄,現在她比軒轅昀慘多了,全身的骨頭都快要脫位,內腑裡波濤洶湧,真氣左衝右突無法控制,感覺手指一動,一口血連帶著所有內臟就要噴軒轅昀滿頭。

  她僵在那裡,別人還以為她在炫耀戰績不捨得放手,卻也不敢說什麼,黑馬啊,超級大黑馬啊,就這一手太陽燦燦的,一招就解決了幾乎坐穩魁首之位的軒轅昀,硬生生將他趕出了十名之外。

  都以為毫無懸念的一場比武,三招一定解決,果然是三招解決,就是輸贏掉了個個兒。

  他們張著嘴,瞪著眼,看著臺上以拉風姿勢定格的孟扶搖,沒人想過要把這個勝利者給解救下來。

  燕驚塵站在那裡,癡癡的看著孟扶搖的背影,他從剛才站起就沒坐下過,孟扶搖第一招擊出,他就眼前一黑,那些巨力擊飛散開的木板打在他腿上,他渾身僵木毫無所覺。

  當孟扶搖最後一招定局,滿臺上下都是那逼人的日光燦爛的時候,別人的驚呼聲裡他短促的「啊」了一聲。

  那一聲用盡了最後的全部的力氣。

  別人不知道,修習雷動訣的他卻明白,那一招,是「破九霄」!

  遠超雷動訣之上,天下第一的大無上心法,比雷動訣珍貴百倍的「破九霄」!

  扶搖……扶搖……

  燕驚塵不知道自己在呼喚什麼,心一點點疼痛的沉下去,沉至心淵深處,那種痛摧肝殘裂肺,深入骨髓,他痛得天旋地轉無法呼吸。

  那些自作聰明的抉擇,那些因錯誤抉擇而一錯再錯的命運,那些早早寫在命運裡的懲罰……

  「你會後悔,遲早。」

  「噗——」

  燕驚塵噴出了一口鮮血,燦爛的開在一片塵灰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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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驚塵在吐血,孟扶搖的汗,卻在一點一點沁出背心,她覺得自已在向走火入魔方向逼近,那種眼看著身臨深淵卻完全無能為力的感覺讓她眼前發黑,她抬起眼,求助的看著指下的失敗者,軒轅昀那個傻小子,卻只知道眨眼睛流淚。

  救命啊……這姿勢雖拉風,定久了也會出人命滴……

  身後突然有人靠近,淡淡的碎冰般的男人清涼味道,一隻溫度微冷的手掌牽過她,平靜的道,「累了吧,我們走。」

  他牽過的手掌穩定而有力,掌心裡透過冰雪微涼的真氣,自經脈迅速上行,一點點撫平她此刻的燥熱和血氣翻湧,體內奔騰衝突的暴戾真氣慢慢平靜下來,如細流緩緩歸進大海,然後她覺得自己能動了。

  她活了。

  孟扶搖鬆一口氣,感激得眼淚汪汪,回頭低低道,「雲痕……」

  這關鍵時刻,遠遠坐在台下,根本看不見自已神情的他,竟然看出了自己的險境!

  這一手對症下藥的真氣輸送,幫自己渡過了強行越級剎那最難以渡越的關口,如果不是這一剎他牽過的手,她孟扶搖今日很可能成為一個死在臺上的勝利者,死了以後還要被標明:該君興奮過度,暴斃身亡。

  雲痕只是淺淺對她笑,眼神裡星火簇簇流光溢彩,如一段斑斕的星河,那樣的目光裡,有為她勝利而生的歡喜,有看她渡過難關更上一層的安慰。

  他是那種遠居高山上,支枕聽河流的男子,清空而堅剛,彈指擊去,玉,般清越作響。

  他牽著她,慢慢向右側台下走去。

  「拉住我。」

  「噩運在左,我帶你向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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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雲痕拉回去的孟扶搖,這幾日不可避免的成了磐都風頭最勁的人物,全磐都的人都在議論這匹本屆真武最大最離奇的黑馬,議論她逼得最強高手軒轅昀出局,戰勝後站在臺上樂不可支不想下來,此傳言連元寶大人都在隨鐵成逛街時聽見幾次,回來也樂不可支,抱著肚子狂笑孟扶搖,好在耗子語沒人懂,孟扶搖還傻兮兮陪它笑,耗子越發開心,決定要把這事告訴主子去。

  休養了幾日,傷沒好全,苦命的黑馬又要被拉到場上去遛,最後一輪正儀大殿的皇宮比試,孟扶搖三人到達的時候,發現殿上看客雖不多,殿側卻圍了整整一圈屏風,那些半透明的屏風後珠圍翠繞,環珮叮噹,香風微送,媚色怡人,擠擠簇簇的不知道埋伏了多少美女,隱約還聽得鶯聲燕語:

  「快來了快來了。」

  「快看快看!」

  「你別擠著我——」

  「哎呀你踩著我的腳……」

  孟扶搖進來時,美人群一陣騷動,她們齊齊看向一個方向,有人還不顧身份,站起來用扇子圍著臉嬌呼。

  孟扶搖那個開心咧,俺終於一舉成名鳥,她大踏步的從殿上過,咧著嘴,對那些自己的崇拜者連連揮手致意。

  「崇拜者」們瞟她一眼,齊齊轉過頭去。

  ……

  孟扶搖愕然,傻傻的站在殿中,忽聽一聲傳呼,「陛下駕到——」

  一行人從內殿轉了出來,隱約間儀仗迤邐,氣度威嚴。

  孟扶搖一聽這聲就唰的別過頭去,她突然想起一個嚴重的問題,貌似還要向戰南成行禮?真是鬱悶——

  她不滿的扭著小腦袋,尋思著要不要用什麼法子來逃避向戰南成行禮……腰閃了?手折了?尾椎骨受傷了?眼角瞄到一行人緩緩上殿,在前方殿上分主賓坐下,似乎還揖讓了一下,真是一群斯文敗類,又聽見屏風後騷動劇烈,女人們你絆著我的裙子我扯斷你的襪帶,亂成一團香喘微微,不由更加憤怒,媽的,還有一群花癡!

  然後她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氣場不對!

  非人哉!

  還有,眼角餘光裡,殿上右側,那方淺紫銀繡衣袂,是啥?

  她僵硬的,頸骨直直的,骨節咯咯嚓嚓的,扭過頭去。

  前方,大殿玉階之上,蒼龍在野鑲金嵌玉寶座屏風之前,一人正半側著身子和戰南成說話,紫金冠,碧羅帶,淺紫銀龍王袍,烏髮如墨肌膚如玉,雕刻精緻的銅面具遮住了他輪廓優美的半張臉,露出的眉眼,依舊光輝燦爛如天神。

  感覺到孟扶搖的瞪視,他淺笑吟吟轉過頭來,眼波在她身上一轉,孟扶搖頓時覺得全身上下從裡到外包括內衣以及內衣的帶子都被他眼睛裡的小鉤子鉤過了一遍,鉤完一遍還不甘休,那人優雅的、纏綿的、華光流溢的、氣度雍容的、令人又惱又恨又不禁沉湎的……對她一笑。

  隨即孟扶搖聽見他含笑的語聲,隔著高遠的大殿,悄然傳入她一人耳中。

  「扶搖,我想你想得好苦。」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8 01:46 AM

天煞雄主   第九章  重重心思

  孟扶搖險些跳起來。

  撤謊,叫你撒謊!

  叫你不分場合時間地點無時無處無所不在的撤謊!

  她的第一直覺——奔出去,找根釘耙劈頭蓋臉暴打之。

  她的第二直覺——此行為太不淡定,予人可乘之機,要不戰而屈人之兵。

  她的第三直覺——沈默是最大的鄙視,對頭,無視之。

  於是她扭臉,目不斜視滿臉嚴肅,隨著眾人對上殿行禮,也不記得計較是不是要給戰南成下跪了。

  戰南成臉色不是太好看,畢竟天煞參加比武最有希望奪冠的古淩風莫名其妙出局,其餘幾位只有一個進了前十,魁首註定無望,但仍維持著大國皇帝應有的雍容氣度,含笑叫起,又親自介紹長孫無極,「蒙無極國昭詡太子青眼,不遠千里,親臨主持這最後一輪金殿比試仲裁,敝國不勝榮幸。」

  長孫無極欠欠身,微笑:「在下無能,忝為仲裁,不過不敢負陛下抬愛罷了。」

  戰南成又道:「太子辛苦,初到天煞,未及接風便匆匆前來仲裁,敝國實在失禮。」

  長孫無極又客氣:「理所應當,陛下無須多禮。」

  兩人對視,俱都一笑,屏風後騷動愈烈,雲鬢花顏擠擠挨挨,鶯聲燕語低低不絕,實在不像個比武場,倒像個怡紅院。

  戰南成神色頗有幾分無奈,他當然不願意好好的真武大會搞成這樣,怪只怪長孫無極成名太早威望太高,是各國皇族間早已被神化的人物,坊間早早便有了文人騷客歌頌他的野史傳記,這些皇族內眷姑奶奶們,漫長寂寞深閨裡,多半都是靠讀他的傳記,做些白日春夢來打發無聊日子,如今他好容易來一次天煞,這些女人早早鬧翻了天,沒日沒夜的跑皇宮求門路,只為看上一眼。

  眼見女人們鬧得不像話,戰南成也有點尷尬,清清嗓子故意轉移話題,笑道,「貴國孟將軍著實少年英傑,三日前那一戰轟動京華,無極國果真人傑地靈,羨煞我等。」

  長孫無極目光在面無表情眼神惡毒的孟扶搖身上流過,頓了一頓才答,「敝國之幸。」

  孟扶搖撫了撫手臂,做撣雞皮疙瘩狀,幸,幸你個頭咧,我看見你我就覺得我真不幸。

  長孫無極微笑,居然遙遙伸手一攏,不引人注意的做了個揀取雞皮疙瘩的姿勢,孟扶搖瞪著他,實在覺得這個人是個魔星,皮厚心黑,殺人越貨,三千里外飛劍取人頭。

  她退後一步,退到雲痕身後,揉揉鼻子,不打算和那魔星對陣,雲痕微微側頭看她,又很敏感的看看階上的長孫無極,他並不清楚長孫無極和孟扶搖之間的糾葛,只覺得孟扶搖自進了殿就不對勁,她這麼膽大無畏張揚恣肆的人,竟然出現了不自在的神情……是因為昭詡太子嗎?

  雲痕的眼神黯了黯,不過孟扶搖避到他身後,他又眼神一閃,微現一絲笑意。

  最後一輪比試依日是戰北恆主持,先念了名單,到下的十人是:孟扶搖、雲痕、燕驚塵、雅蘭珠、還有來自軒轅的常濤,來自上淵的韋山瑞、來自太淵的澹台宇,來自天煞的沈銘、來自璿璣的唐易中,來自扶風的巴古。

  名單讀完,才發覺不對,燕驚塵怎麼沒來?

  好容易過關斬將到了這金殿比試,真武大會最後一關,怎麼還會有人缺席?

  戰北恆眉頭微微皺起,和身側內侍低語幾句,吩咐他去傳喚,內侍剛匆匆下階,在殿門口卻與一個傳報太監撞個滿懷,那太監急急道:「啟奏陛下,太淵燕夫人求見。」

  裴瑗?她來做什麼?孟扶搖皺了皺眉,這女人昨天出的醜還不夠嗎?

  戰南成怔了怔,道:「宣。」

  悠長的傳喚聲報出,眾人齊齊回頭看,日光將大殿前長長的漢白玉階洗得亮白,其色如梨花雪,那女子踏著光影走來,昂著頭,依舊是灼目的紅,長長的影子一點點鍍在深紅鑲銅釘殿門上,似是單薄了些,腰卻挺直。

  孟扶搖看著她露在面紗外的眼睛,心中微微顫了顫,這個女子,眼神裡竟然全是死氣,像一泊化了血的水,靜,卻詭異逼人。

  裴瑗誰都不看,直直入殿,行禮之後也不起身,伏地琅琅道:「啟稟陛下,民婦夫君驚塵夜來不適,無法再參與真武盛會,但民婦夫妻既遠道而來天煞,不願不戰而歸,民婦既與夫君同體,請代夫君一戰!」

  「荒唐!」戰南成立即拒絕,「取得真武大會最後金殿比試資格的是燕驚塵,不是燕夫人你,你若代戰,對其他落選者,還有何公平可言?」

  「民婦不過是未參與爭奪魁首之爭而已。」裴瑗昂起頭,「驚塵能取得的資格,我也能!」

  戰南成怔了怔,看向戰北恆,戰北恆道:「妻代夫戰,倒是有先例的,畢竟燕驚塵平白失去比試機會,對他也不公平。」

  戰南成沉吟一下,神色已經和緩下來,又微笑問長孫無極,道:「太子才是大會仲裁,還是您來決定吧。」

  孟扶搖皺了皺鼻子,一對奸詐的狐狸,你們的態度已經表明,還能讓長孫無極說什麼?

  長孫無極淡淡看向裴瑗,半晌道,「夫人自認為有實力取得資格,無極不敢駁斥,不過口說無憑,要想使天下英雄心服,還得實力說話。」

  裴瑗立即道:「請太子指出十人中任何一人,和民婦比試!如若輸了,民婦自請驚擾御駕之罪!」

  「那好,」長孫無極微笑,目光在十人中一轉,對孟扶搖笑了笑。

  孟扶搖以為他要指自已,好把裴瑗趕出大殿,立即捋柚子準備揍裴瑗,不想長孫無極目光居然從她身上滑過去,向雅蘭珠笑道:「勞煩雅公主。」

  雅蘭珠怔一怔,隨即笑道:「好,反正上場我輪空,少戰一場,正好可以練練拳腳。」

  她不急不忙走過去,吹了吹拳頭,笑嘻嘻一擺手,道,「來吧。」

  裴瑗背對著孟扶搖,孟扶搖看不見她表情,卻發現站她對面的雅蘭珠,看起來還是以往那天真活潑勁兒,但是眼眸裡的神情已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她盯著裴瑗的眼,眼神深黑,閃著琉璃般的光。

  裴瑗……有什麼不對勁嗎?

  孟扶搖突然覺得,長孫無極擠兌裴瑗自願挑戰,又指了雅蘭珠,這一系列動作似有深意,他是不是看出了什麼?

  她疑感的看過去,殿中卻已響起一聲清叱,彩光和紅光鮮豔的糾纏飛舞,裴瑗和雅蘭珠已經戰在了一起。

  她一出手,孟扶搖就知道她果然沒有撇謊,她本身功力雖然不及燕驚塵,但對雷動訣比燕驚塵更熟悉,劍法也絕不遜於他,天知道這短短一年她是怎麼進境到這個程度的,而且明顯她的真力和燕驚塵一個路數——都是師從於煙殺,孟扶搖覺得這對夫妻簡直全身是謎,他們是怎麼結為夫妻的?她的真氣法門是煙殺還是燕驚塵教的?他們夫妻看起來那麼怪異,這場結合是否還有隱情?煙殺又是怎麼肯讓燕驚塵娶她的?

  她在這裡沉思,一邊注意場中戰況,雅蘭珠出身扶風王族,那個國度秘法無數,所以武功底子非常好,尤其追戰北野追了這麼多年,練出一身牛叉的輕功,縱橫飛騰就像一道亮麗的虹,炫得人頭昏眼花,偏偏還用了一對古怪而小巧的武器,像兩隻銅盅,時不時撞出或清越或刺耳的聲響,聲音亂七八糟,色彩五顏六色,真是人到哪裡哪裡就人人發昏。

  裴瑗卻又截然不同,她中規中矩用劍,每劍都攜煙光和風雷之聲,氣流沉厚發力千鈞,存心要以沉穩真力壓住雅蘭珠的輕靈跳脫和擾亂戰術,不得不說這個方法很有用,花蝴蝶一般的雅蘭珠步子漸漸慢了下來,不得不和她硬碰硬,兩人的武器不時的撞在一起,發出砰嚓鏗然之聲。

  第一百二十七招,中規中矩的戰況終於發生了變化,雅蘭珠真力不竭,裴瑗卻顯得有些後力不繼,她到底被毀過武功,無論如何追不上底子極好的雅蘭珠,眼見著那彩袖翻飛如霓虹,她的眼色,冷了又冷。

  她突然微微抖了抖劍身。

  那劍光裡還是帶著煙氣,煙氣卻突然有了不同,由原先的淡灰變成淡黑,隱隱還有極淡的腥氣,她一劍射出,噙一抹冷笑,直取雅蘭殊面門——她所有的攻擊,都只對著雅蘭珠的臉。

  雅蘭珠習慣性的扭頭側身一避,那劍尖卻突然一爆,煙氣裡爆出一個極小的黑殊,直打雅蘭珠側過頭去的耳竅。

  這個角度極其詭異,孟扶搖心中跳了跳,隱約覺得不好,隨即便看見那黑珠突然一伸展,露出更加小得微乎其微的爪子!

  活的!

  這是什麼東西!

  這東西快若流星,近在咫尺,一旦射入雅蘭珠耳竅,那會是什麼後果?

  孟扶搖險些跳起來,隨即便見雅蘭珠扭到一半的身子,突然硬生生的轉了過來。

  空中那個黑爪子竟然跟著呼嘯而轉不死不休追過來,然而雅蘭珠這一轉,竟將自已柔若無骨的轉了三百六十度,這一轉她變成再次正面對著裴瑗,然後她突然舉起了自己的那個「銅盅」。

  那個「盅」突然開了一線,一縷紅光在那縫隙裡一閃,那飛得正歡的黑爪子身子抖的一顫,隨即便如被吸力吸住般,慢慢的被拽向縫隙中。

  以孟扶搖的眼力,看得出那黑爪子在空中死力掙扎,拚命想要掙脫,然而無論如何也抵不過雅蘭珠那詭異武器裡的紅色東西,最終被吸入縫隙中。

  裴瑗劍勢頓時一緩,明明只少了個黑珠子,她臉色突然便灰了一層,雅蘭珠卻嘻嘻一笑,道,「在玩蠱祖宗面前玩這個?姐姐你好可愛。」

  隨即她雙「盅」一敲,高高興興的道,「小寶又有零食吃了!」

  孟扶搖恍然大悟,難怪看那對小盅覺得熟悉又古怪呢,原來是養蠱的盅!長孫無極一定看出裴瑗哪裡不對,怕她在殿上使壞,乾脆指了出身扶風王族的雅蘭珠。

  還有誰能比扶風三大巫族出身的雅蘭珠更擅於整治一切邪術巫蠱呢?

  裴瑗扶劍後退,雅蘭珠收起雙盅往回走,裴瑗退到一半,突然滑步一沖,二話不說便是後心一劍!

  雅蘭珠走到一半感覺身後風聲一緊,一抬頭看見裴瑗身影已經當頭罩下,百忙之中抬手一架。

  鏗然一聲,雅蘭珠的雙盅脫手飛出,裴瑗的劍卻已經淩厲無匹的砍向她天靈!

  人影一閃,一道淺紫的光。

  那光原本還在殿上,突然便出現在殿中,一朵雲一道光一抹風一聲呼吸般輕盈,又或是神山之巔飄落的鴻羽,九霄之上浮沉的飛雲,到那淩空,渡越紅塵。

  那光飛射而來,一散又凝,凝出長身玉立的淺紫身影,只是手指虛虛一抬,便抬住了裴瑗的劍尖。

  裴瑗努力往下劈,再劈不下去,想要抽回,也抽不回。

  隨即長孫無極微笑著,溫和而又絕對不容抗拒的抽走了裴瑗的劍,道:「燕夫人,可止。」

  他淡淡一句話,威嚴自生,雙目猩紅神情暴戾的裴瑗張了張嘴,最終沒敢說出話來,屏風後又是一片驚豔的抽氣聲,孟扶搖豎著眉,於滿腔對裴瑗的憤怒中聽見嘰嘰喳喳的「不行,我要昏倒了……」「啊……靜如處子動若脫兔……天神之姿……」忍不住喃喃罵,「騷包!」

  換得那人回首,宛然一笑,又是一聲低低傳音:「扶搖,你吃醋時最美。」

  孟扶搖吸氣,閉嘴,退後三步,某人皮厚,罵也無用,反正罵就是不罵,不罵就是罵,她在心裡罵遍了,也就是了。

  此時戰北恆已經過來,搶先道:「雅公主武器落地,燕夫人勝。」

  「砰」一聲,孟扶搖小宇宙爆發了。

  真是沒有最無恥,只有更無恥。

  她跨前一步,好奇的盯著戰北恆,笑道,「王爺,您們天煞國真是高風亮節,不懼苦累,令人感慕啊。」

  戰北恆戒備的盯著她,道,「孟將軍此話何意?」

  「您千里迢迢傳書相請無極太子,來天煞主持真武大會金殿比試的仲裁,卻不忍太子辛勞,時時搶先處處代勞,此番苦心,實在令人感動淚奔……」她仰頭看長孫無極,純真的問,「太子,淚奔否?」

  長孫無極抬起長睫,深深看她,眼神裡半笑不笑,也不看尷尬的戰北恆,半晌淡淡答,「孟將軍向來深知我心。」

  我知你個毛咧,孟扶搖肚子裡大罵,面上卻笑顏如花,謙虛,「偶爾,偶爾而已。」

  戰北恆扯著個嘴角,笑也不是責也不是,尷尬的站在那裡,戰南成看不是個事,趕緊打圓場,「北恆,你冒失了,這仲裁之事,自然該太子主持。」

  「無妨,」長孫無極悠然往回走,『恆王英明,諸國皆知,自然是沒錯的。」

  裴瑗驚喜的抬頭,長孫無極又道:「燕夫人先前並沒有認輸,再次出手,雖背道義卻合公理,但先前燕夫人武器也曾為雅公主擊落,如此,兩人算平吧。」

  裴瑗臉色白了白,今日真武魁首之爭,金殿之上,長孫無極看似寬和,一句輕描淡寫的「雖背道義」的論斷,卻必將傳遍天下,從此後她怕是再不能行走江湖了。

  孟扶搖不甘心,還想把裴瑗踢出去,一轉眼看見裴瑗眼角森冷的盯著她,又見雅蘭珠牙癢癢的盯著裴瑗,一副想要生吞活剝了她的架勢,頓時恍然大悟——等到最後一輪混戰,雅蘭珠一定無心爭奪魁首,一定會盯著裴瑗死纏不休,裴瑗應付她也一定不會再有機會對她使壞,那麼,她等於無形中去掉兩個勁敵。

  哎,這個心機比海深的傢伙,連相處得交情不錯的雅蘭珠也要算計,無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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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依舊是抽籤,孟扶搖對唐易中,雲痕對雅蘭珠,裴瑗對沈銘,韋山瑞對澹台宇,常濤對巴古。

  孟扶搖鬆了口氣,她正在為難抽到雲痕或雅蘭珠怎麼辦?打敗他們?雅蘭珠也罷了,這孩子就是玩票性質,打敗她自己沒太多愧疚,頂多就是負了長孫無極安排的苦心,但是雲痕,正當男兒建功立業之時,自己何忍剝奪他這麼寶貴的機會?

  雲痕對雅蘭珠,八成雅蘭珠敗,這孩子愛玩愛鬧,沒雲痕刻苦,更不及他成名多年作戰經驗豐富,否則剛才也不會被裴瑗背後偷龔了,孟扶搖嘆了口氣,瞟一眼長孫無極——你玩花招?雅蘭珠還不是沒能進最後五強爭奪戰?

  長孫無極悠悠笑著,對孟扶搖的挑釁視若不見,端了茶淺淺啜飲,時不時和戰南成笑談幾句。

  孟扶搖憤怒,這世上就有這種人,不知道愧疚兩字咋寫!

  她一掀衣袂,大踏步邁出去,這回她是第一場。

  那位倒楣抽到她的唐易中,苦笑著抽出雙劍迎上前來,還沒開戰先鞠一躬,道,『璿璣唐易中,請戰孟將軍。」

  他一個躬躬得慇勤,孟扶搖正要回禮,忽聽他低低道:「在下願意速速認輸,保存孟將軍實力,還請孟將軍手下留情。」

  孟扶搖似笑非笑瞟著他——這傢伙滑頭,看出她怒火上行正想找人狠揍之,又知道自己實力無論如何也勝不了,提前賣好來了。

  她一個躬彎下去,也低低答,「放心,我只揍該揍的人。」

  此該揍之人,殿上高坐者也。

  兩人砰砰嚓嚓打起來——著實好看,雙劍舞如花,單刀曳似虹,也就是好看而已,不出一百招,唐易中一蹦三丈,將自己空門大開的撲了下來。

  這種長空鷹搏兔的戰姿,向來只有強者對弱者,並且實力迥異才可以用,唐易中對孟扶搖用這招,等於把自己送上門,於是孟扶搖只好笑納。

  她把唐易中一腳踢了出去。

  唐易中誇張的在空中翻了三個觔斗,才歪歪倒倒落地,落地後臉不紅氣不喘,「滿面羞愧」的「棄劍認輸」,大聲道:「佩服!佩服!」

  孟扶搖忍著笑,煞有介事的回禮:「承讓,承讓。」忍不住多看了這個相貌平平的傢伙一眼,真是個妙人,精明且豁達有趣,以後若去璿璣,倒是可以結交一下。

  殿上戰南成鼓掌,笑道:「此戰極妙。」又問長孫無極,「太子以為如何?」

  五洲大陸皇族都擅武,自然看得出這場比試形同兒戲,長孫無極淡淡笑道:「甚妙,這位唐兄實力不弱,本可支持兩百招上,難得他為人淡泊。」

  戰南成「哦」?了一聲,道,「太子真是誠厚,朕本以為太子要為孟將軍說上幾句。」

  「陛下聖聰,在下豈敢矇蔽。」長孫無極出神的注視著盞中碧色清茶,淺淺一笑。

  「這位孟將軍,聽說很得太子鍾愛。」戰南成試探。

  長孫無極靜了靜,才答,「此子英秀,實為人傑,為上位者皆當愛之。」

  「哦……此次孟將軍若在真武奪魁,無極國打算如何獎賞他呢?」

  「敝國十分遺憾郭將軍未進前十,」長孫無極顧左右而言他,「否則以郭將軍百戰軍功,忠事王朝,又是極得人心的積年老將,若能奪真武三甲,金吾大將軍之位,必在其指掌之間。」

  換句話說,無極朝廷根本沒考慮過給沒啥子軍功沒啥子資歷的孟小將軍什麼煊赫的職位。

  戰南成目光閃了閃,他隱約聽說過,這位孟將軍雖得太子寵愛,但更像是個男寵,據說太子出入行止常帶著他,不避他人,而孟將軍的職位也很值得推敲,那般護城破軍大功,封的卻不是實職,不過是個尊榮的虛銜,和他的功勞不甚相符,那功勞聽起來也著實虛幻,單騎闖戎營?一人殺七將?城門被逼自刎?潛伏德王大軍?那麼忠烈豪壯的事蹟,會是這個流裡流氣的小子幹得出來的?八成是長孫無極為了提撥他,編的吧?

  今日金殿之上,看他和長孫無極神情,也很有些不對,聯想到男寵之說,戰南成目光一閃,覺得越看越像,長孫無極不是喜歡閒事的人,為何肯接受仲裁邀請?莫不是為他而來?瞧長孫無極神情,坦然中卻有幾分不豫,不像作假,他如果對孟扶搖故意撇清,戰南成倒不敢信,畢竟長孫無極七竅玲瓏心聲名在外,戰南成對他的話只敢信三分,然而他那微妙神情,卻讓戰南成多想了幾道彎。

  他又忍不住看孟扶搖,也是這樣,看似神情自然,卻對長孫無極很有些不滿的樣子,而且不似做作,難道這兩人之間真出了問題?孟扶搖當真如他聽說那樣,不滿男寵身份,遠來天煞,欲待另搏一分功業?

  戰南成輕輕撫著膝蓋,在心底無聲嘆息,天煞武將人才凋零,北奇莫名其妙死在長瀚山脈,古淩風如今也成了不言不動將死的廢人,最優秀的兩名將領雙雙摧折,偏偏戰北野又到現在都沒擒獲,這個弟弟的存在,像一抹陰影,濃重的壓在天煞皇族心頭,他隱約感到危機逼近,卻苦於沒有英才可用,要不是被逼如此,他怎麼會將主意打到別國將領身上?

  他的手按在腿上,感覺到某處依舊存在的隱隱疼痛,忍不住陰冷的看了戰北恆一眼——西華宮那一夜,那藏了針的馬鞍讓他苦頭吃了不小,到現在還在每日治療,他怕自己真的因此廢了,堂堂天煞皇帝,卻遭遇如此命運,他每一想起都怒火上升,忍不住渾身顫抖。

  那夜那個黑衣少年,若讓我抓住了你是誰,一定零割碎剮了你!

  殿上對談旁敲側擊各轉心思,殿下爭鬥依日如火如荼,裴瑗已經勝了沈銘,接下來是雲痕對雅蘭珠。

  雅蘭珠甩著十幾個辮子笑嘻嘻的跳到場中,對雲痕勾勾手指:「好好打,別指望姐姐讓你。」

  雲痕笑一笑,起身時看了孟扶搖一眼,他眼神裡有一些很奇怪的東西,看得孟扶搖心中一跳,卻又不明白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然而等到兩人動手,孟扶搖漸漸開始明白了那眼神的含義。

  彩光一樣滿場飛竄的雅蘭珠,有著極妙的輕功和招數,內力卻不及雲痕,而且她這幾日也熟悉了雲痕,自然不會用上她那個藏了蠱的盅,那麼,對上輕功和劍法本就不弱於她,內力還比她強些的雲痕,自然絕無勝理。

  然而場中卻不是那麼回事。

  那隻七彩的蝶,盤繞飛舞,化出流麗的軌跡,一圈一圈的纏繞住雲痕,雲痕的劍氣,明明可以瞬間破開那些彩霧,卻顯得暗淡了些,在霧中左衝右突,那青白的劍光掃及的範圍,卻越來越小,從外圈看去,就見彩虹般的色彩漸漸包圍了那一片閃亮的青白色,將之一點點逼在了中心。

  怎麼會這樣?雲痕第三輪是受了傷,但好在不是嚴重內傷,經過宗越調養,已經好了大半,怎麼突然弱到這個地步?

  這場他的精神氣和上場天差地遠,那些勇氣和堅持呢?他遠來天煞,不也是為了爭奪真武三甲嗎?

  第三百零八招,彩光一收,青光一滅,雅蘭珠掌中一柄短槍抵在雲痕喉頭,清脆的笑:「你輸了。」

  雲痕笑一笑,笑得十分清亮坦然,隨即撤劍,無聲一禮,轉身就走。

  雅蘭珠立在場中,看著他背影,眼神裡也多了此奇異的神情,那是佩服;隨即她眼光向孟扶搖一掠,翹起唇角,笑了笑。

  那笑容,是羨慕。

  孟扶搖已經沈默下去。

  她明白了那個眼神。

  放棄,和犧牲。

  一懷壯志的少年為了她,所作出的犧牲。

  他也看出了長孫無極試圖留下雅蘭珠的用意,他擔心如果自己勝,未必能克制得了來勢不善的裴瑗陰毒的巫蠱,所以,他把五強之位,讓給了擁有蠱王的雅蘭珠。

  太淵最有希望的魁首爭奪者,五強穩佔,註定要在天下武人面前實現自己的最高價值的少年,僅僅為了她的安全,便放棄了自己走上真武前五位置的夢想。

  天知道他為這個機會準備了多久?天知道失去這個機會會有什麼在等待著他?

  孟扶搖的手指抵在額心,拚命掐住自己欲待流出的淚。

  她當初對裴瑗還是太客氣了!

  她早該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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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一輪,滿心鬱悶的孟扶搖正想著乾脆第一個上去擺擂,正好大開殺戒,不想臺上長孫無極突然對戰南成道,「陛下,這最後一輪,改明日再戰如何?」

  戰南成皺眉,道,「太子何意?」

  「今日一戰,諸位多半已疲憊,再戰怕力有不逮,」長孫無極手指虛點,微笑道,「尤其雅公主和燕夫人,都戰了兩場,如果讓她們現在直接參加最後前五之爭,對她們也不公平。」

  戰南成沉吟,長孫無極微笑,「在下一路行來,都聽聞此次真武大會,光風霽月力求公平,連籤盒都花了心思,自不敢有拂真武公正真義……」

  戰南成立即答:「好。」

  孟扶搖手攏在手裡,望天,行,遲一天就遲一天,遲一天我一樣宰。

  她感覺得到裴瑗的目光,有意無意森冷的掠過來,這個女人,和她命中註定不能共存,她唯一奇怪的就是,燕氏夫妻都知道她的女子身份,為什麼沒有告訴戰氏兄弟?燕驚塵沒有告訴也罷了,裴瑗為什麼也不說?還是她自負太高,覺得這個秘密沒什麼用,只想自己殺了她?

  她冷哼一聲,大步出殿頭也不回,不管身後那縷牽絲般黏在她背上的目光——長孫無極,有種今晚不要來找我。

  可惜她認為的有種,和某人認為的有種從來不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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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孟扶搖吃飯時,拚命給雲痕夾菜:「來,吃,多吃點。」她不停往雲痕碗裡堆菜,似乎想用那些雞鴨魚肉來補償自己的愧疚。

  雲痕只是平靜的吃,孟扶搖給多少他吃多少,孟扶搖夾著夾著夾不下去了,她突然想起,雲痕不愛吃葷,平日裡吃得也很少,根本吃不下這麼多油膩膩的東西。

  他卻平靜的吃,只因為他不想拂逆她的好意。

  孟扶搖放下筷子,看著他一切如常的神情,他還是那個清冷少年,沉靜而銳利的氣質,像秋風原野上一竿獨自向風的青竹,不因世間沉浮跌宕而失卻光亮,只向著一個方向舒展枝葉,翠葉因風搖落,心思卻靜若明淵。

  他不失落,不沮喪,不覺得自己對她有功,不覺得那樣的放棄是犧牲,甚至不試圖安慰孟扶搖——越安慰她會越愧疚,他知道。

  她的好意,對他顯得蒼白又多餘。

  飯桌上氣氛沉悶下來,雅蘭珠啪的一下放下筷子,不滿:「不就是我不小心贏了雲痕嘛……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孟扶搖笑笑,夾了一塊東坡肉給她:「是,不關你的事,來吃肉。」

  「這麼肥我會吐。」雅蘭珠拒絕。

  「正好,明天吐裴瑗身上。」孟扶搖頭也不回答,看見元寶大人棒著個肚子蹲在一邊,眼珠骨碌碌亂轉,不禁好奇,「耗子,咋了?大姨媽來了?」

  元寶大人抬頭,給了她一個猥瑣的笑容。

  孟扶搖被那笑驚得一炸,突生不祥預感,隨即便聽見外間,先吃過飯出去的鐵成忽然一聲怒喝,隨即「呼!」的一聲猛烈的刀風捲起。

  眾人都嚇了一跳,以為有敵來襲,宗越一拂袖,一道白光已經射了出去。

  白光射出廳門,如泥牛入海毫無動靜,連鐵成的聲音都不見了,宗越眉毛挑一挑,雲痕和孟扶搖已經長身而起奔出去。

  先奔出去的是孟扶搖,她本就靠近門口,一轉身到了門檻處,探頭一看立即向後一退,把後面的雲痕也撞了回去,然後立即大力關門,上閂,還拖過凳子往門後頂,拖了一個凳子不滿意,又拖一個,再拖一個,拖第三個時,拖不動了。

  那上面坐了人,淺紫衣袂,淡淡銀紋。

  孟扶搖手僵住,視線慢慢上移,便見那見鬼的人穩穩坐著,含笑下望,道,「扶搖,你真體貼,知道我累了,幫我拖凳子來著。」

  孟扶搖目光看進那眼中半秒,二話不說,拔刀!

  她刀光亮得像穹蒼神山上的雪,快得像掠過長青神殿上空的流星,一刀出,腿斷!

  凳子的腿斷了。

  四條凳腿被她齊嶄嶄砍下來,只到個凳面,孟扶搖收刀,大笑,叫你坐!叫你丫坐!

  她的笑聲突然嗆在了喉嚨裡。

  對面,凳腿砍落的剎那,白光一閃,元寶大人推著個木墩子飛快滾了來,恰恰滾在斷了凳腿的凳子下,穩穩的將凳子支個正著。

  ……

  媽的,漢奸和狗腿是世上最該滅絕的生物!

  孟扶搖咬牙,收刀,眼光在神色古怪的宗越和默然望著他們的雲痕身上掠過,實在沒辦法在這裡和這位腹黑祖宗糾纏,一腳踢開門直奔自己房間,一邊怒喝,「長孫無極你有種就不要跟來……」

  「我沒種才不跟來。」長孫無極拎著元寶閒閒跟在她身後,「扶搖……」

  「閉嘴!」

  「吱吱!」

  「閉上你的鳥嘴!」

  元寶大人委屈,明明是鼠嘴,咋成了鳥嘴?

  孟扶搖一腳又待踢開自己的房間門,突然覺得不對,這叫什麼?引狼入室?她霍的回身,往門上一靠,道:「有話就在這裡說!」

  「你真的確定要在這裡說?」長孫無極含笑,四面看了一看:「你確定?」

  孟扶搖疑惑的抬頭一看,一把抓起窗臺上的花盆就扔出去:「偷窺者殺無赦!」

  砰一聲花盆砸入院子花樹後的暗影裡,雞飛狗跳,狼奔豕突。

  砸完花盆的孟扶搖拍拍手,道:「太子殿下,你有話就趕緊說,說完我好睡覺,還有,不要問我為什麼生氣,雖然你有問這句話的理由,但是我提醒你一句,你問了我會更生氣。」

  「我知道我問了你會更生氣,」長孫無極抱著元寶,靠在樹上,「扶搖,我真慶幸你是個掩飾不住的性子。」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的微笑:「多虧了你這性子,我才多少感覺到,我和你這一場似乎註定要永遠面對拒絕的追逐,不是全無希望的。」

  孟扶搖冷笑:「太子殿下,是,我承認我生氣,我不會裝模作樣的一邊說我不在意一邊在人後傷春悲秋的吐血,但是請你不要自戀的認為我是因為愛上你才因此生氣,我只是覺得,哪怕就是朋友,也不當一邊信誓旦旦滿口赤忱,一邊隱瞞事實左右逢源,這人品問題很嚴重,孟扶搖很生氣!」

  「好吧,我知道你不會承認。」長孫無極有點無奈的嘆息一聲,走了過來,孟扶搖立即向後一跳,道,「別過來!」

  太子殿下根本聽不見。

  孟扶搖又跳,「再過來我和你決裂——」

  「哐當。」

  她絆到門檻,身子向後一栽,這一栽她便暗叫不好,不是怕自己後腦和大地做親密接觸,而是怕某人趁此機會和她做親密接觸。

  於是她更快的一個翻滾,就想脫離劣勢,可惜某人永遠比她快上一步,她只覺得身子一停,後背突然多了一隻手,那隻手一旦佔領陣地立即毫不停息,瞬間連點她七處大穴。

  孟扶搖氣苦,眼淚汪汪的望天,老天爺,你助紂為虐枉為天!

  長孫無極抱起她,喃喃道,「怎麼又輕了呢?有時真想把你栓在我身邊……」坦然抱著孟扶搖進屋,再坦然在某些窺視目光中把門關上。

  屋內燈火未起,長孫無極也不燃燈,將孟扶搖輕輕放上床,取了水,就著星月之光細細洗去她易容,他眼神綿邈,牽絲般柔長,淡紫煙錦衣袖拂過她臉頰,春風般滑潤膩軟,執著面巾的手指,一點點拭過額頭、眼、臉頰、鼻、最後是唇。

  他的手指停在了她的上唇,在某個位置,手勢極輕的按了按,似是怕按痛了她,隨即悠悠一聲嘆息。

  他道:「扶搖……你總是令我擔心……」

  孟扶搖不能動,用眼光殺他——偽君子!

  長孫無極對她的眼光若無其事,拭完臉又去拭她的手,洗去故意染上的微黑色彩,他的手指在觸及孟扶搖右手中指時,又停了停,然後,隔著面巾,輕輕握住了那根有點變形的手指。

  他就那麼長久的握著,微微仰著頭,似是要將那稍稍凸起的骨節輪廓,藉著此刻的長久觸摸而深深刻進心底,月色淡淡射進來,他沉在暗影裡的身姿氣韻,靜而微涼。

  隨即他鬆開面巾,換了隻手,把住了孟扶搖脈門。

  孟扶搖只覺得渾身氣息一震,一股綿長而又沉厚的真氣自脈門處流水般湧入,迅速流入全身,向她內傷未癒處奔去,那真氣運行軌跡極其熟悉,正是長孫無極的內家真力,她下意識要提氣拒絕,眼前卻突然一黑。

  某個無良的人,又把她給整睡著了。

  等到孟扶搖被某人開恩的點醒時,她只看見靠床望著月色的長孫無極的背影,他長髮披瀉,氣息懶散,聽見她坐起的動靜,頭也不回,輕輕道:

  「扶搖。」

  孟扶搖板著臉,不回答。

  「佛蓮不是我未婚妻。」



天煞雄主   第十章  冤家路窄

  孟扶搖怔了怔。

  隨即她冷笑,道,「長孫無極你要推卸責任也不能這麼胡咧咧,這裡是五洲大陸,你是一國太子,她是一國公主,以她的身份,如果不是事實,能對著一個陌生人說是你的未婚妻?」

  她越想越覺得荒唐,笑得利齒森森,一伸手抓過長孫無極手臂,惡狠狠張嘴就咬。

  「咬死你這個滿嘴荒唐言一肚黑心肺都云太子奸誰知其中味的五州大陸第一老千……」

  長孫無極任她咬,微笑:「哎,痛。」

  痛他個毛,孟扶搖根本就沒能咬下去,長孫無極肌膚不似戰北野鐵似的質感,卻真力無處不在流動,孟扶搖隨口一嘴下去,自己倒被那真氣彈了牙,她摸著酸溜溜的牙齒,悻悻甩開長孫無極的手,罵:「你以為她是個花癡,不管尊榮臉面身份地位就抓著一個男人亂說是他未婚妻……」

  「她就是個花癡。」

  淡淡一句話比一個雷還驚悚萬分,孟扶搖直接被劈跳起來,連聲音都變了,「什麼?」

  長孫無極回過頭,明明只是相差一個時辰,他竟然看起來突然有幾分憔悴,月色下側臉微白,玉似的半透明,淡淡道,「佛蓮,不是個正常女人。」

  孟扶搖瞪著他,沒注意到他的臉色,直接被那句話雷昏了,怔怔道,「怎麼說?」

  「應該這樣說,佛蓮不是可以拿五洲大陸平常女子心性行為來評判的女子,她看似雍容,其實極為偏執,信佛也多半只是為了調整心性,」長孫無極皺起眉,道,「我還是喜歡叫她鳳淨梵,鳳淨梵確實和我訂婚過,我曾以親手繪製的璿璣圖作為聘禮,但後來,我退婚了。」

  「啊?」

  「我退婚很費了一番周折,當時父皇病重難癒,國內不太安定,眾臣惶惶不安,我那時還年輕,尚未監國不足服眾,鄰國扶風猶在虎視眈眈,我打算出使扶風解決外患,父皇擔心此時得罪璿璣,璿璣是否會和扶風聯手對付無極,但是當時我堅持退婚,並使了些手段,逼得璿璣國主最後終於應承,但是他對我提出了一個要求。」

  「嗯?」

  「他說,鳳淨梵自小性子與人不同,又對我情根深種非我不嫁,公開退婚這般打擊,怕會傷及她性命,只答應秘密退婚,待鳳淨梵年紀大些身子好些,又尋著心儀之人有了歸宿,才可以對公主提起對七國公佈,在此之前,請我為了鳳氏顏面和公主性命,秘而不宣。」

  「你答應了?」

  「一是因為當時國事不穩,不宜再得罪璿璣;二是我那時還年輕,覺得此事其錯在我,公主也可憐,她一個女子不能擔當的,自當由男兒承擔,便應了,只是要求退回璿璣圖。」

  「退了?」

  「沒有?」長孫無極笑意有點冷,「璿璣國主藉口甚多,先說圖在公主處,她十分珍愛,貿然索要也會傷她性命,後來又說圖失蹤了,不在宮中,答應一定為我找回,結果,找了這許多年,也沒能見到影子。」

  孟扶搖怔怔咬著手指,半信不信,又問,「鳳淨梵真的不知道你已經退婚?」

  「我看未必。」長孫無極答,「我試探過她,看她那模樣,應該是知道一些的,卻又裝著不知。」

  孟扶搖喃喃道,「你二十六歲還沒大婚,她也年紀不小,寧可這樣蹉跎著,難不成是在等你回心轉意?」

  長孫無極笑而不語,算是默認了。

  孟扶搖搔搔臉,心想難怪長孫無極沒提過這事,原來他心裡根本就沒未婚妻這個概念,隨即又想起一個問題,「你還沒說你為什麼要退婚?」

  長孫無極沈默下去,半晌答,「所遇非人。」

  「胡說哉!」孟扶搖一向反應極快,「不要拿你對我的心思來做藉口,你要求退婚時,你還沒見過我呢。」

  「那個訂婚,就是個錯誤。」長孫無極深深看她,「既然錯了,無論如何一定要改。」

  孟扶搖「哧」的一笑,道,「遇見我何嘗不是你的錯誤……算了不提這個,對了,原來你是真武仲裁,那麼我聽雲痕說你在天煞邊境鬧了一齣好戲,沒來得及問他,現在問你也一樣,什麼好戲?」

  「不就是想把某個惹你吃醋的人打發回去麼?」長孫無極淺笑,拈起她秀髮慢慢的在指上繞圈,「她說有佛之聖徒在天煞出世,我偏要說沒有,滅個國也許不那麼容易,滅個把『聖徒』還是很容易的。」

  「我吃個勞什子的醋,長孫無極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自戀。」孟扶搖想了想,忍不住嘆一口氣,抱膝坐在床頭,道,「聽起來很合理,好,長孫無極我原諒你的撒謊。」

  她乾脆俐落的語氣惹得長孫無極微微一笑,那笑顏曼陀羅一般在半明半暗月色中一綻,驚心的怒放的美,看得孟扶搖心中一跳,暗暗怨念……那傾城絕豔的男色啊……

  長孫無極側轉身,額頭輕輕靠上她的額,溫熱的呼吸拂上她的頰,他輕輕掐住孟扶搖的臉,笑道,「扶搖,我最喜歡你的明朗,我要維持住這樣一個你,不讓你為世事磨折掉那般鮮亮。」

  夜很靜,夏夜涼風裡散開淡淡異香,聽得見窗下夏蟲輕鳴,一聲聲綿長柔軟,那般的肌膚相觸呼吸相聞,心跳聲蓋過夜的奏鳴曲。

  半晌,孟扶搖不自在的拍開他的手,轉頭啞聲道:「色狼滾開,少佔便宜。」

  長孫無極不理她,「別急著感動,我話還沒說完……我不喜歡你言而無信。」

  「嗄?」孟扶搖豎起眉毛,我有嗎我有嗎我有嗎?

  長孫無極伸指,細細在她頰上描摹,輕輕道,「某人好像曾經答應過我,無論發生什麼樣的事,都相信我,理解我,並不為那些事的表像所迷惑、所動搖。」他吐字極輕,語聲裡半是調笑半是溫存,手指輕輕穿過她的髮,「結果……做到了嗎?」

  呃,奸人,她一退他立刻反攻,這麼快就興師問罪了。

  可惜孟扶搖什麼都肯吃就是不肯吃虧,她蹲在床上仔細回想了下當初在華州客棧的對話,突然鬼鬼的笑起來,伶牙俐齒的反駁,「你又混淆概念,我當時好像根本沒答應你。」

  長孫無極笑笑,孟扶搖得意洋洋,「叫你次次佔我上風,也該你輸一次。」

  「扶搖你錯了。」長孫無極躺到她身邊,慢慢理她睡得亂七八糟的長髮,淡淡道,「看似我次次佔上風,其實……對你,我從來都是輸的那一個。」

  誰愛,誰輸。

  那般心思託付,那般情意綿長,那般輾轉反側,那般憂心牽掛。

  那般愛裡,沒有說出口的帶著痛的折磨。

  而之所以會痛,也只是因為在乎而已。

  孟扶搖輕輕吸一口氣,這剎那間,她內腑又開始隱隱作痛,那種久違的熟悉的疼痛,烈火般灼著她的經脈,她皺皺眉,向後退了一點,暗暗嘆息的提醒自己,鎖情,鎖情。

  長孫無極似也察覺,回眸看了她一眼,不再說什麼,只伸手攬過她,為她蓋上被子,道,「天煞氣候偏寒,雖說是夏天,晚間也要蓋被子,別著涼。」

  孟扶搖覺得有被子也好,避免單衣薄衫的肌膚容易接觸,不想那人給她蓋了,自己也拖了一半過去,恬然道,「自然,我也怕著涼。」

  孟扶搖絕倒,長孫無極卻又悠悠道,「不指望你心疼我,我自己愛護自己不成嗎?」

  孟扶搖那一咪咪的良心又被某無良太子的雄厚功力給逼了出來,只好捏鼻子不語,忽然瞥見面前桌上元寶大人突然嘿咻嘿咻的過來,背著扛著一大堆東西,往兩人面前一墩。

  孟扶搖愕然,長孫無極道,「元寶說,有好戲給我看。」他拉過孟扶搖,很主人翁的分她一半枕頭,道,「來,一起。」

  好奇寶寶孟扶搖也便舒舒服服看了,然後……鼻子便氣歪了。

  果真是「好戲!」

  元寶大人踱上桌來,正對兩人站定,先擺動短爪,舞了幾個不倫不類的蠔舞動作,然後對著空氣一揮掌,作揍人狀,又舞,再跳起來,做「大罵」狀,又舞,再爪子一揮,做「塞人」狀……

  孟扶搖看懂了,它在告狀,它在說那夜水潭邊雙頭蛇無聲逼近,它老人家好心示警被自己誤會的事,這只心胸狹窄好記仇的耗子,不是跟丫道過歉了嘛!

  長孫無極微笑看著,道:「元寶,世人鼠目寸光,不理解你的睿智是難免的。」

  孟扶搖無語,這是在罵誰呢?

  元寶大人連連點頭,又扭過肥屁股,在身後那堆東西裡扒拉一陣,先搬出個小茶壺往桌上一墩,又抓起根針。

  它舞著寒光閃閃的針,對茶壺左劈右砍,然後霍的扔掉針,沖上前雙爪捏住了茶壺的壺蓋,隨即定住,仰頭,不語。

  它長久地定著……

  ……

  孟扶搖險些吐血。

  這不是模仿那日她雙指捏上軒轅昀咽喉,強行越級真氣逆湧動彈不得的那模樣?就是外界傳說中的「孟扶搖戰勝軒轅昀,站在臺上樂不可支不肯下來」那個流言的耗子版?

  看見元寶大人驕傲昂頭定格模樣,孟扶搖也昂頭長嚎一聲,伸爪就想把耗子捏扁。

  長孫無極一攔,目光閃閃的微笑:「扶搖啊,人不能和元寶一般見識啊……」

  孟扶搖盯著主子回歸有恃無恐的元寶大人,尋思著該用什麼法子報復之。

  元寶大人不知死活猶自未休,放下道具,又回身撅著屁股在翻,扒在一方硯臺前忙個不休,看那模樣很像在梳妝,孟扶搖正疑惑它這回出啥麼蛾子,元寶大人突然回眸一笑。

  它雪白閃亮的大門牙,被塗黑了半個,夜色中乍一看,活脫脫是個斷齒。

  丫在學她的缺牙!

  媽的,此可忍孰不可忍,模仿可忍揭醜不可忍!

  孟扶搖嗷的一下跳起來,大喝,「天王蓋地虎,寶塔鎮鼠妖!」砰的丟過一個枕頭,將無恥的元寶大人砸了出去。

  元寶大人哧的一溜,撇著「半顆牙」對她猥瑣的笑。

  身側長孫無極微笑「哦」了一聲,道,「原來牙掉了是這樣的,挺美……」一伸手按下孟扶搖,道:「明天還要比試,早點休息。」

  孟扶搖哭喪著臉被按倒,靠,足可亂真的假牙白裝了,耗子學得真像,連斷掉的斜面都一模一樣!

  她嘟嚷,「總有一天扒了你皮繡十字繡……」一邊沉沉閉上眼,不知道為什麼剛才明明睡了一覺,現在反而更加疲憊,體內有什麼東西在慢慢衝擊著丹田,衝得她舒適而又昏昏欲睡,她眼暘口滯的向枕上一倒,口齒不清的道,「明兒個找你們算賬,長孫無極你不許睡在這裡……」尾音猶自在唇邊盤旋,人已經睡著了。

  長孫無極笑起來,給她掖了掖被子,仔細端詳她微微瘦了些的臉頰,又把她大攤的手腳都收回被子裡,才招手喚元寶,那丫趕緊奔過來,烏溜溜的眼睛亮亮的,在長孫無極身上蹭,蹭啊蹭啊蹭……

  「你做得很好,」長孫無極輕輕撫摸元寶大人順滑的白毛,「以後都要這樣。」

  以後?還有以後?元寶大人瞪大眼睛,不是吧,苦差還沒結束?它還要和孟扶搖繼續死磕?那不早說?早說它剛才就不往死裡得罪孟扶搖了,這下完蛋了啊啊啊啊啊……

  「她不是個安定的性子,誰喜歡她誰就沒好日子過,」長孫無極悠悠的笑,「我又很難時時跟著她,所以,只好拜託你了。」

  元寶大人悲憤,為毛是它被派出去保護孟扶搖?為毛不是孟扶搖被派出來保護它?為毛它就不能做主子的愛人,讓他不惜自身也不惜家寵的去愛護它?啊,玉樹臨風的帥哥在這裡,主子你為毛不仔細看看它?

  主子沒空看它,主子就這樣倚著床邊睡著了,半邊臉灑上月光,白日裡高華遙遠眉目,夜色裡看來柔和而閒逸,像芬芳而皎潔碧水之岸的,層層綻放的漣漪。

  那些於濤飛浪湧心海深處,永不因時光凋謝的心情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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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第二日醒來時,覺得真他媽的神清氣爽神完氣足,像是打了雞血一樣的爽,強行提升的「破九霄」第六層「日昇」渡過了最危險的時期,終於大功告成,大抵是宗越用藥得當,現在雖然內傷還沒完全痊癒,但相信只要不出意外,任何情形下都可一戰,大爽之下她十分興奮的伸手一撈,準備拖過長孫無極或者元寶來練練拳再說。

  這一撈撈個空,睜開眼才發覺太子殿下不在,哎呀真好,難得他高風亮節不佔便宜,不過話說回來,昨晚他點倒她之後,她的便宜有沒有出現被佔現象,可就無從查考了。

  元寶大人倒在,蹲在對面桌上它自己的小床前,垂頭舉著個白旗晃啊晃,孟扶搖噴的一笑,一把抓過它敲了個爆栗算是懲罰,高高興興出門去。

  走過花園的時候,看見宗越在栽花,孟扶搖想起軒轅昀輸了以後並沒有離開天煞,每日守在她出現的地方探頭探腦試圖跟蹤,可惜孟扶搖身後,除了鐵成帶人護衛還有長孫無極的隱衛,軒轅昀跟了兩次未果,最接近戰果的一次跟到了只隔兩條街,結果興沖沖過去,卻撞上一堵牆,牆上畫一隻小烏龜。

  小正太盯著那烏龜,眼圈又紅了。

  當晚他就睡在那牆下,這看起來金尊玉貴的公子哥,居然就那麼露天蜷縮於一堵破牆下,有時爬起來,癡癡的看那個小烏龜,有時爬上牆頭,四處張望周圍的燈火,似乎想在那些繁星般密集的萬家燈火中,找出屬於宗越的那一盞燈。

  負責孟扶搖安全的鐵成躲在暗處看見,難得的起了側隱之心,回來告訴孟扶搖,孟扶搖聽了也唏噓,命鐵成給軒轅昀送被子去,鐵成在牆頭空投了被子就躲起來,聽見那孩子抱著被子喃喃道,「……是你麼是你麼……」聲聲低徊,愁腸百結,硬是讓粗莽漢子鐵成,也險些聽出眼淚來。

  所以孟扶搖今天看見宗越心一動,不怕死的問他,「蒙古大夫,真的不見那昀公子?人家可是為了你,連真武魁首的機會都讓給我了。」

  「如果你怕欠人情,你可以再讓回去。」宗越淡淡答,「只要你別來煩我。」

  孟扶搖吐吐舌頭,灰溜溜向外走,二道門處看見雲痕,他負手看著院子中一株樹,看得入神,彷彿那上面有什麼絕世武學。

  那上面只有幾隻亂叫的蟬而已。

  孟扶搖看著他背影,抿了抿唇,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只好悄悄的想走過去,雲痕卻彷彿背後長了眼睛,突然道:「扶搖,裴瑗來者不善,你要小心。」

  孟扶搖鼻子一酸,「嗯」了一聲,雲痕轉身,對她清和的笑,獨屬於他的清越氣質,不為跌宕磨難摧折。

  他道:「等你凱旋。」

  孟扶搖又「嗯」一聲,逃也似的出了門,門一開卻覺得有阻力,又用力推了推,才發現好像被什麼東西擋住。

  孟扶搖心情鬱鬱怒上心頭,抬腳就是一踢,砰一聲門被踢開,門外什麼東西骨碌碌滾了出去,隱約還有低低「哎喲」一聲。

  大門開處,有人於滿地泥灰中揉著眼睛抬起頭來,怯怯的揉著眼睛,又去揉被撞到的屁股,孟扶搖仔細的瓣認了一下那灰頭土臉的人,才發現居然是軒轅昀那小正太。

  他怎麼找來的?看他那樣子,在這裡睡了一夜?

  軒轅昀歪歪斜斜爬起來,看樣子睡僵了,扶著個門框對孟扶搖哀求,「孟將軍……我,我好容易找到這裡,你讓我見他一面,就一面,一面……」

  孟扶搖瞅著他,覺得那種酸酸的心情又來了,慢吞吞道:「說了幾次,昀公子還是不明白,宗越那人是個牛性子,你越糾纏他越不會見你,你越要我介紹他越生氣,你何苦來?」

  「我……我要回去了……我出來一趟不容易……」昀公子眼圈又紅了,孟扶搖看他的兔子眼就頭疼,這孩子怎麼就是個淚包呢,看這嬌生慣養的模樣,出來混什麼混?還要和宗越糾纏,宗越那是人嗎?吃了你你連骨頭都不剩。

  想起這孩子的姓氏,孟扶搖心中一動,問,「公子姓軒轅,是皇族嗎?」

  「她是軒轅攝政王軒轅晟的女兒,真名軒轅韻。」突有涼涼語聲傳來,孟扶搖回首,便見那個比白水還乾淨的人,站在初夏的陽光下,那麼熾烈的光底下,他看起來竟然依舊是涼的,一捧雪似的冷入心底。

  軒轅昀看見他,驚喜的張嘴,失口喚,「阿越哥哥……」突然觸及宗越目光,惶然閉嘴。

  宗越看著她,目光複雜難言,那眼色裡有暮色昏沉有大風四起有雪原茫茫有孤峰千仞,有遠途的旅人的疲憊有久羈於旅的憂傷,最終都化為那深雪一般清明的蒼涼,他默默的看著軒轅韻,半晌無聲轉身往回走。

  軒轅韻還愣著,孟扶搖趕緊推她,「還不跟著?」

  那孩子跳起來,感激的看她一眼,連袍子上的灰都顧不上撣,趕緊跌跌絆絆的跟上去。

  孟扶搖看著他們一前一後的背影消失在二門內,微微綻露一絲笑意,宗越總算為軒轅韻誠意所感,打開了一線心門,就看那孩子是否能繼續打動他了,看那孩子柔中帶剛的性子,宗越這個嘴硬心軟的,未必纏得過呢。

  她輕輕的笑起來,想起那聲柔軟的「阿越哥哥……」那麼一個帶著童年清純氣息的稱呼啊……到底記載了宗越怎樣的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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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一場,前五之爭!

  依然如前的金殿比試,孟扶搖進殿時,就見長孫無極和戰南成談笑晏晏,著實哥倆好的模樣。

  看見她進來,長孫無極微微轉首,水光流蕩的眼風飛過來,眼神和心事一般的幽微惑人。

  孟扶搖錯開眼光,拒絕開放雷達天線接收這樣的眼風——金殿之上倆「男人」眉來眼去?你不怕羞我還怕醜咧。

  她靜下心神,調勻氣息,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自然要爭個對得住自己對得住雲痕宗越的名次來,還有,宰掉自已要宰的人!

  今日觀戰人和昨天一樣,雖不及第三輪那般觀眾廣大人山人海,卻是格調層次極高,天煞皇族,天煞所有武官、各國有頭有臉的門派掌門、甚至還有部分各國皇族的席位,只是人還沒有來齊。

  大殿四周除了武器架,所有器物都被撤走,空出極其寬闊的地方,天煞國風喜好粗擴大氣,民居都不事修飾,古撲沉肅,正儀大殿尤其體現了這一風格,造得比尋常大殿大上數倍,觀戰席位和帝座仲裁席都離得遠,一色杏黃錦案排開,幾乎都坐滿了人,大多人的眼光都好奇的盯著孟扶搖,聽說這小子很牛?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聽說這小子很輕浮?贏了軒轅昀賴在臺上捨不得下來?

  長孫無極在殿上,靠著深紅錦案,似笑非笑的注視台下,殿下兩側席案的人於是更加忙碌——除了忙著看孟扶搖,倒有一多半人還要顧及看他,聽說長孫無極不喜熱鬧很少公開露面,為什麼這次接受了天煞邀請?聽說長孫無極貌醜心黑,難道面具下的臉,還有些不可告人處?

  按說這類高級別比試,仲裁應該不止一位,不知道戰南成是嫌人多反而礙事還是出於尊重長孫無極,只請了長孫無極,並指定戰北恆副裁,反正這最後一輪,天下頂尖武者幾乎都在場,誰也別想當著所有人的面玩貓膩。

  辰時,前方空著的席位開始填人,內殿裡,天煞皇族陪著各國來客依次入座,孟扶搖數著各國皇族席案,發現竟然多了兩桌。

  三聲金鐘響,比試將開始,最後兩桌的客人,終於到來。

  走在前面的,是四旬左右的中年男子,面目溫雅,風度翩翩,言笑舉止間有儒雅之氣,若不是一身王公冠帶華貴煊赫,看上去更像個三村學究。

  他腰間深紫綬帶上垂青玉麒麟,應該是軒轅國那位久掌大權的攝政王軒轅晟。

  走在最後面的,是一對兄妹模樣的男女。

  前者是個蒼白瘦弱的男子,也冠帶華貴,但看著怎麼都覺得撐不起,輕飄飄的一陣風都能吹走似的,後者……

  孟扶搖目光一縮。

  人生他媽的又相逢。

  佛蓮。

  美麗端靜的佛蓮公主,氣質聖潔的佛蓮公主,五洲大陸盛傳含蓮出生,慈和寬憫的那朵蓮花,依舊一身月白素衣,衣角卻以亂孱陣法疊繡金線蓮花,蓮瓣層層含露欲滴,鮮活如真,更有蓮葉田田,淺碧微翠,隨蓮步姍姍裙裾微拂而不斷搖曳,清雅中不失尊貴,她恰到好處的揚起頸項,那般含笑的、高貴的、散發著內斂而又不可忽視光輝的,姍姍而來。

  人群裡低低「嗡」了一聲,這個殿裡的人都身份高貴,自然不會像尋常武夫那般驚呼議論,但也免不了交頭接耳,各國皇族都知道無極和璿璣聯姻一事,只是各自都有國事繁忙,平日也不會操心長孫無極和鳳淨梵大婚了沒有,如今十餘年來兩人第一次同時公開出現在這個難得的場合,眾人頓時想起,長孫無極已有二十六歲,鳳淨梵似乎也已二十左右,兩人這般身份,又早早定親,怎麼會到現在還沒大婚?

  佛蓮公主倒是不在意眾人眼光,眼觀鼻鼻觀心和兄長在位置上坐了,隔鄰軒轅旻含笑招呼,道,「鳳四皇子和佛蓮公主是嗎?公主馳名七國已久,直至今日方才得見鳳顏,真是令小王甚幸,公主潛心佛學,不想也對這武尊大會頗有興致?」

  「王爺抬愛,」佛蓮優雅回禮,笑道,「本宮是不懂武的,兄長卻愛這個,路上遇見便陪他一起過來,再者……」她微笑看向孟扶搖,「本宮剛剛發現一位故人,於是覺得來此更有必要了,就算不懂武,也可為他助威呢。」

  他們低語聲聲,卻瞞不過「破九霄」突破第六層耳聰目明的孟扶搖,她無聲的磨磨牙,望天,好,好,真是故人,你為啥要叫佛蓮公主?你為什麼不叫纏黏公主?長孫無極那廝說得還是太客氣了,什麼偏執?我看就是個變態。

  磨了半天牙,又忍不住幸災樂禍看長孫無極,是吧?趕了半天還是趕不走了吧?人家根本沒打算另尋良人,這不,等不及了,一路黏著你就是不放呢。

  她一邊幸災樂禍,一邊又覺得有點堵心,卻又不想搞清楚自己為何堵心,乾脆扭過臉去,看裴瑗和雅蘭珠打得五顏六色,怪術頻出。

  殿上,長孫無極方才的笑意已去,卻也沒什麼表情,他偏過臉和戰北恆說話,對眾人的目光視若不見,對佛蓮也完全的視若無睹,佛蓮倒是毫不介意的靜靜笑著,柔雅的偏頭和自己兄長絮絮而談,倒是她那個病歪歪的兄長看起來神情不豫,時不時瞪長孫無極一眼。

  此時人終於到齊,鐘鼓齊響儀仗排開,戰南成上殿就坐,一轉目看見佛蓮公主,怔了怔,隨即笑道,「太子可要公主上來就座?」

  長孫無極還是不看佛蓮,只淡淡道,「謝陛下好意,無須。」

  大殿空間廣闊,他聲音不高,殿中戰北恆在說話,大部分人都沒聽見這句拒絕,佛蓮公主卻突然拂了拂柚。

  鳳四皇子疑感的撇過頭看她,佛蓮微笑,道,「一隻螞蟻爬上案幾,我給送出去,螻蟻尚且貪生呢。」

  「妹妹真是憐憫眾生。」鳳四皇子讚賞的點點頭,又轉過頭去。

  佛蓮微笑著,將指甲探出衣袖,不動聲色的慢慢在金磚地上碾,她的指甲修剪得尖利,小刀似的,一點點碾過地上那一點微物……小小的螞蟻,整整齊齊三段,觸鬚、頭、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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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中,戰北恆在複述現則,眾人都沈默聽著。

  最後一戰,混戰!

  最後五人:孟扶搖、雅蘭珠、裴瑗、澹台宇,巴古。

  混戰,意味著誰先上誰最有可能吃虧,五人沈默著,看客都心領神會的開始喝茶,覺得這個最難的開頭,一定是要磨蹭一陣的。

  結果戰北恆話音剛落,一人就躥了出來,五彩玲瓏,小辮子亂飛,大喇喇站在場中對著裴瑗勾手指,「老妖婆,出來受死。」

  裴瑗面紗外雙眼噴火,冷笑著跨了出來,道:「你想死我也成全你。」

  孟扶搖立即也無恥的起身跨前一步:「哎,我也想你死,兩個打一個成不成?」

  全場絕倒,見過無恥的,沒見過這麼無恥的,好歹還是個魁首呼聲最高的呢,一點都沒自重身份的自覺。

  戰北恆道,「可兩兩對戰,可依次挑戰,但不可同時多對一。」

  孟扶搖攤手,道,「我上來了就不打算下去,那麼雅蘭珠你先,我就一邊蹲著。」

  「何必讓孟將軍閒著呢?在下等先請一陣就是。」身後,澹台宇和巴古齊齊跟了上來。

  澹台宇微笑,「她們女人打她們的,我們男人打我們的就是。」

  孟扶搖眉一挑,知道這倆傢伙大抵是想先解決掉她這個風頭最勁的,然後再撿裴瑗和雅蘭珠兩敗俱傷的便宜。當下也就笑笑,道:「成,誰先?」

  澹台宇上前一步,對她拱拱手。

  孟扶搖的目光,卻在他身後巴古的臉上掠過,這個沈默寡言的漢子,短髮,膚色很黑,面容輪廓很深,有點山地部族的容貌特徵,人不胖,氣質卻很「重」,不是沉穩的那種感覺,倒更像是練過一種奇異功力的壓迫感和沉重感,這個人在前期一直表現平平,卻也一直毫無窒礙的闖入前五,孟扶搖看著巴古,隱約覺得他氣質有點古怪,對面,澹台宇卻已經衝了過來。

  這個高個子青年,使一柄比他個子還長的混鐵長鞭,鞭分三色,也分三段,每段以活扣連接,舞起來不同尋常鞭子流利,卻一波三折的更加奇詭,中段還在左側,前段卻已可能在右側,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似一條既堅硬又柔軟的怪蛇,角度刁鑽,光影亂躥,更厲害的是,這種類似三節棍的武器,環扣處一般最脆弱,但是這個長鞭,環扣處所用材質,非金非鐵,設計精巧,看出來很難對付。

  澹台宇揚眉一笑手腕一振,長鞭分三個角度攻來,角度難測,他手中這武器,來自於天下頂尖高人之手,號稱堅不可破,澹台宇對此極有信心。

  孟扶搖來了興致,喝一聲,「有意思。」已經迎了上去,她自己本就是個出招刁鑽的,「破九霄」擁有內功、拳、刀三套功法的完整體系,孟扶搖在此基礎上加入個人長時間混跡江湖的一些實戰經驗,對死老道士原本教的刀法大膽的做了探索和改進,這一套刀法一直在不斷的對戰經驗中摸索完善,如今也該到了實踐的時候。

  她刀出,九霄之電裂天而來,那是黑色的閃電,自高山奔下,剎那間穿越風沙瀚海,剖開沉厚的大地背脊,所經之處泥沙齊亂石飛濺,卻又一線直裂切地無聲,那些點射、穿插、橫切、豎劈、每一刀都卡在節點,每一刀都正當鞭鋒。

  她原先出招中的風雷之聲,因為大風功力的完全被吸收,終於圓滿流轉,化在了屬於她自己的真力之中,那些外溢的力度被收斂,便成全了她自已如臂使指的更進一層的功力,她這次的刀法,不再虎虎生風,卻猛烈又輕盈,隼利又平靜,平靜裡蘊著無窮的力,濤生雲卷,皆由她決。

  叮叮叮叮叮叮叮!

  第一百一十招,孟扶搖的刀尖接連和澹台宇相撞七次,全部全部擊在鞭的中段環扣處,這七次每次相擊,手法和力道都有細微差別,一層比一層緊,每層都擊在前力未盡後力初生處,形成迴旋之力,如波逐浪盤旋不休,隨即「嚓」一聲,那看似堅不可摧的鞭子終於出現裂縫,如蛇被打中七寸般突然一垂,善於抓住時機的孟扶搖立即向前一衝橫刀一拖,「噹!」

  一節鐵鞭落地,在金磚地上濺起火花。

  澹台宇白著臉色向後一退,這鞭子非同等閒,尤其環扣處機關掌握在自己手中,刀砍不斷,試圖硬攻的人往往傷於鞭下,這是他家傳神兵,當初父親傳給他時就驕傲的說,此鞭無人可破,他也確實仗著這武器打遍本國少有敵手,不想今日,居然被人破了。

  孟扶搖一招得手絕不放過,澹台宇退她便進,錯步一沖又是連擊七聲,「噹」一聲,中段落。

  這聲「噹」發出來的時候,孟扶搖突然覺得心跳了跳,似乎有人揪著她的心尖抖了抖的感覺,隨即全身勁氣一洩,但也就是剎那之間,便又恢復了正常。

  她也沒在意,笑吟吟一抬刀,對澹台宇一指,道,「還繼續嗎?」

  澹台宇神色灰敗,收起三截斷鞭,道,「在下認輸。」拖了鞭子下臺去,底下懂行的看客都在交頭接耳,對那鞭子指點不休,露出惋惜之色,孟扶搖心情甚好,哈哈一笑,道,「巴先生。」

  「巴古。」那漢子半合著眼睛答,他口音頗有些怪異。

  孟扶搖皺皺眉,她不喜歡這個陰陽怪氣的巴古,冷笑道,「好吧,八姑,咱們直接動手如何?」

  巴古抬起眼,淡淡道,「我已經開始了。」

  孟扶搖又一怔,隨即便覺得心口處一緊,如被無形大鎚「嗵」的一撞,撞得她心中一痛,未癒內傷險些激發,她頓時想起先前和澹台宇對戰時那心跳感受,頓時明白巴古那句話的意思——這看起來很沉厚的人,竟然在她和澹台宇對戰時,便已經出手偷襲了!

  孟扶搖大怒,刀光一閃便撲了過去,敢陰老娘?老娘會陰人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個角落玩尿和泥巴呢!

  她撲過去,黑色刀光如黑泉倒掛,豁刺刺瀉了來,那一道匹練似的刀光,裡層亮白,那是「破九霄」第六層「日昇」的純正色彩,外層呈朦能淺白,那是月魄練氣之寶所擁有的獨特顏色,而刀行之處,風聲將氣流捲成漩渦,層層相撞!

  動了真怒的孟扶搖,一次性的將「破九霄」、大風和月魄的真力,全數使了出來!

  她刀出,不同先前吹雲落雨般的無聲,而是華光萬丈,殺氣淩人,剎那間便到了巴古胸膛!

  然而對面一直靜靜站著的巴古,依舊沒有移動,他突然詭異一笑,隨即單手對著孟扶搖一張。

  手心裡竟然畫著一隻眼睛,眼角上挑,眼瞳墨黑,眼神詭異,那眼睛直直「盯」著孟扶搖,似要「看」進她內心深處。

  孟扶搖裹著那萬丈華光衝過來,巴古依舊沒有動彈,他只是握了握畫著眼睛的那隻手,那「眼睛」,便似突然眨了眨。

  華光如扇,緩緩鋪開。

  華光裡,突然出現了久違的陌生又熟悉的場景。

  潔白的牆壁,潔白的被縟,床邊的標號的小櫃和櫃上的花,粉色衣裳輕盈行走的護士,小推車裡滿滿的藥品,鐵架子上晃著的吊針……還有,病床上穿著藍白相間病號服,憔悴而嬴瘦的……母親!

  她在那樣的華光裡無比真實的存在,孟扶搖甚至能聽見護士溫柔的詢問聲,母親含笑的回答聲,吊瓶撞在鐵架上的丁玲聲,別的來看望病人的家屬的腳步聲。

  而孟扶搖更看見自己的刀,正直直的向著她的心口奔去。

  心神俱摧天崩地裂!

  刀光鋪開。

  母親抬起頭來,向著攜刀衝來的孟扶搖虛弱的微笑,她說:「扶搖……」

  媽媽!

  孟扶搖剎那間,真力死死一收,全身血液剎那被狂猛的反彈真力激起暴湧,一口血迫到喉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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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詭異的看見隔時空的母親,並為此險些神魂飛散的時刻,戰南成正和長孫無極微笑寒暄,經過孟扶搖破澹台宇長鞭那一戰精妙手法的展示,一直表現平平的巴古和一直表現精彩的孟扶搖的對戰便實在沒有了期待感,眾人都錯開了注意力,說閒話的說閒話,喝茶的喝茶,拉關係的拉關係,更多的愛八卦的人,卻都將注意力轉到那對著名的未婚夫妻身上。

  戰南成便在問長孫無極,「恕我冒昧,聽聞太子和佛蓮公主定親已久,為何至今沒有大婚?朕還指望著,什麼時辰叨擾一杯喜酒呢。」

  他呵呵的笑,全場各國皇族,大多聽見了這句話,齊齊豎起耳朵。

  佛蓮公主緩緩放下茶盞,直起腰,垂下眼睫,手交握著擱在膝上。

  整個大殿中,除了打架的那兩對,所有目光中集中在長孫無極身上,原本有些喧鬧的大殿,突然詭異的沉靜下來。

  眾目睽睽下,長孫無極沈默著,長久沒有回答。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8 02:47 AM

天煞雄主   第十一章  此情深處

  所有的目光,都在看著長孫無極。

  沒有人知道此刻孟扶搖深陷險境。

  他們只是純粹的好奇,並沒有期望得到什麼意料外的回答,只有佛蓮,她跪坐案前,一動不動,手縮在衣袖內,衣袖卻在無風自顫。

  那些目光籠罩下的長孫無極,沈默了一霎時辰,似乎在沉思什麼,隨即他一笑,提聲道,「本宮和公主之間,已無……」

  他突然截住語聲,霍然回首看向場中,隨即身形一飄,飛快掠了出去。

  眾人還在等他的回答,不防這個一直極其淡定的人突然露出了急若星火的表情,連話都只說到一半便飛了出去,都不禁齊齊露出愕然神情。

  佛蓮的袖子,突然不抖了,她身側鳳四皇子轉過頭來,笑道,「這昭詡太子,怎麼這麼個性子……」他突然看見佛蓮的臉,愕然道,「咦,妹妹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佛蓮側首衝他一笑,道,「哥哥放心,妹妹自幼有諸天神佛護佑,向來都是化險為夷的。」

  鳳四皇子覺得這話答得有些奇怪,卻也沒有多想,又轉頭去看場中。

  佛蓮穩穩的坐著,笑,笑出了幾分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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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臨陣收刀,巨大的反衝力量頓時全部加在她一人身上,她只覺得心中轟然一聲,隨即耳中一陣亂鳴,全身都被巨力重重一碾,碾得她一口鮮血激上咽喉,一仰身倒翻出去,而對面,一直在等待機會的巴古突然動了,他跨前一步,手一伸,掌心裡突然多了一隻烏青的鬼頭抓,一抓便抓向無力後退的孟扶搖前心!

  此時看客們方將注意力轉回,隨即便發現剛才還孟扶搖穩贏的戰局剎那間天翻地霞,孟扶搖氣勢無匹的一刀突然在挨近對手胸膛時自動收回,隨即便被狂猛真力反彈,半空裡一個跟斗倒栽出去,而巴古的鬼頭抓,流星趕月般趕上了她的胸口,眼看孟扶搖招式已老,好像還身受重傷,竟然無力躲避,不由齊齊驚「啊!」了一聲。

  巴古露出了獰笑,孟扶搖半空中拚命挪身想要避開要害,卻發現自己經脈剎那錯亂,動彈不得。

  她絕望的閉上眼睛,眼睫合起那一霎,掠到紫影一閃。

  長孫無極到了。

  他來得像一抹飄萍般輕,出手卻如巍巍山海一般堅實,衣柚一拂間橫空一斬,剎那斬斷巴古的攻擊!

  風聲停歇,風聲歇而長衣舞,長孫無極一手負於身後,一手向前輕點,衣袖裡伸出的手指,靜靜插在鬼頭抓那個猙獰的鬼頭雙目間。

  巴古看著被插了雙眼的鬼頭抓,臉色慢慢變了,他森然抬頭看向長孫無極,一字字道,「昭詡太子,閣下貴為大會仲裁,竟然插手爭鬥,公然袒護你無極一方,不覺得做得太過分了麼?」

  長孫無極淡淡看著他,道:「本宮卻覺得,本宮是在袒護你。」

  巴古陰冷的道,「太子這個玩笑不好笑!」

  「本宮也懶得和你玩笑。」長孫無極慢慢收回手,笑道,「我只問你一句,閣下當真是扶風國人麼?」

  眾人轟然一聲,都訝異的瞪大眼睛,真武大會有嚴令,參加者的國籍不計瞞報謊報,一旦發現作偽,立即取消資格逐出大會,並予以嚴懲,如果這個巴古在身份上作假,那麼根本沒有資格留在這裡。

  巴古臉色劇變,立刻道:「自然!」

  「哦?那麼是本宮錯了?」長孫無極一笑,突然看向巴古頭頂,揚眉道,「那閣下那假髮,怎麼突然掀起一塊了呢?啊,前額還有個印記?」

  巴古一驚,趕緊伸手去摸頭,這一摸卻沒發現異常,他怔一怔,抬眼看到四周恍然大悟的神情,立即明白自己上了長孫無極的當,臉色瞬間慘青。

  長孫無極已經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負手往回走,淡淡道,「閣下還是自己掀起你的假髮來吧,若是勞動陛下的天煞金衛出手,只怕不太好看。」

  座中見識廣博者看著巴古神情,也不禁相互交頭接耳,光頭,前額有印記的人,在整個五洲大陸是個特別的存在,也只有一種,那就是穹蒼的苦行者,這類人奉行「苦修今世」,從不出沒紅塵,眾人也只是聽說而已,難道這個自稱扶風國人的巴古,是那個最神秘國度的苦行者?而他假髮明明沒有異常,前額印記更沒露出來,長孫無極又是怎麼發現的?

  長孫無極頭也不回往回走,巴古怔在當地不知動彈,忽聽耳側有人低低傳音,道:「穹蒼修行者向來不許涉入紅塵俗世,閣下不僅犯了這真武大會的戒,更犯了穹蒼例條,當真不怕本宮傳信穹蒼,為閣下請來一紙神諭嗎?」

  巴古抖了抖,驚駭的目光投向長孫無極,這個別國太子,當真如傳言一般的可怕,他那麼小心,一直隱藏著身份混入最後一輪,直到剛才的魁首爭奪戰中,才稍稍使用了一點獨屬於穹蒼的手法,並且也掩藏在類似扶風的巫術手段障眼法下,不想竟然還是被他看了出來。

  他下意識的目光向裴瑗一溜,又趕緊收了回來,怕又給上面那個窺測人心的長孫無極發現了,有心不承認死扛到底,卻又實在畏懼長孫無極最後那一句話,猶豫的站在當地不知該作何決斷,戰南成沈著臉看著他,同長孫無極:「太子看如何處置是好?」

  「在下已盡仲裁義務,」長孫無極淡淡道,「嚴格說來,剛才巴古使用的已經不是武功,是禁術,亦是違背大會宗旨的一條,如何處置,由陛下聖裁。」

  「好」,戰南成點頭,道:「現剝除巴古……」

  「慢著!」

  說話的竟然是剛才長孫無極隔開兩人後,一直半跪拄刀支地喘息的孟扶搖。

  長孫無極剛要坐回座位,聽見她這一聲身子一僵,再回首時神色如常,眼神卻已滿是無奈。

  他那眼神一掠而過,瞬間長睫掩下遮住眼中神情,平靜的問:「孟將軍有什麼要說的嗎?」

  孟扶搖拄著刀,仰起頭,狠狠嚥下逼到咽喉的鮮血,大聲答,「我不能白白被他暗算了!我要和他打到底!」

  滿座震驚,看孟扶搖目光有如看白癡——巴古被取消爭奪權,裴瑗和雅蘭珠鬥到現在還沒休,看那兩人都已精疲力盡,無論誰勝都將是慘勝,哪怕孟扶搖受了傷,再要奪這個第一都易如反掌,倒是這個巴古,狀態極佳,又有一手詭異禁術,她現在怎麼可能是對手?

  送到面前的魁首不要,卻要到巴古手下送死?

  何況現在她再和巴古決鬥,就已經脫離真武大會範疇,屬於私人仇怨,不再受大會現則限制保護,會出現什麼結果,真的很難預料。

  這真是個瘋子!

  孟扶搖半跪於地,視滿殿震驚於無物,只死死盯著巴古——她不是瘋子,也不是吃點小虧就刺激瘋狂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亂報復的傻冒,她只是因為,那一霎她真的看見了媽媽!

  不是幻影,不是虛擬,是真實的場景,她很確定那一霎的醫院和母親,並不是以往場景的回溯,那一剎她看見母親床頭邊那櫃子上的花,那是一技深紅的梅花,是梅花。

  孟扶搖的手指,深深摳進金磚的縫,不那麼用力,她怕自已的眼淚會立即泉湧而出,那樣的淚光閃爍裡,前生久違的記憶如畫卷鋪開,亮光一閃,門縫推開。

  門推開,那個女子輕盈走來,將一朵茉莉放進花瓶裡,笑著親了親床上的病人,又仔細端詳了花瓶裡素淡的花朵,不滿的嚷嚷:「哎,這花顏色太素淡,趕明兒家裡院子裡梅花開了,掐一枝最好看的插著,要最鮮亮的!」

  「行了,扶搖,你去吧,」床上的母親微笑,「雲南氣候濕熱,帶點霍香正氣水。」

  「哎!」她揮揮手,開了門出去,又突然探進頭來,道:「不知道要去多久,萬一有事耽擱了,梅花開我還沒回來,叫隔壁強子給你每日換花。」

  「傻孩子,現在才夏天,哪會到冬天還沒回呢?」母親微笑……

  那是她和母親最後的一次見面,相隔至今,十八年。

  那年,那個時空,關於梅花的約定,從此長痛於她心,那許多輾轉難眠的夜裡她無數次目光炯炯的坐起來,想,母親是不是還在等她?等那朵永遠不會由她親手插上的梅花?而一直沒有等到她的母親,又會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那些弦月微光的夜裡細數離人的歸期?

  就是那年夏,她剛剛定了職稱,漲了工資,第一次有錢將母親送進醫院住院,她和她約好冬天時掐最美的那朵梅花,然後那個誓言被命運融化。

  然後,就在今天,在異世時空一個前世裡再也不會想像出的決戰的場合,在那個詭異的對手對她張開掌心的眼睛的那剎,她看見了那朵約定的梅花,看見了母親,她清楚看見母親靠在床頭,微皺著眉嘆息,看見她鬢邊又多了許多白髮,比她離開時多很多。

  正是因為這朵花和這樣的母親,孟扶搖才確定了巴古那雙眼睛開啟的世界,不是自己的回憶的倒影,而是真正的那個時空的影像投射,她甚至因此確定,前世時空和五州大陸確實不一樣,現在的十八年,不是那裡的十八年。

  母親的病,活不過十八年,那隻眼睛裡看見的母親,雖然老了些,也不是老了十八歲的模樣。

  孟扶搖含著眼淚舒了口氣,幾乎要雙手合十感謝上蒼,前世和五州大陸不是一個平行時空!而母親還活著!她一直以來,那已經快要絕望的堅持,今日終於被證明了,沒有錯!

  正因為如此,她不能放走巴古,這個唯一給了她希望的術士,她要在他身上得到母親更確切的消息!

  孟扶搖支著刀,微微喘息的站起身來,「弒天」平指,毫不猶豫指向巴古。

  她不看長孫無極——無論他答不答應,都不能阻止她刀鋒所指。

  長孫無極卻在看著她。

  看她眼底的淚花,看她執拗的神情,看她搖搖晃晃卻決不後退的站姿,看她全身都在發抖唯獨伸出的刀鋒平定如一泓深淵。

  他用眼神微微嘆息,那眼神裡疼痛如流光掠過,他看著她像看著沙漠裡的綠洲,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似乎剎那相望,卻又遠如千里。

  然而愛她,哪怕無時無刻不在擔憂著命運的失重掉落,也得,放她飛。

  大殿沉靜如水,所有人在等待一個回答。

  長孫無極最終平靜的答:

  「既然孟將軍提出挑戰,那麼,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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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吸一口氣,她突然有點想哭。

  長孫無極要說出這句話,很難吧?

  她似乎總在為難他。

  要他不停的面對抉擇,要他在保護她和放飛她之間躊躇,要他在服從自已的心和成全她的心之間無休無止的為難。

  有一種放手,難過擁有。

  孟扶搖輕輕嚥了口唾沫,將口中的藥丸嚥下,剛才,長孫無極掠下場中,橫袖一斬的剎那,趁那風聲將歇未歇,負在身後的手,將一枚藥丸彈進了她懷中。

  她半跪在地不動,也是為了更方便的將藥送入口中。

  眼見魁首將要到手,他一番苦心卻又要被她付諸東流,孟扶搖輕輕笑起來——自己真不是個東西。

  在那樣的笑容裡,她深吸一口氣,全力壓下內腑裡翻湧的血氣,輕拭刀鋒,手指在極度鋒利的鋒刃上掠過,一掠便是一道血線。

  深黑刀身,剎那大亮,泛起微微紅光。

  以主人之血喂神兵之器,可破邪術。

  紅光越來越亮,黑色的「弒天」嘗遍敵人之血,第一次領受主人血液,輝光愈盛,豔紅奪目。

  巴古注視著那柄看起來平平無奇卻突然華彩萬丈的刀,似乎想到了什麼,眼神突然微微一變。

  只是他分神的那一霎,孟扶搖立即動了。

  她揚刀,劈地!

  黑紅刀光攜千鈞之力,如一道九天雷鎚,重重轟在地下!

  「嚓——」

  質地極其堅硬的金磚地,被這用盡全身力氣的一劈,硬生生劈出一道狹長的深溝,磚屑飛濺中,一道燦亮的白光如瀑布泉湧,呼啦一下從貼地的刀尖躥了出來,轉眼間穿越深溝,直達巴古腳下!

  沒有人可以把武功練到腳底!

  如此刁鑽古怪的角度!

  巴古全身都在戒備著孟扶搖看來註定氣勢淩厲的一擊,卻沒想到她竟然會把凝盡全身力量的一擊用來劈地,剛剛一怔,那亮得令人無法直視的白光已經到了腳底,「破九霄」第六層的迫人威力,沒有人敢於硬接,巴古「嗷」的一聲,下意識的直竄而起。

  他應變極疾,跳起的那一霎,鬼頭爪霍然張開,鬼頭眼睛雖然被長孫無極插碎,但是血口深處,竟然也是一雙詭異的眼睛!

  孟扶搖卻已經不在他對面,她在他的去路上等著他。

  她一劈裂地毫不遲疑,立刻縱了出去,身形飛燕般一展已在巴古頭頂,頭下腳上,正正和火箭般拔地而起的巴古對衝到一起!

  我在你頭頂,你有本事腦袋上也刻眼睛!

  咱倆腦袋相遇,看誰腦殼硬!

  孟扶搖森然一笑,「弒天」橫捲!

  這一卷如迎風之旗,滿身裡捲起浩蕩罡風,那風卻不是無形之風,風如颶風,起初中心燦亮邊緣淺白,那是「日昇」和「月魄」的真氣精華,隨著她身形一展,那燦亮和淺白突然各自延伸,如扇面輔展,剎那間溶成一片純淨如一,如牛乳一般的瑩潤的白,然後,再在那如滄海怒吼的狂風裡,如極光一般燦然大亮。

  亮到極處時,白光又逝,那風,卻更加猛烈了幾倍!

  「日昇」、「月魄」、「大風」三種絕頂真力,在孟扶搖陷入絕境拚命之時,終於完全融合!

  極致神功三合一,日月之下,四海罡風!

  呼啦一聲,正在慢騰騰拚命糾纏對戰的裴瑗和雅蘭珠,齊齊被橫掃出去。

  哧的一聲,正殿丹墀下那對重達千鈞巋然不動的黃銅龍首巨鼎,突然慢慢的向後退,步步後移,所經之處留下一道沉重的擦痕。

  呼呼幾聲,滿殿案幾上的杏黃錦圍都被捲起,在空中浮沉激盪,盤旋飛舞,天女散花似的煞是好看,可惜就是連同帶落了幾上果品茶盞,呯裡砰啷碎了一地,瓷片碎屑在地上骨碌碌的滾,濺了一地碎玉也似。

  戰南成正在喝茶,不防這風突然湧起,杯中滾燙的茶水竟然全部豎了起來,他怕被燙著趕緊鬆手,茶杯落下,水竟然和茶杯分離,依舊是一道水柱激到他眼前,戰南成躲避不得眼看還是要被燙著,一隻手輕輕伸出來,接住茶杯向上一迎,穩穩將一杯茶再次遞進他掌心。

  戰南成鬆一口氣,勉強抬頭微笑道:「多謝太子,這風……太古怪了……」

  長孫無極竟然沒有答他的話,他轉過頭去,看著那風的中心,眼神裡微徵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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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風起!

  女子們驚惶掩緊裙裾,男子們愕然仰頭張嘴。

  看著滿殿激盪的風的中心,竟然是靜態的,平和的,所有繁複的動作最後都化成了一個動作——孟扶搖倒立於巴古頭頂,刀尖插入他頭頂心。

  一縷鮮血從巴古頭頂緩緩流下,很細——孟扶搖那一刀,只插在他的頭皮,並沒深入。

  風聲漸歇,她輕輕落下,一落地便是一口鮮血噴出,倒比巴古失血更多。

  然而她的手依舊沒有鬆,刀尖下移抵在巴古眉心,她低低道,「你那眼睛……是什麼禁術?」

  巴古默然,嘴閉得很緊,孟扶搖森然道:「只要你給我再看一次剛才那場景,我就不殺你。」

  巴古抿了抿嘴,似在猶豫。

  玉階上一直平靜觀戰的長孫無極,手突然按在了案幾上。

  他看著巴古,眼神淡淡沒有表情,掌心貼近案上,那裡,是一對他剛才摳下來的鬼頭抓之眼,他將掌心覆在鬼眼之上,輕輕一按。

  巴古突然痙攣起來。

  他在孟扶搖刀下痙攣,全身如被牽機般,四肢古怪的微微抽搐,呼吸急促面色紫漲,目中神采卻突然大亮,他喉間發出「荷荷」的低聲,慢慢的扭著身子,似乎想轉身去尋找什麼。

  孟扶搖頓時急了,刀尖一刺,刺入他眉心一分,怒喝,「你幹什麼!」

  她本就重傷,拼盡全力一招制敵早就真力枯竭,此刻心火一動,又是一口鮮血,濺在巴古臉上,還有些星星點點落在地下。

  血色豔紅,灼人眼目。

  玉階上長孫無極的手,突然停了停。

  他的目光在那血色上轉了轉,又在孟扶搖蒼白如紙的臉色上掠過,眼神裡飄過一絲黝黯而疼痛的神色,他緩緩將手鬆開,隨即停了停,看看巴古,又往下按了按,然而當他看見孟扶搖那般焦灼神情激動眼色,他的手又頓住。

  在停下與繼續間輾轉。

  如是三番。

  剎那彷彿千年。

  那般細微的起落,彷彿只是指尖無意的輕彈,無人注意到這一刻如蝶落花如風行水的淺淺動作裡,一個人內心的無窮掙扎。

  最終,長孫無極緩緩放開了手。

  他閉上眼,沒有人聽見那一聲悠長的,心之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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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鬆開,巴古恢復正常,而且似乎也忘記了剛才那一霎的扭動,他睜開眼,看著孟扶搖,突然道,「看見又怎樣?不如不見。」

  「那是我的事!」孟扶搖抵緊刀,一口口嚥下激湧的血,怒喝,「想死就快點!」

  她神智已經有些不清楚,連話都說錯了,巴古直了直脖子,似乎想要反抗,目光觸及孟扶搖火般熾烈的眼神,倒被灼得一跳,半晌道:「我的能力,只能給你看很短的時辰。」

  「成!」孟扶搖體內煩躁欲焚,五臟六腑都似被大力揉起卷壓再不住亂晃,撕裂般的劇痛,她死死咬著牙齒,不讓自己在下一個瞬間昏過去,她還沒看到自己拚命要看的,怎麼可以昏?

  兩人在殿中僵持在那裡,別人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以為孟扶搖又犯了上次打敗軒轅昀時那毛病,便又笑談起來,鳳四皇子接過太監撿回的錦布鋪在案上,撐著胳臂對佛蓮笑道:「這個孟扶搖,著實強悍,聽你說,見過?」

  「應該是他。」佛蓮緊緊盯著孟扶搖,道:「這位易容過了的,但是哥哥你知道的,我善於嗅人氣味,他先前走過我身側,我聞見那氣味和大德寺前救我的那位一樣。」

  「那下場了你得去謝謝他,」鳳四皇子道,「這麼個人才,今日一戰必將名動天下,你藉著這一面之緣,早點博個交情也是好的。」

  「哥哥說的是。」佛蓮抿了抿唇,笑,「如此人物,怎可不見?」

  她笑意涼涼,很標準的高潔蓮花之姿,如風行水上,蓮枝搖曳,曳出碧裙千層光影變幻,那些翻覆的層層綠葉間,無人得見悄然滾落的露珠。

  那些熟悉的氣味啊……在不該出現的人身上出現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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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古終於再次對著孟扶搖張開掌心。

  「眼睛」一眨,幽光再現。

  時空被神秘的禁術劈開一道裂縫,隔世的畫卷緩緩拉開。

  還是那間病房,依稀是傍晚的天色,昏黃的光影投射在潔白的被縟上,射在母親白髮隱然的鬢邊,母親神情專注,在看一本書。

  那本書很日,邊沿已經捲起,還有點髒,封面花花綠綠,還畫了只歪歪斜斜的小鴨子,其畫功之拙劣,無與倫比。

  鴨子旁寫著一行很爛的字,大大小小不一:孟扶搖的書,誰偷揍誰。

  孟扶搖的眼淚,剎那奔出。

  那是她的書,幼時唯一一本兒童讀物《小王子》,母親連加了一個月的班給她買的,她愛若珍寶,每日裡翻上無數次,還要加記號,母親說畫個龍,因為她屬龍,她不喜歡,龍長得蚯蚓似的,她喜歡毛茸茸的鴨子,於是決定自己以後就屬鴨子。

  怕人偷,她還加上幾個字,如果沒記錯的話,母親手指擋著的那塊地方,還有個骷髏頭,畫了個紅筆的叉——詛咒,誰偷毒死誰。

  骷髏頭旁有小瓶子——「敵敵畏」,「必殺死」

  呵……從小看大,她是個心性多麼殘忍的娃啊……

  孟扶搖含淚輕輕笑起來,她看見那本書,比印象中的更舊些,那些破爛邊角都被小心黏補過,還是有些捧不上手,書大概被母親摩挲得多了,邊緣發亮,她看見母親的手指,細細的摸過那隻醜陋的鴨子。

  那那手枯瘦,屬於病人的蒼白色澤,指節凸出,滿是針紮的淤痕。

  孟扶搖顫顫的伸手,想要握住那睽違了十八年的手,卻摸進了一懷破碎的光影,母親虛幻的動盪起來,她趕緊縮手,不敢再驚破這一霎的場景。

  那近在咫尺的,摸不著。

  母親還在看著那鴨子,滿是愛憐,彷彿看見散發著奶香氣息的女兒,伏在她膝前,依依呀呀的在畫圖,屬於女兒的手澤香氣,歷經多年後似乎遺香猶在。

  她摸著那鴨子的手,突然緩緩向前一探,似乎也從那般稚嫩的筆劃裡,摸出女兒的輪廓來。

  然而也,摸不著。

  隔著時空,一對母女的觸摸,彼此錯過。

  孟扶搖的眼淚,終於溢出了眼眶,順著臉頰清然滾落,再混著嘴角血痕,化為粉色溪澗,落上衣襟。

  小王子說——正因為你在你的玫瑰上花費了時間,所以才使她變得如此名貴。

  正因為那十八年的堅持如此艱難,所以此刻的孟扶搖的眼淚重逾千鈞。

  滿殿沉寂,人人失聲,他們不明白孟扶搖在做什麼,只看見她定在巴古身前,突然落淚,人們疑惑的看著她,卻為她眼神裡的巨大的淒涼和疼痛所震撼,不自禁的沈默下來。

  長孫無極半側著臉,素來穩定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他放開手中一直平靜端著的茶盞,將手攏進了袖中。

  有一種疼痛,他無法分擔,卻不能不陪著一起痛。

  孟扶搖卻突然不哭了。

  時間寶貴,眼淚會讓視線模糊,看不清母親的臉,那太浪費了。

  她努力的眨眼,撲簌簌眨掉眼淚,隨即聽見砰嗵一聲響,那間病房的門被撞開,光影裡有一大堆人闖進來。

  當先的那個,好生肥碩的身材——胖子。

  古墓裡哭爹喊娘遇見坍方的胖子,險些被孟扶搖戳了菊花的胖子。

  他身後跟著小李、老汪、大頭……都是考古隊的同事,胖子手裡居然抱著個火鍋,小李拎著大袋的保鮮食物,他們歡笑的撞進來,為剛才還淒清冷寂的病房添了幾分紅塵的喧鬧,他們擺開火鍋和羊肉片,大聲嚷嚷:「今天冬至,阿姨和我們一起吃火鍋!」

  病床上的母親含笑抬頭,說:「又勞煩你們來看我……」

  「阿姨別客氣,該當的,孟扶搖那傢伙不在,我們……」話說了一半的小李,被人捅了一下,趕緊閉嘴。

  母親還是在笑,將那本書仔細的合起,輕輕撫摸那封面,說:「她在呢……她在我心裡。」

  媽媽……

  孟扶搖忍不住向前一沖,便要撲進那隔世的溫暖和嚮往裡,不防眼前光影一顫,水波紋似的動盪幾下,隨即所有的場景漸漸淡去,化為白光消逝。

  孟扶搖大急,急忙伸手一抓,卻只抓著冰冷的虛空,險些把巴古的鼻子抓掉下來。

  巴古一臉的汗,看出來能維持這麼長時間他也已經到了極限,他手心一攏,道,「你答應放了我。」

  孟扶搖盯著他,猶自打著自己的主意。

  巴古看著孟扶搖眼神,似乎悟到了什麼,急忙道:「這種禁術,我一生裡能用的次數只有三次,剛才就是第三次,你不要再多想了。」

  孟扶搖一瞬間萬念俱灰,萬念俱灰裡又生出滿心仇恨,她霍然抬頭盯著巴古,眼神像餓了半個月的狼,看得巴古渾身一顫,大聲道:「你要失信!」

  孟扶搖卻突然將他一推,道「滾!」

  她像個潑婦一樣把巴古狠狠推出去,一連串口齒不清的大罵:「滾滾滾滾滾滾滾!」

  巴古白著臉,眼神青灰的盯著讓他在天下武者面前丟盡顏面的孟扶搖,手指節握得咯咯直響,突然感覺到背後有道目光森冷的刺著,芒刺一般戳得生痛,他回身,便看見玉階上的長孫無極,安然高坐,居然在向他微笑。

  那笑意看得他抖了抖,再不敢做什麼,快步低頭走了出去。

  場中,此刻只剩下了孟扶搖和裴瑗——雅蘭珠在剛才孟扶搖一招起風的時刻,便被捲出了場外,她內力不足,早累暈了,裴瑗趴在地上喘氣,她五個指尖都呈鮮紅色,卻又不是鮮血,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

  裴瑗趴著,孟扶搖蹲著,一個趴著似乎再也掙扎不起,一個蹲著不停的吐血。

  真武魁首爭奪戰,此刻終近慘烈的尾聲。

  到了這時候,眾人反而不知真武魁首到底會是誰了——本該毫無疑義拿到魁首之尊的孟扶搖,看那個樣子誰過去一個指頭都能推倒,此刻她們兩人,純粹就看運氣,誰能拿出最後一分力氣將對方推倒,誰就贏!

  孟扶搖抱膝蹲著,在自己的一灘血泊前癡癡的看自己的影子,這裡面的人是誰?當初的那個紅髮魔女又在哪裡?

  她看得如此入神,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側起了驚呼,裴瑗以肘支地,正掙扎著爬起身來。

  她爬得極慢,掙扎起半個身子又立即倒下去,然而她喘息半晌,卻又絕不放棄的再次支起身子。

  她掙扎了足足一盞茶時辰,終於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孟扶搖卻始終蹲著不動,她似乎研究自已的影子研究得渾然忘我,她如此不甘——那血泊倒映著這金殿藻井,四壁騰龍,卻再也倒映不了她想看到的人和事。

  她癡癡的,指尖蘸了血,在地下慢慢勾勒,一個圓的……一個彎的……

  有人在耳邊不斷輕聲呼喚,試圖在關鍵時刻喚醒她,那是屬於他的優雅醇和的語音:

  「扶搖……」

  裴瑗喘著氣走近來。

  ……再一彎過去……然後兩個小三角……

  「……扶搖!」

  裴瑗終於走到孟扶搖身後。

  孟扶搖心無旁騖的繼續……還差一筆,畫出蹼來……

  大殿之上,名貴明亮的金磚地上,眾目睽睽下,那幅敵人逼近之下筆力幼稚的畫,終於完成。

  鴨子。

  最後一筆劃完,裴瑗的手掌也抬了起來,五指指尖鮮紅若血,血沙一般當頭向孟扶搖插下!

  「……扶搖!」

  孟扶搖霍然抬頭!

  然後她倒了下去。

  她倒下去,身子立即滑出,裴瑗驟然失去她頭頂的目標,重心不穩向下一傾,前心和孟扶搖滑出的身子剎那交錯。

  剎那,交錯。

  黑光一閃。

  一抹錦帶似的鮮血隨著黑色刀光悠悠飄灑開來,再大蓬的激到半空,熱烈而蓬勃,如一束火焰飄搖的火炬。

  燃燒掉一個人身體裡全部的生命的火炬。

  裴瑗的咽喉裡,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啊」的聲音。

  那一聲呢喃如夢,夢境剎那破碎融化在森冷虛空。

  她軟軟的倒了下去,像一朵突然開敗的花瞬間枯萎,或是一縷雲被山風吹走,甚或是哪一年的北雁在壯闊的天際剎那飛遠,只是再也沒有飛回的那一日。

  二十一年韶華結束於今日,那些愛而不得得而不能愛亂麻一般的恩怨糾纏,如束絲遇見利刃,「錚」一聲,全斷。

  徒留回音悠長,散在風中。

  也許,從她遇見她,從玄元山後山裡那一拂,人生的萬丈的深崖早已註定。

  因為一個她在乎而她已無心的男子,她們碰撞至今,然後,她落在中途,而她,吹乾劍尖的血繼續向前。

  世事如此空曠而又如此狹窄,容得下滄海之闊天涯之遠,容不下狹隘的心機和陰私的算計。

  裴瑗躺在地上,覺得四周都起了風,悠悠的蕩著,要將自己吹過西山去,又覺得極度的熱裡生出極度的冷,那冷似是初見他那一年的雪,一層層覆上眼眉,她冰涼的手牽在師博手裡,怯怯看陌生的庭院,而梅花樹前掃雪的俊秀少年回過頭來,一笑如春日初融。

  他說:師妹,早。

  那年的她,看著他,忘記了回答。

  裴瑗微微的笑起來……怎麼可以不回答呢?這一生的最後一次機會。

  她閉上眼,呢喃:

  「風大雪寒,師哥……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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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武之爭,落幕!

  不過是血泊裡最慘烈的結果。

  戰南成張了張嘴,幾次都沒能將那句恭喜說出口,一片靜默裡半晌戰北恆才澀澀道:「無極,孟扶搖,勝!」

  看客們立即熱鬧起來,對著那些鮮血和屍體現出虛假的繁華和歡喜,很多人擁上來祝賀,隱約間戰南成似乎還在說著什麼什麼宮慶功宴,那些不厭其煩張著的嘴和噴出的唾沫星子幾乎要將孟扶搖淹沒,她茫然的看著他們,不知道這些混賬在說些什麼,吵得她頭昏,還有,居然踏壞了她的鴨子!

  有人擠上來,牽過她的手,是勉強恢復過來的雅蘭珠,她一一推開那些人,不管那些看客都是什麼樣的煊赫身份,毫不客氣的嚷:「讓讓,我們要回家!」

  我們要回家。

  可家在哪裡?

  孟扶搖就這樣茫然著,漂浮著,被雅蘭珠拉了出去,她隱約感覺到有一道目光溫暖又疼痛的掛在她背後,絲絲縷縷不肯扯去,卻也沒有力氣再去理會,她只想快點離開這裡,然後倒頭睡一覺,也許在夢裡還可以重溫剛才看見的一切。

  人群讓了開來,她們行到殿外,卻依舊有人不知趣的攔在面前,月白繡蓮的精緻裙裾微微飄拂,靜雅如蓮。

  那朵蓮花聖潔的道:「恭喜孟將軍奪魁,本宮在此相謝當初相助之恩,並在磐都醉香居設薄宴以待,為孟將軍……」

  「你可不可以閉嘴?」

  佛蓮愕然失聲,孟扶搖抬起頭來,眼底全是血絲,她兔子似的看著她,硬是看出狼的眼神來,她咬牙,極度清晰的道:「爛蓮花,求你,你去全世界人面前裝純都成,但是請不要裝到我面前來,尤其是現在!你知不知道,我他媽的一看你裝我就想吐?我今天吐的已經夠多了!」

  佛蓮如被鎚擊,白著臉色連連後退,拚命扶著柱子才讓自己沒倒下去,再開口時聲音都變了:「你……你……」

  「我討厭你,就這樣,」孟扶搖直直走過去,撞開她的肩:「老子心情不好,活該你倒楣,說句髒話給你聽。」

  她轉頭,和佛蓮近在咫尺,她笑得白牙森森,在她耳側低低道:「莫裝B,裝B被雷劈!莫裝純,裝純被人輪!」

  哈哈一笑,又笑出一口血,孟扶搖一抹嘴,舒展雙臂大步出去,道:「痛快!」

  不管那朵蓮花如何的抖成了雨打殘荷,孟扶搖頭也不回的一路出殿,過一重重宮門,在那些或羨慕或驚訝或嫉妒或意味深長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出這為之流血拚命的修羅場,那一層層宮門在她面前緩緩開啟,黃昏的日光被晚霞照得如同豔紅錦毯,長長的甬道伸出去,一望無際鋪開在她面前,那樣的路終於踏在她腳下,她終於走到今天,她終於要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然而老天玩笑的給了她一個附贈品,猶如玩具盒裡跳出來的驚喜,彈到了她的心最痛處,痛得她滿腔鮮血。

  出宮,跨上馬,她道:「珠珠,你先回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雅蘭珠擔憂的看著她,剛要拒絕,突然側了側身子,道:「你小心點。」

  孟扶搖點點頭,一揚鞭,駿馬飛馳,潑刺刺穿越人群,穿過天街小巷,穿過萬家燈火,直馳曠野,向著最接近蒼穹的方向。

  城門十里處,一處小小的山包,一彎溪水迢迢流過,夜色裡粼光閃閃。

  她下馬,癡癡的看著,記憶中老家也有這樣一泊水,純淨清澈,小時候她常在裡面摸魚。

  夜風輕緩,飛花零落,這個涼薄的夜,誰會在燭光搖影裡照亮迷失者的路,誰會用自己的體溫來捂熱迷失者寒冷的心事?

  身後突有人緩緩靠近,輕輕道:「扶搖,勇者不畏哭。」

  他聲音輕而溫柔,帶著人生風霜裡積澱而出的凝定不驚的醇和沉,只是今日這一語依舊帶了感同身受的疼痛,彷彿溫潤的玉石裂了縫,折射出更為璀璨而溫存的美。

  孟扶搖霍然轉身。

  撲入那溫暖的懷中。



天煞雄主   第十二章  唇齒纏綿

  她撲在他懷中。

  此生裡眼淚從未這般不值錢過,瀑布般的大股大股向外湧,瞬間濕了他肩頭,那一片淺紫成了深紫,和小溪旁生著的紫色蘭草一般的色澤。

  孟扶搖死死的埋在長孫無極懷裡,將自己的眼淚鼻涕和鮮血毫不客氣的蹭了他一肩,她嗚嗚嚕嚕的哭,要藉著這人看來虛幻其實卻無比真實的懷抱,將自己十八年來無處發洩的一腔積鬱都潑灑出來。

  她哭:「她白髮又多了……」,

  她哭:「好歹給她住到冬天了……」

  她哭:「我看見她生老人斑了……老人斑……」

  她哭:「看樣子烈士是到手了,不然哪來的錢住院呢……」

  她哭:「胖子他們還算有良心,知道去陪她……」

  她哭:「一群傻帽,火鍋,火鍋她能吃嗎?」

  她哭:「誰給她擦身洗澡呢?那群粗手笨腳的護士嗎?她們又能做到什麼程度呢?她那麼自尊的,有些事……有些事誰幫她啊……」

  她哭:「她還在等我呢……」

  最後一句讓長孫無極身子顫了顫,孟扶搖立即住口,她哭了一陣,心頭的積鬱如被水洗過,透出點月白天青的亮來,也隱約想起,有些事,還是不能痛快的說太多的。

  她那個回歸的執念,此生難以對人言,對敵人,說出去不啻於自找麻煩;對朋友,還是找麻煩——長孫無極算是諸人中智慧最具,最通透大度思想開明的一個了,他懂得讓她飛,懂得給她自由,然而就算他,也絕不可能願意她飛出五洲大陸,飛出這個時空,永遠的飛出他的生命。

  有些疼痛,只能自己背。

  孟扶搖舉起袖子,擦擦眼淚,隨即腿一軟便往地上栽——她提著的一口氣洩下來,再也沒力氣了。

  長孫無極一伸手攏住她,就勢抱住她坐下來,坐在初夏的夜的草地上,抱著她,靜靜看這夜月朗風清。

  月彎如眉,淺淺一蹙,薄雲如紙,透出那點玉白色的光來,身周流螢飛舞,溪流塗琮,紫草散著淡淡幽香,夜蟲伏在草中不知疲倦的低鳴,音質脆而明亮,一聲聲玉槌般的敲擊這夜的幽謐。

  曠野裡風有些大,吹得人衣袂鼓蕩,月光下兩團影子黏合在一起,卻又輪廓歷歷分明,屬於他的和她的,一絲一毫也錯不得,兩個人這般相擁著看月光,都看得眼底潮濕,原來這般的深邃和廣袤裡,一個人或兩個人,也不過是兩顆石子,沉在歲月的深淵裡,身周是永無止盡的遙遠、寂寞、和荒蕪。

  長孫無極的淡淡異香在這冷處反而越發濃了些,而遠處不知道是哪家禪寺,傳了悠遠的鐘聲來,孟扶搖迷迷糊糊嗅著那樣的香氣,聽著那清涼宏大的鐘聲,心底走馬燈般的掠過那些前塵舊事,於虛幻與真實之間迷離遊走,恍慮間若有所悟,卻又一片空無。

  聽得長孫無極輕輕道:「扶搖。」

  孟扶搖輕輕「嗯?」了一聲。

  「世人苦苦執念於得到,為此一路奔前,其實得到就在近處。」

  孟扶搖偏了偏頭,反應有點遲鈍的想,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扶搖,你可有執念?」

  孟扶搖老老實實的答:「有。」

  「我也有。」長孫無極仰起頭,向月輕籲:「小時候,我希望母后不要總對著我嘆氣,讓我覺得她從來不曾歡喜過我;少年時我想找到我可以保護的人,好讓我覺得我還是被人需要的;再後來,我突然發覺,我所尋找的一直就在近處,而前方的路那麼遠,我希望能和她一起永遠的走下去。」,

  孟扶搖默然,良久輕輕答:「有些路,是註定要一個人走的。」

  頭頂上,那人長久的沈默著,於煙月溶溶中沈默出難言的孤清來,而四野空曠,遠處花樹被風吹過,落花如雪。

  孟扶搖閉著眼睛,只覺得心中似酸似苦,那點苦浸入內臟來,那樣複雜的滋味,命運如此不肯溫順,如蹲伏在暗色裡不願被馴服的獸,她自己被咬得遍體鱗傷也就罷了,還無法避免得害得無辜的人也因此受傷。

  實在無顏再在長孫無極的溫暖裡貪戀下去,她掙了掙身子欲待起身,卻被長孫無極更緊的抱住,她側身去推他,長孫無極卻突然趁勢扳過她的肩。

  眼前光影一暗,他的唇已經溫溫涼涼的落下來。

  落在她的唇。

  纏綿。

  那般旖旎的唇齒滋味,明明只喝了茶,不知怎的帶了幾分馥鬱而醉人的淡淡酒香,由一種柔軟輾轉向另一種柔軟,由一種糾纏潛近另一種糾纏,他的吻是風是月是雲是霧是一切造物中最純淨的自然,夢境般無聲潛入,一寸寸將她的世界填補,她荒蕪他就飽滿,她乾涸他就潤澤,清潔如許卻又濃厚如斯。

  彷彿與第一次溫泉擁吻一般,他依舊如此深情幽婉,吸吮輾轉間輕柔如花間詞人筆下詩行,然而那吻卻又漸漸生了力度,疼痛的,帶著挫折和抑鬱的力度,他似乎欲將這般的力度永久的覆上她的唇,好讓她長遠的記住屬於他的味道和記憶,那些唇齒的相遇與邂逅,每一次都如電光相擊,碰撞出無聲的呻吟和顫慄,她因此喘息漸急,那喘息卻又被他毫不容讓的堵在了彼此契合的雙唇間,他一點點的吻去她唇邊未拭淨的鮮血,再將那般鹹甜的滋味與她共用。

  感覺到身下人的掙扎,他攏得更緊,相遇至今他放開了她太多次,放她由著心去飛,搖曳的翅尖如刀掠過心間,裂出血跡殷殷,今夜他卻不想再放,便勉強她一回也罷!

  他不要這人生長停短停,不要這人生電急流光,如果終有一日心血化碧,他成為她被遺忘的時光,那還有這夜的帶血的疼痛的吻,來記取這翻覆滄桑的一程。

  那樣沉重而兇猛的吻,不再是素來優雅從容的長孫無極所有,卻又真真實實的碾過孟扶搖的心,她閉著眼,終於放自己徹底的軟下去,腰在他臂彎裡不住後折,彎成垂柳一般的弧度,眼底的淚,卻漸漸沁出,細流般無聲落入長孫無極唇角,再被他含血吻去。

  四野花落如雪,夜來長風撥弦,溪流邊青柳繁絲搖落,飄入更遠沉靜春山,月光自春山之巔掠過,在茸茸碧草間如水起伏,照亮跪坐相擁的人,照亮她頰上的淚和他唇間的血,照亮她在他懷輕輕顫慄,肩膊精緻清瘦,如一隻欲待飛起卻又無奈牽絆的長空之鶴。

  這一吻漫長如此,這一吻短促如此。

  他終於放開她,將吻一路遊移向光潔如玉的額,輕輕一觸,隨即抵著她的額,不動。

  兩人呼吸相聞,絲絲縷縷糾纏在一起,孟扶搖低低的喘息飄散在寂靜的四野,臉色蒼白中終於泛起欲醉的酡紅,那般難得的眼波流動嬌媚如春,難以比擬的豔光。

  長孫無極深深看她,低低道:「扶搖……你要我拿你怎生是好……」

  孟扶搖沈默著,良久笑了笑,道,「我發覺我們之間,連那句隨緣都不能說,有些東西,從一開始,老天爺就沒有給。」

  她頰上暈紅漸去,眼神由迷亂恢復清亮,直起身,跪坐著慢慢整理自己亂了的髮。

  是的,不能說,不能放縱,不能沉迷,如果從前,她還曾因為那些時空變幻現實阻礙,猶豫自己的堅持是否值得,產生過動搖之心,然而從今日開始,她再也不會折回前進的路。

  媽媽在等她。

  她最畏懼的十八年光陰,已經確定了不會再是隔開她和媽媽生死距離的障礙。

  那還有什麼理由,阻止她奔回的路途?

  長孫無極緩緩放開手,那般無奈蒼涼的手勢,在虛空中輕輕一挽,卻只挽了這夜露少許。

  對面的人兒,沉靜而悍然,那沉靜裡是不容更改的決心,那悍然裡是絕不猶豫的堅持。

  他默然的看著孟扶搖,看著自己的放手得來的苦果,那苦果只能咽在自己心底,那般梗梗的,堵在心的通道間。

  半晌他道:「扶搖,我亦不放手。」

  換得她一聲悠長的嘆息——有何可說?有何可勸?正如他勸不了她一般,她亦無法自私且假惺惺的去勸他。

  長孫無極卻突然笑了笑,道:「我相信誠心天地可感,我相信縱然世間有命運主宰淩駕於一切意志之上,也終究會有辦法打破它。」

  他輕輕牽過孟扶搖,道:「睡吧,你累了一天,有些事,想多了也傷人,先忘卻的好。」不容孟扶搖拒絕,他手指一拂,又習慣性點了她睡穴。

  看孟扶搖噙一抹苦笑沉入睡眠,長孫無極伸手,緩緩抵在她後心,閉目,真氣流轉一週,在她丹田之內飛速的轉過一圈。

  良久他鬆開手,靜靜俯視孟扶搖睡顏,手指溫存撫過她微腫的唇,輕輕道,

  「既然註定如此,且讓你飛得更高,與其看你在執念折磨下掙扎苦痛一生,不如助你,衝破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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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之後,孟扶搖回到戰北野的密宅養傷,她對外間盛傳的真武魁首諸般傳言毫無興趣,每日只在拚命練功養傷,她的「破九霄」進了第六層,也將大風月魄的真力和「破九霄」順利融合,其實她自己一直有些奇怪,按說她應該沒有這麼快就能融合那三種頂級真氣,事實上她做到了,果然還是死老道士說的對,只有在不斷的瀕臨生死之境的戰鬥中,才能更快的激發並提升自己的潛力,達到尋常修煉不能達到的速度,據死老道士說,他二十四歲時練到第六層,在本門中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引為奇蹟,如今前無古人還算,後無來者可就沒他的份了。

  孟扶搖想到老道士吃癟,心情甚好,只是她雖然順利提升,受傷卻重,融合的真氣也不穩定,時有時無,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休養,如今她目標已定,只剩下心無旁騖的修煉,而在「破九霄」未臻圓滿之前,她不會心急火燎的貿然跑到穹蒼,機會只有一次,她一旦去穹蒼,就絕不允許自己失敗!

  那麼,還是按計劃做自己想做的事,養傷期間,在天煞搞搞破壞。

  長孫無極「回國」了,戰北恆親自將「回國」的長孫無極送出磐都,臨別相贈香車一輛,裡面全是天煞貴族女子托他轉送的荷包啊玉珮啊肚兜啊如意啊等等,長孫無極不以為意一一笑納,真的帶著那香車走了。

  這只是明面上的,事實上……孟扶搖嘆口氣——那人換了張臉呆在她身邊呢,據他自己說,他父皇近日身體好轉,已經能視事,否則他也很難趕來天煞,既然大老遠來了,歇一陣再走。

  孟扶搖不覺得他有什麼歇的必要,不過看他氣色卻不太好,想著人家奔波千里來了自己趕人實在太過無恥,也就默然不語。

  軒轅韻也走了,這是個真走的,她父王回國她不敢不跟著回去,臨行前眼淚汪汪的又想來見宗越,孟扶搖那日金殿比武之後昏昏糊糊的回來,也不知道兩人談得怎樣,自認為想必地下黨已經對上暗號接上頭,自作主張的放她進去,結果藥圃裡軒轅韻被一群宗越最近試養的毒蜂蟄了回去,而孟扶搖當晚的藥湯,色澤形狀和氣味都無限度接近某人體排洩物,臭不可聞。

  宗越倒是老樣子,那聲「阿越哥哥」除了在初初喚出時,激起他眼底波瀾和疼痛過,之後便彷彿風過無痕,他的心思像午夜裡遙遠的荒村裡的一盞燈,看似清晰溫暖,卻又遙遠無聲。

  休養了幾日,她便接到了戰南成的邀宴書,臨行前長孫無極提醒她:「戰南成確實有意延請你,我教你的諸如兵法之類好好表現,政事卻不需要精通,戰南成需要的是可以籠絡的、智慧尚可的勇武之將,不是文武全才璿璣在握的人傑,你不要逞能過頭。」說完又塞了樣東西給她,道:「如果發生一些讓你很憤怒卻又無法反擊的事兒,你再打開。」

  搞諸葛亮錦囊妙計啊?孟扶搖嗤之以鼻:「我這輩子會有『很憤怒又無法反擊』的事嗎?」話雖這樣說,還是應了,揣著請帖和雅蘭珠去赴宴,宮門前遇見香車寶馬擦身而過,香車之側有天煞官員陪著,馬車經過她的時候停下來,一個蒼白瘦弱的少年探出頭來打招呼:「原來是孟將軍,去赴宴的嗎?」

  孟扶搖抬眸,對上鳳四皇子客氣的笑靨,長孫無極「走了」,這對兄妹還沒離開?看這弱雞的樣子,還不知道她惡罵爛蓮花的事?爛蓮花呢?這幾天八成都躲在屋子裡在哭吧?

  想到曹操曹操到,馬車車簾突然一掀,佛蓮半張臉掩在馬車後,笑吟吟向她道:「孟將軍,好巧。」

  她笑得依舊雍容聖潔,氣韻祥和,並且還是那種和長孫無極形似而神不似的尊貴優雅。

  孟扶搖瞪著她,「噝」的一聲,一口涼氣從頭頂涼到腳底。

  媽的,這輩子她從未服氣過哪個女子,現在她服氣了鳳淨梵!

  一個女人,被人罵成那樣,居然還能不動聲色,居然還能對著罵她的人笑得出來,真是不可思議,是不是那天她實在傷重罵錯人了?還是爛蓮花患有間歇性失憶症?還是她的腦子會自動清屏,將所有不和諧字眼全部刪除?

  然而爛蓮花下一句話完全破滅了她的幻想,孟扶搖聽見那句話甚至覺得眼前一黑——這世上怎麼有人可以這麼強大哇……

  佛蓮微笑道:「孟將軍傷可好些了?淨梵正想著,那日淨梵實在是失禮,明知將軍傷重,還纏著將軍邀宴,怨不得將軍怪我。」

  鳳四皇子笑道:「孟將軍大抵對妹妹有點誤會?等下宴中,妹妹多敬將軍一杯酒也便是了,將軍如今名動天下,真英雄,當得起佛蓮一杯酒。」

  當得起,當得起,你大概覺得你家佛蓮的酒敬給我是抬舉我,我卻怕喝了爛肚腸哩……孟扶搖舉袖,捂唇,吭吭的咳嗽,道:「重傷未癒,不敢領受,謝了,謝了。」

  那兩人還慇勤的邀請:「馬車寬敞,同車而行如何?將軍既然傷勢未癒,騎馬怕是容易疲憊。」

  「我天生賤骨頭,坐不得高貴的車,一坐我就三魂齊滅四肢不靈五臟不調七竅生煙……」孟扶搖還是捂著唇,伸手一引:「請,請。」

  那兩人禮儀完美的又客氣一番才離去,孟扶搖放下袖子,僵著脖子,對身側雅蘭珠道:「珠珠,快掐我一把,看我是不是還活著?」

  椎蘭珠直著眼睛,氣若遊絲的道:「我還指望你來掐我呢,我到現在還沒回魂哩。」

  兩人木木的轉頭,對望一眼,半晌雅蘭珠道:「人才,人才哇……孟扶搖你給人家提鞋我看都不夠格。」

  孟扶搖搔搔腮幫,道:「珠珠,你看人家那才叫公主,你跟人家比起來,就是菜市場為一毛錢尾數吵得不可開交的大媽。」

  「是啊,」雅蘭珠深有慼慼焉,「這麼一位高貴無暇大度雍容,臉皮和城牆一般的堅實的公主,我實在羞於與她一同列席哇……」

  「那檔次不是差的一般二般啊……不行,和她坐在一起我會自慚形穢的。」孟扶搖決斷迅速,一撥馬頭,道,「珠珠,煩勞你,代我和戰南成說我拉肚子,我回去慢慢拉了。」

  「我也想瀉肚子,我現在不瀉等下看見她我一定瀉,一起一起。」雅蘭球跟著就撥馬頭。

  可惜已經遲了。

  兩隊人迎了出來,禮部官員帶著內侍親自來迎,早巳看見孟扶搖雅蘭珠,看見兩人居然在宮門前撥轉馬頭,趕緊上前拉住,一番好說歹說,這些人職責在身,孟扶搖堅持要走也是為難人家,無奈之下只好跟著進去。

  她晃晃悠悠坐在馬上,安慰雅蘭珠:「珠珠,就當宴席上不小心有人扣了個屎盆子,眼不見耳不聞便是了。」

  雅蘭珠嘆口氣,答:「早知道先墊了肚子再來……」

  進了賜宴的武德殿,天煞皇族、武將、尚滯留在磐都的各國皇族和門派掌門,早已濟濟一堂,見她都含笑招呼,佛蓮坐在上首左第三座,見她進來,抬首一笑,孟扶搖看著她,半晌,吸口氣,也一笑。

  既然你不識羞,既然罵不死你,那就換別的方式吧。

  禮部官員低聲請她先進內殿,說陛下請孟將軍內殿一會,孟扶搖轉轉眼珠,知道主題來了,趕緊跟他進去,果然戰南成在,奇怪的是竟然沒有戰北恆,孟扶搖行了禮,戰南成說了幾句閒話,便問:「孟將軍在無極官高爵顯,少年得志名動七國,實在令人敬佩。」

  孟扶搖扶著茶杯,緩了一緩,讓自己唇角掠過一抹幾不可見的苦澀笑容,才答:「陛下過獎,不過是區區虛銜武職,算不得什麼的。」

  戰南成目光一閃,笑道:「虛職尊貴清閒,等閒人也不能有啊。」

  「那是,那是。」孟扶搖扶著茶盞,敷衍。

  「不過話又說回來,」戰南成微笑道:「朕幼時讀書,每至前賢英烈傳便要掩卷,想那男兒當世,黃金若糞土肝膽硬如鐵,振長策而禦宇內,執搞撲而震天下,或沙場萬里賓士,或兩軍取敵之首,那是何等的痛快淋漓?可惜朕一介天子,終日困於這寂寂深宮,著實無趣得很。」

  「陛下尊貴,御下有無數驍將為您驅策,為將者不如將將者,天人何人能與陛下相比?」孟扶搖笑,一嘆。

  「將軍春風得意,卻又為何嘆息?」

  「陛下一言,勾起草民鬱鬱之思。」孟扶搖嘆息:「草民自幼不好詩書,只愛兵法武藝,也覺得天下男兒都應如此,學成文武藝,賣於帝王家,人頭做酒杯,飲盡仇讎血,」孟扶搖叩膝,仰首,目光熠熠的大嘆:「方不負此生矣!」

  「孟將軍說笑了,」戰南成微笑,「如今你不也在無極躋身三品武將之列,功成名就,天下誰人不敬?」

  「草民倒寧可卸印綬脫將袍,換陋甲著戰靴,去那塞外三千里沙場,和人拚個人頭滾滾,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才叫痛快!」

  孟扶搖哈哈大笑,笑了一半「呃」的一聲,趕緊坐正了請罪:「草民失禮。」

  「無妨,朕就喜歡你這樣的爽氣男兒。」戰南成含笑,親手將她扶起:「真性情,真血性也!」

  他繞了半天,終於問起正題:「看孟將軍神情,眉頭常鎖,鬱鬱不歡,莫非……有什麼不如意事麼?」

  「能有什麼不如意?不過是憋屈了難受!」孟扶搖一拍大腿,身手一仰道:「實話和陛下說,草民從當那勞什子虛職將軍以來,還是覺得當初進戎營殺人那一日最痛快,現在每日畫畫押圈圈筆兒,閒來和一群官兒吃酒談笑,什麼意思!」

  「無極太子甚是寵愛將軍,異日昇遷指日可待,將軍前程無可限量,怎可如此自棄?」

  孟扶搖挑起眉,不語,戰南成連連催問,她才十分礙難,吞吞吐吐一句:「太子寵愛……我反而更別想操刀子上陣了……悠悠眾口,著實難熬……想我堂堂男兒……」

  她說得吞吞吐吐,戰南成聽得目光閃閃,和心裡的消息一印證,不再問下去,反而慢慢笑了。

  他更為親熱的招呼孟扶搖坐近些,問:「孟將軍精擅乓法,可否請教下步騎合圍之術?」

  「陛下客氣,草民只略懂一二,」孟扶搖坐過去,在早已準備好的沙盤上流利的指指戳戳:「……協同作戰,步軍當依傍丘陵、森林、險阻、草木叢生之地,若地形不利,必得挖掘戰壕,步騎兵各分預備隊和戰鬥隊,輪流出擊,敵若側擊我兩側夾擊,敵若圍擊我以圓陣對之,弓箭手則應在各分隊側翼外層,按梯隊陣勢列,此法不至於傷及自身,後方騎兵也易於內側反衝……」

  ----------

  半個時辰後,孟扶搖搖搖晃晃,由天煞皇帝親自陪同著出了內殿,戰南成滿面春風,牽著孟扶搖的手,險些親自送她到座中,孟扶搖硬是咬牙忍了又忍,才忍住想要掐著那手把他送到姥姥家的衝動。

  他們一出來,也就開宴了,不過是羅列珍饈皇家富貴,孟扶搖埋頭大吃,堅決不去看斜對面那朵爛蓮花,可惜她不理人家,人家不肯放過她,宴席到了一半,佛蓮拉了拉鳳四皇子衣袖,由他陪著,親自擎了酒杯過來,含笑道:「本宮向來最是敬慕英雄,真武魁首孟將軍,那是一定要敬上一杯的。」

  眾人目光刷的一下轉過來,都笑道:「孟將軍好福氣,佛蓮公主的酒,可不是等閒人喝得到的。」

  是啊,等閒人誰喝得到呢,誰喝誰爛肚腸,孟扶搖直起身,接過酒杯,笑得比她更假:「是啊,佛蓮公主聖潔之名享譽七國,我一介粗人,怎麼配喝公主的酒?」

  她擎著杯,不喝,將酒杯在手中轉啊轉,半側身面對眾席,笑道:「眾位莫以為公主真的好武,所以抬愛敬在下一杯,實則是當初和公主有一面之緣,算是半個故人,說起來真是在下的福氣。」

  她這一說,眾人都來了興致,道:「不想孟將軍和佛蓮公主曾見過面?卻又是何時何地呢?」

  「在無極國疊翠山,」孟扶搖笑,「當時公主遇上一隊強梁,護衛不敵,在下恰好路過,小小的幫了一把。」孟扶搖笑得謙虛:「那一面真是令在下印象深刻。」

  「原來是英雄救美人。」有人接口笑,「孟將軍別賣關子,大家都等著聽呢。」

  「其實也沒什麼,公主的護衛自然是英勇的,強盜自然都是兇惡的,所有的美人遇險橋段都是雷同的,唯有其間展現出來的人性是牛叉的令在下驚訝的。」孟扶搖微笑,「公主的氣度真是鎮定,對佛祖著實虔誠,當時鮮血飛濺,馬車傾倒,護衛一個接一個在馬車前倒下,公主盤坐馬車之內,淡定從容,及時為護衛們唸經超度,死一個超度一個,死一個超度一個……」

  眾人聽著這話,乍一聽什麼都沒有,再一聽回味無窮,一殿的人都是人傑,不會連幾句話都聽不懂,漸漸都笑不出來了,佛蓮端著杯的手,抖了抖。

  孟扶搖猶自不甘休,繼續:「護衛們死得及時,公主超度更及時,竊以為那些忠心護主而死的冤魂,大抵還沒來得及下地府,就被公主舉世無雙超度速度給揪出來送上天堂了,噫吁戲,身為公主護衛,死於公主身前,真是幾輩子不能修來的福氣,最起碼,一場法事的銀子免了。」

  滿殿默然,連舉筷聲都不聞,只聽見孟扶搖一個人在誇誇其談,大肆讚揚鳳淨梵的聖潔、高貴、忠心護主侍衛死於前面色不改的淡定。

  「更難得的是,那日,在下終於見識了真正的眾生平等,大乘博愛。」孟扶搖肅然道,「在下親眼看見,某個護衛死守馬車之前,拚命阻止強盜入內侵擾公主玉體,此護衛被一強盜一刀搠死,在下當時見著,一腔賤血立刻不高貴不淡定的激動了,上前砍斷了該強盜殺人的胳臂,此胳臂落於公主身前,公主一視同仁,將胳臂端正與護衛屍體同放,一同超度……」

  「噗……」

  雅蘭珠霍的噴出了口中的菜,見眾人都轉眼來看她,連忙大力揮手:「繼續,繼續,精彩,精彩,著實膜拜,只是不知道該死不瞑目的護衛,和那隻胳膊同時升天時,會是什麼感受呢?」

  佛蓮捏著酒杯,靜靜的站在那裡,她垂著眼睫一言不發,不仔細看,根本無法發覺她衣袖在微微顫抖,鳳四皇子愕然看著她,又看看孟扶搖,張了張嘴,怒道:「孟扶搖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公主的聖潔虔誠淡定高貴啊。」孟扶搖無辜的看他,「佛蓮公主含蓮出生,美名遍傳七國,總要有些實際的、親身經歷的光輝事蹟供人流傳,才好給我們這些粗人更進一步的敬仰膜拜啊。」

  「你……」

  「為公主美名流傳,在下萬死不辭。」孟扶搖含笑看鳳四皇子,「殿下,難道你覺得我說的,不合你意嗎?」

  不待鳳四回答,她轉身,向佛蓮長長一揖,萬分慚愧的嘆息道:「經此一事,在下突有所悟,覺得和公主比起來,在下真是太不淡定太多事了,蒙公主教誨,在下終於懂得了聖潔慈悲的真諦,不必辨良莠,不必分忠奸,不必理是非,只管超度就好。」

  她笑,走上幾步,立在佛蓮正對面,身姿筆直聲音琅琅。

  「那天回去後,在下感慨萬分,夜來輾轉反側不得安眠,遂中夜披衣而起,自撰輓聯一副,不知道公主可有興趣聽聽?說起來那也是為你的護衛寫的呢。」

  佛蓮沈默著,抬起眼,迎著孟扶搖灼灼目光,她眼神黝黯,浮沉點點幽光,那幽光含糊不明,卻又深青如將雨前的天色,沉重而亮烈的逼了來,帶著針尖般的利和火焰般的豔,逼進孟扶搖眼中。

  孟扶搖不避不讓,含笑看她,對她舉起酒杯,一字字道:

  「任你等拚命,我自齊齊超度,管他媽敵友,爾等個個升天。」

  「橫批,蓮花聖潔」。

  「好!好!著實精彩!」鼓掌的只有雅蘭珠,清脆的拍掌聲在靜得怕人的殿中驚心的迴響,「孟將軍奇才,公主更是奇才!」

  眾人齊齊垂下眼簾,拚命盯著自己面前的宴席——天知道這兩人什麼時候結的仇怨,孟扶搖竟然在這樣的七國貴人齊聚的場合,當眾羞辱佛蓮公主,就不怕璿璣國將來的報復?

  他們看著佛蓮背影,看不見她的神情,這個以寬憫慈和聞名七國的公主,會怎麼對待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羞辱?

  只有孟扶搖看見了她神情。

  佛蓮竟然在笑。

  她平靜的、無邪的笑,用只有兩人聽見的聲音低低道:「孟扶搖,本宮過來敬酒,不是為了來給你羞辱的。」

  「你是為了來害我的。」孟扶搖也低笑回答,「你當然不會蠢到在酒中下毒,但是,你那不知情的哥哥那裡,卻有好東西……」她越笑越森然,道:「你這麼客氣,這麼會勸酒,那麼多人擁護你為你助陣,我要不想撕破臉皮就八成得喝,可我想來想去,和你的面子比起來,我的命重要一萬倍,那我也就只好委屈你了。」

  她退後一步,舉起酒杯,聲音提高:「有佛蓮公主對敵屍超度之德行專美於前,在下不敢僭越公主,唯有以美酒一杯,敬獻那些為護持公主安危而死難的護衛們。」

  她肅然將酒緩緩酹於地面。

  清冽的酒液在金磚地面上無聲鋪開,在眾人屏息寂靜的目光中緩緩流向佛蓮裙下,她默然而立,似乎麻木得不知避讓,鳳四皇子張惶又憤恨的看了看孟扶搖,又看了看佛蓮,伸手拉她:「妹妹,我們回座。」

  佛蓮卻突然笑起來,她一拂袖,甩開哥哥的手,微昂著頭,單手負在身後緩緩回座,一邊走一邊道:「本宮實在不明白孟將軍在說什麼,本宮一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強敵當前,除了驚嚇畏懼喃喃誦經以求佛祖保佑,還能做什麼?護衛拚死救護,本宮恨不能以身代之,但那般情境,本宮貿然沖上,反倒要令他們分神顧我,更增牽累,至於敵臂……」她撩起眼波,回身淡淡瞥孟扶搖一眼:「孟將軍難道認為,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能夠從漫天飛舞的殘肢斷臂裡分出敵友?」

  她輕輕的,雍容大度的,不以為意的笑:「不過,無論怎樣,難得孟將軍體恤本宮那些死難護衛,本宮代他們謝過。」

  孟扶搖冷笑,還未開口佛蓮又道:「本宮只是不明白,孟將軍火氣從何而來?說起來,本宮和孟將軍將來還是一殿君臣,何必如此不留情面,咄咄逼人,難道當真如傳言所說,孟將軍……因妒生恨?」

  孟扶搖正在喝水,噴的一下嗆出來,霍然抬頭看她,啥米?一殿君臣?她的意思是說她會是無極皇后,自己這個無極將軍遲早是她的臣?還有那句因妒生恨,到底是什麼意思?看出她的真實性別了,還是只是暗指「孟將軍和無極太子有斷袖龍陽之私」那個傳言?不論是前者後者,她在這金殿之上,七國貴族高層齊聚場合說起這個,額滴神,她被自己氣瘋了?

  此時眾人「嗡」的一聲,又是一場意料之外的震驚,不僅因為佛蓮詞鋒的突然銳利,更為那最後一句話而震動,他們當然想不到孟扶搖的性別,只認為——無極太子的未婚妻,竟然當眾揭出了太子的斷袖之私?無極太子多年不大婚,當真是因為喜好男風?

  孟扶搖怔在那裡,盯著對面那個坦然侃侃而言的無恥女人,她突然明白了長孫無極說的那句「很憤怒又無法反擊」的話是什麼意思了,他算準自己離開後佛蓮不會死心,八成還會趁他不在找機會造輿論,當她在七國面前提起兩人婚事時,以孟扶搖現在的身份和立場,明知她在撒謊,能怎麼駁斥?

  孟扶搖的手,緩緩探進懷中,摸著那東西的輪廓,隨即笑了笑,問佛蓮:「公主,您在說,一殿君臣?」

  佛蓮優雅微笑:「此事天下皆知,本宮也就不必忌諱於人前言及。」

  「我倒忘了。」孟扶搖攤手,「不知太子妃殿下何時正位?」

  「將軍似乎僭越了。」佛蓮垂下眼睫,似羞似喜,「太子對本宮,已有定論,只是,將軍何以認為,自己有資格問這句話呢?」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8 03:31 AM

天煞雄主   第十三章  唇槍舌劍

  「那是,」孟扶搖微笑,「在下直到目前還算是無極的臣子,自然無權過問皇太子伉儷婚期,只是……」

  她話說半句,隨即停下仰首而笑,佛蓮靜靜看著她,居然不問,孟扶搖崩潰——這女人咋就這麼能裝呢?

  好在還有個雅蘭珠,可愛的珠珠立即眨著大眼睛可愛的問:「只是什麼啊?」

  真是瞌睡遇上了熱枕頭,孟扶搖歡欣鼓舞,立即道:「只是我怎麼聽說,無極太子和佛蓮公主的婚約,早在十年前,就取消了呢?」

  「真的啊!」雅蘭珠代表群眾發出驚呼,「我們怎麼沒聽說過?」

  全殿的人都齊刷刷轉過眼睛來,驚愕的看著孟扶搖,連一直靜觀其變的戰南成都向前傾了傾身子。

  長孫無極和鳳淨梵早已取消了婚約?這消息實在太過驚悚,眾人此時都不肯相信,一是畢竟從未聽說過這種風聲,二是因為佛蓮的態度,如果取消了婚約,佛蓮怎麼可能當著七國貴賓的面再度提起?當真絲毫身份和臉面都不要了?

  八成是這個孟將軍,被佛蓮公主詰問得無言可對,情急之下胡言亂語吧。

  諸國貴賓目光灼灼,鳳四皇子卻忍無可忍,霍然站起,蒼白的臉漲得通紅,怒聲道:「豈有些理!實在太過放肆!陛下,這個孟扶搖滿嘴厥詞辱我一國公主在先,又胡言亂語捏造流言中傷於後,請您將這狂妄無禮之徒,逐出此皇家尊嚴華貴之地!」

  戰南成皺眉看著孟扶搖,他也覺得孟扶搖太過大膽,就算和佛蓮公主有宿怨,也不能在這樣的場合胡亂攻擊,只是他先前和孟扶搖談得合契,又知道孟扶搖其實不是無極人氏,去掉心中一塊大石,心中實在也先存了籠絡之心,猶豫少頃遂道:「孟將軍,你大抵是喝醉了,還是早些回府吧。」

  「陛下打算就這麼輕輕提起淡淡放過麼?」孟扶搖還沒回答,佛蓮先開口了,她端坐如常,平靜微笑,笑容裡卻難得的生了寒意,柔聲道:「佛蓮是半個出家人,帶髮修行,清靜無為,不知怎的得罪了這位孟將軍,平白受他侮辱,這也罷了,如今竟當著七國貴賓面,暗指佛蓮欺騙世人不知羞恥——凡事可一不可再,便是佛祖也有一怒獅吼,佛蓮素日與人為善,今日事關名節,事關我璿璣一國國體尊嚴,卻不得不和孟將軍計較個明白——孟將軍,你說兩國婚約取消,證據何在?」

  「是啊,證據何在?」鳳四皇子大聲介面,目中怒火熊熊,「你若拿不出證據,便是辱我公主,辱我璿璣,敝國上下,誓不與你干休!」

  「哎呀,我不過就區區一人,螻蟻之力,閣下用舉國戰車來碾壓我,不是殺雞用牛刀嗎?」孟扶搖微笑,搖頭,「我好生害怕,璿璣,一國咧!」

  「孟將軍難道只有一張利口足以逼人麼?」佛蓮一抬袖,拉住了憤然欲起的鳳四皇子,淺笑道,「還是答正題罷,證據呢?拿出來罷。」

  「還是公主厲害,永遠不偏不倚直達中心,不會被憤怒衝昏頭腦。」孟扶搖微笑看她,手一攤,在眾人緊緊盯隨的目光中,漫不經心的道:

  「證據,沒有。」

  「什麼?沒有?」

  「這事也由得你胡謅亂言的?」

  「當真找死!竟然於金殿之上,七國來賓之間,公然污衊佛蓮公主!」

  「公主善名,舉世皆知,今日竟被你這心思平陋的宵小所辱!」

  轟然一聲,輔天蓋地的責駡聲立時淹沒了孟扶搖——佛蓮在七國的名聲可比新進崛起的孟扶搖好聽多了,她廣結善緣常有善舉,又經常借拜佛之名遊走各國拜會宮眷,今日她大殿受辱,委屈中依舊不改尊貴鎮定風範,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看得部分王公心中著實心疼憐惜,更添敬重,反觀孟扶搖,一介剛剛發跡的草莽將軍,傳言中男寵級的曖昧人物,無緣無故對尊貴公主發難,咄咄逼人言辭如刀猶自不甘休,竟然意圖污衊公主,將她置入萬劫不復之境,實在太太太太太過分了!

  「你無故辱我公主清名,璿璣定不與你干休!」鳳四皇子一拍案幾,脖子上青筋綻起老高,連戰南成都皺眉盯著孟扶搖,考慮要不要先把這個混世魔王給請出去,這小子太會惹事兒了。

  群情憤然的當口,當事人卻十分冷靜,孟扶搖斜倚桌案剔牙,佛蓮則巋然端坐,輕輕拉了拉兄長袖子,巧笑嫣然道:「哥哥,無須動氣,公道自在人心,今日七國王公、五洲武林高人都在場,這麼多雙眼睛看著,一些人小人得志,肆意傷人,諸家叔伯們都心中有譜,自會為侄兒侄女們尋個公道,你急什麼。」

  「是呀你急什麼,」孟扶搖大力鼓掌,「瞧你妹妹,多厲害啊,輕輕巧巧,七國貴族就被綁上了她的戰車,以後我孟扶搖就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七國之下,誰會容我?你拍桌子打板凳一跳三丈,不抵你妹妹坐那兒上下嘴皮子一翻,鳳四皇子啊鳳四皇子,難怪你成不了皇儲,玩弄心計的把戲,你得和你妹妹多學學!」

  「孟將軍不必在這裡東拉西扯挑撥生事。」佛蓮瞟一眼被戳著痛處面色鐵青的鳳四皇子,又抬眼撩她一眼,冷然道,「更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宮不懂你那許多七拐八彎的心思,也不須懂,本宮只知道,凡事憑公義說話,憑證據說話,今日你拿不出證據,便舌燦蓮花也是無用。」

  「我燦不出蓮花,你燦得出。」孟扶搖味味笑,「公主不僅舌燦蓮花,全身上下都是蓮花套兒,連根頭髮絲都恨不得用蓮花水給泡了,務求從每個毛孔裡都能散發出極度聖潔的蓮花味兒來,好讓天下人記得您是含蓮而生的聖品,這蓮花一詞,就是專為您設的,可別扯到我身上。」

  「論起胡扯,沒人比得孟將軍。」佛蓮手擱在案幾上,平靜的端詳自己晶瑩纖長的五指,淡淡道:「還是那句話,沒有證據,你便是璿璣永遠的敵人,是這殿中所有人不齒的賤人,你說到現在,就一句話說對了,從此後,七國之下,無人容你。」

  孟扶搖不笑了,她身子向後一仰,盯著佛蓮,森然道:「我沒證據,你有?大家都沒證據,憑什麼委屈的就是你?」

  「你怎麼知道我沒證據?」佛蓮一抬眼,目光剎那亮如閃電。

  「你有?」孟扶搖怔了怔,眼色變幻,又問了一句,「你有?」

  「我有又如何?我沒有又如何?」佛蓮並不正面回答,靜靜看著孟扶搖,「孟將軍不覺得應該就此給個說法麼?」

  「你有,我任你處置。」孟扶搖揮揮手,滿不在乎的道,「你沒有……我覺得已經用不著我處置你了,你看著辦。」

  佛蓮似乎等這句話等了許久,目光裡那種只有孟扶搖看見的針尖般的利的幽火再次一閃,立即微笑道,「很不幸,我有。」

  「你有??」

  「我自然有。」佛蓮垂下眼睫,恰到好處的露出一分小女兒嬌態,面向殿中柔聲道,「本來本宮羞於提起,只是今日之事逼到這等地步,說不得也只好和諸位叔叔伯伯承認……」她似是鼓足勇氣抬起頭,環視周圍一圈,眼波流轉含羞帶怯地道,「諸位想必都知道,當初無極和璿璣聯姻時,聘禮是太子親手繪製的璿璣圖。」

  眾人都點頭,這是五洲大陸人人皆知的事兒,至今各國皇宮裡,還以擁有這著名的璿璣圖副本為榮,當初太淵宮變時齊尋意就曾用這圖吸引了齊太子注意力,內藏兵法三十二策的璿璣圖,向來是宮藏的珍品。

  「佛蓮心思愚拙,極為仰慕太子才華。」佛蓮聲音越說越低,羞不自勝,連脖子都紅了,「是以,自得贈璿璣圖之日,日日……帶在身邊……」

  她這一說,眾人都露出恍然大悟心領神會的神情,佛蓮公主傾心無極太子,這事各國也多有耳聞,本就不是秘密,再說人家是早早定親的未婚夫妻,喜歡有什麼錯?難得人家性情坦蕩親口承認,想到這裡又覺得佛蓮可憐,這等女兒家最隱秘難言的心事,今日被這惡毒宵小逼得當著天下英傑的面自認,她貴為一國公主,又是何等難堪?轉念又想到長孫無極遲遲不大婚,年近二十的公主苦苦等待,還要被這傳言中以男色勾搭太子的男寵當面欺辱,這等悽慘遭遇,這金尊玉貴的人兒,是怎生承受得下來的?

  眼見佛蓮公主從懷中取出一方明黃重錦,上面以淡墨色、孔雀藍、深紅、明紫四色繡著靈逸灑脫若有仙氣的字跡,眾人中有人隱約聽說,當初無極太子作璿璣圖,由天下第一繡娘蘊娘親手繡制,蘊娘善繡字,筆意勾連,清雋超撥,往往能得原作者精髓,如今眾人一看便知是蘊娘真品,何況諸國宮中有的也藏有些圖,雖然不得其神韻,卻字跡相同,自然瓣得出真假。

  最關鍵問題是,蘊娘早夭,她的所有作品都已成為絕品,再也無人能仿造。

  佛蓮撫著那璿璣圖,盈然欲泣,一言不發,只默然將圖捧在手中,起身高舉而起,向著眾人緩緩繞圈一示,話未出口,眼淚已經一滴滴落在圖上,將那鮮豔繡字,染得越發明豔驚心。

  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

  殿中濟濟一堂,除了冷笑的雅蘭珠和皺眉不豫的戰南成,其餘眼光齊刷刷帶著敵意盯過來:不平、憤怒、譏嘲、鄙視、厭惡……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所謂美人受辱,怯怯不勝,向來看在男人眼底,是最能激發不平之氣和保護欲的,滿殿憤然騷動裡,一個畢衣少年突然站起,大聲道:「孟扶搖,你今日欺人太甚,見公主柔弱便想肆意妄為,視滿殿王公豪傑於無物麼?本侯今日便代公主教訓教訓你!」

  孟扶搖斜眼看著他,一言不發,認出他好像是天煞皇族遠支的一個什麼什麼小侯爺,她蹺著腿,看著那少年赤手空拳衝過來——金殿之上是不得攜帶武器的,大聲讚:「好!有膽氣,此乃孤勇也!」

  她坦然坐著,滿面微笑,伸出雙手狀如懷抱——等你自找苦吃也。

  可惜那小侯爺衝出一半,被其及時趕出的中年男手喝止:「鴻智!陛下御前,不得放肆!」那中年人看來是這少年的長輩,一邊拉他回去一邊道,「有些人狂妄無知,自有該收拾的人收拾,要你多什麼事!」

  他將人拉了回去——開玩笑,孟扶搖再無恥放肆,也是此次真武大會的魁首,贏的是真功夫,在她面前強出頭,找死麼。

  孟扶搖悻悻嘆口氣,唉,真可惜,不能將事情鬧得更大些。

  此時璿璣圖已經傳過一週,眾人都頻頻點頭,這般絕品精繡,奧妙深藏,不是傳說中的兩國聘禮璿璣圖,還能是什麼?

  佛蓮執著那璿璣圖,轉身,遙遙對著孟扶搖一展,笑得雍容高貴:「孟將軍,你說本宮該如何處置你好呢?」

  「公主,無須你處置,那小子早就該羞愧自裁了!」

  「孟扶搖,要不要天煞之金借劍給你?」

  「他便覥顏不死,日後也是行屍走肉,有臉再見世人麼?」

  「呸!」

    ……

  「珠珠啊……」孟扶搖彷彿什麼都沒聽見,撫摩著雅蘭珠的衣袖垂淚道,「真是人至賤則無敵……」

  雅蘭珠皺眉盯著那璿璣圖,此刻她側有些不安了,拉了拉孟扶搖袖子,低聲道:「喂,那好像真的是真貨,你有沒有證據啊,今天鬧成這樣,那死女人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孟扶搖哈哈一笑,道:「珠珠,我突然覺得,人和人真是天差地遠。」她看了看雅蘭珠,想起這孩子說起來也算她「情敵」吧?怎麼這心性區別就這麼大呢?

  此時已經有人按捺不住,先前那個欲待出手卻被半路拉回的某侯爺再次衝了出來,取過一個天煞之金護衛的刀,嗆啷一聲往孟扶搖面前一扔,冷笑抱胸看她。

  連鞘的刀滑過來,在光潔如水的金磚地面上滑過一道流麗的火花,孟扶搖一腳踩住,腳尖一挑掂在手中,彈了彈劍鞘,鏗然清越聲響裡她點頭笑道:「留著,你用得著。」

  她也不說那個「你」是誰,只睨視著微笑看她等她回答的佛蓮,淡淡道:「公主,你說你這個是璿璣圖,但是,誰能證明,它就是呢?」

  眾人被孟扶搖一語驚得霍然一怔,這才想起一個大家都忽略的問題,是啊,璿璣圖真本誰也沒見過,誰就敢肯定這個就是真品呢?

  「你又在大放厥詞混淆視聽!」這回說話的是個來自軒轅的男子,看那衣著,好像是軒轅長生劍派的掌門,一張清臒的臉滿是憤怒之色,大聲道:「這圖我曾經在宮中見過拓本,和這個一模一樣,難道這各國拓本,也是假的?」

  「你真相了!」孟扶搖盤膝而坐大力鼓掌,「都是假的!你們的圖,都是從這位各國亂竄的無極未來皇太子妃的手中悄悄拓印下來的吧?知道不,她是造假工廠,你們就是不明真相購買群眾,她是三鹿總公司,你們就是各大奶粉經銷商。」

  「孟將軍,璿璣圖四百四十一字,縱橫兩列皆二十一字,縱、橫、斜、交互、正、反讀或退一字、迭一字讀均可成句,句有三、四、五、六、七言不等,分戰陣、為將、使兵、謀局四章,本宮相信,普天之下,除了本宮,再無人能更熟悉此圖,不過,正如本宮說璿璣圖真未必是真一樣,你說假,也未必就是假,還是那句話,證據呢?」佛蓮不去理孟扶搖的怪話,還是淺笑,「圖窮匕見,垂死掙扎,是不是就是拿來形容孟將軍此刻言行的呢?」

  「拿來形容你也一樣。」孟扶搖冷笑,從懷裡慢吞吞掏出個東西,往桌上一扔,道,「我的證據就在這裡!」

  那一卷舊兮兮的布散開,淡紫色,不現則,邊沿還帶著毛邊,皺皺巴巴,布上很隨意很潦草的寫著極小的字,倒也確實是璿璣圖的內容,卻沒分顏色,更沒那般絕品的刺繡精緻的筆意,別說是世所轟傳的名品璿璣圖,倒像是從某件衣服的衣襟上撕下來,隨便抄襲璿璣圖內容的破布。

  這東西拿出來,說那是璿璣圖,實在沒有任何說服力,眾人安靜了一瞬,都轟然一聲笑了起來,有人前仰後合,有人笑得直拍桌子,還有人笑出眼淚。

  「媽呀……這也敢說是璿璣圖真品,當咱們都是瞎子不成?」

  「大哥,俺撕副袖子下來,你給照抄下璿璣圖,咱也可以扯出去和七國王公們說,這就是璿璣圖!」

  「這要是璿璣圖,我家滿月小兒昨晚尿的床,也可以說是『破九霄』圖譜了,哈哈……」

  「小子,男子漢大丈夫,爽快些,別在這繼續丟醜了!你若現在自裁,大傢伙兒還瞧得起你些!」

  一片轟然聲裡,孟扶搖腦袋也有些大了,她盯著那塊布,滿臉黑線,娘的,摸著了錦囊裡的東西是布,她想這一定是長孫無極的璿璣圖,十分拉風的拋出來,不想居然是這麼塊沒有說服力的破東西,長孫無極那混蛋,這玩笑也是開得的?

  她恨恨的攥著錦囊,將之當成長孫無極的腦袋椽啊椽,突然覺得手底有東西,再一看,錦囊裡還有張紙條,她抽出來,眼光一溜,隨即笑了。

  她這一笑,倒把正笑得開心的眾人看愣了,一直淺笑看著眾人譏諷孟扶搖的佛蓮最先把目光轉了過來,嘴唇一撇,道:「孟將軍是準備要寫絕筆詩了嗎?要不要佛蓮也送你一副輓聯呢?」

  「輓聯啊,」孟扶搖抓著那璿璣圖站起來,慢悠悠的晃過去,道:「留著你自己用吧。」她走近佛蓮身邊,佛蓮立即警惕的退後一步,其餘王公貴族都起身過來,叱道:「你要做什麼?離公主遠些!」

  孟扶搖在佛蓮身側三步遠處停住,手一攤,笑道:「我能做什麼?我雙拳難敵四手,不會蠢到冒天下之大不韙對公主動手,我只是在告別這個美好的世界之前,突然對一切美的事物發生了極大的興起,比如……我好喜歡公主身上這件衣服的質料,想知道這是什麼衣料,也許可以買來裝裹我自己——公主願意滿足一個將死者的最後願望嗎?」

  她滿臉豔羨的看著佛蓮,盯著那月白色閃著淡藍暗光,華貴厚重的裙裾,好像真的十分喜歡,佛蓮皺眉看著她,心底絕不認為孟扶搖這個小流氓會突然對她的衣服感興趣,然而卻又想不出孟扶搖這麼問到底用意何在,她還沒想請楚怎麼回答,鳳四皇子已經冷笑搶先道:「你這無恥之尤,此刻前倨後恭也無用,不過我們璿璣國人素來寬容,便讓你死個明白——這是我璿璣月華錦,取光華如月之意,是我璿璣獨產,一等一的上等錦緞,怎樣,你知道了?就怕你想用這個裝裹,你也沒處買去!」

  「哦……」孟扶搖點頭,彷彿沒聽出他語氣的惡毒,又很好奇的問,「這錦很特別啊,行動間有幽光閃爍,隱約還似有圖案,只是看不出什麼圖案來。」

  鳳四還要回答,被佛蓮一拉,卻有一個璿璣國長空幫的幫主冷笑接道:「自然是圓月圖案,否則怎麼會叫月華錦?」

  他大概極其不忿公主被辱,忍不住要多說幾句,便道:「我們璿璣的月華錦,和另外兩大名錦一樣,出產極少,向來不對他國出售,便是本國,也只有皇室宗親才偶爾得主上賜予,能這般裁成衣物使用的,也只有公主才配,你算什麼東西?敢問這個?」

  「哦……」孟扶搖又是長長一聲,道:「買不到啊,真的除了你們皇室,誰也沒見過?」

  「沒!」那幫主答得斬釘截鐵。

  佛蓮突然笑了笑,道:「孟將軍,你也算明白你用這錦裝裹無望了,今日之事,也就這樣了吧,本宮不打算處置你,但望你自己能堅持著活下去。」

  她在一片齊聲歌頌其大度雍容的讚語聲中保持著從容微笑,接著便要收起手中璿璣圖,孟扶搖突然低低一哼。

  她哼聲自丹田起,自舌端出,沉而有力,利劍般直達中心,別人聽起來沒什麼,聽到佛蓮耳中卻是霹靂般狠厲猝然,驚得她手一抖,璿璣圖落地。

  圖落地,她眼神微變,伸手便撈,可惜她動作再快也比不得孟扶搖,幾乎她剛伸出手,另一雙白皙的手伸過來,指尖一拈,將那璿璣圖拈在手中。

  佛蓮一抬眼,正遇上孟扶搖笑吟吟卻殺氣淩然的眼神,她將那璿璣圖拈在指尖,輕輕對佛蓮面門一扔,看似要將那圖還給她,佛蓮下意識伸手去接,那方錦布卻飛快滑走,如流水覆過她的臉,再滑過她指尖,她甚至感覺到那一刻月華錦的滑潤和冰涼,像一方在深淵裡浸透了寒氣的月亮,沉入了心底。

  她的手指在半空中抓了個空,像個痙攣的手勢,她突然間想到了什麼,尖叫起來:

  「她要毀圖!她要毀圖!」

  眾人大譁,立即有人來勢虎虎的衝上來,還有人衝得過急,絆倒了宮廷御案,菜品湯水濺了一地,卻因為憤怒,也忘記了請罪,直奔孟扶搖而來。

  這狼崽子太過分了,撕裂他!

  孟扶搖退後一步,雙手扯平璿璣圖,高舉過頭,大喝:「都他媽的別過來,誰過來我就真撕了!」

  眾人吃了一驚,都遲疑的停了腳步,互相看了看猶豫不決,身後佛蓮的尖叫聲猶自迴蕩,看得出她將這圖當做命根子寶貝一般心愛,真要害這圖被撕了,豈不是要了她的命?

  「孟扶搖,你不要欺人太甚!」天煞一個三品武官怒喝,「使詐奪圖,撕毀證據,這事你也做得出來!!」

  「我撕圖做什麼?蘊娘絕品,撕一件少一件,你們不可惜我還可惜呢,」孟扶搖高舉著那圖,笑嘻嘻道,「乖娃,莫衝動,將軍我取圖,只是為了要你們都給我睜大眼睛,看清楚這圖是個什麼質料而已!」

  眾人怔了一怔,下意識抬頭去看那圖,那一方明黃錦布被孟扶搖高擎手中,在滿殿明燭宮燈照耀下,華光璀璨,暗影流動,在那些細密的字跡間,有一圈一圈的滿月般的暗紋,似一輪輪飽滿月華,若隱若現。

  月華錦!

  人群後的佛蓮突然輕微的晃了晃,扶住了殿柱,人群中一些反應特別快的人已經開始皺眉沉思,大部分人還不解其意,此起彼伏的呼叱:「那又怎樣?」

  「還看什麼,不剛才已經看過了嗎!」

  「你這廝不要想再拖延時辰,速速受死!!」

  「你們這些廝,真是白癡。」孟扶搖嘆氣,高聲道,「剛才我都白問了?月華錦是什麼東西?是他們璿璣獨產的名貴重錦,從不對外售賣,只能皇室自己用,那麼無極國太子向她下的騁禮,怎麼會用月華錦?他無極太子,給別國女子下聘禮,自己國家的名錦不用,去用那個『拒絕對外售賣的絕品月華錦』?」

  她微笑問:「諸位大多有老婆,沒老婆的也遲早會有老婆,敢問諸位,假如你在天煞,要娶一個太淵女子為妻,你打算以一把精鋼鍛造的好劍為騁禮,那麼你是用你們天煞的烏鐵去鍛造該劍呢,還是千里迢迢奔到太淵,尋找太淵明鐵,再帶回天煞,找人鍛造,再送去太淵下聘?」

  眾人沈默下來,仍有一部分人大聲道:「那也有可能是璿璣國主贈的,太子拿去制了璿璣圖再來下騁,以示對公主的愛慕和尊重。」

  「哎喲,閣下真是心思細膩,想必是泡妞高手。」孟扶搖笑眯眯,「我知道,你一定是那種奔到太淵找明鐵再用太淵明鐵送給太淵老婆的傻帽,但是無極太子和你不同,人家是正常人,人家沒你這麼強大的邏輯和彪悍的思維。」

  她手一抖,收回璿璣圖,展開一直握在手中的自己那方舊布,同樣迎著光展開,大聲道:「給你們看一個正常人會有的選擇——世人皆知,璿璣月華錦、軒轅煙錦、無極銀錦,是馳名五洲大陸的三大名錦,也是俗稱的『皇錦』,基本都是只有本國皇族才可以使用,以無極太子身份,下聘所用繡品,自然用的是代表本國的銀錦——也就是你們現在看見的,和月華錦形似而神不似的這幅衣襟!」

  衣襟展開,發舊的布料本不起眼,然而燭光燈光一照,那般淡紫的色澤背後,突然生出連綿的淡淡的銀光,銀光星星點點,如灑滿蒼穹的星子,閃爍躍動,瞬間提亮有些過淡的布料顏色,普通的一幅舊布,立時光華流動,優雅魅人。

  無極,銀錦。

  立時有人聯想到前幾日真武大會上,身為仲裁的長孫無極穿的淡紫錦袍,那衣服就是這樣,銀光暗隱水波般流動,和月華錦無時無地不月華照人不同,那衣料,似乎在某些特定的角度才會顯現暗銀微光,低調而不奢華,和這副衣襟,完全一致。

  人群安靜了大半,很多人回身向佛蓮看去,她臉色白如霜雪,頸項雖然昂著,梳得一根髮絲都不亂的髮髫上金步搖卻在微微顫抖,卻仍舊端端正正立著,冷笑:「便是你這寫了璿璣目的衣襟是銀錦,那又能證明什麼?誰又能證明,無極太子的璿璣圖,用的是銀錦不是月華錦?太子特立獨行,誰又能肯定,他不會選擇別國名錦?」

  「我看你才是不見黃河心不死。」孟扶搖一笑搖頭,「好吧,就算太子用的是月華錦,是你父皇贈予的,但兩國交往,禮物互贈之類的事兒,各國禮部和皇史館都會有詳細記載,咱們要不要去查查?你璿璣不提供,無極國是一定樂於提供的。」

  不待佛蓮回答,她步步緊逼,「再好吧,提供這史料一來一回的好生麻煩,咱不要那麼浪費國家人力物力,就在這裡現場解決,佛蓮公主,據你說,你對璿璣圖熟悉得天下無人能及,那麼請問,璿璣圖有多少解?」

  「四章,一百一十五句。!」佛蓮立刻答,隨即冷笑道:「你若能多解一句,那我服你。」

  「我不需要你服,不過大抵你是必須要服的。」孟扶搖彈彈掌中璿璣圖,微笑,「很不幸,是一百一十六句。」

  「怎麼可能!此圖我精研十年,再無任何讀法成句,你又在大放原詞,當真視這天下飽學之士無物麼……」

  「你又來了,」孟扶搖頭痛不勝的截斷她的話,「這回把全天下飽學之士都拉來做我的敵人了,你累不累,不過這可不是我說的。」

  「誰?」佛蓮聲音都變了。

  「你說呢?」孟扶搖拉長聲音,斜睨她笑。

  佛蓮一直蒼白的臉色瞬間漲紅,紅如鮮血,那血色突突的湧上臉,甚至濺上眼底,她用那樣帶血的眼神看著孟扶搖,森然的,恨毒的。

  孟扶搖視若不見,將圖對著殿下一揚,道:「第一百一十六句為:斜讀圖中第一行,第一字;第十行,第十字,第六行,中間六字,此句八字,非兵法戰策,而是一個人的生辰八字!」

  「戊午、乙丑、辛未、癸巳!」

  她微笑著,問:「敢問佛蓮公主八字幾何啊?」

  她問:「按年日來算,圖中所示的生辰八字,和公主殿下的年紀好像不甚相符?」

  她問:「公主殿下精研璿璣圖十年,可惜,最重要的一句,怎麼偏偏就沒看出來呢?」

  滿殿靜默,甚至聽得見燭身上燭淚緩緩流淌的聲音,空氣中多了種尷尬無措的靜默,衝在最前面的一些人鬆開了拳,一些人在無聲緩緩退後,還有一些人,惶然的看看孟扶搖,再看看佛蓮。

  佛蓮立在那裡,只是這八字報出的剎那之間,這個一直拚命尊貴的、平靜的、慈和的、聖潔的公主殿下,那些尊貴平靜慈和聖潔統統如被那八個字引起的無聲颶風給掃個乾淨,連同臉上所有的表情,眼底所有的情緒,全身所有的血色,和一個人全部的精神氣,都統統被席捲而去。

  她立在那裡,還是那個佛蓮,卻突然成了死的、僵的、凍結的、麻木的、行屍走肉的。

  如果一刻鍾前她還是美麗端靜,完美無瑕的公主,現在她不過是具著了公主冠冕的草人。

  然後她突然直直倒了下去。

  孟扶搖立即一聲大喝:

  「昏啥!」

  那個「啥」字,破音如霹靂,風一般的捲過大殿,震得滿殿宮燈齊齊跌落,燭火剎那一振又熄,殿中光線立時黝黯深沉,那些隱在暗處的層層帳幔,被風聲驚動,輕輕飛起,恍如無數幢幢鬼影,在其中蠕動。

  這樣的雷霆喝聲,刺激得所有人都忍不住抬手捂耳,佛蓮也不例外——於是她昏不成了。

  她抬手,捂耳,手還沒抬起,身側突然多了一個人,那個人好純真的對她笑,道:「蓮花,我被你逼了這麼長時間都沒昏,你這麼急著昏做啥?好歹把事情說完再昏嘛,做人要厚道,要對得起你的粉絲,你看看你這一昏,讓你的擁躉們多尷尬呢?」

  佛蓮極慢極慢的放下手,死死盯著孟扶搖,眼神裡彷彿爬出無數條蛇,每條都死死纏住了孟扶搖,她用那樣帶著毒氣的膩滑的眼神在孟扶搖身上絞了一遍,突然慘然一笑,道:「不過如此,誰愛誰輸。」

  孟扶搖不語,半晌道:「你到現在還覺得你那是愛?你不過是佔有慾,說實在的,佛蓮,你若是個正常點的女人,誰高興費那閒工夫和你作對?寧毀十座廟,不拆一場婚,讓太子殿下有個好老婆,誰不開心?可惜,你讓人忍無可忍。」

  她一拂袖,大步離了她身邊,殿上戰南成此刻才緩緩笑道:「不知道孟將軍,手中怎麼會有璿璣真本?」

  「回陛下。」孟扶搖一俯身,琅琅道:「敝國太子和佛蓮公主取消婚約,璿璣圖早已收回一事,我無極朝臣人人皆知,並甚為不齒某公主對此絕口不提之行為,太子前日離開天煞前,曾和草民說,當年婚約取消之時,應璿璣國主之請,答應等公主成年之後再對天下公佈,然而不曾想公主至今以太子未婚妻自居,此舉不僅令太子為難,也傷公主清譽,草民當時就自請勸說公主,只是覺得以草民身份,所言所行難服悠悠眾口,太子便給了草民此圖,並道除非公主再次在七國王公之前提起,不可當眾出示,免傷公主尊嚴……陛下,草民實在是聽見她那句『一殿君臣』,怒從心起才致失禮朝堂,還請恕罪。」

  戰南成嘆息一聲,默然半晌,才神色為難的輕輕道:「公主也是愛之深切……來人,送公主回——」

  他話說到一半,突然被一聲淒厲的高呼切斷,那聲音帶著絲絲血氣突兀撥地而起,夾雜著一聲挨劍出鞘的厲響,如銳利的冰晶般,戳破飛龍舞鳳的大殿藻井,戳破這一刻尷尬的寂靜。

  「長孫無極,你好狠!鳳淨梵做鬼也不饒你!」



天煞雄主   第十四章  愛之真義

  叫聲未畢,劍光嚓的一聲拉開一道白虹,照得黝黯的大殿都亮了一亮,驚呼聲隨之響起,鳳四皇子顫聲大呼:「妹妹!」隨即有人大叫:「公主不可輕生!」有人滑步上前,劈手奪劍,厲喝聲驚呼聲惋惜聲救援聲亂七八糟響在一起,接著,噹啷一聲,長劍落地。

  鋼鐵之質敲擊上金磚地面,聲響清脆,激得人們都顫了顫,孟扶搖背對佛蓮,卻連頭也沒回,只在眉間浮起一抹譏誚的笑容。

  真要想死,會在人堆裡自刎?

  公主殿下真是連死都不會忘記做戲。

  佛蓮倒在鳳四皇子懷裡,哀哀哭泣,不住泣問:「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告訴我!」

  鳳四皇子抱住她,熱淚漣漣,連聲道:「我也不知道這事……父皇母后定是怕你身子禁受不住,想等你好些再慢慢說的……誰知道會出這事……」

  他霍然扭頭,怒視孟扶搖,厲聲道:「孟將軍,你現在滿意了麼?將佛蓮逼到傷心自刎欲待求死地步,你現在開心了?」

  「我有什麼開心不開心的?」孟扶搖抱著臂,環視周圍面露不忍之色的人們一圈,慢吞吞道:「我看見各位在為撒謊者唏噓,就覺得這人生真他媽的不公平,剛才我被人逼著要自刎,怎麼就沒人為我唏噓一聲?我若是剛才拿不出璿璣圖被逼自盡,諸位只怕都會拍掌叫好吧?說真話的被千夫所指,說假話的被人人憐惜,原來這就是七國王公,這就是真理公義?」

  被她目光掃到的人,都不禁面露尷尬之色的低下頭去,有人低低道:「公主也是被蒙在鼓裡的嘛,誰叫無極太子秘而不宣呢?」

  「放你媽的屁!」孟扶搖勃然大怒,「你腦子裡灌的是泥漿還是豬糞?居然怪到太子殿下身上?要不是你們璿璣國主請求太子等佛蓮那永遠都好不了的身子好了再對七國公佈,他犯得著秘而不宣?太子殿下是有錯,他唯一的錯,就是當初對你們偽善做作的璿璣,太心軟!」

  她齜牙咧嘴的笑著,大步跨了過去,嚇得剛才說話的那個璿璣人士退後一步,孟扶搖不理他,從地上撿起那柄佛蓮自刎未成的長劍,虛虛往自己脖子上一擱,作勢一劃。

  「啊呀!我要自刎了啊!」

  雅蘭珠立即撲過來,大叫:「孟將軍不可輕生!」伸手奪劍,孟扶搖立即撒手,抱住雅蘭珠,假哭:「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告訴我?」

  雅蘭珠沉痛的撫摸著她的背脊:「告訴你你會對月流淚對花吐血的……」兩人相擁在一起哈哈大笑,雅蘭珠捂著肚子,一步三搖的撲到牆上大呼:「哎喲媽呀,不成了不成了……」孟扶搖將長劍一扔,一腳踩裂,輕蔑的道:「瞧,人堆裡自刎,我也會!」

  滿殿冠冕楚楚的貴族掌門愕然,看孟扶搖大笑著,對戰南成彎了彎腰,誰都不看的挽了雅蘭珠出去,跨出高高的正殿門檻,兩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長長的漢白玉階上,唯有邊走邊笑的對話聲,遠遠傳來:

  「長孫無極,我做鬼也不饒你——」

  「孟將軍不可輕生!」

  「哎呀,你幹毛搶我劍啊?讓我死,讓我死——」

  「不是你自己遞過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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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孫無極,我鳳淨梵做鬼也不饒你——」

  「拜託,我胃口不好,吃夜宵時聽見你說這個更沒胃口。」宗越端起飯碗,頭也不回走了出去。

  「公主不可輕——」「啪」一聲,元寶大人一揚爪,一根雞骨頭精準的空投進了誇誇其談者的嘴,正好卡在她上下牙之間。

  孟扶搖憤怒,重重將碗一擱:「話都不給我說囫圇了!這還讓人活嗎?」

  雲痕嘆口氣,道:「我們已經聽你說了三遍了。」

  孟扶搖沮喪,鼓著嘴將碗一推:「不吃了!」抬腿就走,從頭到尾,都沒看某人一眼。

  某人安靜的吃著餛飩,若有所思,元寶大人蹲在他面前,用一種「主子你有麻煩了」的表情同情的瞅著他。

  長孫無極笑笑,摸了摸元寶大人,元寶大人立即歡欣鼓舞,獻上自己啃了一半的果子,諂媚「麻煩都是孟扶搖的,主子是永遠勝利的。」

  長孫無極將那半個果子塞回元寶嘴裡以示嘉獎,起身拎著它直奔某人閨房去了,雲痕默默看著他背影,半晌,撇過頭去。

  雅蘭珠烏溜溜的大眼睛瞟著他,突然含著半口湯嗚嗚嚕嚕的問:「雲痕,什麼感受?」

  雲痕回首看她,清冷的眼眸裡星火一閃,沒回答也沒發怒,推開椅子行到窗邊,負手看著窗外漸濃的夜色。

  他青竹也似挺直的背影鍍在那一窗蒼青的夜色裡,看起來孤冷而亮烈,然而縱然是那般帶著堅硬力度的亮,依舊不可避免的抹上一道黯色,浮著淺淺光暈般憂傷著。

  身後,雅蘭珠鍥而不捨的跟過來,偏頭看著他的背影,突然道:「其實我知道是什麼感受。」

  雲痕回身看她,雅蘭珠笑一笑,這一刻這花花綠綠的女孩兒不再是絢爛的花俏的張揚的快活的,反而突然多了幾分淡淡的,和雲痕相似的憂悒。

  她道:「我喜歡戰北野,我追了他五年。」

  她臉上並無絲毫羞赧之色,很坦然的,認認真真看著雲痕,道:「五年,從十二歲到十七歲,從扶風追到天煞到太淵到無極再到天煞,追到最後追成習慣,追到最後,我成為扶風的笑柄,父皇母后一次次責駡我,關我在宮裡不給我出宮,我一次次砸窗戶挖地道裝死上吊收買丫鬟逃出去,父皇母后又沒收了我的月供采邑,想讓我沒銀子出去混,我便賣了首飾扭了金盤敲了鑲珍珠的梳妝盒,連寶座上的寶石都給我挖了下來,全扶風都知道雅公主是個花癡,追男人追得迷了心竅——他們越不讓,他們越笑話我,我越不想放棄,他們懂什麼?他們給自己娘洗過頭?他們為自己部下流過血?他們在沙漠裡不吃不喝死追敵兵只為了給當地百姓一個安定日子?他們腦滿腸肥睡在榻上一腳蹬翻給自己洗頭的女人——他們是世人承認的男人,是爺們,卻不是我承認的。」

  雲痕震了震,轉身看她,想說什麼,卻最終沒有開口。

  雅蘭珠突然有點迷離的笑了笑,道:「我追他五年,追到我成習慣,追到他也習慣,很多時候,當我覺得很累很累,當我想家的時候便在想,哎,再等等,再堅持,戰北野現在逃避我,可是終有一天他會將這習慣變成自己生活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麼那時候他便再也離不開我雅蘭殊,五年了,五年的時間,漸漸讓戰北野會因為我的追逐而無奈,為偶爾看我追得狼狽笑一笑,於是,我覺得這個日子越來越近了……然後,出現了孟扶搖,然後,他一眼就喜歡上了她。」

  她偏了偏頭,大眼睛在夜色中烏光閃閃,她問雲痕:「你說,我應該是個什麼感受?」

  雲痕怔了怔,突然覺得難以啟齒,半晌才道:「不是她故意的……」

  「瞧你,瞧你們,第一反應都是替她解釋,好像生怕我吃了她。」雅蘭珠打斷他的話,格格的笑起來,笑容裡卻生出淺淺無奈,「孟扶搖很苦,可是她又真的很好命,她遇見的,都是懂她愛她維護她守護她的人,和她比起來,我經常覺得自己貧瘠得一無所有。」

  她坐下去,手攏在五顏六色的裙間,微微晃著身子,悠悠看著天邊閃爍的星子,慢慢道:「今天在殿上,我看著佛蓮,看她自墮陷阱醜態百出,想,她也不過是因為愛,因為想得到而已,說到底,我和她是一樣的,然而看她那個樣子,我突然出了一身冷汗,我不要變成她,太可憐了。」

  「我喜歡戰北野,喜歡他的堂堂正正正大光明。那麼我也要做一個堂堂正正正大光明的人,才能配得上他,否則,我自己要先瞧不上自己,戰北野又怎麼可能瞧上我?」

  雅蘭珠站起來,扒著窗沿,將一隻爬在窗櫺上的螞蟻放在掌心,看著它張惶的四處奔逃,似是想起被她追逐得狼狽逃竄的戰北野,忍不住脆脆的笑起來。

  她道:「第一次見孟扶搖。她對我說,珠珠,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哎,多有意思的話啊,我一聽我就喜歡上她了。」

  她道:「在華州客棧的時候我睡在她床上,後來不知怎的就到了外間,早上醒來發現被子蓋得嚴嚴的,我的被子早上從來都是落在地下的,於是我就奇怪,被子怎麼沒掉啊。」她轉頭看雲痕,「你猜,你猜猜,被子怎麼沒掉的?」

  雲痕想了想,道:「她給你攏著的?」

  雅蘭珠皺了皺鼻子:「攏著的我也能蹬掉,是她搬了椅子來,死死壓住了被角,那時我在想,這人真滑稽,還管我掉被子,我母后都沒管過這個,哎,真多事,難怪我覺得那麼熱。」

  雲痕看著她,眼睛裡漸漸生出笑意。

  「後來長孫無極傳了死訊來,」雅蘭珠對著那隻螞蟻咪咪笑,湊近去聞它的泥土味,「她什麼動靜都沒有,安靜得讓我害怕,我就蹲在她面前看她,想著假如是我接著了戰北野死訊,我會是什麼反應?我肯定不會像她那樣,明明都在笑,卻整個人都空了,我會瘋會鬧會拿把刀出去宰人,再在戰北野墳前自刎,可是孟扶搖,她那個樣子,我第一次想為別人哭。」

  雲痕晃了晃身子,手按住窗櫺不語,雅蘭珠笑嘻嘻看著他,道:「難受了吧?就是這個感覺,我也是人,我也一樣會嫉妒會吃醋會在戰北野拚命追逐她的時候想宰了她,可是我知道,如果我真這樣做了,戰北野就真的永遠不是我的了。」

  她慢慢的在木質窗櫺上用指甲畫了道長而筆直,沒有盡頭的線:「孟扶搖教會了我,要堅持。」

  她將那隻螞蟻送回原路,撥了披它的觸鬚糾正它錯誤的方向,輕輕道:「送你回家。」然後爬上窗子,雙臂張開,迎風大聲道:「要堅持!」

  她玲瓏的身影爬在高處,五顏六色的小辮子散開,一隻紫色一隻金色的褲腿灌滿了風,整個人向是迎風扯起的一道彩色的風帆,雲痕微微退後一步,仰頭看著這個孩子——他一直覺得她只是個孩子,甚至從來沒有注意過她,在孟扶搖閃亮彪悍的光環下,這個和她有點類似的孩子的光芒被掩蓋,然而今日他才發現,愛玩愛鬧孩子般的雅蘭珠,她的內心有著不遜於任何人的成熟和智慧,也許她終生不能達到孟扶搖的成就,然而從人性的光輝與豐滿來說,她是孟扶搖的並行者。

  這個小小的養尊處優的公主,這個背負著天下笑柄不斷追逐自己所愛的公主,這個眼看追逐有望卻被人橫刀一插滅失希望的公主,她有一萬個理由去恨孟扶搖。

  然而她選擇抬起眼光,去看更遠的地方。

  有人多自私,就有人多寬廣。

  他看著她,就像看見層雲低壓的深黑蒼穹裡,極遠處一抹魚肚白般的光,那般的細微不可見,卻又那般光芒璀璨予人振奮的力量,只是那一抹光,便無聲告訴所有人,天將亮。

  雅蘭珠回過頭來,她吼了一嗓子,頗有些激動,臉頰紅撲撲的氣息起伏,突然跳下來,拽著雲痕就走。

  「咱們這一對倒楣蛋兒在這傻看著幹嘛?走,喝酒去!」

  ----------

  「元寶大人我警告你,你丫再跟著我我就把你煎了蒸了煮了炸了做滿漢全席!」孟扶搖踢踢踏踏的走著,頭也不回的對後面吼。

  元寶大人委屈,丫的誰要跟著你呀,跟著你的明明是俺那無良主子,俺不過是個被他拎著的陪襯品,你丫專撿軟柿子捏!

  拎在主人手中的元寶大人,抱臂哀怨的望天,思考著一個嚴肅的命題:自己是不是和孟扶搖八字犯沖,自從遇見了她,堂堂穹蒼享受供奉的「天機神鼠」,便淪為保鏢護衛附贈品陪襯品,地位江河日下,前景暗淡無光。

  主子突然低頭看看它,讀出它心底的竇娥冤,安撫性的摸摸它大腦袋,安撫性的將它——換個手拎著。

  孟扶搖一回頭,便看見某人依舊怡然的微笑,頓時小宇宙蹭蹭冒煙,也不回房了,直直站住,一臉假笑的道:「太子殿下,我突然覺得我有必要和你道歉。」

  「嗯?」長孫無極淺笑,笑容如月華流溢,「說出來我決定要不要原諒你。」

  孟扶搖磨牙,嘶嘶道:「我拆了你的美滿婚姻,然而我發現我錯了,我不該拆的,你倆實在太配了!」

  「哦?」

  「都是撒謊高手!」孟扶搖想起那朵蓮花就覺得反胃,「一個沒有璿璣圖偏說自己有,一個明明有璿璣圖偏說自己沒有!」

  長孫無極看著她,眼神似笑非笑,半晌道:「扶搖,煩請你自己仔細回想一下,從認識你到現在,也許我有沒對你說明的事情,但是但凡我說出口的話,有過假話?」

  孟扶搖翻翻白眼,仔細思索一下,發現好像……真的沒有。

  「從現在開始,出現了!」她振振有辭,強詞奪理。

  長孫無極笑了笑,突然一伸手拉住她,大力一拽,身子往上一縱。

  「哎呀你做什麼!」

  孟扶搖嚷完,發現自己呼的一聲已經坐在牆頭,這座院子牆頭較高,坐在上面,眼前是一覽無餘的磐都大街小巷,簡單有序的道路、沉樸厚重的建築、鱗次櫛比的民房,遠處氣勢沉雄的皇宮,午夜的涼風連同未熄的萬家燈火撲面而來,激得人心神一爽。

  「人在高處呆著,因為看見的東西更多更複雜,心思也就更加清明。」長孫無極話中若有深意,聽得孟扶搖心中一動,隨即便氣歪了鼻子,「所以帶你上牆頭吹吹風,好醒醒你的腦子。」

  「我一向清醒明智,智慧無雙。」她轉頭,惡狠狠推長孫無極,「下去,下去,牆頭窄,你妨礙我視野。」

  「和你平行的人,永遠不會妨礙你視野,很多時候妨礙你的,只是你自己。」長孫無極今晚特別哲學,「扶搖,你是在討厭我撒謊嗎?」

  「自然。」孟扶搖轉頭看他,目光亮得像一對貓眼寶石,「我沒那麼矯情,不喜歡還不肯承認。」

  微微笑了笑,長孫無極不知從哪整出件披風,披在她身上,道:「風大,小心著涼。」隨即才道:「我送出去做聘禮的那份璿璣圖,確實沒有拿回來。」

  「嗯?」

  「璿璣圖世人都以為只有一份,其實卻是兩份。」長孫無極微笑,「它來自一件披風的兩副衣襟,各寫了一半內容,真正的璿璣全圖,八百八十二字,共八章,我給你的,是其中另一半。」

  「既然你拿出來的只是你那一半,那送出去的那一半,為什麼不在佛蓮手中?」孟扶搖疑惑,「她甚至拿貌似銀錦的月華錦冒充璿璣圖,而且甚至好像根本沒見過真品?」

  「這就是我為什麼要退婚的理由。」長孫無極看著她,笑容深深,「所遇非人。」

  「你是說,你未婚妻另有其人?」孟扶搖霍然轉頭看他,「誰?」

  「不,我只是懷疑而已,鳳淨梵拿出假圖,也有可能是真圖真的遺失,她無奈之下作假替補。」長孫無極似在思索,含笑的眼角瞟過她,道,「有些事遲早會水落石出,不過扶搖,我得感謝你,你終於幫我解決了那個女人。」

  「不是應該覺得可惜嗎?」孟扶搖笑吟吟看她,「那麼美麗那麼高貴聲名那麼完美,連氣質都學得和你很像,真是苦心營造的天生佳偶,哎,被我活活拆了,好缺德。」

  「還有更缺德的事。」長孫無極折了枝草根閒閒嘗著,淡淡道,「聽說他們連夜離開了天煞,我讓人在邊境線上等著,戰南城試圖對我做的事,我原樣奉還。」

  「你派人暗殺佛蓮——」孟扶搖剎那間聽明白了他的意思,驚的身手往上竄了審,瞪大眼睛,「嫁禍天煞?」

  「嫁禍不嫁禍不重要,關鍵是鳳淨梵得死。」長孫無極轉過眼來,輕輕撫了撫她的髮,「得很快的死。」

  孟扶搖咬著唇,不說話,她有點說不出話來,長孫無極雖然沒有明說,她何嘗不知道他是為她才要殺佛蓮的?以長孫無極的心性,他其實根本不屑暗殺,更不屑殺佛蓮那樣的女子,但他依舊選擇違背自己原則最快速度的出手,純粹只是因為,不想讓恨透了她的佛蓮,再有機會搞出任何對她不利的變數罷了。

  而以長孫無極的手段,完全有很多辦法不動聲色不枝不蔓的解決掉和佛蓮的婚事,他卻縱容她採取了最激烈的一種,造成兩人間不可調和的深仇大恨,然後再出手為她收拾爛攤子。

  做對他而言這麼蠢的事,只是因為,他想她活得更隨心、更痛快些。

  孟扶搖怔了半晌,掉過頭去,紅著鼻頭道:「對不定……我總是不夠相信你。」

  「你不夠相信我,有我自己的原因。」長孫無極又在試圖給她編辮子,他好像對她的頭髮特別感興趣,「我總是諱莫如深,不夠坦白明朗,這樣的性子,怨不得你不信我。」

  「不會了,以後不會了。」孟扶搖一懷慚愧,覺得長孫無極真是好人哇,被冤枉了還記得替她解釋,她一激動一熱血,頓時覺得自己良心不足,正在思考著要以什麼樣的方式報答下這樣的君子,忽聽身後那君子湊近她耳側,輕輕道:「唔,扶搖,你貼身的穿的那件是什麼東西?怎麼還有兩根帶子的?」

  貼身……帶子……正想著報答的孟扶搖腦子轉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他在說她的自製罩罩!

  而她穿著單衫,單衫外還有披風,他是怎麼看見罩罩的?

  這見鬼的君子!

  孟扶搖一聲怒喝,抬腳就踹——無恥之尤,早知道還是讓你和佛蓮配成雙!

  腿剛抬起就被長孫無極按住,他一手按在她腿上,一手豎在唇間:「噓——」

  孟扶搖直覺的要罵他故弄玄虛,隨即隱約聽得牆下對面小巷有步聲一路傳來,便也回過頭去。

  夜色淺淡,小巷深深,前方誰家苦讀夜深不寐,深黑的剪影映在窗紙上,窗間透出一線昏黃微光,月牙般的灑在小巷深處。

  深處,是一片混沌的黑暗,漸漸剝離著一個人形輪廓,有人慢慢的,從巷子尾的暗色裡走了出來。

  他走得很慢,懷中似乎抱著什麼東西,一邊走一邊低低的呼喚,那語聲被風帶過來,隱約聽出幾句:「……魂兮歸來……」

  是個半夜為亡人招魂的。

  孟扶搖輕輕嘆一口氣,看那影子,對方很年輕,在這夜半踽踽獨行,一路呼喚,想必是個為長輩招魂的孝子吧。

  她不欲打擾這陰陽間的溝通,轉身意圖下牆,一轉頭突然看見那人走進了那月牙般的昏黃亮光中,光線映亮了他的眉眼,清秀,溫潤,淡淡憂傷。

  燕驚塵!

  孟扶搖怔在牆頭,忘記離開。

  她坐在長孫無極身邊,看著燕驚塵孤寂的身影自巷子深處慢慢浮出,看著他懷裡那個光滑的青玉罐,看著他慢慢的,輕輕唸著魂兮歸來,將手中的紙錢一點一點的撒開,那些灰白色的薄紙,如蝶般旋轉著飛離他的指尖,再被風,無聲無息的帶過牆頭,消失不見。

  一個人在世間的所有痕跡,如風箏斷線飛遠。

  一張紙錢似乎猶在念棧不去,浮游漂移,冉冉撲上孟扶搖掌心。

  孟扶搖伸手拈住,那薄而軟的觸覺剎那傳入心底,在心上刷刷掃過,掃出些柔軟的疼痛來,她抬起眼,看著專心招魂的燕驚塵,突然想起,今天是裴瑗的頭七之日。

  按照太淵風俗,亡者頭七之日,親人要在她走過的地方再走上一遍,為其招魂。

  孟扶搖的目光落在那小小的青玉罐上,那個紅衣的,豔麗張揚如牡丹,走到哪裡都要無限度彰顯自己的存在感的女子,如今真的化為這沈默簡撲的小罐裡,一抔灰白的粉末了麼?

  她那不甘的靈魂,是會安於這樣的窄小的棲身之地,還是會掙扎著欲待掙脫?

  而燕驚塵,這個玉堂金馬的貴介公子,公侯之家的繼承人,這個一生順利光亮卻在遇見她之後步步嗟跌的少年,他要如何走剩下的路?

  有些相遇,天生不公,如她和燕驚塵,玄元山那一場遇見,從頭到尾,只為了造就她前行千里的路,然後她離開,頭也不回走遠,他卻不肯承認那一場無緣,原地蹉跎,因為失去而不停的做著錯誤選擇,然後再度失去。

  想起戰北恆別業裡自己聽見看見的一切,孟扶搖指尖微涼,為這命運的冷酷而默默無言,隨即覺得掌心一暖,有人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將她怔怔捏著的那張紙錢抽去,再用自己的五指,包住了她的手指。

  他溫暖的掌心有著光滑的觸感,如絲緞般從指尖拂到心底,熨帖而柔和,像一場擁著輕盈羽被進入的沉酣。

  他總是在任何時辰都能及時讀見她心底的感觸,並用自己的方式告訴她:我陪你一起。

  孟扶搖抬頭看著他,想著自己終究是幸運的,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享受到這般溫暖的,不求索取的陪伴,而那些人,燕驚塵、裴瑗、佛蓮、他們依然是愛著的人,只是,有的人錯在愛的過程,有的人錯在愛的方式。

  她遇上過程和方式,都最正確的人。

  然而命運總要和她開玩笑——她好運的遇見,卻不能好運的擁有。

  眨眨眼,拚命眨下眼底泛起的酸澀之意,孟扶搖看著燕驚塵被燈光拉長的孤獨而蕭索的影子,抿著嘴,在長孫無極掌心寫:我想殺了煙殺。

  長孫無極頓了頓,答:好。

  無聲的吸口氣,孟扶搖笑了笑。

  燕驚塵——我殺了你妻子,只好殺你師傅做補償了。

  燕驚塵不知道這一刻高踞牆頭看他為亡妻招魂的那一對人,在這瞬間做了個關係他一生的決定,他安靜的撒著紙錢,冰涼的青玉罐抱在懷裡,被他的體溫梧得微熱——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近的抱裴瑗。

  那個高傲的女子,終究以這樣的方式,靜靜蜷在了他的懷中。

  手底的罐口,霜雪一般的涼,像是去年冬的雪,紛紛揚揚降在燕京城郊的孤山上,他在雪地裡喝著悶酒,滿地裡堆著亂七八糟的罐子——那時他剛剛遇見煙殺不久,「有幸」被他看中收為弟子,最初的歡喜過後,到來的便是噩夢,更糟的是,這事還隱約被幾個素來和他明爭暗鬥的貴介子弟猜著,燕京貴族間漸漸流傳著一些不可言傳只可意會的玩笑——用曖昧的語氣、狎暱的眼神、竊笑的暗示、猥褻的動作來表達。

  那樣的玩笑,是橫在他面前一堵無形的牆,看不見摸不著,卻那般森冷的矗立在他面前,他因此遍體鱗傷,卻沒有任何力量來打破它——世人的口舌,本就是世間最陰冷的陷阱,殺人無算,越掙扎越添傷。

  然後,她出現了。

  繼太淵宮變,上淵建國後,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

  他以為她要來譏諷他嘲笑他,便用袖子懶懶遮住臉,卻聽見她在他身側坐下來,也抓過一壺酒,以平日裡她這尊貴郡主絕不會有的粗魯姿勢拍開泥封,毫不猶豫的喝了乾淨。

  酒罈喝空後,她將罈子遠遠拋出,看那一線青光穿雲透霧墜入深谷,聽那碎裂聲在崖下回聲尖銳的傳出,然後她道:「我嫁給你。」

  他霍然回首,她不看他,輪廓精緻的側面平靜而堅定,這一生的大事她一鎚定音,然後她起身,道:「三天後你來下聘。」

  他羞於再登裴家門下聘,怕再次遭受一番羞辱,煙殺卻高興,道:「難得有個自願的幌子,其實老夫不在乎這個,你卻臉皮薄,她肯嫁你,你這一生也就完整了,老夫親自給你提親去。」他去了,高高興興回來,說:「準備成親吧。」

  後來他才知道,裴瑗用那三天,說服了憤怒的裴大將軍,也和煙殺談過,至於她付出了什麼才得到了這樣的結果,這一生他再也尋不著答案了。

  他也永遠不知道,那些名為夫妻卻分住兩院,她獨守空閨就一盞孤燈,看著他院子裡的燈火時的心情。

  在那之後,那些流言便散盡——裴瑗的下嫁,是對那些猜測最有力的駁斥。

  她犧牲了多少,他便負了她多少。

  她愛著他,他愛著那個她,那個她卻愛著那個他。

  人生裡多少滑稽的連環套兒,套住了一生的糾纏和情孽。

  燕驚塵緩緩的撫摸著那個青玉罐,將臉緩緩貼了上去,那般微涼,有點咯人,像她的氣質,帶刺般的張揚著,冷而傲,不溫良,甚至帶毒,然而只有他知道,她一生的熱度,都只給了他一人。

  只是從此以後,那點飄搖的溫暖他的燈火,便被森涼的命運「撲」的一聲,吹熄了。

  燕驚塵抱緊了那個青玉罐,慢慢的,蒼涼的回身,牆頭上的人,默然凝視著他的背影,眼神裡也生出淡淡的悲涼,連元寶大人都鑽出長孫無極袖子,擠在兩人中間看著燕驚塵撒著紙錢離去,圓溜溜的黑眼睛少少的濕潤了些,想著:想當年,在穹蒼,那隻美豔的黑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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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驚塵拉得長長的背影,嵌在孤清的夜色裡。

  夜色裡卻有喧鬧的聲音傳來。

  有兩個人,大聲的唱著笑著,搖搖晃晃進了巷子,清脆的聲音,敲破這一霎憂傷的寂靜。

  「哥啊,再喝……再喝三罈!」

  「我沒醉……呃……我沒醉!」

  「別……躲我……你這死鬼……姑娘我花似的,你偏躲!」

  「呸呸!呸呸!」

  花姑娘大聲的唱著笑著,走著歪歪斜斜的「之」字步,眉開眼笑樂在其中,苦了她那個倒楣酒友,極有分寸的小心攙著她手臂,一路歪歪扭扭碰碰撞撞過來。

  牆頭上孟扶搖黑線——雅蘭珠什麼時候和雲痕跑出去喝酒了?醉成這德行?

  雅蘭珠開始唱歌。

  「哥哥你大膽的向前走,妹妹我死追著不回頭,哥哥你跑死了三匹馬,妹妹我累死了九條牛……」

  孟扶搖「呃」的一聲,一個猛子紮到長孫無極肩上,拚命堵住自己的笑聲,哎喲我的媽呀,這丫篡改歌詞的本領著實太高超了,俺就哼了一遍,到了她嘴裡,怎麼就死了馬又死了牛呢?

  她笑得肩膀直顫,微光下像一隻無聲振翼的蝶,長孫無極微笑著將她順勢攬在懷裡,仰起頭,心想著這歌詞其實挺撲實貼切的,用在自己身上也合適。

  元寶大人蹲在主子肩上,鄙視的盯著孟扶搖——你好意思笑?不是你,我們這些貴族哪懂什麼叫粗俗?

  巷子裡那對醉酒夜歸的不知道這牆頭把戲,猶自一路砰砰乓乓撞過來,他們和燕驚塵對面而行,燕驚塵皺了皺眉,怕他們撞壞自己懷中的罐子,趕緊將蹲子換個手抱著,身子一側等他們過去。

  雅蘭珠經過他身側時,卻突然身子一歪便要吐,吐也便罷了,偏偏她是個公主,習慣對著漱盂吐,昏頭漲腦的眼珠子四處亂轉,一眼瞥到燕驚塵懷中有個疑似漱盂物體,伸手就去抓。

  燕驚塵眉毛一豎,劈手就要去推她,雲痕閃電般將雅蘭珠一拉,抬手一架,怒道:「她喝醉無心,閣下怎可出手如此之重!」

  兩人胳臂一架,一抬頭,燈光下互相一看,都「啊」了一聲,道:「是你。」

  燕驚塵沈著臉,瞟了雲痕一眼,放下手一言不發便走,雲痕看著他,眼神裡幽光閃動,雅蘭珠突然又歪歪倒倒撞過來,眼看要撞上牆,雲痕只好去抓她,正好雅蘭珠也在手腳亂舞,「哧拉」一聲,雲痕半幅袍子被酒鬼撕了下來,一件東西叮聲落地。

  雲痕卻沒聽見那聲墜落聲,他手忙腳亂的去扶醉成爛泥的雅蘭珠,扶在哪裡都不是,只好拎著她衣領拖了便走,忽聽身後燕驚塵道:「站住。」

  雲痕回身,一眼看見燕驚塵手裡抓著一個小小的青金石的燕子,臉色頓時變了,將雅蘭珠往牆邊一放,便要撲過來。

  燕驚塵將手一縮,沉聲道:「這東西你從哪裡來的?」

  「還我!」

  「哪來的?」

  「我叫你還我!」

  燕驚塵將那燕子往自己懷裡一塞,冷聲道:「這是我燕家子弟一出生就擁有的標記,非燕家直系子孫不能有,你今日說不出這來歷,我便不能還你。」說完抱著罐子轉身便走。

  雲痕立即撲了過去。

  他身子未到,燕驚塵半回身,一道劍光已經銳電般拉出,雲痕冷哼一聲,手底白光一振,鏗然便是一陣大響。

  兩人竟然打了起來。

  牆頭上孟扶搖直著眼,喃喃道:「咋打起來了?」她離得遠,聽不清楚兩人低聲對話,只隱約看見燕驚塵撿起一件東西,雲痕討要,然後便上演了全武行。

  長孫無極拉著她的手,看著那個方向,悠悠道:「有此事,縱然被時間掩蓋了很久,終究要被命運捅破的。」

  小巷裡風聲呼叱,雲痕和燕驚塵的打鬥,卻很快到了尾聲。

  燕驚塵單手使劍,根本不會是雲痕對手,雲痕卻無心作戰,只想速速逼他將東西還回,十幾招一過,雲痕的劍光已經全數壓倒了單手作戰的燕驚塵。

  燕驚塵抿著唇,看著雖然劍氣縱橫卻處處容讓的雲痕,眼底閃過一絲疑色,突然將手中青玉罐向前一遞,疾聲道:「我妻子的骨灰!」

  雲痕劍光快如流電,剎那奔前,燕驚塵話音未畢他劍光已經抵達罐身,聽見這一句雲痕大驚失色,猛力向後一挫,劍上真力反湧,頓時被撞得向後一退。

  然後一柄秋水般的劍,便輕輕擱上了他的咽喉。

  牆頭觀戰的孟扶搖,本以為雲痕必勝,不防這戰局瞬間顛倒,大驚之下喃喃罵一聲「卑鄙」便要掠下去,卻被長孫無極拉住。

  隨即她看見了燕驚塵的眼神。

  那浪滾波翻、洶湧無限、充滿震驚疑問不解困惑的眼神。

  她也看見了他的口型。

  他在說:

  「弟弟。」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8 02:07 PM

天煞雄主   第十五章  為我珍重

  那聲「弟弟」的呼喚,飄在晚風中,聲音雖低,聽在耳中卻如此驚心。

  雲痕宛如剎那間被那聲呼喚擊倒,突然就僵硬在了燕驚塵的劍下,他站在那裡,明明是未動的站姿,不知怎的便給人感覺他在那一線昏黃的微光裡一寸寸凍結下去,結成冰。

  燕驚塵卻在微微喘息,驚疑不定的看著雲痕,從他的眉目一直細細看下去,直到看出淺淺的激動來。

  遠處高踞牆頭的孟扶搖,這時才發覺,雲痕和燕驚塵,分開來看的時候很難將兩人聯繫到一起去,然而這樣面對面站著,便覺出形貌上一衣帶水血脈相近的相似來,一般的頎長而清瘦,一般的白得有些透明,能夠看出淡青血管的肌膚,一般的高而挺,特別直的鼻,以前沒發覺,只不過是因為這兩人氣質太迥異了。

  雲痕卻似乎不願意接受燕驚塵這樣打量的目光,他突然轉過頭,好像沒看見脖子上架著的劍,就這樣從燕驚塵因為震驚忘記收回的鋒利劍身旁擦了過去,這一擦便在頸項上拉出一道血痕,燕驚塵吃了一驚趕忙撤劍,雲痕已經不管不顧鮮血涔涔的頸項漠然走開,拽起扒著牆嗚嗚嚕嚕唱歌的雅蘭珠就走。

  燕驚塵還劍入鞘,急急追上,一把拽住雲痕衣袖,「雲痕!你是不是安姨的那個孩子?」

  雲痕的肩顫了顫,從孟扶搖的角度能看見他的臉上迅速閃過一絲青氣,他霍然回首,道:「滾開!」

  燕驚塵接觸到他的眼神,驚得手都顫了顫,他下意識一讓,雲痕已經直直揮開他的手,寒聲道:「我警告你,你不許提那個名字,你,和你們燕家,誰都不配提!」

  「雲痕!」燕驚塵向前一沖,「當年的事我不太清楚,我只是隱約聽說過……但是……但是……其中是不是有誤會?你跟我回去,我們問個明白。」

  「回去?回哪兒去?」雲痕半側臉,清俊側面漠然如冰雕,連眉目都似凍結了霜花般的寒意逼人,「燕掌門,請你搞清楚,你是上淵列侯,我是太淵臣子,我的父親叫雲馳,你的父親叫燕赤,我為什麼要跟你回去?」

  燕驚塵猶不死心,還待勸說,雲痕目光一冷,橫劍一拍,竟然是拍向那青玉骨灰罐的,這回換燕驚塵嚇了一驚,連忙飄了出去,雲痕已經大步走開,他行出幾步,半回身,不看燕驚塵,只看著那黑暗的牆角,森然道:「燕掌門,今天的事,你若再對誰提起,或者妄想認親什麼的,不要怪我的劍不客氣!」

  他的身影很快沒入巷子盡頭的暗色中,只留燕驚塵怔怔立在當地,用疑問和無奈的目光,送別這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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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怕雲痕尷尬,在他出巷子前翻下牆頭,她一路沈默著飄進院子,飄回房間,飄到自己床上,坐下來才發覺某人竟然也不自覺的跟了進來,立即回魂,將他往屋外推,嚷嚷:「出去,出去,我的床上只能有一個男的!」

  長孫無極含笑問:「哦?」

  元寶大人目光亮亮不知死活的探出頭來,對著主子指了指自己鼻子——這個男滴,就是玉樹臨風區區不才在下我哈。

  長孫無極依舊在微笑,突然喃喃道:「要不要閹了你呢?」

  元寶大人立即伸爪一引,謙恭滴做退讓狀:這個唯一的男的,自然只能是驚才絕豔舉世無雙主子您哈。

  孟扶搖立刻彈指神通將元寶大人彈開了出去,大罵:「丫的,從此以後你這個男滴也別想再睡我的床!」

  「扶搖,我來不是想睡你的床。」長孫無極淡定如斯,打斷某人猥瑣且自戀的猜想,道:「我只不過是來借你那剩下的半個月魄練氣之寶一用而已。」他自顧自的找到那泡著的半顆寶貝,開門飄了出去,臨走前還回眸一笑,道:「我可沒興趣和一隻耗子兩個人睡一張床,何況還有一個人是個酒鬼。」

  「唔……誰是酒鬼?這裡明明只有一人一鼠啊?」孟扶搖悻悻,接著便見雲痕拖著雅蘭珠匆匆而來,這才想起,雅公主喝醉了,照顧這個酒鬼的重任除了自己還有誰?

  果然照顧酒鬼著實不是人幹的活,孟扶搖忙了一夜,也聽了一夜的「哥哥你大膽的向前走……」天快亮時,雅蘭珠突然翻個身,抱著她,口齒不清的喃喃道:「我們永遠不要做孟扶搖和鳳淨梵。」

  她說得沒頭沒腦,孟扶搖卻立即聽懂了,她伸出欲待拍她睡覺的手停了停,再落下時手勢輕柔,她輕輕撥開雅蘭珠汗濕的鬢髮,低低道:「好,永遠不做孟扶搖和鳳淨梵。」

  之後她攥著個毛巾睡著了,醒來時天光大亮,雅蘭珠扒在她肚皮上,元寶大人扒在雅蘭珠肚皮上,而正門外悠長的傳報聲傳來——戰南成邀她御苑打獵。

  自從真武奪魁,孟扶搖便搬了家,戰北野那個苦心經營的秘密據點,她可不願暴露在天煞皇族面前,反正她有錢——姚迅在無極做生意做成了大款,尤其那個半路被孟扶搖綁上自己船的江北總督家的李公子,居然是個天生做生意的料兒,兩人狼狽為奸,大賺女人錢,但凡絲綢首飾服裝鞋帽胭脂水粉之類統統包圓兒,這幾天姚迅也過來了,送銀子來,順便打算在天煞推廣孟扶搖的高雅娛樂,於是孟扶搖腰包鼓鼓,連元寶大人的馬桶都換成了金子的。

  孟扶搖的新宅子很招搖,她硬生生買下三個大戶院子,聯成裡外七八進,一進比一進裝潢騷包,尋常人只能進她的第二進,其實她只是為了將附近這塊地面都圈入自己勢力範圍,從她的院子的第六進一個房間的暗道下去,走出不多遠,便是戰北野那處秘密據點。

  戰南成邀請,不過是雙方的又一輪試探,孟扶搖顛兒顛兒換了衣服準備過去,在花園裡被宗越攔住,毒舌男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的勁裝,道:「又要去騙人了?」

  孟扶搖望天,這娃什麼時候能一開口說句好聽的呢?真是白瞎了那麼好的氣質。

  「既然要騙,乾脆幫你騙得更徹底些。」宗越遞過來一個小小的蠟丸,「找機會掰開,灑在戰南成袖子上。」

  「哦。」孟扶搖接了,也沒問什麼用途,突然若有所思道:「其實我很想什麼時候殺了戰南成算了,省得忍著嘔吐和他周旋,可惜戰南成自從上次被挾持,現在越發小心,誰也近不得他身了。」

  「你現在殺他也沒有用,戰南成有太子,在外還有有權調動皇營的中樞三大臣,他死了,會有動亂,但未必能動搖大局。」宗越一口否定,又趕她,「盡囉嗦什麼,擋著我的藥圃陽光了!」

  孟扶搖憤怒,一腳踩爛一株月見草,趁愛花如命的宗越殺人之前狼奔而出,百忙中還對蹲在窗臺上看好戲的元寶大人做了個暗示——等到宗越離開,元寶大人會代替她去好好「照顧」那些寶貝藥草的,撒撒尿啊施施肥啊什麼的。

  戰南成派出迎接她的車馬在門口等候,一路到了天煞皇宮之南嶽山御苑,皇家儀仗一路排開,半山坡上紮了好些帳篷,拱衛著正中的金頂大帳,好些人聚在帳外侯傳,孟扶搖仔細一打量,笑了——都熟人咧。

  那誰,不是前幾天大殿上扔劍給她叫她自裁的某某侯爺嘛?那誰,不是在某公主「自刎」時大叫「公主不可輕生」,很善解人意的救下某公主的某將軍嘛。

  孟扶搖笑眯眯的過去,正聚在一起談論的眾王公貴族見她立即三緘其口,各自摸鬍子的摸鬍子望天的望天扯話題的扯話題——「啊,張小侯爺,今日這天氣著實是好,著實是好哈哈……」「呵呵王將軍,你今天這袍子足夠精神啊哈哈哈……」

  「啊,張小侯爺,今日這天氣著實是好,烏雲蓋頂蜻蜓亂飛——啊,有只蜻蜒落在你冠上了,我給你撣——啊,不用客氣,馬上就好——啪!」

  孟扶搖一巴掌撣掉了張小侯爺的髮冠,順腳一踩將髮冠踩碎,對披頭散髮滿臉鐵青的張小侯爺微笑道:「總算把那該死的蜻蜓撣掉了……」張小侯爺眉毛一豎便要發怒,孟扶搖又尖叫:「哎呀,小侯爺這劍真漂亮,那天您要是扔這劍給我,保不準我一喜歡,就拿這劍自殺了,絕世劍下死,做鬼也風流……借我看看成不成?……哎呀不要這麼小氣嘛就看一眼就看一眼——嚓!」

  「絕世名劍」一折兩斷,孟扶搖滿臉無辜的掂著那劍:「原來是個假貸!」

  她謙恭的將劍塞回僵住的張小侯爺手裡,微笑:「只好委屈侯爺,當鴛鴦雙劍來用了。」

  拍拍那青筋暴起想動手卻又被她輕鬆折劍那一手震住的張小侯爺的肩,孟扶搖哈哈一笑,一轉身,剛才圍成一圈的王公們早已做鳥獸散。

  聳聳肩,孟扶搖大步跨向主帳,戰南成在帳門前看著,剛才一幕盡收眼底,卻沒任何表示,只和藹笑道:「孟將軍真愛開玩笑,只是這般縱情心性,容易得罪人。」

  「草民是個粗人,」孟扶搖一攤手,咧咧嘴,「在哪裡都一樣,看不慣那些揖讓恭謙裝模作樣的德行,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得罪我,我揍!」

  戰南成哈哈一笑,看出來心情愉悅,親自挽了孟扶搖的臂,道:「孟將軍千鈞力氣,還是去揍那些野獸比較合適!」兩人各自上了馬,戰南成一抖韁繩,道:「孟將軍,御苑之西有猛獸,以你武功,想必獵殺那些畜生比較痛快,去吧!」

  「草民還是陪著陛下。」孟扶搖笑,「草民太淵獵戶出身,打獵這事兒,還是給各位王侯將軍們玩個痛快!」

  此時參加御苑狩獵的王公將相們都放了馬撒了鷹一路煙塵滾滾馳向各個方向,呼哨聲歡呼聲不斷響起,孟扶搖老老實實跟在戰南成護衛身後,在御苑之南獵些小獸,將那些兔子獐子掛了一馬,天色將昏時戰南成回頭笑道:「回去吧,也累了。」

  孟扶搖點了點頭,正要撥馬,突然身子一定,隨即一揚鞭快馬馳回戰南成身邊,道:「風中氣味似有不對,陛下快走,草民殿後!」

  「這裡會有什麼危險?」戰南成失笑,「孟將軍小心太過——」

  他的話聲突然僵住。

  身後,突然起了一陣帶了腥氣的風,樹木搖撼山林低伏,林木間各色小獸都在驚惶逃竄,在一色蔭翠間劃出一、條條白紅褐黃的光,所有人的坐騎都開始瑟瑟發抖,腿軟著往地下栽,任憑主人連喝帶拉也不起作用,隨即樹葉一陣簌簌大動,隱約間黃光一閃,一聲低沉兇猛的低吼,自戰南成身後響起。

  「嗷——」

  腥氣越發濃烈,樹葉大片倒伏,躍出斑斕猛虎,碩大的頭顱一搖,一雙凶睛怒目已經盯住了近在咫尺的戰南成。

  戰南成坐騎一聲長嘶,雙腿一軟跪了下去,登時將還在驚怔此地怎麼會出現猛獸的戰南成拋下馬背,直直滑向虎口!

  血盆大口就在眼前,腥臭的涎水幾乎要滴上戰南成的臉,戰南成驚惶的拔刀,刀卻壓在身下拔不出,眼看著猙獰的虎首就在眼前,利齒如無數小匕首般寒光閃爍,戰南成眼前一黑,絕望的大叫一聲。

  「護駕!」

  一聲清越的厲喝刀子般擲出來,連同那個深色人影飛躍長空,剎那落在戰南成身前,來者身形快如流光,落地後絕不停息,黑光一閃,一刀已經劈在猛虎眉間!

  血光爆裂,濺了一身虎血的孟扶搖頭也不回大喝:「蠢貨!護駕!」

  驚呆了的護衛此時才知道趕緊奔上前,將戰南成護在當中,戰南成驚魂未定,青著臉色看孟扶搖一刀劈入猛虎眉間,順勢橫肘一頂,嚓一聲瘮人裂骨聲響,刀尖硬生生穿裂猛虎鼻骨,自鼻樑穿進,右眼穿出!

  猛虎「嗷」一聲仰頭狂吼,震得林中地面都在微微顫抖,它拚命甩頭,甩出黏膩濃稠的血漿,滴滴答答濺得滿地都是,戰南成盯著那插著黑刀的血肉模糊的可怖虎頭,一邊在護衛護持下後退,一邊餘悸猶存的勉強笑道:「多虧了孟將軍……」

  他話說到一半,忽聽身後又是一聲山搖地動的大吼,林木一分,又是一條斑斕黃影,挾著濃厚的腥風撲出!

  居然還有一條!

  那虎毫無預兆自身後撲出,一躍數丈,瞬間越過侍衛結成的人牆,蒲扇般的巴掌左右一拍,便將兩個守在戰南成的侍衛拍開,直撲戰南成!

  戰南成隻覺得眼前一黑,那熱烘烘的氣味濃厚的虎身已經當頭壓下!

  他這次拔出了刀,刀光一閃也是不錯的刀法,一刀砍在那虎腰上,只換得那虎身子一扭,尾巴一剪已經將他掃了出去,隨即那虎一個猛撲,高高撲下。

  戰南成跌在地下,心底只覺今日休矣,流年不利竟至如此程度,南苑從無猛獸,不想今日竟然出現,並且一出現就是前後夾擊的兩條!

  而唯一能救自己的孟將軍,武器還留在那隻虎的眼骨中,卻又如何來得及!

  「陛下莫怕,我來救你!」

  聲到人到,黑影一晃,一人風般的從戰南成身邊掠過,二話不說,一拳擊出!

  「砰!」

  肉體和肉體猛烈相擊的聲音沉悶而懾人,僅是那一聲碰撞便能聽出彼此用力的兇猛和殺氣悍然,撞擊聲之後又是「嗷」的一聲虎吼,這一聲卻低沉壓抑,宛如吞著血嚥著肉,生生悶在了嗓子裡。

  劫後餘生的戰南成和侍衛們齊齊抬頭看去,齊齊「啊」了一聲。

  孟扶搖竟然一拳直直打入大張的虎口,赤手空拳從鋒利的利齒間穿了過去,不僅頂住了那虎欲待咬住戰南成的上顎,甚至直接打裂了那隻吊晴猛虎的咽喉,拳心從猛虎後頸穿出!

  只一拳,虎死!

  這種殺虎手法,這種兇悍拳勢,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而孟扶搖情急之下赤手入虎口的悍勇,更令戰南成感激並震驚。

  孟扶搖收起拳頭,手臂在虎口中穿過,衣袖早已撕破,更因為先前衝出出拳時動作太快,臂上被利齒深深擦出幾道血槽,她若無其事整了整袖子,將臂上血跡在虎身上擦了擦,又回身去另一隻虎屍上取回自己的刀,轉身對臉色青白的戰南成躬身:「陛下受驚了。」

  「孟、孟將軍……多謝你……」戰南成目光自兩具死得極慘的虎屍上掠過,又看了看孟扶搖血跡殷然的手臂,語氣極為感激。

  「陛下言重,草民分內之事。」孟扶搖莞爾,十分高興今天天煞之金只是擔任週邊和大帳警戒,陪著戰南成的是一大批武功不低實戰經驗卻一般的禦林侍衛,哎,真是成全她表現自己的機會,瞧她剛才多騷包啊。

  在成功的收穫了戰南成飽含感謝的目光之後,孟扶搖以「傷勢未癒用力過度有些脫力」為由,甩著她功臣般的劃滿齒痕的胳膊,在眾人既羨又妒的眼光中打道回府,一進門就揮著手臂咋呼:「獸醫,獸醫,多謝你啦——」

  眼前白光一閃,某道圓球飛快竄過她身邊,獸醫隨即白衣飄飄的出現,神情平靜目光卻殺氣隱隱,恁眼神不像個光明清潔的大夫倒像個暗夜潛行的殺手,孟扶搖「啊」的一聲,立即想起自己走之前幹的好事,趕緊拎起被追殺的元寶大人落荒而逃,一邊逃一邊問元寶大人:「你做了什麼好事,獸醫竟然要宰你?」

  元寶大人指手畫腳的答:「吱吱!」

  孟扶搖默然,開始考慮要不要和它主子學元寶語,一雙手卻突然伸了過來,抓了她胳臂往房中一拖,道:「孟扶搖,你什麼時候可以完完整整出去,再完完整整回來?」

  孟扶搖愕然低頭看自己,再愕然抬頭,道:「哪少了?哪少了?」

  忍不住被她氣得一笑,長孫無極嘆息一聲,按她在凳子上坐了,又去取櫃子抽屜裡的藥箱,低頭細細在裡面翻找合適的金創藥,從孟扶搖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見他長長睫毛垂下,在眼下覆出一片弧度柔和的暗影,那眼神柔和而平靜,帶著淡淡的憐惜,怎麼看都不似政壇上出名的翻雲覆雨手腕高超的長孫太子,倒似某位淳和安靜的鄰家少年。

  那樣的鄰家少年——對誰的影子心有所屬,便揣了一懷的春色如歌,踏青時邂逅桃花如血的春光,於芳草如絲間有所觸動般微微的笑。

  孟扶搖心中動了動,為這一霎光影裡的長孫無極,然而立即便覺得心底一痛,與此同時臂上一涼,她輕輕吸一口氣,長孫無極立即抬眼看她:「痛?」

  痛,痛的卻不是你手指按著的地方,而是那處血脈連接著的最終端的根源,是我的心。

  孟扶搖垂下眼,臉上卻在笑,齜牙咧嘴的笑:「見鬼,你是幫我療傷還是趁機洩恨?瞧這手勢重的!」

  「這外敷的明肌膏,按摩了藥力才能更好滲入肌理,將來不留疤痕。」長孫無極不理她,執了她手臂輕輕的揉,孟扶搖只覺得他指尖似個小火爐,揉到哪哪就起了火,燒得她渾身不自在,忍不住便要掙脫,「行了行了,別揉了,你家將軍我別的什麼都沒有,就是疤痕多,以後說不準還會更多,你治不過來的。」

  「是嗎?」長孫無極突然抬眼一笑,孟扶搖盯著他那個笑容,直覺不對勁,霍地一下跳起來,可惜已經晚了一步,她手臂還在人家手中呢,長孫無極執臂的手一翻,直直滑上了她的脈門,手指一扣她立即渾身痠軟,隨即眼前天地一倒,長孫無極已經把她翻到了床上。

  孟扶搖那個大驚,直著喉嚨尖叫:「元寶,元寶,快來,再不來扞衛你家主子你這輩子就沒希望奪取他的貞操了——」

  元寶大人奔過來,長孫無極轉頭對它一笑,立即把它笑到了牆角去畫圈圈。

  「元寶,你呆在某人身邊越久,越發智慧江河日下,大腦暗淡無光。」

  元寶大人羞愧的垂下頭……修煉需千年,墮落卻只在一念之間,一失足成千古恨,鼠生不堪回首啊啊啊……

  成功的一句話滅了愛寵,長孫無極俯身看瞪大眼張著白森森牙齒隨時準備在他接近時咬上一口的孟扶搖,笑了笑,道:「聽說閣下英明神武,勇冠千軍。」

  孟扶搖「啊」一聲。

  「聽說閣下闖長瀚密林,盜大鯨古墓,鬧天煞皇宮,鬥雲魂月魄,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斷一顆門齒,添滿身傷疤,英風豪俠,令人神往,在下自聽聞始,便著實仰慕,思之寐之,輾轉求之,求之不得,夢魂難安。」

  孟扶搖張大嘴,口水差點滴了出來,他他他他他在說啥?他他他他好像在生氣?他他他他好好的幹嘛生氣?他他他他早不生氣為啥到現在突然生氣?

  長孫無極繼續對她笑,笑得那個尊貴優雅和藹可親:「今日難得有機會,將軍願意給在下觀摩諸般記載將軍英勇偉績之傷疤,在下不勝感激……」

  他他他他啥意思?孟扶搖腦子呆滯的轉了三圈才反應過來,「啊!你要脫我衣服!」

  「錯。」長孫無極繼續爾雅的笑,糾正她,「是我要親眼觀摩將軍的傷疤。」

  「那有什麼區別啊啊啊……」孟扶搖淚奔,「長孫無極你這個流氓,你要敢動我衣服我就閹了你——」

  「哧啦——」

  兇猛的、要閹人的孟將軍呆住了。

  後背涼涼地,感覺到未關的窗戶裡透過的風掠過肌膚,那種直接的觸感讓她確定——衣服真滴真滴被扒了!

  孟扶搖立刻就要放聲大嚎,某人手疾眼快的一指點了她啞穴。

  孟扶搖咬著枕頭,將之當成長孫無極——你丫的今天是吃錯藥了還是思春了,好好的光天化日之下扒我衣服……我滴春光啊,我保養了十八年沒給人看過的美背啊啊啊……

  一根微涼的手指點上來,按在了她背上,指尖似乎沾著些藥膏,涼而滑潤,抹在那些深深淺淺的傷疤上,一點一點細心塗過,那在背上遊移的指尖輕而溫柔,如風行水上,激起肌膚的漣漪,一圈圈擴散,直入心底。

  孟扶搖微微的僵了僵,輕輕咬了咬唇,手指悄悄蜷起,揪緊了身下的被單。

  日光散漫的從窗扇中瀉進,光斑中飛舞著浮游的塵絮,迷濛中自有一種溫軟透徹,光斑下長衣輕垂的男子,手指輕柔的一一撫摸過身下女子帶著傷痕的肌膚——那肌膚晶瑩剔透,背部線條優美流暢,流線精美如絕品玉瓶,卻有些仿若裂痕的傷痕鏤於其上,那些淡紅的傷,便漸漸倒映上男子深邃渺遠的眼神,微微泛上些血色,似上心上細密的疼痛,寫上了眼底。

  空氣中有難捱的沈默,那般厚重的壓下來,孟扶搖突然有些心虛有些惶然,怔怔鬆開了嘴裡啃的被單。

  聽得頭頂的人,手指慢慢的移過那些傷疤,良久才淡淡道:「扶搖,你要痛快的過日子,我不攔你;你要淋漓盡致的拚命,我雖不願,也不攔你;但是我很不喜歡你凡事必須要做到十分的性子,不喜歡你懂得愛惜別人卻不懂得愛惜自己,不喜歡你對有些事,明明可以不必如此,卻非要以最激烈最決絕的方式去碰撞,比如今日你去打獵,要施恩於戰南成,為什麼還要讓自己受傷?只為了讓他更震驚印象更深?你告訴我,你值得?」

  孟扶搖眼淚汪汪——丫的我當時沒武器哇……丫的我沒考慮那麼多哇……

  不過……她心虛的眨了眨眼,好像是可以不必受傷的……靠,長孫無極這種生物,活得累不累啊,連她拳頭揍狠了也要操心。

  「扶搖,你可以奮勇拚命,但不應好勇鬥狠,我但望你今後多多愛惜自己,莫要再和我說什麼頭掉了碗大一個疤之類的話,」長孫無極塗完那些新舊傷疤,將瓶子收好,慢條斯理道:「你可想過,我聽見這些話,看見這些傷疤心中的感受?」

  孟扶搖垂下眼睫,眼神四處亂閃,不去接觸長孫無極的目光……好吧,我錯了,你看了我我也不計較了,哥哥你可不可以把衣服給我穿上?

  結果那人優雅起身,將藥瓶放好,理了理衣袖,淡然道:「我知道你這人是個榆木腦袋,向來聽不進別人的話,為了讓你印象更加深刻……衣服你自己穿吧。」

  他施施然飄了出去,留下孟扶搖氣歪了鼻子——你點了我的穴道我怎麼穿衣服!

  長孫無極走到門口,突然停了停,孟扶搖大喜,以為他想起來給她解穴了,結果他扶著門框,好像方才想起來一般道:「對了,以後你若再胡亂拚命,還是照此辦理。」說完指尖一彈,毫不猶豫的揚長而去。

  孟扶搖滿面鬱卒抬頭望天——他只解了她的啞穴,存心逼她向雅蘭珠求救,以雅蘭珠那性子,一定要笑話她足足半個月以上,她想要不印象深刻都不成了。

  不就是嘴快胡咧咧說了錯話嘛……悲憤!

  什麼叫真正的狠人,這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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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雅蘭珠被孟扶搖拚命喊過來,替她解了穴之後,果然捂著肚子笑了半天,笑完了卻拍拍她的肩,道:「我不得不說,你這人雖混賬,運氣卻真好。」

  孟扶搖白她一眼,看著雅蘭珠滿臉豔羨的走了,自己抱膝坐在黑暗裡,良久,悠悠的嘆了口氣。

  天色將黑時她爬起來,想起雲痕昨天酒醉,這人居然是個不能喝酒的,回來後有些發燒,到現在還沒爬起來,便下廚做了蓮子八寶湯,本來只做了一碗,想著獸醫也辛苦,又加料,再想不能重色輕友,雅蘭珠好歹幫她解穴了,再加,又想元寶大人愛吃甜食,再加,最後很不肯承認的又加了料——至於加給誰?不知道!

  她端著好大一鍋湯,各房親自送去,雲痕還在睡著,臉色很難看,似乎還在隱約做著噩夢,低低喘息,不斷的微微掙扎,額頭上沁出大滴大滴的汗來,孟扶搖放下碗,取了汗巾幫他拭汗,他卻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孟扶搖吃了一驚,下意識的將手向外抽,雲痕卻攥得極緊,似乎溺水的人攥住了浮木般不肯放手,甚至用上了內力,孟扶搖怕他陷身噩夢真氣不穩,自己貿然和他角力會害他受傷,只好不動。

  此時的姿勢有些尷尬,雲痕躺著,大力將孟扶搖往自己身前拉,孟扶搖拚命抵著,身子彆彆扭扭的半傾著,從某個角度看去,就像孟扶搖傾身在雲痕身前一般。

  屋子沒有點燈,月光照得房內半明半暗,他們隱身暗處,寂靜中聽得呼吸相聞,孟扶搖直覺有些不妥,空著的那隻手想去點燈,摸索了半天反將蠟燭碰掉在地上,只好無奈的一嘆。

  黑暗中那人卻突然將她手靠近頰邊,輕輕摩挲,孟扶搖身子一僵,趕緊不管不顧伸手去撥,卻聽雲痕低低道:「……娘……」

  孟扶搖怔住,聽得那人微微的嘆息,呼出的熱氣噴在她手上,濕濕的,那陣熱氣過去,便只剩下涼涼的水汽,像是某種久埋在心底黑暗處的,深淵般的沉黯心情。

  「……娘,你爬出來沒有?爬出來沒有?」

  什麼意思?

  「你把我推出來了……你自己怎麼就爬不出來了呢……」

  「那些泥土……好腥啊……」

  泥土?

  孟扶搖僵在黑暗中,看著蒼白的,微微痙攣的雲痕,這個清冷沈默的少年,從來都將滿懷的心思長壓心底,直到昨日,酒後小巷邂逅燕驚塵,那些深埋於記憶深處的疼痛的回憶,都似被燕驚塵那聲「弟弟」,從噩夢的深淵裡喚出,緩慢蠕動著,爬回帶著血色的疼痛的前塵往事裡。

  被活埋的母子……母親推出了兒子……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孟扶搖的手指顫抖起來,雲痕的身世,她猜想過,堂堂燕家如何會讓親生子流落在外,成為宿敵的養子,一定有段不堪回首的過往,卻也不曾想到,會這般的悽慘。

  她顫抖的手指被雲痕捕捉住,他似是感覺到那份心情的微顫,更緊的抱住了她的手,五指深深扣住了她的手指,他喃喃道:「我拉你上來……我拉你上來……」突然大力一拉。

  孟扶搖正在震驚的想著雲痕的身世,冷不防這一拉,身子一斜,栽在雲痕胸前,雲痕立即將她大力抱住。

  孟扶搖立即掙扎欲起,忽然覺得身後似有微響,她在雲痕身上扭頭,便惡俗的發現——

  長孫無極正站在門口,深深看著她。



天煞雄主   第十六章  御風成旗

  孟扶搖尷尬的趴在雲痕胸膛上,對著「捉姦者」傻笑。

  長孫無極沒有表情,像個游離的夢一般沉在黑暗裡,迎上孟扶搖傻兮兮的笑容,無聲挑了挑眉。

  隨即他推門過來,看了看兩人曖昧的姿勢,又看了看雲痕,伸指在他前心一撫,又瞥孟扶搖,道:「你還賴在他身上,當真要他做泥土壓身的噩夢麼?」

  孟扶搖哭喪著臉,心想這人罵人都是別具一格,我是泥土麼?我是世上最美麗的土……她慢慢拂開雲痕手指,剛抽開雲痕立刻驚慌的對虛空中亂抓,長孫無極橫掌一截,飛快的點了他穴道,立即把她拎到一邊,道:「閣下湯也給人送了,汗也替人擦了,也借人抱過了,現在可以輪到在下喝湯了嗎?」

  孟扶搖聽這話怎麼都覺得古怪,卻又沒辦法駁斥,看長孫無極眼神,浮光蕩漾似笑非笑,看不出喜怒,卻又覺得定然是不甚妥當的,以她的經驗,但凡長孫無極覺得不妥當,她想妥當也妥當不起來,只得悻悻道:「喝唄。」

  她懶洋洋端了湯碗過去,長孫無極又折磨她——「就在這裡喝?別人的屋子裡?」

  大爺你怎麼這麼難伺候哇!還有,你怎麼滿身散發著某種酸溜溜的味道呢?真是不大方!孟扶搖鬱悶,只好拎了罐子跟在他身後,看長孫無極慢悠悠往花園走,花園裡開滿合歡花,花如少女豔唇,粉簇成團,暈暈染染出一色緋紅,掩映著白石桌椅,長孫無極坐了,道:「這裡好,月朗風清,纖毫畢現。」

  孟扶搖翻了翻白眼——他是不是在暗諷她和雲痕「暗室獨處,混沌不清」?哎,真是小氣男人。

  長孫無極托腮看她,突然道:「閣下打算要我用眼睛來喝湯麼?」

  被他折騰來去的孟小廝只好恨恨的添湯,湯汁四濺的向他面前一推,長孫無極笑笑,向罐子裡看了看,道:「看這份量,誰都算上了,卻忘記給你自己煮一份了吧?」

  孟扶搖沒好氣的道:「我就是苦命廚娘,只有伺候主子們喝湯的命!」

  長孫無極又是一笑,執了羹匙慢慢舀湯,突然道:「我剛才來找你,可不是存心打斷你們的。」

  孟扶搖沉痛的道:「那你為毛不自覺點大方點,說『請繼續,我什麼都沒看見』,再瀟灑的走開呢?」

  長孫無極不理這個厚臉皮的痞子,繼續道:「我是因為……接到了鳳淨梵死訊。」

  「啊!」孟扶搖張大了嘴。

  長孫無極微笑著,立即將那一勺湯喂進她口中,道:「先犒勞天下最尊貴的廚娘。」

  孟扶搖「咕嘟」一聲,聲音很大氣質很不雅的把湯吞了,視人家的溫柔纏綿於無物,急急拉住長孫無極袖子,道:「死了?真殺了?呃……不是真的吧?」

  「信報傳來,他們在天煞邊境符山遇見互相爭奪地盤的流寇,鳳淨梵無意中被亂箭射中。」長孫無極慢慢喝湯,眼神中有思索的神情。

  「鳳四皇子呢?」

  「受驚逃出,和妹妹失散,後來回頭去找妹妹屍體,卻只在崖邊找著她一隻繡鞋。」

  孟扶搖皺起了眉,這才發覺長孫無極語氣不對,「你在說,沒有屍體?」

  「嗯。」長孫無極手指叩著桌面,望著北方,「出現變數,刺殺鳳淨梵是我手下隱衛自己策劃的,他們精擅暗殺,這等任務從無失手,但是這一次卻出現很奇怪的現象。」

  「嗯?」

  「他們失去了部分記憶。」

  「啊?」

  長孫無極轉眼看她:「他們的記憶,從偽裝流寇爭鬥開始,到故作無意捲入鳳淨梵,直至鳳淨梵中箭落崖那裡都很清晰,卻在她落崖後那一段,所有人都出現了記憶模糊,甚至大部分人不記得自己有模糊情形,他們的記憶出現真空,直接在鳳淨梵落崖那裡跳到了勝利會合回來回報我,在他們看來,這是一次正常的,勝利的暗殺。」

  「那你又是怎麼發覺不對的?」

  「是我的隱衛首領,因為不放心親自參與,他跟隨我最久,學過一些東西,總覺得哪裡不對,他有個習慣,喜歡隨時隨地的看時辰,我曾經特意賜了他一隻西域金表,他核對時辰時,發現有半刻鍾的時間內,他們好像沒有任何動作和記憶。」

  他抬眼望著蒼穹深處,天上星光倒映著他的眸光,他眼神裡有種疑惑的、厭倦的情緒,他想著那日金殿最後一輪真武比武發現的那個人,慢慢道:「也許,有個我很討厭她出現的人,終於不出預料的出現了……」

  孟扶搖偏頭看他,好奇的道:「你也有討厭的人?我以為你這輩子就沒有正常人的情緒哩。」

  「懂得喜歡就懂得討厭,我很慶倖我終於懂得。」長孫無極微笑,目光亮亮看她,直到孟扶搖不自在的轉過頭去,這一轉頭瞬間,她突然想起了什麼,道:「我記得,你有一門武功,是能消除人的記憶,控制人心神的,難道……」

  長孫無極淺淺笑起來,道:「扶搖,有時候你確實是很聰明的。」

  孟扶搖默然,半晌道:「長孫無極,我一向不是個喜歡尋根究底的人,所以這麼久了,你的來歷出身,還有你身上的一些奇異的事兒,我從來沒有開口問過,不過你當真打算永遠都不告訴我麼?」

  長孫無極放下碗,坐到她對面,兩膝相抵,執了她的手裹在掌中,輕輕道:「扶搖,但凡我應該告訴你的事,我都說了,但凡我不告訴你的事,都是因為,你知道後會有害無利的。」

  他輕輕嘆息一聲:「我想,我還是親自去一趟符山比較好……」

  「不用去了!」

  悠遠平靜的女聲淡淡傳來,水波般悠悠晃晃不知遠近,似乎響在頭頂,又似乎遠在天涯,那聲音聽起來很「空」,每個字平仄起落都沒有區別,虛幻無邊摸不著的感覺。

  長孫無極的眼色,微微一變,他突然推開了孟扶搖一點,手按在白石桌上。

  隨即孟扶搖便看見白石桌上突然生出了一條裂縫。

  那裂縫出現得無聲無息突如其來,起初只是淺淺一線,像是月色的光影,隨即越來越深越來越大,劍似的向前延伸,一路伸向長孫無極那個方向,眼看著就要抵達那罐八寶蓮子湯。

  半空中那個女聲似在笑,那笑毫無笑意,聲音卻突然多了幾分妖嬈:「師兄好享受,我遠道而來,不請我喝一碗嗎?」

  長孫無極手指一點,那不斷延伸的裂縫突然一止,堪堪停在罐子邊緣,他揚眉,淺淺一笑:「太妍,你一向不吃零食的。」

  「偶爾吃一次也沒關係啊,看看這蓮子湯,是個怎樣不俗的神品,能讓不愛紅塵不貪人欲的師兄,這般花前月下一副凡間小兒女像你喂我喝?」

  語聲迤邐裡,那點裂縫又向前延伸了些許。

  長孫無極手指一抹,生生將那裂縫抹平,淡淡道:「不過是紅塵煙火尋常滋味,定然是不入太妍你眼的,沒得汙了你那向來只食花飲露的高貴胃口。」

  「我高貴得過師兄你?天縱奇才後來居上,連我,都向來只有仰望的份。」那女聲突然又冷了下來,妖嬈盡去,多了幾分淡淡的譏誚,「你喝得,我喝不得?」

  她最後一個「得」字,突然變成破音,聲音揚起的雷電般向上一沖,戛然一聲,那罐子突然裂開。

  罐子裂開,湯汁卻沒濺出來,長孫無極在她聲音起調的那一霎立即抬手,手勢虛虛往罐子上一罩,那生生裂成兩半的罐子,其中流動的湯汁霍然一收,隨即安靜下來,竟然還維持著剛才的形狀,一滴不灑。

  長孫無極盯著那湯,眼底突然露出了厭煩的情緒,一抬眼看向前方一處屋簷,冷冷道:「你喝得,你不止喝得,所有我能得到的,你也可以得到,這在很多年前我就和師傅們說過,所以,現在,你可以走了。」

  「我為什麼要走?」隨著長孫無極目光所向,那方屋角之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影子,一糰粉白的溶在月色中,看上去軟軟的,也像一團夜合的合歡花,和剛才那個或空或銳或妖嬈或譏誚的成熟女聲給人的感覺截然不符,然而那聲音卻又確實是她的,甚至更厲了幾分,「長孫無極,我最討厭你這個,我說過,我不要你讓,你也不配讓我!」

  話音方落,「砰」一聲,石桌粉碎,漫天石屑飛揚,那些石屑簌簌飛舞,先是慢的,隨即便閃電般一沖,攢成長蛇般灰白的一條,直射長孫無極眉心!

  長孫無極衣袖一展,先展在孟扶搖身前,避免她被那些飛散的碎石所傷,才伸出兩指霍然一剪,宛如剪中蛇身七寸般,無聲將「石蛇」剪成兩段。

  那「石蛇」卻一斷又分,呼的在半空中一展,於虛虛實實中一陣飛速重排,突又幻化成一面石扇,那女子遙遙虛虛一抬手,那石扇猛然橫扇斜拍,對著長孫無極當頭拍下。

  長孫無極單手一劃,剛才湯碗底一點未盡的湯汁化為一串晶瑩的玉珠飛在空中,那些「珠子」在他指尖連成佛珠一串,宛如真實珠子般刷拉拉有聲的甩出,撞上石扇,將之撞成一片灰白的粉塵。

  他淡淡笑:「既然這麼想喝,那就給你嘗嘗。」

  太妍冷哼一聲,手指一揮,那些灰白石屑旋風再次化為蝶化為雲化為狂風中的樹化為深海裡的蛟,從各種角度或輕盈或詭異或兇猛或刁鑽的向長孫無極所有要害,卻都被長孫無極以那點湯汁堪堪對付過去,他不似太妍變幻千端,始終都是那串湯汁之珠,卻或分或合,成列成陣,每一次細微變化都會帶來無窮的變數,那些指掌間的點戳起降排列組合,浩瀚無邊。

  這般細微卻兇狠的戰鬥,他依舊在笑,淡淡道:「恭喜師妹,我說你怎麼會突然履足紅塵,原來是神法大成了。」

  「對,繼你之後,我大成了。」太妍這回聲音又變了,輕俏而厭惡的道:「永遠都是『繼你之後』……長孫無極,我想,沒有這個你,就不存在我這個『後』,你說是不是?」

  她尾指一彈,一個極其輕巧的手勢,平地上忽然起了呼嘯的風,滿地的合歡花都拔地而起,呼嘯捲成一把緋紅的巨杵,直搗長孫無極胸口!

  「那麼,沒有你這個『後』,我就是唯一,太妍,你說是不是?」長孫無極語聲平靜,手指一彈,那串「珠子」突然凝成一團,沉甸甸的半透明,電射而出,直直撞上「杵」端!

  「轟!」

  很難想像這些柔軟的花朵和湯汁也能拼出那般巨大的震響,很難想像世上還有這般美麗的戰鬥——漫天的花朵之杵被蓮子湯之珠狠狠撞開,飛揚出一片淺紫嫣紅,那些被震散的緋色的花,散出無數針尖般的深紅觸鬚,如美人散在風中的裙裾般悠悠一揚,又或是九天仙子的御光之旗,在深黛色蒼穹中和玉白月色下豔麗張揚的一展,剎那間懾目驚心。

  孟扶搖一直坐著,緊緊盯著這不動身形手指間的戰鬥,為那迷離而炫目的變化而熱血沸騰,她的「破九霄」到了第六層後,便每層分三級,必須要一級一級的提升,第六層第二級「鬥轉」,她至今還沒找到修煉的法門,然而今日長孫無極和他這個突如其來的師妹太妍這一戰,卻讓她若有所悟。

  她頂著滿頭白灰,興奮的盯著長孫無極和太妍的手,在每個變化中生出的千萬個變化裡拚命思考,尋找著那些變化的起源和軌跡,她看得太專注,手指下意識的微微彈動,學著那般神奇的動作,沒留神屋簷上太妍目光突然一轉,眼色一冷。

  「啪!」

  孟扶搖突然頰上一熱,一股大力揮上臉,整個人向後一傾,這才聽到屋簷上太妍冷聲道:「鼠輩竟敢偷學神藝!該死!」

  長孫無極霍然回首,目光大熾!

  孟扶搖支住身子,摸了摸臉,只覺得臉上火熱,半邊臉頰已經高高腫起,頓時大怒。

  煽我?竟然敢煽我?

  老娘活了兩輩子活了幾十年,還沒被人煽過耳光!

  打人不打臉,你丫找死!

  她跳起,二話不說衝了上去。

  卻有人比她更快,一直端坐原地的長孫無極突然動了,身形一展便直射對面屋簷,穿越那些未歇的花雨,人在半空衣袖一拂,轟然一聲那半邊簷角直直墜落,坐在上面的太妍正全神貫注等他的招,不防他竟然先攻身下,身子直直墜落,半空裡趕緊一個翻身,如柳絮如楊葉般姿勢極其輕盈美妙的翻落在地,冷哼一聲正要抬手攻擊,長孫無極卻已落在那半邊屋簷,居高臨下又揚了揚衣袖,太妍一驚,下意識向後一退,結果身後牆上的窗櫺突然斷裂,窗子吱吱嘎嘎的倒下來,她只好向前掠,這一掠便迎上奔上來的孟扶搖。

  孟扶搖捋著袖子狂衝而上,看見她被逼到自己方向,趕緊一個巴掌招呼上去,太妍一偏頭,身子突然便到了她後面,曼聲一笑:「憑你也配打到我?」

  她話音未落,便覺眼前紫影一閃,隨即「啪」一聲臉上一熱頰上一痛,也是一個熱辣辣的耳光!

  聽得長孫無極帶笑的語聲:「我打就是她打,一樣的。」

  「長孫無極,你好生無恥,竟然和人聯手攻我!」太妍撫著臉,怒極反笑,「你羞不羞?」

  「既然你學會了偷襲,我為什麼不能學會圍攻你?」長孫無極冷然看她,「太妍,你和我鬥了這麼多年還不肯甘休,那也由得你,但是我警告你,你如果敢遷怒他人濫傷無辜,那麼我也不介意親手誅殺同門。」

  「長孫無極我也告訴你,只要你在一天,我都會永無止境的和你鬥下去。」太妍突然妖嬈一笑:「既然我神功大成,師尊們已經准我再入紅塵,那麼我有的日子和你耗,你要做的,我就破壞;你要保護的,我就傷害;我要向師尊們證明,誰才是真正的第一!」

  她指著孟扶搖:「比如這個,今天的一耳光只是個前奏,只要我以後心情不好了,有時間了,我隨時都會來煽她耳光。」

  孟扶搖盯著她——這個萬惡的……侏儒!

  呃……好吧,挺精緻的侏儒。

  太妍看起來竟然就是個小孩子,十一二歲的身量,臉也粉粉團團,還有些嬰兒肥,若不是那成熟的語音和一雙神光璀璨的眼,她活脫脫就是個粉嫩的精緻的小姑娘。

  侏儒都是醜惡的,她卻不是,只是孟扶搖看著她的臉和身形,再聽她那變來變去的語音,實在覺得這個人和她的樣子不搭調,也不知道是先天這樣的,還是後天造成的。

  這個太妍,看樣子很早就和長孫無極不對盤了,她是不是覺得,煽她孟扶搖也就等於煽長孫無極?那她豈不是虧大了?

  太妍對孟扶搖驚異的目光視而不見,似乎並不在意自己奇特的形貌引人注目,她摸摸臉,似乎想摸準了臉上那個耳光的輪廓,冷笑盯著長孫無極。

  長孫無極淡淡看著她,眼神裡只有不耐和疲倦,他似乎懶得和太妍鬥嘴,只有意無意的擋住了孟扶搖,他懷裡,一直在睡覺的元寶大人突然探出頭來,愕然盯著太妍看了幾眼,頓時大驚:「吱吱!」

  「吱吱!」

  這一聲卻不是元寶大人發出的,太妍袖子裡,突然爬出只看起來和元寶一模一樣的,甚至比它還肥上三分的,全身毛色黑光油亮的兔子版耗子,該耗子看見元寶兩眼放光,雙爪一合就待衝過來:「吱吱!」

  元寶大人「咻」的縮回頭去,死死往長孫無極衣服深處鑽——我沒看見我沒看見我沒看見……

  那隻黑元寶猶自不甘休,肥腿一蹬就待竄起——「吱吱!吱吱吱!」被太妍皺著眉一把揪住尾巴塞了回去:「珍珠!給我爭氣點,天底下公耗子又不是死光了,非要找那隻最醜的!」

  元寶大人憤怒,立刻又鑽出頭來,含淚控訴:「吱吱!」

  黑珍珠立刻也含了一包淚,回頭罵太妍:「吱吱!」

  ……

  孟扶搖連那一耳光都忘記了,在一片吱吱聲中抱頭崩潰,天啊,世間妖孽何其多,居然還有個黑元寶!

  太妍終於一把將那黑珍珠塞回袖子裡——她罵了主子還不甘休,甚至開始雙爪捧心背情詩,吱吱聲吵不可聞。

  她冷笑看著長孫無極,眼角一瞥已經聞聲趕過來的宗越雲痕等人,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長孫無極看著她背影,突然道:「她呢?」

  「有本事你就再找出來,殺了她就是。」太妍勾唇一笑,突然湊近長孫無極,在他耳邊低低道:「我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奇才師兄,我說,你好像退步了哦……」

  她哈哈一笑,不待長孫無極回答,衣袖一捲,一步跨上了身旁的牆,她每一落步,牆上便多了一個齊齊整整的腳印,她便那樣負著手,如履平地的走在牆上,走上屋頂,再一步步虛虛跨在空中,走向牆外,她走得慢而平穩,彷彿平平靜靜走在地面上一樣,大地吸力,對她似乎完會沒有作用。

  她走過的牆面,磚石無聲的,一塊塊呈腳印狀落下來。

  眾人都凝神看著這般超凡絕頂的,完全脫離正常限度和規律的輕功展示,孟扶搖卻突然蹲下身,揀起一塊碎石,抬手就扔了出去。

  「叫你丫顯擺,叫你丫裝!」

  「啪——」

  碎石居然真的擊上了太妍背心,啪的一聲在正要跨上牆頭的她背上綻開粉白的灰塵痕跡,太妍不防孟扶搖無恥的來這一手,晃了晃,險些真的栽下牆頭,她努力平衡著身子,才勉強維持著剛才的高手風範,在空中縱出一道粉白光影,電射而去。

  孟扶搖拍著大腿哈哈大笑:「姑娘我就知道你那手輕功危險得很,舊力才去新力未生時最弱,果然,露怯了吧?哈哈。」一轉手摸了摸臉上指印,眉毛又豎了起來。

  「我也跟你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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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孫無極啊長孫無極,」孟扶搖趴在長孫無極面前,托著腮盯著他的臉,「看在我這個又被你連累的倒楣蛋兒份上,你不覺得你有必要解釋下你這個石頭裡蹦出來的師妹嗎?」

  「太妍是我師叔的女兒,性子十分好勝。」長孫無極笑笑,撥開她的髮看那個五指印,見基本淡去了才滿意的道:「在我入門之前,她作為師門的孩子,是天資最好也最受器重的一個,後來我被師尊看中,入門學藝,她便漸漸討厭了我,你也看見了,就是這樣,逮著機會便和我作對。」

  「她那身高怎麼回事?先天的?」

  「不,是練師門姹女功練的,太妍太好勝了,從小事事要拔頭籌,姹女功損人體質,按例要在十五歲後再練才合適,她為了爭第一,十二歲就練了,結果身高體形就永遠的留在了那個年紀,說起來也頗可憐,只是她自己不覺得,她認為,個子超過她的女子,都是醜的。」

  孟扶搖噗的一笑,道:「哎,你說她,為什麼要這麼圍追堵截的要和你作對呢?」

  她眼珠亂轉,想,這不會是一種另類的表達喜歡的方式吧?自己前世小時候,小男孩追小女孩,那都是要揪她小辮子惹她哭的。

  「你不瞭解太妍,在我師門那個地方長大的人,是不太可能有紅塵之慾的。」長孫無極一眼看穿她心底的小九九,似笑非笑的道:「假如有個人,從你出現的第一天就用各種方式試圖擠走你,你練功她挖陷阱,你睡覺她放毒獸,你比武她在你第二天要穿的衣領裡插麻針,你出外歷練,她跟著,用盡一切辦法砸你的鍋——你覺得,這是喜歡?」

  孟扶搖默然,嘀咕:「你這什麼見鬼的師妹,還有,聽她的口氣,她在和你爭什麼東西?長孫無極不是我說你,你已經貴為一國之主,天下還有什麼身份能高出你去?便讓了她也罷,省得這樣唧唧歪歪討人厭。」

  「你認為她那性子,肯要讓出去的東西?」長孫無極嘆息一聲,低低道:「這大抵是我一生裡,除了你之外,最為無奈也最束手無策的事了。」

  孟扶搖眼殊亂轉——我沒聽見啊我沒聽見。

  「睡吧。」長孫無極拍拍她道:「如果你睡不著,我不介意陪你一起……」

  「我好睏!」孟扶搖一溜煙的奔回房,奔得比兔子還快,留下長孫無極和元寶倆面面相對,半晌,元寶大人亦一聲悠悠長嘆。

  啊……黑珍珠,你咋就沒肥死啊……

  ----------

  聽太妍的口氣,似乎鳳淨梵被她給作對的救了,然而不幾日,震動京華的消息傳來,璿璣國佛蓮公主和鳳四皇子在天煞邊境遇刺,皇子逃生,公主中流矢而亡,璿璣國主為此十分傷慟,他育有子女雖多,卻一直沒有立皇儲,據說私心所屬便是這位柔雅大方,盛名極著的佛蓮,如今出了這事,他那個悍婦皇后當即就在宮中撤潑,整衣備車要奔天煞找戰南成算賬,好歹被璿璣國主給攔了,居然夫妻倆還在宮門前大打一架,國主臉上多了幾條線條俐落的血印子,以血肉的犧牲,按捺下了他家那個母老虎,又急急修書一封譴責戰南成,要求其交出兇手,戰南成到哪裡去找兇手?責成符山所轄的烏縣查凶,又遲遲沒有回報,戰南成皺著眉在宮中長吁短嘆,正遇上孟扶搖去給他請安——這段時間她和戰南成相處愉快,給他提了不少軍伍整飭的建議,戰南成出行常帶著她,起初還隔得遠,後來便少了防備,由她時常請見,她聽見了便笑道:「這有何為難?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兇手多了是。」當即帶著自己的一批護衛,連夜奔出數百里,將符山附近幾家山匪剿了個乾淨。

  然後她老人家施施然拎著幾個頭顱,摜在在磐都等候消息的璿璣使臣面前,那些頭顱故意沒防腐,夏日天氣裡爛得不堪,使臣和等著辨認兇手的鳳四皇子還沒坐穩就被熏跑了出去,扒著牆吐得一塌糊塗,孟扶搖拎著頭顱,一路追著跑,「哎哎,看清楚先,為公主報仇要緊——」鳳四皇子以袖掩面,閉目轉頭,手一揮,淒聲道:「罷——罷——罷——」

  那便罷了,誰叫你自己不肯看清楚。

  孟扶搖進宮給戰南成回報,兩人相對著笑了笑,戰南成目光閃爍的問她:「可是君所為?你我坦承相交,但說無妨,朕絕不對他人言。」

  孟扶搖對他眯眼一笑,道:「陛下,符山事出當晚,草民還在酒樓喝酒,想來陛下也是知道的,不過如果可能,草民很希望這事是自己幹的。」

  戰南成哈哈大笑,自覺和孟扶搖更為知心,孟扶搖卻又掏出一張紙條,神秘兮兮給戰南成看:「陛下,遇見大逆之物!」

  戰南成一接過,臉色就變了。

  紙條上歪歪斜斜寫著:「蒼龍在野,御風成旗!」

  戰南成將紙條一揉,重重捶在御案上,又負手急步繞室而行,低頭沉吟未絕,從他半垂的臉看過去,他眼神閃爍,神情憤怒,憤怒中又有幾分猶豫,思量不語。

  孟扶搖只做不知,天真純蠢的問他:「不知道是什麼暗語兒,在四野鄉村中傳唱,陛下聽說過嗎?」

  「不過是狂妄無知的宵小之輩而已,」戰南成答,突然停了步看著她,半晌深深道:「孟將軍,你既愁在無極無用武之地,可願在天煞建功立業,鑄一番不世功勛?」

  媽媽咪啊,你丫終於問出這麼一句話了!

  孟扶搖在心底熱淚盈眶,面上卻一片輕佻的興奮之色,立刻道:「好哇,草民前些日子已經辭了無極的官兒,現在就到陛下麾下做個大兵吧,最好是去邊軍,從小隊長幹起,那才痛快!」

  「你如此人才,怎好叫你去艱苦的邊軍做那大頭兵?」戰南成一揮手,「且在皇營飛豹軍中領個副統領之職,雖是個四品,不及你原先職級,不過你好好做,將來龍虎大將軍便是你的!」

  ----------

  「微臣遵旨!」

  天煞千秋七年,七月流火,蒼龍起於野。

  自從磐都一別後有足月沒有消息的戰北野,不出聲則已,一出聲便震動天下。

  七月十三,抵達葛雅的戰北野,幾乎沒有任何停息,立即召回隱藏在葛雅深處的部下大軍,連同西北道邊軍副將邊鴻宇,殺邊軍主將劉擷,以「帝王無道」之名舉起反旗,浩浩兵鋒,獵獵戰旗,瞬間席捲了天煞北國大地。

  與此同時,早在他尚在回葛雅途中,那些潛伏在朝野士卒市井之中的培植多年的力量,便開始了輿論攻擊,從磐都到葛雅,關於烈王北野忠心為國卻遭譏讒,於長瀚山遭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之殺手,以及戰南成薄待功臣為君無德種種般般的流言便傳得滿天飛,甚至還有聽起來言之鑿鑿的「戰氏立國圖騰為神賜,先祖有言,兩代之下,蒼龍在野,正合烈王名諱,天命之主,即將出世。」之類的離奇傳說,正以轉瞬千里的速度在天煞大地上悄悄蠶食著人們的皇家正統意識。

  七月十五,樂城下。

  七月十七,雲陽下。

  七月二十,奎溪下。

  七月二十四,太京府總府金彥在蒼龍旗卷近城下時,主動獻城。

  七月二十六,天煞之北與中界土地的最後一道屏障金水城被破,三千軍士齊解甲。

  七月二十七,明倫首府獻城。

  ……

  八月初三,蒼龍大軍在天煞沂江之前駐馬,一路勢如破竹的兵鋒終於遭遇了起事以來的第一次大規模抵抗,在天煞國土上最大的一條分割南北疆域的大河之前,兩軍隔著滔滔河水遙望,人喊馬嘶之聲透過江上水霧隱約可聞,森然殺氣在江水上空凝結成深黑的層雲,一場大戰,迫在眉睫之間。

  八月初三,夜,奔騰洶湧的江岸邊,一處高石峭撥蹲夥,石上有黑衣黑騎的男子,身姿凝定遙望南方,月光下鏤刻剪影如鐵。

  江風怒吼,長空漫越,掀飛他深黑衣袂,衣袂間有赤色勾紋,火焰般閃在一色深沉的江霾之間。

  而一輪明月孤照,照上他遠超常人更加烏黑的眉目,照見那衣上撲撲征塵,照見他凝望天煞腹地中心大城的目光,深沉而充滿牽縈思念。

  扶搖……我用兩個月的最快時間,打回天煞內地,打到離你最近的地方。

  你……還好麼?

  此時。

  在烈王北野侵掠如火驚動七國之時,磐都城內相對這一場叛逆,在不停息的十萬火急頻頻調動兵馬糧草,和那短兵交接來勢如火的戰爭相比,某一兩個人的職位起降已經不那麼顯眼,比如,某個在真武大會奪得魁首,著名的有武功沒腦袋的囂張小子,放著堂堂的無極武爵不要,跑到天煞京軍皇營中當了個副統領。

  一方是驚動天下的滔天巨變,一方是朝野中一個不起眼的武職職位的起用,看起來,萬不相干,誰也不會將這兩件事想在一起。

  於是沒有人知道,這兩者之間的暗含機謀而又密不可分的聯繫,正如這四海棋局瞬息萬變,沒有人能從這一刻的漫不經心的某個落子,推算出未來一國的風雲大勢的終局。

  八月初三,夜!風雨磐都,明月孤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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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初三,夜,風雨磐都。

  孟扶搖從她的新單位回來,搖搖晃晃嘟嘟嚷嚷的往回走,一路抱著樹伏著牆對著陰溝傻笑——她剛才又請喝酒了,新來的副統領大方又傻氣,人家說幾句好話便眉開眼笑的掏銀子請客,沒幾天已經把同僚們請了個遍,全部混成了好哥們,要不是礙著戰事緊急怕觸怒皇帝,副統領大人恨不得把全營好哥們都拉出去喝酒嫖花姑娘。

  她今晚又喝多了,碰著樹就喊美人撞著牆就喚帥哥,苦了鐵成姚迅,一邊一個拉著還抵不過她的力氣。

  回孟扶搖的宅子需要經過一片小巷密集的平民住宅區,孟扶搖熟門熟路的在那些巷子裡穿行,不停的數地下掠過的那些影子,突然在一個巷與巷的拐角處撞到一個人。

  「哎呀美人!」孟扶搖捂著鼻子閉著眼睛道歉,「哥哥我不是有意撞上你胸的……」

  「扶搖——快逃!」

  極低極低的話聲,輕得彷彿一縷月光一抹風,那麼突然的撞入孟扶搖耳中。

  她一怔,有些迷濛的抬起雙眼,那人已經和她擦身而過,快得也像一抹掠身而過從不停留的風,轉眼消失在小巷的深處,只留下一抹淡淡的熟悉的氣息,帶著點曾經她曾經流連過的陽光的味道。

  孟扶搖的眼眸,突然更黑了幾分。

  隨即她便發覺,今夜是個十分悶熱,將雨而未雨的天氣,空氣中有淡淡煙氣飄散盤旋,那些濕潤的煙氣,重重的擠壓在狹小的窄巷空間內,鐵板般的擋著四周的天。

  而頭頂的天,不知什麼時候,那點昏黃的月色已經不見。

  孟扶搖突然躍起。

  她躍起,抬腿,一腳先將姚迅踹了出去,姚迅猝不及防,瘦長的身子風箏般的飄出去,他輕功極為了得,半空中一翻身,便待越過巷子的牆。

  卻沒能越過去。

  煙光一展,天色一暗又一亮,四面都起了淡黃淺灰的煙氣,遮天蓋地的錦幔一般撲下來。

  「哧——」!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8 03:47 PM

天煞雄主   第十七章  天上人間

  煙殺!

  死老頭養好傷了?居然不顧身份,在這暗夜黑巷裡意圖伏殺她!

  孟扶搖眼底閃過一絲輕鄙——十強者個性再古怪,好歹都風標獨具,自有宗師風範,這個煙殺,留在十強者之列實在是敗類,清除之!

  煙氣越來越濃,隱約有桀桀的笑聲,刺耳刮心,孟扶搖豎眉,大罵:「哪家的老鴰子半夜學雞叫,還讓人活不?」

  「女娃子永遠這麼不知死活。」煙殺桀桀的笑聲還是那樣忽遠忽近,「老夫最近有些雜務耽擱了,今日才尋著時間來取你狗命,痛快點,自裁吧。」

  「行,」孟扶搖挑挑眉,醉醺醺扔過去一塊爛磚頭,「痛快點,用這塊扳磚砸上你的腦袋吧。」

  「哼!」

  煙氣一濃便收,半空一展,收束成棍,霍然橫掃!

  「呼!」

  漫天起了大漠黃沙般的旋風,一半從天降一半從地起,如同兜天兜地掀起的一幅巨大毯子,鋪天蓋地不管不顧的對著孟扶搖和她身後的護衛們當頭罩下來,那「毯子」如此巨大,覆蓋了周圍裡許方圓,孟扶搖那幾個人與之相比,有如螻蟻,往哪個方向逃竄,也逃竄不開。

  孟扶搖也沒有逃。

  她突然抬頭,古怪的笑了笑,這一霎她的眼神極亮,如束光劈裂那混沌煙霧,哪有一分剛才酒醉的癡茫?

  「老狗,你上當了!」

  喝聲未畢,她突然一拳擊在身側小巷的牆壁上,「轟」一聲,牆上的「磚塊」齊齊掉落,露出裡面烏黑的生鐵,她腳一踢,站立地方的地面突然下陷露出一個深洞,孟扶搖立即和護衛們跳了下去,隨即大笑道:「請君入甕!」

  她在那個早已佈置好的陷坑裡,伸手一扳機括,軋軋連響之中,整條「小巷」牆灰剝落,竟然全部是生鐵板連接製成,隨著機括運作,那些鐵板迅速翻起合攏,將立在「小巷」中央正在運功的煙殺裹在正中!

  煙殺發出一聲刺耳的怒吼。

  「無恥!」

  孟扶搖無恥的微笑著,一伸手從陷坑裡取出早已準備好的長槍,和護衛們齊齊跳出——這鐵扳陣只能困煙殺於剎那之間,要宰就要抓緊時機!

  鐵板陣連接縫隙之間,煙氣明滅,一閃一黯,煙殺轉瞬就能衝出!

  孟扶搖腳一踩陷坑邊緣飛身而起,飛到一半身後鐵成一聲大吼橫槍一掃,在孟扶搖腳下一點,送她旋風般直上五丈,落在鐵盒子之上,孟扶搖立即長槍閃電般向下一戳!

  姚迅鐵成和護衛們也奔了過來,在地面上齊齊揚手一擲,清一色的長槍交錯飛舞,在鐵盒盒身上穿插而過。

  一聲厲嗥,煙氣一烈,轟然大響聲中鐵盒炸開,碎成千萬黑色鐵片,飛舞在夜色中。

  「豁喇!」

  蒼穹之上突然亮過一道燦目的白光,在烏黑的層雲之上金蛇狂舞,雲層似乎被震了震,震出些零星的雨滴來,先是細碎的雨星,隨即便連綿成片,被風吹得四處搖盪,蕩出一天的晶瑩水光。

  遍地都是黑色碎鐵,落了雨,閃著些詭異眼睛般的色澤,蕭蕭雨幕裡,地面上的水很快彙集成小小溪流四面八方的延伸開去,那些溪流裡,有一支,是淡淡的紅色。

  煙殺立在那裡,肩上一個深深的血洞,膝上也有血,鮮血突突的冒出來,將土黃的長袍染得顏色渾濁。

  他臉色鐵青的立在那裡,深呼吸,隨著他的呼吸,他臉上煙光忽明忽暗,每次暗下去再亮起來的時候,那煙氣便重上一分,看得出來他接連兩次在孟扶搖手下受傷,已經動了真怒,大抵要拿出壓箱底的殺著了。

  孟扶搖卻不會給他拚死一擊的機會。

  她低低一笑,「弒天」一閃,帶著月白日色的微光,大風鼓蕩的撲了過去。

  風起,日昇,月盈!

  繼真武魁首之爭最後一戰之後,孟扶搖第一次在實地對戰中使用了自己融合大風日昇月魄真力的功法,三大真力在她這段時間的苦練中,更加融會貫通,淙淙如流泉浩浩似江洋,所經之處,風聲不烈光芒不顯,卻氣息窒人寒光攝心,那些起落轉承,點射劈捺,比尋常人所能達到的極限還要再快三分。

  快!武之真諦,就是快,在真力雄渾超越自己的人面前,追月躡風,瞬息萬變,永遠不給人模著自己的軌跡!

  孟扶搖化成了光和影,化成騰騰剎那千萬里的旋風,遊移盤旋,來自無限廣大,去向中心唯一——煙殺的所有要害!

  煙殺已經無法和她比快。

  他受了傷,行動受礙,肩上那一記猶重,那是孟扶搖下的殺手,尋常高手早已被一槍搠穿,更關鍵的是,那槍之上,餵毒!那翻騰合攏的鐵盒子四角之上,噴毒!

  他中毒,受傷,被逼和孟扶搖一戰。

  鐵成等人要上來助拳,被孟扶搖一瞪眼罵了回去:「靠,這樣子還要你們幫,我也別活了!」

  她百忙中眼光瞥過對面屋舍的簷角,那裡施施然高坐一人,淺紫衣袂飄散半空之中,居然還閒閒撐起了一把傘,他膝上蹲著觀戰的某白毛飄揚的大人,一人一鼠,微笑著一動不動,只用目光籠罩著她。

  那個一直放她飛,卻又始終納她於自己關懷視野中的人。

  孟扶搖微笑,回首,安安心心的去打架去殺人。

  那兩個,高踞簷上,安安心心袖手看她打架殺人。

  煙殺雨夜伏人反被伏,勢竭;猝不及防先中毒後受傷,身竭:遇上精力充沛有備而來打法兇悍的孟扶搖,力竭。

  再強的強者,都有一個限度,三勢已竭,只好,氣竭!

  第三百二十八招。

  煙殺掌中揮舞如飄帶的煙氣越來越細,孟扶搖突然一個虛招,極其繁複複雜的手勢——來自那晚看長孫無極和太妍對戰的心得——那般眼花繚亂的一舞,煙殺抬手一封,手卻突然落了個空。

  與此同時孟扶搖卻步,轉身,黑髮如大幅烏緞揚起,在雨絲中那般流麗的一揚,落下時她人已經返身一撞,流星狂風般一撞,直直背向煙殺撞進他懷中!

  極其大膽古怪的一招,煙殺從沒想過對面戰鬥中,有人竟然敢將後背空門完全露給他,並將空門徹底的送上門。

  煙殺怔了怔,很要命的怔了怔。

  「嚓!」

  黑刀如極光,雨幕中一閃。

  孟扶搖手一揚,拔刀,刀身帶出鮮血如流泉,在這午夜細雨中激射而出,驚虹般拉開,瞬間跨越黑暗,在被雨絲剎那澆淡,虛化般慢慢消弭,如一場夜色裡無聲落幕的生命之舞,剎那驚豔,終歸寂滅。

  雨落無聲,兩個人都濕淋淋血淋淋,孟扶搖還背靠著煙殺的前心,感覺那身體迅速的冷了下去,像是那些繚繞不盡纏黏不休的煙氣,都突然從那個貫穿前後腹的傷口中洩盡。

  她揚眉,抬腿後踹,「砰」一聲將那個如麻袋一般的軀體踢了出去,那沉重的軀體被踢得飛出數丈,在雨地上一滑數丈,淹沒在水泊裡。

  淡紅的水流在地面上到處蜿蜒,那些血和平常人一樣顏色,似乎沒有因為死者身份的驚人而有所區別。

  十強者之一,名動天下垂三十年,屬於傳說和傳奇的人物煙殺,竟然於這樣一個最平凡的雨夜,死於陋巷,死於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少女手中。

  這一戰如若有人眼見,必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過還是有人親眼看清楚了一切,前方黑暗處,燕驚塵緩緩回首,眼神裡一片黝黯——他看見了整個對戰過程,從煙殺出手到中埋伏到孟扶搖對戰到煙殺被殺。

  他怔怔站在那裡,不敢置信的望著那一片黑暗的虛無,似乎什麼都沒看見,卻又似乎看見了命運的森涼和仁慈。

  他微微仰頭,看著雨中拄槍而立,一手持刀含笑回望的少女,她衣袂和長髮飛揚,纖秀筆直的身影如天之神女,周身的氣質溫暖又淩厲,沒有盛氣淩人的傲然,卻依舊令人覺得光芒璀璨不可逼視,令人覺得自慚形穢不可靠近。

  不可靠近了……他曾經的孟扶搖。

  他仰望著她,自真武之爭她展示「破九霄」之後,再一次感覺到了距離的遙遠和緣分的冷漠,那個女子,那個立在光影中的女子,從此成為他生命裡的高懸的畫卷飄搖的燈光,他看得見那般高而遠的美,卻永不可觸及。

  她已走得,離他太遠。

  哪怕他不惜此身,哪怕他陷身污穢,哪怕他犧牲一切,他那般奮起直追,卻最終不配摸著她的衣角。

  她生來該屬於人世巔峰,那高處俯瞰威淩天下的絕頂,玄元山上那場愛戀,只不過是命運給他恩賜與她一遇,他竟沒有機緣奢求更多。

  那些相思的胭脂扣,扣住的始終是註定被遠遠落下的自己。

  他的目光,緩緩落在雨巷裡煙殺的屍體上。

  那是他的師傅,他的恩人和仇人,他以為自己一生都不能脫離他的需索和羈絆,如一生不能擺脫那些暗夜低靡污穢的痛苦,然而今日,因她的手,他解脫。

  他解脫,他知她的苦心——她殺了他的妻,再殺他的噩夢以補償。

  這般恩怨分明而又悲憫其中的補償。

  而他,從此後,是繼續纏繞著痛苦,還是放開著忘卻?

  燕驚塵立在雨中,衣衫盡濕,他看孟扶搖放下槍,看孟扶搖抬起頭,看孟扶搖的目光帶著他從未見過的笑意,落於對面屋簷上那個觀戰的男子,她眼神溫軟而快樂,一笑間神光離合。

  而那個男子,撐著傘,微微傾身淺笑下望,看她的眼神沉靜而包容,博大如四海宇宙。

  那相視的一瞬。

  燕驚塵突然覺得自己在無限度縮小,縮成了天地間浮游的微小塵埃。

  他默然立在雨中,最終慢慢的走向煙殺的屍體,他和孟扶搖擦肩而過,沒有回頭,只是蹲下身,抱起了煙殺屍體。

  那蒼老的身體在他懷中徹底鬆弛,再不能給他造成任何傷害,而那些糾纏愛恨,終將如這老去肉體,歸於塵土。

  燕驚塵抱著煙殺,站起身來,無論如何師徒一場,他有責任葬了煙殺。

  他抱著煙殺一步步遠去,自始自終,沒有回頭。

  孟扶搖立於原地,看著那人的背影漸漸沉入黑暗,眼底平靜而光芒閃爍。

  燕驚塵,恩怨今日終了,但望你走好以後的路。

  身後,鐵成他們在收拾那些鐵板碎片,這一帶的民房,其實都早已被孟扶搖買了下來,在更遠處圈了圍牆禁止人進入,並在夜間趕工,生生在一條寬巷子內佈置了這個鐵板製造的假巷子,這個巷子,整個就是一個機關,孟扶搖佯醉在牆上扒扒在樹上伏伏,其實不過是在一一啟動機關而已。

  而在磐都郊山上養傷練息剛剛趕回來的煙殺,一回磐都就已經進入了她的視線,她買醉尋歡,等他也已很久。

  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也佔不著的煙殺,如何能夠不敗?

  一柄天青色的油紙傘輕輕移上她頭頂,遮擋了那方潮濕的天空,傘下那人宛宛笑顏,溫柔和煦塗亮了森涼夜色。

  孟扶搖仰起頭,對他露出塵埃落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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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煞千秋七年,八月初三,夜,天煞大將佔克已大軍夜渡沂水,試圖偷襲蒼龍大軍,卻被根本沒睡嚴陣以待的戰北野當頭一擊,洇水而來的敢死隊從岸邊冒頭時,迎面便撞上黑風騎森涼鐵黑的長槍之尖。

  八月初三,夜,十強者之一煙殺被殺,死訊震動天下,消息傳到其餘幾位元十強者耳中,人人震驚,其中那一對追逐三十八年的愛侶互視一笑,都同時想起落鳳山上那個強悍而堅忍的少女。

  滿頭銀髮的美麗男子,慢慢說了句日後全天下都不斷傳揚的話。

  「這只是個開始。」

  「十強者君臨天下的時代終將過去,而新的超越者,終於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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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個目標,戰北恆!

  天煞皇族早先子嗣是不少的,但是在長久的政治傾軋中,漸漸凋零,老二老四老八老九,統統都英年早逝,戰北野如果不是他那個深謀遠慮的睿智外公,早早將他外放到葛雅,只怕也早已屍骨無存,當老三戰北奇死於長瀚山,現在戰南成身邊剩下的,只有一個戰北恆。

  作為戰南成身邊存活最久甚至還頗受信任的唯一皇子,戰北恆自然不會像表面展示出來的這般平庸無能,據孟扶搖對他的觀察,此人陰柔奸狡,城府頗深,而且,很能忍——雅蘭珠曾是他定親的妻子,生生拋掉和他的婚約追逐戰北野,她自己成為天下笑柄的時候,他又何嘗不被連累?然而這個恆王,真的很恆,不僅若無其事同意退婚,甚至退婚後再見雅蘭殊也當陌生人,真武大會兩人見面,戰北恆一點不豫的神色都沒。

  這樣的一個人,留著是個禍根,他在,孟扶搖就算殺了戰南成,也有可能是給他做嫁衣裳,所以孟扶搖早已決定了,要殺戰南成,先宰戰北恆。

  至於殺他的方式,借刀!

  現在孟扶搖是戰北恆手下將領——戰北恆代管天子御營,是孟扶搖直屬上司的直屬上司,他聖眷隆重,門庭繁華,日常拜會求門路者絡繹不絕,以至於門口的石獅子因為經常被等候的各地官兒仵靠摩挲得黝黑錚亮,乾脆換了一對鐵獅子,號稱鐵獅之門王公,像孟扶搖這樣的下屬的下屬,恆王殿下是不會有空理會的。

  孟扶搖上門拜會三次,三次都被鼻孔朝天的門政留下拜帖,人卻沒見著,她也不急,回來和長孫無極說起,說這傢伙恩寵這般重,也算皇朝異數,長孫無極卻道:「戰北恆近來的恩寵是否猶重些?」

  孟扶搖想了想,說:「是哦。」

  「由來鮮花著錦火上澆油,盛極必衰,」長孫無極微笑,「自古無終生不易君臣,戰南成這是對戰北恆起疑心了。」

  孟扶搖轉轉眼珠,撲到長孫無極膝下,仰頭好純潔的看他:「殿下,扶搖忠心為主,對無極從無二心,如今改投門庭,也不過是權宜之計而已,看如今殿下這般恩寵我,莫非我也死期將至?求殿下莫要恩寵,莫要恩寵——」

  一桌子人齊齊噴飯,雅蘭珠喝道:「孟扶搖你好生無恥!」

  長孫無極抬腿虛虛一踢,笑道:「滾你的罷,本宮看你就討厭,你還可以禍害千年。」

  孟扶搖哈哈大笑,搖搖晃晃出去,第四次奔戰北恆門前,她也不投拜帖了,在戰北恆家不遠的巷子裡堵著了守門的門政,二話不說狠揍一頓,揍完道:「叫你瞧不起我不給我進門?老子以後見你一次揍你一次。」

  門政哭喪著臉:「孟統領,這個這個……不由小人做主啊……」

  「娘希匹,瞧不起老子?老子叫你破財。」孟扶搖罵一聲,吩咐,「等下我去拜會,你接了拜帖,須得好生隆重謙恭的將我迎進去,在侯見處侍候我喫茶說話,也不用再遞帖子給恆王,只要做到這個就成,以後但凡我來,都這樣辦理,我便不揍你。」

  不用遞帖子去見恆王幹什麼?只為了在侯見處喫茶說話?門政想不通,不過孟扶搖這個要求對他來說反而輕鬆,急忙應了回去,過了一會,孟扶搖兩手空空晃蕩而來,帖子還沒遞,呼啦一下大門便開,門政慇勤擠過人群迎了出來,一個躬深深彎下去,極盡禮儀的將孟扶搖迎了進去,等在門口曬著驕陽的官兒們霍然扭頭,齊齊瞅著孟扶搖——這小子牛,恆王府家奴的眼睛一向長在頭頂上,什麼時候這麼客氣謙恭過?八成是恆王的親信!

  過了一會,孟扶搖在門政的恭送下搖搖擺擺出來,高聲大氣的道:「突然想起有急事,先去辦了,恆王這裡,等下來聽候傳呼吧!」

  眾人一聽,更牛——想走就走想來就來,和恆王交情非同凡響!

  呼啦一聲,這些苦於不得其門而入的官兒們齊齊湧上,孟扶搖走不得幾步便被包圍,一張張豔羨討好的臉兒湊近來,七嘴八舌口沫四濺。

  「敢問將軍尊姓?」

  「在下齊縣首府劉某某,見過將軍……」

  「將軍英姿勃發,意態非凡,在下一見便覺傾心,渴盼接納,將軍可有閒?今夜南市望瓊樓席開一桌,請將軍賞光……」

  ……

  孟扶搖眉開眼笑,道:「日頭曬咧,邊上說話邊上說話。」

  於是邊上說話,說不多時便塞了滿手的禮物,大多請託她「代為向恆王殿下美言幾句。」有些官兒還扯著她袖子涕淚漣漣,「可憐我在京多日,至今未見著殿下一面,眼看盤纏用盡,還未謀得一個實職,孟大人幫著則個,幫著則個……」

  「好說!好說!」孟扶搖一一笑納,塞著滿袖子的金銀珠玉,滿載著眾官兒期望的目光,揚長而去。

  隔一日,換個時辰再來,照樣照此辦理,照樣揣一懷禮物回去。

  再一日,繼續來收禮,此次背著個筐。

  ……

  接連在恆王府門前收了幾日禮,再去的時候,那被揍得和她演雙簧的門政看見她,急急迎上:「孟將軍,王爺在花廳等你。」

  孟扶搖哈哈一笑,回頭吩咐:「將我的禮抬上來!」

  護衛們抬著好大一個籮筐,儘是她這幾日收的禮,戰北恆在花廳裡等她,見了那籮筐忍不住失笑,道:「孟將軍好大本事,竟然在本王府門前收本王的禮!」

  孟扶搖將手一引:「原物璧回。」又笑,「不如此,王爺焉得見我?」

  兩人相視大笑,戰北恆命看茶:「世人只知孟將軍武藝無雙,不想心思亦如此慧黠。」

  孟扶搖一笑,道:「不過討王爺一笑而已,王爺帳下能人異士多如牛毛,尋常行徑怎能入得您眼?無奈之下做驚世駭俗之舉罷了。」

  戰北恆眯眼看她,眼神收縮如針尖,一絲笑意也無,「將軍已經是陛下駕前紅人,據說龍虎大將軍之位都為將軍虛位以待,本王不過是一區區閒置王爺,什麼也給不了將軍,將軍為何費這計多心思,硬要投本王門路?」

  「為將者以吞吐天下為志耳,青雲之路,誰可給誰不可給,自然自已清楚。」孟扶搖咕嚕咕嚕大口喝茶,笑,「王爺說自己給不了,屬下卻覺得,王爺可以給屬下更多。」

  「你好大的口氣!」戰北恆變了眼色,陰冷的注視著她,「我還能給你什麼?你想要的,是什麼?」

  「哪有自己什麼都不獻上就先問人家要東西的道理。」孟扶搖對他蛇般的目光視若不見,滿不在乎的笑,「屬下想和王爺要什麼,現在說還為時過早,屬下寸功未立,就想和王爺要東西,怎麼好意思的,這樣吧,屬下先送王爺一個小小的心意。」

  她起身,湊近戰北恆,附在他耳邊,微笑。

  「王爺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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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沒看見戰北恆當時的模樣,」孟扶搖啃著骨頭眉飛色舞,「就像屁股下突然生了根刺,差點跳起來撞到我下巴。」

  宗越閒閒的喝茶,他一向是孟扶搖一說話就端著飯碗到旁邊去吃,此時頭也不抬的道:「孟扶搖你啃骨頭時拜託專心點,牙咯掉了我可沒法子裝第二次。」

  孟扶搖黑著臉回頭瞪他:「蒙古大夫,拜託你不要揭人瘡疤好不好?」

  「你滿身都是瘡疤,也無所謂揭哪個。」宗越突然將茶杯一擱,問她,「我用雪蓮泡著的那半個月魄之寶,你弄到哪裡去了?」

  孟扶搖怔了怔,這才想起那東西好像於某日被長孫無極拿走了,至於拿哪裡去——她一向不甚在意身外之物,何況既然長孫無極拿去,愛拿多少就多少,想都沒想過要問下落。

  她下意識的要去看長孫無極,目光轉到一半就收回,眼觀鼻鼻觀心的道:「啊,那個啊,我怕老鼠偷吃,換個地方放著了。」

  「這裡的老鼠只有一個。」宗越冷笑。

  元寶大人翻眼,我不是老鼠,我不是老鼠,還要我說幾次?

  「我拿了。」說話的自然是長孫無極,他神色平靜,「我拿去觀察藥性了。」

  「觀察藥性?」宗越立即轉過頭來,對著他冷笑,「無極太子才華絕世,但我沒聽說過連藥理也是天下第一。」

  「醫術天下第一自然是你。」長孫無極還是不動氣,「但是醫術天下第一不代表用藥天下第一。」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宗越在椅上直起腰,臉色白如霜雪,素來溫和乾淨的氣質霍然一變,眼色濃得像深霾聚集的夜色,「你在說,我用藥錯誤,在害扶搖?」

  長孫無極不說話了,也喝茶。

  孟扶搖聽到這裡也呆了,長孫無極什麼意思?說宗越用藥不對?怎麼可能,自己這兩年受傷無數,哪次不是宗越給治好的,有些傷重得換誰也得損傷真元,在宗越手底,卻一直沒有真正動搖到她的根本,甚至還固本培元,「破九霄」以最快速度步步精進,連大風月魄的真力也順利融合,要是有什麼不妥,自已不是早死了千萬次了?

  她擔心的看看宗越——他性子看似溫和,實則高傲,在醫術一道獨步天下已有多年,向來為世所尊崇,此刻長孫無極這個說法直指他醫道,可以說是極大的攻擊,其嚴重程度,不啻於攻擊某身高八尺的壯漢不能人道。

  「喂,別說了……」她拉長孫無極袖子,「那啥,我們去睡覺吧……」

  話一出口她便咬了舌頭,「哎喲」一聲捂著嘴欲哭無淚,靠,真是倒楣,一急話都不會說了,瞧這話說得真沒水平……

  偏生那個向來有機可乘絕對要乘的傢伙立即回眸,微笑,道:「好,等這事完了,我們去睡覺……」

  ……

  宗越依舊站在那裡,筆直的看著長孫無極,沉聲道:「太子殿下還沒回答我的話。」

  長孫無極垂下眼,半晌皺了皺眉,道:「宗先生,你我既然都無害扶搖之心,有些事也便點到為止吧,我乏了,失陪。」他站起身,轉身欲走。

  「鏗」

  一道白光拉出,弧線流暢的彎刀,森冷的橫在長孫無極身前。

  慢慢垂眸看了看直對心口的刀,又看了看漠然持刀而立的宗越,長孫無極一擺手,攔了欲奔出的孟扶搖等人,也攔了屋外一直潛行守護的隱衛,輕輕笑道:「宗先生,刀不是用來對著朋友的。」

  「在下不配為太子殿下之友。」宗越淡淡道:「而且在下一直很討厭太子殿下的某些習慣——永遠話說半句,永遠居高臨下,永遠做出悲憫施捨的德行——被悲憫施捨的人甚至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就被悲憫了。」

  孟扶搖默然,想著長孫無極暗指宗越用藥錯誤再什麼都不解釋的撥腿就走,生生的將宗越那口氣堵在那裡,竟是不給他自辯的機會,難怪宗越生氣。

  她這裡想著,大抵臉上便帶出了點不以為然神色,雅蘭珠和雲痕表情和她也差不多,只有元寶大人衝出來,又開始吱哩哇啦指手畫腳,孟扶搖瞅著元寶大人,一把抓了它塞進袖子,「別添亂!」

  長孫無極突然轉眼,看了看她,這一刻他眼神有些奇怪,似是無奈,似是嘆息。

  他默然半晌,突然伸指,輕輕推開那柄刀,慢慢坐了下去,道:「宗先生一定要我說麼?」

  「有何不能?」宗越平靜的答。

  「我只問宗先生幾個問題。」長孫無極一旦下定決心便不再猶豫,淡淡道:「扶搖在落鳳山受傷後,體內被雲魂真氣滌盪,是不是出現過真氣不穩現象?」

  「是。」宗越答得爽快,「不過我自然有為她治傷,甚至用了千佛靈草給她去除淤血,太子殿下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嗎?」

  他語氣挑釁,長孫無極卻根本不理會,又道:「那好,那麼扶搖參加真武大會第三輪時,突然出現強行越級提升真力,並險些在臺上爆血而亡,是雲公子以寒陰內力強自壓下,這個宗先生應該也知道吧。」

  宗越目光閃了閃,頷首:「對,我也沒忘記在為扶搖平血疏脈的同時,將那份不屬於扶搖真氣的寒陰內力去除,你到底要說什麼?」

  「我只想問一句話。」長孫無極一笑,「扶搖是怎麼能將大風月魄和她自己的真力順利融合的?」

  宗越張了張嘴,想要回答,突然想到了什麼,臉色一變。

  「扶搖在那段時間內,連受重傷,根本沒能好好休養,但是她的真力居然還在以神速增進,甚至違背常現,提前很久將三種頂級真力融合。」長孫無極說得飛快,「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處處顧及,長於此處必弱於它處,她真力飛速提升,那麼經脈呢?那些受損的經脈,卻又在什麼時辰修復?那些經脈不是鐵樹,刀砍劍斬之後還能繼續生長,就算是鐵樹,經歷那般連續的戕害,也必傷及根本。」

  他道:「所以我想同宗先生,這等神蹟,這等違背真力生長流轉規律的進境,扶搖是怎麼做到的?」

  他道:「我想問宗先生,聽沒聽過揠苗助長,過猶不及的故事。」

  宗越安靜了下來。

  他臉色連變幾變,原先的白如霜雪更白上了幾分,增了透明之色,燈光淺淺照過來,照見他眼神清透又迷濛,如燈前一盞清冽而又波光蕩漾的酒。

  孟扶搖又一次聽呆了。

  難怪她一直驚訝於自已的進境速度,死老道士號稱絕世奇才,也比她晚了整整六年才進入「破九霄」第六層,難怪她一直覺得真力不穩,總在晉級後要花比修煉更多的時間來穩固真氣,難怪她常常疑感,自己不停的受傷,還都受的是重傷,尋常人養傷需要日子,養傷期間真氣都會停滯進境,自動選擇保護體內經脈,她卻好像連養傷都在進境,原來如此!

  宗越用藥壓下了她的經脈之傷,使她的身體機能自然而然選擇修煉而不是保護內臟,可是也不對啊,如果她經脈真的一直沒能好好休養,現在早該出問題了,為什麼她基本如常?

  還有,無論如何,她堅決不相信宗越會害自己,他這樣做,何嘗不是為了保護自己?如果不是在真武大會期間順利晉級並融合,她早就輸了吧?

  此時一室沈默,眾人都呼吸粗重,看著宗越,宗越自己倒漸漸平靜,半晌居然一笑,道:「是,長孫無極,我承認你說的對,但你又怎麼知道,我就一定沒有解決的辦法?」

  「我知道宗先生有恃無恐,應該心中有解決辦法,我知道宗先生從無害扶搖之心,所以我存疑已久卻從未提起。」長孫無極仰首看著窗外斜技搖曳的花,眼中有溫軟的神情,半晌輕輕道:「只是宗先生,無論如何,這種辦法畢竟冒險,萬一扶搖哪次出了岔子,而你又不在,到時如何是好?將扶搖置於險地,我心不安。」

  「扶搖沒有足夠強大的武功,更會讓人不安!」宗越立刻反駁,「她那個性子,招惹禍事一生都在冒險受傷,等她不停的停下來休養按部就班的修煉,她如何來得及有足夠的能力來應付一次又一次險境?何況她到現在都控制得很好沒出問題,連我準備好的辦法都還沒需要用上——」他突然停住,慢慢的睜大眼睛,這個一直溫和平靜著毒舌的男子,臉上第一次出現了驚訝了悟的神情,「是你——是你——」

  長孫無極立即打斷了他的話,直起身來走了出去,經過他身邊時,突然一側首道:「我只是不明白,先生一向沉穩,為什麼在這件事上,急切如此?」

  清清淡淡的一句話,卻彷彿如巨雷突然劈在宗越頭頂,他竟然就那麼僵住了,僵在滿室燈火下,他的臉色一變再變,終於變得慘青,那青中又生出白來,霜般的薄薄掛了他臉上一層,以至於燈下看過去,他像個突然被風吹凍的紙人。

  滿室靜寂,幾個人都不知道長孫無極那淡淡一句話,到底戳到了宗越哪裡的痛處,竟然讓這個溫雅的人突然變色如此,孟扶搖愣在那裡,直到被雅蘭珠扯了扯袖子才回過神來——無論如何這場爭吵因她而起,她有責任勸架。

  孟扶搖輕輕走過去,拉宗越,低聲道:「我知道你是好心……」

  宗越突然一拂袖,重重拂開孟扶搖,他用力如此巨大,孟扶搖猝不及防連退三步,雲痕和雅蘭珠齊齊上來扶,雲痕怒道:「宗先生你何必遷怒扶搖!」

  而守在窗外的鐵成二話不說,跳進來就是一刀,孟扶搖連喝:「住手住手——」宗越已經又是一袖拂了出去,將鐵成甩了一個踉蹌,刀飛出手插在凳子上,險些戳到雅蘭珠,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宗越卻已經平平飛出窗外,白衣如雪的身影如一枚經了霜的柳葉,那般輕而疾的越過長空,瞬間沒入溶溶月色中。

  孟扶搖追出去,他身影已經不見,她頓了頓腳,不知道好好的一頓飯怎麼就成了這樣,一轉身,看見元寶大人居然沒走,蹲在地上瞪著她。

  孟扶搖瞅瞅它,它瞅瞅孟扶搖,孟扶搖向左走幾步,想繞開之,元寶大人立即也向左移了移,孟扶搖向右繞,元寶大人立即也向右移了移。

  總之,它堅決要堵在孟扶搖必經之路上,堅決要讓孟扶搖看見它的存在,堅決要讓孟扶搖看見它純潔無辜的目光,由此衍生出對它主子的愧疚之心,要知道孟扶搖這種無恥生物,不提醒之,之是不曉得慚愧的。

  孟扶搖終於忍無可忍,一腳踢飛之。

  然後大步邁向長孫無極居處——第三進院子的某個房間的暗道下去再穿過暗道進入另一個院子……好麻煩。

  真的勇士,要勇於直面自身的錯誤,她孟扶搖,向來是個女勇士。

  她門也不敲,大剌喇進去,長孫無極好像睡了,室內沒有點燈,黑漆漆的只隱約看清床上人的輪廓,他似是側身睡著,以肘支枕,呼吸安詳,滿室裡漂移著那般綿長而令人沉湎的呼吸,孟扶搖也寧靜下來,靜立在黑暗中,聽著那人的呼吸聲,只覺得心情幽謐,歲月靜好。

  她突然微微笑起來,覺得解釋不解釋,道歉不道歉,真的不那麼重要了,無論如何,長孫無極是知道她的,而她,也是知道長孫無極的,那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她轉身輕輕向外走。

  身後卻突然傳來懶懶語聲,帶著笑意,道:「夜半闖人睡房,什麼事兒都不做便走?」

  孟扶搖回身,笑,「美人,大爺我不忍辣手椎花。」拍拍屁股就準備溜,那傢伙語氣突然幽幽起來,輕輕一聲嘆息。

  一聲嘆息鎖鏈似的捆住了孟扶搖腳步,她手扶在門框上,艱難的,一腳門外一腳門裡的扭頭。

  長孫無極在榻上翻了個身,面向她伸出手,「來,給我抱抱。」

  孟扶搖撥腿就走。

  「一個被你冤枉的人,想要個安慰的擁抱都不可以嗎?」

  孟扶搖踉蹌一下……為什麼有人就這麼擅用怨婦攻勢呢?還有,孟扶搖,為什麼你就要長良心這種東西呢?

  長孫無極招招手,一股柔力湧來,已經把那個良心氾濫的傢伙拖到了自己身前,順手抱住,手一抬抽去孟扶搖的髮簪,光滑的烏髮頓時瀉了滿身。

  長孫無極埋首在她髮間,滿足的無聲廝磨了陣,才低低道:「怎麼想起來過來的?」

  孟扶搖掙扎著嗚嗚嚕嚕答:「元寶逼我過來的。」

  「哦?你自己就沒有一點點想過來?」長孫無極笑,目色在黑暗中柔和如一朵將開未開的花。

  「我只是想問你,」孟扶搖終於搶到了呼吸權,仰頭大吸一口氣,才道:「我之所以沒有出現問題,是不是你一直在替我調理經脈?」

  長孫無極笑而不答,只慢慢撈過她的髮,用手指將一小束糾結在一起的髮理順,道:「拜託你束髮前把頭髮梳順了,你瞧你,散開後就頭髮打結。」

  孟扶搖咬唇望著從來不肯承認自己為她做過什麼的傢伙,眼眶有些微熱——最近他氣色看起來有些不好,臉色總有些憔悴,還以為是他忙於國事累的,不想還是為了她。

  只是,僅僅調理護持經脈,會讓他這個牛人累成這樣?

  孟扶搖細眉蹙起,正想問什麼,忽聽遠處,一陣沉厚悠揚的樂聲遠遠傳來。

  那曲調古老哀婉,音色古撲醇厚,有種洗盡沿華謝罷舞裙的純樸之美,如古道飛雪中細吹清伽,陰山雪花撲面而來,抬目所見之處,大漠蒼茫,天地一色,而於這一刻中回思江南溫軟,淮揚柳,謝家燕,小橋流水落桃花,前塵未記,優如前生。

  這音色非蕭非笛,不同蕭的清越笛的明亮,卻別有一番迴旋滋味,如口中苦茶,品久了便品出滄桑與韻味來,一層層在舌尖盤旋不去,直入心底,讓人想起那些如茶滋味的跌宕起伏的命運和人生。

  兩人相擁著,靜靜的聽,一曲終了,孟扶搖已微濕了眼眶。

  她喃喃道:「塤……我居然親耳聽見了塤曲……」

  長孫無極若有所思,突然輕輕推推她,道:「去吧。」

  孟扶搖起身,對他笑了笑,直直走了出去,循著那音穿過院子,過了花園是一座涼亭,涼亭頂上,白衣如雪的男子向月吹塤,金紅色雲龍紋的古塤在他掌中,閃爍著華麗而沉厚,久經歲月積澱的神光。

  他白衣垂落亭簷,飛燕似的無聲飄舞,似一些久經埋藏的心事難以出口,意圖以某些手勢來沈默說明。

  孟扶搖躍上亭頂,靜靜在他身側坐下,無意中一側頭,宗越立即也側過頭去,然而孟扶搖竟然於這剎那之間,捕捉到他臉頰上淡淡一抹反射月色的亮光。

  那是……淚光?

  孟扶搖心跳了跳,宗越竟然,在流淚?

  這個溫和卻風骨自生的男子,她未曾想過,這一生會看見他落淚。

  宗越卻已靜靜開口。

  他道:

  「今天是汝涵忌日……她已離去七年。」



天煞雄主   第十八章  時光之錯

  孟扶搖心又跳了跳。

  汝涵是誰?他的……妹妹?愛人?

  她沈默著,不想開口去問,宗越既然已經提起,那就是終於願意主動和她談起過去,她只負責聽就好。

  「她是我的未婚妻子,自幼指腹為婚,小時候我是不喜歡她的,那麼一個黃毛丫頭,大戶人家的女子,竟然喜歡舞槍弄棒,她看起來也不喜歡我,當眾說我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擔擔,十足廢物,我們曾經一怒而別,發誓娶誰也不娶你,嫁誰也不嫁他。」

  他笑了笑,撫摸手中古塤,眼神遙遙投向深遠天際,那些兩小不無猜,青梅恨竹馬的日子,早已壓成了舊書中一枚薄薄的樹葉書籤,透著年華的蒼老經絡,枯脆易碎,以至於他從不敢輕易擷取,害怕指端觸及的那一刻,「啪」一聲,化為永久的記憶粉塵。

  「後來,那一年,我家中……遭變,家裡人死的死,逃的逃,我在家族護衛的保護下,日夜驅馳三千里,死裡逃生無數次,終於逃得一命,當時對頭勢大,無人敢為我家喊冤瓣白,其實那也是常理,世人明哲保身,何錯之有?」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聽說,在我家勢敗之後,還是有人站出來說話的,那就是她,她背著從我家廢墟裡找出的先祖功德碑碎片,一步一步背到我仇人家裡,當著他的面將碎碑摜在地下,塵灰漫天裡她戟指大罵,『三代以上,先祖聖靈之前,磕頭盟誓永不背叛的兄弟,竟至悍然操刀!公忠賢德者薨,謀權篡奪者王,昭昭日月,不照精誠!」當時滿庭人人變色,唯她顏色不改,又道:「我為越之未亡人,亦是該殺之列,請殺!」被我那仇人當堂拒絕後,她又負碑而去,繞鬧市三週,眾目睽睽中笑稱:「聶汝涵必殺此獠!」

  負碑闖殿,鬧市顯冤,那個逝去七年的錚錚女子,從淡淡幾句話裡邁步而出,依稀紅顏風骨,風標絕世,宗越眼底泛起淺淺水光,孟扶搖卻忍不住合掌一讚,心馳神往,「好女子!」

  宗越欣慰的看她一眼,低低道:「我就知道你會喜歡她,你們有些地方,很像,不過相處越久越發現不同,只可惜她不似你能屈能伸剛柔並濟,她太過剛而不折皎皎不群,不然也不會……」

  他聲音低下去,孟扶搖嘆息一聲,抱膝望月無言,心底卻掠過一個疑問,聽宗越那口氣,他那仇家應該是個勢大的狠人,為什麼聶汝涵挑釁如此,公然辱駡,依舊沒殺她?

  「當時我卻並不知道她做了這些,我甚至以為她和我那仇人是一丘之貉,因為當時國內貴族都知道,聶汝涵名是聶家千金,實則卻是我那仇人托養於聶府的私生女,不過汝涵自己不知道,她性烈如火,沒人敢告訴她,自此後她真的開始不顧家人阻攔四處拜訪名師學藝,要學成武功代我報仇,聶家人拿她沒辦法,去求助她那親生父親,我那仇人便命人找些假冒的『名師』教她學『驚天之藝』,汝涵很高興,沒日沒夜的學了,她是貴家小姐,不可能出去找人比試,她便和家裡武師比武,每次自然是贏的,於是她便覺得自己武功有成,當真去刺殺她父親,自然是刺不著的,她不甘心,不知從哪裡聽說我還沒死,便想著找到我,一起殺。」

  孟扶搖聽得絕倒,要不是因為實在氣氛悲涼佳人已逝,險些就要笑上一笑,哎,這個剛烈而可愛的女子,若還活著該多好?毒舌男也許就不會這麼寂寞著毒舌了。

  宗越轉首看她一眼,眼神裡也有淺淺笑意,道:「你想笑就笑吧,她是颯爽的女子,不會介意這個。」

  孟扶搖輕輕道:「我想她更願意看見你笑。」

  宗越默然,半晌轉過頭去,輕輕撫摸著掌間金紅色的塤,良久再開口時,聲音微啞。

  「她在江湖飄蕩,她那點武功自然是不夠看,然而她那親生父親是個行事滴水不漏的,派了很多人悄悄跟著她,一旦逢上危險場合,便不動聲色用飛針替她打發了,以至於誤打誤撞,她竟然在江湖上小小博了個『天針魔女』的名號。」

  孟扶搖這回真笑了,啊,天真魔女。

  「那一年,在別國,她真的遇上了我,當時我在和人決鬥,她無意中撞見,『啊』的一聲便明白了自己的武功層次,我卻因為看見她而分神,在對手手下落敗受傷,她救了我,照顧我很久,我醒來時卻一掌將她推開,誤以為她身後那些隱伏的侍衛,是為了來圍殺我的。」

  「那晚下著大雨,我們在一個山洞中,我在洞裡,她冒雨跪在洞外,她不求我讓她進去,卻說『阿越,我今日才知道什麼是真正武功,我被誤了……阿越,我聽說你學醫學得很好,你幫我,你幫我提升武功,我們一起回去殺他。』我嗤之以鼻,直接叫她滾,她看我半晌,爬起來走了。」

  那夜風雨蕭蕭,山風怒吼,洞裡洞外的未婚夫妻,因為命運的森冷的誤會,最終沒能相擁一起取暖,而此後,也再不會有相擁的機會。

  「再見她,又是一年後,在一處客棧,我看見她和一個青衣男子有說有笑的進了客棧,我在樓上打量她,覺得她氣色不佳,好像有點真氣淤塞的模樣,也不知道這一年,她從哪練出了真氣,我有心叫住她為她疏通治療,然而看她對那男子笑得爽朗模樣,又覺得不快,便自顧自回了房,而他們開的房,恰好在我隔壁。」

  「半夜時,我聽見隔壁房門微響,當時心中憤恨,想著果然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子,沒理會她著實是再正確不過,接著隔壁的床便吱吱嘎嘎響了起來,那時是夏天,用的是竹床,一有動靜,真是響得不堪,我聽得心煩氣躁,怒不可遏,有心去殺掉那對姦夫淫婦,又覺得讓我看見那樣一幕,實在是天底下最骯髒的事……」

  他仰起頭,閉上眼,突然沈默下來,良久,濃密的睫毛底綻出晶亮的水珠,他輕輕道:「我最終沒有過去,最終沒有過去……」

  前塵往事撞入搖搖欲墜的破碎記憶,帶來揪心的疼痛,宗越氣息起伏,金紅色的塤在他微微顫抖的掌心有些不堪力量的發出破碎的呻吟,孟扶搖輕輕伸手過去,取走那塤,道:「她的遺物吧?別弄壞了。」

  宗越輕輕「嗯」了一聲,半晌平復了氣息,轉首對她一笑,他那笑意著實不像笑,孟扶搖閃著目光掉轉頭去。

  「那天清晨我便結賬要走人,出門時正逢著小二敲隔壁門,我目不斜視從那門口過,不打算多看一眼,不防小二一推,門開了。」

  門開了。

  多少年前那扇門緩緩開啟,日光瀉入,照亮那間小小的房間,那日光如此之亮,灼痛了他的眼,從此後他便多了一處永痛於心的黑暗。

  那扇門在記憶裡,從此永不闔起,心鎖萬千,鎖不住陰霾一層。

  「……她,死在榻上,地下是那個青衣男子屍體。」

  孟扶搖短促的「啊」了一聲,雖然從宗越的敍述裡,她知道聶汝涵絕不會是水性楊花和人徹夜歡愛的女子,然而這般突兀的死亡,依舊讓她因命運的寒冷而驚異。

  宗越語氣卻平靜了下來,似乎說到這裡,不過是痛的最痛,痛到極致便也麻木,無所謂更痛一分,他柔和的側面寫在月色裡,月光照著他比尋常人更淺幾分的髮色和唇色,那般淺櫻般的色澤,讓人想起春風裡開得婉轉的花,然而那花,其實早已冰封。

  「那夜,那青衣人想來冒犯她,大抵她是心中有數的,所以刀在枕邊,但是兩人大概有掙扎,掙扎中,她雖然殺了對方,但是那堵塞虛浮的真氣突然走岔,後來那竹床吱吱嘎嘎,是因為她走火入魔臨終時,痛苦輾轉所致。」

  「她至死身子扭曲,一手按心,一手遠遠的探出去,不知道想觸摸什麼……」

  孟扶搖咬住了嘴唇。

  那樣的,淒涼的死去……

  小城客棧,燈火全熄,一個在黑暗中竹床上為生命做最後的掙扎,一個在隔壁因誤會而怒火熊熊,最終沒有邁出那關鍵的一步。

  她死時,不知自已無聲呼喚的他就在隔壁,她死時,他不知她從未負他。

  聶汝涵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探出的手,是否是在瀕死的虛幻中努力的摸那堅硬而薄的板壁,幻想成那是愛人的胸膛?

  她卻永遠不知,板壁之後,就是他真實的溫度。

  咫尺,天涯。

  宗越已不再說話。

  孟扶搖卻已明白了他的所有解釋。

  關於那個「急切」的緣由,不過是來自於那般永不可解的心結而已。

  當年,如果他幫助汝涵提升武功,便不會有她後來病急亂投醫,胡亂強練真氣,以致後來危險中輕易走火入魔,暴斃客棧。

  當年客棧相遇,如果他一見汝涵氣色不對便為她醫治,也不會有後來的事發生。

  這兩個葬送了他一生歡喜的錯誤,造成了他日後的急切之心,他那麼努力的幫孟扶搖提升武功,是因為他害怕孟扶搖在遇見危險時,像汝涵那樣,因功力不夠不足自保,最後反而害了自身。

  他那麼努力的幫孟扶搖控制傷勢,一有問題就立即用藥物壓下,拒絕給她自身調理循序漸進自癒的機會,是因為他害怕孟扶搖像汝涵那樣,錯過了那個最快治療的機會,會在某個突如其來的事件裡,害了性命。

  宗越「醫聖」之名,有很大一部分來自他治病療效極快,他一旦接受病人,必全力以赴,不眠不休沒日沒夜的務求在第一時間治癒,以前孟扶搖以為這是他的個性所致,現在才知道,所有的急切,來自於一個永遠不可挽回的錯誤。

  那些沉在夢魘深處的,不可追記的往昔!

  孟扶搖一聲嘆息,悠悠散在風中,宗越卻輕輕接過她掌中的塤,愛惜的撫了撫,湊近唇邊,一段流水般婉轉山嶽般沉厚的樂曲從他唇間流瀉而出,帶著古意的憂傷,還有些可追不可挽的記憶,是秋日落花廊下女子蝙躚一舞,舞姿輕盈不曾踏碎紅楓,然而再怎麼溫存的挽留,時光和年華都已老去,落葉也再回不了原先的枝頭。

  一曲《傷別離》。

  人們總在傷著別離,然後推拒著相聚。

  他慢慢的,在涼亭之上,夜風之中,明月之下,吹他的古老的塤。

  那年小小的錦衣華服的人兒,冰雪般明亮的眼眸,叉著腰罵他——你這瘦雞十足廢物,日後都保護不了我!當年的小小少年嗤之以鼻,然後多年後驀然回首發現,一語成讖。

  而那年玄元山上,珍珠簾開明月滿,那掠過柳枝的少女,驚飛一樹簌簌的綠葉,他在那般漫天綠塵中抬起頭來,看見她驚鴻一瞥的眼眸——冰雪般明亮,如一片飛入眼底的雪花。

  再就是碧水之上,一飛袖的援手,她長髮垂落在水面迤邐,身姿那般優美的將彎未彎,一抬首目光勝雪,看得他那般心底一震,竟想起多年前那個和他青梅不竹馬的女孩,那般的不豫突然湧上心底,他乾脆棄了自己的很重要的腰帶,只為了更快的走開。

  走開,走不開,那般命運的兜兜轉轉,無極紅石山前相遇,她攔路搶劫的潑皮強盜勁兒,活脫脫當年揣著草包武功懵懂無知闖江湖的「天真魔女」。

  突然就那麼想留下她,於是,一斛春成了強搶小廝的藉口。

  小廝天生我才,絕非天真魔女,他陪著她,從德王府走進姚城,看她在飯桌前為紅塵溫暖垂淚,看她為救胡老漢一家殺戎人斬草除根,看她在那奸猾蘇縣丞面前,前一刻侃侃而談後一刻翻臉殺人,看她迅速收服縣衙衙役,驅策他們報假信,從蘇縣丞的屍體裡探出優美的手,卡住兇悍謹慎阿史那城主的咽喉。

  那樣一個兇狠又善良,狡詐又坦蕩的女子。

  那樣一個隨意又自愛,寧可選擇以鎖情化毒,也不願為活命委身他人的女子。

  他終於漸漸發覺,她是她,她不是汝涵,那怕那雙眼睛同樣出奇明亮,哪怕那性格同樣外在剛烈,然而那內心裡,她們如此不同。

  汝涵用剛烈拒絕柔軟,她用剛烈包裹柔軟。

  姚城被圍,她竟選擇詐降孤膽入敵營,萬眾唾棄中她雖千萬人吾往矣,一腔熱血丹心卻遭霜雪之凍,竟險些被逼城門自刎。

  他當時正在穹蒼採藥,消息好容易傳到,手一震,一枚千辛萬苦採到的龍珠草落入深淵。

  他卻已顧不得,急急下山,數天內跑死了幾匹馬,險些跑得舊疾復發。

  回來看見她無恙,一口氣就那麼長長的吐了出來,心深處有些什麼東西,瞬間緩緩坍塌。

  長孫無極的「死訊」到來,她被擊倒卻依舊站著,鋼鐵般的靜而冷,她不哭,她要讓仇人哭。

  他看著她沉靜麻木而不動聲色的做著那些事,想起發誓要殺自己親生父親為他報仇的汝涵,她用單薄的、千金小姐的背脊背著沉重的功德碑,一步一挪走了三里路,重重在大殿之上摜下碑石時,她被壓得吐血,然後再抹去鮮血,再背著碑石繞鬧市三圈。

  他至今都不明白,那時還沒練武的汝涵,是怎麼背得動的?

  這樣的一些女子。

  她們在世人驚訝目光中走過,曆風雨霜雪不改堅執。

  她們因堅持而魅力獨具,在十丈軟紅裡矯矯不群。

  他於是以為,他只是欣賞這樣的女子,希望有著汝涵的烈,卻比汝涵更溫暖更廣大的那個女子——被保護、順利前行,不要再像汝涵那樣,淒涼終了。

  然而,當真如此?

  昨晚,長孫無極那一聲輕輕詢同,如響雷劈破心底迷障,他在那樣的豁然一亮裡看見自已,那些自號冷漠卻牽扯不去的心意。

  汝涵,是他不曾情深奈何緣淺的未婚妻,他們一生相遇相處的次數屈指可數,以至於現在他記得那樣虧負的疼痛,卻已在記憶中漫濾了她的面容。

  孟扶搖,卻是一路相伴前行人生,越來越明亮越來越清晰的,不住吸引人追逐的風景。

  而他為何如此?為何如此?為何明明知道她不是汝涵,還這般害怕她遭受汝涵的命運?

  因為在意,而懼失去。

  那些寫在心思最深處的感情,早早霜冷長河,卻又終於緩緩激流揚波。

  只是那波浪終於激湧,卻怕再也漫不上相思的堤岸,屬於她的千里長堤,也許早已照上另一輪月光。

  宗越淺淺的笑起來,舉塤而吹,淡淡的髮掠過淡淡的唇,在月下淺緋如櫻,那樣代表著生命之弱的色澤,像是他這一生看似飽滿的表像下永久的蒼白。

  《傷別離》。

  她在身側,我傷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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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曲捐曲,嘆無聲。

  宗越始終那樣淡淡的吹著,眉宇間月光深深,孟扶搖抱膝坐在他身側,長髮散在風中,靜靜看著他柔和的側面,想起那個一生追逐一生撞壁的女子,想起屬於她和他們的森冷命運。

  想起自己身側這些玉堂金馬的天之驕子們,長孫無極、戰北野、宗越、雲痕、燕驚塵。

  是不是所有立於高處的人們,都註定要比尋常人多受一番紅塵的傷?

  當他們擁有了身份、財富、地位、學識,神便要收回一些屬於人間的平凡幸福,給那般美滿鍍上命運的烙痕。

  情深不壽,強極則辱。

  她輕輕站起來,這一刻屬於宗越和他的未婚妻,這個悼念的日子,誰也不該輕易打破。

  她慢慢離去,不知道涼亭之上,月光之下向月吹塤的男子,心中真正飄過的那個影子,和她的背影重合。

  直到她離開,宗越始終沒有回頭,他輕輕撫著塤上的音孔,平靜的笑。

  「汝涵,為什麼我覺得,和她遇見,是你冥冥中給我的懲罰?」

  孟扶搖並沒有聽見這句話,她有些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房間,失魂落魄的爬上床,然後她爬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輕輕「呃」了一聲,孟扶搖推他:「我今天沒心情,不想玩笑不想揍人,你可以走了。」

  「我知道你今天沒心情。」那人不動,伸了修長的手來牽她,將有點蒼白的她納入自己懷抱,嗯,位置大小剛剛好,多麼契合的相擁。

  「所以我來負責送你點好心情。」

  兩人之間還有一點空隙,元寶大人立即爬過來,填滿。

  孟扶搖忍不住一笑,又拒絕,「熱。」

  那人立即很合作的調節溫度,他真氣本就偏陰寒,一經流轉,涼涼的甚為舒服,又把元寶拎到肩頭上,孟扶搖這下倒有點不捨得了,抓過他掌心來蹭了蹭,道:「長孫無極你難得這麼乖。」

  頭頂那人笑了笑,胸膛微微震動:「對你這樣的,硬不得軟不得,只好乖點,也許還能獲得孟將軍勉強一顧。」

  「說得真可憐。」孟扶搖笑起來,睡意漸來,眉眼花花的道,「不知道多少人被你的佛口蛇心給騙了去。」

  長孫無極含笑低頭看她,那女子身姿婉孌,沉在一室明滅的月光中,因為疲倦有點眼眉睏頓,素日明朗的氣質便多了幾分煙籠霧罩的迷離慵懶,那扇在他掌心的濃密長睫,讓他想起貓兒,一般的懶,帶點黑夜中潛行的神秘。

  那掌心搧動的睫毛,撲撲的癢,長孫無極微微的笑,輕輕道:「聽見什麼故事了,這麼丟心失魂的?」

  孟扶搖沈默了一瞬,和他說起汝涵的故事,末了總結的道:「由來誤會害人,真是再也錯不了的事。」

  長孫無極卻道:「不,不是,之所以會有這般致死的誤會,是因為還不夠愛。」

  孟扶搖不服氣,反駁:「你看宗越那般懷念,還不叫愛?」

  長孫無極笑而不答——男人不是女人,會將愧疚懷念和愛混為一談,不過不必和小傻瓜解釋那麼多,好歹那是個情敵。

  孟扶搖心不在焉揪著元寶的毛,又問他:「長孫無極,為什麼你,你們,特別容易經歷些尋常人經歷不了的事兒。」

  長孫無極笑了笑,堵住大怒要咬人的元寶的嘴,將它塞到床角,用枕頭壓住,又拍她的背哄她睡覺,道:「我們本來就不是尋常人嘛。」

  孟扶搖聽得一笑,覺得這個人真自戀,轉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皇族豪門,本就是世間傾軋最烈最黑暗最骯髒的門庭,撐在皮子外的高貴和掩在骨子裡的污穢同存,縱觀七國,哪家豪族門楣沒有染過血?哪家巨戶枯井裡沒有投過屍?哪家皇宮沒有飄蕩過權爭失敗者的冤魂?

  她輕輕的嘆息,道:「以前我聽過一句話,一公主在國破之前,掩面而哭:願生生世世莫生帝王家。那時我以為,她不過是倒楣,遇上滅國之災的公主自然是最慘的,現在我才知道,便是太平年代的公主皇子,也一樣很倒楣……長孫無極,有沒有這樣一個皇朝,平等,明亮,權力制衡,雖然有著不可避免的黑暗和不公,但在盡著最大的努力公正公平?」

  長孫無極沈默著,半晌答:「等你來建造。」

  孟扶搖卻笑起來,掩著眼往榻上一倒:「我真是昏了,一個讀史的人,問出這麼傻的問題,在封建體制、生產力低下的五州大陸談平等和權力制衡?不等於和中國男足談論什麼時候拿世界冠軍,和鳳姐談論人類的自知之明一般荒唐嘛……等我來建?我要真在這裡一輩子,我就建,現在,沒空。」

  她疲倦的閉上眼,感覺頭頂有人輕輕靠近,溫醇語聲如春雨掠過耳畔:「為什麼沒空?」

  「……回家。」孟扶搖翻了個身,懶洋洋回答,又軟綿綿揮手:「出去記得帶好門。」

  她沉入睡鄉,沒有聽見回答,只在黑暗的幕布落下的那一霎,感覺到額頭被午夜微微濕潤的風拂過,那風久久盤旋不去,夾雜著纏綿而溫柔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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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恢復了平靜,因為月魄之寶引起的爭吵和長夜裡對一個逝去女子的共同懷念,都已被擁有和聆聽的人珍重收起,不忘卻,也不提起,前路還是要走的,向後看看見倒影,向前看才是陽光。

  孟扶搖和戰北恆最近相處得不錯——她那日一句「王爺命不久矣」雷倒戰北恆,險些被他喝命侍衛趕出門去,然而孟扶搖當時只是坦然高坐,慢條斯理喝茶,道:「屬下一腔熱血,甘冒奇險予王爺醍醐灌頂,王爺還要逐我出門?行,我出了這門,下次可就不會進來了。」

  說罷她整衣便走,還命王府侍衛:「好生給我引路,下次你們就見不著將軍大人我了。」

  戰北恆給這個似精明似愚鈍,似大膽似無知的混小子將軍氣得哭笑不得,卻也喝住了侍衛,留下孟扶搖來喝茶聊天,兩人喝了好幾次茶之後,戰北恆才終於漫不經心問:「當初那話,怎解?」

  「無解。」孟扶搖答,「王爺心知肚明,無需我多說。」

  戰北恆斜睨她,很久之後才道:「那你又待如何?好好的陛下駕前紅人不做,跑來給我通風報信?」

  「男人嘛,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孟扶搖嘻嘻笑,「龍虎大將軍算什麼,從龍開國之臣才是真正宏願!」

  戰北恆又一次被她給刺激得跳起來,「大膽——來人——」

  孟扶搖微笑,端坐不動。

  戰北恆話到一半果然止住,瞪著她,氣得呼哧直喘:「你你你你你你你——」

  孟扶搖很可惜的站起來,攤手:「哎呀,不拖我上金殿了?不抓我砍頭午門了?我本來還想著,能和親王殿下一同黃綾裹枷死在落龍台,是很榮幸的事呢,哎,可惜可惜。」

  戰北恆手按著桌子,拿這個憊懶小子沒辦法——能當真就這句話拖他上金殿?皇兄只要問一句「他如何會在你府中和你說這個?」,再聯想到什麼什麼,自已這個大逆罪名,絕對比他重!

  這小子,惡毒!

  孟扶搖卻道:「我知王爺難以信我,無妨,王爺終有一日會看明白屬下精誠的。」

  她搖搖晃晃出王府,去和皇營同僚們相見歡,皇營統領謝昱為人不芶言笑,處事死板,不得人心,倒都覺得新來的副統領,大方,爽氣,又不愛插手諸般事務,對他們平日裡一些撈錢手段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人!

  玩了一陣賭骰子,孟扶搖又輸,輸得沒心沒肺的笑,隨手掏出大錠銀子往那一擱,道:「兄弟今天沒帶散碎銀子,就拿這個吧。」

  有人便為難:「沒秤呢,怎麼找給你。」

  孟扶搖一揮手:「找什麼找,記著,下次輸了方便!」說著便向外走,「兄弟去尿尿。」

  身後一陣哄笑,有人道:「還有留銀子輸的,小孟統領,痛快!」

  孟扶搖揮揮手——什麼痛快?八成在背後笑,還有詛咒自己下次再輸的?傻人!

  她走出營房,沒去茅廁,她自然從不在外面上茅廁,走了幾步,果然迎上一個面白無鬚的男子,看來眼熟,是宮中的太監。

  那太監似笑非笑看了她半晌,捏著嗓子道:「小孟統領,陛下召你進宮呢。」

  孟扶搖「哦」一聲乖乖跟著去了,神情坦然,對一眾內侍古怪眼光視而不見,戰南成在御書房等她,她大禮參拜了,戰南成卻沒了前段日子的熱情和藹,彷彿沒聽見,也不叫起,孟扶搖就耐心跪著,數著地下的方磚格子。

  好久以後戰南成才撤了書,好像才看見孟扶搖,拖著聲音笑道:「孟統領最近就任新職,好生繁忙,也不來宮裡了。」

  孟扶搖眨眨眼睛,答:「陛下你沒宣微臣咧。」

  倒堵得戰南成嗆了一嗆,半晌道:「你就不能請見?朕看你鑽恆王府門子,不是很慇勤麼?」

  這麼快就忍不住了,孟扶搖鄙視,老戰你和長孫無極那廝真的不是一個級別的,難怪他都懶得出手對付你。

  戰南成盯著孟扶搖,以為這小子一定要惶恐請罪,結果她清清脆脆道:「陛下微臣跪得膝蓋痠痛。」

  滿殿絕倒,戰南成臉黑了又白了,半晌想起果然如信報所說,這就個粗人,膽子大到無邊無沿,心機淺到一眼見底,和這小子較勁,真是白費力氣。

  於是只好叫起,還賜了座,孟扶搖高高興興坐了,和戰南成胡亂談些皇營事務,戰南成看她那坦然勁兒,實在不舒服,又曉得和她繞彎子沒用,只好直接提醒:「你一個外臣,交結王公太勤不好,恆王府那邊想來沒有那麼多公務要你回報吧?」

  「是沒啊。」孟扶搖很直接的搖頭,「王爺是微臣上司嘛,他叫微臣多走動走動,微臣怎敢不遵。」

  這話又把戰南成堵了,悶在那裡覺得這小子什麼都好,就是有點二百五,油鹽不進的料兒,鬱悶著又覺得放心些——對於帝王來說,臣子,尤其是武將聰明有城府狠了,可不算什麼好事。

  孟扶搖卻又高高興興和戰南成談王府諸般笑話,把那些八卦官兒嚼的舌頭都說給戰南成聽——「王爺十八房姬妾,號稱十八仙,他們說王爺就是那菩薩,把仙們鎮得服帖,也不知道從哪打熬得好筋骨,八成是太醫署給的好方子,攛掇微臣和王爺要個,王爺先還不認,嘻嘻,微臣說微臣想娶三個老婆,日日震旦好快活,就怕傷了我練武人的身子,百般纏磨著王爺才叫人抄了個給微臣,再三囑咐不許傳出去,微臣嫌那字認不清,自己去他府裡醫官那裡偷偷抄了個——陛下您要不要?」

  戰南成聽得哭笑不得,這成什麼了,君臣談論王府風流軼事,共用壯陽藥劑?傳出去自己不是好大一個昏君頭兒,連忙拒絕,孟扶搖卻掏出那張髒兮兮的紙往他手裡塞,戰南成目光一掃,卻突然定住了。

  那上面,有幾種藥物,是摩羅進貢的貢品,往年他在貢品單上見過,今年卻沒有了,以為是摩羅沒進也就沒問,上次成妃內熱想用那藥,內庫裡報說沒有,北恆當時就在,卻一言不發,不想這東西,竟在他府中。

  他取過那藥方,又仔細看下去,眉頭忍不住顫了顫——他通藥理,看得出這藥方何止是壯陽?只怕對外傷所致的陽弱之症也有極大功效,著實是個價值千金的寶物,想起當初被挾持那夜,自己在北恆設計的插針的馬鞍上受傷,之後一直未癒,也曾暗示過北恆,令他尋些良方來,北恆答應著,也獻了方子,卻毫無功用,不曾想他手中竟然有這般奇方!那為何始終不獻?

  由此又想到他子嗣艱難,至今膝下不過二子一女,三皇子愚鈍,太子又體弱,病病歪歪的孩子……這樣一想,背上便起了汗。

  背上起了汗,面上卻一絲神色也不露,漫不經心將方子往桌上一扔,道:「朕是不能隨意用臣下獻上的方子的,不過看你誠心可感,先收了,叫太醫署審過再給你,朕自然是不用的,只是民間方子,有些是虎狼之藥,還是叫人看過你再用比較穩妥。」

  「謝陛下愛臣之心!」孟扶搖嘻嘻笑,「微臣還沒吃過,有些藥實在難尋,花多少錢也買不著,難為微臣那天混進王府醫官那裡,白抄了。」

  戰南成微微露出一絲冷笑,你當然買不著,連朕都沒有!

  他突然腦中靈光一閃,終於捕捉到了孟扶搖最後那句話,眉毛一軒,問:「這方子,是你自已混進王府醫官那裡抄的?」

  「是啊。」孟扶搖天真爛漫的答,「王爺給微臣的那個字好潦草,而且好像也沒這個藥多,這藥方鎖在一個好隱秘的抽屜裡,孫醫官不給微臣走近,微臣使詐支開他,打開鎖才拿到的,真是會藏咧,不過微臣以前可是個街頭混混出身,別的不成,開鎖嘛,嘿嘿。」

  她猥瑣的笑,戰南成沒有笑意的笑,半晌他一揮手,道:「你跪安吧。」

  孟扶搖辭了出去,一直行到宮門之外,她策馬行在宮門外的大道上,夕陽下道路光亮闊展,如一大片浩瀚的水面,而她就在揚鞭驅馬行於這一片滔滔水上,長鞭劃起,便是一大簇晶亮的陽光。

  而此時,她開闊明朗眉目間,才露出一抹其意深深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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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數日,內廷傳旨,孟扶搖原地升職,任飛豹營副統領兼飛狐營統領,皇營三大營,飛虎飛豹飛狐,其中飛狐一直空缺,諸般副統領爭得頭破血流難以平衡,最後由皇營總統領謝昱兼任,如今謝昱職位不動,那個兼職卻去掉了,歸了空降來的,剛任飛豹副統領不久還寸功未立的孟扶搖,這實在是皇朝異數,更奇異的是,直管皇營的恆王對這道諭旨也沒有任何意見,那些各屬派系的副統領大部分也沒意見——恆王認為孟扶搖是他的人,副統領們是反正我得不到你也得不到,大家公平,至於戰南成嘛,也認為孟扶搖是他的人。

  天煞朝廷史上最左右逢源上下其手的無恥官兒誕生了。

  無恥官兒孟扶搖繼續每天跑恆王府,跑了一陣子,終於跑出了問題。

  丫和王府十八仙的最受寵愛的第九仙有姦情,被捉了。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8 04:30 PM

天煞雄主   第十九章  傾情一吻

  事情的起源是因為我們的孟將軍實在太玉樹臨風。

  玉樹臨風的孟將軍有次和恆王殿下在前院聊天,後院裡紅粉們大概在練騎馬,不知怎的馬驚了,一路狂飆橫衝直撞,所經之處人仰馬翻嬌呼鶯啼,王府侍衛一路追過去,卻趕不上那匹摩羅進貢的烈馬的速度,想要生生勒馬,又怕傷了馬上那位最受王爺寵愛的九夫人,這般為難著嬌呼著一直撞到了前院。

  馬上九夫人髮鬢散亂,嬌顏失色,早已嚇得語不成聲,眼看那馬越衝越疾,自己手早已痠軟得握不住韁繩將要墜落,馬還在向王爺衝去,無論是自己落馬還是馬撞上王爺都是死,絕望之下,眼睛一閉手一鬆,等死。

  馬失了最後一點約束,頓時恢律律一聲長嘶,潑風般直闖過來,黑色的巨大馬身像一截深黑的移動冰山,狠狠就待撞上愕然回首的戰北恆。

  驚呼聲裡,孟扶搖一扭頭。

  她扭頭,手一伸,五指散開如花朵初綻,一搭馬脖,手指一旋!

  「噅——」

  比尋常馬更高更壯的,快要和孟扶搖等高的烈馬,生生被孟扶搖手指一旋,淩空旋了出去!

  沉重的馬身硬生生在空中翻了個觔斗,重重砸落塵埃,騰起煙灰丈許,在地上深深砸了個坑!

  九夫人掉落。

  她盈盈落如桃花離枝,淺粉衣裙在空中漫漫漾開,那般青絲婉轉顫顫驚驚,淒婉而淒豔。

  她倒翻的視線裡,看見的是清秀挺直玉樹臨風的少年,正衣袂飄飄把那匹馬給砸了出去,看見那少年一回首,目光明亮神光離合。

  她心跳得疾,卻不知道是因為將要和大地接觸還是將要和少年的臂膀接觸。

  好在由來美人遇險,都要有帥哥搭救的。

  孟扶搖從馬脖子上收回的手向前一搭,這回落上了美人的脖子。

  她很不憐香惜玉的用對付馬脖子的手法在美人脖子上一旋,手指看似沒有變化,實則彈動出奇異的韻律,美人身子一軟,已經飄飄在空中一旋,換了個方向安全落入孟扶搖的懷抱。

  美人抬眸,羽睫微顫,珠淚盈盈,牢牢盯住了救命恩人。

  眼前少年,何等的豐姿韶秀,才藝驚人……

  孟扶搖看都沒看她一眼,趕緊把懷中軟若無骨的女體往戰北恆手裡一塞——媽媽咪呀,擦的什麼粉,熏死人,比最近瘋迷香薰的元寶大人還恐怖。

  戰北恆抱著九夫人,那女子垂著眼睫,濕潤的睫毛下眼神更水光流蕩的偷偷瞟孟扶搖,瞟啊瞟啊瞟……

  這一瞟便瞟出了問題。

  九夫人從此賢慧了許多,什麼奉茶啊獻食啊之類的侍女幹的事兒都親自搶著幹,有次還居然洗手作羹湯,此過門以來從未有過之創舉直接令戰北恆黑了臉,孟扶搖卻沒心沒肺的吃,大讚:「九夫人好手藝!王爺好口福!」

  彼時九夫人笑靨如花,眼波蕩漾,那水光裡船兒搖啊搖,就等那看中的船客坐上去,可惜船客是個榆木腦袋,只知道扒著盤子吃零食。

  九夫人明媚的憂傷了,九夫人四十五度角望天,天空裡倒映那個沒良心的人兒的倒影,九夫人覺得,湯還不夠鮮,也許還需要加點料?

  孟扶搖用一百八十度角偷窺九夫人——可憐啊,青春少艾的女子,排在那十八分之一,戰北恆再金槍不倒,再寵愛逾恆,每月也頂多輪上三次……不人道哇不人道。

  她心事重重的回家,進門就被元寶扒在身上一陣猛嗅,然後回頭對長孫無極吱哩哇啦,孟扶搖拎著它耳朵疑問,元寶大人不屑的抱臂扭頭。

  長孫無極翻譯:「它說你用劣質香粉,身上還有女人味道。」

  孟扶搖抽抽嘴角——這叫什麼話哇,我不就是個女人麼?難道我以前沒女人味道?

  想了一陣子又覺得,其實,也許,大概,是沒有的。

  以後的日子,女人香還是不斷沾染,長孫無極笑得越發詭異,孟扶搖若無其事,然後,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孟扶搖和戰北恆拼酒,戰北恆沒贏,孟扶搖沒輸,戰北恆喝得被丫鬟用春凳抬回內府了,在春凳上晃晃手,道:「孟統領,慢走……不……送……」

  孟扶搖對著花廳裡的巨大琺瑯花瓶揮手:「王爺慢走……不送……」

  然後她打個酒呃,在堂中轉了三圈,認為這是自已的家,便準備回內堂睡覺,她走著走著嫌熱,扒了外袍搭在臂上,走到一處拐角,有衛士迎上來,她正要喝斥他們退下,身邊的黑暗裡突然伸出一雙纖纖柔荑,將她拉了過去。

  那手很香,有著經香薰專家元寶大人鑑定過的「劣質香粉」味道,那手輕輕牽著孟扶搖的衣袖,一直將她牽到了花園裡一處閒置的廂房,那裡是供王爺賞花休憩的地方,一明兩暗,陳設精緻,尋常很少人來使用,九夫人經過長久的實地考察,終於選定此處為表白衷情之所,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而今夜,東風帶著酒氣來了,很好,很好。

  寶榻香暖,玉帳金鉤,金香爐沉香嫋嫋,鴛鴦被縟上睡倒母鴛鴦,母鴛鴦輕紗半掩,酥胸欲露而未露,銀紅絲裙居然是前開襟的,蓮步姍姍間雪白如玉的大腿乍隱乍現——夏天真是個好天氣,衣服可以穿得很少也不怕凍著。

  孟扶搖立即撲了上去。

  撲在柔軟的……錦褥間。

  蹭了兩蹭,大抵覺得和某人的掌心一般光滑微涼,於是靠住,不動了。

  九夫人風情萬種的等了半天,某人卻已經打起了呼嚕,九夫人再次明媚而憂傷的望天,決定既然已經把人拐上了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無論如何上了再說。

  她去解孟扶搖裡衣。

  裡衣鈕子甚多,解到第三個時,孟扶搖有點酒醒了。

  「啪」一下一掌推出去,罵:「你這流氓,又佔我便宜!」

  九夫人低笑,在孟扶搖耳邊吐氣如蘭語聲蕩漾:「官人,妾身不佔你便宜,你來佔妾身便宜吧……」

  她的手指剛剛將孟扶搖衣衫剝了一半,突然「啊」了一聲,道:「這帶子是什麼……」

  孟扶搖酒又醒了三分之一,突然想起來自己的罩罩,啊,這寶貝若被人看見,俺滴剛開始發育滴胸豈不不保?

  她立刻爬了起來,撥開九夫人轉身就走,九夫人卻不依,淺笑著伸出雪白大腿,玉足一勾。

  孟扶搖衣帶半解,被她勾個正著,身子向後一仰倒在榻上,九夫人嬌笑著撲上來,孟扶搖一個翻滾讓開去,忙著去攏自己半解的裡衣,又找自已的外袍,剛剛尋著扔在地下的袍子,身後又被八爪魚抱住,八爪魚指甲尖利,那般一撩一勾,「撕拉」一聲,裡衣撕裂一半,孟扶搖大怒,撲過去就揍,八爪魚認為此舉極具雄風,媚笑著迎上來,孟扶搖揍不下去,又被拉到床上。

  兩人在床上廝廝打打,糾糾纏纏,衣服都糾纏得差不多了,九夫人喘息咻咻,軟蛇般滑膩膩的鑽入孟扶搖懷抱:「好人……」

  好人正在忙著撕擄,一道燈光,突然遙遙照過來,照上了紅羅帳,照上了九夫人的身子。

  九夫人大驚,抬手遮著眼一看,花園裡迤邐來兩行宮燈,將這三間雅室照得燈火明亮,門前的燈光裡,站著黑著臉的戰北恆。

  偷情一半,丈夫出場,千古不易之定律。

  床上的野鴛鴦一陣慌張,九夫人慌得是偷情被捉,孟扶搖慌得是裡衣撕裂,罩罩的帶子會被發現!

  她百忙之下順手抓過一件衣服便往裡衣裡一塞,抬頭醉眼迷離的對戰北恆笑:「王爺……你家母狗思春了,麻煩牽回去。」

  戰北恆身側親信王府侍衛長卻一聲冷喝:

  「孟扶搖,你好生大膽!竟敢調戲王爺愛妾!」

  「有嗎?我有嗎?」孟扶搖攤手,低頭看自己,「我衣裳整齊——」

  她的話突然頓住,燈光亮亮的照過來,照見她的衣裳——她身上竟然塞著個肚兜!

  桃紅肚兜,繡蓮葉鴛鴦,燈光下滑錦如水,光澤魅感。

  戰北恆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姦夫淫婦,連我愛妾肚兜都穿上了,還敢說沒姦情?

  孟扶搖悲憤——黑燈瞎火的,偏偏抓了個肚兜!

  九夫人只在掩面嚶嚶哭泣,哭得孟扶搖心煩氣躁,爬下床抓起衣服就走,戰北恆鐵青著臉看著她居然就這麼甩手就走,大喝:「拿下!」

  於是也就拿下了,孟扶搖根本沒反抗,她「咕咚」一聲,栽到地下又睡著了。

  戰北恆低頭看著酒氣熏天的孟扶搖,有點疑感這傢伙為什麼沒動手,以這小子的武功,真要硬闖,這王府有誰攔得住?真要闖了也罷了,家醜不可外揚,也就捏著鼻子罷了,誰知道這傢伙就這麼真給他拿下了,這下可怎麼辦?當真拿了送到磐都府大牢裡去?這又算個什麼罪名?給百姓和宮裡知道了,反倒是自己難堪。

  他立在燈下半晌,無可奈何的瞅著那個呼呼睡得很香的無恥之尤,又狠狠瞪了一眼還在捂臉哭泣的九夫人,手一揮:

  「關進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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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被關在恆王府柴房裡寫悔過書。

  她趴在地上,用九夫人的肚兜作紙,柴房裡的焦炭作筆,認認真真的寫:

  「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醉酒的人自控能力降低,會出現某些難以控制和預料的誤會,我不知道這個誤會也會發生在我身上,我那天晚上在王府喝醉了酒,嫌熱把衣服脫了,叫王府的九夫人看見了,大抵怕我著涼,九夫人很賢慧的,屬下們脫衣服她次次都記得,九夫人便來拉我要我穿衣服,我不穿,我要回家,九夫人不應,幾番撕纏,我低頭一看,只見衣服撒得一地,沒有我的袍子了,而我的袍子是不會輕易不見的,各處去一找,果然沒有,我急了,在床上四處摸,摸啊摸啊摸,直到下半夜,摸來摸去摸到被子裡,看見被縟裡有衣角閃光,我說,好了,終於找著了,拿出來一穿,衣料是相似的,式樣是不同的,面上還繡了花呢……我真傻,真的。」

  她寫完,慎重交給看守柴房的侍衛轉交王爺,肚兜直直攤著,侍衛送過去的時候忍不住看了一眼,結果直接葳了腳,肚兜悔過書送到戰北恆手裡時,戰北恆正在喝茶,結果還沒讀完,茶全噴了。

  此篇絕世悔過書,不知怎的便傳到了王府外,一經面世便風靡磐都,一時滿街哄搶洛陽紙貴,以至於磐都人現今早晨見面,招呼語已經由「吃了沒?」改為「我真傻,真的。」

  兼之每天半夜,孟扶搖必通過柴房窗戶爬出去到隔壁大廚房偷酒喝,喝完必醉醺醺敲柴禾,大呼:「我真傻,真的!」戰北恆開始頭疼,放她吧,拉不下這個臉,不放吧,自己都莫名其妙快成笑柄了,那傢伙還一臉無辜,九夫人哭哭啼啼一言不發,倒弄得騎虎難下,他為此暗罵那夜叫醒他的侍衛長,早知道就給他們偷情算了,偷完走路不就什麼事都沒了?

  磐都裡肚兜風波滿城風雨,柴房裡偷情統領哭天喊地,王府中恆王殿下焦頭爛額,如此僵持了兩天,第三天終於有人來搭梯子了——戰南成傳宣孟扶搖。

  一大早,統領府的一位「管家」沉靜的在恆王府門前請見,門政不敢怠慢,趕緊飛報戰北恆,戰北恆如蒙大赦,趕緊將那個瘟神請出柴房,那位「管家」含笑在花廳門前等著,戰北恆看了他一眼,又一眼,覺得這人面貌平平,但頎長沉雅,著實好風度好氣質,明明謙恭的站在角落,偏偏所有人經過的時候都會第一眼看見他,都忍不住多看幾眼,而且這人剛才來接孟扶搖和他對答時,也是不卑不亢禮數週全,孟扶搖那小子就一渣滓,到哪找來這樣的人才?

  孟渣滓醉醺醺的來了,一見那「管家」,先是眯了眯眼,然後頓了頓腳步,好像有點想落荒而逃的模樣,看見戰北恆坐在上面看著,這才咧了咧嘴,招呼:「你來了啊。」

  「管家」笑一笑,微微躬身:「老爺安康?小的來接您回府。」

  戰北恆恍惚覺得孟扶搖好像顫了顫,不過他很快確定自己眼花了,明明孟扶搖笑得開心:「好說,好說。」過去牽了他袖子,歪歪斜斜躬了躬身道:「謝王爺大人大量,屬下……呃,屬下走了哈。」

  那管家反手握住孟扶搖掌心,牽著她慢慢向外走,忽聽戰北恆冷冷道:「就這麼走了?」

  兩人回身,孟扶搖醉眼昏花還沒說話,倒是那管家先微笑道:「不知王爺還有什麼吩咐?」

  戰北恆挑眉看著他,冷哼一聲道:「把她帶走。」他拍拍手,後堂裡慢慢走出籠著斗篷嬌怯不勝的美麗女子。

  九夫人。

  孟扶搖臉青了,連忙搖手:「不不不不不不……」

  戰北恆看著她,好氣又好笑的道:「孟統領,難道你覺得,本王會要一個你染指過的殘花敗柳?」

  「冤枉……」孟扶搖撲到戰北恆膝下,「屬下別說染指,毛都沒碰一根啊,我真傻,真的——」

  「停!」戰北恆趕緊叫停,悻悻道:「孟統領你太也胡鬧,你看中了九夫人,和本王直說就是,難道一個女人本王還捨不得?非得這般偷雞摸狗,滿城風雨的難不難聽?」

  「我真傻,真的——」

  「停!」戰北恆揮手,「走吧走吧,這女人隨便你處置。」

  孟扶搖仰頭純真的看戰北恆:「我可不可以不要?」

  「可以。」戰北恆冷笑,遞過一柄劍,「那統領請順便幫本王把這個賤人給殺了吧,省得髒了本王的手。」

  剛才還眉開眼笑的孟扶搖立即洩了氣,怏怏的道:「那好吧。」

  管家似笑非笑的看了孟扶搖一眼,道:「恭喜老爺,小的看樣子要為您操持喜事了。」

  孟扶搖傻傻的笑一下,打了個酒「呃」,呼啦往管家身上一倒,咕噥道:「該幹嘛幹嘛去。」

  那管家盯了孟扶搖半晌,一伸手將她抱起來,向戰北恆欠欠身:「王爺見笑。」

  戰北恆頭痛不勝的揮手——快走快走。

  管家抱著孟扶搖,進了轎子,還不忘吩咐再抬一輛轎子來給九夫人坐了,他也不出轎子,抱著孟扶搖坐著,穩穩的笑,道:「老爺,裝醉是逃避不了懲罰的。」

  孟扶搖眯著眼抬頭,嘻嘻的笑,她還是醉的,這幾天在恆王府擺脫了某人的監視,也為了做草包統領做到底,她喝了個痛快,大腦處於極其愉悅的飄飄然狀態,看花是紅的,看天是藍的,看轎頂是旋轉的,看青衣小帽的長孫無極,是悶騷的。

  她手抵在這個悶騷的人的胸,偏著頭笑眯眯的看他,道:「長孫無極我怎麼覺得你穿這個青衣小帽比你穿太子正裝還騷包呢?」

  「是嗎?」長孫無極笑吟吟看她,看這個平時堅決抗拒肢體近距離的接觸的傢伙,今日終於因為半醉不醉完全沒有發覺目前身處的姿勢——兩人在小小的轎子內,孟扶搖整個人都在長孫無極膝上,她窩在他懷裡,微紅的臉抵在他的肩,髮絲和眼神都是柔軟纏綿的,浸了酒般的馥鬱綿邈,連呼吸都散發著醉人的甜香。

  半醉的孟扶搖、沒發覺自已身處狼口的孟扶搖、終於有一刻暫時忘記她那心心唸唸的回家的孟扶搖,他怎麼可以不品嚐?

  那也太對不住等了很久,每次害怕引發她的鎖情之毒而不敢接近不敢撩撥的自己。

  再說她不是說了嘛——該幹嘛幹嘛去。

  長孫無極微笑著,在他特意選的極其狹小的轎子裡,抱著孟扶搖極其靈巧的翻了個身,頓時成了孟扶搖在下他在上的姿勢,通過兩人身形的迥異,完全造成了絕對的軀體壓迫,並完全侵佔了孟扶搖可以活動的空間。

  他的膝抵著她的膝,他的臂上是她的頸,軟軟的一彎雲似的兜著,烏黑長髮流水般瀉下來,流過手背光滑如緞。

  他微笑,眼中神光如酒,酒液清冽,倒映她微熏流媚眼眸,她頰上開著一抹桃紅,嬌豔的春便永遠於此停駐。

  她呢呢喃喃推拒,口齒不清的黏纏:「長孫無極你不要乘人之危……」

  不過換得他更深的俯下身去。

  ……是哪裡來自高原的風,帶著最接近天空的高遠清逸的氣息,掠上她的額,而那風中有春草青青,有夏夜荷香,有秋日裡菊花流絲曼長,有冬雪之下的沉厚與蘊積,如四季一般鮮明,如四季一般醇美而多變,那風在她額上停了停,一路向下,經過高山低壑,經過疆域萬里,一路在她的世界裡下起春雨如綿。

  她忽然覺得呼吸有些窒迫,忍不住微微張開口想要掠取更多空氣,卻換得遊魚一尾,輕巧而靈活的闖關掠地,攻入她從未有誰得窺的聖地,他的滋味綿軟而清透,似杏仁般,初初有清爽的微苦,回味過來卻是無窮無盡迴旋往復的香,不逼人卻無處不在,低調的華美亮烈……王者之香。

  她忍不住低低的呻吟,不願這般的放縱他或自己,他卻因這般的呻吟攬她更緊,她雙臂鎖死在他懷抱中,夏日裡沁心的溫涼,像一塊軟玉,有一種驚心的,讓人恨不得永生沉湎的舒適,又或者是躺在雲端,在人生最初的甜美中抵死溫柔,飄飄欲仙,此生沉醉而不願再次落入人間。

  然而只是那沉醉的一霎,心深處有什麼立即牽牽扯扯的痛起來,她動了動身子,微微一偏頭。

  他的氣息從她唇端掠過,唇角印上屬於他的味道,他體貼的微微鬆開身子,憐惜的俯視她,那朵頰上的桃花已經開遍天涯,連玉頸都沾染一抹淡淡的旖旎的粉。

  轎子悠悠晃晃,狹小的空間身體緊貼,身體不住輕輕碰撞,彼此熱度傳遞來去,透過薄薄的衣感覺到那般的細微的顫動……不知道誰的呼吸又急促起來。

  長孫無極愛憐的抱著孟扶搖,她髮間這瞬間汗濕一片,烏黑的髮黏在白皙的肌膚上,像日光下漸漸化雪的雪山,他伸指,輕輕勾起一縷髮,在指尖溫柔的繞了繞,然後,拉過自己的髮,兩髮交結,欲待繫起。

  此刻,結髮。

  孟扶搖突然大力掙扎起來。

  她看見他眸光流溢,看見他深情如許,看見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執起彼此的髮,日光淡淡從窗縫間瀉入,照見那兩縷同樣潤澤烏亮的髮,她幾乎可以想像出,那髮相結,會打出世上最美最亮最潤的結。

  然而那髮絲將結的一刻,她的眼前,突然閃過一縷白髮,一雙手,一本捲起邊的童話書。

  她霍然跳起。

  在這狹小的,幾乎無法挪動的空間大力跳起。

  「轟」!

  轎頂被掀了。

  孟扶搖兔子般從轎頂竄了出來。

  訓練有素的統領府轎伕早已得了囑咐,一般的動靜不用理它,所以轎子晃啊晃啊動啊動啊都當不知道,然而孟扶搖全力跳起的力量豈是他們可以抵抗的?四人只覺得大力一撞,雙手一軟轎子落地,再一回首,孟扶搖已經踩在了轎子的廢墟上。

  她身後,氣質優雅的「臨時管家大人」負手施施然從支離破碎的轎子廢墟中走來,依舊在微笑:「統領大人醉了,以為這是她的練功堂。」

  孟扶搖一昂頭,大力將腦袋一扭,望天。姿勢彪悍決絕,脖子上卻很可疑的一層淡淡粉紅。

  長孫無極已經招招手,跟隨的護衛立即牽來兩匹馬,太子殿下親自遞過韁繩,微笑怡然:「請上馬。」

  原來有馬!孟扶搖大怒,用眼神責問:那你咋一定要拖著我坐轎子?

  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嘛,太子殿下微笑,轎子是一定要坐的,八成也是要壞的,馬也是應該備的,壞了以後有代步的。

  ……

  ----------

  孟統領娶小妾了。

  統領府為此擺了幾桌喜酒,請軍中同僚都來喝酒,席間自然有人取笑「肚兜」統領,喝得醉醺醺的新郎官答:「我真傻,真的。」

  哄堂大笑,笑完送人進洞房,看著孟扶搖高高興興進洞房,眾人都豔羨——這小子就是運氣好,嫖了王爺的女人,王爺也沒和他動真格的,一轉手乾脆送他了,早知道俺們也去勾搭個……

  戰南成自然也聽說了那個著名的「我真傻。」饒是憂心忡忡也忍不住笑了笑,只是很快又眉頭深鎖——沂江隔河而戰的朝廷大軍,在戰北野手下屢屢沒能討得了好,更不妙的是,繼最早投附戰北野的一些軍事力量之後,國內一些持觀望狀態的邊軍和駐軍將領,也有些不安定的模樣,眼下他迫切需要一場勝利來扭轉不利局勢,然而這場勝利在戰北野手下,看來完全遙遙無期。

  戰北野本就是天煞皇朝第一名將,甚至放眼整個五洲大陸,也是絕對數一數二的牛人,據那些閒的沒事的軍事學家分析,除了至今沒在戰場上親自出過手的無極太子沒人知道深淺外,戰北野完全可以說是當仁不讓的第一。

  這也是當初戰南成一旦要殺他,就出動數萬大軍圍剿的原因,一旦不能速殺,後患無窮,如今,後患便來了。

  戰南成長籲短嘆,甚至更添幾分憂愁——太子最近不知怎的,突生怪病,總在莫名昏睡,精神萎靡,太醫看了卻說不出個所以然,遍請天下名醫,也沒個明確說法。

  這般鬱鬱著,戰南成越發覺得寂寞,隨即又奇怪以前也就是這樣過的,怎麼突然覺得寂寞呢?想了很久才想起來,最近孟扶搖在休婚假,有段日子沒進宮了。

  平日裡聽這小子胡言亂語覺得煩,一旦沒了,反倒覺得空落落的,戰南成笑了笑,暗罵,這見鬼的小子,娶個妾,休什麼「婚假!」

  暮氣漸漸的下來,乾安宮中點起燈燭,老太監花公公指揮著小太監掛好宮燈,一邊眉開眼笑的說著什麼,戰南成慢慢踱過去聽,卻聽他在說孟統領家風流軼事——孟統領在家開舞會,新姨娘穿了個露背裝,噴噴……一群太監吱吱嘎嘎的笑,回頭看見戰南成都變了顏色。

  戰南成卻突然起了興致,哎,那小子新娶了老婆,是不是老成了些?看看去!也算散散心。

  他自從上次遇刺很少出宮,這次出宮也是前後跟了一大串,悄沒聲息邁進孟府時,果然看見府裡熱鬧得不堪,孟扶搖帶領了一幫丫鬟小子,邀請了軍中同僚攜帶家屬在辦假面舞會呢。

  她看見戰南成倒是高興,行了禮之後便拉他戴了面具跳舞,戰南成雖然好奇,卻也堅決拒絕,笑話,戴了面具混在人群裡?誰抽冷子一刀朕不就完了?

  孟扶搖也不勉強,便陪他坐著,又叫新姨娘來參拜皇上,戰南成在戰北恆府上也見過這位小妾的,如今見她打扮得稀奇古怪,眉目間喜氣盈盈,倒也忍不住一笑,婉言撫慰幾句,就讓她下去。

  九仙花瑚蝶一般的去了,滿場亂竄,孟扶搖湊過來,再三請戰南成內堂裡休息,說這花園裡熱鬧得不堪,怕吵著陛下,戰南成擺搖手,坐著沒動,他心底陰霾陣陣,壓得心緒不歡,倒想好好看看這紅塵歡樂,紓解紓解。

  他靠著涼亭欄桿,讓孟扶搖去跳舞,自己喝茶,想著太子的莫名其妙的病,眉頭深鎖。

  忽聽見涼亭後一簇矮樹後有兩個女子對話。

  一人道:「孟夫人你好福氣,瞧你家統領給你打扮得,這紅寶珠串,怕不價值千金。」

  「是啊,」是九仙那個沒心眼的,洋洋得意的聲氣,「我家老爺說了,好女就要珠寶襯,鑽石恆久遠,一顆永流傳。」

  她似在炫耀著腕上玉鐲,銀鈴般的笑:「妹子,跟你說,看人要看準,我是有福,看準了我家老爺,換成以前……哼哼。」

  戰南成聽著,本覺得一國之君這樣聽兩個婦人壁角不太好,正想走開,聽到這裡倒忍不住笑了笑,想九仙這個女子真是大膽無恥,明明是不光彩的事兒,當初要不是他們關柴房那兩天,自已暗示北恆乾脆做個人情,把她送了孟扶搖,這兩人早該賣窯子的賣窯子,降職的降職了,換別人都恨不得藏著掖著的事,她倒好,自己提起來。

  那和九仙對談的婦人也靜了靜,似是想不到九仙竟然這麼胸大無腦,半晌才勉強搭了一句,道:「聽說恆王殿下當初待夫人你也很不錯的……」

  「好什麼。」九仙嗤之以鼻,「整天淨說把最寶貴的東西都給了我,要我好生收著,卻不過是些爛紙片子人人兒,用盒子鎖了,還動了我屋子裡的地,神秘兮兮的,我是不認識字,他又不許我問,看著又不像地契,王爺啊……就是個悶葫蘆……」

  兩人的話聲漸漸遠去,涼亭後,戰南成沈默著,緩緩放下了茶盞,默然半晌,他直起身來,向外走。

  跳得一頭汗的孟扶搖匆匆過來,見他要走,愕然道:「陛下怎麼便要走了?是微臣不好,不該自己玩的。」

  「不幹你的事,也該回宮了。」戰南成擺擺手,笑笑,道:「這夜太深,走夜路容易出事。」

  「是。」孟扶搖立即乖覺的躬身,「屬下派一隊飛豹營兄弟送陛下。」

  「嗯。」戰南成微笑看她,「換你自已的飛狐營吧,飛豹營經常在大內,也該換換班了,有時候,靠得太近的人,未必是好。」

  孟扶搖一笑躬身,送他出門,眼見著戰南成匆匆離去的背影在夜色中消逝,良久,露出一絲飄忽的笑意。

  那笑意浮光掠影,像一朵開在夜色中的有毒的曼陀羅。

  ----------

  三日後,驚天霹靂震翻京華。

  當代天煞皇族中地位最尊的親王、掌握內廷外政諸般重要事務、陛下最愛也最信任的幼弟,號稱天煞鐵獅之門,不倒王爺的戰北恆,突然被執下獄!

  八月十九,禁衛軍趁夜無聲包圍恆王府,迅速控制了王府所有侍衛,外廷中書大臣親自帶隊,對王府進行了查抄,並直奔已被關閉的舊日最受寵愛的小妾九仙居處,掘地三尺。

  八月二十,恆王被執於天牢,虢奪王爵,獲罪待審。

  豁拉拉大廈傾,油慘慘燈將滅,三天之內,禁衛軍緹騎如奔雷如烏雲,自大開的深紅宮門裡潮水一般瀉出,源源不絕的流入磐都親貴之族,他們四處出動,查抄餘黨,捉拿共犯,戰南成則頻頻下旨,以雷霆之勢,對所有戰北恆以往勢力可以涉足的機構軍隊進行調動清洗,而那些以往標明恆黨的,或者和戰北恆走得過近的,一個也逃不掉,磐都人心惶惶,籠罩在一片風聲鶴唳的驚恐氛圍中。

  此案轟動磐都,戰北恆素來門客三千,廣施善緣,很多人意圖為其申冤,不料朝堂之上剛剛有人提起,戰南成便冷笑著扔下一堆東西——那是在王府內查出許多違禁物事和內用貢品,還有木偶人牲若干,上刻太子及今上生辰八字。

  巫蠱大案!

  所有人立即噤聲,滿頭冷汗的退了下去,歷朝歷代,巫蠱之案向來是不能觸碰的禁忌,尤其皇族,對巫蠱之術尤其忌諱萬分,一旦涉及,百死莫贖。

  每個人心底都飄過一句話。

  恆王,完了!

  此案來得雷霆萬鈞,事前毫無風聲,恆王連絲毫準備都沒有,便已成階下囚,以往親信死的死換的換,他在京多年,雖然很多事務都是代管兼理,但這些年慢慢安插的人脈也不在少數,這些人大多受了牽連,但是,依舊令世人驚訝的是,和恆王走得最近的,連自己小妾都是恆王舊人的孟統領,竟然是唯一沒有受到牽連的一個,依舊安安穩穩的當她的統領,甚至還有更受器重之勢,這已經不是皇朝異數,大抵可以算是奇蹟了。

  據說恆王之案掀起時,也有人彈劾孟扶搖攛掇恆王有不臣之心,不過卻被戰南成留中不發,彼時戰南成凝視著奏章,仔仔細細的將整件事思索了一遍,怎麼想都覺得,孟扶搖不可能於其中有手腳——九夫人當初這小子不肯要,是自已命令戰北恆賜給他的;自己那天去統領府完全是臨時起意,事先沒有任何人知道;而去府中看舞會時,孟扶搖再三邀請他進內堂休息,根本沒打算留他在花園聽見那段話,一切不過是巧合,有誰能擁有這般驚人智慧,將這許多巧合都算得一步不錯?

  戰南成想了很久,都覺得憑孟扶搖那種人,怎麼可能設出如此草蛇灰線伏延千里的局?於是孟扶搖繼續安穩,做她人緣極好的新番統領,白日裡大營裡混混日子,晚上回家琢磨害人。

  此時,天煞千秋七年八月下旬,很長一段時間密雲不雨的天氣,天煞朝廷的氣氛也像這天氣一般烏雲蓋頂,政令軍令糧草輜重軍隊源源不斷發出去,奔向沂水之岸,依舊不能抵擋勢力越發龐大的蒼龍之軍,朝廷大軍被打得搖搖欲墜,一次比一次喪膽心驚,眼看沂水一渡,整個天煞腹地再無可擋蒼龍之軍的城池,整個天煞,盡坦敵前!

  天煞千秋七年八月二十四,夜,氣氛緊張的磐都,氣氛休閒的孟統領府。

  花廳裡孟統領正滿室融融的打她的自製麻將,輸了的罰吃花生米不許用手拿。

  其實孟扶搖是想看帥哥們用嘴啃花生米,那該是多麼的萌啊啊啊……她笑眯眯的洗牌——想當初我可是麻壇高手,靠這個掙宿舍姐們的零花錢,你們就等著當大傢伙面用嘴舔花生米吧啊哈哈……

  第一局,雲痕輸,該人冷冷的抽劍,孟扶搖臉白了——啊哥哥你不想出醜就和姐姐我說一聲,不用拿刀動槍吧?

  雲痕出劍,劍光一閃,放著花生米的那個桌角豆腐般應聲而落,花生米彈起,落入他嘴中。

  ……

  第二局宗越輸,蒙古大夫慢條斯理的瞟花生米一眼,衣袖抖了抖,然後……花生米不見了。

  孟扶搖不依,是吃花生米不是讓花生米毀屍滅跡,宗越對她微笑:「這是最新化屍粉,下次給你試試?」

  第三局,終於長孫無極輸,孟扶搖目光灼灼,道:「不許用武器,不許用藥物!」

  長孫無極微笑點頭,十分合作,孟扶搖欣慰,終於可以看到太子殿下不雅一回了。

  結果殿下彈彈手指,蹲在桌邊的元寶大人立即顛顛的捧了花生米,一顆顆送入他口中。

  太子殿下優雅咀嚼,點頭:「很香。」

  ……

  三局未畢,窗戶被敲響,孟扶搖臉色一沉走到窗邊,黑暗中烏光一閃,一個小小的蠟丸射入她掌中。

  孟扶搖笑道:「八成那傢伙告捷了……」一邊走到桌邊攤開蠟丸,幾人都關心的湊過來。

  桌上素箋一張,紙質很不講究,還染著些血火硝煙味道,只輕輕展卷,便似可感覺到鐵血戰場氣息撲面而來。

  紙上更不講究的,龍飛鳳舞寫著幾個墨蹟淋漓的大字:

  「扶搖!沂水終渡,等我相會!」



天煞雄主   第二十章  血色江山

  一室燈火。

  兩個湊過來的腦袋——雅蘭珠和元寶。

  還有三個端坐不動,神情各異的帥哥。

  雲痕垂下眼,宗越漠然喝茶,長孫無極洗著牌,眼神從那紙條上一掠,似笑非笑。

  紙條墨蹟淋漓,筆劃深刻,筆觸潦草而氣勢逼人,那寥寥數字寫得入木三分,同樣,相思期待之意也入木三分。

  孟扶搖豁拉將紙一揉,抓在手中,對好奇湊過來看的雅蘭珠傻笑:「戰北野說他快打回來了。」

  雅蘭珠因為不想做三大帥哥的燈泡,很自覺的讓出了麻將桌,一直因為爪子癢而心情不豫,聽孟扶搖敷行搪塞的語氣,不屑的撇撇嘴道:「按那傢伙性子,不用看我也知道,八成寫什麼『XX已滅,等我殺回』之類的詞兒。」

  孟扶搖膜拜的仰望她:「珠珠真乃神人也!」

  雅蘭珠眼神黯了一黯,隨即笑道:「和你比,誰都是神人。」抓了元寶大人回榻上聊天了,孟扶搖望著她有些落寞的身影,想著雅蘭珠一定心知肚明那句「等我」,不是對她說的,這個苦苦追逐戰北野多年,因為一次洗頭便認定自己良人的少女,因為自己的出現,再次無限期的延長了那般追逐的路程,她還要等多久,才能等到屬於自己的夢想?而一個女人又有多少的青春,經得起這般的揮霍的追逐?

  孟扶搖托著腮,仔細思考著將戰北野和雅蘭珠送做堆的可能性,然而想起那次自己胡亂撮合長孫無極和胡桑所造成的後果,想想長孫無極那麼寬容大度的人都不能忍受這種亂點鴛鴦譜,把自己狠狠整一頓,換戰北野那個大砲性子,不立即把自己骨頭給拆了?算了算了,順其自然吧。

  她這裡眼珠子亂轉,無心牌局,那幾個還在專心的打,長孫無極驀地將牌一推,道:「胡了。」

  孟扶搖湊過去一望,哀嚎:「我滴銀子啊……」

  當晚,孟扶搖輸掉了一座房子十畝良田一打婢僕,連帶新娶小妾都輸給宗越了,宗越不要人,要求孟扶搖拿銀子來抵,孟扶搖含淚從九仙手上往下捋紅寶珠串,被九仙狠狠的踩了一腳。

  九仙自然已經不是真的九仙——王府裡那個是真的,喜歡上孟扶搖要強上她的也是真的,孟扶搖早已在和戰北恆的相處中,仔細考察過他的妾們,終於選定了這個最受寵最大膽的九仙,並買動內院小廝,用獸醫宗越提供的烈馬爽身粉驚了她的馬,然後孟扶搖順理成章的英雅救美,當那個九仙順利被送給孟扶搖,孟扶搖立即將她遠遠送了出去——將來她知道戰北恆的下場,也不會再回來找死,算起來還是孟扶搖救了她一命,而戰南成看見的九仙,已經是長孫無極手下隱衛改扮的了,反正戰南成也不可能對一個深居王府的小妾之一有什麼深刻印象。

  至於王府裡原來九仙居住的屋子地下的那好東西,包括醫官屋子裡的違禁貢品等等,都是戰北野外公手下的秘密力量的作用,老外公頗有戰國平原君風範,手下網羅各類人才,不乏雞鳴狗盜之輩,挖個地道啊做做小偷啊都是一流的,諸方能手,群策群力,算計一個戰北恆,那還不容易?

  可惜孟將軍算計別人容易,逢上自己面前那幾位就廢柴了,雲痕精於算數,玩不到兩遍,每張牌都記得清清楚楚,宗越打牌就像他開藥,行雲流水熟練自然,比她這老手手勢還熟,他不算牌,也不記自己的牌,專門記孟扶搖,孟扶搖需要什麼牌,他絕對不打什麼牌,抱著的宗旨就是——我無所謂贏,你也別想贏。長孫無極更好,閒閒散散的打牌,好像也輸,並不每把都贏,乍一看平平無奇,不如那兩個精彩,但是一局打下來,孟扶搖便發現,他每輸兩次必贏一次,且必定把輸掉的銀子贏回來,最後算下來絕對不虧——能把麻將這種幾率性運氣性的娛樂玩到這麼精準的地步,那已經不是玩麻將,又在玩智慧了。

  孟扶搖崩潰,玩到半夜,將牌一椎,大呼:「三個欺負一個,不玩了,換人。」拖雅蘭珠上桌,她自己一邊看著,結果看著看著,黑了臉。

  雅蘭珠一上,那幾個,牌也不算了,張數也不記了,控制輸贏的也不控制了,大大方方的打,高高興興的輸,元寶大人還在一邊洩牌—— 豎起一根爪子:一條,兩根爪子:二條,依此類推,亮出屁股是白板,吐出的舌頭是紅中,等等。

  玩到天亮,孟扶搖輸掉的一座房子十畝良田一打婢僕及紅寶珠串,統統到了雅蘭珠手裡,孟扶搖怒極掀桌——果然人品有高下,偏心無國界,忒傷心。

  她憂傷的去換了衣服,直奔——法場。

  今日,磐都曲水主街落龍臺上,斬戰北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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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龍台。

  天煞四品以上官員及王公貴族特享的魂斷之地。

  今日微雨濛濛,落龍臺上被洗得濕濕滑滑,白石地面上紋路清晰,因浸透了無數人的鮮血而脈絡微紅,台周黑石雕刻的猙獰蒼龍盤旋飛舞,張大利齒森森的龍。」等待新鮮鮮血的獻祭。

  臺上早已擺了監斬案,孟扶搖和主斬的中書大臣寇慶鴆揖讓過了,自在下首坐了,她是副監斬。

  巨大的鑲龍側刀寒光熠熠,四面垂了竹幕——天煞開國以來,首次行刑親王,戰北恆將成為落龍台建成至今有幸吞噬的最尊貴人物,為了給尊貴人物相配的待遇,除了文武百官觀刑之外,其餘百姓都遠遠攔在三條街之外,便是行刑,也在竹幕內進行,以免天家龍子的龍頭四處亂滾,有傷體面。

  盛夏已將過,初秋的涼意絲絲沁人,雨絲將落龍台下深紅的花朵打濕,有一種悽慘的豔。

  長街上傳來輾輾車聲,吱吱呀呀的單調,在一片寂靜中聽來有幾分瘮人,漸漸的,牛車裡漠然坐著的黃綾裹枷披頭散髮的戰北恆,出現在百官視野中。

  看著昔日金尊玉貴威權不可一世的恆王殿下,如今這般慘狀,天煞文武都露出悵惘悲涼的神情,他們仰頭看著陰霾灰沉的天空,想著沂水終渡揮兵而來,亦如烏雲壓城的烈王北野,都在心中生出隱隱的不祥預兆,彷彿今日恆王的末日,似乎也將是天煞皇朝的末日,而即將從戰北恆脖腔裡流出的鮮血,不過是更多鮮血流出的開始。

  鐵帽親王能剎那間頭顱落地,玉階金宮為什麼不能在轉瞬間崩毀?

  這一剎整個磐都,都失了聲。

  這一剎整個天下,都轉過眼,驚異的注視著天煞這一場離奇的殺王大案,等待著其後掩藏著的更多陰謀和風暴。

  這一剎孟扶搖注視著戰北恆,心中想著的卻是死於他暗殺之手的老周太師。

  那個目光遠大不計榮辱的兩國貳臣,用一生的時間來為摧毀這個王朝做著努力,並在死後多年,依舊為自己報了仇。

  戰北恆木然的下了車,木然的被引上落龍台,四面竹幕刷刷垂下,遮擋了最後一點天光。

  生命的終場,也將落幕。

  寂靜無聲裡,竹幕裡突然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

  「帝家無情,陷我沉冤!」

  攜著巨大疼痛的呼聲,巨杵般撞向沉沉的天空,將那些烏雲都似乎撞開了些許,卻也只一霎微移,瞬間合攏,仍舊鍋蓋般罩下來。

  孟扶搖卻突然站了起來。

  她在眾目睽睽下平靜的站起,斟了一杯酒,淡淡道:「我去送送恆王。」也不看眾人震驚神情,轉身就走。

  「孟大人。」身後監斬官低聲呼喚,提醒她此刻的立場。

  孟扶搖轉身,高臺之上聲音清晰,一字字道:「恆王便縱有千般不是,也已受了天朝國法,他向來待我厚重,我怎能任他於這淒風苦雨之中,連杯暖身子的酒都喝不上,便這麼上路?」

  百官們在她清澈的目光下,慚愧的微低了頭。

  竹幕裡戰北恆卻微微濕了眼眶——當此絕路,百官為避嫌都在躲避他,唯有這個二百五統領,生死關頭見血性!

  孟扶搖掀簾而入,帶動層層光影,戰北恆淚眼模糊的抬頭看去,見那少年端了酒過來,半跪他身前,恭敬的將酒杯奉到他唇邊。

  那少年微微的笑,平和而純粹,坦然而明朗,戰北恆看著這樣的眼神,一腔鬱怒漸漸消散,有點慚愧的想起自己將她關柴房的舊事,歉疚的笑了一下。

  他並不知道戰南成那晚在孟府的遭遇,也不知道人偶是在九仙房內起出的,他如果知道眼前這誠懇的少年就是將一國親王至於死路的罪魈禍首,別說笑了,只怕便會立即撲上去將對方的肉一塊塊咬下來。

  然而他現在只想著別的——戰南成你連我都殺,別怪我不客氣……

  他在笑,不喝那酒,卻低低道:「孟統領……人待我不仁,我也無須義氣,說件事給你聽,你記著也好,不記著也成,算是我最後的謝禮。」

  孟扶搖目光一閃,「哦?」了一聲。

  「陛下有暗疾,每到秋天必定發作,往年他發作時會到南方以狩獵為名休養,今年不可能了……也不知道他會用什麼方式治病……」

  「哦……」孟扶搖微笑,「真是令人擔心,什麼樣的病呢?」

  「那就無人得知了,我只知道我戰家未得皇位時,他沒有這病,還是父皇得天下之後的事……」戰北恆住了口,就著孟扶搖的手,喝完了那杯酒。

  隨即道:「……最後還有你來送我,我很謝你。」

  孟扶搖低頭看著他的眼睛,目光一閃,她本想借敬酒這一刻告訴戰北恆真相,活活氣死他丫的,然而看這一刻戰北恆感激涕零的表情,又覺得,拿命就可以了,何必做得太絕。

  讓他帶著人世間最後一點自以為的溫暖上路吧,下輩子也許還能做個好人。

  她收起杯子,微笑退了出去,竹幕掀開又合攏,將少年纖細的身影慢慢遮沒,清秀的臉在竹幕一條條細碎的橫影中幽然一閃。

  所有的背景都被虛化,唯有雨絲掠過明亮的眼波,那眼神有飛燕般的伶俐和蒼鷹般的淩厲,那般在灰暗的秋日細雨背景中閃著,看起來很有幾分熟悉。

  戰北恆皺起眉,思索著。

  某個火把熊熊的夜,宮闈深處,一個少女在馬前冷笑睨視的眼神突然闖入腦海。

  那眼神……那眼神……

  宛如冬日的湖水突然遭遇地裂,那麼大泊大泊的狂湧而出當頭罩下,澆了個冰涼透心!

  戰北恆突然蹦了起來,裁著重重的鐐銬蹦了起來。

  他大呼:「你……」

  「嚓!」

  刀光一閃,匹練似的在半空拉開銀虹一抹,呼嘯著落下!

  世界剎那一涼。

  鮮血激飛丈高,豁刺剌噴上四面竹幕,淋漓拖曳,勾勒成圖,豎如山抹皺褶,橫如水積滄海。

  冥冥鬼神之筆,作畫血色江山!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8 05:12 PM

天煞雄主   第二十一章  兩心糾纏

  落龍台終於飽吸了龍子鮮血,在秋雨中恢復沉靜,監斬官們向戰南成回報,戰南成自然早已聽說孟扶搖不避嫌疑送戰北恆上路一事,不僅沒有不高興,反倒露出點放心神色——這小子果然不是涼薄之人。

  孟扶搖冷眼瞅著,微微露一絲冷笑,不過是帝王心術而已,咱整天在全天下最深沉的某個未來帝王身邊,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對付那傢伙水準不夠,對付你還不綽綽有餘。

  她騎了馬回家,從皇宮到她住處要經過一片紫竹林,算是城中心唯一僻靜的地方,萬千紫竹在風雨中搖曳,竹露清響,聲聲清脆怡人,孟扶搖在竹林間小路上騎馬而行,悠然聽著,道:「這大概也可以算是此刻風雨磐都唯一寧靜如初的地方了。」

  身後卻沒有回音,孟扶搖皺了眉,鐵成不愛說話,好歹姚迅也該開口湊趣吧?這傢伙最無恥最會拍馬屁了。

  她抬眼,身前一點竹葉,滾過細細露珠,那點水光一閃便逝,照見一團粉紅影子。

  孟扶搖突然竄了出去。

  她手一拍,頭也不回從馬上飛出,人往前衝,身周的竹葉突然「唰」一聲齊齊向後一射!

  射到一半,竹葉齊齊一折,又「唰」一聲射回來,千刀萬針一半攢射孟扶搖後心。

  孟扶搖遊魚般一滑,身子一旋已經讓過那簇竹葉刀,手一伸,虛空籠著那簇竹葉,任那淡碧微黃在掌心之下浮沉,笑吟吟看著那團小粉紅,道:「太妍,沒人教過你男女授受不親麼?」

  太妍從僵直的姚迅身後探出頭來,白裡透紅的小臉,梳老成的墮馬髻,怎麼看怎麼不搭調,她皺眉望著孟扶搖,道:「世間男女,在我看來都一樣,螻蟻而已。」

  「是嗎?「孟扶搖驚呼,「那麼太妍,難道你現在抱著螞蟻的腰,還靠不著螞蟻的肩頭?你真的好嬌小。」

  太妍寶光璀璨的眼睛瞟她一眼,道:「你在罵我?沒人告訴你罵我的人會付出什麼代價麼?還有,說我不如他高?我殺了他他不就比我矮了?」

  孟扶搖立即出刀!

  太妍剛說出「我殺了他」幾個字時,孟扶搖「弒天」已經撥出,黑色刀光一閃,直投太妍。

  太妍只是冷哼一聲,大喇喇抬手去接,不防那刀卻半空一折,轉了個方向,霍地砍向馬腿,刀柄在馬腿上一敲,骨裂聲裡駿馬慘嘶跪地,太妍不防虛招,頓時身子一歪。

  她應變自然高超,一歪之下已經騰空而起,手卻仍不放開姚迅,孟扶搖抬手,飛快的在一株紫竹的上端卡了一樣東西,太妍下意識的想看,卻因為個子太矮根本看不見,只好一腳踩在姚迅身上再次飛昇而起,騰空那剎覺得腳下有風聲掠過,孟扶搖已經低頭竄了過來,一把將姚迅接了下來。

  太妍抬頭一看那卡了東西的紫竹,卻發現那根本就是一根牙籤。她臉色一紫,一翻身立上一枚細細竹葉,以和容貌絕不相符的神情盯著孟扶搖,道:「你很詭詐,但是高手過招,不是憑詭詐就有用的。」

  孟扶搖笑嘻嘻看她,這個侏儒武功雖高,卻明顯的對敵經驗極其不足,憑她自己漸漸痊癒的傷勢和現有的「破九霄」功力,要打個平手也不是難事。

  再說何必一定要和她打架呢?她那個「長孫無極要做什麼我就一定要破壞什麼」的性子,為什麼就不能拿來反向利用呢?

  「我說你堵在這裡想做什麼?」孟扶搖笑,「殺了我?再扇我一巴掌?那你說那麼多廢話幹什麼?」

  「我殺你做什麼?」太妍面無表情,「我是師門正宗,和長孫無極那個半路出家的不同,非本門敵人,我不殺的。」

  孟扶搖頓時大喜,又聽太妍道:「我只是叫你帶個信給長孫無極,師尊有話問他,叫他仔細聽著。」

  孟扶搖聽這話奇怪,愕然道:「他師尊來了?」

  「沒有。」

  「那他怎麼聽?」

  「你只管帶到就行了。」太妍不耐煩。

  「你自已為什麼不去?」孟扶搖不管她不耐煩。

  太妍默然,眼神陰霾,半晌才道:「你再多問一句我真殺了你。」

  「不問就不問,」孟扶搖聳肩,「太妍太小姐,拜託你專心練功專心等著殺長孫無極,不要有事沒事壞我們的事,還有你殺我就殺我,不要在我進宮的時候闖到皇宮大內什麼的驚擾陛下,那是我要保護的人。」

  太妍森然道:「什麼時候輪到你命令我?」她扭頭就走,走了幾步突然回身,道:「你大概以為你會做長孫無極的皇后吧?」她用古怪的眼神看了孟扶搖一眼,那眼神幽綠深涼,像一塊沉在深淵裡的碎玉,狠狠嵌進孟扶搖眼底。

  她道:「你真可憐。」

  孟扶搖被那眼神撞得心中一亂,指著自己鼻子,道:「我?可憐?」

  太妍漠然看她一眼,身形一閃已經不見,留下孟扶搖愕然望天,身後卻突然傳來竹葉聲簌簌,還有陣淡淡的異香,孟扶搖沒回頭,道:「你又來接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說你看太妍也沒討到好。」

  長孫無極笑笑,道:「小孩子都比你省心些。」

  孟扶搖翻翻白眼,問:「剛才那句話你也聽見了,什麼意思啊?」

  身後長孫無極沒回答,他的氣息沉在這雨中紫竹林裡,越發幽涼,今天他似乎有些心事,有點神不守舍的模樣,半晌他將孟扶搖攬進懷,低低道:「扶搖,什麼時候我們努力的方向,可以一致?」

  孟扶搖仰頭看他,他眼神裡幽光明滅,淺紫錦袍倒映深紫竹葉,整個人看起來有種模糊的斑駁,孟扶搖抵著他的胸,感覺到他氣息竟然有些不穩,突然也覺得心情沉落,不知道哪裡湧出點腥甜的氣息,惡惡的堵在心口,她幽幽嘆口氣,道:「長孫無極,放棄吧。」

  長孫無極身子僵了僵,默然不答,孟扶搖想了想,又低低道:「其實太妍倒不像太惡毒的性子,武功也高,但是她那身高……唉,真要有個配得上你的好女孩,我也放心了。」

  長孫無極靜默半晌,突然笑起來。

  他笑,截然不同平日的溫柔雍容,森冷而鋒利,他一拂袖,突然推開孟扶搖。

  這是他自從相遇孟扶搖以來,第一次主動推開她。

  孟扶搖默然退後,什麼也沒說,低頭靠著一株紫竹無語。

  「孟扶搖……」長孫無極看著她,「你又要犯亂點鴛鴦的毛病嗎?你上次洗得還不夠清醒嗎?你難道不懂,你此刻的『體貼』是對我最大的諷刺嗎?」

  孟扶搖苦笑,半晌道:「我要真想替你亂點鴛鴦,我就不會那麼惡形惡狀對付佛蓮了。」

  長孫無極看著她,淡淡笑一聲,道:「扶搖,哪怕我再不願,我也從未攔住你追逐你的路,那麼也請你將心比心,不要管我的追逐。」

  孟扶搖默然望天,要我不管你的追逐……問題是你追逐的對象是我好不好,你整日這般深情款款摸摸抱抱,你以為我是木頭啊?木頭還有陷入流沙的時候,我一個大活人就不會陷入你溫情的陷阱?你說得簡單,你就不曉得我堅持得多艱難?我堅持得牙也咬酸了,骨頭也掙痛了,生理期也紊亂了,連荷爾蒙都分泌少了……我容易嗎我?

  眼前的男子沉在竹林幽僻的暗影裡,尊貴而沉靜,像一尊不可撼動的神……這是個神般的男人,完美而無懈可擊,連給出的溫情都堅實如玉,誰也找不了茬和錯,是,他沒錯,他永遠不會錯,於是她便成了錯的那個,她無情,她涼薄,她沒心沒肺她無恥冷漠……孟扶搖閉閉眼,突然覺得無比煩躁,為什麼要來到這裡?為什麼要遇見他?為什麼要陷身在愛與不愛的泥淖裡,整日為不得不拒絕他而內疚——她內疚什麼?她自已不也是受傷害的那個?她比他還多一層兩難的痛,而他只要不管不顧什麼也不用理會的去追女人就成了,這麼不公平,這麼不公平……說什麼將心比心?

  她開始磨牙,不明不白的惡從心底起恨向膽邊生——與其日日彼此受著溫情的攻陷而折磨,不如一了百了的乾淨,徹底的氣走他,再讓時間慢慢的癒合彼此的傷口,那才是最人道的處理方式,不就是決裂嗎?姑奶奶沒談過戀愛肥皂劇卻看過不少,知道什麼詞兒可以打倒你。

  「長孫無極我討厭你的追逐可不可以請你以後消失在我面前我不想再繼續欠你的情下去然後永遠也還不了再背著這樣一輩子的債無比痛苦的活下去所以請你放過我也就是放過你自己好了這個就是我的真心話我這輩子就說這一次再見謝謝希望以後永遠不見。」

  揀「破九霄」就是好啊,瞧這肺活量真是讓人激動得熱淚盈眶……孟扶搖抹一把「激動」出的熱淚,恨恨的一甩手,掉頭就走,也不去看身後長孫無極的臉色。

  她昂頭挺胸向前走,眼睛亮亮的,頭昂的過高,讓人懷疑那麼高的目的只是為了阻止某些液體順利流出,她步子踏得很重,卻忍不住總在那些步子踏出的間隙豎起耳朵尋找身後的聲音,身後卻一如既往的安靜,安靜如一泊死水,連紫竹搖曳的聲音也不聞,孟扶搖無比的想回頭,想回頭看看他到底是什麼神情到底在做什麼,然而她伸手死死卡住了自己的脖子,一直抱著腦袋走到避在竹林一側的鐵成等人身邊,惡狠狠道:「走!」

  身後卻突然起了風。

  極細極細的細流,從腳底旋起,帶得一枚薄薄的落葉打了個飛旋,悠悠的飄上孟扶搖的腳面。

  哪來的風?

  在竹林的另一頭……

  孟扶搖霍然回首,一眼就看見竹林另一端,深紫竹葉之梢,出現粉紅的小小身影,冷笑著手中華光一閃,直捅一直默立當地的長孫無極後心!

  孟扶搖立即撲了過去。

  她撲得那麼兇猛,像一頭怒豹一隻狂獅一務下山的母老虎,所經之處漫天紫竹葉霍地一揚,亂成了一片深紫的錦幔,又瞬間被她穿行而過的風揉捏成一團,狠狠丟棄在身後,她人未至,黑色刀尖已經拚命的去迎那柄淡青色的奇形武器,她拚命去夠,以至於手臂大力拉伸發出骨節摩擦的細微嘎吱聲,響在靜寂的空間裡像一聲小小的爆炸。

  該死的太妍!此刻長孫無極一定反應最慢!

  另一個方向,隱衛們也拚死撲了上來,然而太妍劍出的那一剎衣袖一揮,三丈之內,除了孟扶搖再無人可以穿破她的罡氣撲近。

  青光冷冽,直插後心,長孫無極回首,手指一揚遞上刀光來處,然而無論是太妍還是孟扶搖,都已看出他確實慢了一步。

  孟扶搖也慢了一步——她畢竟隔了太遠。

  「哧——」

  極細微的兵器入肉聲,聽得孟扶搖連心都涼了。

  太妍的尖笑聲同時響起,幾分張狂幾分解脫幾分得意幾分心酸,她笑:「我終於贏你一次!」掌間直入的劍尖半途而止,卻狠狠向上一挑!

  那一刻,不入後心,卻要生生剖開長孫無極背脊!

  揚起的劍鋒燦亮如流電,掠著血殊毫不猶豫的劃裂肌膚,眼看便要毫無窒滯的一路劃下去,劍身突然一停。

  孟扶搖的手掌,死死擋住了劍身。

  鮮血從掌心滴滴答答湧出來,順著劍身的槽流下去,流入長孫無極後背傷口,兩人的鮮血,混在一起,再慢慢落入深紫落葉覆蓋的地面。

  孟扶搖面不改色,伸指去捏太妍劍尖,想要將那刻捏斷,那劍卻不知是什麼質料做的,滑不留手,孟扶搖手一滑,又是一道皮開肉綻的傷口。

  她怒極,乾脆也不去捏那劍,衝上來橫肩一撞直直撞向劍身,竟要用自己的肩撞出那還停留在長孫無極背後的劍鋒。

  長孫無極突然一伸手,一把帶開她的身子,手指一旋將她旋到自己身後,這個動作令他後背還沒撤開的長劍更深入了幾分,鮮血狂湧而出,淺紫錦袍立時成了深紫,太妍手一顫,瞬間眼神有些恍惚,長孫無極已經拂袖。

  他拂柚,絲袍瞬間剛硬如板,沉厚而堅硬的甩出去,甩上劍身,奇異的震動一波波傳來,太妍手一軟,不由自主的放開了劍,長孫無極反手撥出長劍,手一揚,劍光如電,不射她要害,卻射向不遠處一泊水塘。

  太妍半空一個翻身,趕緊去接那師門賜下的劍,那劍撞在塘邊石頭上,突然更快的回射,太妍趕緊又一翻躲避,又伸手去撈劍,身子剛縱到一半,突然定住。

  長孫無極的手指,已經按在了她的眉心。

  他滿手鮮血,按在眉心便是一個深紅的指印,倒令粉琢團團的太妍的臉看起來像個善財童子,然而她眼神絕對不善財,甚至是驚恐的,她驚恐的看著那根手指,嘶聲道:「你敢對我用禁法——」

  「你又忘了,翻天指除了禁閉記憶,還可以給你留下終生印記。」長孫無極淡淡看她,平靜無波,看著太妍瞬間死灰的臉色,手指一捺將她捺了出去,「我覺得這才是最合適你的懲罰!」

  太妍一個翻身翻落紫竹葉,趕緊伸手對額頭一抹,這一抹抹下鮮血,但是額頭那指印居然沒有抹去,那般鮮亮深紅的鑲在那裡,看起來十分滑稽。

  太妍臉色一白,眼淚差點衝出眼眶,她跺跺腳,一聲不吭憤然轉身離去,孟扶搖也顧不得她,風一般衝上來,一把抱住長孫無極,惶急的在他身上摸索:「你怎樣了,你怎樣了……」

  她摸著長孫無極背後,沾著一手淋漓的血,那般鮮豔得驚心,她驚得聲音都變了,抖著嘴唇慌亂的撕自己衣服要給他裹傷,手卻抖得厲害,居然怎麼撕都撕不動那布料,感覺到長孫無極身子有些軟,趕緊抱著他坐下來,又去撕衣服,長孫無極卻突然一伸手按住了她的手。

  他手心微涼,帶著些殷殷的鮮血,手勢依舊溫柔,輕輕挪開孟扶搖亂撕的手,反手抹上了她的臉,這一抹便接了一指晶瑩透亮的液體,順著他手指滴落,將手上鮮血沖成淡淡的粉紅色,孟扶搖癡癡盯著他手指,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眼角,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淚流滿面。

  這個認知讓她心底一酸——原來人的感情會背叛自己的意志,再怎麼死撐著,該疼痛的時候還是會流淚,她怔怔看著自己的眼淚,更多的淚水頓時洶湧而出,那般噴濺的淚水裡她往長孫無極懷中一撲,放聲大哭: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我怎麼回事……突然失了魂迷了心說那些混賬話……是我不好……打我吧打我吧打我吧……」

  她一邊哭一邊用手去堵那個傷口,在自己懷裡和長孫無極懷裡拚命找金創藥,胡亂將那些寶貝藥丸往長孫無極嘴裡塞,掌心裡觸及的傷口似乎同時割在了她心裡,割得她心上縱縱橫橫全是傷痕,那些傷痕也在突突冒血,血肉模糊的裹住她的心,害得心跳得如此急又如此緩,她幾乎找不到自己的心在何處。

  長孫無極卻在她懷裡輕輕的笑,將沾了她眼淚的手指放在唇邊,似在品味那淚水的微鹹,又抬手摸了摸她的髮,有點疲倦的閉上眼,道:「讓我睡一會……」

  他當真閉上眼,安靜的睡了,孟扶搖盯著他蒼白的臉,闔起的長長眼睫,心上突然如被戰車碾過被霹靂劈過——他他他他他不會是死了吧?

  她抖著手,顫顫的摸長孫無極脈門,居然摸了幾次都沒摸著,好容易摸過了,隨即吐出一口長氣癱軟在地,她默默癱在滿地的潮濕的紫竹葉上,忽然魂飛天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有隱衛過來,試圖抱起長孫無極,她卻已恢復冷靜,推開他道:「我來。」

  我的錯,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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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孫無極和孟扶搖,陷入了冷戰期。

  其實這樣說也不太準確,應該這樣說,孟扶搖自己沒臉見長孫無極,於是兩人不見面了。

  她每天哀傷的躺在屋簷上喝酒,對著月亮唱些歌詞亂七八糟的歌,醉了便睡在屋瓦上,半夜時翻身踢被子順便踢掉幾塊屋瓦——長孫無極在養傷,他傷得不輕需要靜養,宗越雲痕管不了她,連長孫無極家那隻愛寵,最近出來進去眼睛都長在額頭上,根本對孟扶搖視而不見。

  孟扶搖每天喝著悶酒思來想去,越發覺得那天發生的事不對勁,自己那突然的惡從膽邊生也不對勁,雖說那想法是真實的,確實也壓抑在心底很久了,但是那樣惡性的爆發,實在不像還算冷靜的她會做的事,除非有個引子,什麼引子?不會是長孫無極的言語,問題應該出在太妍身上。

  她仔細的回想,所有的疑慮都定格在太妍對她說最後一句話時的眼神上,那眼神當時只覺得奇怪,事後想起卻覺得不對,長孫無極這一門的武功,不是有偏重於精神控制那一類的?太妍當時是不是對自己動了手腳?

  所以她莫名其妙半路攔截自己卻沒動手,只是為了控制了她部分精神,放鬆了她的警惕,然後利用她來打擊長孫無極,再乘機偷襲——她早該想到的,能培養出長孫無極這種人的師門,太妍又怎麼可能沒有心機?是自己太蠢,以為作戰經驗不足就代表智商不足,真是一頭無可救藥的豬!

  孟小豬想通了全部關節,卻覺得也於事無補,她還能把長孫無極背心那個洞給想沒了?她害他受傷……她害他受傷……想起來她便恨不得自絕於人民,她這輩子存在的唯一的最重要的意義,是不是就是害他身心皆受傷?

  孟扶搖憂傷的看著月亮,再次懶洋洋的敬了人家一杯,喃喃道:「嫦娥你丫的,叫你丫跑?叫你丫奔月?叫你丫也穿越時空?這下回不去了吧?回不去了還害人家豬八戒,生生的從元帥變和尚,你自覺不自覺?」

  「在說什麼呢?」有人在她身邊坐下來,搶走她的酒壺,對著嘴喝了一口,笑道:「家裡的酒都給你喝完了,害得我沒酒喝。」

  「家?」孟扶搖兩眼無神的喃喃,「我沒有家。」

  「孟扶搖,心在哪裡,哪裡就是家。」雅蘭珠轉頭,眼睛亮亮如兩顆黑珍珠,「你的家,在這裡。」

  「哧——」孟扶搖回她一個彪悍的笑。

  「就知道你不承認,」雅蘭珠無可奈何的搖頭,「也不知道幾天前是誰鬼似的一身鮮血抱著長孫無極撞進家門,直著嗓門喊宗越宗越,愣是把我嚇了個半死,以為你倆殉情了,孟扶搖,我當時應該找個畫師把你那模樣畫下來,看你還怎麼嘴硬。」

  孟扶搖沈默下來,半晌把腦袋往褲襠裡一夾,薅韭菜似的薅頭髮。

  「奶奶滴我好糾結啊——」

  「糾結你個頭啊。」雅蘭珠拿酒壺敲她,「你上次還和我說,活在當下,記得不?活在當下!」

  「我活在當下會害人家從此後只能活在過去啊——」孟扶搖繼續嚎。

  雅蘭珠忍無可忍,一腳將屋瓦蹬了個坑,然後將孟扶搖踹了下去。

  轟隆隆一陣響,夾雜著唧哩哇啦的怒駡,然後突然歸於寂滅,彷彿那張罵人的嘴突然被堵了。

  雅蘭珠扒著踹開的破洞,毫無愧疚的對底下喊話:「長孫無極你沒被砸壞吧?我把那個口不應心偏偏連喝酒都要睡在你屋頂上喝的無恥傢伙踹給你了,好好接收啊……」



天煞雄主   第二十二章  溫馨融融

  孟扶搖落了下去。

  雅蘭珠那一腳踢得又突然又狠,連日酒醉反應遲鈍的她,居然真的就這麼扎手紮腳姿勢難看的落下。

  好在她再神智迷糊,也還記得底下是養傷的長孫無極,可別砸著他。

  半空裡一翻身,腳尖一點承塵的橫隔便要再縱回去,她還是睡屋頂吧,還沒想好怎麼面對長孫無極呢。

  承塵突然斷了。

  孟扶搖踩了個空,一怔,再翻個身,換手去扶屋柱,柱子上突然多了一團白球。

  該球的黑眼珠子直瞪到她鼻子前,恨恨的和她大眼瞪大眼,霍地一個「騰身迴環倒立轉體360度」,我踹!我踹我踹我踹踹踹!

  「啪!」

  黏滿糖汁的爪子直蹬到孟扶搖臉上,惡狠狠將猝不及防的縮頭烏龜蹬了下去。

  「砰——」

  孟扶搖砸到被縟中,死魚般的彈了彈。

  感覺到身下溫軟,趕緊摸了摸,害怕砸到長孫無極身上,忽聽有人低笑,道:「摸什麼呢?」

  那聲音低而柔軟,像一團柔絲,在暗夜中繞啊繞,纏得人手腳發軟。

  孟扶搖僵住,縮回爪子,訕笑:「丟了點錢,下來找,不在你這裡啊?抱歉抱歉,實在打擾。」

  她始終不看長孫無極,爬起來就要走,身子突然被人一拉,隨即身上一重,一股淡淡的異香夾雜著藥香覆蓋下來。

  孟扶搖瞪著眼睛,下意識的推了推,推不動,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被壓了……

  被壓了!

  本世紀最嚴重的非和諧狀況發生了!

  她,孟扶搖,被,壓,了!

  孟扶搖嗷的一聲就要大力推開某個突發狼性的人,身上那人卻語氣虛弱的道:「你推吧,大不了我再傷一次。」

  孟扶搖望天——長孫無極就是個良心壓搾機。

  好吧,不推你,省得我這個不知輕重的碰到你傷口,孟扶搖咧嘴笑,被壓著說話也嗡聲嗡氣:「好吧,貴重物品,輕拿輕放。」

  她試圖去輕拿長孫無極,那傢伙卻將頭擱在她頸側,賴著不肯下來,低低道:「借個地方給我歇一下也不成嗎?」

  床上那麼大地方,為什麼非要借我的脖子放你的腦袋?借我的胸放你的肩?我是還在發育期的青春少女,我被壓得咪咪很痛!

  孟扶搖小火苗蹭蹭的冒,又想這個牛人傷再重,也不過是皮肉之傷,何至於就衰弱成這樣?苦肉計苦肉計苦肉計——堅決不上當!

  正當她決定堅決不上當要將身上那人扒下來的時候,長孫無極又輕輕道:「我師門的武功,修煉全身肌肉精血,每一處都是武器,每一處都流動真氣,然而在未至絕頂之時,每一處也都是空門,所以輕易不會受傷,一旦受傷,外傷就等於內傷……」

  他膩在孟扶搖頸側說話,吐氣時的氣息拂在孟扶搖耳後,撩動髮絲簌簌的癢,孟扶搖微微躲了躲,身子卻也不知道是因為這柔絲飄拂拂入心底的溫存還是長孫無極這段解釋,那般一點點軟了下來。

  她軟,不知道自己軟成春水,那般流波漣漪,一團雲似的揉在長孫無極懷中,兩人的氣息交纏在一起,黑暗中彼此都微微重了呼吸。

  半晌孟扶搖無可奈何的低聲道:「只許抱著睡哦……別的不准。」

  隱約一聲輕笑,黑暗中那人目光旖旎,他微微的動了動,隨即孟扶搖便覺得頰上一濕,柔軟的唇碰觸上肌膚,濕潤而纏綿,氤氳著蒸騰著獨屬於他的奇異氣息,又帶點清涼的藥香,高貴而冷的香氣,像是秋日裡捲著芬芳未散的落花飛過宮闕華庭的連綿的雨,一點點柔軟的濕下去,順著她被元寶大人蹬得黏黏的臉一路慢慢下移,細膩而溫存,春風般一潤千里。

  孟扶搖腦中轟然一聲,瞬間臉色騰騰的燒起來——他在慢慢的舔自已臉上沾上的糖汁!

  溫柔而馥鬱的氣息一點點侵入,在光滑瑩潤的肌膚上留下屬於自己的印痕,輾轉間是微微的甜,一路挪移向下,到了唇彎卻是濃郁的酒香,醉人的,清冽的,回味良久的,宛如她的滋味……

  長孫無極停在那彎酒香裡,久久盤桓不去,良久才嘆息般的道:「怪不道前人說寧願醉死酒鄉……」

  孟扶搖紅了臉,去推他,長孫無極低笑著自己讓開,卻不肯鬆開手,攬著她睡下去,道:「扶搖,在你徹底接受我之前,我不會動你。」

  「你動得著麼?」孟扶搖惱羞成怒,「認識郭平戎麼?那就是榜樣!」

  長孫無極一笑,偏頭過去一咬她唇角,在孟扶搖「啊」的一聲驚呼裡,笑:「你捨得?」

  孟扶搖哼了一聲,偏過頭去,她漸漸沈默下來,半晌幽幽道:「對不起……」

  長孫無極側身撐肘看她:「嗯?」

  孟扶搖瞪這個無恥的人一眼,不說話了。

  長孫無極笑起來,伸手去理她的亂髮,道:「你終於肯說這句話了。」

  「可是我還是覺得,我那天說的也不完全是錯誤的……」孟扶搖悻悻。

  兩人在黑暗中相對沈默,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此刻心情無關風月,想的卻是比一時風月更長遠的事。

  良久,長孫無極突然問:「你惦記的是誰?」

  孟扶搖沈默很久,終於答:「媽媽。」

  「她在哪裡?」

  孟扶搖這回沈默得更久,才道:「很遠的地方。」

  長孫無極看著她眼底憂傷漫漶,那般流水般的瀉出來,眼神裡也多了幾分淡淡疼痛,良久慢慢道:「扶搖,我幫不了你嗎?」

  孟扶搖用沈默做回答。

  幫?如何幫?那太殘忍。

  她要逆天而行,難道要他也跟著賠上這一生的幸福?

  無論如何,我總是希望你好好的……做五洲大陸尊貴的皇帝,在那個最適合你的位置上君臨天下翻覆風雲,做一個很好很好很好的……皇帝。

  孟扶搖眯起眼,努力的想像龍袍皇冠的長孫無極,又想他身側該有一個什麼樣的皇后,然而怎麼想都覺得那個女子面容模糊,誰都套不進去。

  她慢慢的,自失的笑了一下。

  「睡吧,你也幾天沒休息好了。」長孫無極拍拍她,聲音溫柔,「不要自苦,你自苦等於苦我,我們加起來就是雙倍的苦,你算算,值得?」

  孟扶搖忍不住笑一笑,長孫無極湊身過去,吻吻她額角,道:「你這小傻瓜,勸你是沒用的,咱們……走著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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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又恢復人樣了。

  她砸了酒罈子,穿了新袍子,雄糾糾氣昂昂去上班了。

  蹲在一旁的雅蘭珠和元寶大人看著她的背影,互視一眼,都在對方眼晴裡讀到這樣一句話:

  「欠踹!」

  孟扶搖騎馬走在街上,此時的磐都平靜森嚴依舊,只是那般的平靜之下卻不能避免的感覺到騷動的暗流,尤其在城東貴族聚集地,那種不安的氣氛更加明顯,有人在試圖出逃,有人在悄悄囤積米糧,這個安寧了多年的天下第一大國,終於因為一個人的即將到來,而開始慌亂。

  孟扶搖仰頭,看著天邊那片久凝不散的陰霾,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底也隱隱有些不安,彷彿在很遠的地方,有些她難以掌控並預料的事情,在緩慢的發生著變化,那變化看不見摸不著,卻像暴雨前的一簇烏雲般,那般極緩極緩,卻又絕不改變方向的,向自己移動過來。

  然而無論她怎麼想,也想不出有什麼不妥,怔然半晌後,只好一揚鞭,繼續向前。

  磐都已經進入了備戰期,皇營御林軍禁衛軍全部集結待命,戰北野的蒼龍大軍已經渡過沂水,踩著一敗塗地的朝廷大軍的零落盔甲悍然前行,蒼龍大軍雖然戰鬥力兇悍,如同來自沙漠的狼一般將多年不經戰事的天煞軍隊打得抱頭鼠竄,但是卻軍紀嚴明,不驚百姓不殺俘虜,主動獻城者還有優待,因此這一路阻力較小行進極速,只差一日夜,便要逼近磐都城下。

  天煞朝廷為此展開多日廷議,爭論是將京城軍隊拉出去阻在磐都之外六十里的丹水城,以三路軍隊分兵箝制戰北野前鋒,不讓敵人逼近磐都,還是集中軍力就地在磐都展開守城戰,兩派人馬爭得臉紅脖子粗揮拳捋袖不可開交,今日又在開吵,戰南成坐在御座上,疲倦的看著底下爭論,他最近氣色極其不佳,眾人都以為是恆王逆案傷了他精神,只有孟扶搖心底冷笑看著,不斷猜度著他到底是個什麼病根子。

  廷上爭論,都是有權決定國家大事的一品大員,孟扶搖這樣的從三品是沒資格說話的,她站在班裡閒閒的剔指甲,忽聽見戰南成喚她:

  「孟統領對此有何意見?」

  眾人都住了嘴,齊刷刷看過來,眼神裡一半好奇一半鄙視。

  這傻小子,能懂什麼?

  「啊?」孟扶搖趕緊放下爪子,出班而立,恭聲道:「陛下神威,無論在丹水還是磐都,都一定出師大捷,所向披靡,逆賊望風而逃……」

  「嘁!」眾人齊齊扭頭——無恥!

  戰南成不勝疲倦的揉著眉心,道:「孟統領,你想說什麼,儘管說就是。」

  「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陛下也。」孟扶搖咧嘴笑,「那微臣就說了?」

  戰南成苦笑頷首。

  孟扶搖霍然轉身,手臂掄圓了就是一個好大的圈:「你們這些傻瓜!」

  眾臣臉色齊齊青了——這小子怎麼張嘴就罵人!

  當下中書三大臣之一的奚睿就怒道:「孟扶搖,這朝堂之上,是你撒野的地方?」

  孟扶搖跳上丹墀,指著他鼻子道:「奚老頭子,陛下准我暢所欲言,你卻罵我不許我說話?你是要抗旨?你此時抗旨意欲何為?莫非你有不臣之心?你為毛會有不臣之心?難道你想改投戰北野逆賊?……」

  奚老頭子撫胸,咳嗽,搖搖欲墜,未及一回合,敗陣。

  戰南成眉頭方皺,孟扶搖又是一個大轉身,朗聲道:「陛下,此兩策皆不可取!」

  滿殿轟然,皇營總統領謝昱冷笑道:「孟統領有何高見?」

  「我的高見就是:」孟扶搖毫不臉紅,「迎戰六十里到丹水,等於棄磐都於危險之境,一旦敵人分兵繞路,磐都危殆,何況磐都為天下第一重城,堅牆利炮,易守難攻,要守城,不在磐都守跑到丹水?荒唐!」

  戰南成點頭,力持丹水迎戰的奚睿老臉通紅,憤聲道:「你說的不就是守磐都?有什麼新鮮的!」

  「守也要看怎麼守!」孟扶搖對他揮拳頭,「你們有誰仔細分析過戰北野逆軍的組成?他的主力是他的沙漠騎兵沒錯,但是還有兩支聯軍,是最早期跟隨著他的金彥明倫兩府都督,這兩個逆賊,對戰反賊忠心耿耿,是戰北野的左膀右臂,你們不會不知道吧?」

  「知道又怎樣?」有人咕噥,「無論如何蒼龍軍還是主力,那戰力……」

  「呸,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東西!」孟扶搖一唾,「不能力敵,為什麼不可以智取?」

  「你又知道怎麼智了?」有人冷笑。

  「取將必先取其軍心,金彥明倫兩府都督,是領軍在外的封疆大吏,按照慣例,家眷都在京……」孟扶搖陰笑,「牽上城,宰之!」

  眾人默然……這小子,陰毒!

  也有人疑問:「若兩府都督大義滅親……哦不,不管他們家眷死活呢?再說他們也是輔軍,就算退出也動搖不了大局……」

  「噴,關兩府都督什麼事?」孟扶搖睜大眼,「俺想到的是戰北野啊,不是說蒼龍軍都是北地漢子出身,彪悍勇猛的同時也最重義氣的嗎?如今將對戰北野有恩義的兩府都督家人捆上城,戰北野作何選擇?他若是退兵,便是功虧一簣,他若不退,就算日後兩府都督一點芥蒂都沒有,不怪他繼續追隨他,他卻又如何有臉面再統帥萬千雄兵?如何有臉面面對為他灑血灑淚再破家的兄弟?他麾下那些熱血漢子,又如何肯為這樣的涼薄主子賣命?」

  眾人吸一口氣,默默無語,真是無德陰毒人,滅門絕戶計!

  天煞民風淳撲,崇尚光明坦蕩的真男兒,雖說兵不厭詐,但這種綁人無辜弱小直攻人心的計策,素來為天煞武將不恥,文臣雖然未必就想不到,但卻覺得一旦首獻此計,日後史筆如刀,難免要背負千古駡名,再說做臣子的,誰當皇帝不是皇帝呢?是以也有精於算計的人心中掠過這想法,卻都沒開口。

  不想今日朝堂之上,這個二百五統領赤裸裸的說了出來。

  謝昱卻冷笑道:「你當金彥明倫兩府都督都是傻子?不知道先把家眷接出來?」

  孟扶搖斜睨他:「聽統領口氣,你到兩府都督家中去過了?沒見著人?既然你有這個計策,為什麼沒先對陛下說起呢?」

  謝昱臉色白了白,御座上戰南成目光一閃。

  孟扶搖又笑起來,道:「其實,兩府都督的家人在不在京中,根本沒關係,我便隨便綁幾個婦人小孩上城,說那是兩府都督的家人,都督就算不承認,我讓那婦人哭丈夫,小孩叫爹爹,老母親喚愛兒,做戲做得十分——都督千里征伐,不會帶著自己的真家眷吧?都督家眷到底在不在,士兵們未必都清楚吧?人嘛,一般都會更相信眼睛看見的東西,在萬千士兵眼裡,那城樓上哭喊得如此真切的,怎麼不會是都督家眷?都督不認,不過是大義滅親顧全大局罷了,在那種情況下,都督不認是大義,戰北野不認算什麼?哈哈,你們說,讓戰北野對著假家眷依舊進退兩難被迫放棄,不是更讓他氣得吐血嗎?」

  她眉飛色舞手舞足蹈:「豈不快哉!」

  「……」

  大殿中一片沈默,眾人面面相覷,迅速達成共識——以後千萬不要得罪這小子!

  精擅攻心之計,拿捏人心,還極度無恥!

  孟扶搖厚顏無恥的眯眼笑:「這可比綁戰北野自己的娘上城頭還有效,他可以為大局不顧自己娘,但卻不可以不顧人家的娘……哈哈何況,兩府都督的家眷,本就在我手中。」

  「在你手中?」戰南成目光立即轉過來。

  「陛下。」孟扶搖肅然躬身,「自從戰逆舉事,金彥府都督獻城開始,微臣便覺得其中必有勾結之處,所以提前一步加強了城防,我飛狐營的弟兄,早已戴獲兩府都督的家眷,一直關在我府中,微臣要在磐都城下狠狠給戰北野一個教訓,好讓那些按兵不動還在觀望的封疆大吏懂得誰才是真正的主子!」

  「好!」戰南成喜動顏色:「愛卿當真忠心為國!」

  「食君之祿分君之憂。」孟扶搖指天誓日,「微臣願為馬前卒,為陛下斬殺戰獠於陣前!」

  「你是人才,如何能當馬前辛使?」戰南成愉悅的笑,青白的臉色都微微綻了紅光,「傳旨!」

  「原皇營總統領謝昱調任兵部侍郎,皇營總統領一職,」戰南成頓了頓,微笑看了看孟扶搖。

  滿殿寂然,孟扶搖純潔的抬頭。

  「由原皇營副統領,飛狐營統領孟扶搖接任!」

  「微臣謝恩!」

  ----------

  「見過無恥的,沒見過這麼無恥的。」推蘭珠用筷子在飯桌上指點江山,「竟真的用一張嘴,硬生生在最後關頭把皇營總統領騙到手。皇營咧,京城目前最大的武裝勢力,三營近十萬兵,還沒有空額,哇呀你發了!」

  孟廚娘穿著圍裙,冒著騰騰的油氣,死狗一樣將最後一道菜端上桌——自從長孫無極在養傷,她便開始親自下廚了,我們的孟將軍才藝比較特殊,有氣質的琴棋書畫一樣不會,生活類的廚藝縫仞都還湊合,以至於現在孟府裡廚子燒飯,那幾位貴族階層一概拒吃,生生被她把嘴養刁了。

  雲痕還問過她:「扶搖你看起來也不像個能幹的,怎麼廚藝這麼出色?特別是最普通的蔬菜,也能做出好滋味來。」

  孟扶搖心酸的想,如果你們也有個病歪歪的娘,有著經常囊空如洗的口袋,每日捏著薄薄的工資在菜市場轉悠,努力的在醫藥費和伙食費之間做出基本合理的平衡,並高難度的達到在病人的藥費和營養費支出之外還能兼顧到口味的調理……你們也能用青菜做出青菜十八燒的。

  她哀怨的一屁股坐在飯桌旁,操起筷子準備開吃,結果發現自己不過是脫個圍裙的功夫,桌上的菜居然都換了位置——我的糖醋排骨,我的麻辣牛肉,我的開陽白菜燉三絲,為毛都脫離了我這個兵馬大將軍的軍營,改投了敵軍麾下?

  「敵軍」高踞主位,左牽骨,右擎牛,開陽白菜,三絲卷全桌,一旁帥哥倒酒,美男夾菜。

  毒舌男親自幫笑眯眯端坐在美人們中間的雅女王夾菜,態度比對孟扶搖好了幾百倍,某人看得眼睛都紅了。

  雲痕在將所有的好菜往雅蘭珠面前放,放不了就架著,盤子堆起三層高,桌上的菜呈現極度的葷素不平衡現象,虧得雲痕技巧高超,架得好比雲霄飛車居然還不倒塌,於是某人嘴裡發出吱吱磨牙的聲音。

  某人將最後的希冀的目光投向她的死忠太子,死忠太子抬眸對她笑笑,然後……親自給雅蘭珠斟酒。

  孟扶搖崩潰。

  一群見色忘友見利忘義見菜忘廚娘的豬玀!

  偏心也不能這麼個偏法!

  孟扶搖大怒著將筷子一擱,大罵:「老子天天白天上班晚上燒飯半夜還要去換藥做按摩……」她突然用筷子堵住了自己的嘴,呃,說漏嘴了。

  長孫無極斜倚在椅上,抬起長睫看她一眼,眼神很愉悅。

  很好,就要這樣經常說漏嘴。

  孟扶搖不甘心,換個詞兒繼續罵:「老子天天燒飯你們這群閒人還要我洗呃……洗菜……洗……」

  「今天是雅公主壽辰。」

  對面,毒舌男淡淡一句話,便砸死了孟扶搖。

  孟扶搖張口結舌,愣在那裡還沒來得及說話,壽星公已經雙手捧心,明媚而憂傷的道:「我真傻,真的,我單以為我做壽大家都會很開心,卻不知道還是有人會不高興的……」

  孟扶搖嘴角抽了抽,舉袖捂臉——我真傻,真的,須知道耍人者人恆耍之,一篇絕世牛文誕生的後果就是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袖子放下時她已經換了一臉諂媚的笑,站起來,親自將自己面前最後一盤宮保雞丁換到雅蘭珠面前:「哎呀珠珠,你生日你不早說嘛,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生日呢?你看我一知道你的生日我就歡欣鼓舞雀躍萬分……」她一屁股擠走雲痕,親親熱熱坐到雅蘭珠身邊:「珠珠,想要什麼生日禮物?以前你都收什麼生日禮物?我們來個特別的!」

  「以前啊……」雄蘭珠偏著頭,大眼睛眨啊眨,「去年這個時候,我剛到太淵,那天晚上客棧不遠處有家人辦喜事,鞭炮放得歡,我坐在屋簷上拿了壺酒,放一聲炮敬自己一杯,放一聲炮敬自己一杯,哎呀好熱鬧……」

  屋子裡靜默下來,孟扶搖的手僵在了雅蘭珠肩上。

  「前年這個時候我在扶風,我給逮回去關起來,父王母后為了安慰我就給我辦了個壽宴,我要求人越多越好,排場越大越好,趁著人多我又溜了,溜得太急連包袱也跑丟了,後半夜我餓得要死,在一家老農家用扭斷的金釵換了半個僵餅,我抱著餅子就著皇城裡的煙花燈火慢慢啃,想著那些烤豬肥牛宮廷御宴和這半個餅也差不多,我聞到那味道,也算我吃過了……」

  「……」

  「大前年那是在天煞,在葛雅沙漠裡迷路,一群沙漠風盜搶劫我被我給宰了,可我也給他們臨死前戳破了水囊,那天晚上月亮好大,大得像宮裡的冰碗子,我瞅著那月亮想要是冰碗子多好啊,我一定要狠狠的吃得一點不剩,我以前總是嫌多吃不掉,那一刻我好後悔……後來我想,我不能渴死在葛雅,這種死法太難看了,有人認不出我的,我就去喝那些風盜屍體的血,嘻咦……」

  「……別說了……」

  孟扶搖扶著牆站起來,一片靜默裡她不看雅蘭珠,勉強笑了一下,道:「我去添幾個菜,珠珠生日,這幾個菜太簡慢了。」

  雅蘭珠看著她背影,突然笑了笑,敲著筷子清清脆脆的道:「孟扶搖,我說這些不是要討你們同情,我只是告訴你,感情裡的事,總是要苦的,越執著越苦,甚至還要寂寞,還要流浪,還要面對危險,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只要你敢,那再苦也可以甘之如飴,最怕的是連敢都不敢的。」

  她慢慢夾了一筷菜吃著,給身周美人們也各夾一筷,笑道:「別一個個故作無動於衷其實卻好關切的死樣子,說真的,我挺滿足,今年的這個生日真是個意外之喜,我突然覺得我什麼都有了,有人愛固然重要,可是有些感情一樣不比這個遜色分毫,對吧?十二歲之前我的那些宮廷壽宴,十二歲之後我那些流浪中過過的生日,加起來都沒今天讓我快樂……孟扶搖你給我滾回來,還添什麼菜,你想撐死我啊。」

  長孫無極突然笑道:「雅公主,當初和我定親的為什麼不是你?不然我現在也解脫了。」

  雅蘭珠瞟他一眼,笑嘻嘻道:「把某人的某句話送給你: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長孫無極一笑,她又舉杯繞場一週,「我不偏心,這句話送給所有人: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太子殿下臉色黑了一黑,無可奈何的吃菜。

  孟扶搖吸一口氣,背對著雅蘭珠,她看著窗外那輪挺圓的月亮,想著那個在千里戈壁中一輪燃燒著的月亮下喝著屍體血液慶生的十五歲小姑娘,良久微微抬手,彈掉了眼睫上一顆水珠。

  然後她抓起和她一樣憂傷的看月亮的元寶大人,笑道:「只添最後一道菜。」

  雅蘭珠啃著蹄膀嗚嗚道:「不要葷的哦……」

  孟扶搖過了一會神秘兮兮的上來,豐中捧著一個金盤,盤中蓋著銀善,道:「大菜!」

  雅蘭球挑挑眉,「你神神鬼鬼的又搞什麼……」伸手去掀蓋,然後「噗」一聲將滿嘴的酒噴了出來。

  盤子正中,坐著打著鮮豔紅蝴蝶結的元寶大人。

  「獻上我的生日禮物……純情忠貞的處男元寶大人……的處男舞。」孟扶搖肅然伸手一引,元寶大人慢條斯理的起身,整了整蝴蝶結,優雅的對雅蘭珠行了個背手禮,爪子向前一伸。

  雅蘭珠抽了抽嘴角,看著這個華爾滋的邀請禮——她在孟扶搖身邊這麼久,自然也學過這個舞,然而……和元寶大人跳?

  元寶大人肅然等著,它決定了,要把自己的第一支舞獻給珠珠,主子都靠邊站。

  雅蘭珠看著肅然等待的元寶大人,看著含笑抱臂靠在一邊的孟扶搖,看著身側那幾位微笑給她夾菜想撐死她的美人,眼睛越發的亮,像是有無數顆珍珠在其中滾動,那般的滾來滾去,卻始終沒有落下來。

  良久,她嘴角微微翹起,突然慢慢伸出手指,勾住了元寶大人的爪子。

  她道:「元寶,不許踩到我的手哦。」

  一室靜默,月光遊移,在桌上照出碩大的滾圓的光斑,光斑中雪白的毛球抱著纖細的手指,陶醉的跳著它無聲的華爾滋,那手指合作的隨著它的動作移動,做出蹁躚起落擺盪飛旋的姿勢……不取笑,不輕慢,不覺得滑稽,和那個小小毛球,一模一樣的認真而虔誠。

  所有珍貴的心意,都值得虔誠以待。

  一曲終了,元寶紳士將那根手指禮儀周全的送回,月光下又是一躬。

  雅蘭珠笑著,道:「這傻元寶,還做全套禮儀哪,這下你可虧了,你的第一支舞就是我的了……」她突然說不下去了,抬手摀住了眼。

  半晌,她的指縫裡,有晶瑩的珍珠滾落下來。

  元寶大人蹭蹭的順著她的手臂爬上去,用蝴蝶結慢慢的擦,慢慢的「吱吱……」

  孟扶搖突然大步走了出去。

  她直直走到門外,做了個手勢,然後頭也不回的向前行到花園裡,這才接過跟過來的負責傳信的黑衣人遞來的蠟丸,道:「去吧。」

  她慢慢展開蠟丸,看了紙上龍飛鳳舞的字跡一眼,眼底閃過莫名的複雜的情緒,然後慢慢將紙揉碎。

  然後她回去,靠在窗邊探頭對裡面笑,雅蘭珠已經恢復了平靜,笑吟吟的問她:「戰北野又有消息來了?明日他要到了吧?」

  「嗯,」孟扶搖目光亮亮的對她笑,「他要我代為恭祝你十七歲生辰,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真要天天都這個好日子,我還吃不消呢。」雅蘭珠笑,目光坦蕩的深深看她,「謝謝。」

  孟扶搖僵了一僵,隨即也笑了笑,道:「你丫客氣起來真讓人吃不消。」她從窗前走開,道:「我去洗手,你們自便。」

  她沒去洗手,而是默然坐在了花園裡,遠處的燈光射上一池碧水,粼光變幻蕩出一片燦爛銀彩,池水上睡蓮有些憔悴,在白石的彎彎橋欄下靜默的歇著,風從水上掠過,帶來摻著菊花香氣的舒爽氣息,一朵小雛菊正俯身在她手指邊,盈盈的,嬌嫩的,像一枚珍珠戒指。

  身側有人坐下來,一地菊花叢微微低伏,似為那容光所驚,那人卻只是輕輕的笑,將那嫩黃的小雛菊在她雪白的指間比了比,道:「好漂亮的顏色。」

  孟扶搖沒轉頭,喃喃道:「她說謝謝,你說她在謝誰呢?」

  長孫無極笑了笑,半晌道:「雅公主是極聰明的人。」

  孟扶搖嘆口氣,道:「也許我又弄巧成拙了。」

  「不,」長孫無極轉頭,深海般幽邃的目光投入她明亮的眼眸,「正因為她是聰明人,所以,更為懂得你的心意。」

  孟扶搖嘆了口氣,向後一仰,用手遮住眼,道:「我經常覺得我就是個罪人……」她突然住口,狐疑的嗅了嗅,道:「什麼味道?」

  長孫無極笑道:「變個戲法給你看。」

  孟扶搖一偏頭,立即黑線了——太子殿下正從他那超級寬大的袖子裡掏出……一盤菜。

  紅燒丸子。

  孟扶搖抽抽嘴角——難怪她覺得桌上好像有點不對,別人也許未必在意,她這個廚娘卻對自己燒出多少道菜還是有數的,不想居然被這個饞嘴給偷渡了。

  「你想吃我給你做嘛,用得著偷嗎?堂堂一國太子桌上偷菜,你羞也不羞……」

  長孫無極不理她,有點沮喪的凝視著那盤已經色香味都不咋的丸子,喃喃道:「我以為丸子應該是最能保持口味的菜,不想擱了陣子還是不像樣兒……」

  孟扶搖突然停止了她的絮叨。

  他是因為自己在桌上沒吃什麼,怕自己餓著,特意為自己留下的?

  尊貴優雅的太子殿下桌上偷菜……真是想像不出那場景。

  唉……可惜太子殿下偷菜的眼光實在不敢恭維——丸子一冷,就黏在一起,根本沒法下嘴。

  孟扶搖想笑,咧了咧嘴卻笑不出來,她彎下身去,抱住腦袋靜了一會,然後接過丸子,手抓著就往嘴裡塞。

  長孫無極卻將那盤菜拿了過去,「冷了,別吃了,仔細鬧肚子。」又拉她起來,「別懶,去做夜宵。」

  孟扶搖賴著不動,「我不餓口」

  「可是我餓。」某人毫不客氣的拉她,「我還在養傷,你要保證我的營養。」

  孟扶搖翻白眼,太子殿下這傷真難養咧,「我去做夜宵,你得給我燒火。」

  「成。」

  ……

  一刻鍾後。

  廚房裡好一副其樂融融執炊景象——紮著頭巾的俏美廚娘輕捷的在鍋臺前忙碌,掌間神奇的飛出一個個雪白的餛飩,那纖手比餛飩更白,手勢輕盈若舞;灶台後寬衣大袖的男子則倚壁坐著,閒閒將柴禾往灶台裡放,騰騰火光明亮熱烈,映亮他風華絕代的眉目,那容顏如玉輝光四射,雖身處灶台汙髒之地卻不改其姿,偶爾抬眸含笑看向忙碌的女子,眼神綿邈,空氣中有溫馨的氣氛氤……

  半個時辰後。

  廚娘柳眉倒豎,抓著餛飩皮子憤然叉腰。

  廚房裡濃煙滾滾,宛如有人放火,或者殺人後燒屍滅跡。

  灶台下柴堆後簌簌一動,鑽出只烏眉黑眼的,一邊咳嗽一邊撣衣料華貴的淺紫錦袍,那袍子也已經烏漆抹黑看不出本來顏色,該人尊貴的執著一根柴禾,氣質優雅的皺眉研究自己可以控制體內真火人間戰火為什麼就控制不了區區灶火?

  孟扶搖憂傷的望天。

  瞧這生活能力差的,這萬一要是被人玩了狸貓換太子什麼的,流落民間該怎麼活呢?

  望著望著又覺得歡喜——太子殿下終於被俺發現了一件他做不了的事,俺還以為他上至滅國下至繡花都搞得掂呢。

  太子殿下看看她表情便知道她在想什麼,過去拉她:「鍋邊燙,小心熱氣熏著,我來煮餛飩,你去燒火。」

  孟扶搖鄙視的瞅他一眼,就有這種人,耍詭計也要玩深情款款。

  半晌。

  「長孫無極你這是煮餛飩還是煮粥……啊,我的餛飩呢?皮都煮沒了……」

  一個時辰後,吃完了爛餛飩的孟扶搖,剛剛爬上床,一邊爬一邊對元寶大人嘟囔,「我這個苦命的,眼看就要上戰場害人,勞心勞心又勞神,還得半夜洗廚房做宵夜打掃衛生,我這是欠了誰的呀我……」

  元寶大人答:「吱吱(你自找的)。」

  自找苦命的那傢伙確實苦命,剛剛躺下,便聽得一陣遠處轟隆隆起了巨響,地面都在微微顫抖,床上金鉤亂晃,叮叮噹當撞在一起,隨即響起巨大的擂門聲,孟扶搖披衣起床,便見西邊城門處,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蒼龍軍攻城啦——」

  孟扶搖快步搶出,奔上高樓仰頭看天際深紅,喃喃道:「這傢伙不要命了,來這麼快!」

  霍然一聲厲響,火光升起處一支鳴鏑尖嘯著直上雲霄,那般穿裂之勢極其兇猛,如一線火劍瞬間撕開黑夜的幕布,將蒼穹狠狠一扯兩半,隨即那巨箭在半空炸開,竟然霍拉炸出一面旗幟,上有蒼龍於烈電層雲中飛舞,張牙舞爪淩空下攫,那深紅旗幟在半空中被氣流扯得一陣扭曲展動,旗上蒼龍便如在雲端獰厲下撲,氣勢逼人!

  滿城哄然,為這先聲奪人來勢洶洶的蒼龍軍氣勢所震,長街之上無數人奔出,萬人仰首,怔怔凝望。

  唯有孟扶搖人在高處,目力非凡,將那瞬間奪目出現又消失在雲層黑暗中的旗幟看了個清楚,看見那旗上,墨蹟淋漓的幾個巨大的字。

  「我來也!」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8 06:41 PM

天煞雄主   第二十三章  翻覆乾坤

  「我來也!」

  這是獨屬於戰北野狂霸氣質的通知方式——專門用來通知孟扶搖。

  孟扶搖仰頭,看著那方被火燒紅的天空,看著那蒼龍飛捲消失於雲層中央,目光閃亮的笑了下。

  大半年苦心經營,從真武到朝堂,慢慢鋪設步步上升,直至今日,她終於抓住了天煞腹心要害之地的三分之一軍權,徹底走近戰南成身邊,當初戰北野離開時她所發的誓言,終將實現!

  不過現在,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為山九仞,怎可功虧一簣?

  她下樓,換了衣服便要出門,身後突有人道:「我陪你一起去。」

  是雲痕的聲音。

  孟扶搖轉身,遙遙火光映襯下,少年的眼眸清亮透徹,幽火浮沉,他看著孟扶搖,道:「太子有傷,身份也不宜暴露,宗先生也不方便,讓我陪你去。」

  孟扶搖默然,雲痕又道:「太淵家裡來過好幾封信要我回去,我沒回,就是等著這一天,等你大功告成,我也好放心的離開。」

  孟扶搖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想起幾人各屬一國,都有自己的事業,因真武大會在天煞一聚,待此間事了,大抵都要離開的吧,比如宗越,八成也和雲痕一樣,是因為不放心這最後一戰才留到了現在,自從前段時間見過軒轅韻,他越發神神秘秘,消息傳遞十分頻繁,有時還會在夜間出去,不知道在準備什麼,孟扶搖想著人生聚散如飄萍,說到底,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而在那樣的路上,誰都難免孤獨。

  看她出神不語,少年默默轉過頭去,兩人在遠處升騰的紅光和喧鬧裡相對無語,紅光映得兩人面色鮮麗,眼神裡卻各自有些黝黯的色彩,良久孟扶搖長長吁一口氣,道:「要走的時候,不許偷跑,得讓我送你。」

  雲痕「嗯」了一聲,自去換了一身護衛衣服,孟扶搖等他的時候,讓原本打算跟著她的鐵成回去,又喚過姚迅吩咐了幾句。

  她帶著雲痕直奔皇營,宮中調令還沒下來,按照天煞朝廷律令,將領有統兵之權無調兵權,她必須要依令行動,孟扶搖再匆匆趕到宮中請見戰南成,在宮門口遇見一個神色驚慌帶隊奔出宮門的太監,那太監一見孟扶搖猶如見了救兵,急忙上前拉住她袖子,道:「孟統領,請速速隨奴才進宮……」

  孟扶搖盯著他倉皇失措的神情,目光一閃,面上卻比他更急的一把推開他,煩躁的道:「這都什麼時辰了還進宮?陛下沒有調令給我麼?沒調令我自己上城打去!」

  她說罷轉身就走,太監大急,一把抓住她,惶急中連聲音都帶了哭腔:「孟統領,陛下他,陛下他……」

  「嗯?」孟扶搖回身,「陛下怎麼了?」

  「我的好統領,隨奴才去看看吧,求您了!」太監拉著她袖子,孟扶搖點了點頭,雲痕隨之跟上,太監下意識要阻攔,孟扶搖道:「我的親信護衛你也要攔?你算什麼東西?」

  那太監縮了手,趕緊謝罪,帶著孟扶搖一路疾行,直入戰南成的寢宮勤政殿,孟扶搖看著黑沉沉的宮殿,皺眉道:「中書三大臣沒有來麼?」

  太監低頭不語,天煞貴臣都十分厭惡閹人,害怕這些陰人蠱惑聖心攪亂朝政,每見之必惡顏相向,沒錯誤找出錯誤來整治,有錯誤更是動則便死,今夜陛下出事,他作為勤政殿總管太監,一旦通知三大臣,下場必定是死,情急之中想起孟扶搖,這位很受寵愛的年輕統領每次進宮談笑風生出手大方,宮內上下都對她很有好感,有她在,也許還能逃條命。

  孟扶搖唇角微露笑意,已經明白了這個太監的私心,很好,天助我也。

  她快步進殿,穿過燭火沉沉的外殿,厚厚的絲幔層層垂落,將殿中遮擋得一絲光線也不透,地面上明黃的加厚地毯落足無聲,孟扶搖揮開那些迷宮似的帳幔,抓抓撓撓得像是個拂之不去的噩夢,而殿角篆煙幾許,催得人慵懶欲眠。

  在內殿的最後一層,戰南成躺在榻上,臉頰青白雙眼赤紅呼吸濁重,見孟扶搖掀簾進來,簾幕的縫隙裡微露一點外間的燭光,立即煩躁的揮手,「放下,快放下!」

  孟扶搖放下手,抬眼看了看殿角四周,那裡立著兩名衛士,高大的,沈默的,氣勢沉雄的,忠心耿耿的,守衛在戰南成的榻側——屬於戰氏家族豢養的衛奴,忠心勇猛而愚鈍,戰南成以前嫌他們麻煩蠢笨都不帶著,自從上次被挾持後,這些衛奴寸步不離,如果孟扶搖沒猜錯的話,戰南成的榻上,也應該有機關。

  她如今已是戰南成的寵臣,但是至今為止,也未能踏進他身前三步,此刻戰南成病發,是更加警惕還是放鬆戒備?孟扶搖試探的腳尖前進一步,戰南成立即轉過頭來,氣喘吁吁的道:「退下,退下……」

  孟扶搖不動了,恭謹退步行禮,戰南成道:「外面……外面怎樣了?」

  孟扶搖神色不動,「戰北野攻城了。」

  戰南成震了一震,拚命支起身子,道,「給我傳旨……傳旨……」

  孟扶搖回首示意太監送上紙筆,那太監還要去傳太書閣值夜的秉筆大臣,孟扶搖森然道:「這都什麼時辰了,還敢延誤?難道我不認識字?」

  戰南成煩惡的道:「別吵……別吵……傳旨……著謝昱和你……帶禁衛軍和皇營守城……御林軍由寇中書統帶,守衛宮禁……讓中書三大臣都過來……再派人再次聯絡在輔京的平靖王……」

  孟扶搖筆走龍蛇,唰唰寫就,道:「請陛下用御寶,並賜虎符。」

  戰南成抖抖索索按了按榻前扶手,取討一方印章,剛要蓋,突然目光一掃,驚呼道:「你……你怎麼寫了這個……」他抓著章的手指要挪開,孟扶搖已經微笑著,抓過他的手,在聖旨上按了印。

  戰南成渾身抖索,戟指指她目眥欲裂:「你——你——」

  兩名衛奴目光遲鈍的轉過來,戰南成的另一隻手,也在悄悄地探向枕下,孟扶搖微笑看著,沒有上前反而退後一步,衛奴立即不動。

  隨即孟扶搖取出一個小小的杯子和一小壺酒,輕輕的,當著戰南成的面,將壺中酒慢慢倒入杯子中。

  水聲。

  酒水清冽一線,落入杯中,發出淅淅瀝瀝的水聲,平靜而安詳,聽起來,毫無殺氣,纏綿悠長。

  然而對有些身患怪疾的人來說,這卻是催魂鼓奪命鍾!

  戰南成驀然渾身一蹦,直直從榻上蹦起半米高,再重重摔到被縟上,他抽搐著,嘶喘著,掙扎著,眼角和鼻孔,都有細細的血絲冒出來。

  他在榻上痛苦挪游,游成垂死的魚痙攣的蝦,那些斑斑的血跡不住沾染在錦繡被縟之上,淒厲如豔色荼靡。

  衛奴不動——這些自幼被摧毀正常意識的奴隸,接到的命令是:如果有人接近陛下意圖攻擊,擊殺之!

  然而現在孟扶搖站得遠遠,只在倒酒而已。

  她平靜的,將壺中酒倒進杯中,再將杯中酒倒回壺中,週而復始,迴圈不休。

  戰南成的痛苦,也生生不休。

  他翻滾著嘶吼:「別——別——」

  孟扶搖停了手,問他:「虎符呢?」

  戰南成抬頭望她一眼,他已經虛弱得沒有扳開機關的力氣,滿頭汗水混著嘴角血跡滾滾而下,那眼神卻怨毒無倫,像是地獄中爬出欲待噬人的惡鬼。

  孟扶搖不為所動——如果有誰眼睜睜看過同伴戰友在自己面前生生被螞蟻吃成骨架再慘烈自焚而死,這輩子就再也沒什麼不可以面對的場景。

  害人者人恆害之,如此而已。

  見戰南成不回答,孟扶搖從懷中掏出火摺子,湊近那壺酒。

  戰南成的臉色立刻變了,他驚恐的盯著那個火摺子,就像看見自己被縟裡突然多了一萬條毒蛇。

  「別——」他語不成聲的低喊。

  孟扶搖立即對著他攤開手掌。

  戰南成抖索著,遲遲不肯說話,孟扶搖將那火摺子在掌心裡拋啊拋,輕描淡寫的道:「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前受盡折磨,陛下你喜歡後一種方式?」

  戰南成閉上眼,他已經沒有力氣去思考或者去恨什麼,他只在心裡朦朦朧朧的覺得,從長翰山追殺戰北野開始,他便犯了個無法挽回的巨大錯誤,然後他陷入某個深謀遠慮的陷阱,真武大令……年少魁首……在無極淪為男寵鬱鬱不得志的二百五統領……北恆被殺……他的病提前發作……原來從一開始,他就墮入他人步步為營時時算計的彀中。

  他沒能殺了戰北野,於是他終將丟掉性命。

  而他……他是誰?他和戰北野,一個舉兵掠他國土,一個為官奪他性命,裡攻外擊,他輸得好慘!

  對面少年的笑意,浮波掠影如水中花,那般動盪搖曳在他的視野裡,那眼睛波光瀲灩,素淨如雪,清冽得像是落在冰川之上的黑色蝴蝶。

  戰南成被這樣的目光擊中——他才是最傻的那一個,居然相信了無極太子和他之間的不著一語的眼神說辭,這樣華光厲烈的眼晴,怎麼可能是一個受盡委屈的男寵所有?

  戰南成終於閉上眼,舉起因疼痛而指甲生生折裂的手指,對著殿頂指了指。

  孟扶搖一抬頭,便看見殿頂兩側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各有一個裝飾性的獸頭,獸口微張,金光一閃。

  孟扶搖笑了,度量了一下那獸頭的位置,選了左側獸頭,指尖一彈,一點金光掉落。

  她掂著虎符抓著聖旨向外走,身後突然風聲微響,她反手一抓,那東西竟然滑開她的手,孟扶搖立即頭也不回刀光一閃向後一斬,猛烈的刀風將厚重的幔帳都齊齊掀起,那東西依然從她刀尖下滑了過去。

  孟扶搖心中一驚,趕緊滑步便掠,那東西卻死追不捨,呼嘯著撞上來,快得像是聲音和光——你沒發現,它已到達。

  百忙之下孟扶搖執刀回身,只好打算硬接,一回身便覺得腥氣撲面,一雙深紫的眼睛剎那逼近眼簾,那眼睛一眨,便是一道紫色的黏液,四處飛射!

  而孟扶搖的刀已經拍了出去,正好將那液體激得濺開,絕大部分被阻在孟扶搖罡氣之外,卻有睫毛般細長的一絲,近距離直落她眉心。

  孟扶搖心中一冷——自己得意之下,竟然大意了!

  「哧——」

  一柄劍突然插了過來!

  薄而長的利劍,銀光漫越的劍光,剎那間在暗色中亮出流星般的弧度,比聲音比光更快的插向孟扶搖面門,激得她髮絲俱舞眼不能睜,寒光爍爍,鋒銳淩人。

  然後,那劍剎那一停!

  擦著孟扶搖眉睫停下。

  來得快捷,停得更快。

  劍身銀光晃動閃爍不休,明明極其貼近孟扶搖面門,只差一點便會插瞎孟扶搖雙眼或是插穿她太陽穴,結果卻連孟扶搖最長的那根睫毛都沒斬落。

  劍身準準停在她眉睫前,紫色液體正好濺上!

  暗室!無光!近在咫尺的要害!細絲般的毒液。

  這精準到言語無法形容的一劍,需要何等驚人的腕力和眼力?

  「哧」的一聲,那紫色液體竟然瞬間擴散,將明潔的劍面污染得一片濁黑,而液體落入的那個中心,慢慢的腐蝕出一個洞……好厲害的毒!

  孟扶搖鬆一口氣,感激的瞟一眼雲痕——你又救我一次!

  她立即拔刀去宰那紫色怪物,雲痕收劍,收回的時候他使力艱難,腕節似乎已經因為控制力度太狠發生錯節脫臼,而背心裡全是冷汗,裡衣緊緊的黏在身上,繩索一般。

  剛才那一劍……他一生裡使得最好的一劍。

  那般千鈞一髮時刻,一直等在簾外的他聽得風聲不對,一掀簾進來什麼都沒看見,先看見了即將迫入她眉睫的毒液。

  他想也不想便即出手,然而他現在回過頭來再想剛才那一劍,卻發覺那一劍刺出時他還根本什麼都沒看清楚。

  以他的功力,那麼倉促的一劍只會將孟扶搖戳一個洞,那麼,他是怎麼刺出的?又是怎樣將那一劍控制得妙到毫巔?那樣絕頂的一劍,因為怎樣的力量才奇蹟般的實現?

  雲痕籲一口氣,閉上眼,感激上蒼。

  身後,孟扶搖大步過來,一邊拭刀尖的血一邊道:「想不到這最後取虎符也是個聯動機關,右邊那個獸首裡藏著這個怪物。」她看了看地下那血肉模糊紫色一團,又道:「雲痕你的劍法越發精進,這一劍我也使不出呢。」

  雲痕笑笑,孟扶搖對他臉上張了一張,愕然道:「你怎麼了?這麼多汗?」掏出汗巾要給他擦汗,想了想抿嘴遞過去,道:「我粗手笨腳的,嘿嘿……」

  雲痕接過,卻直接塞在懷裡,孟扶搖紅了紅臉,當沒看見,雲痕看了看榻上已經昏迷的戰南成,道:「不殺?留著夜長夢多。」

  「這是我要拜託你的事。」孟扶搖道:「戰南成現在不能殺,我矯詔命文武百官在勤政殿外殿齊聚,要困住有權應急調動軍隊的中書三大臣,三大臣資格老,等急了一定會闖殿,留著戰南成和衛奴,可以取信他們並拖延時辰,這裡拜託你隨機應變,以我的護衛身份守在這裡,如果事情有變,請你殺了戰南成,如果事情成了,最後還是請你……殺了他!」

  雲痕震一震,孟扶搖無可奈何的笑,道:「戰北野心軟,殺兄這事他未必做得出,留著戰南成卻又絕對是個毒瘤……讓他做個乾乾淨淨的皇帝吧,弒兄之罪,我替他背!」

  她笑,坦坦蕩蕩的笑容:「反正我看來是做定了老周太師第二,天煞『貳臣第一』,哈哈。」

  雲痕深深的看著她明朗無畏勇幹衝破並承擔一切的笑容,半晌掉開眼光,道:「好!」

  孟扶搖眉開眼笑的看他,遞過從戰南成身上解下的一個臥龍袋,道:「挾天子以令諸侯,丈夫當為也!」又把那酒杯水壺給他,雲痕接過,詫異的問:「戰南成什麼病,怎麼這麼怪異,聽不得水聲見不得光?」

  「我也不知道。」孟扶搖聳聳肩,戰北恆臨死前告訴她戰南成的病,她回去後便去問蒙古大夫,蒙古大夫仔細的問過戰南成的神情氣色,甚至連指甲顏色都問過了,搗鼓了幾天給了她一點藥粉,讓她塗在官袍的袖子上去見戰南成,什麼也不用多做,多揮揮袖子就成了,戰南成一般不讓人近身,但她前日金殿獻策的時候,手舞足蹈大揮特揮,估計那倒楣皇帝多少該吸著了,至於戰南成到底什麼病,她只覺得這恐水畏光的模樣,有點像狂犬病,但是卻又不全像,狂犬病可不存在季節性發作,向來是一發就死的,八成是蒙古大夫做的手腳,用這大概屬於神經毒範疇的藥粉,加重戰南成原有症狀,中傷他的中樞神經,使之受刺激痙攣。

  唉……可憐的戰南成,被多少牛人同時算計了啊……

  放心的對雲痕一笑,孟扶搖掀開簾幕,對簾幕外聽傻了的那位勤政殿總管太監露齒一笑:「聽得爽不?」

  那太監臉色霍然慘白,退後一步便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拚命磕頭:「孟統領饒命,孟統領饒命……」

  「我殺你幹什麼?」孟扶搖笑著拍拍他的肩,塞了顆藥丸到他嘴裡,「給你吃糖……甜不?吃完了給我傳旨去。」

  太監遲疑的接過她的矯詔,手指在不住顫抖,孟扶搖微笑道:「好好傳旨,回來我再賞你糖吃。」她突然神色一冷,森然道:「陛下現在是個什麼樣兒,皇朝現在是個什麼樣兒,你最清楚,該怎麼做,你明白?」

  那太監抬起眼,窺一眼黑沉沉的內殿,那裡蔓延著將死者的細微沉重的呼吸,一聲聲寫盡屬於天煞千秋七年的最後的歷史,而更遠的城門之外,年輕勇猛的名將正躍馬馳騁……註定的死亡,註定的終局,誰還會為這樣血色的泯滅,賠上自己的全部未來?

  他恭敬彎下腰去。

  孟扶搖含笑,伸手一引,「恭喜你,成為烈王殿下的第一批從龍內臣!」

  太監的眼晴亮了亮,邁了小碎步出去,孟扶搖微微的冷笑著,太監這種陰人,因為自身悽慘遭遇,最是陰私芶狗,最注重個人利益,威脅鎮服於前,榮耀收買於後,她不怕他翻出天去。

  她大步出殿,在宮門外翻身上馬,鐵成和她的護衛們已經趕來兩輛大車,孟扶搖點點頭,往皇營去了,皇營飛虎營統領簡雙金正急得像熱鍋螞蟻,看見她急忙迎上來,道:「大人!可是請來了調兵之令?」

  孟扶搖搖頭,皺眉嘆氣:「陛下不見人,我沒見著。」

  「怎麼會這樣?」簡雙金連連搓著雙手,「對方攻勢猛烈,十萬皇營男兒卻按兵不動,這……這算個什麼!」

  「簡統領是在質疑陛下麼?」孟扶搖斜眼睨他,「陛下聖聰,豈是你我可以猜度?」

  簡雙金闐然一驚,連忙低下頭去,訕訕道:「屬下不敢……」孟扶搖冷哼一聲,當先回議事廳,簡雙金在她身後跟著,低低道:「大人,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陛下沒出調令,還可以請中書三大臣以各自三分之一印紐簽章出令……」

  中書三大臣的調兵印紐麼?孟扶搖唇角泛起一抹淡淡笑意……姚迅應該已經完成任務了吧?「神手」不用很久,早就發癢了,如今一偷便是個大的,他小子一定很高興,希望三大臣還能留件內褲穿穿……

  她停住腳,看了一眼這個皇營出了名的莽撞衝動直漢子……要殺他容易,只是此時殺他未免打草驚蛇,再說這傢伙挺驍勇善戰的,留給戰北野將來用也好啊……念頭不過剎那一轉,隨即便含笑回身道:「簡統領說的是,磐都被圍,事出緊急,天朝武將當不畏於承擔守城之職,陛下若沒有調令,咱們便去請三大臣,三大臣沒有令,咱們自己拉隊伍上城頭!有什麼罪責,將來我一身擔著便是!」

  她說得慷慨激昂氣壯山河,簡雙金聽得熱血沸騰熱淚盈眶,大聲道:「絕不讓統領一人承擔,自有屬下一半!」又慚愧低聲道:「屬下……慚愧……先前險些疑心大人……」

  孟扶搖拍拍他的肩,雙眼深沉的望向遠方蒼穹,深情的道:「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

  天空裡霍然一個雷劈下來,將一棵樹雷得風中淩亂外焦裡嫩……

  簡雙金還在自責,孟扶搖已經雍容的道:「好了,大戰在即,煩請簡統領去各營整頓查看下,另請喚姚劉王蘇四位副統領過來,我有一些細務要和他們商量。」

  簡雙金十分高興的匆匆去了,孟扶搖在議事廳等著,半晌四位副統領過來,這幾個都是當初和孟扶搖擲骰子賭牌九玩出來的交情,彼此之間也熟不拘禮,一進門四人便笑道:「不知大人相召,有何吩咐?」

  孟扶搖高踞座上,端著杯茶慢飲,輕衣緩帶意態翩然,她揮揮手,議事廳正門霍然關上。

  四人剛一怔,孟扶搖又一擺手,她的貼身侍衛送上兩個盤子,一個盤子滿是拇指大的明珠,一個盤子則是一柄匕首。

  明珠在昏暗的議事廳內光芒閃耀,奪人眼目,四人都算見過世面的,可也從沒一次性見過這麼多這麼大的高品質珍珠,俱都雙目灼灼,被明珠照亮。

  孟扶搖滿意的看著他們的反應,淡定的喝茶……這幾個,都是她選拔出來專門結交的、在統領級的擲骰子和玩牌九中活動中,錙銖必較寸錢必爭的人物,這樣的人物,怎麼可能有什麼堅毅的心志和堅定地氣節?

  她老人家自進皇營就日日搞賭博,那可不是白搞的,送錢收買人心還是小事,借玩牌九猜度心性拉攏可以拉攏的人,才是最重要的關鍵。

  暗室欺心,珍珠如雪,當四人的目光和呼吸都被那渾圓的寶貝壓迫得不穩定的時刻,孟扶搖擱下茶碗,細瓷底撞擊花梨木桌面聲音清脆,驚得四人輕顫抬頭。

  「我來送你們一場富貴。」孟扶搖指指珍珠。

  眾人露出困惑的喜色,孟扶搖卻又指指那匕首:

  「或者,一場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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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刻鍾後,議事廳門徐徐開啟,孟扶搖依舊微笑高踞上座,明珠和匕首都已不見,四位統領坐於下首,帶點緊張的笑意看著她,袖子裡都有點重。

  又過了一會,其他統領得到傳命來了議事廳,皇營三大營,每營按例應配一名統領兩名副統領,但是配額未滿,比如飛狐營統領就是孟扶搖兼的,現在除了孟扶搖和負責巡營的簡雙金,以及先到的四位副統領,剩下的還有皇營副總統領,飛虎營統領副統領各一,飛狐營副統領一名,飛豹營副統領一名。

  皇營副總統領鄭輝,是當初前總統領謝昱的親信,謝昱降調兵部,他原以為自己升任總統領有望,不想陛下當堂便將這一要職授予乳臭未乾的小兒孟扶搖,鄭輝自然不可能服氣,對孟扶搖向來陽奉陰違。

  此刻他瘦長蒼白臉兒掛著,比尋常人更長更尖的鼻子像柄劍似的矗在那裡,坐下後便半翻著白眼望天,孟扶搖雙手按膝,毫不動氣,笑吟吟望著他,道:「各位統領,兄弟剛才進宮接了陛下諭旨,我們皇營承擔宮禁保衛之職,等下便去和御林軍換防。」

  議事廳裡眾人都怔了怔,飛豹營副統領愕然道:「我們皇營向來是城防主力,現在逆賊攻城,應該立刻派我們上城作戰,怎麼會和御林軍換防?」

  孟扶搖撫膝,愁眉不展,「陛下聖裁,兄弟也不能違抗。」她站起身來,道:「勞煩各位,準備換防吧。」

  「慢著。」

  孟扶搖慢慢轉身看向左側首位,果然不出意料鄭輝開了口,他耷拉著眼皮,細長的鼻子抽了抽,慢條斯理的道:「大人,皇營是打仗的軍隊,不是給娘娘公主們看大門的御林軍,這等命令,大人居然便一言不發的接了旨?為什麼沒有向陛下據理力爭呢?」

  「敢問鄭大人,我該如何據理力爭呢?」孟扶搖笑,和藹可親的問他,「我該和陛下說,哎呀陛下,你們御林軍戰力不行,長久給皇宮看大門刀都生銹了,不如我們皇營去打架,該看大門的還是看大門?」

  鄭輝窒了窒,半晌不屑的道:「大人不去說,我去說!」起身便走。

  「站住!」

  一聲大喝如驚雷,震得滿堂衣甲輝煌的統領齊齊一跳頭腦嗡嗡作響,八寶架上一隻青花琺瑯瓷瓶,生生跌落地下,「啪嚓」一聲濺得粉碎,青藍色的瓷片碎屑四處亂蹦,幾個副統領將腳畏縮的向後縮了縮。

  鄭輝也給這一聲大喝震得一陣心跳如鼓,這才想起這位出名的二百五統領是這一屆真武大會的魁首,他有心想走,卻又不敢,僵僵的站住,聽得上面一直態度溫和滿面春風的少年統領,突然雷霆震怒,氣勢如狂風暴雨,剎那砸下!

  「鄭輝!」

  她舌綻春雷,怒不可遏,厲聲道:「我不能不提醒你了,我這是在給你下命令,不是在同你商量,你如果覺得我的命令無法執行,那就說明我們之間不再是上下屬的關係,解決這個問題有兩個辦法,一是我不做這個總統領,二是你不做這個副總統領,而我現在還不打算不做總統領,那麼你如果還繼續抵制我的命令的話,我只好給你兩條路,一是由你立即帶領諸將執行我的命令,二是由我立即帶領諸將……」

  鄭輝被這一大段霹靂般又快又清晰的詞鋒給震得頭腦發昏心跳如奔馬,僵在那裡還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下意識等著聽她最後一句話,孟扶搖突然一掀衣袂,踏著滿地碎瓷,怒龍蒼鷹一般的撲來。

  「殺了你!」

  她飛撲時狂湧的真氣將滿地碎瓷捲起,撲拉拉四處亂飛,統領們都下意識舉袖遮面,於衣袖縫隙間只看見深黑色衣袂在半空中劃過一道漆黑的刀鋒般的弧度,一閃間便割裂了沉凝的空氣,再一閃人已經到了僵立的鄭輝面前,雙指如鳳首,一啄,一捏!

  「咯嚓。」

  極輕微的一聲,宛如核桃被捏碎的聲響。

  所有的人瞬間都被震驚釘死在了座位上。

  唯一動的只剩下鄭輝——他被生生捏碎的喉結詭異的湧動著,喉間發出怪異的聲響,脖子軟塌塌的縮進去,身子卻直挺挺的倒下來。

  砰然一聲,他倒在滿是碎瓷的地面上,撞擊出沉悶的迴響,漸漸地,身下流出細細的血液,那是被碎瓷割破的肌膚流出的血,不多也不濃,蛇般慢慢蠕動著,蠕動到統領們的腳下。

  統領們想縮腳,想逃開,卻突然發現自己動不了了——在他們剛才被鄭輝剎那被殺的震驚震住的那一刻,先被孟扶搖用明珠收買的那幾個同僚悄悄制住了。

  他們看看鄭輝的屍體,再看看身側的同僚,半晌都沈默下來,沒有一個人反抗。

  孟扶搖立在鄭輝的屍體前,慢慢的笑了一下。

  殺最少的人,取得最大的效果——長孫無極說的。

  以她的準備和能力,她完全可以殺掉所有的統領,可是何必那樣費事呢?何必把人逼上絕路引起不必要的反抗帶來變數呢?讓他們看見上司的死,再讓他們看見同僚已經背叛,不是更容易放棄掙扎徹底歸順嗎?

  人,都有從眾心理,大家都拚命——帶我一起去死!大家都投降——那也不差我一個。

  孟扶搖立在血泊中,有點累的仰起頭,看向城頭方向,都是時間不夠啊,她這個空降部隊,在最後關頭僅僅來得及取得總統領這個位置,佔據權力的制高點,卻不足以完全建立自己的威權,讓皇營上下跟著自己去反叛,她能做的,就是儘量把磐都這三分之一的最強軍事力量的關鍵所在,那絞人兇猛的長蛇七寸,打垮!

  讓四位副統領整隊開拔去皇宮換防,其餘幾位投降和簡雙金關在一起,孟扶搖舒了一口氣,離開皇營大營向外走,剛走出營門,就迎頭撞上一個人。

  謝昱。

  孟扶搖眯著眼看著他,心道這小子居然沒有按照聖旨去勤政殿朝會?這下有點麻煩了。

  謝昱陰沈著臉看她,剛要開口,孟扶搖已經搶先說話,她微笑著從懷中掏出虎符和自創的諭旨,道:「謝侍郎來得正好,是要陪我去接收禁衛軍的嗎?陛下讓我統領皇營和禁衛兩軍,負責城內防衛和守城。」

  謝昱看見那諭旨,眉頭跳了跳,拿過來仔仔細細看了,又仔細看了那半邊虎符,他是帶久了兵的,自然識得這些東西,面色白了白,卻仍漠然道:「孟將軍年輕,恐怕不能擔此重任,中書三大臣剛剛給我下了調令,讓我暫攝禁衛軍,和孟將軍協同作戰,我的意思是,陛下信重將軍,將軍還是去宮中保衛陛下,城頭上的事,我來便成。」

  「哦?」孟扶搖挑眉笑道:「中書三大臣出調令了?可否給我一觀?」

  謝昱又猶豫了一下,才慢慢從懷中掏出一紙諭令遞給孟扶搖,孟扶搖一看就笑了。

  她笑著指向諭令下方,那裡,本該是三葉印痕的印章處,只有一枚葉印,她含笑挑眉看著謝昱,有趣的道:「在下只聽說過三葉齊至中樞大令,卻沒聽說過一辯葉子也可以算作大令的。」

  謝昱的臉抽了抽,半晌冷冷道:「此事是寇中書下令,在下執行,但有什麼罪責,寇中書和我自會在陛下駕前領罪,孟統領,你還是接令吧。」

  「沒這個說法,」孟扶搖將那諭令還給他,冷笑道:「謝侍郎的要求著實荒唐,手持三分之一的中書調軍令,居然就想錄奪手持陛下聖旨和軍中虎符的在下的軍權,難道謝統領認為,寇中書的三分之一中書令,比陛下的聖旨和虎符更神聖?」

  這話已經很重,謝昱卻不動聲色,答:「寇中書已經帶領禁衛軍上城抗敵,他說了,他一個文臣,能為陛下馬革裹屍戰死沙場,勝於錦繡珠圍老死,富貴,這話對在下也一樣,孟統領既然不肯接令,在下也不勉強,在下自去和皇營將士們談談。」

  孟扶搖眉頭一跳——謝昱這混賬,居然是戰南成的死忠,他把持皇營多年,為人堅剛軍紀嚴明,很得士卒愛戴,也威權極重,比她這個空降來不過一兩個月的統領,話語權不知道強了多少倍,一旦他出現,就算降服她的統領們不再反水,士兵們也會跟隨他走,那她一番動作,等於付諸流水。

  這念頭在心中一閃而過,隨即她便笑了,手一攤,她道:「咱們爭什麼?不都是為了皇朝大業千秋萬代?為陛下威權統治死而後已?謝侍郎是天煞老將,老成持重經驗超卓,我年輕識淺,自然唯謝侍郎馬首是瞻。」

  謝昱神色一喜,細細打量她一眼,頷首道:「如此最好。」

  「但是,」孟扶搖又道:「畢竟謝侍郎持的是不全的三大臣調令,在下持的卻是聖旨和虎符,謝侍郎敢於藐視聖旨,在下卻不敢,謝侍郎想的是馬革裹屍,在下想的卻是忠君之托,這樣吧,咱們折中一下。」

  她回身指了指皇營,道:「三分之二皇營軍隊在皇宮守衛,三分之一跟隨在下,隨謝侍郎和寇中書的禁衛軍防衛城頭,將來陛下若有什麼怪罪,也請寇大人和謝大人代為斡旋,如何?」

  謝昱嫌惡的看了一眼這個滑不留手的「弄臣小人」一眼,想了想,道:「好。」

  他心中盤算了一下,孟扶搖只帶三分之一皇營軍上城,無論如何在他眼皮底下翻不出浪來,有他在,孟扶搖指揮得了皇營?陛下不知道怎麼回事,今夜頻頻發出亂命,自己和寇中書拚命抗旨,只為了救皇城於危難之間,等到進宮的奚老中書見到陛下,勸得他不要過於信重孟扶搖,拿到新旨,到時再將皇營全部拿回手中就是。

  磐都堅牆利炮,高牆天下第一,更有城防五重,甕城、羊馬城、吊橋俱全,還有專門對付騎兵的壕溝三段,城內兵精糧足,武器完備,比起戰北野補給線過長,以最快速度不眠不休千里奔馳的疲兵來,優勢不言而喻,謝昱很有信心——只要他拿回皇營,定能將戰北野斃於城下!

  他狐疑的看笑得坦然的孟扶搖一眼,心想寇中書一再說這小子心思叵測不可不防!如今看他肯交軍權,未必就是寇中書說得那樣嘛。

  孟扶搖將他神情看在眼底,唇角笑意微露,她點了皇營飛狐營,和謝昱一路往城門疾馳,謝昱看見她身後鐵成趕著大車,有點詫異的望了一眼,孟扶搖道:「陛下讓我將金彥明倫兩府都督的家眷帶上城頭,按原計劃行事。」

  謝昱神色一喜,點了點頭,此時兩人已到城門處,老遠便見火光耀眼喊殺震天,城門著黑衣的守軍和著紫衣的禁衛軍如螞蟻般奔上奔下,角樓上機弩軋軋作響,呈三百六十度旋轉,投射密集箭雨,兩人拾階登樓,剛上城樓便見鬍子花白衣衫淩亂的寇中書笨拙的一槍戳中了一個登牆的蒼龍士兵的臉,被那士兵負痛的一掌打出老遠,眾人惶急的沖上去把他拽下來,寇中書還在死命掙扎著向上扒,一邊大聲喝令:「射!給我射!礌石!滾木!熱油!沙袋!」

  他喝聲嘶啞,一回首看見謝昱和孟扶搖,黑衣的孟扶搖靜靜沉在豔紅明亮的火光裡,在漫天的箭雨裡漠然而立,臉色有些蒼白,看向他的眼神卻是黝黑的,那眼神讓天煞忠心耿耿的老臣心中一跳,然而那感覺剎那便逝,下一瞬孟扶搖已經含笑迎了上來。

  「寇大人忠心為國,一介文臣竟然身先士卒,末將佩服!」

  寇中書氣喘吁吁揮了揮手,孟扶搖走到城牆邊,向下看。

  然後,她看見了戰北野!

  城下平野沉闊,火光熊熊,奔殺列陣的步騎兵之間,一個身影黑衣黑馬,在一隊精悍兇猛的騎兵跟隨下,怒龍般在陣中縱橫馳騁,他掌間金杵沉重而亮麗,在夜色火光中揮舞出流星般金色的弧光,而他偶爾抬起掠過的目光,隔了這麼遠依舊能感覺到那硬度和力度,金剛石般熠熠生輝,那般燦然淩厲的撞裂夜空,炸出滿天碎星。

  而他所經之處,人們如海浪般左右分開,由他黑光一線,直奔城牆,那些大塊大塊砸下的礌石,在他指掌之間如孩童玩具,瞬間被金杵粉碎,不斷的轟然聲響裡,一塊礌石甚至被他掄臂一甩,生生甩回城牆上,將厚實的填了米漿的城牆,砸了一個人頭大的坑!

  真正的悍將,英銳、兇悍、身先士卒、勇冠三軍!

  戰北野一杵掄出,順勢向上一看,然後他驀然渾身一震。

  他看見了孟扶搖。

  高高城牆之上,一個堞垛之後,輕衣薄甲的清秀單薄少年,雙手撐在堞垛之上,以一種截然不同周圍守乓緊張激烈的閒散態度,含笑下望,深黑的衣袂和銀色的髮帶飄散在空中,漫然自在,而她身後,是默然矗立的巨大的皇城背影。

  她的清淨,在那般忙碌披血作戰的士卒之中,看來那般的底定而雍容,萬事不驚。

  為上位者的萬事不驚。

  戰北野看著她,胸口如被重擊,手一軟竟然險些金杵落地,他趕緊緊了緊五指,卻又發現掌心裡突然全是汗水!那般濕濕膩膩的抓握不住武器。

  闊別半年,半年來日夜思念,那般的思念如此厚重,一日日疊加成比眼前這城牆還要高還要厚,矗立在他的日裡夜裡睡夢中行路時,走到哪裡都是她的影子,走到哪裡都撞見她——走路時想她揚鞭揮馬的樣子,喝水時想她愛喝比較熱的水,吃飯時想她不太雅觀的吃相,睡覺時想那夜兩人同榻他望著她的背影,秀麗而清瘦,新月一彎般近在咫尺遠在天涯。

  那般的想……那般的想,兜兜轉轉輪輪迴迴不可擺脫不可逃避的想。

  他亦想了無數次,他們會在什麼樣的情境下重逢?金殿上?大街中?原先的府邸裡?他們會以什麼樣的方式重逢?她笑著迎上來,還是他笑著迎上去?

  他甚至有次在睡夢中突然驚醒,滿面冷汗的爬起來就要點起兵馬衝殺回磐都,被部下死命拉住——那晚他夢見她死了,滿身鮮血的蹲在地下,對著一泊血跡在畫著什麼,然後,倒下。

  後半夜他再也沒睡著,坐在院子裡抱著膝看月亮到天亮。

  又有一次夢見她沒等在磐都,自己跑了,醒來後他怔怔想,也許吧,孟扶搖幹得出這種事的,那自己打下磐都就去找她?還是乾脆不打了?

  結果第二天看見黑風騎,看見獨臂的紀羽,他又上路了——男人有男人的責任,有些事,由不得自己放縱。

  現在……他終於在闊別半年後再次看見她,看見她的這一刻,他才驚覺以前那般刻骨磨心的思念還不夠濃不夠深,那般的日夜折磨思念原來和這一刻比起來單薄得像張紙,看見她如被雷擊,望著她便想奔去,她的身影於他,像是乾涸將死的沙漠旅人終於遇見生命的綠洲,爬也要爬過去——不管生死。

  於是他當真過去了,揮舞著他的金杵,從箭雨裡!從刀叢中。

  孟扶搖卻對他輕輕豎起手指。

  她迎著那遙遠卻依舊令人能感覺到無比熾烈的目光,豎起食指和中指,做剪刀形,俏皮的一豎。

  「勝利!」

  戰北野停下了,愕然的看著她,孟扶搖卻已回身,看著謝昱將那兩府都督的家眷押上來。

  那幾個荏弱的婦人,青澀未去的少年,被層層捆綁著,由孟扶搖的護衛看守著推上城頭。

  謝昱一把抓過一個婦人,舉著盾牌,探身出城牆喊話。

  「戰北野,這是金彥明倫兩府都督的家眷!」

  底下列陣衝殺猛攻城牆的士兵猛然停了攻勢,他們惶然的回過頭去,戰北野眼神瞬間更黑得鳥木一般,慢慢豎起手掌。

  謝昱唇角露出笑意,身子向外更探了探,道:「兩府都督,最早跟隨你,隨你征戰千里不計此身,為你拋卻富貴遍灑熱血,如今他們的家眷就在這城頭之上,只要你再下令攻城一步,我就立即殺人,讓你們北地男兒看看,你們忠心追隨的逆賊,是個什麼樣的涼薄貨色!」

  喊殺漸止,風涼月冷,火把在平野之上如無數星光燃起,畢剝之聲隱約可聞,城上城下,無數雙眼睛投向人群中心,那個沉肅俊朗的男子。

  此刻萬軍靜默,等待一個人的艱難抉擇。

  謝昱將刀擱在一個少婦脖子上,喝令:「退兵!」

  戰北野默然,森然目光如鐵,撞向謝昱。

  謝昱不為所動,手中雪亮的刀更緊了緊。

  「退兵!你自縛上城!否則你就是千夫所指的罪人!」

  戰北野慢慢抬起頭,看著城牆之上,他黑色衣袍卷在風中,英挺俊朗的面容在火光照耀下如剛玉,堅毅而硬朗,他凝神看著城牆上弱女少年,看著一邊神色平靜的孟扶搖,終於慢慢的,退後一步。

  這一步之退,如天塹之越,如兵潰千里!

  謝昱眼底爆射出喜悅的光!

  「嚓!」

  雪光亮起。

  宛如九天之上穿越雲層的雪色蛟龍,自雲端昂首而起,嗆然龍吟探首人間,轉側間飽飲鮮血!

  一道銀光,突然自那被捆的「金彥府都督的弱女家眷」口中吐出,狠厲而悍然,兇猛而迅捷,剎那沒入謝昱眉心!

  鮮血,自眉心緩緩流出,成一直線落入塵埃,謝昱的身子,永遠的僵硬在了城牆之上,堞垛之外。

  他的喜悅,也永遠凝結在了戰北野退後一步那一霎,到死時臉上的神情,一半驚訝一半歡喜,釀成一個古怪的笑容。

  他慢慢的放開手,最後看了一眼一個人。

  孟扶搖。

  那少年負手立於城牆一側,身前身後都是他的護衛,正對他展開笑意,平靜的,安詳的,和煦的,深意無限的。

  那樣的眼神,他在臨死前終於讀懂了一切。

  終於還是……輸了啊……

  王朝……將死。

  這是謝昱一生裡最後一個想法。

  隨即他軟下去,栽出堞垛,自天下最高的城牆直線墜落,砰一聲重重跌落戰北野馬前,屍體落地時又重重彈起,摔碎的紅紅白白的頭顱和黃土沙塵,激起半丈高。

  此刻。

  萬里江山沈默肅立,靜看一個王朝的最後一個有為忠誠的將軍的死亡。

  而冷月之下,萬軍無聲。

  戰北野緩緩抬起頭,看向城牆之上,風雲之間含笑的黑衣少年,看著那個調皮的,不符合此刻沉肅氣氛和氣勢,卻又只能屬於她一個人的勝利手勢。

  突然他身子僵了僵。

  城牆之上,少年身後,一個護衛打扮的男子,突然緩緩踱了過來,不動聲色又不著痕跡的,站在了她身側。

  他站在她身側,一個如此合適的位置,從眼神到笑意,都恰到好處將她完全籠罩。

  他淡淡一眼,眼眸掠向城下,一段目光便是一束王者香。

  那般雍容璀璨,風華絕代的眼神。



天煞雄主   第二十四章  當街強吻

  戰北野看著城樓上。

  她的眼神原本在他身上,然而那人出現的那一刻,她轉過頭來,有點驚異的說了句什麼,然後他答了句什麼,隨即他便見她眼神裡光彩爛漫,像是漫山遍野的花,都一剎那開了。

  那花開在城頭上,烈風裡,遙遠的深黑的皇城背景中,美得不可方物,遠得無法捕捉。

  戰北野突然抬起手,慢慢按住了心口某個位置。

  有風颳過去了,涼涼的,一個帶血的洞。

  半年時辰,千里來回,隱蹤密行的逃亡……馬不停蹄的整備力量……不眠不休的研製計畫……千里轉戰的艱辛……半年,僅僅半年,渡越危機重重的天煞大地,再領兵殺進一個城池又一個城池,爭霸之刀揮起,落下,剎那穿越血火大地,劈裂萬里疆誠……他創造的是軍事上的奇蹟,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那是相思的奇蹟。

  他曾七天七夜不曾下馬,最累的時候從馬上栽落,他曾怕延誤時機帶傷前進,至今身上未癒的傷口仍在流血,他曾孤軍冒險夜闖營,從敵營中橫穿而過,險些深陷敵營,他曾三日急行軍,只為趕在頭裡偷襲敵軍,好搶得作戰先機——他那般兇猛的和天作戰和地作戰和敵人作戰和時間作戰,只為了早一刻趕到磐都,他兵鋒如刀,戰旗獵獵,從未絲毫偏移過前行的方向——她的方向。

  然後今日,城樓之下,兩軍最後相遇,他終於見著了她。

  卻是這般的相遇。

  他按著心口,突然之間有些茫然,那些疼痛和輾轉,那些衝鋒和奔行,那些心急火燎的進攻和來不及整休的步伐,就是為了,這樣的,相遇?

  原來相思如針,戳得人遍體是洞,每個洞冒的,都是心頭血。

  戰北野終於緩緩放下手,長長吁出一口氣,他掉轉頭,手臂重重向下一揮!

  「攻!」號角吹破深紅晨曦,喊殺聲猛如雄虎出柙,大軍如火刀槍似林,平地上捲起帶著血氣的風,蒼茫大地上戰潮滾滾,戰北野勒馬仰望,巋然立於其中。

  他的黑髮拂在微風中,獵獵如旗,戰旗!

  這萬里江山輿圖不抵心頭羈絆,且拿來擦了他塗滿征塵的戰靴,沒有了尷尬的地位沒完沒了的謀害和家族的牽絆,他能在追逐她的路上走得更自由更遠。

  誰告訴你長孫無極向前一步,戰北野便得黯然後退一步?

  他不要這般的相遇,他也不認這城頭一站的輸!

  誰認輸?誰會輸?她笑顏如花心在天涯,她青春少艾雲英未嫁,只要她還沒著鳳冠佩霓裳邁進你上陽宮,將她的名字寫入長孫家譜,我戰北野都絕不認輸!

  長孫無極,我和你搶定孟扶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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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並不知此刻城下戰北野,一瞬間滄海桑田。

  她有些訝異的看著護衛裝扮的長孫無極,用唇語問他:「你怎麼來了?」

  長孫無極淡淡笑,道:「關鍵時刻,怎能不來?」

  孟扶搖笑笑,以為他說的是天煞皇朝覆滅的最關鍵時刻,根本沒想到別的地方去,她一轉眼,看見寇中書以及原本在城頭負責指揮防守的幾個將領都已經被護衛假裝的「兩府家眷」制住,正面色死灰的狠狠盯著她,又見城樓上下士兵一片慌亂,忍不住唇角翹起,長孫無極卻提醒她:「磐都守兵精銳悍勇,素來以天下第一大城城守為榮,要他們不戰而降,你得費點口舌……」

  孟扶搖得意洋洋的笑了笑,拍拍他道:「兄台,允許你崇拜我。」

  她跨前一步,朗聲道:「陛下已駕崩!」

  轟然一聲,城樓上還在抵抗的士兵幾乎全部回過頭來,驚慌的看著孟扶搖。

  孟扶搖平靜的道:「宮城已下,陛下駕崩,諸將授首……眾位兄弟還要在這裡平白拼了性命麼?此刻棄暗投明者,便是烈王殿下的從龍有功之臣,若再負隅頑抗,則……」她指了指樓下攻勢兇猛的蒼龍軍,「百萬雄軍,三尺龍泉,便為汝設!」

  士卒們面面相覷,孟扶搖望著那幾個將校級下層軍官,意味深長的道:「烈王仁厚,天下景從,否則也不能揮師直進,數月之間直逼磐都城下,如今大勢已去,識時務者為俊傑,是從龍得新帝封賞,從此後封妻蔭子飛黃騰達,還是逞無意義之莽勇死於城上,任家中老小無所可依死於戰火……諸位自決吧!」

  她不再看沈默動容的諸人,轉身便要下城,身後寇中書突然恨恨的吐一口帶血的唾沫,大罵:「你這無恥貳臣!」

  「你說對了,」孟扶搖大笑,「在下一生最為崇敬的,便是貳臣!如今在下終於做了貳臣,著實心裡痛快!」

  滿城瞪目,愕然盯著這個向來特立獨行,如今連「願做貳臣」這樣的話都說了出來的孟扶搖,天下人皆重名聲顏面,他為何不懼?悠悠眾口,史筆如刀,他當真不怕遺臭萬年?

  孟扶搖只在笑著,想著那個著名的「貳臣第一」,老周太師,可安息矣!

  寇中書猶在罵,又大呼:「為人臣手者當忠事王朝,諸兄弟怎可臨陣變節不戰而降……」

  「啪!」孟扶搖一顆石子堵住了他的嘴打掉他三顆牙,她上前一步,兇狠的道:「你丫的當然要忠事王朝,戰南成賜你官爵華宅美姬金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這輩子享盡了他給的福,你要盡忠完全應該沒人攔你,但你憑什麼拉這些苦哈哈的,一天好日子都沒過過的下層兄弟陪你一起死?戰南成倒行逆施迫害忠良,兄弟們跟從新主那叫大義所在!三十年風水輪流轉,你陪你的主子下地獄,咱們跟咱們的主子上雲端,走著瞧!」

  城頭上一陣靜默,僅聞城樓下不斷喊殺之聲遠遠沖上城來,那些淩人殺氣越發感覺得鮮明,眾人心中都在暗暗盤算,孟扶搖採取親情攻勢,話又說得直白誘惑,連大義名分都給她佔上了,反而更投了這些下層軍官的心意,是啊,當官的盡忠理所應當,但他們憑什麼去送死?自己死則死矣,家人何其無辜?再說烈王名重天下,以仁厚愛民著稱,和這樣的人死戰,也實在提不起勁來。

  城頭上防禦鬆懈,城下猛攻立竿見影,一個高大的蒼龍兵終於第一個爬上城頭,下意識舉刀就對身前一個士兵砍去,那士兵一見刀光耀眼,唰的一個轉身,扯下一截裡衣白布衫便對那蒼龍兵揮動,狂呼:「我們降了!」

  一言出而驚破最後的僵持寂靜,頓時呼聲如溯。

  「我們降了!」

  哐啷啷兵器擲地聲響成一片,有人挑起白旗,有人開始逃竄,更多人湧下城去開城門,寇中書痛苦的閉上眼——無堅不摧之天下第一城,終毀於小人之手,而向來以磐都不破神話為榮,並一直以堅守城池著稱的磐都守兵,竟然因區區幾句口舌,終棄武器!

  他卻不明白,形勢、名分、親情,大義,本就是攻心四大計。

  孟扶搖卻已不理他,含笑偕同長孫無極下階,城門本就在蒼龍軍兇猛的攻勢下搖搖欲墜,數百名守城士兵合力將門打開,深黑的巨門緩緩開啟,拉開那一線明亮的日光,一騎黑馬踏著滿地碎瓊一般的日色,卷塵而來。

  正迎上走下最後一層臺階的孟扶搖。

  馬上騎士風塵僕僕,卻仍身姿英挺,坐在馬上像一截不彎不折的青松,黑袍翻飛出深紅的赤色花紋,像一團山崖間亮起的火,騰躍於四海蒼茫雲山萬里之間。

  他直直迎著孟扶搖,飛馬奔馳毫不停頓,孟扶搖含笑立在最後一層臺階,注視著戰北野黑亮熾烈的目光,等著他招牌式的大笑,等著他對她揮手,說:扶搖,我們終於磐都再見!

  結果……戰北野什麼都沒說。

  他揚鞭,策馬,箭般飛馳,經過孟扶搖身側竟不停留,在她愕然的眼光中擦身而過,然後,一俯身手一抄,將她撈起!

  孟扶搖還沒反應過來,已被戰北野扔上了馬,他單手策韁,另一手卡住孟扶搖的腰,快速自長孫無極身邊飛馳而過,身後護軍呼啦一聲黑毯般捲過,塵煙滾滾直奔城中。

  長孫無極立於原地不動,微笑著,在滿地灰塵中輕咳著,看孟扶搖被戰北野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捲走,無聲的搖搖頭,低頭對懷中元寶道:「你看,強盜就是這樣煉成的。」

  元寶大人捋捋鬍子,沉思的想:不在沈默中爆發,就在沈默中滅亡……

  長孫無極抱著元寶,身子微微後仰,看著那瞬間捲去的煙塵,悠悠道:「我們要以德服人……」

  馬上那隻倒楣被擄的孟扶搖,被捲出三里地後才反應過來,頓時大怒,狠狠一個肘拳便搗了過去:「戰北野你他媽的是人不?放我下來!」

  這一拳搗得極重,戰北野身子一縮悶哼一聲,手卻沒有放鬆,孟扶搖覺得肘底觸感有異,半偏身一看,他深黑的袍子似乎更黑了些,有一圈深色液體在慢慢擴大,鼻端隱隱嗅到些血腥氣……孟扶搖望天…為毛我總是幹些弄巧成拙無心添亂的事兒呢……

  城中一片紛亂,戰北野的軍隊忙著接收城防佔據烽火臺接收糧庫軍庫武器庫,另有一支軍隊跟隨戰北野直奔皇宮,頭頂上戰北野一聲不吭,只管將孟扶搖緊緊按在懷中,他的披風沉沉罩下來,濃郁的男兒氣息夾雜著淡淡的血腥氣和硝煙氣息不斷鑽入孟扶搖呼吸,孟扶搖仰起頭,在灰暗的視線裡皺起眉——她發現戰北野身上血腥氣那個濃重程度,八成傷口不少,此時她有很多辦法可以掙脫他,但是無論哪種掙扎方式都有可能撕裂他的傷口,除非點他穴道……孟扶搖嘆息,現在哪裡是點他穴道的時辰呢……

  戰北野不是長孫無極,會厚顏無恥的用自身的傷賺取某個明明心很硬偏偏良心又特別容易氾濫的傢伙的讓步,他根本沒有想到孟扶搖此刻的心理歷程,只為懷裡佳人不再惡狠狠的掙扎搗亂揍他而竊喜,一陣狂猛奔馳後,最初城樓下看見長孫無極站在她身側的頹喪憤怒漸漸被發洩,他微露笑意,哎,好像孟扶搖半年不見,終於學會了溫柔?想到這裡歡喜裡又多了幾分鬱悶——她的溫柔,不會是長孫無極那傢伙教出來的吧?

  馬身起伏,兩人的軀體在輕輕碰撞,戰北野因為她在懷中而不由自主繃緊了身體,感覺到她的背輕輕碰著他的胸,隔著衣裳竟然也能感覺到那般骨肉停勻的美好身體曲線,感覺到她頸間散亂的髮拂起,有一根揚起來,搭在他微微出汗的下巴上,他不願用力扭頭扯斷那根髮,微微用牙齒咬了咬,只是一根極細的髮而已,他竟然也似從中品嚐到了屬於她的味道——清甜。

  他單手控韁,抓緊時機的瞟著,從他的位置,只能看見她的頭頂,她頭髮束結剛被他無意中扯了一半,鬆散髮間露出髮旋,他悄悄吹開髮絲,數那髮旋,一個、兩個、三個……哎,她竟然有三個旋兒,難怪性子倔強如斯,又看見她小而潔白的耳垂,珍珠似的瑩潤兩朵,居然沒有耳洞,他立刻覺得這世上還是沒有耳洞的耳朵最美,要是在輪廓那麼漂亮的耳垂上扎兩個洞,那才叫暴殄天物。

  這麼想著,便忍不住想去捏,想知道那瑩潤的感覺是否能一直傳到手底,或者還想往下移移,落在她精緻清瘦的肩,他覺得半年沒見她好像又瘦了些,下弦月似的通透明亮而又輕盈欲折,美是美,但還是壯實點比較好,看著安心……戰北野的眼光掠過那肩,低低冷哼了聲……長孫無極和宗越既然都在,為什麼沒能保護好她?看來還是自己來比較放心,待得此間事畢乾坤事了,他要給她滿滿的、自由的、再無人可以阻攔的,他的一切。

  這麼想著,他有些欣喜的恍惚,卡在孟扶搖腰上的手輕輕移向她的肩。

  只是手那麼一動,讓出了脅下一點位置。

  「呼」一聲,一個漂亮的大仰身,黑色輕俏的身影立刻從他肩後翻了出去,穩穩落在他背後,孟扶搖輕快的聲音隨即在他耳後響起,帶著盈盈的笑意和微微的嗔怪:「戰北野,你屬狼的啊?毛手毛腳的小心我砍掉你爪子。」

  戰北野漂亮的黑眉皺起,向後掠了她一眼——孟扶搖你懂不懂什麼叫情不自禁?

  孟扶搖自然是不懂的,在她看來一切男人對她脖子以下膝蓋以上部位的非經同意的觸摸都算是色狼——包括長孫無極,不過好在她向來不是小裡小氣喜歡緊盯著一件事拚命計較的類型,和戰北野久別重逢讓她也很高興,忍不住附在戰北野耳邊嘰裡咕嚕的彙報她這段時間的戰果,從真武搶魁首到使計入皇營到算計戰北恆到殿前獻策步步掌權到謀害戰南成再到今天所做的一切事情,嘰嘰呱呱的口味橫飛眉飛色舞,當然,她自然很聰明的省去了自己受的那些傷啊攻擊啊鄙視啊什麼的,專揀牛叉的順利的來講,饒是如此,她沒發現,戰北野臉色越聽越黑越聽越難看,到最後幾乎和鍋底差不多。

  「我跟你說那個見鬼的戰南成,藏個虎符的地方還那麼奸詐,那右邊獸首裡不知道是什麼見鬼的玩意,哎喲我滴媽呀,眼淚水都是殺人武器,幸虧我滿院紅杏不出牆一樹梨花壓海棠……」

  「孟!扶!搖!」

  低沉的吼聲將她興致勃勃大吹戰果的語聲打斷,孟扶搖愕然睜大眼晴,看戰北野臉色無比難看的轉過頭來,他眼底冒著爍爍的火,眼睛裡全是血絲,脖子上額頭上青筋全部綻起,神色甚是怕人。

  「你昏了!誰要你這麼多事的?那是天煞皇宮裡的護國神獸,是天下最毒的紫魑!它何止是眼淚水有毒,它一根毛落在你身上你都立即會死一萬次!」

  孟扶搖眨眨眼晴,對那句「誰要你那麼多事」很有點牴觸情緒,想了想還是決定偉大寬容的理解他,咕噥道:「還不是給我宰了……」

  「那是你運氣好!」戰北野又一次惡狠狠打斷她,「天煞當年第一劍手,曾經拿過真武大會魁首之位的薛無邪,就是死在紫魈的爪下!那東西只要抓破你一絲油皮,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你你你你——」他氣得渾身顫抖,差點控韁不穩,「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虎符也好,皇營大權也好,值得你拿命去換?昏聵!」

  「他媽的你才昏聵!」大砲筒子立即被點燃,孟扶搖從馬上竄了起來,大怒,「戰北野你這混賬,大半年不見一見面你就又擄又罵吃錯了藥?老子高興去搶軍權,老子高興去奪虎符,關你屁事!」

  「關我的事!你的生死安危怎麼會不關我事!」戰北野聲音比她更高,「我寧可自己在城下打上十天半月,用自己的力量攻城奪位,我也不要你這樣為我冒險,孟扶搖!你將你自己置於何地?你又將我堂堂男子置於何地?」

  他指著自己鼻子,越說越激動:「我,戰北野,想報仇想當皇帝,到得最後卻要靠……靠一個女人出生入死為我裡應外合打開城門,我有何顏面見天下人,我有何顏面見你?」

  「我呸,瞧不起女人?女人咋啦?你不是你媽生的啊?」孟扶搖小宇宙劈里啪啦冒煙,張牙舞爪就要去撓面前這個大男子主義的混賬東西,「老子比你差哪裡去了?你能做的我為什麼不能做?這天煞萬里疆域都是你打下來的,你怕我搶你什麼功勞?放心,你戰北野永遠牛叉,我孟扶搖永遠多事,放心,我從來都沒認為你要靠我孟扶搖才能打開城門,我只是、我只是……」她突然頓了頓,有點氣息不穩,咬了咬唇才道,「我看夠了那些犧牲!能兵不血刃的解決為什麼不努力?王者之爭一定要血流漂杵?那些爹生娘養和我們一樣貴重的命,為什麼不能少死幾個?」

  戰北野怔了一下,他身側一直護衛著兩人,默然聽兩人吵架的黑風騎兵都震了震,所有人都轉過眼來,看著憤怒的、姿勢不雅叉腰的、惡狠狠站在戰北野馬上的少女,半晌再默默轉開頭,用不讚同的目光瞟一眼他們的王。

  戰北野第一次,被自己的忠誠部下鄙視了……

  孟扶搖猶自怒火衝天,大力踩戰北野的披風:「媽的,沙豬!」

  戰北野閉了嘴,唇線抿成平直堅硬的「一」,該死的,這女人又誤會了!他哪是嫌她多事?哪是怕她搶功?哪是覺得她冒死為他裡應外合奪城是丟面子?為了區區尊榮虛名拿萬千鐵血男兒命來填的事,他戰北野亦不屑為!他只是……不願她去冒險而已。

  剛才在馬上,他聽見她幹的那些事兒,越聽越心驚越聽越害怕,險些手軟丟了韁繩,那是刀尖上的跳舞血池裡的洇渡,稍一不留神便是性命之危,偏偏這女人還不知天高地厚說得洋洋得意,這樣一個膽大無邊的性子,若真出了什麼事,他用盡這一生所有,也無法挽救!

  身後的披風被孟扶搖踩得亂七八糟,他無可奈何的乾脆解下來給她踩,心裡著實有幾分冤枉……剛才那句「靠一個女人為我打開城門」,其實他沒有說完整,他真正想說的是「靠我心愛的女人為我打開城門。」可是這四面都是人,要他如何說得出口?

  戰北野懊惱的恨恨一甩手,唉,他就是不會說話,說什麼都會被這隻母老虎誤會,偏偏又沒辦法解釋,搞不好越解釋她越誤會,只好閉嘴。

  他鬱悶的捏緊韁繩,手背上綻起青筋——兩人分隔半年,好不容易見面,居然一見就吵,這叫個什麼事兒!

  身後孟扶搖踩累了,居然沒走,板著個臉坐下來!道:「宮裡情形你不明吧?人都給我趕到勤政殿去了,你張個口袋往裡趕鴨子就成,戰南成我拜託雲痕殺了,不用髒你的手,你去了,如果夠聰明的話,記得當殿哭上一陣,說些什麼『臣無篡逆之心,千里驅馳只求造膝陳情於陛下御前,臣之忠心可昭日月,奈何陛下竟不等臣歸龍馭賓天,滿心悲怨無處可訴……』等等詞兒,有些戲嘛,明知做出來沒人信,但還是必須要做的,要是哭不出來,這裡還有兩個選擇。」她囉囉嗦嗦的說著,從口袋裡掏啊掏,掏出幾辮大蒜一根辣椒,「居家旅遊催淚之必備良品」。

  黑風騎兵再次轉過頭來,默默看看她,又看看戰北野,這回是羨慕的眼光。

  這世上,有多少女人能一邊罵著你一邊又算無遺策的幫你謀劃行事啊……

  戰北野盯著孟扶搖,心中一暖,黑亮的眸子微微潤澤了幾分,他清清喉嚨,正準備用自己能發出的最溫柔嗓音和她說:對不起……

  誰知那女人繼續囉囉嗦嗦的道:「我累了,你這麼牛叉我幫你太多那叫瞧不起你,下面的事你自個辦吧,我走了。」說著便要下馬,想了想又道:「你要是想找我,我和珠珠她們都住在南二巷子的統領府,你去的時候,給我記清楚,前天是珠珠生辰,我有說你帶信給她祝壽,你別忘記了,到時候對景的時候出了岔子。」

  她說著,戰北野的眉毛又豎了起來,好容易忍耐著聽她說話,冷冷道:「我為什麼要記著?」

  孟扶搖嗆一嗆,怒道:「我有說你托我代向她祝壽的!」

  戰北野黑眉壓得低低,眼底閃動著怒火,聲音更冷的道:「與我何干?」

  孟扶搖剛落地,被這句話頂撞得差點一個踉蹌,霍然轉身,喝道:「對!與你何干?那我也與你何干?」

  戰北野震了震,霍然扭頭,他烏黑的眸子死死盯著孟扶搖,眼神裡躍動著無數閃爍的爆裂的火光,孟扶搖被這樣的眼光灼得怔了怔,退後一步,戰北野卻突然跳下馬來。

  他跳下馬,大步跨到孟扶搖身前,二話不說抓過她,吻!

  他的唇瞬間重重覆上她的唇,帶著侵略的力度和狂野的氣息,昭告著激越的情意和受挫的心情,那般淩厲而兇猛的,吻下來!

  戰北野激烈的吻,手指緊緊抓住孟扶搖的肩,他以唇齒間熾熱的力度一路向前攻城掠地,撬開她震驚之下未及防備的齒關長驅直入,輾轉吸吮,盤旋往復,她唇間滋味如此甜美,像是三月間開遍宮中的紫薇花,芬芳馥鬱春色如煙,她如此柔軟溫暖,是嚴冬裡椒泥金宮裡那些絮了羽絨的錦被,令人一觸便想於其中永遠沉湎,又或者那便是相思的味道,深沉而綿邈,因為糾葛不休而更加明豔動人,滋味無窮,而他在探索中撞見這般的亮麗,像是壓頂的黑暗裡看見天空突然放晴,雨雲之上,跨越彩虹。

  他身軀微微顫慄,因這般陰電與陽電的撞擊,唇齒間摩擦邂逅的力度,他將舌纏成思念的藤蔓,欲待捆住他心中的那個總想飛的精靈……

  腹下突然一痛。

  彷彿是森冷的刀鋒頂在了某個現在也同樣堅硬的部位。

  戰北野頓一頓,也只頓了一頓而已,他手指一蜷,將她的腰攬得更緊,不理不睬,絲毫不讓已經佔據的城池,甚至輕輕咬住了孟扶搖的舌——有種你就真的閹了我!

  可惜他喜歡的那個女人,實在不夠嬌弱。

  也不喜歡那種爛俗的被強吻後必然咬對方舌尖,然後被迫喝人家血的言情橋段。

  孟扶搖突然伸指卡住了他下巴,手指一轉!輕微的「啪嚓」一聲。

  戰北野的下巴被她卸了……

  一招得手立即退後,孟扶搖皺眉看著將下巴復位的戰北野,無視於滿街瞪目的眼神和黑風騎的震驚,冷然道:「戰北野,半年不見,你真是長進了,竟然進步成了一個強迫他人當街宣淫的登徒子,真是可喜可賀。」

  說完她轉身就走,有個黑風騎看著主子眼神,試探著想攔,被她一腳連人帶馬的彪悍的踢飛了出去。

  戰北野注視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長街盡頭,眼神黝黯如深淵……他又錯,他總在錯,他一遇見她就錯,一錯再錯將她推得越發遠,以往的那些深藏於骨子裡的自己引以為豪的理智和冷靜,一遇見她就如雪遇見火一般瞬間消融,又或者他早已被思念的劫火焚化成灰,早已不剩了原來的自己。

  明明知道她倔強她驕傲她外圓內方她不喜歡被人強迫,他也一直努力的調正自己以往保護支配女性的習慣,去盡力的給她自由的、不讓她覺得約束而因此更想擺脫的愛,然而這個明明聰明無比的女子,在感情上卻常常蠢笨無比,她撩起他怒火的本事比他打仗的功力還強,他被燒得千瘡百孔,再被她擊得一敗塗地。

  扶搖……誰能越了你心事的河洲,不必總在對岸徬徨徘徊?

  戰北野黑袍飛捲默然不語,立在長街之上,宮門之前,對滿街士兵百姓視若不見,他背影筆直,卻不知怎的看來總有點煢煢孑立的味道。

  身側黑風騎沈默著,不知道該說什麼,那個特別的,善良又毒辣的,閃亮得讓人移不開目光的女子,他們很希望會成為他們的國母,不過看她那牛叉厲害勁,殿下的追逐之路,大抵會很艱難。

  良久,戰北野霍然翻身上馬,狂抽一鞭直馳而去,他抽鞭的手勢高高揚起重重落下,絲毫也沒有了素來愛惜馬匹的模樣,他黑髮被風扯起,大力揚在身後,似一團黑色的烈火。

  憤怒的、鬱卒的、一腔愛戀奔來卻被不幸的遭遇當頭潑下冷水而生起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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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一邊大步往回走,一邊憤憤的踢著小石子,將路邊的石子踢得四處亂濺星火亂射。

  「我真他媽的昏了,竟然想讓尊貴的,驕傲的,牛叉的烈王殿下,垂下他高貴的頭顱去對一個真心待他的小女子撒謊!」

  「我真他媽的昏了,竟然認為那個自大狂闊別半年,會懂得體貼理解珍惜這種寶貴的情緒!」

  「我真他媽昏了,竟然用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

  「哦?貼了誰的……尊臀?」

  帶笑的聲音傳來,孟扶搖正沉浸在對戰北野的憤怒中,聽得這一聲直覺的接道:「戰北……呃,沒有!」

  她頭也不抬,把臉一捂,轉身就走:「哎呀,我想起雲痕還落單在宮中,我得去接應之。」

  「我已經派隱衛潛入宮中去接應他了,此時宮中大亂,滿宮太監宮女都在逃竄,禁衛軍群龍無首,能把門守好就不錯了,也顧不上找他麻煩。」長孫無極款款走來,微笑拉住她袖子,「跑什麼嘛,元寶大人很想你。」

  元寶大人翻眼,昨天晚上我還是和她睡的,想個屁咧,你們真討厭,動不動拿我做幌子。

  「我可不想看它那老鼠臉。」孟扶搖嚴詞拒絕,「膩了!」

  元寶大人憤怒——我還不想看你的豬拱嘴呢!

  「那麼……」身後那人還在笑,拉著她袖子,「我想你了,成不?」

  「噁心。」孟扶搖鄙視,「一刻鍾之前我們剛剛見過。」

  「就在這一刻鍾內,我突然開始想你。」某人嚴肅的道,「這一刻鍾的分離,讓我突然驚覺,有些事其實還是不能放縱的,就像手中流沙,手一鬆,就隨風飄遠了。」

  孟扶搖越聽越心虛,這人說話真是討厭,永遠都那麼多暗示比喻曲裡拐彎,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讓人恍惚,哎,剛才那一幕大抵是比較轟動的,不會真給他知道了吧?

  長孫無極還拉住她不放,孟扶搖霍的回身,將臉飛快向他面前一湊,然後更快的縮回去,奸笑:「看過了?不想了?好了,我要回去補覺了。」

  她繞過長孫無極匆匆往自己的房間走,走沒兩步,聽得長孫無極嘆息。

  「眉目朦朧未曾識,但見雙唇豔如血。」

  孟扶搖「轟」的一聲,燒著了。

  身後長孫無極踱過來,含笑扳過她的肩,指尖輕輕在她被吻腫了的唇掠過,眼神裡掠過濃濃不豫,卻什麼也沒問,半晌只淡淡道:「心情不好?」

  孟扶搖被他這一問,頓時將滿腹委屈都勾了出來,垂著頭,站在他面前,像個小學生,吸吸鼻手,道:「戰北野那個沙豬……」

  長孫無極笑笑,摸摸她的頭,攬住她的肩往屋子裡走,一邊走一邊道:「嗯,我得想個法子,幫你向那個傢伙要點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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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煞千秋七年九月初五,烈王北野下磐都,皇營三營未戰解甲,城樓守兵親啟城門,隨即蒼龍軍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撲皇宮,擊潰御林禁衛兩軍,至此,磐都之內拱衛京畿的所有武裝力量全數臣服烈王腳下。

  秋日滿城楓葉飄紅,在千節階梯的漢白玉宮門廣場上鋪了豔麗的華毯,迎接新王朝的新主人,黑衣烈焰的烈王殿下踏著滿地紅楓,於梧桐細雨之中到達皇宮時,滿殿衣朱腰紫的王公官員跪迎出舞陽門,當然這些臣子中也有拒不再事新君的——三大中書兩人死節,烈王下令厚葬,又博一陣稱頌陛下寬厚賢德之聲。

  寇中書被拘於殿,當庭大罵拒不下跪,烈王毫不動氣,親自下座解縛,又感慨的道:「寇中書疑錯我,我心昭昭,可鑑日月。」又說了一番傷痛兄弟之情的話,引得滿座唏噓,最後賜金還山——史書上又美美的記了一筆。

  不過當時,據某些眼尖的臣子說——殿下看來心情其實並不甚好,臉色陰沈,寇中書罵完後他眉頭跳了跳,有要發怒的徵兆,但是不知怎的,捏了捏手裡的東西,便又按捺下了,那東西……此人當真眼尖,他說不是個大蒜就是個辣椒。

  當然沒人相信他的話——烈王殿下千里征伐攻城奪位,終於坐上金鑾殿寶座的那一刻,他捏個辣椒或大蒜幹嘛?難道那是他的護身符?忒荒唐了!

  當日戰南成駕崩,卻連喪鐘都沒響——禮部為表迎接新帝之喜慶,取消了。

  戰北野倒是有去停靈的梓宮,他將自己一個人關在裡面,很久才出來,一直守候在門前的紀羽和小七,隱約聽見他一句:「你被她殺了,如若冤魂不滅,千萬記在我賬上。」

  紀羽和小七互視一眼,默默嘆口氣。

  當日新帝宿於偏宮,他還沒繼位,得繼位後才能遷移正殿,那晚偏殿燈火一夜不滅,淡白的窗紙映著戰北野默默向燈的孤獨身影,別有人在高處多寂寥的滋味。

  紀羽和小七又對望一眼,再次默默嘆口氣,然後紀羽出宮,到南二巷統領府拜訪,結果府門大閉,門上有人以鬼畫符般的字跡寫著:「老子不見客,皇帝老子來更不見!」

  門縫裡卻插著一封信。

  紀羽鎩羽而歸,帶著信怏怏回到宮裡,他以為戰北野不知道他去了統領府,不想小七情悄告訴他,殿下一直沒睡,時常探出頭來看看,直到見紀羽很快回來,才再次「砰」一聲關緊了門。

  紀羽趕緊將那信送上,戰北野目光一亮喜不自勝的接過,關了門仔細去看,看完卻憤憤一拍桌手,低喝:「可惡長孫無極!借花獻佛,搶我先機!」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8 08:01 PM

天煞雄主   第二十五章  杯具誤會

  天煞千秋七年,也是整個天煞一國的末年。

  那一年深秋,戰旗如刀劃裂天煞大地的同時,天煞國內的暗殺和滲透亦在同時進行,那個逝去多年的人用一生時間儲存潛伏的力量,終於在多年後浮出水面,一朝躁動,數萬橫屍,天顏將改,風雷先行,在潛伏磐都的戰北野秘密智囊的指揮下,無數鐵桿保皇派被誅殺,再被不動聲色的毀屍滅跡,無數文人學官寫詩作文,為皇朝正統辯言替新君造勢,無數潛伏於各地的面貌平常卻掌握要害熟知民情的微末小吏,在一批批分赴各地的神秘人的暗助下,奪權爭位,儘可能把持一方軍政,風起於九霄之上亦生於青萍之末,在轟轟烈烈用武力刀鋒捲過天煞大地的同時,也在以另一種方式進行著政治思想民心臣意的蠶食和侵吞,文武之道,剛柔並濟,玩弄政治亦如八卦圖,陰生陽及,生生不息,在具有豐富政治經驗的逝去老臣完美佈局和圓轉手腕下,天煞政局在極短時間內,基本實現了最平穩的過渡。

  以致多年後,當史學家們總結天煞之死時,通過細微的蛛絲馬跡的追尋,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致死天煞者——戰北野,孟扶搖,老周太師。

  千秋七年九月十六,戰北野在皇宮永德大殿即位,改國號大瀚,年號永繼,以千秋七年為永繼元年。

  從此後再無千秋,也再無天煞。

  至於為什麼改國號為瀚,其原因戰北野知道,孟扶搖知道,紀羽知道,永久將靈魂留在了深邃幽深的長瀚密林的八名黑風騎兵,知道。

  那些屬於英烈、屬於忠勇、屬於犧牲和大愛的過往,不曾被一起走過的人們忘懷,他們用不同的方式來緬懷和紀念——孟扶搖潛於朝野,戰北野揮兵北上,孟扶搖纖手覆乾坤,戰北野掄袖捲風雲,最後,以天煞之死,大瀚之生,作祭不滅英靈。

  戰北野即位那天,晴空萬里,明燦燦的日光將千階之上,金碧輝煌煥然一新的永德大殿映照得如在雲端,一身純黑繡金龍八幅海錦龍袍的新君冷然自大殿之巔回望,他目光所及之處,無邊無垠闊大廣場之上,百官凜然叩首,齊齊如革偃伏。

  鳴金鐘,響玉鼓,授玉璽,冊寶書,四面不靠的明黃鑲萬龍寶座之上,坐下了大瀚王朝的開國帝君。

  新朝建立,論功行賞,第一位就是已經名動天下的貳臣童鞋孟扶搖。

  這位不動聲色潛伏朝野弒君奪權,城樓之上計殺謝昱,鼓動三寸如簧之舌降伏守兵,又神奇的保全了十萬皇營力量移交新君的孟貳臣,論起功勞來,確實是當之無愧的第一,比最早從龍作戰的金彥明倫兩府都督都要重上幾分,要知道在伴君如伴虎的朝野之上耍嘴皮子,可比在戰場和大兵拼刺刀要累人得多。

  可惜這位第一功臣很有些居功自傲的樣子,按說好不容易建立功勛了,她老人家應該好好在新帝面前表現一番才是,結果她老人家稱病不朝,奏章上就寫了五個字「更年期到了!」

  戰北野盯著那個奏章思索很久,他記得這是一句罵人的話,但是就憑他對孟扶搖的瞭解,她絕對不會罵自己,這句話八成是送給他的。

  可憐的新帝毫無面子的捏了捏掌中大蒜,無可奈何的准假,封賞還得繼續——封原皇營總統領孟扶搖為瀚王,世襲罔替之爵,以長瀚山及周圍六縣為封地,自掌軍政鹽鐵通關諸權。

  一言出而百官驚——他們知道孟扶搖封賞必重,但也絕沒想到會這般重!

  大瀚王朝已經沒有親王,原天煞戰氏同宗自新朝建立後再不可能佔據王爵之封,而外姓之臣慣例最高爵位便是公爵,雖說孟扶搖功勛無人可及,等同開國重臣,當得起這般厚爵,然而十八歲的孟扶搖,日後還有立功之時,按說應該保留封賞,以作日後進身之階,如今一封便是王爵,以後豈不功高震主,賞無可賞?

  都以為大瀚朝再無親王,不想陛下如此大方!

  更大方的是,這是鐵帽子藩王,封地等同封國,親王是真正的掌權者,有自己的軍隊和官員體系,輕易不受朝廷律政干涉,雖說長瀚貧瘠山脈多,但那好歹也是大瀚國土,陛下生生將六分之一的國土給了外姓,就不怕將來養虎為患,反噬自身?

  還有些愛鑽字眼的,跪在地下摳著金磚縫兒琢磨起了這個瀚王的封號,本朝國號大瀚,孟扶搖偏偏封了個瀚王,這這這這是個什麼意思?這這這這不符合帝王馭下之道哇!須知帝王恩寵如坐火籠,燒得猛了反傷自身,難道這其中有什麼深意?難道……陛下要鳥盡弓藏?

  一眾臣子猜得翻江倒海,戰北野只管高踞御座面色陰沈,將手中大蒜當成長孫無極,捏啊捏啊捏……

  好你個長孫無極,借花獻佛,無恥之尤!

  他原本打算得好好的,將離磐都最近最富饒的三個州封給扶搖,她當得起這般回報,他想好了,要當朝賜封,給扶搖一個驚喜,不想長孫無極一封信,登時將他的如意算盤打亂。

  那人在信中說,鑑於扶搖功勞之重,懇請陛下破例給予藩王之封,以作為扶搖將來永生難替之堅實後盾,如若畏懼群臣抵制與天下竊議,他長孫無極願私下給予陛下補償,順便還提了提他長孫無極幫的一點點小忙,很謙虛的說這其實不算什麼,陛下如果有一分記著他的好處,也不須回報他,且將這份功勞記在扶搖身上,給她封賞便好,封地嘛,他說他勸過扶搖,藩王已是特例,不好意思再要好地兒,害得陛下難做,就長瀚山吧,扶搖說她對那地兒有感情咧。

  戰北野看完那封信,差點沒氣得當場點兵去宰人。

  明明他根本不會吝嗇給扶搖最好的封賞,偏偏被長孫無極說得好像是他不情不願,還要他長孫無極用自己的幫忙來折抵,才能給扶搖藩王之封。

  明明他想好要給扶搖的驚喜,現在成了他長孫無極用來討扶搖歡心的驚喜。

  明明是他大瀚的國土由他支配,現在卻成了長孫無極盤子裡的菜,搶先端上去給扶搖,還自作主張的幫扶搖挑挑選選,選了那個見鬼的長瀚山脈,而他還不能拒絕,不僅因為長瀚山脈確實是最不容易受到群臣反對的貧瘠封地,還因為——扶搖喜歡。

  明明他要給,變成他不想給,明明他要給好的,變成他不得不給差的,明明是他早就想給的,變成是長孫無極為她爭取的。

  噫吁戲,悲乎哀哉,太子之奸,奸過賊老天!

  而最最讓戰北野鬱卒憤怒無奈悲哀的是,他搶了長瀚山!

  長瀚山是什麼定義?大瀚無極兩國邊境,唯一可以揮師直入無極的軍事通道,如今歸了扶搖建立封國,她便成了橫亙在他和長孫無極之間的保護屏障,將來他要想報這一箭之仇,要想通過長瀚,可能麼?

  扶搖絕對不會讓他跨越長瀚去奪取無極,他真要這麼做了,很有可能先得面對扶搖的反擊和怒火,以扶搖的力量,給他製造大麻煩綽綽有餘,到時他自顧不暇,還有什麼可能去動無極?

  就算扶搖不對他動手,她一怒而去,他這輩子也就永遠別想得到她!

  多麼陰毒的滅門絕戶釜底抽薪計啊……

  什麼都被他搶先,什麼都被他算計,連心意都滿滿的都是他的,到最後他還得拱手獻上長瀚,明明知道給扶搖等於給他無極,也不能不給。

  太子殿下的忙,果然從來都不是白幫的……

  戰北野那一夜,對著那一封信沉思到天亮,他其實可以不用理會封地長瀚的請求,直接給扶搖他想好的那三個州,然而他不能不想到,長孫無極一定已經和扶搖暗示過這個打算,扶搖深明政治,一定也知道封地長瀚的意義,她沒拒絕就說明她默許,自願成為兩人間的屏障,在這種情形下,他如果拒絕,那後果難以預料。

  長孫無極一封信,給他出了個選擇題——要麼丟掉侵吞無極的機會,要麼,丟掉扶搖!

  可憐戰北野,一夜間生出白髮。

  那般此心鬱鬱,那般躊躇不決,那般前瞻後顧,那般不合他戰北野雷厲風行作風,都只不過是因為愛而已。

  愛她,不願拂逆她。

  在愛情爭奪戰上,他本就落後長孫無極一步,如今若再為長瀚封地一事觸怒扶搖,他的機會,將無限趨近於零。

  江山美人,終不能恣意兼得。

  到得天亮,戰北野終於慢慢伸手,將信撕得粉碎。

  罷了。

  這大瀚天下,本就有一半都可算是扶搖幫他奪來的,沒有她,他的皇位坐得不會這麼容易,如今為她犧牲些許,該當。

  他本就不是野心勃勃志在天下的人,奪取皇位只是為了更好的保護母后,為了當初那個「天煞必死」的誓言而已,長孫無極用盡心機,其實也只是他疑心病重罷了。

  何況將扶搖封在大瀚,大瀚就算是她的家,她和他做了鄰居,近水樓臺先得月,不僅他可以更多的看見她,而且有她在,他長孫無極不也沒辦法窺視大瀚?

  戰北野微微露出一絲笑意。

  長孫無極,別以為你算無遺策,只要她在我家,我總比你方便,無論什麼機會,遲早都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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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君即位,要忙的事情很多,戰北野一直沒能來統領府,當然,他不會忘記撥款,令督造司在磐都選擇好地段建造瀚王府。

  孟扶搖對此不予理會,封賞下來後,馬馬虎虎遞了個摺子謝恩,摺子上字是很醜的,紙是很劣質的,墨汁是發臭的,還蓋著元寶大人優美的爪印的,戰北野抓著看,是看了很久的。

  九月十八,孟扶搖送走了雲痕,秋日天高氣爽,最白的那朵雲下青衣少年微微的笑,笑出了孟扶搖離別的淚。

  她斟了一杯酒,酒液清冽倒映碧雲天黃葉地,倒映她目色離情依依,雲痕接過雪瓷浮雕梅花小酒盞,指尖微微擦過孟扶搖手指,細膩光潔如絲緞般的觸感,讓他忙不迭縮手,微微紅了臉。

  而對面,那少年打扮的女子坦蕩光明的笑,笑意如被日光洗滌過被月光漂染過,清潔純淨,她執杯的手指似也帶著梅花香氣,暗香浮動,有種高貴的妖嬈。

  前方水湄之上,誰家的輕舟上有人輕拂琵琶,拂落十里長亭繁密的桂花,那屬於漂泊旅人的曲調,如今聽來卻有分契合心意的觸動,如心上被誰的纖指撥了弦,長調如水流,共鳴聲聲。

  猶記當年初見。

  化了醜妝的女子一抬首的眼神,清亮明銳,險些撞散了他的幽瞳星火,她拔劍,上步,劍光游龍飛舞,從此舞亂了他十八年冷若深淵的心。

  他帶著那樣的恨意而來,想要殺了那半個仇人林玄元,最終卻攜著那樣的恍惚而歸——她一笑間容光瀲灩,蓬萊滄海一般的眼波溺得他暈了一暈,隨即鮮紅的血珠如珊瑚串在他視野裡散開,桃花扇一般的明豔而懾人心魄。

  也便動了心,似乎太過輕易,然而對於有此人,想要不動心才叫真正的難。

  到了今天,他與她見過的次數不多——有時他慶倖幸虧不多,她是迷毒一般的存在,五色斑斕,每一面都光華亮麗予人驚喜,哪怕只是剎那邂逅,也註定能留下獨屬於她的虹痕,三次見面,僅僅三次,他便如同一步步墮入桃花源,此間令人欣喜而目不暇給,卻始終清清楚楚明白,也許只是過客。

  雲痕淡淡的笑起來。此時還能抽身而去,再呆下去,他怕連朋友都做不得。

  將酒杯在指尖轉了轉,將那杯身上遺留的三秋桂子和初冬梅花的香氣深藏心底,雲痕笑了笑,一飲而盡。

  「保重。」

  孟扶搖微笑:「你也保重。」她頓了頓,努力措辭地道:「你回去後,如果有什麼……特別的事,不要忘記通知我,我最喜歡熱鬧了。」

  雲痕看著她,幽瞳裡星火亮如極光,他知道她的意思——真武大會他名次不佳,和燕家的糾葛又有暴露的可能,她怕他遇見麻煩。

  輕輕笑起來,雲痕道:「孟王爺,好歹等到你封王拜相,這麼強大的朋友,我怎麼捨得不借力呢?」

  他難得開一句玩笑,孟扶搖眯眼笑了起來,純真的道:「當官嘛,就是要搜括朝廷滴,再給朋友沾光滴……」

  她肩上元寶大人也純真的咧開嘴,想,金馬桶已經用膩了,可以叫孟王爺給自己打個黑珍珠版的了。

  雲痕笑了笑,對同來送行的雅蘭珠揮揮手,大步上了車,他的護衛前段時間一直在城中另外居住,此時都拱衛在車旁等他,孟扶搖看著他的車隊消失在官道深處,幽幽嘆一聲道:「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雅蘭珠「呀」了一聲道:「哎呀,孟扶搖你居然會念詩!」

  「我會得多呢!」孟扶搖眉飛色舞,攬著她的肩悄悄湊過去道:「我背一首更好聽的給你,床前明月光,地上鞋兩雙,一對狗男女,have nothing on……」

  「咦,最後一句是啥?」純潔的雅公主如聽天書不恥下問。

  孟扶搖曖昧的笑著,正在考慮要不要污染一下小公主,身後突有人道:「大抵就是沒穿衣服的意思。」

  「咦難道你也是穿越過來的……」孟扶搖話說了一半呃的止住,悄悄回頭,身側雅蘭珠已經雀躍的奔了過去。

  「戰北野戰北野——」

  一株柏樹下,停著黑馬黑袍的男子,青綠的樹蔭和淡白的樹身襯得他色彩凝重眉目黑,看人的時候眼眸烏光如箭,鐵壁深淵一般具有堅硬的力度,讓人想起遠山之上軀幹筆直的鐵木,巋然淩空,風過錚錚作響。

  孟扶搖瞅著他,心想幾日不見咋氣質突然又好了幾分呢?皇帝真是個好職業啊,居家旅遊提升氣質之必備良品。

  戰北野目光在雅蘭球身上淡淡掃過,下意識的落在孟扶搖身上,然後在再被孟扶搖「你敢不理她我一定叫你一輩子後悔」的眼神中再次悻悻落回雅蘭珠身上,勉強笑了笑,道:「雅公主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雅蘭球仰起頭,手搭在眉簷,對著居高臨下全身沐浴在陽光爍爍中的戰北野笑,「二百零十三天零五個時辰。」

  戰北野窒了窒,深黑的目光正式瞟了她一眼,想了一陣子,若有所思的道:「我怎麼記得是一百九十七天零三個時辰?」

  孟扶搖臉色黑了一黑——你丫的什麼意思?你算的是你和我分別的時辰吧?你算就算,為什麼要說給雅蘭珠聽?

  她臉上神色猙獰,雅蘭珠半偏頭看她一眼,孟扶搖趕緊收拾起青面獠牙,雅蘭珠已經若無其事轉回頭去,笑嘻嘻道:「是嗎,那麼是我記錯了。」

  戰北野看著她,眼神柔和了一點,硬板板的道:「前天是你的生辰吧?抱歉,沒來得及給你祝壽。」

  孟扶搖在雅蘭珠身後恨恨揍了自己一腦袋——死人戰北野,你用這種方式服軟道歉,好歹有誠意點行不行?算分離時辰沒算錯,算人家生日怎麼就這麼不上心,是大前天,大前天!

  「沒事。」雅蘭珠好像沒發現這個錯誤,開開心心的笑,「反正你以前也沒記得過。」

  戰北野不語,從懷裡掏出個盒子遞過去,道:「壽禮。」

  雅蘭珠驚喜的接過,孟扶搖咧嘴笑,以示鼓勵,戰北野臉色更黑,沉聲道:「勤政殿總管公公給選的,我也不知道是什麼。」

  孟扶搖笑到一半又撇下嘴去……見鬼的戰北野,你就不能把一件好事做到底嗎?

  戰北野卻已覺得自只作出了好大讓步經受了好大委屈表達了好大歉意,不再管雅蘭珠,轉過頭目光灼灼的盯著孟扶搖:「我還不知道你的生辰是哪個日子。」

  孟扶搖鼻孔朝天:「俺從石頭裡蹦出來的,你去問石頭去。」

  戰北野忍了忍氣,轉移話題:「我們去看你的新宅子好不好?長瀚那邊我已經派人去給你造王府,你喜歡在哪個縣?喬縣臨水,景緻較好,甘縣在六縣中物產最為豐言……」

  「我說陛下,你很閒嗎?」孟扶搖牽起雅蘭珠,「來送雲痕都遲到一步,卻有空問我選哪個縣開府?」

  戰北野眉毛一軒怒氣將起,不知怎的又忍了下去,頓了頓道:「扶搖,我知道你在為那天的事氣我……」

  「啊啊珠珠,我記得城中有家酒樓的酒特別香,我們去喝好不好?」孟扶搖大聲蓋過戰北野語聲,一把拉過正豎起耳朵的雅蘭珠趕緊走,「我請客,你出錢……」

  她火燒屁股夾尾逃竄的背影落入戰北野翹首而望的視野中,良久他苦笑了一下,身後,小七粗聲粗氣的道:「陛下,揍她!」

  戰北野霍然回首,瞪他。

  小七怡然不懼,大聲道;「我們那的婆娘,也有不聽話不知好歹的,好辦,捆起來柴房一關,一頓家法鞭子就收拾了,以後收心養性,乖乖相夫教子,再沒錯的!」

  戰北野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罵一聲,「夯貨!」

  「陛下,好女人是揍出來的,聽我的沒錯的!」小七鍥而不捨。

  戰北野滿腹煩躁,心緒不寧,一頭記掛著孟扶搖,一頭還想著御書房那一大堆讓人看了想死的奏摺,哪有心思理這個夯貨的唧唧歪歪,不耐煩策馬回宮,一邊隨口道:「有本事你去關你去揍!」

  他心中鬱鬱,恨恨一揚鞭,黑馬如龍疾馳而去,在官道上扯出一條深黃的煙線。

  小七稍慢一步,坐在馬上端著下巴,一根筋的魯莽少年,很認真的思考著最後一句「聖旨」……

  所以說,人倒楣說句話也出岔。

  所以說,誤會就是在語言和語言的碰撞中,牛叉的產生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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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頭來自北方的色狼——」

  「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吱吱吱吱吱吱吱——」

  夜色降臨,兩人一鼠合唱團自大道盡頭,互相攙扶著跌趺撞撞自地平線上出現,護衛們不遠不近的跟著,不敢接近那兩個酒瘋子——一個會抱住人哭,一個會抓住人打,誰也碰不得。

  好容易到了統領府,長孫無極和鐵成迎出來,鐵成架走了雅蘭珠,長孫無極一手拎著酒鬼一手拎著醉鼠,把自己的兩隻沉迷酒鄉的醉寵拽回房。

  酒鬼瞟瞟是他,伸出一半的拳頭立即很識相的縮了回去——揍天揍地揍皇帝,就是不要揍太子,太子有毒。

  上次害他受一點點傷,瞧她做了多久的廚娘換藥師和按摩師啊……不過話又說回來,太子的身材還是很好滴……還是粉養眼滴……被她看了個痛快滴……

  某人呵呵呵的笑,不經意笑出了幾點口水……

  長孫無極親自把她忙齊整了,用被子裹好了,坐在床邊有點愁的看她,道:「你這個酒性不改的,地位越來越高,越來越沒有人能管你,我要不在,喝醉了誰來拾掇呢?」

  孟扶搖呵呵笑,伸爪去摸眼前晃來晃去的美人臉,又覺得眼花,兩隻爪子一起上,將之定住,色迷迷道:「美人……本王……拾掇得了一個朝廷,還拾掇不了……呃……自己?」

  長孫無極笑笑,取下她的狼爪,捏在掌心,用自己的指尖去一個個慢慢對她的指尖,微微仰起頭,似要通過這般的十指相扣,讀懂她此刻迷濛湧動的內心一般。

  他半仰的容顏沐浴在月色清輝中,沉靜中別有種荼靡般的濃烈,微蹙的眉間攏遍紅塵心事,綺麗如煙。

  半晌他道:「你一懷心事,半生掙扎,你路在前方,心在彼岸,你……竟不肯為誰停留。」

  孟扶搖就著他掌心呼呼大睡,粗魯的,滴著口水的。

  長孫無極慢慢縮回指尖,遙遙望向遠方某個方向,半晌道:「扶搖,我接到我師尊傳信,我得回師門一趟。」

  孟扶搖翻了個身,「唔」了一聲。

  「有段日子內我可能得不到你的消息。」長孫無極皺起眉,輕輕拍她的肩,「你要小心。」

  孟扶搖打了個酒嗝,抓過元寶大人晃了晃。

  「元寶還是留給你吧。」長孫無極猶豫了一下,「只是你儘量保護好自己,少用到它的能力。」

  孟扶搖嗤的一聲——我要靠耗子救?省省吧。

  長孫無極不說話了,倚在床頭,將她攬在懷裡,孟扶搖枕在他腿上,懶洋洋的不想動,她被他獨有的氤氳異香淺淺包裹,半懸半浮裡仿若陷身迷離夢境,夢中浮雲迤邐不絕如縷,孤城華美媚若明花,九天之上俯瞰十萬里煙塵,無數雪色花朵悠悠降落,將三千玉階覆了一地亂玉碎瓊,不知道哪裡的桐花,紫雲般飄過,絮雲深處,一人回眸一笑,玉貌綺年,姿容傾城。

  她在那樣的夢境裡沉醉,於那人懷中,屬於他的香氣和體溫的溫柔包裹裡,做了一生裡最為華美不可方物的夢。

  一夢如斯。

  天光照亮那一方床榻時,溫度漸冷,淡香終散。

  孟扶搖沒有起身,閉著眼臉朝下趴著,那樣趴著,溫度似乎還在,香氣似乎還在,那香可真奇異,一直覺得是暖香,如今靠著床褥仔細聞來,卻又似帶著雪氣一般冷香,或者只是因為,那能帶來溫暖的人,已經離開?

  昨夜那醉,其實未醉。

  只是心裡知道他終究是要離開的,不想面對而已。

  她一生裡總在拚命逃離,卻又畏懼離別,尤其當那般熱鬧繁華的相聚後的離別,越發的淒清冷落如華筵終散,獨自一人收拾空空碗盞,指間裡瀉過那些寫著燈火和溫暖氣味的殘羹。

  可是有些事不是畏懼便要退卻,如果她現在學不會適應離別,日後她會更寂寞,蒼白如雪。

  願時間鋒利如剪,剪去心上有意無意印下的摺痕。

  孟扶搖起身,坐在床上,床單上有著印子,是他抱著她安坐一夜留下的,她伸手要去拂平床單,最終停了手。

  在輕絮浮沉的日光裡沈默半晌,她起身洗漱,今天是她正式受封的日子,賴了這多麼天,好歹該給新帝一個面子上上朝。

  吃完早飯她將鐵成叫來,命他帶著一部分護衛去長瀚封地,姚迅已經先期一步帶著戰北野的豐厚賞賜去了長瀚,鐵成卻不同意,很簡單的回答她:「你在哪裡我在哪裡。」

  孟扶搖只好道:「那你今天先呆在家裡,雅公主宿醉未醒得有人安排照應,宗先生又不在,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我這裡一直為了安全沒請管家,現在姚迅不在,你就不用跟我上朝了。」

  鐵成想了想,終於同意,孟扶搖換了王袍,對著銅鏡搔首弄姿很久,才坐了轎子上朝——她現在名氣太大了,一出門便被圍觀,她為此特地給自己打造了一副黑水晶墨鏡,相當良好的找到了前世明星般的感覺。

  春宵苦短日高起,瀚王難得上早朝,孟扶搖一大早出現在侯監御內時,大大小小的官兒呼啦啦跪了一地,有些新貴不認識她,悄悄扯了人問,然後恍然大悟——哦,那個城頭上公然說要做貳臣的孟大王。

  孟扶搖很低調的坐在角落裡,喝茶,應付著沒完沒了的請安。

  「王爺安康……」

  「好說好說,病得快死了。」

  「……」

  「王爺吉祥……」

  「好說好說,今天天氣不錯。」

  「……」

  「王爺。」

  「好說好——」

  這聲音熟悉,孟扶搖抬起頭來。

  「陛下請您散朝後去行宮一趟,有要事相商。」

  孟扶搖狐疑的盯著小七,戰北野有什麼要事不在朝中說不在宮中說,要專門找她去行宮說?只是眾目睽睽之下也無法疑問,只好點了點頭。

  小七施了禮,一本正經的出去,孟扶搖看著他背影,雖覺得奇怪,但想這傢伙素來是個不會撒謊的,也便釋然,八成是戰北野自己搞的花樣。

  此時金鐘數響,眾人雁列進殿站班,高穹大殿,煌煌天威,眾人連咳嗽聲都不聞,大殿中設金案,陳放金冊金印,孟扶搖站在中間,一邊等一邊百無聊賴的數格子,順便估量那金印的份量大抵有幾斤金子,忽聽太監一聲傳呼,「陛下駕到——」

  百官們呼啦一下又跪下去,孟扶搖這才想起這個嚴重的問題,她要對見鬼的戰北野折腰!

  此時滿殿都跪著,唯獨孟扶搖站著,越發顯得她杵在那裡礙眼,孟扶搖摸摸鼻子,慢騰騰的打算跪。忽聽上面戰北野沉聲道:「聽聞孟卿最近膝蓋著了風寒,不知痊可否?」

  「啊,陛下。」孟扶搖眉開眼笑立即揉膝蓋,「不成啊,老寒腿啊……」

  百官鄙視的瞪著十八歲的「老寒腿」,孟扶搖若無其事巋然不動,戰北野黑眉下黑瞋瞋的眼沉沉掃過她的臉,道:「那便免跪罷。」

  「微臣謝恩!」孟扶搖答得歡快,覺得戰北野這同志在某些時候還是滿乖的,可以酌情原諒他一咪咪。

  金鐘又鳴,她在金案前站定,按天煞舊例,親王冊封有兩位正副使,正使一品副使從一品,然而今日為孟扶搖冊封的竟然是兩位前朝老臣,實打實的兩朝正一品,這又是額外恩寵,百官中起了低低聲浪,戰北野一個眼光掃過去,聲浪立止。

  新帝即位雖然不久,百官也多少摸清了點戰北野其人,新帝雖說仁厚,脾性卻並不寬和,行事雷厲風行寬嚴相濟,甚至極通政事,這從他繼位短短時日便將本如亂麻的朝政捋順,但凡人事軍馬刑獄戶政經濟無一不熟便可見一斑,雖說眾人不明白他當初一個閒散王爺哪裡學得這麼嫺熟的政務,但是新帝在短短時日內已經迅速建立自己的威權是鐵打的事實,大瀚雄主的雛形已現,此時他淡淡一個眼神,人人凜然拜服。

  兩名老臣,讀完冊封聖旨,一人捧金冊一人奉金印,在小七的引領下走向孟扶搖,除親王本人外,其餘人等是不得觸摸金冊金印的,老臣將託盤奉上,孟扶搖早已躬身聽旨聽得極其不耐煩,趕緊笑嘻嘻伸手接了。

  她接得漫不經心,實在也沒想過在朝堂之上,在戰北野眼皮子底下,由戰北野親手寫下的金冊會有什麼不對,也沒注意到小七突然咧嘴笑了笑。

  親王冊封規格很隆重,儀式卻簡化了,戰北野知道孟扶搖那個性子,絕對不耐煩繁瑣的禮節,雖然他很想就這麼近距離多看孟扶搖幾眼,卻也只好在她惡狠狠的「快點結束,老子要撒尿」的眼光裡早早結束儀式。

  儀式一結束,本來應該在朝堂順便站班的孟王爺也不站了,人家「老寒腿」發了,告個假,優哉遊哉的先出了殿,剛拐了個彎,小七跟過來,道:「王爺,陛下說請你務必在行宮等他下朝,有要事相商。」

  孟扶搖瞟著他,道:「什麼要事?非要去行宮?我就在宮裡等他。」

  小七從口袋裡摸出個紙條看了看,又塞回去,背書般的道:「陛下說,宮裡不方便。」

  孟扶搖又好氣又好笑的看著他,伸手就去抓他袖子:「還有錦囊妙計?」

  小七閃身一讓,又抓出個紙條看了看,板著臉道:「陛下說了,想知道為什麼有錦囊妙計,行宮等他。」

  他袖子裡的手指,悄悄將那兩個紙條捏碎——紙條是空白的,什麼都沒有,他說的所有話,以及故意呆呆抓小紙條出來看的動作,都是陛下的秘密智囊團裡的老傢伙們教他的計策——專門對付聰明謹慎,偏偏好奇心又特別旺盛的某人。

  孟扶搖果然被逗起了好奇心,哈哈一笑道:「他也會玩花招了咧,好啊我去。」

  她出宮上馬,跟隨小七一路奔向磐都之北渝山上的行宮,行宮不大,前後五重宮殿,小七將孟扶搖往最裡面引,在內殿華音閣臺階前停了下來。

  孟扶搖看見華音閣前有座玲瓏小桌,四個雪白小玉凳,做得十分精巧可愛,忍不住歡喜,道;「這凳子好看,我不進殿了,氣悶,就在這外面吹吹風品品茶挺好。」說著過去一屁股坐下。

  「轟!」

  凳子突然向下一陷,地面出現一個大洞,對戰北野的部屬全盤信任的孟扶搖,毫無防備的落了下去。

  隨即桌板一橫,轟隆一聲,地面被封住,孟扶搖頭頂頓時不見了天光。

  孟扶搖大驚,一轉身發覺這好像是個地底通道的封閉石室,連忙伸掌就劈,剛一運氣,袖子裡的金冊突然噹一聲掉在地下,金冊裂開,散出點淡淡煙霧來。

  垂扶搖急忙閉氣,可惜室內空間太小,煙霧來得又快,還是吸進了一絲。

  她腦中一昏,趕緊閉目坐下運氣調息,昏昏沉沉中,聽見頭頂小七的笑聲:

  「哈哈陛下,我這不就關成她了?下面我替你揍她!」



天煞雄主   第二十六章  無心插柳

  戰北野?

  他設計我?

  孟扶搖捧著頭,有點昏昏沉沉的想——戰北野設計我?想揍我?

  丫今天在朝堂上用那麼坦蕩的眼神和我對視,然後心裡卻在盤算著揍我?

  孟扶搖腦子轉來轉去,一會兒覺得貌似戰皇帝沒差勁到這地步,他又不是不明白自己性子;一會又覺得,從他那天大白天大街上就敢強吻自己的德行來看,也未必就做不出來。

  頭頂上小七砰砰砰的走著,似乎踩了什麼機關,隨即孟扶搖身後石壁突然一翻,飛出幾根繩索,霍霍交替一纏一勒,石壁後機簧晃動,繩索一收,便要將孟扶搖捆到石壁上。

  孟扶搖立即飄了起來,身形一閃,於繩索交替縫隙裡一穿而過,眼看那繩索勒空,突然一伸手從身後抓過剛才一起掉落的玉凳往裡面一塞,繩索霍霍收緊,將那玉凳勒在牆上。

  孟扶搖眼神微眯,看著牆上被綁的凳子,那繩索的上方連接著地面的地方正在微微抖動,小七在上面看不見地下的動靜,只從露出地面的繩索形狀上看出有綁了東西,自然以為是孟扶搖,興奮的道:「哈哈,終於綁倒這惡婆娘,我來揍你!」

  他扳著機關要下去,突然又停住,偏頭喃喃道:「她又不是我老婆,我揍什麼?自然是該陛下來揍。」

  一拍大腿,小七很「聰明」的掉頭就走,在園門外粗聲粗氣的吩咐守衛:「看守好這裡,一隻蒼蠅都不許飛出去!」

  「是!」

  孟扶搖聽著小七步聲遠去,嘴角抽了抽——這世上還真有人活得不耐煩了!

  她直起腰來,伸了個懶腰——以她的功力,和長久浸淫蒙古大夫補養藥物,早已修煉出來的身體素質,哪怕現在因為一直在調養還不是巔峰狀態,小七的區區迷藥都不足以將她迷倒,昏上一昏已經很了不起了。

  伸手頂了頂頭頂,孟扶搖皺皺眉,頂上的石板極其厚重,以她現在的姿勢,要破開很有難度,只好從別的路出去,她靜下來,仔細看這石室,這才發現這並不像個單純的地底石室,倒像是一條很古老的暗道,有些年代了,牆面斑駁,地面灰塵很厚,不像經常有人出入的樣子。

  目光在石室內掃了一圈,被死老道士摧殘多年所學的奇門八卦以及太子後來惡補的東西立刻派上用場,孟扶搖緊盯著牆上一個麒麟標誌,伸手在那凸出的後腿上掀了掀,轟隆隆一陣微響,隱約有機簧軋軋聯動之聲,孟扶搖聽得聲音不對,霍然一個大翻身翻了出去,身子剛剛躍起,「唰」一聲尖銳之物刺破空氣的利響,一蓬針不像針箭不像箭的利器暴雨般飛射而出,強勁迅捷,瞬間四面散開,籠罩了整個石室!

  那密如雨黑如烏雲的小箭煙花般咻咻四射,區區轉個身都困難的空間頓時縱橫交織都是箭光,別說大活人,便是只刺蝟也得在丫每根刺中間再插上幾根,孟扶搖無處可逃,身子一翻貼上室頂,拚命縮腹含胸將身子攤開,黑暗中利針從她鼻尖嗖嗖飛過,近得她能嗅見針尖上喂毒的森涼氣息,那絲絲寒意掠體而過,像是剎那間穿越冰雹雨,冷入骨髓。

  她覺得自己眼睫毛一眨都有可能夾住一狠針——那暗器實在太密集了!

  屏息靜氣一動不敢動像只壁虎似的趴著,好一會兒孟扶搖才聽見機簧發出輕微的「嚓」一聲,暗器射完,四面牆壁發出輕微的奪奪聲,孟扶搖飄下來,驚魂未定的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發現前胸部位已經出現破洞,只差毫釐便要被射中。

  阿門……幸虧俺咪咪只有34B……

  孟扶搖此刻深切覺得,人在江湖混,咪咪還是小點比較妥當,接觸點相對短,關鍵時刻就是一條命哇……

  四面的牆壁上,密密麻麻全是針眼,這是堅硬的條石牆壁,硬度極高,這麼細的針居然能深深打進去,那機簧的力量可想而知!

  媽的,小七那混賬,想殺了老娘啊!

  到了此刻孟扶搖反而對於此事的始作俑者又多了一份懷疑——戰北野絕不會對她下殺手,孟扶搖對他這點信任還是有的,不過也就這點點信任了,戰皇帝最近表現實在不怎麼好,孟扶搖目前對他的評價本就在零分以下,此刻她蹲在黑暗裡轉轉眼珠,自己猜想,八成戰北野不知道地下這個恐怖的機關,不過無論如何,小七是他的人,馭下不嚴管束不力,或者他有故意暗示或放縱的企圖?反正,總之,帳都堅決要記在他頭上!

  牆上機簧射盡暗器,終於開了一線暗門,孟扶搖盯著那黑沉沉的地道,反倒有些猶豫,要不要去?開門機關就那麼狠,誰知道裡面還有什麼?可是她現在又實在不願意乖乖的蹲在這裡等人來救或者來揍,那太沒面子了!孟大王彪悍拉風,從來就沒有這麼糗過。

  思前想後,決定,被欺負了不想反擊的孩子不是好孩——整戰北野!

  她在外袍上撕下幾條碎布,十分心疼的咬破指尖滴了幾滴血,在地上灑幾滴在碎布上撒幾滴——嘿嘿,滴血疑蹤,人卻不見,讓你去猜吧,你戰北野是知道世上有種化屍毒的,偏偏宗越不在,驗不出這針箭上的毒,你就越想越怕吧,等我從密道出去,繞到你們背後觀察下,要真是你的主意,你等著倒楣,要不是你的主意,小七倒楣你更倒楣——急死你!哈哈!

  她恨恨的將碎布攏起來,還很詭異的拼了個人形——其實拼成人形才叫不合理,但是她相信,拼成人形才更有殺傷力。

  孟扶搖閃身進了暗道,身後暗門立即緩緩合攏,孟扶搖想著那個麒麟標誌,心裡覺得有些怪異,戰氏家族的圖騰是蒼龍,戰氏行宮裡的暗道怎麼會用麒麟做標誌?還有,麒麟貌似是哪個國家的圖騰來著?……忘記了。

  暗道很黑,有點粗糙,沒有皇宮暗道慣有的青石甬道和壁燈,地面也凸凹不平,一進去,泥土氣和地道特有的陳腐氣息迎面而來,卻並不過分,顯見有出口和通風口,孟扶搖小心的走著,不敢去摸牆壁,隱約感覺牆上似乎是麻石,縫隙特別嚴整,和地面的粗糙成反比,卻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狀況。

  她手中扣了一把碎石,走一步扔一步,行到暗道一半都沒有任何動靜,卻也不敢放鬆警惕,不住指尖微彈,在那些相同的咻咻聲中想著心事。

  「叮——」

  一聲異響叫停了她的腳步,孟扶搖眼瞳一縮,挑出一塊大點的石頭,驀然一砸。

  「哧——」

  前方一丈處的地面突然無聲滑開,露出丈許方圓一個大洞,洞下居然是水,滔滔的奔湧的湍急的水,是活水!

  這地道建在水下?

  孟扶搖觀察了一下地道的走向,覺得不可能全在水下,那水道是在一個拐角,很明顯這地道延伸出了一截在水中,難怪四壁堅實抹了膏泥,孟扶搖仔細想了想磐都地形,想起渝山之側三里,有一條汀河,那河水據說是直通城外的,難道現在她已經從地下出了城?

  這裡的機關不多,但著實厲害,這水道無論誰落下去,都要被立刻捲走,孟扶搖跳過水道,地面又無聲無息合攏,這機簧經常使用?否則怎麼會一點聲音都沒有?

  接下來的路又恢復平靜,孟扶搖終於走到暗道盡頭——沒有密室,沒有任何東西,盡頭就是光禿禿的牆,牆上和先前進來的地方一樣,一個麒麟標誌。

  因為有了前車之鑑,孟扶搖自然不敢去再隨便動那麒麟,她目光一掃,看見麒麟之下,還有個微微的小凸起,從格局設計來看,這個才應該是真正的開門樞紐,孟扶搖舒一口氣,暗自慶倖自己剛才幸虧謹慎沒去動那麒麟,她身子一側,小心的伸指將那凸起一按。

  「譁——」

  整面牆突然向上縮起,隨即,巨大的浪潮呼啦一下奔湧而進,激湧的河水瞬間從半人高的空間奔騰灌入,如一把透明的巨人之鎚,呼啦一下鎚在孟扶搖胸口,將她狠狠推出去,撞在身後的牆上——她身後本來是空而長的暗道,但就在凸起被按下的那剎,孟扶搖身後兩米處突然無聲無息豎起了一面牆。

  孟扶搖被水衝撞在牆上,撞得頭昏眼花金星四射,整個河水的自然之力簡直等同高手當胸一拳,這剎那間她唇邊已經綻出血色,更糟糕的是,由於身後那堵牆突然豎起,這裡被生生隔成了一個兩米長寬的窄室,河水倒灌得飛速,剎那間水已經淹到她脖頸,水面還在不斷上升,頭頂上可以呼吸的空間越來越小,孟扶搖掙扎著,一個猛子紮下去,想從剛才倒灌河水的縫隙裡潛水出去,然而那裡已經再次關閉,只留下手掌寬的縫隙繼續進水,眼看著水將沒頂,已經過了嘴巴,孟扶搖一張嘴就灌進幾大口水,空氣越來越少,水面越來越高,黑暗的壁頂沉沉壓下來,壓得她胸口如墮大石呼吸窒息,想要大口吸氣也不可能,那會灌進更多的水更快死亡——再過幾秒鐘,水灌過她鼻子,她就真的要淹死在這個見鬼的石室了。

  戰北野,我出去後一定要宰了你——

  這個念頭只一閃而過,孟扶搖無力的笑了笑,自己的命能不能保住還不知道呢,還來得及想這些有的沒的,她拚命掙扎,在水中四處遊動,明知道這樣氧氣消耗更劇烈,卻也不想放棄任何求生希望,直到她觸到壁上那個麒麟。

  冰涼的金屬比水更冷的觸感傳入手底,孟扶搖猶豫了半秒。

  這個麒麟之後,很有可能就是剛才那勁道絕世強大的機簧飛箭,自己此刻根本無法閃躲,一旦中箭,就是馬蜂窩的下場。

  然而不射成馬蜂窩,那就淹成氣球,沒得選擇。

  水勢已經到了孟扶搖鼻下,孟扶搖額上青筋迸起,被壓迫得突突跳動,滿面熱血上湧掙得面色通紅,通紅過後又漸漸轉為蒼白,巨大的壓力迫體而來,她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窒息炸裂而死,這感覺太他媽的難受了!

  寧可死得快些!

  孟扶搖一伸手,掰下了那個麒麟的機關!

  「轟!」

  閉目待死的孟扶搖聽得聲音有異,不是先前的機簧軋軋聲,隨即覺得頭頂一涼空氣湧入,大喜之下嘩啦一下從水中竄起,一抬頭看見頭上居然別有洞天,已經開了一處縫隙,隱約那裡是個石室,趕緊濕淋淋爬上去,身下石板立即又無聲合攏,將那些水流阻隔在下。

  孟扶搖死狗一樣癱在地上喘了半天氣,想起剛才一條寶貴小命差點葬送在那見鬼的密道里,憤然之下恨恨罵:「戰北野我一定叫你也水深火熱的來這麼一回……」歇了半天才吭哧吭哧爬起來,打量了一下,這下石室和共前小七陷她進去的那個很像,但是大了很多,足有五丈方圓,對面有桌椅長榻,堆著些衣服雜物,這個大概才是暗道的密室,剛才下面那層牆壁上的機關,兩個都是出口,一個是死出口,向著河底,一個是活出口,向著這個密室,機關的設計者竟然也是個心理戰術的高手,算準了進入這密道者,經過先前麒麟中射出來的彪悍毒箭,必然餘悸猶存,不敢去動這個真正的機關,孟扶搖坐在地上悻悻半晌,半天緩過勁來,才想到這個暗道的設計手法怎麼就有點像大鯀古墓裡的那種風格呢?難道兩者之間有什麼聯繫?

  她還沒想明白,突然聽見隱約的說話聲。

  聲音很模糊,悶聲悶氣,像是隔著很遠的距離在對話。

  黑暗石室,難見微光,四周飄散著奇怪的氣味,像是石頭本身的氣味再加上水氣和淡淡血腥氣息,令人不由自主聯想到荒郊樹林冷月清溪下半掘的墳坑裡尚自滴血的屍體……然後,在極度的黑暗和寂靜裡,突然出現模糊的對話聲,其效果十分驚悚。

  孟扶搖驚得頭皮一炸,唰的跳了起來。

  她下意識就去摸火摺子,摸了一手濕才想起火摺子早就泡沒用了,只好靜下心來,盤坐在黑暗裡,仔細聽。

  空氣中恍若有霧氣氤氳,黑絲帶般緩緩飄動,不知道哪裡傳來夜鳥被驚飛尖啼的聲響,撲閃翅膀的聲音劃破黑暗,孟扶搖明亮如冰雪的目光在暗色中越發閃爍。

  半晌,她突然飛身躍起,順著聲音來路一路摸索,果然在壁頂摸到一個小小的洞,耳朵湊上去,聲音立即清晰了許多,原來這裡有個通風孔,上頭應該就是外面了,有人在上方交談。

  這半夜三更,在城外林子裡竊竊私語的,能是什麼正經事?孟扶搖立即將耳朵湊上去,仔細聽。

  「……據說就在這附近,可是兄弟們找了好些日子,也沒找著。」

  「八成是假的吧?文懿太子當初全家都被賜死,財物沒入宮庫,就算跑掉一個,哪來那許多財力在各國建立地下勢力?」

  「空穴不來風,攝政王說,一定要仔仔細細的找,揪出他的老巢來。」

  「人都抓著了,要問什麼,審審便是了,大刑之下,何愁沒有交代?何必讓我們在這裡勞民傷財,還得偷偷摸摸半夜掘墳……」

  「攝政王雄才大略,他要找宗越老巢,必然有他的道理……你少些嘮叨,仔細說漏嘴,宗越在各國地位極高,交遊廣闊,一旦給人知道他被我們抓了,要添很多麻煩……」

  宗越!

  孟扶搖已經聽不見後面說的是什麼了,她腦子裡嗡嗡作響,驚詫的瞪大了眼睛。

  宗越被人抓走了?攝政王?整個五洲大陸有攝政王的只有軒轅。

  是軒轅晟抓走了宗越?聽那兩人的口氣,宗越是什麼文懿太子的後代?孟扶搖沒有研究過軒轅的國史,只隱約知道軒轅晟是在多年前發動政變佔據攝政王位的,但是為什麼一直沒有自己當皇帝,而是選擇了同宗一個少年做傀儡,其原因她沒問,當時告訴她這事的長孫無極也沒說,不想居然和宗越有關聯。

  宗越遊走大陸,地位崇高,消息靈通,身邊有無數秘密力量,行事也十分神秘,再加上他和軒轅韻的關係,看起來確實挺符合這個身份,孟扶搖輕輕抽了口氣,將耳朵貼得更緊了一些,想要聽清楚那兩人是否能洩露出宗越被抓到哪裡,不想上面卻突然沒有了動靜,只聽見隱約的風聲微響,老鴰子突然慘慘的叫起來:啊——啊——

  那聲音嘶啞瘮人,聽得孟扶搖渾身一冷,想起剛才那兩人說這裡是亂葬崗,忍不住笑一笑,心想不說話不會是突然遇見鬼了吧?

  然後她便聽見了如鬼一般的腳步聲。

  極輕,極輕。

  像是枕頭裡撣落的輕羽,樹梢上飄落的幼鳥的絨毛,柳樹尖尖上最輕的柳絮,幾近無聲的飄了過來,要不是孟扶搖耳朵緊貼著地面,感覺到那幾乎沒有的震動和共鳴,她根本就不會發覺。

  換句話說,尋常武林高手,更不可能發覺。

  那腳步飄了過來,步伐中有種奇異的韻律,輕飄而快速,過輕的東西一般是沒有速度的,但是這腳步不是,隨風揚起,一颺便似千萬里。

  「咻——」

  只一聲。

  「唔。」

  隨即便歸於寂靜,老鴰子叫得更加慘烈,地面上卻已經完全無聲。

  孟扶搖凝神聽著,想著最後那一聲「唔」是個什麼聲音,忽然覺得耳朵一涼,似乎有什麼液體突然落入耳中。

  她頓時一驚——糟!聽見宗越消息聽得太入神,耳朵貼洞那麼緊,萬一被上面人發現,只要灌一滴水銀下來,她的小命就報銷了!

  這一嚇非同小可,她趕緊偏頭想把那滴液體倒出來,又伸手去摸,手指感覺黏膩,就著通風孔微光一看——鮮紅!

  血!

  上面那兩人,一瞬間,被殺了?

  孟扶搖「嘶」的一聲抽氣,敢情那聲「唔」是兩個人同時發出來的?難怪聽起來有些怪異,對方劍太快,只出一劍,同時殺了兩人,那聲悶在喉嚨裡的「唔」,竟是剛才還活生生的兩人最後發出的聲音?

  這麼快的劍,這麼乾脆俐落的殺人手法,孟扶搖歎為觀止,覺得自己以前殺人都忒溫柔了。

  地面上的血還在順著通風孔滴滴答答往下落,瞬間在地面上積了一小攤,看來對方殺人還喜歡宰豬式,不玩優雅的一點紅,孟扶搖盯著地面那攤血,突然發現那血色反映的光影有些變化。

  好像……哪裡在動?

  孟扶搖立即警覺的一個翻身貼上壁頂——她今晚遇見的怪事已經夠多了,小心為上。

  果然她的直覺沒錯,她剛剛藏好身形,對面下方的石壁便無聲移開,帶著霧氣的月光無遮無檔的灑進來,在地面上踱上一層銀白的地毯。

  月光中間,銀毯之上,無聲無息的出現了一個黑衣的人影。

  高挑,修長,緊身的黑衣被月色勾勒出緊致的身線,那身體是充滿彈性和力度的,卻又毫不粗壯,帶著奇異的野性的美感,束起的烏髮亮如絲緞,微微有些披散,他披著一身月色走進來,步姿帶著奇異的韻律,讓人想起叢林之中五色斑斕飛馳的豹。

  真是好身材!孟扶搖差點吹口哨,臉還沒看見,身材就足夠看了!

  屏住呼吸,色迷迷打量著那男子,孟扶搖無聲的往壁頂上又貼緊了幾分——此人身材雖然好,那武功好像更好,現在她還不想打架的說。

  那男子走進來,不知道按了什麼地方,密室門緩緩降落,那男子逕自走到堆衣服雜物的地方,點起蠟燭,從桌子上揀起一件衣服,孟扶搖看了看那蠟燭的光影,再次無聲將自己移到黑暗裡。

  然後她繼續探頭下望,然後她……瞪掉了眼珠子。

  對面,蠟燭的微光裡,那男子在……換衣服。

  穿著緊身衣那身線就已經讓人移不開眼光,脫了那更叫……驚豔。

  極其漂亮的肌膚,光滑潤澤的淡淡玉色,淺黃燭光下看來如同流動的晶瑩的蜜,不同於江南精緻男子般的荏弱蒼白,反更具原始野性般的性感,燭火勾勒出他周身,曲線緊致收束,泛著淺淺光暈,每一寸肌膚都昭示著驚人彈性和爆發力,卻又絕無肌肉虯結,只是那般恰到好處的風華流溢而又誘惑天生。

  啊……美人啊……脫光衣服更有看頭的美人才叫真正的美人啊……

  孟扶搖呆滯的而又貪婪的眼神順著那身體四處亂跑——極其漂亮的倒三角體型,寬肩細腰,平滑光潔瘦不露骨的背,精緻的肩骨向下一個優雅的收束……下面……跳過跳過……唔,好長的腿,依然是充滿彈性和飽滿力度,在壯實和單薄之間的完美平衡,最精彩最精緻最和諧最動人的體型……

  可惜時間太短……換衣服動作為毛要這麼快呢……唉……

  那男手始終沒有回頭,換的竟然仍是一件黑衣,又將先前那件濺滿鮮血的黑衣團成一團握在手裡,繼續邁著他那奇異韻律的步伐,打開密室門走了出去。

  孟扶搖又等了一會,確定他不會回來才慢慢移下地來,她的「破九霄」功力日漸深厚,閉氣時間比尋常人要長很多,也幸虧如此,不然就算隔得遠,也遲早被這厲害男子發現了。

  在牆上摸索了一陣,孟扶搖憑記憶找到了機關,打開密室門走出去,外面果然是個亂葬崗,歪歪斜斜豎著些斷裂的墓碑,散落著一些被野狼拖出來的白生生的骨骸,枯樹的枝狂上掛著慘青的月亮,老鴰子立在樹梢上,有一聲沒一聲的叫著,四周有濃重的血腥氣,孟扶搖四顧一圈,那兩人屍體卻已不見了。

  孟扶搖怔怔的立在冷月下,回頭看了看出來的門,掩在枯枝敗葉下再看不出端倪,想著今晚當真是奇遇迭起,小七一個無心的設計,竟然會令自己一再遇險,密室飛箭、水洞沒頂、血水灌耳、美人脫衣……到得最後還聽見這麼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宗越被軒轅晟給擄回軒轅了。

  孟扶搖看了看軒轅國的方向,露出了一絲冷笑,她想都沒想,一路回城,以她的輕功,都不用報出身份叫開城門,直接從城牆上越過,回到統領府,她先去了宗越屋子,屋裡一切如常,看不出主人離開的樣子,孟扶搖伸手摸了摸床褥,一手的冰冷,看那床鋪的樣子,好像好久沒有人睡過,她怔怔站在屋中,開始反思自己對毒舌男好像有點太漠不關心了,明明知道他最近忙碌經常外出,卻從沒想過要問他在做什麼,如今連他失蹤,自己都是最後知道,甚至找不到任何他的熟人或下屬來驗證詢問。

  也許,自己的心裡,因為習慣了依賴宗越的幫助,習憤了他毒舌著解決問題,根本沒想過他會遇見麻煩,另外還有個原因,是孟扶搖自己都不願面對的——她是不是潛意識裡想和他們儘量保持距離?好在將來能夠撕擄得乾淨?

  此刻站在人去屋空的宗越房中,孟扶搖突然醒覺自己的自私,對於那樣一次次幫過你的朋友,就算給不了愛情,給句關心也是應該的吧?出於朋友的立場去過問一些應該過問的事也是應該的吧?像她這樣,避嫌一樣躲得遠遠,是不是太沒心沒肺了?

  孟扶搖決定自己不該再自私了,總在用著蒙古大夫的藥,也該輪到她給他治治病了。

  她飛快的收拾了些盤纏,順手將呼呼大睡的元寶大人打進包袱,又望了望雅蘭珠屋子,覺得她應該會選擇留下來,於是她扛著包袱便走,門一開,便見鐵成抱劍坐在她門前。

  孟扶搖無可奈何的笑笑,揉揉眉心,道:「我沒打算拋棄你,我只是要趕路,先走一步,你在這裡等無極的隱衛聯絡你,再……」

  「我跟著你。」鐵成不為所動,「至於隱衛,留個暗號就行,我知道他們的暗號。」

  孟扶搖笑笑,將包袱扔給他背著,道:「那麼,走吧!」

  他們的對話聲散在風中,迅速散了無痕,飄不到想聽見他們去處的人們的耳中。

  而心急救人的孟扶搖,也早已忘記,還有個倒楣蛋兒,即將面臨她「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慘況……

  深夜!兩條黑影飛快的掠過寂靜的街道,旋風一般捲過高高的城牆,守城的士兵隱約覺得有涼風掠體而過,揉揉眼睛抬起頭來,只看見枯黃的落葉,在地面上慢慢打著旋兒飛起。

  而那兩條人影,早只電急流光般消失在磐都城外的官道上。

  「我們去哪裡?」

  「軒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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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渝山行宮。

  從山下到山上,所有道路都已經被黑衣金甲的皇營軍封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禁衛森嚴,渝山腳下附近的樵夫習慣性的上山砍柴,都被攔在了山下,他們抬起頭,遙望著翠綠深黃山林間隱約飄拂的明黃龍旗,驚異的吐了吐舌頭。

  「聽說昨夜陛下連夜上山?」

  「不知道又怎麼了,沒聽見什麼動靜啊。」

  「聽說跑了個江洋大盜!」

  「哦……」一陣或驚訝或害怕的嘆息聲。

  一個大早進城賣菜的農夫,挑著擔子經過,聽見了,笑嘻嘻的湊過來,說:「是咧,昨夜可真不安生,總聽見老鴰子叫,叫得人毛毛的,出門看卻什麼都看不到。」他住在城外渝水之西。

  「怕不就是江洋大盜在那殺人。」有人取笑他,「還不快去稟告陛下?」

  那農夫瞪他一眼,搖搖頭,挑擔走開。

  戰北野沒有聽見這最後一句關鍵性的話,聽見了他也不太可能立即聯想到孟扶搖的去向,他現在滿腦子亂鬨哄,只有一個念頭——扶搖失蹤了!

  更糟的是,這不是普通的失蹤,極有可能,她遇見生命危險!

  昨夜接到小七的報告,他差點沒當場吐血,一腳將還在洋洋得意邀功的小七踢了個觔斗,當即狂奔出宮,連御駕都沒擺,御馬監裡隨便拉了匹馬就連夜直奔渝山行宮,御馬監的馬和馬鞍是分開保管的,他來不及等馬鞍裝上,一路疾馳,到行宮時大腿已經被磨破鮮血淋漓,他卻根本沒注意到,丟了韁繩便直奔華音閣。

  他一路上心亂如麻,不停的想等下將扶搖放出來,扶搖如果誤會他,他就……他就……他就該怎麼辦?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小七是他的忠心部屬,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憑小七根本不可能算計得到扶搖,所以小七做的事也就等於他做的,責任在他,扶搖如果真的要怪罪,他確實也無話可說。

  然而還有更糟的事等著他。

  機關打開,裡面根本沒有扶搖。

  小七看著空蕩蕩的石室也懵了,搔著腦袋吶吶道:「咦……我看見她落下去的。」

  戰北野原先以為孟扶搖逃了,倒是心中一喜,不想再一眼看見那幾滴血,看見人形的碎布,再看見明明很細卻深深打入堅硬石壁的數量驚人的毒箭,眼前頓時一黑。

  他跳了下去,撿起布片,認出那確實是扶搖的衣服,又是心中一沉。

  攥緊手指,手中布片涼涼的握在掌心,戰北野只覺得那布片像是一雙冰涼的慘白的手,死死拉扯著他的心,拉得他心跳如鼓手腳發軟,額頭大滴大滴的滲出汗來。

  他臉色如此難看,小七也知闖了禍,撲到石壁上一陣亂找,像是想從石頭裡挖出孟扶搖來,他一陣亂碰,無意中碰著了那麒麟,暗門無聲滑開。

  戰北野精神一振,搶先要進,被護衛們死命攔住,小七撲跪在他腳下,砰砰的磕頭:「我惹的禍,我去!」搶著帶著侍衛衝了進去。

  結果沒出多少時間,小七就被僅剩的幾個侍衛濕淋淋的拖了回來——他們踏上水道,一半侍衛被水捲走不知所蹤,還有一半陪著小七走到最後,當時他們很謹慎的拉成長線,將小七護在中間,前面幾個被翻轉的石壁堵住的時候,後面幾個及時將小七給抓了出來,他們隔著一道石板,生生聽著那頭同伴在逐漸滅頂的水中掙扎呼救直至聲音消失,小七扒在石壁前,將厚實的石板撓出一道道白印子,指甲全部撓掉了,血肉模糊的翻著。

  戰北野看著小七的鮮血淋漓的手,看著侍衛們驚惶的目光,怔怔後退一步,靠在石壁上,他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侍衛們都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神,小七癡癡跪在地下,什麼都不說,也不再磕頭,突然一蹦而起,伸手一掣,一道雪光驚虹般亮起。

  戰北野卻立即一拳將他狠狠揍了出去。

  他出拳極猛,小七被他打得飛了起來,重重撞在牆上,「哢嚓」一聲,手臂生生被撞得脫臼,軟軟的垂下來。

  戰北野狠狠盯著他,一夜沒睡的他臉色慘青,唇上冒出了短短鬍茬,眼中全是血絲,那些血絲片片連起,像血網像火焰一般罩下來:「現在死的是懦夫!你給我起來,去找!生要見人……她沒死!給我去找!天涯海角,找不回,這輩子你不要回來!」

  他一伸手,從身側一個使鞭的侍衛身上抽走那鞭子,扔在小七面前:「背著這個鞭子,去找!找到後,把鞭子給她!讓該抽你的人,狠狠抽你!直到抽得你記住,莽撞任性和自以為是,是死都買不來的教訓!」

  小七趴跪在地上,悶聲不吭,單手抓過鞭子,負在背上,咬著嘴唇重重向戰北野磕了一個頭,歪歪斜斜站起來,大步向外走,站在戰北野身側一直憂心忡忡看著他的紀羽,下意識的上前一步,戰北野立即怒道:「你再動一步,你也不用回來了!」

  紀羽默然停步,戰北野筆直的站著,一動不動,直到小七的背影即將完全消失在華音閣門外,他才微微側了側身子,向他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一眼,先是滿滿的憤怒,漸漸化為深深的無奈,最後轉為不可磨滅的疼痛。

  他一生裡,從未親手驅趕過自己的兄弟,然而今日,他親自逼著這孩子流浪天下,而從今日起,那個因天真純樸為他所喜的小七將註定死去,那些他所一直努力保護的,屬於這個少年寶貴的,渾金璞玉純真無垢的品質,將被他親手掐滅。

  是他溺愛出了小七們的驕縱任性,到頭來他讓他們自己經受教訓,和疼痛的苦果,他是何其自私的主上!

  戰北野立在清晨蕭瑟的秋風中,一夜之間,朗朗玉山將摧,憔悴如霜。

  他身側,紀羽凝望著他的眼神,泛起微微的淚光。

  戰北野卻什麼人都不看,他只是默默的立著,等到山下去統領府尋找孟扶搖的侍衛回報說統領府人去屋空,他的眼神一點點,如燭光黯淡下來。

  他最終自己親自走了一遍那暗道,最後在那道堵死的暗門前,狠狠的,石破天驚的,石屑翻飛的,一掌拍了下去!

  「扶搖,你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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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瀚元年九月二十六,大瀚唯一的藩王在受封後失蹤,失蹤的緣由來源於一句無心的言語和一個目的天真的玩笑。

  大瀚全國進入了緊急的尋人狀態,雖然這個消息秘而不宣,沒有驚世駭俗的用「尋找瀚王」這個標題,但是全國上下各地府縣都在如大海撈針一般尋找著一個「愛易容,帶著只白耗子和一個黑皮膚護衛(此護衛也可能易容)」的少年,蓋因此條件實在太模糊,全國府縣抓著此文書都在撓頭,甚至連鄰國都收到大瀚新皇的國書,國書一反戰北野素來的誰的帳都不買的睥睨德行,十分客氣的談天氣談和平談經濟談政治,最後再十分技巧的輕描淡寫的提起「若貴國有司發現一位什麼什麼樣的少年,請務必及時通告敝國,恩德所降,毋任感荷,謹肅……」。

  說實在的,這等找人法,實在是可憐的大瀚新皇在將全國掘地三尺,連地下石頭都翻起來看看有沒藏人都一無所獲之後,逼於無奈之下只好採取的五洲大陸通緝法,至於能不能將那隻沒良心的出來,實在是要看某人的運氣了。

  大瀚永繼元年,皇朝翻覆更改歷史的一年,歷經戰火和鮮血的重重洗禮的大瀚,初初恢復表面上的寧靜,它的鄰國軒轅,卻又因為一個人的到來,即將掀起逐浪滔天的皇城風雲。

  軒轅昭寧十年,日月昭昭,四境安寧。

  軒轅國境邊,一個黑衣少年,肩上蹲著個白老鼠,眯著個眼睛得意洋洋的看著前方城關,滿目狡黠。

  突然她目光一亮,一拍身邊惇厚少年,低低道:

  「看,美人!」

  ===========

  第三卷完,下卷《軒轅皇嗣》。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8 11:07 PM

軒轅皇嗣   第一章  元寶賣藝

  確實是美人。

  幾天之前孟扶搖還有幸親眼觀摩過人家美妙絕倫的身體。

  當自認為來自現代、閱遍粉面朱唇的偽娘們的人間春色、對美和人體藝術有著深邃且通透瞭解並且因此具有極高定力的孟大王,依舊不能控制的流了滿地口水並唸唸不忘的時候,基本可以證明該美色非常之牛叉。

  孟扶搖的小宇宙在閃閃發光,人卻向後退了退。

  鐵成抱著劍,奇怪的看著自己的主子——瞧那表情像是想狼撲,瞧那動作卻像是想狼奔,她想幹嘛?

  鐵大護衛從來就不想操心自己主子的貞操問題——反正她身邊的人都不是好東西,太子奸,瀚皇霸,宗越毒,雲痕……雲痕他看不順眼——別問不順眼的理由,不知道。

  天下有配得上孟扶搖的人嗎?鐵護衛永遠都會對這個問題堅決搖頭。

  孟扶搖對著鐵成的目光嘿嘿笑了笑,這丫是不會知道她用血淋淋人生經驗換來的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公式的:美人= 麻煩,且成正比。

  前方,美人還是一身黑衣,負手站在城關前的一個土包上,俯視著夜色中的軒轅國境城關,他似乎十分適合黑色,那修長身體裡透出的沉冷勁捷,如夜色一般無聲無息而又瞬間浸透大地,他也似乎十分喜歡緊身衣,全身上下紮束得一點多餘布角都沒有,很明顯,並不是為了凸顯他那令人驚豔的身體,而是為了方便。

  孟扶搖幾乎可以想像出,這具流線一般俐落的身體一旦全部展開投入黑暗,必然也會如一柄最鋒利最明銳線條最流暢最符合人體使用力學的熠熠匕首一般,瞬間毫無滯礙的劃裂黑暗一瀉千里,就像黑色的細綢軟緞迎上打磨得錚亮的剪刀,一剖而下,「哧——」

  沒有阻力,最快速度。

  這人的職業,九成九是個殺手。

  孟扶搖遠遠蹲在一邊,想看殺手美人怎麼進入軒轅——軒轅的國境關卡十分嚴格,城樓高闊,重兵把守,沒有通行令者一律免進,孟扶搖倒是有軒轅的通行令,但是只有一枚,鐵成那死孩子又不肯離開她身邊,白天眾目睽睽的闖關又實在太不符合孟大王素來的低調風格——她都喜歡夜裡殺人的。

  孟扶搖原本打算今夜悄悄闖過軒轅國境,不想在這裡遇見美人,看美人那牛叉的背影,通關令那麼沒個性的東西是肯定沒有的,孟扶搖倒很想知道,他用什麼辦法過去。

  夜色裡,那個身影一動不動。

  然後!突然如一片落葉般飄起。

  他一飄就飄上了城牆,自城樓角樓燈光照不到的死角裡極其精準的穿過,輕輕貼上了牆面,整個人和鐵黑色的牆面渾然一體。

  他的姿勢有點怪異——他是倒掛在城牆上的,腳尖勾著城牆縫隙,頭和手垂下,垂在城門上方,那種姿勢極其考驗輕功,而且難度也高,孟扶搖原以為他是和自己一樣打算——趁夜渡越城牆穿過城樓必要時殺幾個人,但看他倒掛在那裡一動不動,竟然像在等著什麼。

  孟扶搖好奇心起,悄悄潛近,趴在草叢裡,也等。

  秋夜的月色森涼,軒轅國境前一片安詳,月下巡邏游戈的士兵做夢也想不到,此刻,在他們身下的城牆上,有一人默然等待,而在更遠一點的山坡的草叢裡,還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如月色熠熠生輝。

  他們更不會知道,這兩雙冷靜眼睛的主人,即將給軒轅帶來無可挽回的巨大波瀾。

  月色一點點西斜,夜過了大半,那人很有耐心,孟扶搖也很有耐心,因為她伏在地上,突然聽見了遠處的馬蹄聲。

  快捷的馬蹄擊打地面的聲音,剛才還在遠處,轉眼到了近前,月色下的土路上,那匹白馬十分雄俊,腳程極快,馬上人猶自伏低身體連連驅策,顯見有急事,剎那間便到了城門下。

  孟扶搖目光一閃——她知道美人要做什麼了。

  只是……她皺起眉……後續該怎麼處理呢?

  一騎星火,連夜奔馳,迅速驚動了國境城門上的守兵,便聽見一系列腳步聲口令聲,城頭上迅速點起火把,一個隊長模樣的男子探身下望,高聲喝問:「來者何人,夜不過關!」

  馬上蒙面騎士冷笑一聲不說話,向著城樓上探下來的燈火,森然亮出了一面金色的權杖。

  孟扶搖隔得遠,看不清楚權杖的模樣,只聽見城樓上人似是吃了一驚,說話的聲氣立刻變了:「不知是聖宮特使,在下失禮,來人,給大人開門!」

  燈籠收了回去,又是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馬上騎士又一聲得意的冷笑,雙手抱胸等待著城門為他打開。

  便是這他猶自單獨等待、城頭上人驗明正身也縮了回去、而城門守兵還沒來得及開門的一霎。

  這唯一可以乘虛而入的一刻。

  倒掛在城門上方的那人突然飄了下來。

  如一片枯葉自然自枝頭降落,一飄便飄到那騎士馬前,那騎士剛剛自瞳孔裡攝到一個淡淡的黑影,便突然覺得喉頭一涼。

  像美人纖指輕輕拂過花朵般漫不經心而輕俏,瞬間摘落了生命的花辮。

  血光尚未來得及激射,黑衣美人劍尖一拍,不知怎的鮮血便被封住,他揚手,黑暗中一個撫琴鳴笙般優雅的姿勢,一道極其飄逸流暢的光弧劃過,下一瞬他手中已經多了張血淋淋的完整面皮!

  然後他手一抬,將手中屍體向上一扔!

  屍體無聲飛上城牆,他衣袖一振,袖底飛出一道白光,咻的穿過屍體,將屍體牢牢釘在城門之上,他剛才呆過的位置!

  「吱呀——」沉重的城門於此刻開啟。

  此刻,進入守兵視野中的,已經是手擎著金牌的,剛才那個冷傲的「蒙面騎士」,守兵謙恭的彎腰,其餘幾個人按照慣例出城四處看了一下——軒轅國境防備謹慎,城周附近沒有任何可以遮掩身形的地方,連草叢都沒有。

  有個鼻子尖的士兵狐疑的嗅了嗅空氣,疑惑的道:「怎麼有點血腥氣兒……」他話說到一半便被小隊長狠狠搗了一搗,對著那騎士背影努了努嘴,士兵立即恍然——聽說聖宮騎士都是國內執行頂級秘密任務的殺手,身上有血腥氣,再正常不過了。

  守兵們沒發現什麼,放心的回去,伸手一引,小心翼翼請「騎士」進入國境,那人大剌剌的點了點頭,突然半回身看了後方一眼,隨即揚鞭策馬,踏破秋夜月色而去。

  城門再次緩緩合攏,山坡上孟扶搖長長舒了口氣。

  靠……真是狠人。

  出手之精準狠厲,時間拿捏簡直妙到毫巔!

  倒掛城門,等來獵物,獵物展示完權杖叫開城門他再出手,從守兵驗證權杖到下城不過區區半盞茶的功夫,他落下、殺人、剝皮、釘屍一氣呵成,抬手剎那之間便即完成,生生將殺人搞成了藝術。

  最妙的就是釘屍,完全利用了人的思維盲點,因為四周沒有可以藏屍體的地方,所以任誰也想不到抬頭看看城門之上,有具屍體生生釘著。

  可以想見,明天軒轅國境城關之上,發現這樣一具釘在城牆上的屍首,會是怎樣的轟動震驚。

  這個殺手美人,不僅精擅殺人技巧,還對軒轅國內情形似乎十分瞭解,看得出來他知道今夜會有這個什麼「聖宮特使」趁夜過關,特意來守株待兔李代桃僵,他所奪的權杖,想必也非等閒之物。

  此人來意不善,看來軒轅國內,要生事了。

  孟扶搖想著他離去前那一眼,這傢伙,是發現自己了吧,他那一眼什麼意思?叫我也學學?

  於是她就學了。

  她學得不太好——人家割臉皮的手法太精妙,她不熟練,於是她畫了個好大的叉叉。

  很快,諸國帝王情報專司的案頭都放上了這樣的一個消息——X年X月X日,軒轅國境被侵入,侵入者手段狠毒大膽,吊屍三首於城門,其中一具面皮已失,兩具臉上有叉,疑為軒轅鄰國XX、XX示威所為,軒轅正鐵騎四出緊密搜查中……和平多年的五洲大陸或許即將再次掀起戰火……云云。

  這封情報,自然也進入了大瀚情報司的視野,可惜諸位正在忙著翻石頭看下面有沒有人的暗探們,最近沒人有空進官署……於是,等到大瀚皇帝看到這封至關重要的情報時,已經很悲催的錯過了第一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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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軒轅國昆京護國寺,向來是昆京第一熱鬧地兒,其風貌類似現代老北京的天橋,擺攤的賣食的倒賣文物的練把式的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的什麼都有,當然都是些下等貨色,比如山牆前的鍋碗瓢盆、笤把掃帚、簸箕筐籮,基本上用上三次就可以回姥姥家了,賣香麵的回家就沒了香氣,賣木梳的沒多久就斷齒,賣胡鹽的裡面摻了麵,賣棉布的攤子上,都是粗布、藍布,月白、灰、淺藍等顏色,平民百姓用的布料兒,庫房裡悶過,洗兩水就爛邊兒。

  簡而言之,奸商聚居地,騙子集中營,不過唯因雜亂,反而有時能淘到新鮮玩意和出乎意料的好東西。

  護國寺山牆西邊,一般是散戲攤兒和把式地,誰到誰先搶,早到早佔地。

  今兒一大早,鑼聲就響的震天。

  「大爺大媽大哥大姐諸位父老鄉親……噹噹噹噹……」敲鑼者用繩子和白布圍場地,三三兩兩的人群好奇的站定。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噹噹噹噹噹噹噹……」敲鑼者額頭上貼塊狗皮膏藥,進進出出的擺板凳,圍觀者稍稍多了點。

  「兄弟們初到貴寶地……噹噹噹……」敲鑼者爬上凳子,圍觀者打呵欠。

  「投親無著身無分文,大哥尚病在家中無錢醫治……」敲鑼者抹淚,圍觀者繼續呵欠。

  「老闆捲舖蓋扔出門……」敲鑼者抹淚,圍觀者漠然。

  「出門跌在了陰溝裡……」抹淚的抹淚,漠然的漠然。

  「砸到了陰溝裡的一塊骨頭,兩隻爭搶的狗以為俺要搶食,撲上來一邊咬了俺一口……」敲鑼者含淚顫顫要扒褲子展示傷口,圍觀者齊齊「噓——」

  「從陰溝裡爬出來,一輛馬車碾了我大哥的手……」敲鑼者嚎啕,展示「大哥」包成粽子的爪子,圍觀者終於動容——這倆死孩子也太倒楣了點吧?

  「俺大哥拽住人家不放手討要醫藥費,被人家大姐一腳踢中子孫根……」敲鑼者淚奔,「大哥」默然咬牙顫抖,圍觀者同情——瞧這孩手激憤得。

  「到醫館看傷,沒錢買好藥,黑心大夫給的藥不曉得是什麼爛貨,生生都捂臭了,不信你們聞聞……」敲鑼者作勢要去解大哥褲子,眾人伸長脖子興致勃勃,「大哥」捂緊褲襠咬牙切齒:「我說主子你可不可以差不多一點?」

  「……然後又遇上昆京惡霸……」

  「得了,掏錢吧。」一大媽含淚解開衣襟,再解開衣襟裡三重紐扣,掏出裡面的小包,打開十三層手絹,露出雙重包裝的錢袋,從裡面顫巍巍拎出……一枚銅錢。

  一枚銅錢啊!!!

  眾人皆以仰慕的目光望著敲鑼的那丫——神啊,鐵嘴啊,三十年沒施捨過的鐵母雞,今天居然破戒了!

  軒轅國昆京鐵角大街柿子胡同的李家大媽,號稱昆京第一鐵母雞,據說要想她多掏一枚非必要的銅錢,比讓軒轅王府家的兔子小郡主閨房裡窩藏個男人還難。

  接著眾人的眼珠子又掉了下來。

  敲鑼者絲毫不理解這枚破記錄的具有充分歷史意義的銅錢的代表性和重要性,竟然伸手一攔,肅然道:「無功不受祿,我兄弟雖然窮,還不至於空手套白狼,今天是來獻藝的,憑藝術掙錢,高尚,不然就真淪為乞丐鳥。」

  「娃有志氣!」大媽慈祥的看著敲鑼的孩子……真是個漂亮小子咧,賣到象姑館最起碼有一兩銀子……

  「盡賣嘴皮子了!」有人不耐煩,「會耍大刀麼?會玩月牙鏟麼?會走絲繩麼?會耍幡麼……」

  敲鑼者微笑,豎指,搖頭。

  「那算個什麼新鮮的?兄弟初來貴地,自然要給父老鄉親看點有意思的,才不辜負這天子腳下煌煌國都一場。也讓諸位見見世面,看看我這……噹噹噹當!」大力敲鑼,「舉世無雙風華絕代玉樹臨風一樹梨花驚天地泣鬼神上窮碧落下黃泉無論到哪都難見的——天下第一神兔!」
  噹噹噹噹!

  「神兔」出場。

  一身黑毛——易容過的,一件紅袍——自己包袱裡的,四條短腿——元寶大人的。

  「神兔」風度翩翩竄上作為舞臺的一個大紅漆箱子,咧開四顆雪亮大門牙的標準笑容,沖看客彬彬有禮的揮爪。

  此「兔」的原主人如果在場,大抵要捧心吐血——堂堂百年一出的珍貴神寵,智慧與人等同的稀罕寶鼠,落到孟扶搖這廝手中,竟然淪落到三流鬧市賣藝謀生……

  「神寵」本身卻並沒有高貴血統的自我意識,十分享受被人群眼光包圍的感受,慢條斯理回眸一笑,四顆牙齒媚態橫生……

  「啊!小黑兔子!」

  「耗子!」

  「狸貓!」

  「黃鼠狼!」

  元寶大人黑了臉,恨恨瞪孟扶搖——丫的誰讓你給我染黑毛的?破壞我玉樹臨風形象!

  「鄉親們看過來啊!」孟扶搖賣力敲鑼,「能認字的絕世神兔啊……」

  「能認字?」

  「不能吧?吹牛咧。」

  「小子胡吹大氣!小心換黑磚頭!」

  孟扶搖一擺手,笑嘻嘻道:「真金不怕火煉,是驢子是馬,是兔子是黃鼠狼,拉出來遛遛就知道了。」

  她噹噹的敲著鑼,將四面的人群都吸引了來,眼見幾個衣著平凡但神色沉穩的男子也湊了過來,目光一閃,笑吟吟道:「說起我這神兔,也沒什麼稀奇的,就是會對對子。」

  人群裡轟的一聲——認字已經夠稀奇,何談對對子?立即有人興致勃勃喊:「要是對不出來呢?」

  「把我大哥送你們做家奴!」黑心孟扶搖一指可憐「大哥」鐵成,「治好病,好歹是個能幹活的壯實漢子呢!」

  「那好,我先出個,紅花!」

  元寶大人鄙視的抬頭,不理——太貶低本大人智商。

  「拜託,五個字以上的成不?」孟扶搖嘆氣,「不要侮辱我們神兔大人的智慧。」

  眾人開始苦想對聯,這都是下層苦哈哈,墨水不多,一個漢子抓耳撓腮想了半天,突然摸到了個蝨子,在嘴裡咯蹦一聲咬了,此蝨體型過大,咯著了他的牙齒,在悔恨牙齒過早衰老同時,該漢子靈感突來,大叫:「此兔門牙忒大!」

  元寶大人大怒,啪啪啪啪叼了幾個字餅甩出來。

  「你媽後腿夠粗!」

  ……

  「他爹出門撞大運」

  「你媽生你開小差」

  ……

  「此處人傑地靈,山清水秀。」一窮儒來了興致,搖頭晃腦。

  「你媽飛沙走石,鬼斧神工。」

  ……

  「噫吁戲!爾畜怎可與人鬥智!」窮儒暴怒。

  「嗚呼哉!你媽竟能較鼠更呆!」

  李大媽呆滯的問孟扶搖:「它怎麼句句都是你媽?」

  孟扶搖深情悵惘的答:「因為丫缺少母愛……」

  李大媽繼續呆滯:「它它它它……它真是個兔子?」

  「其實啊……」孟扶搖意味深長的拖長聲音,李大媽和圍觀諸人拚命豎起耳朵。

  「它就是個兔子」。

  「……」

  「妙啊!」

  此時底下一片轟然叫好聲,全護國寺溜躂的人都擠了過來,銅板雨點般灑過來——神兔,當真神兔!

  元寶大人挺胸碘肚咧嘴笑,非常進入角色的親自叼了銅板往小笸籮裡扔——自己勞動掙錢的感覺就是光榮啊,雖然這些銅板加起來都不夠買它一件袍子的一個紐扣……

  孟扶搖抱拳,笑顏如花的打羅圈揖:「謝謝捧場,謝謝捧場……」

  無數人湧上來,想要膜拜下「識文斷字,滿嘴你媽」的神兔大人,孟扶搖一把將那個很有表現欲的傢伙塞進袖子裡,微笑:「人家怕羞,請勿打擾其思考創作,有什麼事可以和大人的經紀人——鄙人區區在下聯繫……」

  元寶大人拚命在她袖子裡橫衝直撞——讓我出來!你這死孩子,大人我難得找到了草根的快感……

  李大媽擠進來,用打量金子的眼光慈祥的看著孟扶搖和她的袖子:「小哥兒,你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大哥又受了傷,要是不嫌棄,老婆子我家……」

  「借一步說話。」

  沉穩的男聲突然打斷兩人的對話,語音平靜中隱隱帶著不可違抗的霸氣,來人不止一個,左右一插已經將李大媽擠走,李大媽抬頭要罵,一眼掃到對方腰間隱隱露出的麒麟袋兒,立時變了臉色,噤聲退了下去。

  竟然給攝政王府的人看上了,這小子不知是福是禍……

  「大哥有什麼吩咐?」孟扶搖笑眯眯問,「給賞錢嗎?」

  「賞錢自然會有,說不定比你想像的更多。」來人開門見山,指指孟扶搖的袖子,「你剛才那個什麼『神兔』,賣了給我們。」他用的是肯定語氣,從懷裡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往孟扶搖懷裡一扔,「三百兩。」

  遠遠圍觀的人「譁」的一聲,三百兩!尋常百姓之家十年用度!攝政王府好大手筆!

  也有人心領神會的羨慕的望著孟扶搖——聽說前段日子王府小郡主出去了一趟,回來一直鬱鬱寡歡常常生病,王爺向來疼愛這個女兒,常派人出門為她蒐羅有趣玩意兒,攝政王府的人八成是看上這個會對對子的兔子了,這小子好運道,三百兩,發大財了哦。

  那護衛扔過錢袋,便篤定的等孟扶搖送上兔子,孟扶搖將錢袋在手中掂了掂,笑眯眯道:「好重哦……」一反手又扔了回去。

  這下換攝政王府的人驚訝了,那護衛眉頭一豎:「你還敢嫌少?」

  「非也,非也。」孟扶搖搖手指,「聽說過沒?有了一頓充,沒了敲米桶,俺家神兔是俺浪跡天下之生財法寶,俺兄弟兩人指望靠它掙一輩子錢過活,如今一次賣了,以後到哪找活路去?」

  「三百兩還不夠你用麼?」

  「三百兩啊,」孟扶搖笑,轉頭看他,「按說是夠用了,可是,有命拿沒命花,要它幹嘛?」

  「你什麼意思?」護衛怔了怔,怒道:「你以為咱們是賴賬的人?」

  孟扶搖又搖頭,憐憫的瞅著他,這孩子智商怎麼比「你媽神對」元寶大人還差呢?

  「現在我拿了這三百兩,出了這鬧市,全昆京的賊們強盜們人牙子賭坊大抵便要惦記著我了,」孟扶搖笑,瞟了瞟臉色一變退後的李大媽,和另一些混在人群裡的眼神閃爍膀大腰圓人士,「小子我筋骨嫩面子薄,經不起咧。」

  那護衛立時也明白過來,挑挑眉笑道:「你小子倒精明,那你要怎的?」

  「給口實在飯吃。」孟扶搖攤手,「我兄弟浪跡天涯,也著實不想再走下去了,三百兩就當買我兄弟做個家奴,公正實惠,童叟無欺。」

  這個要求倒也不過分,那護衛卻犯了猶豫,攝政王府不同其他王公府邸,攝政王權傾天下,一等一的煊赫,王府是和皇宮連接在一起的,府中就等於宮中,所以攝政王府對進人一直要求很嚴,非有昆京戶藉身家清白且有人作保者不得入,而且這等外奴也只能在三門外打掃,內府家奴都是太監宮女,這小子想進王府,他還真沒權利就讓他進去。

  孟扶搖看在眼裡,也不說話,笑微微道:「小子這幾天都在這裡賣藝,過幾天也就換地方了,大人若喜歡,記得多來捧場。」說完毫不猶豫乾脆便走。

  那侍衛「哎你——」說了半句又停住,他身側一個護衛道:「這兔子著實好玩的,小郡主一定喜歡,不如回去報給郡主聽,要不要這東西,由她說話吧。」

  幾人都點了點頭離去,孟扶搖將對話聽在耳中,翹起唇角笑了笑。

  亮出我的元寶來,等你乖乖上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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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賣共賣了三天,每天花樣都不同。

  第一天:對對子,「你媽神對」雷倒世人。

  第二天,冰上芭蕾,孟扶搖親自以月魄練氣之寶凝冰,生生為「神兔大人」營造了一場迷離夢幻五色絢爛的冰上芭蕾,基本上,演出很成功,除了「神兔大人」身材有礙觀瞻一點點之外,其餘都很完美。

  第三天,自由搏擊,三隻小鼠被元寶大人「前手翻直體前空翻轉體一百八十度」揍到鼻青臉腫抱頭鼠竄。

  三天後,「護國寺鬧市出了個會對對子會跳舞會打架的多才多藝神兔」的轟炸性新聞傳遍整個昆京,每天護國寺都擠得水洩不通,元寶大人風頭之勁,直逼五洲大陸政治人物中最具傳奇性的某太子。

  晚上三個人頭碰頭數那些面值雖小卻數量驚人的銅板時,其中兩隻都熱淚漣漣,孟扶搖為自己終於發掘出了一個前程遠大的未來超級明星而激動,元寶大人則熱淚盈眶的發現,原來自己的鼠生還是很有意義和價值的,這麼多年以來跟隨在主子身邊,一直被他無限燦爛的光環和氣場所籠罩,它以為自己就是個「最愛吃愛睡也只會吃會睡肚子比腦袋大臀部比肚子大的鼠目寸光的家寵(太子語)」。不得不說孟扶搖這廝雖然厚黑無恥狡猾奸詐惡毒懶惰陰險可惡……但還是蠻有眼光的。

  當元寶大人用自己的個鼠力量真正養活了兩隻大活人,它覺得自己形象燦燦高大,那些長孫無極啊,黑珍珠啊,太妍啊,孟扶搖啊,都瑟瑟的縮小無數倍在它彪悍的肚皮下……

  當晚點菜時,元寶大人拽著孟扶搖耳朵扯著她到城中最豪華的「天上樓」,搶過菜單,用爪手一陣胡點,氣壯山河的要請兩個人吃頓好的,孟扶搖微笑著,十分感激的感謝了它的恩賜,付賬時悄悄從桌子下塞給小二一錠銀子——元寶大人掙的那些銅板其實還不夠這一頓的一半飯錢……

  第四天,當孟扶搖再次敲起笸籮時,她突然怔了怔。

  人群裡,有個身影似乎有些熟悉,黑色緊身衣,高挑修長,他靜靜站在洶湧的人群裡,像一塊不為水流衝擊所驚永久屹立的黑色礁石。

  他遙遙看著孟扶搖,微微上挑的眼角華美而厲烈,眼神像是品質最佳的琉璃,每一個角度都炫目至令人不敢逼視,而雙唇輪廓鮮明,豔麗驚心的紅。

  男色。

  孟扶搖心底突然冒出了這個詞,尤其著重在這後一個字,色,他是她所見過的色彩最鮮明的男子,如同他的身體優美分明一般,他的容色也極盡鮮妍,似乎五官並不是絕色,但那墨裁的鬢角,玉石般質感的肌膚,琉璃般的眼眸,烈焰般的紅唇,整個人鮮亮像一面五彩的旗,那般獵獵招展的逼入人眼底。

  孟扶搖怔怔的看著他,看著這個截然不同長孫無極雍容優雅、戰北野明朗沉烈、宗越淺淡如櫻潔淨晶瑩氣質的男子,那人卻突然對她一笑,隨即轉身。

  只是這一轉身,人群一湧又散,孟扶搖便再也看不見他的影子,彷彿剛才那個將斑斕色彩塗入她眼眸的男子,根本沒有出現過。

  她收回目光,若有所思的笑笑,想,總歸會再見的。

  提起銅鑼剛要再敲,人群突然被分開,前次出現過的攝政王府護衛,氣勢逼人的列隊過來。

  他們邁著整齊的步伐,帶著施捨和恩賜的笑意走向孟扶搖。

  孟扶搖放下銅鑼,含笑看著,輕輕撫了撫賣力表演的元寶大人的毛。

  說實在的,讓長孫無極的愛寵當街賣藝,她自己還捨不得呢,如今,這苦差終於結束了,再賣下去,她怕將來有一天長孫無極回來知道,她又要不知道哪裡遭殃了。

  她眼光含笑抬起,望向秋末冬初分外高遠的碧空,一行大雁掠過蒼青的天空,身姿翻驚搖落如墨染,一會排成「b」字,一會排成「t」字……

  軒轅晟,攝政王殿下。

  我孟大王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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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攝政王府著實好大……新任寵物小廝住了已經有小半個月了,居然還沒把整個府邸走遍。

  不過這也和她的身份有關,作為王府小郡主的寵物小廝,孟扶搖在內院下人房分了一間屋子,活動範圍只限於內院前三進,內院最後一進,連接著一處闊大紅門的院牆,是他們的禁地——據說那裡便連著皇宮。

  只有一間房子,供他「兄弟」兩人住,孟扶搖倒無所謂,鐵成卻不自在,他堅持要每晚在房門外守夜,被孟扶搖拍了回去——在這步步危機的攝政王府為自己門外守夜?找麻煩咧。

  「兄弟」兩人打地鋪,中間睡個元寶,元寶永遠是待遇最佳的那個,擁有著自己的小床,金馬桶是不能用了,但是小郡主親自給它縫了羽絨被,元寶大人很滿意——和孟扶搖比起來,任何女人都像女人。

  兔子似的小郡主,軒轅韻同學,依然還是那兔子氣質,初次看見孟扶搖,臉紅了紅,看見鐵成,臉紅了紅,看見元寶——居然還是臉紅了紅。

  孟扶搖現在自然不是真武大會那張臉,反正她人皮面具多了是,她的個人愛好是扮演各式各樣小受氣質的美少年——好容貌這東西,帶來麻煩的同時也會帶來便利,孟扶搖現在已經基本不畏懼任何麻煩,自然要為自己謀取大量的便利。

  便利是明顯的,軒轅韻果然一見便很有好感,特許孟扶搖可以自由出入內院前三進,但是最後一進,她也再三囑咐了,不能進去。

  孟扶搖很乖的答應了,每天按照慣例,帶元寶大人進來陪她一個時辰。

  這天元寶大人來了以後不表演,抓著軒轅韻的手長吁短嘆,軒轅韻愕然抬頭看孟扶搖,孟扶搖愁眉不展的道:「它聽說它一個遠親被狼給吃了,正傷心咧。」

  她邊說邊仔細盯著軒轅韻神情——她知不知道宗越被擄的事兒?

  軒轅韻神色卻沒什麼異常,只是給元寶大人的黛玉狀撩撥得不知怎的也紅了眼圈,坐在那裡,突然便開始掉眼淚。

  孟扶搖大喜——有戲!

  面上卻露出惶恐之色,趕忙謝罪:「兔子害小郡主傷心了,我帶它下去揍去。」

  「別。」軒轅韻趕緊阻止,擦擦眼淚道:「不是……不是……是我自己想起了傷心事兒……」

  孟扶搖閉嘴,麻木,呆滯的望天——這個時辰不能著急的問,這孩子已經憋狠了,會自己乖乖竹筒倒豆子的。

  果然,軒轅韻等了她一會兒,見她和其他下人一樣一臉殭屍狀,失望的嘆口氣,卻抱過元寶大人,輕輕道:「你還能為你自己的遠親傷心……我卻不知道我該為誰傷心……」

  孟扶搖繼續聾子狀。

  軒轅韻毫不設防的說下去:「越哥哥什麼時候能回來呢……父王答應我請他回來,還他爵位,我等到今天,還沒有一點消息,父王說,他不會回來了……」

  孟扶搖眉毛跳了跳。

  軒轅韻不知道宗越已經落入軒轅晟手中?

  軒轅韻曾經和軒轅晟要求過返還宗越爵位?

  換句話說,是她洩露了宗越身份和潛藏地點?

  這孩子生於王侯之家,世間最黑暗最深沉最反覆無常的皇族,怎麼還這麼幼稚?

  孟扶搖帶著怒意,抬頭看了軒轅韻一眼,然而這一眼只看見小小姑娘,一身粉黃衣裙,剪水雙瞳瓊鼻玉肌,臉頰嬌嫩得一朵半開未開的粉色芙蓉花一般,抵著元寶大人柔滑的毛,微微紅了眼圈,那芙蓉花便更加折枝嬌豔,盈盈不勝這秋日涼風。

  她是真正的未經塵世污濁紅塵冷暖,嬌養在溫室裡的珍珠般的小公主。

  不是十二歲便各國亂竄的雅蘭珠,不是自幼「潛心佛學」遊走各國外交大使一般的鳳淨梵。

  她的人生沒有裂痕,明鏡般鮮妍透亮,照進她人生的,從來都是她父王為她造就的勝景,她一生裡吃過的最大的苦,大抵就是在大瀚統領府門前露天那一晚。

  難怪她父王最後跑來參加真武大會,原來就是怕他的小公主受了塵世風霜,要親自領回去。

  孟扶搖暗暗嘆息,不知道軒轅韻是用什麼辦法認出宗越的,並將這個消息給了她父王,說起來還是她的錯,當初為什麼心軟,讓軒轅韻見宗越呢?

  事已至此,嘆也無用,軒轅韻既然不是有心害宗越,那還有機會爭取。

  她目光停留在軒轅韻身上的時間過久,那孩子畢竟是學武的,詫異的回頭看了一眼,孟扶搖卻已經收回了目光。

  她向軒轅韻告退,慢慢回自己屋子,路過內院第三進的時候,突見花園碧波池邊的涼亭裡,有人斜倚亭邊,臨花照水。

  從背影和衣飾看,似乎是個纖細的男子,孟扶搖從沒見過男子的腰也可以這麼細的,也沒見過男子一個背影就可以這麼……妖嬈的。

  他長長衣袖垂落水面,月白色的雲錦衣袖也似一朵雲般迤邐,在清漪之上淺淺掠過,蕩幾許月輪似的圓潤漣漪,腰身纖纖,含指如花,背對著孟扶搖,面對著一朵似開未開,千絲流曼的深紫皇菊,輕輕唱: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又早東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是嫦娥離月宮……」

  滿園寂寂!風過摧落繁花幾許,白玉亭碧波池上弱柳一般的男子,柔豔雅緻,行腔如酒。

  那竟然是一副天生的好嗓,碎玉裂帛,又不失含蓄溫純,每一個咬在齒間含在唇底,字字醉人,更難得的是唱詞裡含羞帶怨亦喜亦嗔的勁兒,端麗中自有內斂的嫵媚,勾魂攝魄風情萬種,卻又芳姿高華神仙中人。

  孟扶搖呆在原地不能動彈——她以前沒聽過戲劇,也從來不能理解梅蘭芳等男子為何能反串旦角在梨園獨佔風騷,如今親眼見著那男子流光溢彩的唱腔風姿,才真正明白,原來真的有種美,超越性別,風華絕代。

  她手中,元寶大人突然吸了吸口水。

  口水聲驚動了纖纖美人,美人唱腔突止,孟扶搖正在可惜,那美人回眸,細長明媚的眼睛一瞥孟扶搖,驀然眼前一亮,盈盈站起,嬌呼著就撲了過來。」

  「三郎——」



軒轅皇嗣   第二章  貴妃醉酒

  三郎……

  我還唐明皇哪!

  孟扶搖抽搐著嘴角,蹭的後蹦一步——九夫人之類事件,來上一次就可以了,俺可不想再次被關在柴房裡寫「我真傻,真的。」

  美人細長明媚的眼睛轉過來,眼波一撩薄唇一撇,滿眼寂寥含嗔帶怨,纖細手指一點孟扶搖臉頰:「聖駕莫非要去西宮麼?」

  西宮麼……敢情是和梅妃爭寵?孟扶搖肅然,繼續躬身後退:「娘娘,聖駕轉東宮去也!」

  「哎呀……」美人捂臉嬌呼,「昨日聖上命我百花廳設宴。哎,怎麼今日駕轉東宮?哦,諒必是這賤人之意!咳,由他去罷!嚇,高卿看宴,待你娘娘自飲!」

  看你個球的宴咧,哪家兔兒爺跑錯門,在這裡半瘋半傻的故作「閨怨」?孟扶搖版「高力士」露出一個猥瑣的微笑,順手從桌上拿起一個茶壺,俯身在碧波池中舀了一壺池水,奸笑著奉上去:「啟娘娘:奴婢敬酒。」

  茶壺裡「通宵酒」清冽透明,倒影美人烏髮千絲,他以手掩唇,宛轉腰肢眼波流溢,那般似笑非笑瞅了孟扶搖一眼,那一瞬眼神掠過一絲驚異,瞬間湮滅在明媚的眼波里。

  「敬得什麼酒?」

  「通宵酒。」孟扶搖暗喜,好歹看過李玉剛版《貴妃醉酒》,當時覺得這個通宵酒很暖昧,記得忒清楚咧。

  「呀呀啐!」美人輕喚,微啟芳唇半偏螓首,「哪個與你同什麼宵!」

  孟力士撓頭——下一句是啥?忘詞了。

  誰知美人根本不介意孟力士忘詞,嬌笑著偎身過來:「既名通宵酒,不如力士與本宮通宵……同飲。」

  最後兩字含麝吐芳,輕不可聞,孟扶搖扶額——呀呀啐!篡改情節,這死娘娘忒風流!

  「娘娘言重鳥……奴婢怎敢與萬歲戴綠帽也!」

  美人下腰飲酒三鬥醉,一個水袖飛甩臥魚姿,已經半臥在孟扶搖身上,將那「通宵酒」十指纖纖擎了,嬌笑著便往孟扶搖口中灌:「綠帽何其多,不少萬歲那一頂,力士,你我且搖駕長生殿,共偕魚水之歡也!」

  他倒身孟扶搖懷裡,一邊餵水,一邊手立即開始不老實,直奔某重要地帶,高貴而濃郁的脂粉香氣傳來,熏得孟扶搖火冒三丈,丫的你這兔兒爺,敢調戲你家孟大王!還敢叫你家孟大王喝生水!

  她手一伸,一把掐住「娘娘」纖腰,接過那一壺「通宵酒」,笑道:「既如此……奴婢且陪娘娘大戰三百合!」一把拖了他便往拐角樹蔭裡去。

  「去也去也,回宮去也,」美人一邊被拖走一邊曼妙的揮舞廣袖,「明皇將奴騙,辜負好良宵,騙得我空歡悅,萬歲!我同力士回宮睡覺去也!」

  「……是也,睡覺去也!」孟扶搖抽著嘴角,我忍,我忍,我忍忍忍。

  她三下兩下將美人拖入牆角後,片刻後,牆角後騰起煙塵,隱約有砰砰乓乓悶聲響起,再片刻,孟扶搖吹著拳頭施施然出來,面不改色神情坦然。

  然後她揣著她家「兔子」,繼續在三進院落裡轉悠,將剛才的「戲子」插曲很快忘到了腦後。

  而牆角後。

  美人伏身一地亂七八糟的殘花敗葉間,長髮散亂衣襟零落,鼻青臉腫額沾泥巴,腦袋上還澆了水,烏髮濕淋淋貼在背上——生生被辣手摧花。

  他趴在那裡一動不動,肩膀微微聳動,半晌幾道人影飛射而來,看見他身影先是一喜,道:「找到了!」再一看他那狼狽樣兒,頓時大驚。

  「快去報攝政王,有人刺駕!」

  刺駕。

  軒轅皇帝,軒轅旻。

  軒轅旻肩膀竟然還在微微聳動,侍衛們跪地面面相覷——陛下深宮寂寞,能玩的就是唱戲,能去的除了皇宮就是這王府最後一進,他今日居然跑到王府內三進來了,還被人揍成這樣,看那樣子,嬌弱的陛下,是在哭?

  有侍衛小心翼翼伸手去扶軒轅旻,冷不防他自已已經抬起頭來。

  滿面泥巴污垢,細膩的肌膚上還黏著破碎的枯葉,一線鼻血細細,半點朱唇紅腫,看起來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臉上卻沒有一點淚痕。

  他在笑。

  笑得肩頭輕抖,笑得身姿搖擺,笑得……開心而放縱,笑得眼底淚花閃閃,亮著驚喜和新鮮的光。

  今天真……開心呀……

  習慣了寂寂深宮,幽深而永無止境的長廊,高大而不見盡頭的穹頂,一重又一重如同噩夢般不斷糾纏在前路上的厚厚帳幔,還有那些永遠一個表情一個語氣的蒼白的有禮的殭屍般的太監宮女……多少夜裡他赤腳在巨大華麗的宮室裡走來走去,唱著只有一個人聽的戲詞,直到走得唱得精疲力盡,直到東方晨曦初露該上朝,好在御座上打瞌睡。

  不如此,他這個嚴重失眠症患者,如何能在別人希望他睡覺的時辰睡覺呢?

  而那些深夜掠過宮室的風,沉重得鐵板似的,一寸寸壓著玉闕金宮壓著錦帳深幄,壓至人喘不過氣來,那樣的鐵似的空間,直應讓人呼喊狂吼,衝破這夜的牢籠和黑暗,偏偏所有人都輕言細氣的壓抑著,連他唱給自己聽的戲,似乎也不習慣那樣大聲的驚起訝異的眼光,於是他便低低在足可容納千人的寢宮裡,在龍床之後,低唱,悠悠。

  富貴無邊,夢也,荒涼。

  然後今天,一次無心的越過,水殿風來暗香滿,玉帶亭前下金鉤,他竟然邂逅這樣的少年。

  鮮活明亮,揍人也奔放霸道,絲毫不因為在這森嚴高貴的攝政王府,軒轅比皇宮還重要的第一府邸而輕聲壓抑,隨口就對戲,隨手就「敬酒」,隨心就揍人。

  有意思,有意思。

  軒轅旻驚喜的笑著,一疊聲的傳喚侍衛。

  「來人,給朕去請攝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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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自然是不知道自己這麼「好命」,隨手一揍就揍了一個皇帝。

  她如果知道,八成要哀嘆自己命中帶煞,專碰皇族。

  她的心思還在宗越那裡,軒轅韻既然不知道她自己無心犯過,那麼她自然要找個機會好好和她談談,把這孩子拉過來做個助力。

  宗越擄來已經有段日子,她尋遍攝政王府也沒發現可疑地方,那麼就在那座紅門後,大抵就是皇宮所在,也大抵能找到宗越。

  所以今天晚上……她要度過那座最後一進大紅門。

  誰攔,拍死誰。

  夜色漸漸降臨,孟扶搖紮束停當,帶著自己的一人一鼠,趁夜直奔大紅門。

  她對攝政王府已經十分熟悉,三繞兩繞便越過內院,經過軒轅韻院子時,她小心的放慢了腳步,隱約聽得院牆內軒轅韻在吩咐侍女:「將香案抬出來,我要焚香。」

  唉……傻孩子,有些事不是禱告就有用的,上帝這種生物,更多的時候只會添亂,想要達到某種目標,就得該出手時就出手。

  孟扶搖抬手,對空氣狠狠做了個抓握的姿勢。

  她突然停下了腳步,前面,大紅門在望。

  戒備那叫一個……森嚴。

  足足有近千侍衛在牆下游戈巡邏,刀槍劍戟的叢林在初冬月色下光芒越發冷銳,侍衛們結成小隊交互而過,嚴密得毫無縫隙,紅門上下燈火通明,別說兩個大活人,便是元寶大人想要過去,也得先瘦身一百八十倍。

  硬闖麼?硬闖麼?當真要……硬闖麼?

  那就硬闖吧。

  孟扶搖附耳在鐵成耳邊悄悄說了幾句,不待一臉不樂意的鐵成拒絕,霍的一巴掌將他狠狠推了出去!

  跟著就蹦起來大喊。

  「偷香聖手!往哪跑!」

  隨即劈里啪啦的亂彈石子,打得黑影咻咻四面草木歪倒,看起來像是很多人踏了過去。

  孟扶搖亂七八糟的喊:

  「淫賊!站住!」

  「啊!你竟敢往小郡主閨房去!找死!」

  鐵成被孟扶搖推出去,半空中無可奈何轉身,撲入草叢中潛伏,紅門前侍衛已經被驚動,他們面面相覷神情為難——攝政王的命令,他們看守這處連接王府和皇宮的宮門是不許擅離崗位的,但是遇襲的不是別人,是王爺心尖尖上的寶貝,愛若珍寶性命的小郡主,對方還是個「淫賊」,萬一出了什麼事,到時候追究起來,淫賊從他們今夜看守的地帶經過,從他們眼皮子底下奔向郡主香閨,他們卻無動於衷不予追擊,生生便是經受不起的大罪。

  這一隊侍衛的頭領,沉思半晌,手一揮,道:「去一半人追賊!」

  立時紅門前少了一半人,侍衛長剛要重新安排巡邏人數,忽聽紅門那邊又是一陣驚呼。

  「有刺客!」

  「護駕——」

  孟扶搖精神一振,這什麼人和她這麼心有靈犀,同時闖宮?她還在想辦法打算把那剩下一半人也調開呢,現在看樣子不用操心了——侍衛長已經下令開門,和宮門那頭追擊刺客過來的皇宮侍衛匯合在一起詢問情形,兩頭散佈在宮牆下的巡邏隊伍剎那一亂,孟扶搖已經一飄身跟上隊伍的最後一人,一把將他點了穴道扔在樹叢裡。

  她自己穿的本就是偷來的侍衛服飾,跟在隊伍之後,藉著人群的移動進入到了另一側門內,隨即腰一彎,一捂肚子,毗溜毗溜的往一邊灌木叢裡奔去,身後有個侍衛隨意看了看他背影,不經意的笑道:「安子吧?每次都這樣,一遇見事兒就鬧肚子,喂,趕緊回來,這不是鬧肚子時辰!」

  孟扶搖頭也不回捂著肚子擺擺手,一溜煙的跑入灌木叢中,那人笑道:「仔細被刺客遇上一刀捅死你。」

  他身側,皇宮侍衛三分隊副隊長不耐煩的道:「什麼時候了,還跑!老劉你給我把他拽回來,咱們要把這西六宮都搜索個遍,真是怪了,先前明明看見一道黑影飄過的。」

  「反正咱們確認那刺客沒過王府那邊去。」老劉笑嘻嘻的往濯木叢走,「至於陛下……咱們都未必能找見他在哪裡,那刺客能找得著?」

  「少說幾句!」那隊長回頭一叱,老劉吐了吐舌頭,趕緊閉嘴,到了那方黑糊糊的灌木叢,含笑踢了踢,道:「安子,拉完沒!出來!」

  他踢了個空,疑惑的探頭一看。

  「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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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早已翻牆越簷,直入軒轅皇宮中心。

  皇宮這種東西,她可以說是熟悉得很了,太淵皇宮小巧精雅,無極皇宮精緻華貴,天煞皇宮大氣古撲,軒轅皇宮……軒轅皇宮好奇怪啊。

  建築物並不多,一色深黃宮牆,青色琉璃瓦,分佈得很疏朗,裝飾也不甚畢麗,卻分外高闊,重廡深簷穹頂高拱,比尋常皇宮大殿要足足大上一倍,那樣的宮殿,人住在裡面,仰斷了脖子也未必能看見殿頂,會不會覺得自己分外渺小?

  她蹲在最高的一處殿頂上,四面觀望,猜度著可能關押宗越的地方,突然看見前方西側,一處黑沉沉的偏殿突然有燈光一閃。

  那燈光閃得極為快速,一眨便滅有如鬼眼,在這半夜滅燈的深宮之內,看起來絕對異常。

  孟扶搖立即飄了過去。

  燈光明滅如鬼火,顏色青慘,在偏殿的西廂房內出沒,孟扶搖無聲的飄落這個院子,發現大概是沒有人居住的閒置宮苑,四面看似沒有人,其實卻團團佈置了侍衛太監,而西廂房內,一點朦朧的光,一絲輕微的呼吸。

  看起來,很像某個關人的地方呢……

  孟扶搖毫不猶豫的掠了過去,飛快的繞牆一週,已經點倒了守衛的侍衛,一騰身跨入院子,如一瓣落葉,輕輕飄入院中。

  院中寂寂無聲,初冬的夜起了淡淡霧氣,將樓臺亭閣都籠罩其中,牆面上泛起冰清的露珠,觸手潮濕而晶瑩。

  月色細如柳葉,光影矇昧,孟扶搖就是那月影中更淡的一抹,迅速抹過了廣闊的庭院,一轉眼已經站在了西廂房之前。

  那點剛才明滅的燈火,突然滅了。

  孟扶搖心頭一緊,立刻調動全身的意識去感知四周發生的一切,卻什麼都沒有,懷中那隻「危險感應雷達探測器」也在呼呼大睡,一切看來很正常。

  可是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正常就是不正常。

  換成謹慎些的江湖人,大抵此刻便要好生思考,甚至掉頭便走,然而孟大王這種生物,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怕,不知道什麼叫半途而廢,就像現在,她聽見那廂房內若斷若續的細細呼吸,心癢難熬,不去看上一眼,絕不甘休。

  她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一間普通的宮殿,空空如也,迎面就是四堵牆。

  孟扶搖眼光搜索一圈,在一面牆上一處書畫上摸了摸,果然,其中一面牆緩緩移開。

  切……好沒創意的機關。

  牆面拉開,露出幾級臺階,延伸向朦朧的黑暗中。

  孟扶搖怡然不懼的拾階而上,走不了幾步,首先進入眼簾的是一座白紗梅花屏的屏風。

  屏風後,一盞青燈照耀下,隱隱約約似有白衣人影,雙手分開高高的吊著,屏風擋住那人的下半身,只隱約看見衣衫不整,血跡零落,被摻金絲牛筋繩索吊起的手腕腕骨細瘦精緻,滑落的衣袖下傷痕纍纍。

  那人似已昏迷,半偏著頭,長長烏髮垂下,擋住了面容。

  孟扶搖震了震。

  是宗越嗎?

  那夜小洞偷聽,對方是曾說過要動大刑讓宗越招認在各國建立的地下勢力,軒轅晟對宗越動刑了?

  孟扶搖眼底冷光一閃,怒氣已經騰騰的竄上來。

  不過她依舊沒有立即沖上去——今晚太順利,順利得有點詭異,軒轅晟不像是只有這點手段的人,他抓到宗越,也不太可能僅僅就這樣的防備佈置,雖說這侍衛機關確實已經足夠阻擋一般的武林高手,但是對她這種級別的一流高手,已經不具有任何的阻力,宗越交遊廣闊施恩無數,軒轅晟怎麼可能一點都不防備頂級高手的援救?

  她默然佇立,遙遙看著屏風那頭,鮮血殷殷高高吊起的男子……如果這是宗越,埋伏也許就在從現在到他身前的路上。

  此路不過數十步,平坦光滑一覽無餘,那屏風看起來簡簡單單,材質半透明,連內含機關的可能性都沒有。

  正因為如此,孟扶搖卻差點被這個「沒有可疑」給打倒。

  以她行走各國血火曆劫的實戰經歷,實在沒辦法相信這一路上沒有機關。

  時間在她慢慢沉思,想出無數個設想再一再推翻中流過,月影漸漸西斜,上方殿室的霧氣緩緩浸入,在暗室中漂游迤邐,高吊著的男子一動不動氣若遊絲,孟扶搖抬頭從暗室的天窗上看看天色,終於一咬牙。

  不管它!沖了!便即有什麼機關,憑自己還怕?

  她飛身而起,掠出。

  只是這掠出的一刻。

  對面突然一聲異響,隨即在那男子身後,突然機簧軋軋一響,隨即一道烏光飛射,直直射向男子後心!

  男子被吊著無法躲閃,匕首剎那無聲沒入後心,血光飛濺,男子身子一僵,大力的抽搐著,無限疼痛的仰起頭。

  他烏髮披面,咬在雪白的齒間,咽喉裡發出垂死的呻吟。

  半空中孟扶搖身子猛的一震!

  她掠起的那一霎,已將那匕首飛射的一幕看得清晰,也看見了飛濺的鮮血,頓時腦中「嗡」的一聲,似突然有千萬柄巨鎚重重鎚下,鎚散了她的冷靜和謹慎,鎚出一片驚悚的慌亂。

  怎麼會這樣?

  她觸動了哪裡的機關?

  明明她只是掠身而起,什麼都沒敢碰,為什麼那個飛刀機關會被啟動?為什麼飛刀不射向她,卻先要射死刑架上的人!

  宗越!

  孟扶搖撲了過去。

  她奔成狂野的旋風黑色的烈電轉瞬千里的雷霆剎那降臨的霹靂,半空中踢破空氣踢碎屏風踢得滿室都是她縱橫的腿影,那腿影還在空中餘影未散,她人已經一閃到了刑架下,惶急之下什麼都已顧不上思考,抬手黑光一閃,金絲牛筋繩嚓嚓齊斷,那個微涼的垂死的軀體已經落入她懷中。

  孟扶搖急急的扶起他軟軟的身子,抬起他的頭去撥他的亂髮,心神大亂的連呼:「宗越……宗越……」

  她的聲音突然凝在了咽喉中。

  隨即她的身子,也突然凝住。

  懷中,烏髮披面滿身鮮血傷痕的白衣男子一雙手,突然如遊魚一般,瞬間遊過她全身,所經之處,穴道全封!

  隨即他抬起頭來,十指纖纖,將亂髮一擦,向孟扶搖輕輕一笑,曼聲道:

  「妾妃軒轅氏接駕來遲,望萬歲恕罪。」

  ……

  孟扶搖崩潰……

  誰曉得大半夜的這兔兒爺會躲在偏宮裡唱戲扮家家玩自虐啊……

  好生悲慘的誤會……

  軒轅旻嬌笑著,抱著他的「孟萬歲」,一臉得色的踏著他的踏腳凳邁下刑架,一邊走一邊順手撥掉了背心裡遇肉便縮的活動匕首,扔掉早早捆在背心的摻了雞血足可以假亂真的血囊,胡亂撕掉那些手工精緻的假傷痕,順手將這些東西都塞在刑架下一個暗屜裡,孟扶搖僵直的往下瞟一眼,發現那裡面有假髮套,假腳,活動繩索,百寶箱,可伸縮的棒子,假手……原來這還是個隱藏在皇宮裡的魔術大師……

  麾術大師兼自虐狂兼頂級戲子看來十分得意自己的成就,抱著孟扶搖一腳踢開一間內室,裡面床榻俱全,十分華貴,最裡面還有一間小間,隱約有蒸騰的熱氣冒出來。

  軒轅大師將孟萬歲溫柔的安置在床上,坐在床邊,托腮盈盈的打量之,他細長明媚的眼睛天生搖光飛蕩,流水春風一般在孟扶搖身上一遍遍撫摸來去,孟扶搖給那目光看得全身發癢,像是無數小蟲在爬啊爬,不禁大怒,用目光警告之:你丫再看,老娘挖你兩個洞!

  可惜一個喜歡唱戲酷愛半夜裝死玩自虐的皇帝大人,是不太可能僅僅被誰的目光嚇倒的,哪怕是孟大王的目光也不成,軒轅旻媚笑著,畫得高高上挑的胭脂桃紅的眼角飛出一個誘感的眼風,湊近孟扶搖,指指內間,道:「萬歲,我們去洗鴛鴦浴好不好?」

  洗你個頭,老子遲早要洗掉你一層皮!

  軒轅旻那句卻根本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他順手就來解孟扶搖鈕子,一邊解一邊笑,道:「你身上好奇怪,都軟軟的……咦,這鈕子怎麼這麼難解……咦,你肩膀怎麼突然隆出來一塊……」

  他正要去撕孟扶搖衣服,突然停了手,豎起耳朵。

  風裡,有隱約的衣袂帶風聲傳來。

  他停了手,想了想,道:「又有客?看這回能逮住誰?」說著起身出去,關上門,又去倒騰他的百寶箱裝死了。

  孟扶搖靜靜的躺在黑暗中,悲催的望天。

  好吧……無往不利的孟大王,第一次糗成這樣。

  今天的失手,純粹是被那枚匕首攪亂心神的緣故,自己其實不是不夠謹慎,而是太過掛心宗越安危,再謹慎的人,在那種情形下,看見自己心心唸唸要救的人因為自已「被殺」,那也是要震驚慌亂趕去救人的,誰知道就這麼巧,遇上這個演戲自虐狂呢。

  等等……孟扶搖皺起眉頭,真的是巧合嗎?真的就是這個兔兒爺玩遊戲碰上的嗎?如果不是,這可是個厲害角色呢。

  不過如果是有意等自己,又是怎麼知道自己要來?

  還是……原本等的不是自己?

  孟扶搖嘆氣,肩頭一陣簌簌發癢,某大人從她領口裡爬了出來,艱難的蹺起二郎肥腿,坐在她胸口上,和她對視。

  兩人用目光對話:

  「你丫睡,睡睡睡,有危險也不通知老娘我!」

  「這是危險嗎?你懂個屁咧,俺只對殺氣敏感,人家對你沒殺氣。」

  「沒殺氣有淫氣啊啊啊啊。」

  「很好啊……你不是黃花,主子便不要你,便是我的了。」

  「……原來你就一佛蓮第二!」

  目光對視,相撞,嗤嗤嗤激出小火花。

  不過元寶罵歸罵,好歹覺得它和孟扶搖有點革命情誼,再說主子身邊很招桃花的,少了孟扶搖,還有後來人,看來看去,孟扶搖除了心黑點人壞點性子惡毒點殺人狠辣點陰謀詭計多了點以及實在不太像女人了點……還是比一般女人好那麼一點點。

  元寶大人慢吞吞伸出腳爪,按孟扶搖目光所示認準羶中穴,撞啊撞啊撞,揉啊揉啊揉。

  半晌孟扶搖「哎喲」一聲坐起來,眉開眼笑道:「耗子就是快,比我自己衝開穴道快多了。」

  元寶大人鄙視的瞅她一眼,孟扶搖過河拆橋的再次將它一把塞進袖筒,悄悄行到門邊一看,果然,兔兒爺又把自已給掛上了。

  不得不說,在那青光照耀下,那些傷痕啊鮮血啊匕首啊都看來十分真實,做工精細演戲精湛,該君確實足可榮膺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

  而那風聲已經到了近前。

  燭影一晃,室中空氣一陣震動,最上一層的石階上,突然多了一個黑衣人影。

  高挑,修長,俐落,簡單中卻又透出奇異的華麗,步態韻律迅捷從容,力度湧動,像叢林中優雅掠食的豹。

  殺手美人!

  孟扶搖盯著那身影,他正微微仰頭看向高掛的兔兒爺,孟扶搖注意到他身側的薄劍,眼光一閃,終於確認了他就是天下第一殺手暗魅。

  那年太淵相遇,他一柄薄劍貼在肘底,迎戰戰北野,兩人密林那一戰,是她第一次接觸到高手交戰的威勢和兇猛,要不是長孫無極拉她走,她肯定蹲在那裡看到底。

  那次他算是幫了她的忙,之後軒轅城門他那一回首,好歹也教了自已過關之法,不是敵人,那自然是朋友了。

  孟扶搖一向不是那種「我倒楣了我也希望你同樣倒楣一次」的小心眼惡趣味人群,她也不能想像,假如暗魅也被兔兒爺用同樣的方式給拖進這間小室,這張床怎麼夠睡三個人呢?

  她湊在門縫裡,看見暗魅抬頭和兔兒爺高掛的方向對視了一下,似乎輕輕搖了搖頭,眼神裡掠過一絲奇怪的表情,然後便要飛身而起。

  「別過去!」

  「砰」一聲石門被撞開,一條纖細黑影撞出來,先一腳踢飛兔兒爺軒轅旻隱藏在腳下的踏腳凳,軒轅旻哎喲一聲,當真被吊起,而孟扶搖已經飛撲出去,撞上已經飛步過來的暗魅——「有陷阱!」

  她沖得砲彈也似,暗魅注意力都在軒轅旻身上,一時不防被她撞個滿懷,他下意識的伸手,攬住了她的肩,卻沒有將她推開,百忙中抬頭對刑架上真被吊起的軒轅旻看了一眼。

  兩人對視,黑暗青光中幽芒一閃。

  隨即他一轉身,帶著孟扶搖旋了個身,低低道:「為什麼不能過去?」

  他聲音有些低啞,似乎聲帶受過點傷,但是那聲線並不難聽,反而令這低啞中生出淡淡的磁性,每個字都迴旋往復,有種別緻的動人,孟扶搖陶醉的聽著,心想美人就是好,連聲音的缺憾都像是上天故意造就的殘缺美。

  「那傢伙是個陷阱。」孟扶搖指指軒轅旻,「全身上下,什麼都是假的。」

  暗魅目光一閃,「哦?」了一聲,再不說話,拖了孟扶搖就走。

  刑架上軒轅旻張了張嘴,似乎想呼喚什麼,但立即又閉了嘴,他凝視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半晌,慢慢浮出一道神秘的笑意。

  隨即他踢踢腿,只輕輕一踢,便一腳踢開了自已左手的繩索,半空裡一個翻身,右手繩索也脫了開來。

  他落下地,修長手指輕輕按在唇上,俏俏的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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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被暗魅拉著手在黑夜宮闕之巔奔行。

  整座宮殿已經被驚動,從攝政王府到皇宮,到處都是點燃的火把和奔走的侍衛,眾人都往一個方向聚集而去,那是和他們相反的方向,那裡一批黑衣人身姿如電,在追逐者視野裡不斷穿過。

  這大概是暗魅用來吸了宮中侍衛調虎離山的力量,孟扶搖遠遠的看著,看見一個金冠王袍人正在重重圍護中指揮圍捕那些黑衣人,氣度端凝不驚不燥,看樣子應該就是軒轅晟,孟扶搖擔心的看著那些黑衣人,低低道:「他們萬一失陷了,救起來很難呢。」

  暗魅回頭看她一眼,琉璃般的眼神一掠,淡淡道:「為什麼要救?」

  「啊?」孟扶搖呆滯,「不救……」她口齒艱難的問,「那他們怎麼辦?」

  「死。」

  真是答得乾脆俐落言簡意賅彪悍無敵,孟扶搖生生被這一個字嗆得堵住,半晌才搖頭,無聲的嘆口氣。

  嘆完氣,她一把甩開暗魅一直拉著她的手,掉頭就走。

  暗魅卻突然一伸手牽住她衣袖,孟扶搖皺眉回頭正要發怒,暗魅卻一把按下了她的頭。

  他按得如此用力,孟扶搖被按了個嘴啃泥,她下意識的要去護住可能被自己壓住的元寶,暗魅卻死死壓住她不放手。

  隨即孟扶搖便覺得眼前大亮,一團巨大的火球像一輪突然爆開的日光,在他們頭頂上方亮起,將四周方圓足足幾里的屋頂都照亮,孟扶搖和暗魅的身形,頓時暴露在隨著火球爆開正四處搜尋的侍衛們眼中。

  遠遠的,軒轅晟也轉過頭來,那個一身王袍的儒雅的中年人,手持一柄怪型弓箭,平靜的看著這個方向,看得出剛才那逼人露出身形的火球就是他幹的,軒轅晟淡然看著兩人,氣定神閒的手一揮,立時一批手持強弩火箭的侍衛奔上,火箭飛落如星雨,在夜空中劃過一道道豔麗的虹影,撲頭蓋臉直射暗魅孟扶搖。

  「走!」

  暗魅一拉孟扶搖飛身而起,身後火箭雖快,卻快不過這兩人飛電一般的身形,遠遠看去,那星雨煙花一般的火箭之網,緊緊跟隨在兩個矯捷的黑衣人身後,卻始終差著一截距離。

  孟扶搖剛舒了一口氣,忽聽身後突然破空聲響,那聲音來勢極疾,後發而先至,剎那間超越那火箭之雨,蛟龍一般騰越而上,飛淩九霄,破空一裂,直射稍稍落後一步的孟扶搖後背!

  快至無法形容的一箭,強至無法比擬的膂力!

  孟扶搖到那之間竟然想到了戰北野,她來到五洲大陸至今,所遇之人的箭術和膂力,唯有戰北野能達到這個境界,想不到軒轅國內竟然有這樣的高手!

  火箭呼嘯飛射,箭身火焰如龍躍舞,猙獰欲噬生命,三箭連發,一箭更推一箭,鏗然聲響裡箭飛得已經看不清軌跡,唯能看見那火光燦爛,似快速眨動的天神之眼,最快的那一箭,已經觸及孟扶搖後心衣衫!

  孟扶搖冷笑一聲,「弒天」一閃便要回身劈落,身側暗魅突然低喝:「不能接!」

  話音未落他已經撲了過來,伸掌將孟扶搖向前一推,身子一拱擋在孟扶搖背後,孟扶搖被他推得一個踉蹌,隨即聽見「哧——」一聲低響,隱約又嗅見焦味。

  她霍然回身,便見那最快一枚火箭無聲穿過暗魅背脊,火焰熊熊,瞬間他後背起火,背上綻開驚心的豔麗的火花,後頸頭髮也被燒著,烏髮頓時捲起化灰飄落,孟扶搖大驚回撲就要去滅火,暗魅卻一擺手,厲聲道:「讓開!」

  他聲音裡滿是疼痛和焦急,但那焦急不像是為自己的傷,倒像是怕孟扶搖靠近拔箭一般。

  孟扶搖被他語氣驚得一頓,站住不動,只這瞬間,火燒得更加猛烈,隱約聞見皮肉被灼焦的味道,那氣味聞在孟扶搖耳中實在驚心動魄,忍不住便想起當初長瀚山密抹裡在自己眼前生生燒死的華子,想起燒傷這種諸傷中最劇烈最難熬的痛苦,一瞬間眼淚都快流了出來。

  暗魅卻神色不動,居然還很平靜的單手伸到背後,緩緩將那箭撥了出來,他撥得很慢很仔細,看得孟扶搖急得跳腳,忍不住埋怨:「你能不能快拔!燒傷會死人的!」

  暗魅卻根本不理睬她,他赤手抓著烈火燃燒的箭桿,瞬間手掌灼傷通紅,他眉梢跳了跳,卻依舊不動聲色,像是十分珍愛那柄箭一般,像是沒感覺到箭上火焰正在他手掌中燃燒一般,以高度的忍耐力,強忍著火焰燒身的巨大痛苦,輕輕的,慢慢的,將那箭放在身邊屋簷上。

  他放箭的動作極其小心,彷彿那是易碎的珍寶,視箭身灼人痛苦的火焰於無物,然而那箭一放下,他立即翻身躍起,一掌拍在瓦面先將手掌上的火焰都拍滅,再飛快一滾滾滅背後火焰,孟扶搖此時已經撲過來,拚命幫他拍打滅火,暗魅一把抓住她,低低道:「快走!」

  他將那還在燃燒的箭放在屋簷頂端,用石頭壓住,從懷中摸出繩索,牽在石頭上,然後牽著繩索拉著孟扶搖便逃,身後侍衛追上來,即將到達那屋簷頂端時,暗魅突然狠狠將那繩子一拉!

  石頭翻倒,撞到石頭下的箭,那箭彈起,半空中炫目光彩一亮。

  「轟!」

  巨響爆開,震得已經奔出數里的兩人腳下屋簷都在抖動,無數琉璃瓦被震落碎梨,簌簌落下——這已經是很遠的宮殿的瓦面,可以想見,在那段爆炸中心,又會造成怎樣的巨大傷害?

  孟扶搖震驚的瞪大眼睛——那箭,如此恐怖的箭!難怪暗魅拚死擋下了她,難怪他寧可忍著烈火灼身的巨大痛苦也要將那箭輕拿輕放,剛才那箭如果她接,一刀劈落,她、暗魅,還有元寶大人,都會瞬間化為齏粉。

  如果換成她被這箭穿身,她能不能忍住那火焰灼心的劇痛,以那般強大的控制力去慢慢放箭,保全周圍人的安全?

  「這什麼箭?這麼厲害?」孟扶搖忍不住問,又覺得掌心黏黏,低頭一看,暗魅掌心灼傷的大泡都破了,體液流出,沾濕了她的手,可以想見他的疼痛,然而到了此刻,他依舊沒鬆手。

  「那是驚神箭,一箭驚神,日月無光,」暗魅低低答,「軒轅晟,是月魄的同門師弟,是不為人所知的軒轅國真正的第一高手。」

  孟扶搖默然,覺得自已還是太草率了,仗著藝高人膽大,竟然連這個都不知道就敢硬闖皇宮,半晌她低低道:「你要不要……」

  話音未落,身側暗魅一聲沉重喘息,身子猛然向下一栽,他昏迷前猶自緊緊牽著孟扶搖的手,孟扶搖猝不及防,「啊」一聲低叫,隨他一起翻翻滾滾落下……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9 12:50 AM

軒轅皇嗣   第三章  有美同行

  孟扶搖身子剛落,半空裡一個翻身已經抱住了暗魅,輕輕巧巧落地,抬頭一看四周,似乎是個冷宮,空落落的沒人,雖然有人打掃,一應用具卻是粗陋,院子裡和房屋內堆積著一些舊恭桶掃帚雜物,看出來好久沒用,是個清靜地兒。

  皇宮向來是個浪費資源最厲害的地方,隨便一處都可以找到空房子,孟扶搖看看懷中燒傷不輕的暗魅,又聽得院牆外呼哨聲追擊聲不斷,想著現在帶暗魅再想衝出皇宮已經不太可能,不如先在這裡休息一下,等他醒來再想辦法。

  她拖著暗魅往宮室去,經過一處花圃時暗魅突然醒過來,偏頭看了看花圃,一把推開孟扶搖,掙扎著過去,走進花圃時腿一軟,直直滾了進去,將花圃裡的花壓倒了一大片,他伸手在花叢中摘了點什麼,收進袖子中,孟扶搖跟過來道:「你要什麼叫我採啊,幹嘛要自己去。」

  「虎杖根和雪草要整根拔起,你未必採得好。」暗魅就地伏倒花圃中喘息,孟扶搖看著他身下被壓得一片悽慘的花圃,若有所思的道:「我有個朋友,最愛花草,冬天會給紫草穿棉襖,他的花圃誰要動了一根指頭都會被追殺,他要看見你這德性,一定會想整死你。」

  「你說的是宗越吧?」暗魅突然低低一笑,「他有這本事整死我麼?」

  孟扶搖瞅著他,慢吞吞道:「難說。」又去扶他,「別呆在這裡,我們進去。」

  她將暗魅扶進室內,就是這半刻功夫,暗魅手掌上的泡全部裂開,肌膚潰爛,現出鮮紅嫩肉,觸目驚心,他背上衣服零落燒黏在肌膚上,想必傷得也重,孟扶搖轉頭去看他背,這個時候居然還想著那麼漂亮的身體這下可惜了的,突然想起那箭明明是穿過暗魅背心的,這樣的傷是致命的,為什麼暗魅外傷雖重,卻不像快死的樣子?

  她探身過去想要看個清楚,暗魅卻用手一擋,道:「剛才那箭只是穿過了我的衣服,我知道他有這手,自然有防備。」

  話雖如此,那火還是真實的在他背上燒起來了吧,無論如何灼傷免不了,箭上攜帶的內力想必也有損傷吧?孟扶搖很雞婆的想查看暗魅傷勢,暗魅又一讓,道:「我自己來。」

  孟扶搖豎起眉毛,道:「我有好藥!」

  暗魅理也不理,從自己懷裡掏藥。

  孟扶搖氣得笑起來,道,「好,好,你不差藥,我多事。」

  她乾脆搬過幾個空恭桶來,往他面前一擋,道:「擋著你,不用擔心我偷窺。」氣鼓鼓轉過身去,想殺手就是怪癖多,切,遮遮掩掩個毛啊,老娘早就把你全身都看光了。

  元寶大人扁扁的從她懷裡慢吞吞爬出來,蹲在她肩上向後看,看著看著,突然拍了拍孟扶搖。

  孟扶搖回頭,便看見那個倔強的見鬼的傢伙又暈了過去,手中一瓶藥膏落在地下,孟扶搖嘆口氣,嘟嚷:「早點投降不好?死孩子,和你孟大王強什麼呢?」

  她拈起那個裝藥膏的玉瓶,放倒暗魅,毫不客氣的撕開他背心衣服,背上遍佈水泡,肌膚通紅,但是萬幸的是沒有手上嚴重,還沒出現潰爛,孟扶搖試了試藥膏,清涼滑潤,一看就知道確實是極品好藥,看來美人的美背保養得好點,還是能維持舊日風貌的,孟扶搖小心的給他上藥,一邊卻皺起了眉——她記得明明是背上先燃著火,為什麼傷勢還不如掌上嚴重?

  不過現在也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孟色狼連人家裸呈的背都沒空欣賞——她聽見宮牆外有口令和雜遝的腳步聲,有人向這個方向來了。

  孟扶搖轉目四顧,看見暗間裡堆了半間屋子的恭桶,立即毫不猶豫的拖著暗魅往裡鑽,其間暗魅似乎清醒了一次,低低道:「躲哪……」孟扶搖答:「茅坑」。暗魅似乎震了震,孟扶搖等他掙扎卻沒動靜,回頭一看又睡了。

  「真乖……」孟扶搖感嘆,「比宗越那丫乖多了,這要換他在,一定先一掌拍死我再自殺。」

  她拖著暗魅躲進恭桶之後,小心的疊加起恭桶,不讓那東西壓迫到暗魅背上的傷,剛剛遮掩好身形,便聽得門被撞開聲響,一隊人湧了進來,當先一人大喝道:「搜,挨宮搜,刺客八成還沒逃出去!」

  侍衛們轟然應是,接著腳步聲散了開來,分隊在各個屋子裡搜查,火把的光亮快速的在地面遊移,從那些掃帚簸箕雜物上一遍遍照過。

  有人道;「東屋裡看看。」三四人快步搶進屋來,其餘人立在階下等候,那些人很謹慎,手中長槍之尖不住在恭桶縫隙裡刺戳,憑手感確認有沒有人,孟扶搖皺眉看著,知道今日定難善了,一隻手悄悄拔出了弒天,另一隻手則牽住了暗魅。

  他們躲在屋子的最裡角,那裡恭桶最多,一直堆到屋角,滿滿的沒有站的空隙,那些持槍的侍衛一一查過沒有收穫,便要向裡來,其中一人突然笑道:「裡面哪裡站得下人?去一個也就夠了。」

  其餘人也便站住,笑道:「那便你去,多聞聞味兒。」

  那人笑駡:「死猴崽子,得了便宜還賣乖。」接著便聽步聲踢踏,那人走了過來。

  孟扶搖手中匕首,無聲豎起。

  那人挨個刺戳恭桶縫隙,頭頂上恭桶微微晃動搖搖欲墜,孟扶搖皺眉仰起頭,有點害怕架空的恭桶掉下來砸了暗魅的傷口,她悄悄伸手過去,擋在他頭頂上方。

  一柄槍,卻突然插了進來!

  直直插向暗魅前心!

  槍尖鋒刃雪亮,寒芒閃爍,遠處火把微黃的光照過來,亮至逼人。

  孟扶搖弒天剎那欲起!

  暗魅突然睜開眼!

  他一睜眼目光比那槍尖還亮,黑暗中熠熠灼灼如叢林狩獵的貂,一伸手便死死卡住了孟扶搖刀勢欲出的手。

  然後他一抬頭,突然豎起了一根手指。

  黑暗中,恭桶縫隙裡,重傷乍醒的暗魅,對著即將刺入他前心的長槍,豎起手指。

  槍尖剎那一停。

  雪光錚亮的鋒銳離暗魅只有毫釐之遙,生生停住,半弓腰刺戳的那侍衛背對著眾人目光變換,然後,抽搶。

  他邊抽邊回頭,對等待他的同伴們笑道:「娘的!什麼都沒有!」

  眾人都嘆了口氣,外邊侍衛道:「攝政王殿下就在宮內坐鎮未睡呢,好歹兄弟們都盡心些,既然這裡沒有,去隔壁含英軒吧。」

  那侍衛拖著槍往回走,一邊罵罵咧咧道:「這裡面味道真大,白費我功夫。」突然身子一傾,斜了斜站起身來,罵:「見鬼的老鼠!」

  眾人此時都已出去,他腳尖在地上蹭了蹭,也匆匆奔出,火把的光芒從青石地面上漂過去,漸漸合攏消失在宮門外,「吱呀」一聲響,宮門合攏,黑暗降臨。

  孟扶搖沉在黑暗裡,無聲的舒一口氣。

  她自己不怕在這宮中闖進闖出,雖然那驚神箭實在有點恐怖,但是想逃應該還是能的,但是如今暗魅重傷,要想在攝政王眼皮底下帶著傷者闖宮就幾乎不可能了,唉唉,這個連累人的傢伙。

  她沒良心的在那裡推卸責任,其實還沒想到,真正被連累的可不是她……

  人聲漸漸遠去,宮殿闊大,短期內應該不會再回來,孟扶搖靜下心來收好匕首,感覺到暗魅抓著自己的手腕的手又濕濕的了,趕緊輕輕拉開他的手,道:「你放鬆些,沒事了。」

  又問:「你在宮中有內應?」

  暗魅看她一眼,那眼神裡大有:「你好白癡沒內應沒安排我闖什麼宮」的譏諷之意,看得孟扶搖悻悻,嘀咕:「俺不就是沒內應便進來了?」換得暗魅又是一眼「那是你運氣好。」的反擊。

  孟扶搖懶得和一個傷者鬥眼神,何況兩人身處重重疊疊的恭桶之中,實在不是個聊天的好所在,再加上身側暗魅衣衫不整——他背上衣衫都沒了,勉強用前衣遮著,裸露出光滑的線條優美的肩線,暗色中完好的肌膚光澤閃爍,肌骨美好如藝術品,和這樣的半裸男色擠在狹小的黑暗中,有色心沒色膽的孟扶搖一萬個不自在,推開恭桶爬起身來,道:「我看看你那個內應留下了什麼好東西。」

  她站起身來時,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勁,下意識回頭看暗魅,暗魅卻掩身恭桶後,看不出什麼異常,孟扶搖拚命的想剛才自己的靈光一閃究竟閃出什麼了,偏偏那麼一閃就完全不見,想了半天沒奈何放棄,去那侍衛先前腳尖蹭過的角落找了找,在一個恭桶的縫隙裡找到了一個小小的布囊,拿回去交給暗魅,打開來一看,有一枚腰牌,一張皇宮大略佈局圖,一張巡邏路線換崗時間和口令指示圖,還有一張紙條,上面的花樣她看不懂,大抵是秘密聯繫的暗號。

  孟扶搖嘆氣:「唉……怎麼不留點吃的啊,盡留這些沒用的。」

  一邊扁扁的元寶大人摸著肚皮,表示深切的贊同。

  暗魅將布囊收起,閉目調息了陣,道:「可以把這些恭桶挪開了吧?」

  孟扶搖腳尖踢踢元寶大人:「喂,耗子,我記得你有次滾凳子給你主子坐,滾得又快又好,凳子和恭桶其實也差不多,勞煩你滾滾?」

  元寶大人爪尖踢踢暗魅:「吱吱吱吱吱吱……」

  暗魅看看這一對無良主寵,乾脆不說話了,倚著一個恭桶席地半躺下去,孟扶搖眉開眼笑大讚:「好,隨和的娃!比某些人真是好太多了!」湊近了問他:「你認識宗越,也是來救他的?」

  暗魅半閉著眼,半晌才道:「我勸你不要多事的好,救宗越不是那麼容易的。」

  孟扶搖垂淚,幽幽道:「其實我哪裡想救那個蒙古大夫呢?那人又壞又毒嘴又刁還潔癖,全世界人人汙髒就他潔淨如雪,整天清淡乾淨得恨不得連空氣都要洗上三遍,誰呆他身邊都會覺得自己是泥坑裡滾過的豬,我又沒有自虐狂,要拖這麼個人在身邊找虐。」

  暗魅抬眼瞟她一眼,琉璃般的眼神在她面上一轉,道:「但是你的行為好像就是在找虐。」

  孟扶搖氣結,半晌磨牙道:「你什麼都和他南轅北轍,唯獨他最惡毒的那項像個十分,天生舌頭長刺,牙齒帶毒。」

  暗魅不說話了,半晌轉移話題,道:「不僅救宗越難,在軒轅晟眼皮底下,做什麼都難。」

  孟扶搖默然,心知軒轅晟大抵要比戰南成那個天賦不算上佳疑心病又特別重的要難對付得多,也比同樣是從龍重臣賜姓家族的德王要厲害,德王上面還有個長孫無極,腹黑深沉天下第一,始終死死壓制住了他,軒轅晟上面那個軒轅旻,可從沒聽說有什麼豐功偉績。

  軒轅晟當年政變,一手主導皇位更替,生生將皇位繼承人文懿太子奪位賜死,先立了文懿的幼弟八皇子為帝,大概還是嫌八皇子年齡大不好駕馭,沒兩年八皇子便暴斃,他又在宗室中選了個遠支的病弱孩子,過繼給八皇子為太子,扶上帝位,自此攝政王皇圖永固,千秋萬代,就是一實際的皇帝。

  如果說這還是政客的慣常手腕,那麼就說宗越,宗越的身世,以及他這許多年憑藉醫聖威勢苦心經營的地下勢力,說明他從未有一日放棄過奪回皇位,然而至今還未成功,甚至自己也被擄——孟扶搖是知道宗越本事的,絕不是好相與的,那麼換個角度來說,軒轅晟這個角色,確實是個角色。

  今晚他一出手,就險些要了自己性命,雖說自己大意,但這個儒雅王爺行事狠辣,可見一斑。

  「不管多難!」孟扶搖天生就是個喜歡迎難而上的性子,發狠,「他敢動宗越一根指頭,老子都要宰了他!」

  暗魅抬眼瞅她一眼,還沒來得及表達出什麼感情,又聽那無恥的道:「宗越死了,我到哪裡再去尋不要錢的名貴藥吃?宗越死了,我的假牙萬一掉了誰還能替我補?」

  ……

  一邊蹲著的元寶大人扶額……可憐的蒙古大夫,敢情就是個藥箱和牙醫的地位……

  暗魅默然,半晌翻個身,背對著這個無恥的睡覺,孟扶搖離他遠遠的躺下來,也想休息一下,半晌卻聽得黑暗中暗魅呼吸粗重,深深淺淺的傳過來,忍不住爬起來摸他額頭,想著燒傷最易感染,又去看他的傷,那些藥膏卻著實是好,一塗上就在肌膚表面結了一層白色的細沫,看起來問題不大,只是暗魅臉色微微赤紅,氣息不穩,好像還是發燒了。

  燒傷的人,熱毒內攻氣血兩虛,口渴發熱煩躁不寧神昏澹語都是可能的,孟扶搖為難的瞅著潮濕的青石地面,心想這初冬天氣,這宮室僻處一角位置常年不見陽光,地下陰寒之氣很重,讓一個傷者病人席地而睡實在要不得,萬一感染更糟糕,想了想,爬起來開始拆恭桶,嘿咻嘿咻的將那些恭桶的箍去掉,拆開木板,選擇平的木塊,在井邊悄悄打水仔細刷洗,再一一拼起,拉直鐵箍連接起來,用內力將鐵絲穿透那些木板,串在一起,足足忙乎了個把時辰,一張「恭桶床」初見雛形,孟扶搖又脫下夾袍,在床上鋪了,小心的把暗魅移上床。

  她剛一動他身子,暗魅便醒了,手一伸已經抓住了她的手腕,低低道:「……在忙什麼?」

  孟扶搖擦一把汗,笑道:「搞張床給你睡。」

  暗魅盯著她忙得紅撲撲的臉,眼神一閃,目光微微柔和了些,手上一用力拖過孟扶搖,道:「……你也歇歇。」

  恭桶床……我不要睡!孟扶搖哀怨,卻又不敢掙脫神智不太清楚的暗魅——他手上燒傷本就潰爛,要是被自己掙脫掉一塊皮……孟扶搖打了個抖,只好乖乖的道:「好。」僵硬的爬上床,在他身邊僵硬的睡下。

  暗魅卻又將她往身邊拉了拉,道:「你脫掉一件袍子……不冷麼?」

  孟扶搖抱著肩膀堅強的道:「俺是強壯的人。」

  話音未落她身上多了件衣服,仔細看是半件——暗魅趴著睡,將護住前心的剩下的半件衣服搭在她肩上,孟扶搖怔怔的抓著那半件衣裳,說實在的真的起不了什麼保暖作用,然而不知怎的,抓著那半件質地柔韌的黑衣,掌間光滑而沉厚的觸感便似瞬間傳入心底,綢緞是涼的,滑如遊魚,似乎不經意便會遊走,而心是溫軟的,平平靜靜跳著,有種泰山崩前亙古不變的安然。

  夜風敲窗,暗室無聲,「恭桶」床上合衣而臥的男女,在遠處透窗而來的火把和宮燈的微光裡一坐一睡,沉靜相對,半晌,坐著的那個漸漸歪了歪身子,睡著的那個,輕輕將她拉下,將落下地的半件衣服蓋在了她身上,又向她靠了靠,兩人合蓋著半件衣服,沉沉睡去。

  孟扶搖朦朦朧朧眯著了一會。

  夢裡元寶大人在她面前踱來踱去,就著蠟燭光影在玩面具,孟扶搖被那光影晃得眼花,不耐煩的揮手,罵:「耗子你真煩。」

  這一罵也就醒了,看天色竟然已經微亮,孟扶搖爬起身,暗魅仍在睡著,孟扶搖看看他焦裂的唇,知道燒傷發熱的人最易口渴,去打了水來餵他喝,她將暗魅的上身扶在自己膝上,看見他雖重傷衰弱但仍舊唇色如火,清水自唇間滴落,如露珠盤旋於玫瑰,越發豔麗不可方物,孟扶搖怔怔的看著,忍不住伸出手指,在他唇上輕輕抹過。

  這一觸並沒有抹下她想像中的胭脂等物,手指上乾乾淨淨,孟扶搖笑一下,搖搖頭——當天下所有男人都是兔兒爺那樣的戲子愛化妝麼。

  她手指掠過暗魅唇角,頓了頓,指尖正欲一撩,手腕突然被人抓住。

  暗魅又醒了,倚在她膝上靜靜看著她,琉璃般的眼神看得人有幾分虛幻,孟扶搖有點心虛的想縮回手,暗魅卻不放,將她的手抓著,對著亮光仔細照了照,像是想欣賞那般輪廓的優美和手指的潔白般,出神的看了看,然後突然將她指尖往口中一送,輕輕一咬。

  孟扶搖「啊」的一聲急忙縮手,大怒:「你亂咬什麼?」

  暗魅側過臉,他的眼神在晨曦霧氣中看來像是籠罩在煙光裡的銀湖,幽深廣闊,閃爍跳躍著日色的金光和月色的銀光,千顏萬色的華彩,從孟扶搖的角度,還可以看見筆直的鼻和稜角分明的唇,閃著薔薇般的光澤,屬於異族的鮮亮狂野之美,像一幅最濃麗的畫凸顯在白色的霧氣裡,美得令人心跳,。

  說話也令人心跳——氣得心跳。

  他淡淡道:「你亂摸我便亂咬。」

  孟扶搖無語,半晌狠狠一甩手,大步站起來向外走。

  身後那人閉著眼問她:「去哪?」

  孟扶搖沒好氣的答:「你既然能咬人,大概也能自保,我去找點食物和鹽,馬上就來。」

  身後那人不說話,孟扶搖走了幾步又不放心,回頭將元寶大人留下,撫著它的頭好生教導了一番安保知識,又用恭桶將四面擋嚴實了才離開,一邊走一邊暗罵自己是個勞碌命,這傢伙這麼不是個東西,她還記著要給他補充營養補充體液,真是賤骨頭啊賤骨頭。

  孟賤骨頭揣著皇宮佈局圖出門找食,從佈局圖上看得出,這裡附近有個太監宮女們專用的大廚房,她躲過侍衛,很順利的一路溜向大廚房,經過一處竹林時隱約嗅見奇怪的氣味,卻也沒敢停留看看是什麼,直奔目的地。

  現在時辰還早,大廚房中還沒人,壁櫥裡擱著些點心,雖然不算精緻,但勉強可以果腹,孟扶搖每樣拿一塊,又照原樣子壘好,以免被人發現,順手又偷了些食鹽白糖,食鹽等下做淡鹽水給暗魅補充體液,白糖是她以前在現代的時候專治燙傷的偏方——豆腐一塊,白糖一兩,攪拌後敷在患處,可以立即止痛,雖然暗魅一聲未哼,但是孟扶搖知道燒傷的疼痛比較非人,萬一丫忍耐不住哼出來呢?豈不是害她暴露?當然,孟大王堅決不會承認,其實她只是習慣性心疼而已……

  孟大王拿著這些東西,又想,聽說燒傷病人會出現小便不利現象?暗魅好像到現在還沒噓噓過?不會是憋著了吧?她雞婆的蹲在地上,開始操心人家的噓噓問題,越想越覺得,好像是有點不對勁,哎,要是有點大黃和冰片就好了,清熱解毒,不知道太醫署裡有不?

  想了一會,決定去太醫署找藥,一眼看見面前八寶架下有個罈子,上面寫著豆腐,心中一喜,難怪找一圈沒找著,原來丫躲在了這裡,孟扶搖伸手去搬,居然沒掇動。

  天底下有她孟扶搖振不動的罈子?

  孟扶搖怒了,嘿咻嘿咻大力一拽,罈子是被她拽過來了,罈子後的某物也被拽進了她懷中。

  高貴濃郁的脂粉香氣,軟玉溫香的纖纖腰肢,還有拖長了腔的興奮的哼哼唧唧。

  孟扶搖腦中轟的一聲,直覺的要將之踢飛,突然發現由於她拔蘿蔔拔得太狠,整個八寶架都開始晃動,上面瓶瓶罐罐很多,萬一掉下來就是一場驚天動地的災難,趕緊一伸手支住架子,一隻手去撈掉下來的某瓶子,一條腿去架快要砸到她腦袋的某罐子,一隻腳尖去踢一個即將灑向她鼻子的辣椒瓶子……

  當一個人的雙手雙腳都用來幹別的事後,她身體的所有權基本上也就是別人的了。

  「別人」滿面放光,盈盈嬌笑,仰頭騎在孟扶搖身上,對自己及時佔領了孟扶搖身體的所有權十分得意,視那些即將砰砰乓乓砸下來的瓶子罐子於無物,拈起蘭花指悄悄曼聲的唱:「萬歲啊……妾妃這一手『坐地生蓮』式,你可喜歡?」

  孟扶搖左手支架子,右手抓瓶子,左腿頂罐子,右腿踢飛辣椒瓶子,氣喘吁吁的答:「不喜歡!朕喜歡老漢推車式!」

  「哎呀,新花招麼?」美人雙手一合,在孟扶搖胸口上天真純潔的撐腮作好奇狀,手指猶自在孟扶搖胸口畫圈圈:「是個什麼姿勢呢?」

  孟扶搖惡狠狠的將手上腿上的瓶子罐子一股腦的往丫腦袋上一砸:「這式!」

  媽的,撐在老娘胸口,老娘這個發育期未成年少女,好容易長出34B,要是被你壓成32A,我還活不活?

  瓶瓶罐罐砸下,美人水袖一甩,輕輕鬆鬆都接了,依舊坐在孟扶搖身上,將那些菜罐子醋瓶子辣椒罈子都放在孟扶搖胸口,繼續剛才那個話題,「老漢怎麼推車呢?」

  孟扶搖怒了。

  真是人善被人騎,老娘不敢囂張的在這裡打架吵出事來,你倒變本加厲了,說不得,反正被你發現了,抓你回去伺候我!

  她齜牙咧嘴一笑,一伸手卡住美人咽喉,猙獰的道:「兩條路,跟我走,被我宰,自己選。」

  美人唇角一撇,孟扶搖手鬆一鬆,聽得他道:「咋都是死路呢?」

  孟扶搖目光一閃,這回不猙獰了,將他端端正正放好,道:「得了,別玩了,一晚上見你兩次,這皇宮也太小了,說吧,你要幹嘛。」

  軒轅旻媚笑看她,道:「你要幹嘛?去太醫署?你當軒轅晟是豬?他算定你們還沒出去,也算定你們要找吃的和藥物,早已在太醫署和所有廚房都布了重兵,這間廚房因為僻處西六宮,是最下等的一個廚房,被御林軍頭領給忘記了而已,一旦想起來,你還是逃不掉。」

  他又笑道:「咱們家攝政王的手段,是很溫柔的,昨天抓到的刺客,一滴血都沒流,直接在蒸鍋裡蒸了。」他指指先前那個竹林方向,「聞見沒?那味道特別吧?也不天天蒸,一天蒸一個,輪番換地方,大概明天就蒸到冷宮了。」他瞟了瞟孟扶搖,「你蒸起來一定鮮嫩嫩……」

  孟扶搖怔了怔,這才明白先前那酸酸的氣味是什麼,忍不住一陣噁心,拚命捏著鼻子,皺起眉想了想,心知以軒轅晟的縝密和狠厲,一定會將皇宮重新再搜查一遍,暗魅傷勢未癒之前,自己都無法丟下他硬衝,看來如何在重重御林軍和軒轅晟的殺手下保全兩人一鼠,實在是個問題。

  「那你在這裡竄來竄去幹嗎?唱戲啊?」孟扶搖想了半天心情煩躁,沒好氣的盯著軒轅旻,她不擔心他是軒轅晟的內應——犯得著這麼費事麼?昨晚她和暗魅一起出現的時候,他喊一嗓子就夠了。

  「人生如戲,唱唱何妨?」軒轅旻含笑看她,塗了深紫蔻丹的指甲輕輕撫過她臉頰,「我還差一個皇后呢……」

  孟扶搖霍的站起來,道:「我還差一個王妃呢!」一腳踢開他就向外走。

  軒轅旻以肘支頭,側臥地上含笑看她離去,突然手指一彈,一個蠟丸彈向孟扶搖後心,孟扶搖一伸手接了,聽得他道:「什麼時候回心轉意,萃芳齋後花園見。」

  回你奶奶個熊,孟扶搖隨手將蠟丸塞在袖子裡,怒氣衝衝繞過侍衛回到那間冷宮,先仔細看了先前自己在門上用頭髮做的記號,才越牆而過。

  一進暗室,孟扶搖就用眼睛找先前搭好的恭桶,這一看心中便一跳,恭桶的形狀已經改變了,她一反手握住弒天,一步步小心過去,仔細搜尋著四周的呼吸聲,眼角在恭桶縫裡一梭巡——果然沒有人。

  孟扶搖心怦怦跳起來——暗魅去哪了?遇見侍衛了?被軒轅晟抓走了?糟糕,早知道就絕不離開他……隨即又想到那酸酸的氣味,不禁打了個抖。

  正要拔腿奔出去找暗魅,忽聽頭頂上有人道:「上來。」

  孟扶搖一抬頭,便見暗魅坐在恭桶堆的最上端,前後左右都是馬桶,難得他姿態端凝的坐著,馬桶也坐成了寶座感。

  孟扶搖心中一鬆,立刻怒氣就泛上來,忍不住埋怨:「你跑那上面去幹嘛,嚇死我。」

  暗魅懶懶的倚著馬桶牆,抬起下巴指了指開在屋子上方的一處窄窄天窗,道:「這個位置高於院門,可以看見外面經過人的動靜。」

  孟扶搖蹭蹭爬了上去,一看果然,不由喜道:「這下可以料敵於機先了,這麼隱蔽的視窗,虧你第一次來就發現了。」

  暗魅目光一閃,笑了笑沒說話,孟扶搖將懷中糕餅掏出來,一看便黑了臉——糕餅全部被兔兒爺壓扁,黃黃綠綠,形如元寶大人拉稀後的排洩物,這是人吃的麼?這是鼠吃的還差不多!

  「媽的,死戲子!」孟扶搖喃喃罵一聲,暗魅轉過頭問:「什麼?」

  孟扶搖搖搖頭,道:「先墊墊肚子。」她將糕點遞過去,眨巴眨巴眼晴,希望通過暗魅的好食慾來重振自己對於將這些食物下肚的決心,暗魅看著那實在不成模樣的爛塊塊,輕微的皺了皺眉,最終卻拈了一塊,慢慢吃了。

  孟扶搖含淚,歡欣鼓舞——天知道這東西被壓得有多難看,換成長孫無極戰北野宗越那幾隻高貴傢伙那就絕對餓死也不肯吃的,還是江湖人好啊,實在,隨和。

  糕點送到元寶大人面前,該高貴神鼠更是悲憤欲絕——它的點心都是最精細的米糧,幾蒸幾曬,由皇宮大廚選擇最高貴的食材耗費無數時辰精心製作的珍藏版食品,什麼時候吃過這種下人零食?還壓成了孟扶搖拉稀後的排洩物一樣黃黃綠綠?這是鼠吃的麼?這是人吃的還差不多!

  真是鬱卒啊……自從跟了孟扶搖,地位也降低了,前途也暗淡了,生活質量也江河日下了……

  它丫又忘記了,前幾天孟扶搖還請它在天上樓喝宮廷禦釀吃熊掌燕窩來著……

  經過漫長的悲痛的複雜的內心掙扎和思想洗禮……元寶大人終於顫顫巍巍伸出爪子,抓過一塊「疑似排洩物」,牙一咬眼一閉爪一跺,寨進了嘴中……

  等他們兩隻都吃完了,孟扶搖才慢吞吞從懷裡掏出最後一枚劫後餘生形狀完好的糕餅,慢條斯理的吃了,此超級無良卑鄙行為引起一人一鼠蹭蹭上升的怒火,於是元寶大人撲上去,我掐,我掐,我掐掐掐……

  暗魅則深深看著孟扶搖——這個在任何險惡危機環境下都不忘記生活本真之樂,陽光般明亮豁朗熱烈坦然的女子!

  她會憂心忡忡,卻不會因此以淚洗面長吁短嘆:她會緊張魯莽,但是下次她會更加謹慎小心;她有一切的缺點,但她勇於面對並改正那些缺點。

  她畏懼一切她該畏懼並提防的事物,並不因為實力強大而有所鬆懈,然而在畏懼的同時,她也不忘記合理的藐視——既大膽又謹慎,既奔放又猥瑣,既步步為營繃緊戰鬥的弦,又不忘不動聲色放鬆自己和他人情緒。

  她強大在內心。

  輕輕的嘆息著,暗魅突然覺得胸臆間一陣疼痛,他轉過頭去,在遠處似有若無飄來的一陣酸酸的氣味裡沈默下來。

  孟扶搖也嗅見了那味道,她幾乎立即便吃不下去,然而她眼一閉牙一咬,飛快的將那糕餅塞進了嘴裡——危機重重,陷身包圍,她是兩人一鼠中唯一的壯勞力,必須要保持體力。

  兩人坐在高高的馬桶堆上沈默,半晌孟扶搖道:「你知道這氣味是什麼嗎?」

  暗魅眼裡飄過一絲迷茫的笑,道:「知道。」

  孟扶搖愕然的看著他,暗魅蒼白的側面在晨光中沒有任何波動:「早在很小的時候,我便聞過這種氣味,我的乳娘,便是這樣死的。」

  孟扶搖看著他平靜的神情,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那是你的下屬,我剛才聽說了,軒轅晟會將他們一個個蒸死,也許今天,也許明天,就蒸死在這個天窗看出去的甬道之上。」

  「那又如何?」暗魅轉頭看她,「你是在讓我在蒸他們的時候,衝出去送死嗎?」

  孟扶搖語塞,一時竟不知道怎麼回答,暗魅沒有錯,他衝出去也是白送一條性命,可是她早已習慣了戰北野和黑風騎之間生死相依的深摯情感,竟已經忘記了,五洲大陸的從屬之間,本來就應該是暗魅和他的屬下這種的。

  她有些茫然,喃喃道:「我只是覺得……我大概看不下去……」

  暗魅沈默下去,他艱難的動了動身子,在馬桶後架著的馬桶床上睡下來,孟扶搖轉身過去給他換藥,她手指輕輕在那些已有改善的傷口上移動,蝴蝶一般的細緻輕盈,令人很難想像,行事作風那麼彪悍的孟扶搖,做起細緻事來,竟然依舊是溫柔細心的。

  晨曦的金光鍍上她側臉,照見透明的耳垂,耳後細小可愛的絨毛,優美的頰線,飽滿潤澤石榴花一般的唇,還有飛揚超過尋常女子,秀且逸的雙眉——這些都是很美的,然而最美的,是她眼神中專注認真而關切的神情。

  暗魅趴著,半偏頭看著她,他眼中神情黝黯,像是黑夜突然降臨,而他隔著黑夜看白天,光明如許遠在天涯。

  背上的手指手勢輕柔如穿花,又或是人間四月天裡流過碧草的溪水,清澈悠悠從指間瀉過,又或是郊野高樓之上的簫聲,渡越關山悠悠拂到知音人的耳邊,從感覺到心靈都起了震顫,瀲灩的,熨帖的、溫存的,落花般的手勢,種花般的心情。

  那般的美,那般的與生俱來的光明,他卻突然因之想起了自己的黑暗,那些奔逃與追逐,那些流血與殺戮,那些暗夜裡無聲的揮劍,卷下的沾血的衣扔了一地,他一次次的換衣,卻總也換不去彷彿深入骨髓的血腥氣味,屬於地獄,屬於黑夜,屬於兇猛的獵殺和隼鷹般的窺探,屬於所有和她極端對立的東西。

  突然便有了傾訴的慾望。

  他低低開口,孟扶搖停下了手。

  「你大概認為,作為這樣的主子,是不是太冷漠無情,其實我只是覺得,誰活著,都不如我活著更重要些。」

  孟扶搖無語,這話要換成戰北野來說,八成要換成「你們活著,我更快樂!」

  「我活著,才有可能將他們救出,就算救不出,我也有更大機會為他們報仇,將來他們的家小,會得到更好的撫卹,比起他們,我活,更有價值。」

  看著孟扶搖有點不以為然的表情,暗魅笑了笑,道:「我有一個家僕,十分厚道,對待任何人都不離不棄,當年他和我一起被仇家追殺,有同伴受傷被丟棄,他不肯放棄,半夜潛回去欲待救援,卻不料那個兄弟被俘後變節,受到敵人的指使,誘騙他暴露了我們的藏身之地……那是一場血腥的殺戮,人都死光了……他和我都陷入死境,我被人救了,他卻活活被剝了皮,我記得他最後推我下井躲避的時候,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他說……信任這東西……太奢侈……」

  孟扶搖不說話了。

  暗魅說得輕描淡寫,她卻彷彿嗅見了那夜的鐵銹般的森冷和血腥氣味,看見那漢子的忠義和悲憤,看見變節者的畏縮和被出賣者的拚死,看見活剝的蠕動的人皮,藏在深井裡滿面鮮血的少年。

  「我曾也認為,信任是個相互的東西,你坦誠以見,別人也會赤心相待,事實上,這很多時候是個美夢,不建立在一定利益交換基礎上的信任,那多半是空中樓閣。」

  「所以我和我的屬下,只有一個關係,主人和死士,我掌控他們的意志,生命,和家小,保證在他們犧牲後給予他們足夠的補償,他們因此獻給我永不可能背叛的忠誠,我永遠不用擔心再有背叛,哪怕就像現在,我身受重傷,而他們正在蒸鍋裡煮,我依然可以坦然坐在這裡,和你說我以前的故事。」

  他譏誚的笑了笑,問孟扶搖:「你想過沒有,假如此刻,他們耐不得蒸煮的酷刑,招認了我,那你和我,現在是個什麼境遇?」

  孟扶搖默默的,嘆口氣,她不得不承認,暗魅和戰北野,是完全不同的類型,沒有誰對誰錯,確是殊途同歸。

  這個話題太沉重,她摸摸鼻子,轉了話題,掏出剛才那個蠟丸,道:「戲子說他能救我們,但是好像也有條件。」

  她捏碎蠟丸,展開紙條,一行字跡跳入眼簾:

  「朕還缺一個皇后!」



軒轅皇嗣   第四章  暗夜銷魂

  「娘希匹,你缺一個皇后關我鳥事?」孟扶搖跳起來,將那紙條在地上踩,「還以為什麼錦囊妙計,原來就一句廢話……等等,朕?朕?」

  她咻的再次從腳底揀起稀爛的紙條,扒在上面又看了一遍,才呆滯的道:「朕?」

  暗魅突然閒閒道:「聽說軒轅的傀儡皇帝很……特別。」

  「哦……」孟扶搖扶額,「真的……很特別。」

  口口聲聲稱她「萬歲」的戲子,敢情自己是個萬歲。

  在攝政王變態及牛叉的光輝下成長起來的帝二代,果然變本加厲的變態。

  玩的是皇朝月,飲的是貴妃酒;賞的是軒轅花,攀的是孟家柳。

  一層層撥弄甩不脫的錦套頭。

  「他和你說過什麼?」暗魅目光閃動,問。

  「萃芳齋後花園見——假如我回心轉意接受他條件的話。」孟扶搖有氣無力答。

  暗魅嘴角微微一翹:「做他的皇后?」

  孟扶搖端然盤坐在馬桶上,正色道:「我覺得他配不上我。」

  「誠然。」暗魅答,「能配得上閣下的,大抵還沒生出來。」

  孟扶搖翻白眼,不想和病人鬥嘴,又問:「你說他這個提議是要幹啥呢?」

  「軒轅國近期在選秀。」暗魅答,「要為陛下充實後宮,陛下後宮妃子雖多,但至今后位虛懸,實在不成體統,而萃芳齋,就是住著新一批最有希望入宮的小主的院子。」

  「哈,為什麼這麼久都不立后?」

  「當一個人自由被限制過多,總要找點事情來叛逆的,唱戲如是,作假如是,不立后也如是。」暗魅淡淡答。

  孟扶搖嘆口氣,蹲在馬桶上,聽著外面始終未曾干休的動靜,沉思的道:「今夜之前,軒轅晟一定會重新搜宮,咱們躲過了一次,不可能再躲過第二次,喂,你燒退了沒?」

  暗魅淡淡道:「今夜之前,我會犯病一次,所以,你可以自己離開。」

  「哦。」孟扶搖爬下馬桶,揣起元寶,「我走了,拜拜。」

  她向門口走去,暗魅不動,高踞馬桶寶座之巔,看她。

  孟扶搖走到門邊,回頭,認認真真問他:「喂,往萃芳齋怎麼走?」

  暗魅默然看著她,突然笑了。

  他一笑容色鮮妍,本有些憔悴的氣色瞬間被那琉璃般的眼神和火紅的唇掩去,滿目中皆是流光溢彩灼灼之華,亮得孟扶搖不適應的眯了眯眼。

  豔麗哦,豔麗哦,豔麗得驚心動魄哦,美人笑中死,做「皇后」也風流哦……

  可惜那驚豔的笑容一現又隱,下一瞬暗魅又恢復他那冷淡中帶點鋒利的氣質,道:「我不需要你犧牲自己去做什麼,何況軒轅旻開出的條件,必然不簡單,你何必趟這趟渾水。」

  孟扶搖笑起來,微微皺起鼻子,指著自己道:「別自戀了暗魅大哥,我哪是為了你,我就是不想軒轅晟舒服,丫的逼我狼狽躲藏,逼我險些送命,就這麼算了?我偏要和他作對,軒轅旻如果想利用我,我何嘗不能利用他?」

  她揮一揮手,氣壯山河的道:「有好玩的事為什麼不玩,偏要血裡來火裡去的玩命?來,暗魅兄,元寶兄,哀家這下可以給你們吃燕窩了。」她紮束自己,備好武器,做好在宮中長途冒險摸索萃芳齋的準備,又問:「萃芳齋在哪?」

  暗魅久久的看著她,等她快要出門才道:「就在隔壁。」

  「……」

  孟扶搖踉蹌一下,扶牆哀怨回頭,死孩子你做人太不厚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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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爬過一座牆,就是新秀女們住的萃芳齋,孟扶搖踮腳對後山牆望望,眉開眼笑的道:「啊,錦衣玉食,軟榻香閨,我來了……」

  「對了,我還沒問你,昨晚睡的床哪來的?」暗魅低頭打量那床,覺得材質看起來有點怪異。

  孟扶搖立刻微笑回頭,十分樂於解答的答:「馬桶木頭拼的。」

  這回換暗魅踉蹌一下,孟扶搖假惺惺上前扶:「哎呀哥哥你怎麼了?」

  暗魅深呼吸,平靜的道:「沒事。」

  孟扶搖又在惋惜:「你這個樣子怎麼出去?」她轉過眼不看他半裸的漂亮身材,繃緊了臉皮子,「早知道昨天應該從戲子身上扒件衣服下來,他那件水紅繡墨綠牡丹花和金剛鸚鵡的袍子我看很不錯。」說完她自己抖了抖。

  暗魅卻道:「你眼神不好了?沒看見後牆藤蔓裡掛下來的那個包袱?」

  孟扶搖「咦」的一聲,果然在濃蔭掩蓋的藤蔓中找到一個包袱,裡面有兩件太監服飾,她幫暗魅換了衣,牽動藤蔓,裡面有人輕輕敲了敲牆壁,孟扶搖拉著暗魅翻過去,隔壁是個小小院落,一個太監模樣的人正在藤蔓花架下等著。

  看見兩人過來,他無聲無息的退開,指了指一間緊閉的房門,示意兩人過去,隨即退出院落之外,從半掩的門看出去,一溜侍衛太監都守在門外。

  孟扶搖還有些猶疑,怕這是攝政王或戲子皇帝的陷阱,暗魅卻拉著她大步過去,直直推門。

  「吱呀」一聲,雕花槅扇被輕輕推開,推開一室呢噥軟語旖旎光景。

  金鉤玉帳柔絲褥,銅獸香爐青煙浮,紫檀百花疊繡屏風後,影影綽綽映出軀體交纏的裸身男女,妖聲軟語顛鸞倒鳳,看那姿勢或是坐地生蓮或是老漢推車,翻覆得離奇,滿室裡纏綿而蕩漾的香氣,夾雜著男女交合後所滲出的情慾和體液的氣息,形成一種馥鬱而古怪的氣味,撞得貿然闖入的人臉色微紅。

  「陛下……奴婢……不成了……」

  「乖乖心肝寶貝肉疙瘩……我的好秀秀……叫萬歲……」

  「萬歲……萬歲……奴婢叫紫兒……您怎麼……總忘記呢……」,

  「哦……紫兒……你真是可人兒的……來……換個姿勢……」

  「……哎呀……冤家……」

  嬌媚入骨的呢噥軟語中夾雜著低喘微吟,珠沙帳內顫微微伸出雪白的玉臂,指尖在空中不勝風雨的輕輕抓撓……暗魅轉過頭去,孟扶搖微笑著,拖張椅子坐下來,悠悠閒閒的準備慢慢欣賞賣力嘿咻的現場春宮,懷裡元寶大人探出頭來,仔細盯了幾眼,又盯了幾眼,突然伸爪遮住了孟扶搖的眼睛,自己則目光灼灼有神毫不放鬆,孟扶搖一把拉下其多事的毛爪,雙手一捂,憑藉身體優勢將元寶大人全身都捂嚴實,不顧丫的掙扎,在其耳邊低聲道:「乖,非禮勿視,會長針眼。」

  然後她自己興致勃勃「長針眼」去了,元寶大人悲憤——為毛我的爪子只能遮她半隻眼,她的爪子就可以遮掉我全身呢?

  孟扶搖正在研究新姿勢的名稱,眼前突然一黑,某人的手罩了下來,帶點淡淡藥味的未受傷的光滑手掌,與此同時聽見他淡淡道:「非禮勿視,會長針眼。」

  孟扶搖悻悻拉下他的手,恨恨不語,兩人一鼠這一鬧,屏風後兩人立即被驚動,某戲子彼時正在緊要關頭,卻十分神奇的唰的抽身,一個大翻身便撲了過來,光溜溜的趴在屏風上,毫無愧色的對目光灼灼看春宮的兩人打招呼:「來了啊。」

  跟吃飯被人撞見一般坦然。

  那女子卻一聲驚呼,先是顫聲道:「萬歲你怎麼現在……現在……」突然發覺屏風前的身影,「啊」的一聲便竄了起來。

  她竄了起來,雪肌玉膚遊魚般一閃,孟扶搖看男人十分不客氣,看女人倒有些不好意思的,下意識偏轉臉去,臉還沒轉過來,忽然眼角瞄到軒轅旻伏在屏風上的光裸的手臂,在女子躍起的那一刻閃電般一揮。

  一道雪色閃過,那手臂一把扣上了女子的脖子,然後,軒轅旻媚笑著,甜蜜著,溫存著,五指輕輕一收。

  「哢嚓。」

  脖子被扭斷的聲音,在寂靜的雅室裡聽來驚心如雷霆,那女子喉嚨裡咯咯幾聲響,瞪大眼睛拚命的看了對她甜蜜微笑的軒轅旻一眼,隨即,整個脖子詭異的軟軟的垂了下來。

  她死了。

  死在剛才還和她共偕魚水之歡,口口聲聲要封她做皇后的帝王掌中。

  死在極度興奮與歡愉的美夢之巔,然後從慾望的高峰跌落,跌在飛龍繡鳳的錦褥之上,跌在自己先前剛剛流出的處子血泊中。

  皇家爾虞我詐陰暗角鬥的第一個犧牲品,宇文紫。

  室內無聲,淡淡的血腥氣混雜在滿室春意中,嫋嫋煙光裡軒轅旻笑意如花。

  孟扶搖盯著他,像盯著一朵食人花。

  一個可以瞬間將自己剛剛春風一度,有過夫妻合體之緣的女子掐死的男人,那會是什麼樣的男人?

  軒轅家的人,都是些什麼樣的人種?

  和他們比起來,太淵齊尋意也好,無極德王也好,天煞戰南成也好,都純潔可愛得像剛出生的元寶大人。

  孟扶搖悠悠的嘆口氣——真是環境造就人才啊……

  她有點後悔自己的選擇了,看樣子,趟軒轅家這趟渾水,已經不是與虎謀皮或者與皮謀虎,比讓一隻虎出家吃素還難。

  軒轅旻只在媚笑看她,柔聲道:「萬歲……這個女人不死,你怎麼做朕的皇后呢?所以說起來,是你害死她的。」

  孟扶搖默然,半晌道:「總有一天我要把你騎在我身下……狠狠揍你。」

  「十分樂意。」軒轅旻笑,「你上次揍得我真是神魂顛倒,唸唸不忘。」

  他扔過一卷文書,道:「趕緊把宇文紫的資料背全吧,朕還得趕緊去做面具,唉,有朕這麼苦命的孤家寡人嗎?連個面具都得自己動手,對了……因為朕臨幸你太恩寵,你宇文紫三天時間沒能下床,這三天你趕緊背書,熟悉身份。」

  「你到底要我做什麼?」孟扶搖抓住那一卷十分詳細的資料,心底估算了一下時間,她今早把過暗魅的脈,發現外傷還是其次,更糟的是他好像因為那箭上的真力,引動了原本體內的舊傷,沒有一段時間的休養是不會好的,他現在還能坐著,不過是硬撐而已,必須要給他休養的時間,自己現在反正失陷在這見鬼的皇宮,也只好定下心來從夾縫裡求生存了。

  「很簡單,這次選秀不是普通的選秀女,層次很高,直接補齊四妃,為將來的后位做準備,所以這萃芳齋中,總共只住了八位女子,都是攝政王的遠親或親信的後代,朕宮中已經有一堆亂七八糟的細作,原有四妃中賢妃淑妃都是攝政王的人,這些妃子朕可以不寵信不理會,但是皇后一旦立了,按照軒轅規例,皇后覲見皇帝不受限制,且每月必須召幸四次以上,朕的自由將大大受限,所以這個皇后,不能給她們做,最起碼現在不能。」

  孟扶搖冷笑一聲道:「我不過是個過路客,我走了以後呢?」

  「那到時候再說,誰知道你捨得不捨得走呢?」軒轅旻笑得若有深意,「再說你這個皇后或貴妃哪有可能這麼輕鬆呢?我的賢妃和淑妃,還指望你給解決呢。」

  孟扶搖懶懶打個呵欠,心道老娘真是好命,連宮鬥都輪上了。

  「為什麼選這個宇文紫?」

  「她是攝政王遠親,八人中血脈和他最近,偏偏住得和他最遠的一個,來自軒轅北境的長寧府,其餘七人,都是攝政王親信家的女兒,在昆京住,很多都是他看著長大的,唯獨對宇文紫,熟悉程度不會太高,唯一可以鑽的空子,而且……」軒轅旻眨眨眼晴,「我最近對她非常寵愛,天天臨幸,她給我愛得爬不起床,誰都沒機會熟悉她。」

  「軒轅晟對你一點防備都沒有?」孟扶搖當作沒看見這個傢伙曖昧的神情,轉移話題問,「他怎麼會留下這麼大空子給你鑽?」

  「哪來的空子?」軒轅旻微笑,「宮中上下幾乎都是他的人,八個秀女也都是他的人,很安全啊。」他眯起眼晴,狐狸般狡黠的笑,「不過人不在多,有用就行,朕在這宮中長大,這麼多年,還盤不下自己的一點傢俬?」

  「何況,攝政王殿下最近很忙。」軒轅旻媚笑著,手指一點孟扶搖,「他要操心刺客,還要操心他家的小郡主。」

  「軒轅韻怎麼了?」孟扶搖挑眉,不會吧,他對兔子郡主也下手了?

  「一點小病而已。」軒轅旻笑,「他家寶貝實在看守得緊,撬點縫真是不容易咧。」

  孟扶搖也懶得問他怎麼撬縫了,這些陰謀佈局她自己就是個中高手,軒轅晟心機與武力兼具,唯一的弱點就是這個女兒,不對她下手對誰下手?

  「別玩死她……挺好的一孩子。」孟扶搖嘆氣,「否則你可別怪我不好好幫你。」

  「你這人真奇怪,不相干的人你也要管。」軒轅旻挑眉看她,「不合格的皇后。」

  孟扶搖微笑,站起就走,「那你另請高明吧。」

  「你不想知道宗越在哪了?」

  孟扶搖回身,挑眉。

  「我也不知道。」軒轅旻坦然無辜的攤手。

  孟扶搖對他惡狠狠揮拳。

  「……但是你當了皇后,合我二人之力,還怕找不出一個人來?」

  孟扶搖哼了一聲,抓起那卷資料,突然微笑著回頭,對一直默然不語的暗魅道:「春梅,還不去給你家小姐、未來的皇后娘娘我倒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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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新版「宇文紫」便和「春梅」留在了那間小院,到得晚間,暗魅傷勢果然開始發作,他咬牙不發一聲,人卻在榻上翻覆不安,孟扶搖一夜未睡,忙著替他換藥降溫餵水,見他熱度過高,乾脆解了他衣服一點點慢慢幫他拭身,她前世是個常常照顧病人的人,搬弄起來手法純熟,到得這時候,也不用避什麼男女之防了,她眼裡只有病人而已。

  沾了涼水的巾帕從光滑細膩肌骨晶瑩的身體上緩緩遊走而過,拭去汗水時也漸漸帶走體內燃燒的高熱,暗魅漸漸安靜下來,神智似乎也恢復了幾分,孟扶搖擦到他胸前時,他突然一伸手,抓住了孟扶搖的手。

  為了避免尷尬,室內沒點燈,孟扶搖冷不防被抓,嚇了一跳,以為他又要咬她手指,暗魅卻輕輕將她的手按上自己心口,嘴裡喃喃的說了一句什麼,孟扶搖沒聽清,湊近了去聽,剛剛靠近,濃郁而清逸的男子氣息撲面而來,沖得她心中一跳,這才想起他衣衫不整,靠近了實在太曖昧,趕緊又躲開。

  她半彎身在榻前,手掌被暗魅緊緊壓住,貼近了他的心,感覺到掌下砰砰跳動,急而促,像湍急的溪水流過無聲的靜夜,帶著難以言說的沉靜和收斂,在廣闊的大地上引起深沉的共鳴,孟扶搖心又跳了跳,剎那間彷彿和掌心下的心跳同一頻率——一樣的心情,不一樣的心事,這冬夜涼風瑟瑟,吹不破此刻深埋的寂寞和心驚。

  孟扶搖抿著唇,伸手去撥他的手,暗魅卻突然自己放開了她,與此同時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孟扶搖一驚,以為他醒了,仔細看他眼睫翕動,額頭掙扎出滴滴汗珠,依舊處於半昏迷狀態,孟扶搖坐在黑暗裡,抓著濕巾久久的凝視著他,想他又是沉浸在什麼樣的夢中,以至於發出這樣一聲無奈又蒼涼的嘆息。

  後半夜時她見暗魅很衰弱,決定用真氣替他療傷,真氣寶貴,在這步步危機的地方耗費了是很危險的事,但是孟扶搖沒有多考慮,再寶貴,也沒有健康重要,暗魅好起來,他們不就可以更加自由?再說這樣看著他受罪,她孟大王那點良心,老是氾濫也很難受哇。

  誰知她手掌按在暗魅後心,剛想傳送真力過去,暗魅身子突然一震,似是於混沌中察覺了她的意圖,體內立即生出抗力,孟扶搖送了三次,三次被彈開,眼見他拒不接受,這樣僵持下去反而害他不能好好休養,只好罷手。

  這一夜,她始終未曾闔眼,在沒點燈的室內靜靜注視暗魅背影起伏的身線,聽得他呼吸漸漸由急促轉為悠長平靜,知道難關已過,忍不住也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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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後,孟扶搖版「宇文紫」正式上任了。

  第三天的晚上,軒轅旻交給了她完工的人皮面具,孟扶搖一邊易容一邊鄙視軒轅旻:「你丫什麼速度,做個面具要三天,害我骨頭都睡扁了。」

  軒轅旻立即伸手:「我摸摸,我摸摸。」被孟扶搖狠狠踩之。

  萃芳齋隔間小間裡睡著暗魅,當然他現在是宇文紫秀女的貼身侍女春梅,「春梅」個子太高,難以掩飾,所以「宇文紫」一痊癒,「春梅」便因為「侍候小姐太過疲累」病倒,孟扶搖曾憂心過這也拖不了多久,暗魅卻道他再休養幾日,每日便勉強可以維持縮骨半個時辰,到時候如果有需要「春梅」出場的場合,應該可以應付了。

  軒轅旻有次竄到隔間去看暗魅,隨即回頭古怪的打量孟扶搖的黑眼圈,醋意十足的翹起蘭花指:「你們倆個,晝夜宣淫是不是?朕有次夜御七女,也沒衰成這樣!」

  「是是是,你金槍不倒雄風無敵,實實在在的一夜七次狼。」孟扶搖將之踹出,「拜託,你今天已經『臨幸』過我了,再幸,我就要被舌刀醋海淹沒了。」

  「那很好啊,正好見識下你的功夫。」軒轅旻興奮的甩水袖,撒嬌,「我第一次見你,便覺得你絕對是個後宮殺手……好人,什麼時候再揍我次?」

  「現在!」孟扶搖一腳踩翻,乒乒乓乓。

  終於將高興得哼哼唧唧的兔兒爺皇帝給打發走,孟扶搖「吱呀」一聲打開緊閉三天的門,扶著腰,「艱難而得意的」、「步履維艱」的,以一個火辣受寵的趾高氣昂秀女姿態,走向了陽光下,隔院探頭探腦的那些複雜目光中。

  孟大王終於以其彪悍做作的一跨步,將她的軒轅彪悍宮鬥生涯,正式拉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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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不是紫姐姐嗎?聽說最近身子欠佳?現在可大好了?」果不其然,孟扶搖還沒走出她的院子,就「恰好」有位美人香風繚繞的「路過」,站定了腳步,笑盈盈的慰問,只是那笑,浮在眉梢眼角,怎麼看都透著假。

  此女性急,鎮定功夫不足,演技三流——鑑定完畢。

  「哎呀……勞承姐姐動問,總算是好了些。」孟扶搖愁眉不展,扶腰大嘆,「真是……折騰人咧……」

  最後一句說得輕悄,卻立即讓那女子變了臉色,仰臉一哼,斜瞟著孟扶搖:「紫姐姐好生輕狂,只是卻怕好花雖開,有人折卻無人賞,到時萬一黜落出宮,這殘花敗柳之身,卻又能嫁誰呢?」

  「花姐姐說得很有道理。」孟扶搖恍然大悟,蹙眉思索,半晌一拍手道:「實在不成,嫁與你爹,京中花家老相最是風流,十房妻妾個個滋潤得油光水滑,我去做那十一房,好歹花姐姐你還得喚我聲娘。」

  「你——無恥!」花姑娘俏臉鐵青,拂袖而去。

  孟扶搖懶洋洋攤手,太沒戰鬥力了,鬱悶。

  卻有人輕輕一笑,道:「平日裡少見紫姐姐,不知道姐姐口舌功夫這等厲害來著。」

  孟扶搖一轉頭,藤蘿花架下素衣女子端莊的向她笑,此笑容十分之標準,嘴角掠起三十度,微露半顆晶瑩糯米牙,從角度到弧度都十分之完美。

  此女鎮靜,潛伏一旁伺機窺測,眼神冷靜笑容合理,演技定能至中上水準——鑑定完畢。

  「雪姐姐客氣了,妹妹我一向是見人說人話,逢鬼……亂說話。」孟扶搖笑得謙虛,「不如雪姐姐書香貴第出身,最是大家風範。」

  「再怎麼大家風範,也不及紫姐姐蒙受君寵榮耀之萬一。」御史大夫簡易石之女簡雪,很關切的看了看孟扶搖的臉,輕移蓮步過來,揮手命侍女送上一個提籃。

  「都是些補身的東西,姐姐氣色不甚好,千萬記得珍重玉體。」

  孟扶搖瞟過那提籃,沒接,微笑道:「多謝姐姐好意,小安——」

  前幾日奉軒轅旻之命接引他們的太監轉了出來,現在他是侍候孟扶搖的貼身太監,默默躬身一禮,孟扶搖道:「姐姐這個提籃著實好看,想必是京中名匠製作,我生受了禮物已經不好意思,哪裡還好連姐姐心愛的籃子都奪了去,小安你去拿我屋子裡上次御賜的雙魚藤籃來,順便將陛下給的珍珠養顏粉附上一份。」

  「那怎麼好意思的……」簡雪笑容僵了僵,仍維持著閨秀風範,接了籃子道謝離去,孟扶搖看著她有點落荒而逃的背影,無聊的伸了個懶腰。

  真是的,就說她演技中上吧,玩花招級別也太低了,這點伎倆,咱都不需要動用本身智慧,光憑金枝慾孽宮心計的薰陶就夠玩死一大批,東西沒毒,提籃裡卻有毒針,將來出了事對景,隨便趁人不注意將籃子毀掉便死無對證,計是好計,人演技太差,籃子一遞出來,眼神就變了。

  還得學!

  孟扶搖懶懶的向回走,見天氣尚好,冬日陽光晴朗,便叫小安端了點心來,在院子裡坐了坐想心事,心想是不是自己這幾年遇見的人物事件都太彪悍了一點,以至於這種級別的宮鬥看了直如小兒科,又想戰北野新當皇帝,國中百事待理,這下大瀚新皇又要小宇宙爆發了,想到戰北野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勁,認真思索了半天,這才想起自己貌似走得太急促太匆忙,就這樣沒個消息一個招呼不打的將人家甩了?

  孟扶搖很沒良心的思索半晌,決定——活該,誰讓他叫人揍她的?

  轉念又想到無極的隱衛,至今沒有消息,軒轅的國境太難進了,這兩年對別的國家的通行令開放得也極少,可憐隱衛,雖然是追蹤暗殺刺探護衛的好手,但也經不起她這麼風一般的沒規律的各國亂竄,整天攆在她屁股後面跑,追也追不及,長孫無極回來要是知道她又把隱衛給甩了,她的屁屁八成又要遭殃。

  唉……想到這個傢伙,她忍不住嘆氣,用芝麻餅在石桌上畫圈圈,畫一個大圈圈,畫一個小圈圈,再畫一個更小的圈圈,然後一個大煙花,轟——

  別問她什麼意思,她也不知道,沒聽過「塗鴉」這個詞嗎?

  芝麻餅上的芝麻都落了下來,孟扶搖沾了口水一個個拈起來吃,唔……把心事都吃進肚子裡……

  她吃完桌子上的芝麻,順手又抓了塊餅,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勁——餅子剛才是四塊,為毛現在只剩了兩塊?

  頭頂上有什麼簌簌一落,孟扶搖手一拈——一粒芝麻。

  她盯著那芝麻看了半秒,隨即仰起頭,微笑:「上面哪只饞貓,偷到我院子來了?」

  「我嘛,我嘛我嘛我嘛我嘛!」刷拉拉樹葉一響,探出張圓圓臉,連帶圓圓眼睛圓圓嘴巴圓圓下巴圓圓耳朵,孟扶搖眼前一黑——多啦A夢也穿越了嗎?

  多啦A夢對孟扶搖露出七顆芝麻的酥軟微笑,黏黏糊糊的道:「唔唔……姐姐的餅子怎麼就是比我那裡的好吃呢?」

  孟扶搖眼前又是一黑——不要告訴我這位也是皇后娘娘備用人選,那軒轅國的國母也太出離常規了……

  等等,選秀中最小的那位,是揚威將軍家的小女兒,十三歲的唐怡光……

  頭頂上芝麻仍在簌簌掉著,唐怡光版多啦A夢口齒不清的一邊說話一邊不忘記嚼餅子,孟扶搖趕緊跳開她的荼毒範圍,聽得她道:「唔唔……姐姐你胸好大嘛……怎麼長的……」

  孟扶搖低頭看看自己的胸——不是吧?我就34B啊,剛才那倆,一個最起碼36B,還有個估計36E,人還沒到院門口,胸脯都快到床前了,唐怡光這眼睛怎麼長的?

  多啦A夢很笨很沒眼光的還在研究:「唔唔……怎麼長的……」

  孟扶搖崩潰——這位實在應該去托兒所,而不是皇宮。

  頭頂上碎屑落得更猛,唐怡光下巴似有一個洞,吃著漏著,一邊還甩著釣魚竿試圖再釣一個——她剛才就是用這法子,不動聲色的釣走了一塊餅子。

  孟扶搖瞪著那鉤子恐怖的在頭頂晃來晃去,實在怕這娃娃一個不穩鉤去了自己耳朵,趕緊將餅子全部掛上去:「拜託你下來吃,再吃我脖子裡全是你的芝麻屑。」

  唐怡光唔唔兩聲,將餅子迅速塞進嘴裡,鼓鼓囊囊咀嚼兩下,便神奇的消滅了體積不小於她巴掌大的餅子,一縱身跳下地來,仰頭看著孟扶搖,道:「還有嘛?」

  孟扶搖看她落地的身法,居然是會武功的,目光一閃,招手微笑道:「有啊,但你得告訴我,你跑樹上去幹嘛?」

  「看家啊……唐怡光舔手指上的芝麻粒,完全不像十三歲倒像三歲,「坐得高點,可以看見家。」她眨眨眼,眼底迅速蒙上一層水霧,泫然欲泣,「我想家……」

  她眼光在孟扶搖胸上轉啊轉,露出:這個咪咪看起來很媽咪我可不可以也靠靠的眼神……

  孟扶搖蹭的跳了起來,急喚:「小安,拿一籃餅子來堵唐小姐的眼淚……」提著裙子落荒而逃——她看那丫頭眼神詭秘,實在很怕這個看起來還很戀奶的娃娃傷心之下尋求安慰撲上來啃她咪咪……

  她鼠竄進院子,哐的將門一關,背靠著門板喘氣,第一次生出「遇見對手」的感覺,靠,她還以為這軒轅皇宮她遇鬼殺鬼遇神殺神牛叉第一無人可擋呢,今天一個多啦A夢就把她給整趴下了。

  身側有人一聲低笑,孟扶搖轉頭,便見暗魅扶著門框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她臉上一紅,心想剛才那一幕不會給他看見吧?隔著半個院子呢,隨即就聽暗魅道:「……那孩子其實真的很沒眼先……」

  孟扶搖大怒,回身罵:「比你大就成!」

  砰一聲,正在啃芝麻餅的元寶大人被芝麻嗆著,轟然倒地……

  暗魅怔了怔,蒼白的膚色底竟然微微泛了紅,孟扶搖一句話出口便覺得又說錯話了,滿地亂轉無地洞可鑽,哧溜一聲便想溜進內室,暗魅堵在內室門口,孟扶搖從他身側大喇喇擠過,暗魅卻突然手一伸,攬住了她。

  他個子高頎,將內室門塞得滿滿,手臂這麼一攬,孟扶搖便再也擠不過去,直撞在他懷中,想要掙脫,他卻已緊緊扶住了她腰,頭擱在她髮上,低低道:「我曾想過不要靠近你……我能帶給你的都是人心詭詐和陰謀黑暗……」

  孟扶搖手抵著他的腰,拒絕體膚的進一步接觸,心想好像你們哪個都沒帶給過我什麼光明的正義的正面的高尚的東西吧?嘴上卻立刻毫不客氣的道:「那就趕緊離我遠點咧。」

  「但是我現在改變主意了。」暗魅不理她,伸手卡住她的肩,「有一種人,生來就是為了破開黑暗而存在,比如你,既然你無論在哪裡,都註定要和這些詭詐陰謀邂逅,既然你命中註定就似乎是甩不開那些黑暗,那為什麼不能是我?」

  「你又發燒了吧?胡亂咧咧說什麼呢。」孟扶搖伸手去摸他額頭,手又被暗魅抓住,他將孟扶搖掌心貼在自己臉上,清晰的道:「是,心燒著了,因為燒著而清醒。」

  掌心下的肌膚不熱,甚至有點微涼,讓人想起遠山之上的深雪,如同這個有著狂野豔麗之美的男子,其氣質一直是淡而冷的,然而那呼吸是熱的,那眼神是熱的,那緊緊捏著孟扶搖掌心的手,是熱的,從體膚之下細膩溫潤的觸感,一直熨上心腑之間空而涼的地方。

  一室寂寂,相對而立的男女,她的掌心貼在他的臉上,怔然無語,空氣中氣息靜謐,幽美難言。

  半晌,暗魅就著孟扶搖掌心偏轉臉,將自己柔軟溫暖的唇轉向她掌心,輕輕印了上去。

  那般溫而涼的唇,軟如錦緞似的玫瑰花辮,又或是一束寫滿了心事的月光,那般的從掌緣拂向掌心,試圖在與心連接的最近的地方,寫上屬於他的故事,那些前塵裡珍藏的往事的花樣,沉香屑裡斑斑的淚跡,漆箱裡舊衣中未散的淡淡香氣,老屋裡牆角處深深淺淺的苔痕,那些被世人遺忘,被他記取,並希望與她共同分享的記憶。

  我的唇印,寫在你的掌心,不留俗世的深重的印痕,卻希望能烙上你的心。

  一印,蜻蜓點水,一印,心事千鈞。

  隨即暗魅放開她的手,轉身,衣袂飄飄的轉開去,孟扶搖怔怔站在原地,手掌握成拳,掌心裡那處微微的濡濕,很快被體溫焐熱消逝,心上的震驚,卻還沒能完全的散開,最終她攤開手,無可奈何的仰天笑了笑。

  為毛他們旖旎起來,都十分的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呢?

  元寶大人坐在桌子上,托腮看著孟扶搖,心中無奈的想,這丫的桃花真多,要不要試圖告訴下我家那位呢?作為一個合格的絕世家寵,從扞衛主子一切權益的角度來說,很有必要;作為主子誠摯的真心的追求者,孟扶搖的情敵,從感情的排他性利我性的角度來講,沒有必要。

  真是為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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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軒轅旻又竄了過來,孟扶搖將他堵在屋子裡,先一頓胖揍,然後腳踩陛下龍背,惡狠狠的問:「那個唐怡光,怎麼混進選秀隊伍的?她難道符合攝政王的皇后要求麼?」

  兔兒爺哼哼唧唧幸福的踩在孟女王腳下,眯眼笑道:「你說對了,符合,她出身一等武臣之家,六歲時騎馬不慎落地,傷了腦子,偏偏又會武功,嫁到誰家都是個麻煩事兒,嫁給朕倒合適——有這麼個簡單直接黏人偏偏又會武功的皇后,朕等於被上十八道繩索,這輩子都別想翻身了。」

  孟扶搖曖昧的笑著,假想著小皇后啃戲子皇帝那啥啥的香豔一幕,多麼滴那啥啥啊……她笑得太猥瑣,兔兒爺疑惑的回頭,孟扶搖立即笑容一整,大喝:「於是你就將這麻煩山芋扔給我了!推不得罵不得打不得玩心計毫無作用玩陰謀八成白費的唐光光小堆……我滴神啊……」

  「萬歲,你英明神武,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不過區區一個光光,算得什麼?」軒轅旻諂媚的爬起來,「妾妃願為萬歲馬前先鋒,為您清路開山,掃敵克阻……」

  蹲在他背上被他突然爬起掀翻的孟大王正要發怒,突然聽出了不對,挑眉狐疑道:「嗯?出啥麼蛾子了?」

  「明天正式選秀了,九儀大殿,攝政王和朕親臨,」軒轅旻媚笑,拍拍孟大王的肩。

  「朕的三宮六院,就拜託你燒光殺光搶光了!」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9 02:06 AM

軒轅皇嗣   第五章  選后之爭

  軒轅昭寧十二年,久久沒有立后的軒轅皇帝軒轅旻,終於在攝政王和朝臣的再三促請下,下詔擢選諸家公卿之女,從中擇出秉性柔佳,賢淑端莊,德行溫良,態美儀柔者八人,於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四,在軒轅皇宮正殿承明殿點選,由於此類選秀主選后妃,攝政王為表重視,特意全程參與。

  八名秀女,都是公卿之後,身後娘家勢力來自軍政經濟王侯各個階層——當然,都和軒轅旻沒啥關係。

  八人中,將選皇后一人,貴妃德妃各一,其餘的,如果陛下都看的中便納入後宮,如果沒看中又沒臨幸過的,便賜婚皇族。

  當日,張掛著兩盞紅燈,意示「皇家選秀」的香車自神安門夾道轆轆駛進,孟扶搖在太監引領下,和另七名秀女緩步上承明殿,眼觀鼻鼻觀心,三磕九叩於御前,接著又拜攝政王,孟大王對於磕頭一向是深惡痛絕的,每拜軒轅旻一次都要記一筆賬,每拜軒轅晟一次都要罵他一聲娘,大抵是罵得多了,座上軒轅旻不停的在打噴嚏,軒轅晟側了側身子,關切的問:「陛下可是龍體不適?」

  軒轅旻擺手,眼光飄來飄去,笑道:「朕是高興,都是不錯的美人呢,朕下次唱大戲,不愁沒人對戲啦。」

  殿中眾人露出竊笑的神色,軒轅晟溫和的道:「陛下今日選看了皇后,不日就要大婚,這戲……不唱也罷。」

  軒轅旻懶洋洋:「哦」了一聲,道:「聽攝政王的。」他取了盤中如意,偏頭問軒轅晟:「攝政王看誰家女子好?」

  軒轅晟依舊是循循儒雅的神情,微笑道:「都是好女子,由陛下歡喜,不過以臣看來,揚威將軍家幼女怡光,溫柔嬌憨,也許更合陛下的意。」

  太監立即上前一步,將唐怡光的牌子遞到軒轅旻面前。

  軒轅旻看也不看,懶懶道:「攝政王覺得哪個好就哪個好。」他抬起如意就要往牌子上擱,軒轅晟微微一笑,軒轅旻如意將要落下時卻突然停住,瞄了一眼渾然不知何事的唐怡光,微笑道:「唐氏?」

  唐怡光神遊物外中……

  「唐氏?」

  唐怡光思念著孟扶搖那裡特別好吃的芝麻餅……

  「唐氏?」

  最後一聲軒轅旻略略提高了聲音,略帶好奇的走下座來,他從坐在一邊的軒轅晟身邊走過,身子堪堪擋住軒轅晟的那一刻,孟扶搖手指一彈。

  唐怡光「啊」的一聲,被孟扶搖隔空點在尾推上那一指推得向前一沖,「哐當」一聲栽倒在地,將御座前銅鶴推倒,乒乒乓乓的滾了開去,太監趕緊去扶,一片喧鬧中唐怡光已經哭了起來。

  「嗚嗚……痛……」

  軒轅旻親手將她扶起來,仔細向她哭花了妝的臉一打量,微笑道:「確實嬌憨,嬌憨得很。」

  軒轅晟眉頭微微一動,笑道:「御史大夫之女簡雪,秉性沉穩端莊,德容言功上上之選,是京中出名的淑女,也是很好的。」

  太監立即換上簡雪牌子,一身淺綠繡銀竹衣裙,打扮得素淨清雅,分外不同於其他秀女的華麗明豔的簡雪一動不動,只是姿態柔雅高貴的俯了俯身,髮髻上不顯山露水卻明顯精挑細選過的頂級祖母綠簪子碧光盈盈,映著她清豔眉目,將原本因為下巴削尖而顯得有些單薄的五官襯得豐滿潤澤,更增三分顏色。

  軒轅晟看著她,心中微微一掂量,覺得這女子雖然心機深了些,但這種深沉女子最懂審時度勢,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他含笑看著軒轅旻,眼神平靜,其中意味卻不言而喻。

  軒轅旻看上去也很滿意,從唐怡光身邊走開,踱向簡雪,剛要說話,簡雪已經滿面羞紅的低下頭去,一低頭的風姿嬌怯不勝,看得軒轅旻眼神一蕩,伸手就去抬她下頜,軒轅晟目光一閃,微笑著喝茶。

  「阿嚏!」

  簡雪卻突然打了個噴嚏!

  這一聲噴嚏在此刻莊嚴素淨的選秀大典之上,不啻於驚雷霹靂,當場將所有人都驚得晃了晃,軒轅旻抬起手,一臉愕然——他手心裡一手的鼻涕……

  簡雪瞬間臉色死灰,偏偏噴嚏無論如何都止不住,一個接一個打出來,直打得她懊喪欲死,五內俱焚,眼前一黑,直接讓自己暈了……

  軒轅旻就著太監趕緊送上來的絹帕擦乾淨了手,笑吟吟回顧軒轅晟:「確實端莊,端莊得很。」

  軒轅晟將喝了一半的茶放下,看了被扶到一邊的簡雪一眼,又看了軒轅旻一眼,眉頭微微皺起。

  孟扶搖閉目養神——簡小姐,你真簡單,你有害人之心,怎麼卻沒有防人之術?我送的珍珠養顏粉,你扔就扔,怎麼沒扔遠點呢?怎麼就沒親自扔呢?你太不理解下層百姓的疾苦——那麼好的粉,你的侍兒不會真捨得扔的,她會藏著自己用,她用了,也就等於你用了,那其實就是個癢癢粉,平日沒事兒,遇上咱們嬌媚的愛用龍腦香的陛下,他在香裡摻點相生相剋的東西,你就等著流你優美的鼻涕吧……可憐,鼻涕皇妃的名號,大抵要跟你一輩子啦哈哈。

  軒轅晟已經不再喝茶,坐直了身子看選秀,兩位他最屬意的皇后人選都先後出岔,他自然有幾分懷疑,然而接下來的選秀卻再沒出什麼事兒,軒轅旻轉了一圈,好似沒什麼中意人選的偏著頭皺著眉,軒轅晟沉吟道:「陛下若是實在沒有看中的,先選貴德二妃,日後在四妃中考量,選最合適的再立后便是……」

  他話音未落,一直漫不經心轉悠的軒轅旻突然閉上眼,一轉身,手中隨便掂著的如意向身後太監託盤上一擱,笑道:「落到誰就是誰!」

  「鏗」。

  如意落下的聲音驚得人人心中一跳。

  軒轅晟也皺了眉——隨便擱?隨即他露出釋然神情——隨便擱也成,反正都那麼回事。

  如意落下。

  在宇文紫和花芷容之間,滑了一滑。

  花芷容緊張得直了腰背,眼珠一瞬不瞬盯著那猶自晃動的如意,如意卻穩穩一彈,彈在了宇文紫名下。

  「宇文紫!」

  滿殿裡寂靜得落針可聞,唯有太監的公鴨嗓子聽來十分清晰,這個名字一報出來,所有的秀女都長長吐出口氣——不是慶倖自己沒選上,而是那一波三折的選后太漫長太折磨人了,眾女拎著一顆心等著,那漂亮皇帝偏偏還磨磨蹭蹭漫不經心,直讓她們緊張得幾欲窒息。

  如今后位終定,眾女雖然失望,也算解脫,只有花芷容一臉憤恨的盯著金盤玉如意——那如意明明往自己的方向來的,如何便滑到了宇文紫名下?

  孟扶搖不動聲色的接過玉如意:「宇文紫謝恩!」

  軒轅旻親自去扶,孟扶搖目光抬起,和軒轅旻相交,一個盈盈笑,一個笑盈盈,一個滿眼裡寫著「三光三光!」,一個眼神中表白:「好說好說。」

  軒轅晟在一邊看著,茶香嫋嫋中眼神深思,他自然知道軒轅旻分外寵倖宇文紫一事,今日殿上看來為了選她為后倒動了一番心思,他並不介意軒轅旻的小花招,軒轅家的人,一點心機都沒有才叫不正常,如今選了個他自己寵愛的皇后,那也成,最起碼他就沒法子以感情不合拒絕皇后覲見或臨幸皇后,何況……他在淡淡霧氣之後笑了笑,無論如何,他既然表了態,唐怡光和簡雪必定要入選,他在皇后人選上不為難軒轅旻,軒轅旻如果夠明白的話,自然知道他已經讓了步,那麼接下來諸妃人選,自然也就是那麼回事了。

  他這裡想得清楚,軒轅旻卻好像娶到老婆心滿意足,四妃之位也忘記了,拉著孟扶搖就想走,司禮太監吭吭的咳嗽,他老人家還渾然不覺,一旁隨選的禮部尚書走上一步,悄悄扯他袖子:「陛下,四妃……」

  「哦……」軒轅旻恍然大悟,衣袖一揮,「攝政王看著辦吧,朕覺得都是好的,嬌憨的嬌憨,端莊的端莊。」

  他又拉著孟扶搖袖子往大殿裡走,孟扶搖以袖掩面「不勝嬌羞」,回首向攝政王求救,軒轅晟看著實在不像話,忍不住清咳一聲,道:「陛下往哪裡去?」

  「回去唱戲啊。」軒轅斂喜滋滋的回頭,「唱完戲好……好談心啊。」

  殿裡咳嗽聲響成一片,軒轅晟微笑道:「陛下,好歹這是皇后,就這樣牽進寶泉宮不覺得太委屈她了麼?」

  軒轅旻幽幽一嘆,放開孟扶搖的手,蹙眉道:「什麼時候舉辦封后大典,今天麼?」

  「民間娶新婦,都沒有當日娶的,納采問名,諸般禮節多呢,何況皇家?按說新皇后應由宮中派正副使節前赴其母家迎娶,不過宇文皇后家族遠在長寧府,京中無親人,陛下又這般心急,看來是等不得這一來一回的辰光了,」軒轅晟含笑看著孟扶搖,「好在宇文皇后算起來是我遠房族妹,攝政王府當可算是她娘家,我會將她當親妹妹一般,風風光光嫁出去的。」

  他吩咐禮部:「準備發文天下,我主即將大婚,邀請各國皇室王公觀禮。」隨即含笑站起身,對孟扶搖躬身:「攝政王府能嫁出一位皇后,真是與有榮焉。」

  孟扶搖也斯文斂衽,鶯聲瀝瀝:「妹妹之幸,有勞哥哥。」

  她悄悄拂掉手臂上的雞皮疙瘩,突然想起一個很嚴肅的問題——貌似軒轅家有「兄終弟及」的皇位承嗣傳統,所以軒轅晟軒轅旻都和文懿太子同輩,現在自己「嫁」給軒轅旻,那不就成了宗越他嬸?哦哈哈哈哈哈……

  孟嬸嬸意淫著白衣飄飄氣質清淡的毒舌男喚她「嬸嬸」,露出了猥瑣的微笑。

  軒轅旻奇怪的偷偷瞟她一眼——這女人真是不在狀態,都什麼時候了,眼瞅著軒轅晟對她不放心把她弄進府,保不準便是新考驗,她還記掛著露出那麼淫蕩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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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軒轅昭寧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四,軒轅皇朝的皇后終於欽定宇文家,新一代國母出身軒轅北境長寧望族,是攝政王的族親,目前鳳駕暫住攝政王府,三日後王府將以親妹出嫁為后的豐厚妝奩禮節,將新后禮送入宮大婚。

  將和新后一起入宮的是貴妃唐怡光,德妃花芷容,以及四妃之外,封號為玉妃的簡雪。

  諸般封后禮儀都已裝備得差不多,昆京大街小巷都張燈結綵,披綢掛紅,尤其在攝政王府外門至皇宮那短短一截路上,更是日夜趕工搭建彩幄十里,花景處處,粉豔爭春皆是皇家風流。

  因為花景太多,宮中急著趕在大婚日子之前搭建完畢,負責此次搭建的司禮監便在外面的人市上招收工奴,人市上漢子們排成一排,被那些散發著尿騷氣味的太監們掰牙齒敲背脊,看動物似的一番盤弄,饒是如此小工們仍舊趨之若鶩——皇家招工,吃穿工錢都很不錯,說起來也榮耀。

  這天清晨濛濛亮,司禮監趙公公又去了人市,路上遇見攝政王府的管家,一起結伴去選工人,選了一會選好了十個人,正要帶走,趙公公忽然瞅見角落裡一個少年。

  黑黑壯壯,眉目精悍,臉上還有道疤,一臉的風塵汙髒,衣服穿得已經看不清顏色,也就是個人市上常見的落魄潦倒漢子。

  唯一奇怪的就是他背上負著的一根鞭子——黑色,纏著鐵絲,看起來也沒什麼異常,只是鞭子不都該纏在腰間,他怎麼卻背在背上?

  趙公公起了好奇心,過去問:「你這鞭子怎麼背著?」

  那少年抬起頭來,髒得看不清顏色的臉上眸子出奇的亮,邢目光野獸似的,看得趙公公不自覺的後退一步。

  然而那少年瞬間就斂了目光,啞聲問:「要小工麼?」

  趙公公搖搖頭,他要的十個人已經滿了,那少年見他搖頭,立即轉過頭去不理不睬。

  趙公公倒起了興趣,覺得這孩子有意思,伸手去拉他背上鞭子,那孩子霍然轉頭,手指一動!

  好在他身邊一個人,眼疾手快的趕緊將趙公公一拉,賠笑道:「公公你別摸這小子的鞭子,我認識他,前幾天他在護國寺賣藝,給一群流氓戴住了揍個半死,都以為是個軟蛋,誰知道給人碰了一下鞭子,翻過身來便揍斷了那幾個人的腿,所以他人你盡可碰得,鞭子碰不得。」

  趙公公聽得有趣,笑道:「什麼寶貝,這麼稀罕的。」說歸說,倒也沒有再去摸,那少年手指緩後放開,趙公公瞅著他,覺得這孩子筋骨看起來很不錯,一定是個好小工,想了想道:「跟我去做工麼?」

  那少年抬起眼皮瞥他一眼,道:「哪裡?」

  「皇宮!」趙公公滿以為這孩子要喜笑顏開,誰知道那少年立即搖頭,「不去!」

  趙公公嗆了一下,回頭對身側王府管家道:「老李,你看這強驢子,有意思呢,你攝政王府不是也需要人嗎?問他去不去?」

  一句「攝政王府」,立即引得那少年霍然抬頭,疾聲道:「去!」

  兩人都怔了怔,趙公公自嘲的笑了笑,道:「一個外地流浪漢子,也知道皇宮不如攝政王府咯……」他拍拍那少年的肩,道:「以後若是王府的活做完了,也可以來宮裡做雜役的,我時常來人市,我姓趙。」

  那少年抬起頭,仔仔細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一個多月流浪生涯,這是第一個對他表示善意的人,少年因塵世風霜磨折而越發冷而兇狠的眸光,微微柔軟了一絲。

  這少年,自然是小七。

  負鞭而去,流浪天涯,等著孟扶搖那一頓鞭子,不找到她永不能回歸的小七。

  小七那日被戰北野趕走,站在渝山之上,天下茫茫之大,不知其所往,他先在國內找,然而隨著戰北野動用大批人力都一無所獲,他開始將目光投向他國,簡單的人有簡單的思維,而簡單的思維往往能直擊中心,小七的第一眼,就落在了大瀚的鄰國軒轅。

  找人,自然要從近的地方找起,至於進入軒轅花費了他多少功夫和心神,那也不必一一提起了,他負氣而走時,根本沒有想到盤纏什麼的,進入軒轅後,很快身無分文,流浪乞討偷菜的混日子混著到了昆京——他覺得,孟扶搖是個皇族惹事精,最喜歡在人家國都生亂,昆京一定要去。

  沒有銀子,還要吃飯,於是居家旅行打工出遊之必備招數派上用場,他只好去賣藝,賣藝最合適的地方只有護國寺,終於在那裡,他得到了「認字神兔」的消息。

  小七沒見過元寶大人,卻聽戰北野說過這隻牛叉哄哄的神鼠,久仰大名緣慳一面,如今一聽鬧市上的人繪聲繪色談起「你媽神對」,立即就想起了元寶大人。

  接下來就好辦了,元寶大人在哪裡,孟扶搖自然在哪裡,它被小郡主收為寵物,孟扶搖就在攝政王府。

  小七確認這個消息的時候,長長吐出口氣……兩個多月的流浪,從大瀚到軒轅,他不再是瀚朝新貴,不再是御前紅人,不再是黑風騎中因為他年紀小性子烈而個個讓他三分的小七統領,不再是新朝建立後人人捧場個個諂媚的「七將軍」,他只是待罪的、流浪的、背負著鞭子、用自己雙腳日夜兼程走遍天下的平民,兩個多月時間,他被雨淋過被雪蓋過,沒日沒夜趕路累病過,走夜路掉下山崖過,沒東西吃偷菜地被人家用狗攆過,那都是苦的痛的疲倦的難堪的,然而最終都咬一咬牙,爬起來傷痕纍纍再走,第一次偷菜地被主人罵時他還傷心難受了好久,偷到最後就完全熟練了,胳膊下塞著老玉米棒子,一邊啃一邊夾住人家追出來的狗,剝了皮好歹一頓牙祭。

  那都不是最難熬的。

  難熬的是寂寞,被拋棄的深入骨髓的寂寞。

  荒山野嶺夜宿,一個人細長的影子對著一堆冷清的篝火,聽遠處山巔上野狼對月悠長的嚎叫,一聲聲在空谷中盪開來,他胸中也蕩出一般的兇猛和野性的共鳴,也想那麼奔出去,對著月,伸直了脖頸長長的吼一聲,吼人世蒼涼,吼身為不溶於群的孤狼的寂寞。

  和很多很多年前一樣。

  他是狼孩。

  自幼父母雙亡,被叔叔扔在了大山裡,一隻母狼領養了他,他以為那就是他的娘,他喝它乳汁,跟它捕獵,和自己的狼兄弟們抱一起打滾,大雪天伏在雪下找兔子,赤腳在雪地上印上比狼兄弟還快的足跡,月亮圓的時候嚎一嗓子,透徹心肺的痛快。

  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年,他被一個獵人發現,老獵人撿回了他,教他吃飯教他說話——他一開始只吃生肉只會嚎。

  學會了吃飯說話人類基本禮節,老獵人去世了,獵人的兒子再次扔了他——這個狼小子桀鶩不遜,看人的眼晴狼似的,留著遲早是個禍害!

  這句話他隔著門縫聽見,不過漠然的轉身再回到大山,找他那群狼親戚,老母狼已經死於獵人之手,昔日一起打滾的狼兄弟已經長成壯狼,爪子刨著地,敵意的看著他,狺狺低咆。

  於是他明白,他回不去了。

  無論人或狼,哪裡都不是他的家。

  他終究是一個流浪兒,被人類撿回後,山野裡最後驅馳的自由都被剝奪。

  後來他遇上戰北野。

  遇上狼一般晝伏夜出疾掠如風兇悍而又不失詭詐的黑風騎。

  他有了家,有了主人,那是群狼之首,是將來的永久的王,他像崇拜頭狼一般崇拜他,除此之外一切的人都是弱狼。

  他是桀鶩的小七,全部的精神意志都給了戰北野,全部的熱血勇猛都給了黑風騎,他目光是直的,像野獸一樣眼睛只生在前方,不側頭看不見身周的景色,他也從來不屑於側頭。

  於是他犯了這麼樣一個慘痛的錯誤,錯到他自己都無法面對,這些日子睡下醒來走路洗臉,哪裡都晃著戰北野那夜的神情和目光,那神色他不會形容,只是想起卻會撕心裂肺的後悔,他害怕面對這一刻陌生的撕心裂肺,從此後他不洗臉。

  那些夜晚,最難熬的寂寞,風嘶嘶的吼,從火堆的這端掠到那端,帶著鋒利的冰渣子,一下子就割破了紅塵裡虛幻的溫暖,他在冷去的火堆灰燼旁凍醒,往往要爬起來,爬上最高的山頂,對著大瀚的方向久久張望。

  他想,陛下在做著什麼呢?紀羽他們一定佔據了我的位置守夜了。

  這般的想,想念黑風騎,他從沒離開過黑風騎這麼久,那日子漫長得像一生,這一生裡他終於清晰的看見自己——一頭因為狼孩身世而敵視世人,在人們的保護中自以為是桀鶩著驕傲著的狼。

  前十六年他在主人和同伴的容讓下,放縱著去恨,大步兇猛的走狼的生涯,從此後他學著做人,從最艱難的地方做起。

  小七抿著嘴,扛著自己買的做工工具,背著他那什麼都可以碰唯獨這個不能動的鞭子,跟著攝政王府的管家,走進了王府。

  他以為自己進攝政王府才是最接近孟扶搖的,卻不知道,自己無意中錯過了更好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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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七無聲無息以臨時小工身份跟著管家從外門進府的那一刻,孟扶搖帶著「春梅」,以新皇后之姿,在攝政王府隆重禮迎下,從王府內三進連接著宮門的那道紅門進了王府,她光明正大的邁進紅門時,很是感慨的想起了自己前幾天還費盡心思甚至出賣了鐵成才進了那道門,世事翻覆可真離奇,進宮一趟,一轉眼自己快成皇后了,一轉眼攝政王府竟然成自己娘家了。

  她目光一轉,在靠近紅門處看見一個記號,鐵成已經安然避出去了,似乎還有別人助他?無極的隱衛,終於趕到了嗎?

  王府的府官恭敬的將她引入內三進裡靠近小郡主住處的「怡心居」,這將是她暫時的居所。

  她不知道,在她前進的方向,某個很無辜的追尋了她兩個多月的少年,正站在了與她方向相對的交叉點。

  有些交叉和邂逅,當事人不知,唯有命運知道。

  孟扶搖的住處離小郡主的香閨很近,攝政王之前自然已經囑咐過女兒,對這位未來的軒轅皇后「多用點心思」,兔子郡主除了涉及她阿越哥哥的事,其他事都非常聽父王的話,當晚就邀請孟扶搖去喝茶談天,其實兔子郡主哪裡是長袖善舞的女主人,她喝茶喝得神遊物外,談天談得文不對題——兔子郡主最近又瘦了,越哥哥不回來,「神兔」又不見了,派人找了許久都沒有影蹤,直接的後果便是懨懨不起,整天眼眶裡含著一泡淚。

  孟扶搖瞅著她那泡淚,心想林黛玉遇見她都要甘拜下風,看著這個活得精緻活得嬌嫩的孩子,她有那麼一刻的心軟,然而又覺得,不破不立,給這個孩子戳破虛幻的美麗城堡,未必不是件好事,有些事,終究是要面對的。

  她在小郡主香閨呆了一個時辰,天南海北的聊,又和她說起以前聽的別國掌故:某王族後代被某鐵腕人物追殺,兩人鬥智鬥勇最後兩敗俱傷的故事,小郡主癡癡的聽著,果然很快就開始觸景生情,雙手捧在胸口長嘆一口氣,說:「好歹不是所有故事都這個結局的。」

  「不是這個結局還能是什麼結局?」孟扶搖駭笑,「那兩人深仇大恨你死我活,誰也不可能退後一步,別說他們了,放眼古今,哪家爭權鬥爭有個好結果的?不過就是你殺過來我殺過去罷了。」

  「為什麼一定要殺呢?」兔子郡主迷迷濛濛的道:「還是能找到和平解決的辦法的。」

  「郡主真是宅心仁厚。」孟扶搖湊過去,細細嗅她純純的嬰兒般的香氣,覺得人生真他媽的不公平,為毛有些人就能活在肥皂泡裡還不被戳破降落呢?不行不行,孟巫婆一定要惡毒的戳破之。

  「可是和平解決是萬萬不可能的,世上沒有那樣的傻子,肯對生死仇人拱手相讓,要知道一讓,讓出的便是身家性命,換誰也不肯的。」

  孟巫婆笑眯眯的種完了毒,起身告辭:「郡主我走了哈。」

  兔子郡主尚自沉浸在她最後一句話的毒裡,迷迷濛濛的道:「啊?哦。」

  孟扶搖也不用她送——可憐見的,腦子大抵一次只能想一件事,讓她專心品嚐孟巫婆送上的青蘋果吧。

  當晚,孟扶搖在「怡心居」坐下,關上門對著暗魅奸笑的時候,來例行每日探望女兒的攝政王,正在小郡主的香閨內,和女兒抵膝長談。

  軒轅晟坐在女兒床前,萬分愛憐卻又無可奈何的撫著她的髮——這個孩子出生時難產,導致先天太弱,連性子也弱不禁風,雖然他求了師兄月魄親自教導,又從小給女兒固本培元,好容易功夫是練出來了,膽氣卻一無長進,有時候他看著這個女兒忍不住要想,自己上輩子招了什麼孽,今生沒有子嗣,唯一的女兒又扶持不起。

  若不是如此,他早就奪了軒轅旻的皇位,什麼篡位之譏,什麼賜姓不能為皇,滿朝老臣那些藉口,在他看來都是浮薄的笑話,皇權之爭,實力為尊,他如果有一日真打算動了那位置,哪能容那些老臣呱呱亂叫?現在讓他們活著,不過是懶得理會罷了。

  要皇位有什麼用呢?他沒有繼承人。

  他奪位容易,但是百年之後他若大去,留下這孩子坐在四面不靠的皇位上,面對滿朝風刀霜劍和軒轅皇族諸般陰毒手段,那會是怎樣悽慘的收場?

  軒轅晟怔怔的看著軒轅韻,一聲嘆息忍不住衝口而出。

  軒轅韻怯怯抬起眼看著自己的父王,她不是笨蛋,自然知道父王為什麼嘆息,在她心裡,很多時候也希望自己更勇敢點強悍點,好讓父王不致為她操心早白,然而外公總是這樣告誡她,韻兒你無須強大,軒轅家承上古神祇血脈,正統皇位向來傳承有繼,外姓竊奪者沒有好下場,你弱,你父王便永久都有顧忌,將來不至於一錯到底,否則,難道你要和旻,和阿越做一輩子的敵人?

  和阿越哥哥做一輩子的敵人,她還不如死了好。

  「父王,阿越哥哥為什麼不肯回來?」她第一萬次的問這個問題。

  軒轅晟注視著不爭氣的女兒,眼神中掠過一絲失望,他近日心緒有些燥,看著韻兒的沉迷,直覺的不祥,忍不住便想澆醒自己這個嬌寵太過的孩子:「你就這麼希望他回來,然後,殺你的父王?」

  「啊——」軒轅韻不知道怎麼回答了。

  「你只知道求著父王勸他回來,你竟當真不知道他和我勢不兩立?兩家的仇海闊山高,你想用什麼方式來越過?還他爵位?你嫁給他?」

  軒轅韻張著嘴,愣愣的看軒轅晟。

  「姑且不論他會不會娶你,單是你的想法就幼稚得可笑,還爵位?阿越會甘心只要一個爵位?那文懿一家的仇呢?你不要忘記,他父親死在我手中,他原本應該是皇位繼承人!」

  「父王……」軒轅韻怔了半晌,突然轉過臉來盯著他,「你狠本沒有去勸他回來對不對?」

  軒轅晟默然,半晌站起道:「你好好養病吧,不要再操心這些,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的。」

  「您還沒回答我!」軒轅韻突然自榻上撲下,撲跪在冰涼的玉石地面,一把抓住攝政王的衣袖,仰起頭死死看著他,「你沒勸他……而我告訴了你他的身份和秘密據點……你……你對他做什麼了?」

  她清瘦的身子不過半彎殘月,揚起繃直的脖頸比月色更為蒼白,一抹下頜俏而薄,薄得驚心的透明,至於那雙睫毛茸茸的眼睛神采如舊,此刻也旋著驚懼的淚花,在一片模糊的視線裡看著自己高偉如山的父親。

  軒轅晟背對著她,立得筆直,一句話「做我該做的事」險些衝口而出,最終卻化為了悠長而壓抑的一聲嘆息,他回身,親自將女兒抱上榻,道:「乖乖,沒有,我沒找著他。」

  「你真的對他動手了!」軒轅韻卻已明白一切,父王喊她乖乖的時候,多半都是因為需要騙她,她蒼白的手浮著青筋,緊緊攥住他的衣袖,瞬間淚流滿面,「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

  她病了有段日子,聲音嘶啞,嘶喊聲越發聽起來剖心瀝血,一聲聲都是悲憤不解和失望,尖石般四處飛射,刺破這素來和穩寧靜不知人間悲歡傾軋的華貴香閨錦繡玉帳,瞬間漫漫騰起了綺羅血沉香末,將她單薄的肩淹沒。

  軒轅晟素來穩定的手,開始微微發抖,但也只是抖了那麼一瞬,隨即他平靜的慢慢捋開軒轅韻的手,站了起來。

  他背對著軒轅韻,淡淡道:「韻兒,你是我的女兒,是皇族後代,以前有些事你不想懂,我也便心疼你不讓你懂,現在我覺得我是害了你,你憑什麼不懂?你不懂才是我對不起你。」

  「我不管什麼懂不懂……」軒轅韻淚眼模糊的盯著他,「你又在騙人,你又在騙人,外公說的沒錯,你騙盡天下人,母妃臨死時你握著她的手說此生再不娶妻,然而不過一年,你娶了三房妻妾……你騙完母妃你又來騙我,你讓我害了我的阿越哥哥,你讓我死也不能再面對他……」

  「韻兒!」

  軒轅晟一聲暴喝,驚得激憤哭訴的軒轅韻渾身一顫,她霍然住口,看見自己一向斯文儒雅氣質平和的父王,此刻鬚髮皆張渾身顫抖,臉色蒼白眉宇卻是鐵青,她惶然張了張口,這才想起她憤怒之下口不擇言,戳著了父王最忌諱的痛處,眼看父王痛極之下竟然揚起了手,不禁驚惶的向後退去,遠遠縮在了床角裡。

  軒轅晟手已經揚起,然而觸及女兒小鹿般驚恐的目光,心中又是一陣大痛,那目光何其相似那逝去的人兒,一般純澈如水,清亮無垢,讓人想用全心去維護那般的乾淨……他的王妃,他的一生裡唯一愛過的人,她香消玉殞時他握著她的手,誓言此生再無妻妾,誓言用生命去愛護她的骨血……然而第一個誓言,他便失言了。

  都是為了想要一個繼承人。

  如今他不敢去掃她的陵墓,她的忌日他只能將自己關在屋內焚香三柱,青煙嫋嫋似幻似真,幕幕都是她嗔怪的眼神,他欠她良多,此生卻永無贖還之期。

  然而那般痛徹心扉的背棄,依舊換不來他想要的繼承人!他用鐵腕掌握了他人的命運,卻依舊被那般仇恨的利齒反噬,一咬便是直達要害的深痕,永生不癒。

  軒轅晟緩緩放下手,這一刻突覺萬念俱灰,這些年金宮玉闕苦心籌謀,這些年汲汲營營費盡心機,到頭來你珍重奉上,她眼光尚落在別處,何苦來,何苦來……

  他注視著女兒惶然而又憤恨的眼光,心中有點恍惚的想……她也恨上我了……都去恨吧……

  「你只牽掛衛護你的阿越哥哥,你的阿越哥哥何曾顧及過你?」半晌他平靜下來,緩緩向外走,疲倦的道:「你可知道你父王為何繼你之後再無子女?你可知道你唯一弟弟當年為何夭折?韻兒……原來你也是皇家冷血子弟,只是你的冷血,只對著疼你愛你的父王。」

  「啊……」軒轅韻僵在那裡,連哭都不會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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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郡主香閨父女倆反臉決裂的時刻,孟扶搖扒在牆頭上正聽得歡。

  她豎著耳朵,仔細辨認著對面小樓裡隱約的哭泣之聲,臉上有著痛並快樂著的複雜猥瑣表情。

  她身後,暗魅靠著牆下的樹,抱胸看著她,眼底有淺淺的笑意,更遠的門口,站著小安,攝政王府配過來侍候的下人,全部被她留在院子外進,不許進入,好方便她爬牆做壞事什麼的。

  眼見那邊院子裡一聲開門聲響得急促,軒轅晟匆匆走了出來,步伐一反平日三村老學究般的儒雅沉穩一搖三晃,急而有些歪斜,孟扶搖惡毒的想,不會氣得中風了吧?轉目一看軒轅晟的步子,突然又覺得有些奇怪,走這麼快,步子勁道還這麼足,他練得竟然是外家功夫?

  她本應該趕緊下牆,此刻卻想多看一眼,看出軒轅晟的內家功夫路數來,底下暗魅見她居然現在還不動,有些急了,上前突然抱住了她的腿,便要將她往下拽。

  孟扶搖不肯,賴著,暗魅抱著她的腿彎,剛剛洗過澡的女子,又不怕冷,只穿了單裙,薄薄的衣料雖然遮得肌膚嚴密不透,但是這般一抱,肌膚的香膩便呼之欲出,如細花重重,淡香氤氳,疏落的布料紋理間透出肌膚的晶瑩光潔的白,嬌柔精緻惹人憐愛,像是宛轉而又華貴的一曲長調,從夜的墟隙裡安靜流淌而過,流進通透明亮的心事裡。

  他便這樣抱住了,不想放開。

  孟扶搖還在盯著軒轅晟,漫不經心的拍小狗的似的拍了拍他的頭,示意他放開,暗魅不理,心不在焉的孟大王也不在意——她還在研究那步法呢,貌似對她的「破九霄」第六層的第三級很有幫物……

  然後她便覺得膝彎一緊。

  似是有什麼貼了上來。

  微微的涼,隔著單薄的裙,感覺到那般屬於同樣光潔肌膚的如玉溫涼,似乎還有些輕癢——某人的睫毛太密太長,隔著布裙竟然掃得她膝彎處簌簌的癢,讓人想起春光過盡時隔岸的落花,那般悠悠的飄過水面,落在掌心,風華不減,脂豔如初。

  孟扶搖心中也那般悠悠一蕩,隨即癢得要笑,一笑身子便軟了,她扶住牆頭宛然下望,看見女妝的暗魅那般輕輕抱著她,將臉貼在她的膝彎,這下不知道哪裡癢得更歡,身子微微一顫,牆頭上的瓦輕輕一響。

  遠遠的,軒轅晟立即轉過頭來。

  孟扶搖一驚,立即便要往下跳,她又忘記了自己的腿還抱在人家懷裡,這一跳,雙腿用力,重傷未癒的暗魅無聲無息向後一倒,他又不肯放開孟扶搖的腿,於是孟扶搖也直直栽了下來,兩個人衣袂交纏滾成一堆。

  孟扶搖天性雞婆,滾下來的時候居然電光火石的記起暗魅後背傷勢未癒,不能讓他做肉墊,趕緊身子一轉,竟然把自己搶先墊在了地上,隨即身上一重,暗魅已經壓了下來。

  他身體虛弱,摜下來的時候微暈,控制不住方向,正將一張臉落在孟扶搖眼前,孟扶搖怔怔的看著眼前這張不施脂粉只勉強梳了女子髮髻,便宜嗔宜喜豔麗奪人的臉,很鬱悶的翻了翻白眼,爪子一抵便要將他推開,暗魅卻伏在她身前微微喘息。

  他清逸如杜若的男子氣息逼人而來,非花香卻比花香更多幾分誘惑,這個屬於夜色的男子,周身的氣質也神秘流魅,彷彿浮動的夜色,汩汩流過碧泉的聲音,清而遠,卻又無處不在將人包圍,這樣的氣息,連同他並不用力卻不願放開的攏住她腰的手,連同他在她身前睜開眼和她對視時的深深眼神,連同他此刻交疊住她的腿挽住她的肩的動作一般,都在無聲的訴說一個詞:糾纏。

  暗香幽浮,桐漏更深。

  一生寒遠,此刻忘情。

  暗魅閉目喘息,因身下女子善良的害怕傷著他而不敢大力推他而微微心喜,他那樣蒼白的閉著眼,趁著她誤會的瞬間細細捕捉這夜色流動的各種氣息中獨屬於她的那一份……嗯,她的氣息像是某種開在山野峭壁上的花,高潔而又隨和,遙遠而又親切,那般遠遠的開起來,熱鬧中有種不可褻玩的孤清。

  他睜開眼,注視著她的目光因此珍重,如見二十四橋明月波心冷,橋邊卻有芍藥悄生。

  「我一生能有多少福分,可換得與你相擁而眠的瞬間……」

  微微低啞的語聲像是溫柔的手指磨上了細細的砂紙,更多幾分勾魂攝魄的韻律,聽得夜的心跳都似緩了幾分,遠處誰家寺鍾悠悠的響,如優美的裙幅在碧水中擺盪。

  孟扶搖心震了震,與此同時卻聽見院子外有腳步聲傳來,有人長聲傳報:「攝政王到——」那聲音來得極快,孟扶搖剛要推開暗魅,軒轅晟聲音已經在院外響起,笑道:「本王來請皇后安,順便看看下人們還有什麼伺候不到的地方。」

  他倒是守禮的站在門外,卻讓內院管事姚媽媽先探頭在院子中張了張,道:「皇后娘娘和婢女在院子中賞月呢。」

  孟扶搖低低嘆息一聲,拉起目光灼亮默然不語的暗魅,道:「叫你鬧……惹禍了,趕緊縮骨,希望攝政王今晚來,呆的時辰不要超過半個時辰,不然就糟了。」

  然而事情總向著和希望相反的方向走。

  軒轅晟這一來,東拉西扯,在前廳坐了很久都不走,暗魅版「春梅」低眉斂目的「伺候」著,從外形上看,是個容貌不錯的普通侍女,軒轅晟倒也不看他,卻在應該要走的時刻,突然又和孟扶搖談起了七國奇人軼事。

  時間一分一秒流過,軒轅晟談笑風生,孟扶搖心亂如麻,擔心暗魅的身體不夠維持縮骨的時間,一旦洩露大家都得玩完。只好一邊絲毫不露聲色的應付著,一邊仔細的聽著暗魅的動靜。

  然而,半個時辰後,她聽見了極其細微的一聲骨頭摩擦聲響。

  「哢!」



軒轅皇嗣   第六章  千里尋蹤

  這聲響聽在孟扶搖耳中便是一聲驚雷,炸得她耳朵都要聾了。

  散功了!

  而對面,正含笑侃侃而談的軒轅晟突然住了口,目光狐疑的四處一轉。

  孟扶搖不動聲色,立即抬起一直放在膝上的手指,有點尷尬的望了望,自言自語道:「真是戴不慣甲套,又碰斷了。」

  她左手中指之上,斷裂了半根甲套。

  軒轅晟目光一轉,將遊移的眼神收了回來。

  孟扶搖害怕那「哢哢」聲響再來一次,她的甲套可不能一斷再斷,趕緊微微低咳起來,掩袖捂唇笑道:「攝政王見笑了,本宮不適應昆京氣候,有些著涼。」轉頭吩咐「春梅」,去叫小安子將我的人參安養丸取一粒來。

  「春梅」福了福身,轉身欲走,軒轅晟突然道:「皇后著了風寒?這可怎麼了得?春梅,你去前院讓王府醫官過來。」

  孟扶搖一聽不好,暗魅明顯已經支持不住縮骨,這樣還要走到前院,半路就會出岔子,到時候她不在他身邊,被軒轅晟纏住,想救都來不及。

  「不過是小小著涼,宮中已經開了方子調養,再用別的藥怕是相沖,再說夜也深了,不甚方便呢。」孟扶搖將那「方便」兩字咬得極重——你攝政王現在還呆在我的香閨,那也是非常不方便的。

  軒轅晟竟然還是聽不懂,微笑道:「說起來,皇后娘娘是本王族妹,自家人有什麼方便不方便的。」他和煦對孟扶搖說完,轉頭冷聲一叱暗魅:「還不去!」

  孟扶搖心火直竄,竄得太陽穴都似在砰砰作響,勉強按捺住了,款款走了過去,道:「既然如此,春梅你便去一趟……」軒轅晟神情微鬆,孟扶搖突然身子一傾,一歪歪在了暗魅身上,暗魅伸手去扶,孟扶搖已經站直了身子,一巴掌便甩了出去。

  「蠢丫頭!和你說了多少次,安息香的小香爐不要放在桌下,不經意便踢了出來絆肺……還不給我收拾了下去!」

  她那一巴掌打得極具技巧,聽起來響亮清脆,掌風卻都落在空處,十指上琺垠鑲紅寶的長長指甲套卻一劃而下,生生將暗魅領口衣襟都劃裂,暗魎急忙伸手去掩,孟扶搖又罵:「丟醜的東西,這什麼地方,由得你出怪露醜!安子把她給我拖出去,讓嬤嬤好好再教教!」

  她一番話說得風快,話音剛落安子已經一躬身,惡狠狠拽著「春梅」便走,邊走邊叱道:「你是跟在娘娘身邊的老人了,怎麼還是這麼不上心,等到了宮裡……」他的聲音漸漸遠去,遠處則隱隱響起女子的低泣。

  孟扶搖「氣沖沖」的一轉身,對軒轅晟露出勉強的微笑,道:「讓王爺見笑了,春梅是從長寧帶來的侍女,是個不靈巧的,只是從小便是她伺候我,留著她,也便是個念想兒……」說著眼圈便已紅了。

  軒轅晟看著她,他確實聽說過這位宇文紫雖然是長寧宇文世家的嫡出大小姐,卻因為母親早亡,妾室坐大而頗受冷落,自小待遇便不算金尊玉貴,性子卻是有些烈的,如今看來倒也合契,連忙笑笑,道:「皇后秉性孝悌,馭下恩寬,本王明白。」

  孟扶搖手撐著桌子,淺淺舉袖擋住一個呵欠,斜眼一瞟金自鳴鐘,面上卻笑道:「這安息香好讓人乏的……」

  軒轅晟「恍然一驚」,看了看時辰,微帶歉意的笑道:「太過掛心皇后鳳體,竟忘記了時辰,請娘娘恕罪。」

  「王爺言重。」孟扶搖回禮,「王爺談吐真是令本宮仰慕,改日進宮後,還望多得賜教。」又招呼侍兒,「代本宮送送王爺。」

  她都讓人送軒轅晟了,軒轅晟也不好再賴著,站起身來,笑道:「皇后早些安息,本王命醫官挪到內院來,隨時聽侯娘娘差遣。」

  孟扶搖此刻只想他快些走,連忙應了,軒轅晟又絮絮叨叨叮囑許多,孟扶搖手指都掐在了掌心裡,面上卻一點神色不動,一一應了,微笑著,儀態端方著,款款將軒轅晟送到二門處,一邊聽得身後動靜,死死擋在了門口處,一邊含笑站著不動,果然軒轅晟走上幾步突然回首,笑道:「娘娘請回步,早些安歇。」

  他目光冷電似的在孟扶搖臉上掠過,終於因為她不急不忙的怡然態度而略略放鬆,抬步走了出去。

  孟扶搖緩緩關上門,又招呼小安:「安子,把簾子放下來。」「春梅,收拾好了打水來卸妝!」

  她的聲音,清清脆脆傳出去,再被合起的門隔起。

  門一關,孟扶搖立即返身撲了出去。

  她撲向內間,悄無聲息推開門,暗魅還是穿著「春梅」裝,衣服都沒換,站在門後。

  孟扶搖一眼看見他居然沒有回復身形,急得跺腳,道:「你你你……你怎麼沒趕緊著恢復!」

  直到此時劈劈啪啪骨節伸展之聲才響起,暗魅低低道:「萬一他回頭呢……」一言未畢他已經直直倒下去。

  孟扶搖一伸手扶住,還沒來得及說話,暗魅一口鮮血豔烈的噴出,直染了她半身鮮紅,怵目驚心,孟扶搖一急之下,一出手連點他大穴,將他挪到榻上正想給他療傷,忽聽身後門響,小安進來道:「攝政王在院門外,好像囑咐了身邊人什麼,隔得遠我聽不見。」

  「你有沒有可能聯繫上陛下?」孟扶搖回首,瞬間眼底都是血絲,「軒轅晟疑心未去,今夜一定還有動作,最有可能的是鬧刺客來我這請我移駕搜查,必須要先想辦法。」

  小安略一思索,道:「有辦法,只是……」

  「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你把軒轅旻想辦法給我弄過來,否則我拍屁股走路,什麼條件都作廢。」孟扶搖不耐煩的打斷他,「要快!」

  小安沉思一下,躬躬身,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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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半夜,沉靜的攝政王府突然被一聲「有刺客!」的厲喝驚破,隨即便是一道火光掠過夜空,瞬間照亮了黑沉沉的王府。

  所有人都動得很快,超過正常情況下的應有效率——侍衛們個個衣衫整齊,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攝政王迅速出了自己寢居,袍子紐扣一顆不亂,眼神清醒得像根本沒睡;人群在剎那間便迅速拉開包圍網,一個死角都不留。

  「刺客」出現得十分離奇,似乎無處不在,又似乎無處都不在,侍衛們亂鬨哄的攆著,漸漸從前院攆到後院,從後院攆到內院,從內院攆到……真正的目的地。

  「皇后娘娘!有刺客潛入王府內院,為保安會,微臣在此敦請移駕,驚動鳳駕之處,微臣領罪。」軒轅晟內力雄厚的聲音,在侍衛包圍了「怡心居」後,響徹整個後院。

  「怡心居」沒有動靜。

  軒轅晟眉頭一挑,稍等半刻又重複一遍,他聲音乍聽並不響亮,卻綿延悠長,何止是整個王府,恐怕連宮中都能聽見。

  這回終於有了動靜,半晌,「怡心居」內傳來慵懶嬌媚女聲,懶懶道:「本宮這裡安全得很,大半夜的何必挪來挪去呢?就這麼著吧。」

  軒轅晟眉頭一挑,目中疑色一閃又現,沉聲道:「皇后娘娘既然駐蹕王府,微臣便領娘娘安危之責,不敢稍懈,娘娘大婚在即,若在微臣王府中有什麼閃失,微臣萬死莫辭其咎,請娘娘移駕。」

  院子中又靜了靜,半晌孟扶搖答道:「不與王爺相干,若有什麼不是,本宮自己領了便是。」

  軒轅晟目中疑色更濃——先前他步出女兒閨房,隱約看見怡心居牆頭有什麼東西一閃,快得彷彿從未出現過,後來在宇文紫房中,似乎也聽見什麼異響,那聲音當時他沒想出來是什麼,後來回頭一想,覺得倒像骨節掙動聲音,那聲音他可以確定不是宇文紫發出來的,那麼是誰?當時滿屋子的人,他自己帶過去的不用懷疑,剩下的就是宇文紫身邊的人,再聯想到牆頭黑影,他如何能不心驚?

  這個宇文紫,雖然無懈可擊,和他的記憶資料和十分合契,但她身邊的人呢?何況此刻,宇文紫一再拒絕他入內,更增了軒轅晟幾分疑心。

  如果說先前還只是一團疑雲,現在便是沉沉陰霾,必得破開不可了。

  「娘娘說笑了,您一介女子,若刺客闖入隱匿,您何能自保?」軒轅晟朗聲道:「娘娘安危,微臣之責,斷不可輕忽——請娘娘移駕!」

  他一揮手,數幹侍衛齊齊呼喝:「請娘娘移駕!請娘娘移駕!」

  震耳欲聾的聲浪包裹了整個院子,震得簷下銅鈴都在輕微作響。

  「唉……」無可奈何的女聲響起,半晌孟扶搖嘆息道:「那便請王爺單獨進來吧。」

  軒轅晟剛一怔,孟扶搖又道:「王爺算是本宮族兄,也沒什麼好避嫌的,實在是……實在是……您進來吧。」

  她說得吞吞吐吐,軒轅晟聽得目光閃動,想了想道:「微臣領命。」

  他身側王府侍衛長趕緊湊過來,低低勸阻:「王爺,您千金之體……」

  「無妨。」軒轅晟和雅微笑,語氣卻有隱隱傲氣,「天下並無一招能取本王性命之人,便是師兄親至也不能。」

  他在亮成一片的火把照耀下,單獨推開怡心居的門,院門無聲開啟,三進院落一片黑暗,牆外的光影只投亮了門前那一方地面,更遠的地方是深邃而神秘的黑,他的心竟莫名跳了跳。

  隨即他便鎮定下來——能有什麼?殺著?刺客?潛伏的密探?很好,正好讓他有來無回。

  青緞皂靴敲擊在花石地面上,腳步聲音悠遠,院子裡出奇的安靜,以至於三進院落之後,似有隱隱低笑傳來。

  軒轅晟停住腳步,黑暗裡目光疑惑。

  笑聲?

  這夜半黑院,燈火不燃,殺氣重重千軍包圍之下,突然聽見笑聲,實在有幾分詭秘。

  軒轅晟在心底無聲冷哼——故佈疑陣麼?想逼我自己退出去麼?

  他一掀衣袂,大步走得更快了些,全身真氣卻已都提起,步伐所經之處,花石地面平整如初,卻在他走開後現出隱隱裂紋,一路延伸到底。

  他很快進了第三進院落,依舊沒有人。

  笑聲突然消逝。

  院子中安靜得彷彿一人俱無,卻又似乎滿院都是幢幢人影窺視的目光,潛伏在角落中院牆後花木深處,無處不在,軒轅晟深吸了口氣——對方很擅長攻心之戰?不動聲色便讓人忍不住緊張起來。

  他不甘心這樣被操縱心神,驀然一聲低喝:「皇后,微臣失禮!」

  掌力先出,聲音後發,「皇后」兩字還沒說完,他已經一掌劈開了緊閉著的內室的門!

  「轟——」厚重的殿門撞在牆上,震得似乎連屋子都晃了晃,所有的窗扇都被這一聲並不驚人卻內含巧勁的力道撞開,將內裡的景緻毫無遮掩的現在軒轅晟鷹隼般的目光前。

  「嚓——」

  低響之後,燈光亮起,瞬間滿室滿院的光明。

  隨即聽得女子嬌軟聲氣,呢呢噥噥道:「來了……快讓我起來……成何體統……」話說到一半似被什麼堵住,又是一陣酥軟入骨的低笑,其間似還有男子低沉笑聲。

  軒轅晟怔在當地。

  大亮的燈光下,眉目含春的男子半裸著上身,斜斜披著件寢衣,露出半抹玉似的肩膀,踢踢踏踏走過來,伏在結了霜花的窗戶上笑道:「攝政王好煞風景,朕便和你開個玩笑。」

  他身後,一室粉帳旖旎,屏風半掩,屏風後「宇文紫」半斜身坐起,髮髻披散,眼角暈紅,勉強維持著端莊儀態,含羞不語,但那疏散的眉峰和微赤的眼梢,都可以看出剛歷風雨,春風一度。

  軒轅晟再沒想到會遇見這尷尬一幕,怔怔站了一會,才錯開眼躬下身,道:「微臣失禮……只是陛下怎麼會在這裡……」

  「朕早就來了啊……」軒轅旻手指戳在頰上眼波流轉淺笑盈盈,「嗯……連你先前拉著朕的皇后說話朕都聽著哩。」

  軒轅晟又是一怔,狐疑的道:「早就來了。」

  「是啊。」軒轅旻媚笑,「朕與紫兒,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先前就混在送她入王府的侍衛隊伍中過來了,王爺你在府門前接了皇后就去看韻兒,沒注意到朕吧?」

  軒轅晟不語,目光閃動似在思量,半晌道:「陛下,這般行徑與禮不合,您……忒也荒唐……」

  「得了得了,」軒轅旻揮手,一揮便將披得鬆散的外袍揮落,他也不去遮掩,坦然的光溜溜站著,招呼侍女,「你這王府內三進,也算我皇宮範圍,朕臨幸自己的皇后,有什麼不成的……春梅,扶娘娘去沐浴,安子,拿朕衣服來,朕穿了和攝政王說說話。」

  有人嬌聲應了,進來扶起「宇文紫」,清秀普通的侍兒,看面貌正是春梅,動作麻利靈活的幫「宇文紫」整衣,安子則快步上前服侍呵欠連天的軒轅旻穿衣。

  軒轅晟退後一步,目光在整個三間房屋掃過,窗戶全開一覽無餘,小房內被縟掀開著,看樣子正是那個春梅剛剛睡過的地方,安子糊著眼睛,內殿口放著他守夜睡覺的短榻——一切看起來都實在正常得很。

  正常到他沒有任何藉口再待下去。

  退後一步,軒轅晟道:「夜了,明早還要上朝,陛下早些安歇吧,微臣告退。」

  「不談談了麼?」軒轅旻停下手,有點失望的道,「先前聽你和皇后談七國軼事,說到扶風國那位巫女,朕還很有興趣聽聽呢。」他拍拍臉頰,興致勃勃的道:「朕每次敦倫過後,都特別的精神煥發,對了,朕有一個方子,壯陽生子秘方……」

  「請陛下保重龍體,微臣告退。」軒轅晟終於對這個話題忍無可忍,和雅卻又堅決的打斷了他,微微一躬便退了出去,接著便聽見他下令之聲,忙碌警戒了大半夜的侍衛們怏怏退去。

  窗前,軒轅旻久久站著,注視著軒轅晟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三重院門在他身後次第關閉,眼底,露出一絲冷笑譏誚的神情。

  那神情一閃便逝,隨即他懶洋洋轉身,揮舞著衣袖,撲向床上的「宇文紫」,「哎呀朕的紫兒,咱們再戰上三百合……」

  「砰——」

  孟扶搖一腳踩翻之,將大半夜千辛萬苦趕來救駕的戲子陛下踩得扁扁……

  「你敢假戲真做,俺就敢將你騸成假鳳虛凰!」

  她踹開黏黏搭搭的戲子皇帝,掀翻那張鑲金嵌玉的牙床,從底下抱出半昏迷的暗魅,想起自己剛才和死戲子在床上裝嘿咻,捏著個嗓子假淫蕩,不知道床下這倒楣傢伙聽見沒,沒聽見吧沒聽見吧?實在忒丟人了,咱這輩子就沒發出過這麼騷情的聲音,還當著別的男人面,一世英名付諸流水啊啊啊……

  看見暗魅睫毛微顫,人卻似未醒,孟扶搖舒一口氣,正想好好查看下他的傷勢,軒轅旻卻突然過來,接過暗魅道:「我看看。」

  「你?」孟扶搖斜睨他,不信任。

  「我不看給你看?男女授受不親你懂不懂?」

  這死戲子,現在倒會說男女授受不親了,孟扶搖哭笑不得,避了出去,一轉眼卻示意一直躲著的元寶大人爬上屋樑,幫她好生監視著。

  沒辦法,這步步危機的軒轅,人人戴著面具人人深不可測,對誰都不能全盤信任,對誰都必須時刻提起一顆心……孟扶搖撐著腮,就著冷風中飄搖的一盞燭火,想著為了幫自己進宮而不得不趕出府的鐵成,想著目前還沒能走近她身側的無極隱衛,突然覺出了一分陌生的孤獨。

  她卻不知道,惹事精的她,孤獨從來都是暫時的,而就在那個鄰近的國度,某個人正抬起深黑的目光,掃視過風雲暗隱的軒轅疆域,即將向她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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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之大,各有各日子的過法,軒轅攝政王府驚心試探你來我往風雲暗湧波譎雲詭,千里之外的另一個國度的國都,這個原本應該在戰火中受損的天下名城,卻因為某個人的貢獻,維持了平穩安詳的繁榮過渡,當然,這和皇城中那位孜孜不倦的帝王出奇的勤奮也有關係,勤政殿著實勤政,常常徹夜燈火不熄——戰皇帝自從某位無良人士鴻飛冥冥之後,便忘記睡覺了。

  大瀚永繼元年十一月二十六,夜。

  勤政殿四更之後依舊燈火通明,親自守夜的紀羽望著那一盞不滅的燈,和窗紙上映著的埋頭伏案的鐵黑色人影,發出了第一千三百次悠長的嘆息。

  前方有太監匆匆過來,帶著他轄下情報司的司官,紀羽看著那司官面色有些惶恐,不禁目光一凝。

  司官遞上兩封信箋,苦著臉道:「有一封被新來小吏不知輕重,壓在文書檔的最下面,今日方才點檢出來……望大人代為向陛下美言幾句……」

  紀羽默默接過,點了點頭,陛下最近確實心緒不好,也就勉強願意聽他幾句了。

  他進殿,將密報奉上。

  「陛下,情報司飛鴿密報。」

  正蹙眉沉思的戰北野目光一亮,抓過來就拆,匆匆看完,將密報重重往案上一摜,道:「軒轅立后關朕什麼事?這也值得專程飛鴿密報!」

  紀羽默然……貌似各國皇族所有動向都在情報司偵取範圍之內的……

  「陛下,還有一封。」看戰北野將信一扔,不打算再看,紀羽提醒,戰北野皺皺眉,不情不願的拆開第二封,先瞄了一眼日期,立即皺起眉頭,道:「如何耽誤了這許久才送上來?」

  不待紀羽回答,他目光突然一凝,快速看完又回頭看了一遍,他將那些字眼盯得緊緊,似要一個字一個字吞進心裡,半晌目光才移開。

  殿中靜默了下來,靜得有些詭異。

  「啪!」

  信箋突然被他雷霆萬鈞的一扔,鋼板般狠狠扔到了紀羽臉上!

  戰北野的咆哮聲整個勤政殿都能聽見。

  「如何耽誤了這許久才送來!」

  同樣的問句,語氣已是不同,戰北野面色鐵青目光血紅,渾身都在顫抖。

  這麼重要的密報,竟然整整耽擱了一個月!

  紀羽默然跪倒,俯下身去,他已經看見了信箋的內容,作為專轄情報司的頭腦,他難辭其咎。

  他伏在地下,苦澀的道:「臣……傷殘之身,再難為陛下掌控密司,求陛下降罪,削臣之職,以儆傚尤……」

  戰北野震了震,一轉眼看見紀羽空空的衣袖軟垂在地下,伏著的肩刀削般的瘦,鬢邊竟已星星白髮,恍惚間想起當年的紀羽,清俊剛雋的男子,黑風騎中最英挺的統領,葛雅的姑娘們趨之若鶩,連扶風燒當族最美的花兒木真真,都送了他珍貴無倫的玳瑁珠……剎那紅塵滄海桑田,翻覆間陌上少年竟已不再。

  而他之所以失職,卻是因為扶搖走後,他害怕自己憂心之下出什麼事,日夜守在他身前,才荒廢了情報司的職責,短短數月,紀羽比他憔悴得更狠。

  「起來吧……」戰北野心潮翻湧,半晌疲倦的道:「不過是賊老天命運撥弄而已……」

  紀羽卻不起身,又磕了個頭:「陛下,有罪不可不罰,臣自請免去密司主官之職。」

  「連你也要離開我麼?」戰北野苦澀的看著他,轉過身去,他沉厚修長的背影投射在牆上大幅江山典圖前,十萬里綿延疆土,孤燈前寂寥一人。

  紀羽望著他的背影,終於淚如泉湧,勉強忍了嗚咽,低低道:「朝廷尊嚴之地,本就不可以傷殘之士為官,紀羽死也不願因自身使我皇受世人之譏……」

  「誰敢譏你?」戰北野霍然轉身,「你是國家功臣,功德閣上留名,百世流芳重將,誰若譏你,腦袋發癢!」

  「陛下……」紀羽輕輕道:「臣想去瀚王封地。」

  戰北野怔住,突然間明白了這個舊臣的苦心,他怔怔看著紀羽,退後一步坐倒御座,半晌眼圈已紅了。

  「小七終究會回來,他歷練一番定有長進,臣……也放心了。」紀羽磕了個頭,仰起臉露出淡淡微笑,「臣一直派人跟著他,軒轅那邊有消息傳來,他進了攝政王府……陛下……」

  「嗯?」戰北野聽紀羽這一番話,心中突覺哪裡不對,正在仔細思索,隨口答了一聲。

  「瀚王就在軒轅,而且,」紀羽一句話石破天驚,卻正印證了戰北野剛才心中一閃而過的疑惑,「臣疑心軒轅突然新立的皇后,就是她!」

  戰北野霍然立起,一伸手掀翻了面前堆成山的奏章。

  「她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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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北野掀桌那一刻,遠在某地某山之上,仙雲飄渺梵花浮沉間有人輕輕扶起了一張桌子。

  「師妹真是大有長進,再過些時日,我便不是你對手了。」玉亭之上長孫無極一笑宛然,順手將剛才被太妍摧殘過早已不成桌形的桌子擺放整齊,伸手一引,「我認輸,可以罷手了嗎?」

  太妍粉團團的站在他對面,面色卻是發青的,半晌咬牙切齒道:「長孫無極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噁心?我說了一萬次我不要你讓!」

  長孫無極微笑不語,自顧自行到橋欄前,微微蹙眉看著某個遙遠的地方,他身側山間嵐氣迤邐如錦,於遍地玉白雪蓮花間氤氳升騰,襯得他眉目高華,若神仙中人。

  「要不要讓,由得你:讓或不讓,由得我。」他永遠都能用最輕描淡寫的語氣氣死太妍,笑意如舊,一排袖已經行了開去,「你若不服,頭頂有天上石,跳下就是。」

  他將氣得發抖的太妍拋在身後,轉過迴廊,一抬眼看見青衣高冠的老者微笑而立,立即恭謹的俯下身去。

  「師尊。」

  老者微笑看著他,那眼神乍一看笑意滿滿,再一看卻又覺得什麼都沒有,他道:「又和太妍比試了?」

  長孫無極笑笑,道:「師妹日進千里,徒兒也為她歡喜。」

  老者卻皺起眉,道:「太妍天分有限,終不會是我門中天資卓絕,可發揚光大之人。」

  長孫無極默然不語。

  老者看著他,眼色像這山間嵐氣浮沉,淡淡道:「你還是不願麼?」

  長孫無極沈默一瞬,答:「師叔一脈是天行中人,紅塵歷練多年,也該……」

  「那是我的事。」老者淡淡截斷他的話,注視他半晌,語氣更淡的道:「無極,你一直是我鍾愛的弟子,這許多年從未讓我失望,怎麼不過年餘,你竟變化若此?」

  「徒兒愧負師傅苦心。」長孫無極一掀衣袂直直跪了下去,跪在濕冷的白玉石地,卻不再說什麼。

  老者微微俯首,看著得意弟子如水柔和卻又如水般無懈可擊的姿態,目中閃過一絲怒色,半晌,冷冷一拂袖。

  「你便在這裡自思罷!什麼時候明白了,什麼時候再起來。」

  長孫無極微笑著,衣袍如雪鋪開,他在那樣濕冷的雪氣裡輕輕伏下身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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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運氣都是孟扶搖的,倒楣事都是她的倒楣追求者們的。

  掀桌的掀桌,罰跪的罰跪,兩個帝君千辛萬苦的謀求著搶到她當皇后,某人卻自己跑到不相干的國度去先過一把皇后癮了。

  孟扶搖的王府三日,終於在懷疑、試探、窺測和被窺測中,有驚無險的渡過。

  軒轅晟始終未能找出宇文紫的疑點,而那夜軒轅旻的出現,也很好的解釋了牆頭動靜和骨節之響——軒轅旻很聰明的並沒有特意解釋這兩個疑點,他將答案留白,給軒轅晟自己去推理解答,比他特意解釋要來得可信。

  不得不說軒轅旻確實也不是好惹的主,他那夜過來,居然記得帶了個和春梅身材相像的宮女,換下了春梅的面具給她戴上,讓她好好的扮演了一陣子「春梅」。

  孟扶搖看得出來,軒轅旻韜光養晦多年,如今大抵暗中羽翼成熟,是打算和軒轅晟拼上最後一場了,軒轅晟看樣子也有察覺,不然不會這麼急促的迫他立后,如今爭的就是自由和時間,軒轅旻需要她這個假皇后,幫他脫去他在宮中的枷鎖,至於他的全盤計畫是什麼,他不會說,孟扶搖也不會問——她在乎的,從來只是對自己有恩義的朋友,做這些事,說到底只為了宗越而已。

  只是有時想起,不禁憂心忡忡——一旦解決了軒轅晟,宗越和軒轅旻之間,同樣也是個利益相對的難解的局,共同的外敵一去,內患便生,到時,又會是怎樣的結果?

  天下博弈,如棋盤落子,錯一著滿盤皆輸,軒轅之局,孟扶搖不再做主導,心甘情願為棋子,只為了將來關鍵時刻,能助得宗越。

  哪怕做個棋子,也得做個彪悍的棋子,這是孟扶搖的原則,只有自己足夠強,才能在這黑暗血腥陰謀重重的五洲大陸之上前行,孟扶搖最近練功越發勤奮,「破九霄」第六層的第三級「雲步」,在那晚她所偷窺到的軒轅晟快速輕捷而又蘊力沉猛的步伐中,漸漸得窺堂奧,突破只在舉手之間。

  軒轅昭寧十二年十二月初六,黃道吉日,帝后大婚。

  半夜孟扶搖便被摧殘著起來梳妝,清潔肌膚後用金線絞臉,抹一層細膩的珍珠粉,銀質的精巧小剪刀細細的修原本就整齊秀麗的娥眉,紫竹的手指細的小毛筆,蘸了螺子黛一點點塗過去,遠山一般青青黛色,朦朧而高貴的美,眉毛畫完順手便在眼角一挑,流麗精緻的弧度,飛鳳般展翼而起,淺紫色深海珍珠磨成的粉,混合了油脂抹在眼角,少少一抹,本就寶光璀璨的眼睛便被眼影更襯出層次感,又用頂端微微呈勺狀的金簪,在鑲滿紅藍寶石琉璃珠的鈿盒裡輕輕一抿,用掌心化開,淡淡撲在臉頰,甜香馥鬱裡臉色便越發鮮亮,然後唇妝,蘸玫瑰油梳頭,換明黃底五彩翟紋片加海龍緣鳳袍,盤髻,戴鳳冠——飾翠鳥羽毛點翠如意雲片,珍珠、寶石所制的梅花十八朵環繞,飛鳳金龍口銜珠寶流蘇……美則美矣,就是重死個人咧。

  四更即起,兩個時辰後才妝畢,孟扶搖扶著沉重的頭顱上更加沉重的鳳冠,覺得脖子上的份量和臉上的粉足可將自己壓死,娘的,皇后真不是人做的,老娘這輩子再也不要做皇后!

  她摸了摸臉——不得不說軒轅旻製面具的手法幾乎逼近宗越,他們所制的面具,薄如蟬冀,細膩如真,不知道用什麼藥水處理過,那些毛孔居然還能保持著透氣狀態,可以直接在面具上上妝,孟扶搖記得有次無意中看宗越清理他的百寶藥箱,其中有一種面具,薄得拿在手上可以看見自己清晰的指紋,水滴可以透過滲出——面具做至這個程度,已經可以說是奇蹟了。

  梳妝嬤嬤看來很得意自己的手藝,攙著她到立身銅鏡前理妝,孟扶搖怔怔的看著鏡子裡的人,華貴端麗,光彩照人,一室都似被那明豔容光耀亮……太亮了,刺眼。

  銅鏡裡突然緩緩浮現一個人影,侍女裝扮,卻有一雙光華流轉的琉璃般的眼神,「她」沈默打量著皇后妝扮的孟扶搖,眼神有些奇異,那般的深又那般的遠,波浪般逐湧,一波波的像要將身前的人淹沒。

  孟扶搖卻對著「春梅」露出一個沒心沒肺的大大的笑容——她今天心情挺不錯的,原本一直擔心著暗魅,那夜他強撐縮骨,過了半個時辰後為了她的安危依舊撐著,傷上加傷,十分沉重,孟扶搖怕他落下永久的病根,幾次要幫他把脈都被他拒絕,又憂心大婚那日,暗魅作為「貼身丫鬟」,大抵是個勞碌奔忙的角色,那身體怎麼吃得消?好在今日宮中有梳頭嬤嬤專程來侍候,不用「春梅」動手,等下直接跟坐大車過去就成,孟扶搖同學放下心來,立刻心情好好,當皇后也沒那麼多意見了。

  她抓耳撓腮的搔著厚厚的粉,心想可惜運氣不好,軒轅晟太過精明,不然趁這三天想辦法從王府中逃了該多好……唉,算了,有些事,既然做了就做到底吧。

  院門外攝政王已經率領禮部尚書,御史大夫兩位迎親正副使,在院門外促請,院子中設了香案,孟扶搖接了冊立皇后的聖旨,很漫不經心的往喜娘手中金盤上一擱,心想金冊這種東西少拿的好,上次在大瀚冊了個藩王,直接害自己流落到軒轅來了,再接一個,哪怕是別人名字,恐怕也要被吹到扶風去。

  冊立禮之後是奉迎禮,孟扶搖先在內院乘坐鑾轎,再到前院照壁處換明黃鳳輿,鑾轎一路悠悠過去,孟扶搖很隨意的撩開轎簾看著,道路兩側有些連夜趕工佈置花景的小工,小心的遠遠躲避跪在花木後或牆後,孟扶搖目光一掠,忽然覺得有個背影有點熟悉,然而轎子很快過去,也沒機會看清。

  那背影正是小七,他埋頭將一個搭歪了的花景修正,一邊想著心思,進府幾天了都沒見著孟扶搖,也不知道她在哪,他想得入神,根本沒有在意所謂的皇后鑾駕,倒是身側的一個小工拉了拉他,低聲道:「喂,皇后過來了,還不跪!」

  小七抬頭,兇狠的看他一眼,看得那人一縮,小七卻又慢慢的跪下去,依舊沒有抬頭,感覺到轎子過去,轎子後有雙眼睛似乎掠了一下又轉瞬不見,他無所謂的抬起頭看看,再次去忙自己的活。

  轎子在照壁前停下,明黃鳳輿等待孟扶搖換乘,孟扶搖下轎來,看著眾太監宮女垂首而立,一聲咳嗽也不聞,儀門外鼓號雖響,卻只有皇家肅穆之氣,少了幾分喜氣,忍不住笑了下,突然起了玩心,手背在腰後,對著身後坐在大車內的「春梅」,食中兩指叉成剪刀狀,晃晃。

  獨屬於她的,「勝利」手勢。

  小七霍然直起腰。

  他認得這手勢!

  當日磐都城下一戰,他在陛下身邊,城樓上黛衣少年撐手下望,不動聲色計殺謝昱,成功後,也對著陛下襬出了這麼一個奇怪的手勢!

  是她!

  小七怔在那裡,緊緊抓著手中的花木,她……她怎麼會去做軒轅的皇后?

  她做了軒轅皇后,陛下怎麼辦?

  眼見著她滿心不情願的接過等候在轎側的皇家喜娘遞來的如意和蘋果,進入皇后鳳輿,轎簾放下一刻她眼神骨碌碌一轉,靈動得像條清水裡的錦鯉,小七再無疑惑,確實是她!

  鼓樂聲起,鳳輿在萬人空巷滿街跪送的煊赫中遠去,小七一把扔掉手中花木,大步便向外走。

  身後他的同伴似乎在惶急的喊他,他卻根本沒聽見,只想著自己的下一個目標。

  他去找那個姓趙的公公,他要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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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攝政王府前鳳輿起駕的那一刻,大瀚前來觀禮的皇帝陛下一行,在昆京城門之前,被禮部有司恭敬的迎上。

  軒轅官員雖然暗暗奇怪新近繼位的大瀚新皇怎麼會撥冗前來慶陛下婚典,但面上不動聲色,微笑前引。

  戰北野城門勒馬,烏黑如鐵木的目光撞上城中心繁花若錦中的煌煌宮城,眼底風雲湧動,山雨欲來。

  「孟!扶!搖!」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9 03:03 AM

軒轅皇嗣   第七章  封后風波

  軒轅昭寧十二年冬,軒轅百姓迎來了他們的新皇后。

  「……皇后之尊,與朕同體,承宗廟,母天下,豈易哉!唯宇文氏女德冠天下,乃可當之,今朕親授金冊鳳印,冊后,為六宮之主。」

  對於百姓來說,新皇后是聖旨上那位「肅雍德茂,溫懿恭淑,有徽柔之質,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靜正垂儀。」的國母,對於軒轅皇族來說,新皇后是他們未知的永久災難。

  當然,就目前來說,軒轅朝廷還處在一無所知,喜氣洋洋的操持婚事當中。

  軒轅正殿欽聖宮,早早就陳設了皇后儀駕,殿外樂部將樂器一一排置,等皇后鑾駕一到便鼓樂齊鳴,禮部和鴻臚寺官員設節案於殿正中南向,設冊案於左西向、玉案於右東向、龍亭兩座於內閣門內,設皇后拜位於香案前,金冊、金寶及冊文、寶文分置在龍亭內,屆時將由大學士,尚書各兩位奉於皇后。

  孟扶搖的鳳輿此刻還沒有到欽聖宮前的欽聖門,她揣著如意,晃晃悠悠坐在輿中遊街,被顛得昏昏欲睡,手中蘋果散發著誘人香氣,早早起床吃得很少被摧殘到現在的孟扶搖不停的嚥著口水,隨即聽見比她自己更響的口水聲。

  孟扶搖嘆一口氣,道:「耗子,餓了?來,咱們分吃了。」

  寬衣大袖的鳳袍之內鑽出元寶大人,摸摸癟癟的肚子,接過孟扶搖一劈兩半的蘋果,捧在爪子裡看了一陣,覺得好像孟扶搖那半個更大些,立即舉爪要求更換。

  孟扶搖大怒,罵:「你爪手摸過掐過的還想跟我換?我還怕得鼠疫呢!」

  元寶大人怏怏,坐在孟扶搖膝上和她相對著啃蘋果,一人一鼠相對著哢嚓哢嚓啃得歡,全然不管這蘋果是皇家的、高貴的、象徵著「平安如意」的蘋果……

  元寶大人很快將蘋果啃得只剩一點點渣渣,戀戀不捨的爬上窗戶,準備將果核扔了,它扒著窗戶看了一眼,突然「吱吱」大叫起來。

  孟扶搖嚇了一跳,一把揪住它尾巴低喝:「作死!耗子!你叫毛!被人發現咋辦!給我下來下來下來!」

  元寶大人一反爪揮開她的手,順爪抓住她耳上悠悠垂下的絲穗長長的紅寶珠串狠狠一拽,孟扶搖「哎喲」一聲,被它拽到了窗邊。

  她來不及護疼,元寶大人已經呼啦一下掀開了窗戶上的明黃垂簾。

  孟扶搖茫然的湊在窗上,茫然的道:「啥米?啥米?」

  元寶大人恨鐵不成鋼的揮了她一巴,跳起來「吱吱」的指向遠處一角。

  那裡,一條黑色的長線,仔細看卻不是線,而是一簇穿黑衣的騎士,身姿如龍,胯下匹匹都是駿馬,從孟扶搖那麼遠的距離看過去,依然可以感覺到騎士們英姿煥發,有種尋常人不能有的悍厲鐵血之氣。

  在那些人晃動的腰間,還隱約可以看見深紅的錦帶,襯著黑衣,越發黑紅分明,鮮亮灼眼。

  孟扶搖一口涼氣倒抽在了喉嚨裡。

  黑風騎!

  全天下除了戰北野沒人比她更熟悉這些人身上的那種殺人味道,更糟的是,黑風騎只出現在戰北野身側,那麼……戰皇帝來了?

  哦買糕的……這真是一個風中淩亂的世界……

  孟扶搖「唰」的放下垂簾,目光呆滯的對著元寶大人,道:「善了個哉的,霸王來了。」

  元寶大人悲憫的看著她——孟扶搖你運氣實在是太好了,要是來的是我主子,大抵還不會出問題,偏偏是戰傻子,你完了你完了。

  孟扶搖坐在那裡目光呆滯,越想越不放心,鬼鬼祟祟又掀開簾,頓時腦中嗡的一聲,黑風騎已經近在咫尺,在侍衛排成的警戒線後梭巡,而黑風騎拱衛的中心,純黑底滾深紅海濤紋龍鱗錦袍,金冠熠熠目光深深的男子,正控韁勒馬,冷然轉首,向鳳輿久久凝注。

  孟扶搖繃一下坐直了,欲哭無淚的道:「善了個哉的,他為毛盯著鳳輿看?他沒神奇到能隔著轎扳認出我來的地步吧?」

  元寶大人捋鬍子——戰傻子今天真的很神奇咧……

  更神奇的還在後面。

  孟扶搖話音剛落,鳳輿突然一斜!

  彷彿咯著了石塊,鳳輿的輪子突然向左一歪,訓練有素的十八匹皇家御馬立即試圖將歪斜的輪子拽回來,然而有匹位置正中的馬突然一聲長嘶腿一軟,直直倒了下去,這一倒便多米諾骨牌似的帶倒了半邊好幾匹馬,金絲拖繩晃動著!馬車向左隆隆的傾斜下去!

  孟扶搖猝不及防,在一片天旋地轉中從闊大的鳳輿這頭滾到那頭,又不敢使用武功,足足撞得頭暈目眩,百忙中只來得及艱難的伸出手去,將四處亂滾的耗子抓住塞好。

  「護駕!護駕!」

  莊嚴整齊的奉迎隊伍頓時大亂,四面百姓驚呼聲中,所有人都衝上來試圖將鳳輿扶起,偏偏鳳輿之前和之側,是全套皇后儀駕,都是些舉著臥瓜龍鳳旗鳳扇緞傘的太監,和捧著金節香爐香盒瓶盂的宮女,這些人不能扔掉手中物事,也無力扶起沉重的輿身,還擋住了前方撥馬想要轉頭的攝政王,而鳳輿之上還有九鳳曲柄黃蓋,也是個重玩意,那般拖拖拽拽轟隆隆的砸下來,眼看著便要砸到地上!

  「護駕——」杏黃人影一閃,攝政王終於不再試圖擠過亂鬨哄的人群,直接棄馬飛身而起,半空中身若流星,直射鳳輿。

  然而他遲了一步。

  黑影一掠,一道沉黑中翻飛深紅火焰的華光,劃過短而直接的流麗弧線,直奔鳳輿之下,一伸手奪過鳳輿之側一個驚惶太監手中的長柄雉尾扇,扇面朝下木柄朝上,快如閃電的一頂!

  鳳輿傾落之勢,剎那停住。

  險險撐在一柄細細的木柄之上。

  來者出手之快使力之巧眼力之準俱臻頂峰,四周百姓雖然不懂武功,也覺得這一下漂亮俐落著實神勇,忍不住轟然叫聲好。

  然而一柄木質的扇子怎麼可能頂得住鑲滿金玉重逾千鈞的鳳輿,眼看著長柄吱嘎聲響便要斷裂,那人竟然一伸手,生生托住了鳳輿。

  眾人齊齊倒抽氣,為那天生神力所驚,都怔在那裡,那黑衣俊朗,髮若烏木的男子卻微微俯下頭去。

  他俯身,正擋在側窗之前,歪斜的鳳輿窗戶已裂,明黃垂簾被他別有用心的一把扯斷,露出半傾身天旋地轉倒在鳳輿內的華貴女子,用一張陌生的臉和一雙陌生的眼睛驚惶的瞪著他。

  嘴角翹起一抹篤定的笑意,戰北野二話不說一伸手就去撕女子臉皮!

  「放肆!」

  女子尖聲怒喝,刻薄驕傲的聲氣讓戰北野怔了怔,都依舊不肯放棄的繼續伸手。

  女子突然一低頭,尖尖小牙,狠狠咬住了戰北野的手指。

  她咬得十分用力,戰北野手指上立時一個深深牙印,鮮血迸流。

  「本宮千金之體,怎可與你一個莽夫輕薄!」呸的吐掉口中血,女子抬頭怒喝,聲音傲氣淩人,姿態睥睨鄙視,那樣的聲音,聽來浮躁而虛華,尊貴而冷漠。

  戰北野盯著她,眼色漸冷,緩緩收回了手。

  ……不是她麼?

  這麼虛榮的眼神,這麼淩厲的語氣,這麼刻薄的聲線,這麼陌生的……神情。

  雖說那傢伙演戲是個高手,但是她看著他的時候,從來都是明亮坦然溫暖的,這眼神……這眼神他不習慣。

  只是這麼一僵持的瞬間,軒轅晟已經掠到,鑽入鳳輿下。

  戰北野縮手,衣袖一垂擋住了手指,軒轅晟目光向他身上一掠,又看了看氣急敗壞從人群中擠出來的禮部今日派出去司迎各國來賓的官員,頓時瞭然,微微欠身道:「不想竟是瀚國陛下,敝國皇后遇危,竟蒙陛下親自出手,敝國上下不勝惶恐感激。」

  戰北野淺淺回個禮,也沒什麼心情和這個溫文儒雅但他看著不順眼的攝政王囉嗦,隨口道:「好說,好說,舉手之勞。」

  他又看了轎中女子一眼,看見的仍然是一雙自矜傲氣並憤怒的雙眼,他神色微微一黯,讓了開去。

  讓開就讓開,戰陛下還十分壞心的順手抽走了支撐鳳輿的長扇,將那歪七扭八的棍子一把塞還給那個目瞪口呆的太監,道:「好生拿著,少了一柄,就不是全套皇后儀駕了。」

  他這突然一抽,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鳳輿本就危險的半傾著,這下直接轟然砸下。

  孟扶搖再次被摔上了轎頂,「咚」的一聲腦袋撞上了轎壁,七葷八素中她肚子裡大罵:「戰北野我XX你個OO!」

  眼看著今日特別倒楣的皇后鳳輿,終究不能逃脫落地的命運,軒轅晟突然一伸手,吐氣開聲,五指瞬間如金剛所鑄,牢牢扣入輿身,嘿然一聲,鳳輿竟被他生生頂住,緩緩抬起!

  百姓們又是一陣驚呼加歡呼,這回聲浪更加響亮——好歹那是本國攝政王,不曾墮了本國威風!

  戰北野回首,目光一閃,突然朗聲笑道:「攝政王好武功,佩服!佩服!」

  他伸手,重重拍軒轅晟肩膀:「改日有暇,須得向王爺請教一二!」

  他一拍,軒轅晟身子一震,只覺肩井一股熱力透下,瞬間真力便已被卸去大半,他本就不是天生神力,靠的是一口雄厚真力,如今被戰北野在發力時這麼瞅準時機一拍,手上已經一軟,再要開口那定然真氣全洩,然而戰北野發話,他又不能不答,只好苦笑道:「不敢,不敢……」

  「轟!」

  倒楣的鳳輿,倒楣的孟扶搖,在一波三折的顛倒起伏之後,終於還是在某人的壞心下,和大地做了親密接觸……

  據說很久以後,史學家還把當年的軒轅政變的後果,歸結於帝后大婚之日長街之上鳳輿落地,認為不祥,那般國家喜慶,卻至鳳輿狼狽撞地,皇后鼻青臉腫,軒轅之亂,天命所使。

  其實,只不過是某個人使性子而已……

  不過在當時,當鳳輿終於被趕來的侍衛合力抬起繼續轆轆前行時,孟大王蹲在車內,對被壓扁的元寶大人咬牙切齒道:「唯暴龍與老鼠為難養也……」

  皇后儀仗自長街盡頭消逝,本應再遊兩條街,拐過長安門再進欽聖門,因為這一變故,孟扶搖當即下了懿旨,要求更改行程,儘快到宮中完婚——她怕戰陛下再出麼蛾子,軒轅晟則覺得今日之事確實有點不對味,大瀚這位新皇果然性子霸烈古怪,不要生事才好,現在軒轅國內暗潮洶湧,可不宜對外用兵,於是不僅同意了她的意見,更加上一條——原本應該先安排各國貴賓入殿觀冊封禮,現在改成先冊封,再在承明殿設國宴招待來賓,國宴之後再入洞房。

  禮部因為儀式的臨時變動忙得四腳朝天,戰北野卻立馬長街之上靜靜看著鳳輿遠去,心中淡淡疑惑未解——說到底,猜測孟扶搖是新皇后純粹只是他和紀羽憑直覺的推斷,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如今該如何是好?繼續觀禮?還是在昆京先打探下消息?

  身側,一個孩子舉著糖葫蘆從他馬邊過,歡笑著狠狠咬了一口,糖葫蘆上好大一個牙印……

  戰北野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他立即抬手,看自己的手指。

  咬痕深深,三顆門牙的印子清晰可見,中間那顆的印子,卻略略淡些。

  戰北野驀然大笑起來,笑聲狂放響亮,在長街之上滾滾傳開去。

  他笑得突然,驚得周圍人都側目以視,那孩子震得一跳,手中糖葫蘆掉落塵埃,頓時大哭。

  戰北野一甩手,扔下一個金錠,大笑道:「多謝多謝,給你買十年的糖葫蘆吃!」

  他揚鞭策馬,黑袍一卷,帶領著黑雲一般的黑風騎長驅而去,任憑身後禮部司官追得跌跌爬爬,大呼:「陛下,取消觀禮了,您得先去驛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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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北野無意中確認某假牙人士,狂追向宮門的時候,縮短行程的孟扶搖已經在欽聖宮下了鳳輿。

  欽聖宮前點燃火盆,等著新皇后抱著金瓶越過,百官無聲靜候,儀仗過來,司禮監一聲長喝齊齊跪迎,兩個喜娘迎上鳳輿,一個等著接孟扶搖手中的如意和蘋果,一個等著攙「嬌柔尊貴」的皇后娘娘下轎。

  結果皇后娘娘自己把轎簾一掀,無視喜娘伸出的手,勇猛的、彪悍的、大踏步的、跨下轎子,順手將一團東西塞給等如意蘋果的喜娘,喜娘打開一看——半個果核,一堆碎玉片……

  冷汗滴滴……

  火盆燃得旺,一左一右依然有兩名喜娘等候攙扶,孟扶搖隨手接過金瓶夾在腋下,裙子一掀急匆匆大步跨過去,把站在一邊的喜娘撞個趔趄。

  冷汗大滴……

  孟扶搖風急火燎向前奔,趕著去「結婚」——得抓緊時間咧,戰瘋子保不準馬上就追過來了。

  好在此刻攝政王完成奉迎禮,趕去安排各國來賓,大婚禮儀由禮部尚書主持,百官都在跪伏不敢抬頭,除了幾個主持儀式的太監和那幾個喜娘,無人發現「皇后」彪悍如此……

  此時戰北野已到宮城城門,攝政王臨時更改儀式的命令雖然以最快速度傳到宮內,守宮門的侍衛卻還沒有接到消息,以為戰北野是來觀禮的,恭恭敬敬的讓了進去。

  皇宮之內不可跑馬,戰北野卻理都不理,金絲長鞭一揚,駿馬飛一般馳了出去,守門侍衛和迎上來的太監慌忙去追:「陛下,敝國正在進行封后大典,皇宮不可跑馬……」

  「朕這輩子就沒用腿走過皇宮!誰家皇宮都一樣!」戰北野頭也不回,彪悍狂奔。

  侍衛冷汗滴滴……

  此刻,欽聖宮前,長達一千二百階的漢白玉長階綿延直上,在日光下如同一座高達天庭的玉橋,意喻皇家尊貴,如登九霄。

  作為尊貴的即將母儀天下的皇后,走這一段長長的路,充滿榮光,應當慢慢陶醉雍容前行,按照禮儀,每步都需微微停頓。

  結果,孟扶搖縮地千里,用半刻鍾的時辰便完成了原本儀式中估算需要一個時辰的「登階」。

  ……

  戰北野順著禮部韶樂之聲,奔至欽聖宮前。

  孟扶搖正好跨完最後一階,身影沒入高高殿門。

  戰北野一抬頭,便見百官昂首,齊齊望向殿門方向,而宮闕之巔,那個纖細的身影冉冉消失。

  他蹭的一下便從馬上跳下。

  卻有人突然喚住了他。

  「陛下。」

  皇后儀仗一直靜靜停在欽聖宮門外,一座香車內車簾一掀,現出俏麗的女子容顏。

  戰北野心急如焚,哪有空理她,雖然奇怪這人怎麼一口就喊出來自己身份,卻也不想理會,抬腿便要走。

  「您若現在衝進去,便壞她大事。」

  「嗯?」戰北野終於回首,「她又多管什麼閒事?」

  女子自然是女裝的暗魅,他注視戰北野,半晌道:「大抵是和曾經助你一般的事體。」

  戰北野皺起濃眉,冷聲道:「你是誰!」

  「何須管我是誰,只須問問你自己,是否一定要用強?」暗魅回望宮闕之巔,眼神複雜,「美人芳心千變萬化,尤其是她這種女子,你攔著阻著,只會令她憤怒懊惱,陛下,這話我本不想向你說,如今說了,你該聽著才是。」

  「不攔,看她做別人皇后?」戰北野冷笑。

  「不過虛名而已,金冊金印,他人名字,皇家婚禮,連拜堂都沒有,洞房都已找人代替,如果她不情願,連洞房都可以不入。」

  「那又如何?」戰北野抱胸聽著,眼光變換,半晌冷冷道:「朕告訴你,就算是假的,朕也不想看見她以夫妻之禮站在別人身側!她——只能是朕的皇后!」

  他一排袖,再不理會暗魅,大步而去,暗魅注視他沉毅果決的身影,眼神裡波光閃動,半晌輕輕往車身一靠,低低道:「去罷……別說你,有時我自己也想攔阻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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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站在香案前。

  禮部尚書取過聖旨,照樣宣讀,按照慣例,這篇聖旨會從皇后出生開始讚揚起,一直讚揚到她嫁人,洋洋灑灑幾千字的花團錦簇文章,再加上老傢伙向來搖頭晃腦一唱三歎的腔調,讀上個把時辰也是正常的。

  結果老傢伙嘴剛剛張開,孟扶搖突然手指一彈。

  老傢伙便覺得嘴中一涼,似乎有什麼東西下了肚,他愕然張大嘴,接著便聽見耳側有人細細道:「趕緊讀,限你半刻鍾之內讀完!不然你肚子裡的天山毒冰蠶就會從你的心啃到你的肺,快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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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孟大王所賜,軒轅百官,有幸在封后大典之上,見識到了有生以來最快的聖旨宣讀速度。

  「茲有長寧宇文氏……為六宮之主,欽此!」

  除了這十四個字百官們聽清了,其餘字眼,從舌頭上以超高速滾過,一片含糊。

  孟扶搖由衷讚賞——該尚書若反穿現代,大抵可以混個hiphop說唱歌手。

  聖旨讀完,她再次傳音:「快點給金寶!」

  宮門之前,戰北野被侍衛統領擋住。

  「殿中正在舉行封后大典,陛下請回。」

  「朕就是為這個來的!」戰北野濃眉挑起,「你軒轅國書上,可是邀請朕來觀禮的!」

  侍衛統領尷尬,抹了抹汗答道:「敝國剛剛修改了儀程……觀禮取消,請陛下駐蹕驛宮,稍後敝國攝政王會親來致歉……」

  「朕既然來了,你要朕打道回府,這就是你軒轅對待鄰國君主的態度?」戰北野斜眼挑眉,以絕對的壓迫姿態從上到下睨視對方:「當真欺我大瀚新建,不能在閣下國土之上跑馬嗎?」

  侍衛統領被他驚得連退三步,連連躬身:「不敢……不敢……」

  兩國戰火,可不是他一個小小侍衛統領能夠挑得起的……

  「那就讓開!」戰北野一把撥開他,「朕開弓,從無回頭箭!」

  他只帶兩名黑風騎,大步跨入欽聖宮門,階下跪候的百官惶然回首,有人試圖攔阻,戰北野全身真力放出,遠遠的,便將這些人都摔跌了出去。

  「大瀚帝君,您過火了!」

  一聲低喝傳來,剎那穿破長空,語氣森然凜洌,戰北野頓了頓,居然當作沒聽見,繼續拾階而上。

  「請止!」

  聲到人到,杏黃人影飛鴻般掠近,擋在戰北野身前。

  戰北野緩緩抬起頭,盯著軒轅晟。

  「大瀚帝君,敝國十餘年來首次封后盛典,其尊嚴處不可侵犯,請自重!」

  戰北野盯著他,突然笑了。

  「貴國皇后,閨名宇文紫吧?」戰北野聲音輕輕,偏偏殿裡殿外都聽得見,「如果朕沒記錯的話,七年前朕在葛雅,和摩羅騎兵作戰,被奸細出賣失利,曾受傷流落在貴國北境長寧府長羅山,潦倒困境之中幸蒙一位上山禮佛的世家小姐所救,容她多方護持,至今感激於心,她當時未曾留名,然而如今朕經多方查找詢問,終於確認了當初的救命恩人。」他抬手指向宮闕之巔,「便是今日的宇文皇后!」

  軒轅晟怔住,戰北野睨視他,朗聲道:「便是你軒轅今日修改儀式,不容來賓觀禮,但是對於已經千里迢迢趕來、一心想面見皇后、參與救命恩人一生中最榮耀時刻的朕,也不能寬容一二麼?」

  他道:「你軒轅號稱持禮重德,謙謙君子之國,便是這樣對待遠道而來只為報恩的他國君主麼?」

  琅琅責問,迴旋於偌大廣場和金殿上空,聽得人人靜默無言,戰北野佔足名分大義,臨時修改儀式的軒轅晟也被他咄咄詞鋒逼得無言可答。

  孟扶搖在殿中早已聽見,黑線滿臉,靠,戰瘋子黑心起來也是噹噹的!

  她一抬頭瞪住早已被殿外驚變驚傻了的禮部尚書,低喝:「快去龍亭取金寶!」

  老尚書今天早就給這幾個猛人摧殘得昏了頭,呆呆的答應一聲就去取寶,他步履蹣跚,看得孟扶搖心急如火,只恨不得狠狠一腳踹他屁股上,將之踹到龍亭前。

  玉階上,軒轅晟卻已經被咄咄逼人的戰北野問住,騎虎難下。

  此刻如果一定要把這位「報恩觀禮」的大瀚新君拉走,不啻於在天下人面前掃了整個大瀚的面子,而戰北野行事作風勇烈彪悍,來之前便已悄悄陳兵邊境,大有「你敢得罪我等著我踩你」之勢,這位新皇本身又是天下名將,大半年功夫橫掃原天煞國境,所向披靡無人可擋的威名早已震動天下,他軒轅現在的情勢,絕對不適宜招惹此等強敵。

  但是讓他去,誰知道這位囂張皇帝還會幹出此什麼不合禮法的事?軒轅晟皺起眉,只覺得是不是日子沒選好,今日這一場封后大典,竟然是註定要成為諸國笑柄了。

  沉思半晌,他終於輕輕一嘆,讓開身子,卻並不走開,道:「既然如此,容本王陪陛下共觀盛典。」

  戰北野揚眉一笑,居然也不讓他,衣袍一掀當先便走,軒轅晟何曾見過這麼霸道的人,無奈之下只好跟在後面。

  老尚書終於將金寶拿到了孟扶搖面前,此刻只要接了金寶,便算禮成。

  孟扶搖手一伸,道:「給我!」

  「慢著!」

  一聲霹靂大喝震破殿堂,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作響,只有孟扶搖神色不動,伸手便去抓金寶。

  「你還記得當初,我曾交給你我的劍嗎?」

  戰北野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一句話便將孟扶搖問僵在了原地。

  「我等你接下,已經等了很久。」

  ……



軒轅皇嗣   第八章  神仙眷侶

  滿殿譁然。

  真真真的是來搶搶搶皇后了……

  「砰」一聲,老尚書終於承受不了今日這驚悚陣陣的封后風波,昏倒了……

  軒轅晟臉色終變,厲聲道:「大瀚帝君,您太過分了!」

  戰北野冷笑抱胸,諸事不理,目光灼灼盯著孟扶搖,對滿殿憤怒驚擾視若無物。

  眾臣惶然的看看戰北野,看看御座上方至今還在媚笑一言不發的軒轅旻,最後齊齊將目光投向此次事件的中心,兩國帝君爭搶的帝后孟扶搖孟大王。

  她纖細的背影籠罩在無數充滿好奇疑問震驚惶恐的目光中,一動不動,伸出去接金寶的手頓在半空。

  那輪廓纖細優美的手,像是牽著無數人眼神的無形的線,緊緊繫住一殿的高度緊張。

  半晌,那纖手緩緩的降下,沒有繼續接金寶,卻按在了香案上。

  戰北野目光一亮,滿殿文武神色大變,軒轅晟面色一冷,軒轅旻卻突然開始以袖掩面低低咳嗽。

  一片形色各異的神情中,孟扶搖終於轉過身來。

  她盈盈回首,一笑眼波流眄,道:「原來是陛下……只是,本宮真的不喜歡學武啊……」

  呃……

  所有人都怔住,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話什麼意思,戰北野目光一閃,隨即他聽見耳邊某人聲音細細,惡狠狠道:「玩夠沒?你丫再不配合,老娘這輩子就真的永遠不原諒你了!」

  戰北野抬眼,看著表情雍容眼神卻惡狠狠的孟扶搖,若無其事,傳音:「既往不咎?」

  孟扶搖眼睛裡飛出了小李飛刀,嗖嗖直插:「不咎!!」

  濃黑的目光轉了轉,戰北野突然又笑了。

  他笑,笑得明明朗朗,道,「唉,皇后,你還是和多年前一樣。」

  然後他退後,在身後椅子上舒舒展展坐下去,若無其事的對滿殿尚自沉浸在茫然中的文武攤手,道:「朕看見皇后,突然想起當年長羅山上,朕自覺對皇后之恩無以為報,又見皇后學武根骨不錯,曾說過要教她一套劍法以作防身,可惜皇后當時便拒絕了朕的劍,令朕怏怏而去,懷恩未報非男兒所應為,至今耿耿於心,今日殿上一見,皇后風采如昔,剎那往事翻湧,忍不住便……」

  他坦然的,無所謂的,一點都不覺得愧疚的笑:「開個玩笑。」

  「……」

  可憐的禮部尚書剛剛被人掐人中掐醒,聽見這最後一句,眼睛一翻又厥過去了。

  孟扶搖悄悄撫了撫手臂——戰瘋子說起噁心話來,還真不是一般的噁心啊……

  死孩子,玩心眼!

  他果然根本不是要攪亂她的「婚禮」,他只是害怕她對上次接二連三的強吻事件小七事件耿耿於懷,仍舊遷怒於他不理他,故意又追又迫,逼得她無奈之下,當庭對他表示原諒。

  這個只為一句「原諒你」,便拿一國婚典兩國邦交滿殿朝臣的心臟來玩的戰北野!

  孟扶搖深信,如果她不對戰北野表示既往不咎,戰皇帝的不顧一切的表白,就真的要當殿出口了。

  在心中無奈的笑一下,孟扶搖抬眼看了看軒轅旻,滿殿上下,只有一直面對著下方,將所有人眼神看得最請楚的軒轅旻,最鎮定最平靜,從頭到尾不僅沒說話,甚至連怒容驚訝都不曾出現——他是不是看出了戰北野眼底並無憤怒瘋狂之色?

  倒是她自己,背對那傢伙,給他逼得一路狂奔要「結婚」,原本打算日後相見好好整之,這下也給他整沒了火氣……可惡!

  孟扶搖一轉眼,看見軒轅晟氣息起伏,面色青白不定,站在那裡衣袖微顫眼光陰沈,頓時心情大好——哈哈,被整到的又不是我一個,你們一起倒楣嘛。

  她笑眯眯的望著軒轅晟,心想戰皇帝還是個好的咧,他只是做事特別沒顧忌而已,這要換某太子,還不知道要成啥樣。

  軒轅晟調息半晌,才把紛亂的怒氣壓了下來,無論如何,好容易事態急轉,正是就坡下驢時刻,難道還要爭執不休,再挑起事端嗎?

  他一揮手,道:「請侍郎大人繼續主持!」

  孟扶搖款款轉身,從容從抖抖索索的侍郎大人手中接過金寶,對御座行禮,禮成。

  她盈盈站起那一刻,滿殿大臣都籲出一口長氣,險些淚奔。

  這個皇后,封得忒不容易咧……

  戰北野卻只深深注視她的背影……什麼時候可以讓她為自己佩鳳冠著鳳袍?

  大瀚皇帝將目光轉向青冥長天,也無聲的籲一口長氣。

  路漫漫其修遠兮……美人如花隔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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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那麼一個「蒙恩往事」做鋪墊,當午時在欽聖宮前殿開宴,各國來賓就位,皇后換了輕鬆些的常服,和皇帝雙雙出席宴會時,戰北野敬起酒來,就十分的順理成章了。

  他在帝后向他姍姍走來時,含笑端起金樽,卻並不像別人一樣,祝些什麼百年好合贊些什麼一對璧人,只道:「先前驚擾皇后,十分抱歉,還沒向皇后謝過多年前救命之恩,請軒轅帝君容我先單獨敬皇后一杯,既為致歉,也為報恩。」

  軒轅旻笑吟吟的微微一讓,十分大度的道:「這是應該的,您請。」擎著酒杯去和隔壁的上淵忠勇公燕烈說話。

  孟扶搖微笑著對戰北野舉起酒杯,寬大的袍袖遮住了她的臉,惡狠狠道:「戰北野你真過分——」

  戰北野卻道:「好容易找到你!」

  孟扶搖怔一怔,這才發現幾個月不見戰北野竟然憔悴許多,眼底青黑眼中全是血絲,連顴骨都有些凸起,眼神中全是疲憊。

  她回頭想想,又覺得自己有些過分,雖說氣他霸道走得匆忙,但好歹應該留個信再走的。

  有些事陰錯陽差,平白害他受苦,其實他就是不搞今天殿上這一出,看看他那神色孟扶搖也大抵不會計較了。

  她嘆了口氣,對他舉舉杯,兩人端著杯,言笑宴宴似在「敍舊」,其實都說的是不相干的事。

  戰北野問她:「看見小七了沒?我命他來找你。」

  孟扶搖一怔,道:「沒有!他一個人來的?」

  戰北野濃眉皺起,道:「犯錯的人,自然要承擔責任。」他將當初小七的心思說了,孟扶搖聽完皺皺眉,埋怨:「他還是個孩子,何至於這樣對他?真要出個好歹怎麼辦?唉……」

  兩人就在金殿之上,舉杯之間,匆匆將情況簡單交流了一下,戰北野聽完不動聲色,只在孟扶搖提到暗魅時微微皺眉。

  末了他道:「單為救人,何至於要做這假皇后?何至於……唉……」他話說到一半看見孟大王那神色,無可奈何生生勒住,轉了話題道:「你想幫軒轅旻扳倒軒轅晟,只怕將來為他人作嫁衣裳,對宗越未必有好處。」

  「何至如此?」孟扶搖冷笑,「你且看著吧。」

  兩人金樽鏗然一碰,各自讓開,孟扶搖繼續去敬酒,敬到燕烈時,她微笑,道:「上淵燕家,名聞天下,尤以燕家小侯爺,弱冠之齡便掌玄元一宗,本宮僻處軒轅北地,也聞名久矣。」

  燕烈眼底閃過一抹黯色,微微躬身,道:「賤名竟入皇后清聽,不勝惶恐。」他舉杯飲酒,將酒飲得飛快,不像是在飲酒,倒像是在喝著什麼苦釀。

  孟扶搖瞟他一眼,若有所思,她最近忙碌,好久沒有燕驚塵的消息,不知道被她殺了老婆又宰了師傅的燕小侯爺,如今怎樣了,不過看今日這一番試探,不怎麼樣?

  下一桌是璿璣來客,居然是真武舊人,璿璣那位敗於雲痕劍下的成安郡王華彥,他身側坐著他的妻子,璿璣八公主鳳玉初。

  孟扶搖是一看見璿璣公主就想當頭給一腦袋,好在那位八公主倒還正常——和佛蓮比起來,誰都算是正常。

  她身份比夫君高,當先盈盈站起,向軒轅旻孟扶搖敬酒,又致歉:「敝國國主染恙,不能親至,托我向陛下娘娘道喜。」

  鳳老頭子生病了麼?被佛蓮之死傷心的?哎呀一堆兒子女兒、個個都有權繼承皇位的璿璣,一旦皇權更替,寶貝們豈不要為那位子打破了頭?嘖嘖……這個關鍵時刻,這位公主被派出來外交——出局了吧?

  孟扶搖微笑,喝乾,「同喜,同喜。」

  敬完酒各國獻禮,大多是些金銀珠寶之類,份量足體積大,誠意有心思少,最無恥的是第一大國大瀚,直接搬了座金佛來,大則大矣,做工糙得很,也不知道大瀚皇帝是在哪家家庭作坊裡做的,孟扶搖瞟一眼板著臉喝酒,渾身散發生人勿近氣質的戰北野,心想他能送禮就不錯了,瞧小臉上那鬱卒樣。

  最後卻有一份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來自無極。

  軒轅和無極邦交不甚好,軒轅皇帝立后,無極不遣使道賀很正常,甚至軒轅也沒有邀請,所以這份托上淵帶出的禮物,便吸引了所有人玩味的眼光。

  重重包裹的淺紫錦盒,在夜明珠的光線下光澤瑩潤流轉,孟扶搖一看那盒子顏色,心便不由自主跳了跳。

  盒子一層層打開,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親手開盒的燕烈黑了臉……無極來使請託,自邊境取禮物時,怎麼沒說包了這麼多層?

  孟扶搖卻想起當初在姚城,華爾滋之夜無極生日元寶獻禮,那盒子也是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

  她微微的笑起來,為某些或許是巧合或許是故意的心意。

  笑完之後又苦了臉,隔著袖子捏了捏元寶那死孩子——她記得無極說過有段日子他得不到她的消息,但是現在看樣子居然得到了?用什麼方式?死耗子幹的吧?

  耗子蹲在她袖子裡眼珠亂轉,心道我容易麼我容易麼?天知道克服愛情的利我性排他性克服天機神鼠類的自私獨佔欲向主子傳信我經歷了多麼艱難的內心掙扎啊啊啊啊;天知道隔這麼遠往信號未覆蓋之貧瘠山區傳大容量郵件有多麼容易掉線啊啊啊啊……

  盒子終於在大家眼珠子都要瞪掉下來時終於打開,只剩下一個小小的淺紫色錦囊,錦囊織工精美,在珠光下閃爍粼粼銀光,打開錦囊,卻什麼都沒有。

  眾人:「……」

  軒轅旻含笑道:「無極國昭詡太子聽聞天資卓絕,行事與他人迥異,如今看來,果然迥異,迥異……」

  眾人呵呵笑:「迥異……迥異……」

  孟扶搖翻翻白眼,她不喜歡軒轅旻的暗諷語氣!

  本來只想她一人看懂就行,反正長孫無極根本不打算給別人看懂,但是現在,她不樂意!

  盒子將被收走,孟扶搖突然伸手,拈起那錦囊,一抽囊口絲帶,再將錦囊一翻。

  她手中錦囊突然成了一方錦帕。

  那錦帕紋理疏朗,疏到可以看請橫絲和豎絲,卻又絲毫不損圖案精美,反而因那疏朗而多出幾分朦朧和層次感,那圖案扒在近前不一定看得清楚,孟扶搖將之遠遠拿在手心,一展。

  眾人「哦——」的一聲。

  竟是一對皇族打扮男女,於宮闕之巔憑欄觀海之圖。

  圖中海天一色,雲霞爛漫,霞光下金宮玉闕飛簷斗栱如在雲端,其間煙氣繚繞樓閣亭台之上,有男子優雅女子尊貴,含笑依偎儷影雙雙,比肩遙遙望向海天相接之處,男子伸手指向天際,而女子微仰小巧下領,含愫凝視。

  只是一指,一側首,此間旖旎,便無聲於圖上。

  眾人心中一瞬間都閃過一個詞:神仙眷侶。

  除此之外好似再無言語可以形容。

  怔了一會,燕烈首先回神,笑道:「神仙眷侶,用來比擬軒轅帝后,真是再合適不過。」

  眾人醒悟,連連稱是,卻也有反應快的,疑疑惑惑的想,那男女面貌未織出來,看身形打扮倒是有些像的,只是軒轅是內陸國家,四境無海,圖中這海,哪裡來的?

  孟扶搖卻看著手中錦帕的材質。

  這是無極銀錦中的一個分支,極少見的珍貴品種,當初大殿罵倒佛蓮之後,長孫無極和她提過。

  「千絲錦」。

  經緯分明,歷歷千絲。

  千絲,千思。

  橫也是思,豎也是思。

  孟扶搖輕輕捏著掌心看似疏朗實則滑潤的千絲錦,眼神裡流過比神仙眷侶圖更為朦朧流轉的笑意……長孫無極啊長孫無極,在人家婚禮上祝自己和人家老婆神仙眷侶,還讓人家感謝你,也只有你幹得出來。

  卻不知怎的,因為軒轅危機重重撲朔迷離局勢而一直沉甸甸的心,慢慢的晴朗起來……

  將禮物一一收起,孟扶搖安心含笑陪著軒轅旻,自大殿繞行敬酒,燈光盈盈,絲竹繚繞,莊嚴華貴的皇家韶樂在九龍飛鳳的華麗穹頂之上升騰,滿座珠圍翠繞,玉帶金冠,神仙璧人一般的帝后冉冉而行,行走間香風彩輝,雲蒸霞蔚。

  到了夜間,御花園水亭之上放起煙花,十二簇團團富貴金花升起於黛青色的夜空,再千絲柔曼的綻開,盛放出深紫金紅翠綠寶藍明黃鴉青諸般豔麗色彩,那些繡球牡丹芍藥臘梅幽蘭迎春菊桃杏李,擠擠簇簇於長天之上怒放,再倒映進玉帶湖上水色流光,千波粼粼七彩流溢,人影花影亂如潮。

  那一場煙花夜深方散,水亭寶座之上的帝后,含笑倚欄同觀,煙花明輝千里,斑斕色彩耀亮亭上盛裝女子仰起的嬌俏下頜,赤橙黃綠青藍紫諸般變幻色彩極盡鮮妍,卻不抵她眼底無盡流轉的神光。

  她看著煙花,眼神卻透過那煙花,望向更遠的方向。

  而在水亭之側,黑色錦袍男子負手立於一隅,拒絕參與這盛世令人驚喜的燦爛,只遙遙如磐石而立,深深注視著那個纖細的背影。

  在水亭更遠之處,皇宮某地,女裝打扮的男子亦在默默仰首,琉璃般的眼神裡,心事濤生雲滅,變幻萬千。

  昭寧十二年冬,最後的一場煙花銷燼,極致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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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里風流煙花繁華之外,人市上小七還在苦苦等著趙公公。

  他等了整整一天,沒吃飯沒喝水,有人看不過去,勸他:「今天封后大典,趙公公一定忙得很過不來,你且回去明日再來。」

  小七點頭,繼續等,他能回哪兒去呢?

  到了晚間,倒是等來了一個宮中人,卻不是趙公公,御膳房需要苦役太監,御膳房李公公來招人。

  招苦役太監和招外殿做工的雜役不同,那是要去勢的,工人們大多不肯,李公公苦著臉,心道這個雜役需要一把死力氣,尋常太監做不成,如今這些壯漢子又招不著,真是為難。

  無意中看見蹲在牆角裡一臉茫然的小七,看他年紀雖輕卻一身好筋骨,不禁眼前一亮,上去問:「咱家要雜役,你去不去?」

  小七眼晴裡立即放了光——雜役,上次趙公公也說要他做雜役,他怕是做太監,後來特意問過說不是太監,在宮中做工,既然不是太監,當然要去。

  他流浪久了,也懂了點人事詭詐,還小心的確認了下:「雜役?」

  「雜役,勞力活咧。」李公公答。

  「我去!」

  「好咧。」李公公眉開眼笑,「咱家還有事要辦,給你個單子,過兩天你去宮門外鐵家胡同的宮人司找咱家,咱家姓李。」

  小七點頭,揣了單子大步走開,心中思索著,今晚該睡哪裡呢?護國寺那裡有座橋挺擋風的,就那裡吧。

  他沒有銀子——做了三天白工沒拿銀子就跑了,再說他都忘記了銀子長啥樣了。

  小七的步伐重重敲在長街之上,為今晚有個地方可以遮風擋雨而歡喜,為明日可以進宮找到孟扶搖抽打他而歡喜。

  她打完了,他就可以回去找陛下了。

  護國寺不遠處便是驛宮,從長街的這頭到那頭,一個交錯點。

  長街寂寂,青黑色路面被遠處燈光照得如同深淵的水面,路兩邊白日的花景,拚死熱鬧了一陣,終抵不住這冬日一整天的冷風,俱都萎謝,微捲了黃邊的深紅金黃花辮,從枝頭旋旋轉轉飄下,在寒風中瑟瑟可憐,踩在行人腳底,便有了幾分繁華謝盡的蒼涼。

  戰北野正從宮中回來。

  他馬蹄踩著落花,卻未曾沾著那綺麗未散的香氣,頗有些悶悶不樂,黑風騎跟在他身後,大氣不敢出。

  無論如何,陛下今日心緒一定不好,所謂的坦然所謂的不在意都是為了不影響孟王的計畫,沒有哪個男子眼見自己心愛的女人站在別的男人身側,以別人的妻子名義接受恭賀會無動於衷,哪怕那是假的。

  他耍了軒轅朝廷一把,可是內心裡,他又何嘗不希望那句話有另外一個回答呢?

  黑風騎默默無語,想著小七統領被驅逐,紀羽統領斷臂遠走長瀚,黑風騎中陛下的左膀右臂都因為瀚王而離開……陛下,太寂寞了……

  戰北野只是沈默著,漫不經心仰首揮鞭。

  一個低頭匆匆走路的身影突然擦過他的馬,衣衫襤褸,滿面塵灰。

  戰北野的鞭子僵了僵——這影子看起來有點像小七呢。

  然而轉瞬他便不以為然的笑了笑——小七這輩子就沒低過頭,這個桀鶩的孩子,從來不肯彎下自己的頭顱,他還曾經取笑他脖子是金剛做的,寧折,不彎。

  那衣衫襤褸的人匆匆低頭過去,在擦身而過時,側頭蹭了蹭肩膀。

  戰北野如被雷擊!

  有個人,因為身世淒涼,由狼養大,有些鏤刻在生命中的野獸類的習慣即使歷經人世依舊無法更改——他脖子癢的時候會忘記自己有手,而是動物般用腦袋去蹭。

  小七!

  戰北野一伸手,抓住了那少年的肩膀。

  正在沉思的小七不防他一抓,霍然回首就要發怒,一轉眼看見戰北野,嗷的一聲就撲了過來。

  他撲得那麼兇猛,像是要將戰北野從馬上撞下來,戰北野晃了晃,定住身形,彎身攬住他,想要下馬,小七卻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放,埋著頭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戰北野覺得褲腳那裡,小七靠著的地方,微微濕了。

  那濕潤感越來越明顯,浸透了夾袍,直入體膚。

  最後流進他心底。

  戰北野低頭,看著那沈默的,扒著他腿的,努力壓抑仍然看得出肩膀微微聳動的孩子,看見他滿頭灰土,穿著兩個多月前已經不符合如今節氣的破爛衣衫,手上有因為做不慣勞作拿工具姿勢不對,磨出的血痕和老繭。

  看見他什麼都在改變,唯獨背上,仍舊死死背著那個鞭子,甚至連位置,都沒動過。

  兩個多月……這個歷經拋棄、生命裡只有他和黑風騎、卻被他再次無情驅逐的孩子,他渡過了怎樣的悽惶苦難歲月?

  黑風騎沈默著,一個個水光隱隱的扭轉臉去。

  戰北野仰起頭。

  冬日蒼白的月光,照亮大瀚帝王堅剛英悍,從不為風雨摧折的眉目。

  久久,眉目之間,緩緩流下蜿蜒的水滴,那水滴在微微憔悴的容顏上彙聚成溝渠,再悠悠滴落,滴入那無聲嗚咽的孩子淩亂的髮間。

  至痛,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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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晚,異國枯葉飄零的長街之上,相擁而泣的人們久久佇立,直到冷風將那衣衫單薄的孩子吹得一顫。

  戰北野立即脫下自己的大氅給小七披上,問他:「你現在住在哪裡?」

  小七怔了怔,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戰北野立即明白了,更加自責的嘆息一聲,道:「跟我回驛館。」

  小七卻搖了搖頭,摸了摸袖子中李公公給的單子——他的事情還沒完成,他還要進宮去呢。

  戰北野瞥見他動作,問:「你袖子裡什麼東西?」

  小七道:「陛下,那是我在攝政王府認識的一位元大叔,是個好人,我今天幫他典當了,得把他的銀子和當票送給他去,等我和那位大叔告別後,我再來。」

  這段謊他撒得流利——前幾天王府裡有個想出門溜號的小工,用的就是這詞,他記住了。

  戰北野從沒想過這孩子流浪兩月脫胎換骨撒謊也會了,點點頭道:「記得過來。」又命侍衛讓出馬,給了他銀子才放他走。

  他帶著黑風騎離開,走出幾步回頭看小七,那孩子捧著銀子孤零零站在長街上,仰著頭緊緊盯著他背影,月光將他影子拉得深長,鍍在青黑色的地面上。

  戰北野鼻子一酸,掉轉頭時心想,這孩子吃苦了,等他回來,好好補償他……

  他在驛館裡等小七,卻沒等到他回來,連紀羽安排著跟隨小七的密探,也因為一時鬆懈,將他跟丟了。

  命運在每個轉角,都自有安排。

  ----------

  第二日,當小七揣著單子,茫然不知可怕前景在等著自己,走向宮人司的時候,軒轅新后「宇文紫」,迎來了她入宮以後的第一個重要事件。

  新后初立,各宮請安。

  孟扶搖心情煩躁,決定要讓軒轅家的女人們速戰速決,她磨刀霍霍,準備殺雞。

  軒轅旻以為她要殺雞給猴看,先給後宮一個下馬威,孟扶搖吸著氣,笑出白森森的牙齒:「不存在殺雞給猴看,如果不乖,那麼沒有誰好命做猴子。」

  她一字字,森然道:

  「都是雞!」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9 04:20 AM

軒轅皇嗣   第九章  彪悍皇后

  大清早,軒轅後宮裡鶯鶯燕燕大多都起了身。

  這個大清早,非常之早——丑時末也。

  沒辦法,因為新后傳下懿旨,她寅時要起來做運動,做完運動後大抵要洗澡休息下,大抵她休息的時辰就是慣常的辰時請安時辰,那可不成,她老人家睡覺比較重要,所以,娘娘們,你們就別睡了,反正以前沒皇后的日子,你們懶覺睡得也夠多了。

  於是素來習慣太陽高照再起床的各宮妃嬪,萬般痛苦的掙扎著,丑時就得起身,梳妝還要一個時辰呢,等於一夜沒睡。

  當然,正如在任何時代都不缺乏腦殘和叛逆一樣,軒轅後宮自然也有特立獨行拒絕媚俗的時代先鋒人物。

  該時代標兵人物系在新后進宮之前最受寵愛的賢妃是也。

  賢妃高氏,軒轅開國重臣之後,異姓王西平郡王之女,此王爺以深明大義,眼光靈活著稱,身為原文懿太子親信,掌握文懿太子諸般緊要事務,一轉身便賣給了軒轅晟,然後,還是親信。

  攝政王對高氏家族自然恩寵有加,連帶高賢妃在宮中也隱然六宮之主,橫著走路,鼻子看人,她身邊宮人一茬茬割韭菜一樣換,換下來的那些,不是死了,就是打發進浣衣司之類的苦地方,以至於宮女太監一聽說要進景春殿,就像被賜了鴆酒,趕緊和友好同伴執手相看淚眼,殷殷永別。

  宮中上下受賢妃欺負已久,新后入宮,自然少不了趁機吹吹風,指望著這位據說性子很烈的新后出手整治,新后似睡非睡聽了,淡淡答:「哦。」

  眾人失望——原來也是個擺設。

  初次覲見皇后,按說是爬也要爬來,偏偏賢妃前一日派了個宮女來,說身子不適,改日來給皇后姐姐請安。

  當時孟扶搖聽了,笑笑,道:「告訴你主子,有病就該治,去罷。」

  宮女回去原樣複述了,盛裝麗服的高賢妃,正閒閒立在窗前賞花——她的宮中有專門的暖房,由國內頂尖花匠專程每日進宮培育,那些錯開時令的鮮花常常開在她銀紅蟬翼紗名貴窗紙前,和一室錦繡爭奇鬥豔,賢女娘娘不用起身,就可以在自己的寢殿內聞見寒冬臘月不可能聞見的各色花香。

  不過她今日心情不太好——她最喜歡的牡丹花,花匠卻沒法子令其開放,於是她一怒之下,把花匠做了花肥,命令太監們再去找一個好花匠來。

  宮女轉述皇后懿旨時,她翹起唇角,冷冷笑了下,伸出戴著藍寶石甲套的手指,輕輕掐下了一朵好不容易培育的綠菊。

  她慢慢將那珍貴的菊花在手中一辮辮的撕扯,直至扯成光禿禿的花桿,才淡淡道:「算她識時務。」

  然後她去睡覺了,明早她準備和平時一樣,辰時末再起。

  丑時末,各宮嬪妃都已到了皇后寢宮崇興宮,貴嬪以上的,在外殿有個座位,嬪以下的,只能在庭院裡跪候,冬夜沉沉,天色將雪,頂著寒風跪在穿堂裡,直把一群養尊處優的後宮女人們跪成了瑟瑟發抖的風中草。

  外殿裡,雖然椒泥香暖炭火熊熊受不了罪,可是孟扶搖才不會讓她們輕鬆,自有別的罪受——地位高貴的女人們僵僵的坐著,玉妃簡雪渾身不自在的半低著頭——她的位置被安排得很離奇,左一貴妃唐怡光,右一德妃花芷容,左二是她,右二淑妃司徒霜雲。

  簡直……亂排。

  按照貴淑賢德四妃順序,除了唐怡光位置沒錯,其餘三人都錯了,而她本應排在左三,現在卻生生坐上了賢妃的位置。

  這要給高賢妃知道了,又是一場風波,簡雪在心中呻吟,誰說新后是個軟柿子簡單人物?她人還沒出現,只讓嬤嬤安排的這個座位,便已經將她和花芷容推上眾人對立面,更將她推到了高賢妃面前。

  此刻她籠罩在一殿嬪妃們奇異的眼光裡,渾身如長針刺坐立不安,眼見花芷容不以為意,唐怡光只顧吃袖子裡的零食,不由暗暗冷笑,真是不知死活!

  隨即又想到當日送補品給宇文紫,事後自己卻莫名在選后時打噴嚏,錯過皇后和四妃之位,難道……那也不是巧合?

  簡雪這樣想著,便忍不住打了個顫。

  忽聽對面淑妃含笑道:「簡妹妹冷麼?這大寒天氣,仔細凍著。」

  簡雪勉強抬頭笑道:「謝淑妃姐姐關心,姐姐也請保重玉體。」

  淑妃漫不經心的對著燈光查看自己保養精緻的指甲,淡淡道:「本宮是粗人,向來抗得耐得,不似玉妃妹妹,真真玉做的人兒,一絲風寒也冒不得,聽說選后之日,妹妹便著了涼?」

  簡雪臉色唰的一下變了,選后之日打噴嚏之事,是她一生恥辱,這些女人果然不肯放過!

  「玉妃真是精緻人兒,難怪陛下疼憐,聽說一鼻涕打在陛下掌心,陛下都沒生氣呢。」底下一個貴嬪掩著口,笑意盈盈。

  「那是玉妃德容言功,陛下愛憐,換你我這等蒲柳之姿,別說鼻涕,便是說話稍露了齒,也是不成的。」

  「……鼻涕皇妃,可不是人人當得……」

  「……」

  七嘴八舌,言笑宴宴,後宮女人向來是天下最無聊的生物群體,除了研究如何讓自己更美之外便是研究如何讓對手更糗,口舌溫柔刀言語傷心刺,刀刀刺刺,都只揀敵人最軟的那塊狠狠戳。

  簡雪處於圍攻中心,眼見譏嘲泉湧鋪天蓋地,只氣得渾身發抖,又看看花芷容冷眼瞧好戲唐怡光傻傻吃零食,心中一陣氣苦,三人同時墮入新后陷阱,那兩人卻不知互助渾然不覺,只留她一人孤軍奮戰,何苦來!

  看看四周敵意如雪,同批入宮那兩個蠢如牛馬,再想起皇后寶座上那位用一個座位便逼她入險境,至今還不見人影的皇后,簡雪心中一涼,瞬間想起進宮前,自己那知書達理深明洞睿的祖母說的話。

  「別犯傻介入宮爭,軒轅的宮爭比任何國家的宮爭都更險惡,因為那已經不是女人爭寵,而是牽連一國皇權,如今局勢暗潮洶湧,陛下並非如你想像般孤掌難鳴,每個宮妃身後繫著的家族,榮損頃刻,翻覆無常,你別爭,如果被逼一定要爭,選最狠的那個跟著!」

  選最狠的那個……

  簡雪一瞬間,心中已經下了決定。

  她款款抬起頭,微笑道:「說起來怪不好意思的,妹妹那日傷風,實是故意為之。」

  「嗯?」

  簡雪站起身,肅然對寶座躬躬身,道:「簡雪自從初選得見皇后,便覺得皇后雍容威儀,母儀天下,簡雪不敢和皇后爭位,所以自願退讓。」

  她說得肅然誠摯,眾妃卻齊齊露出鄙棄不信之色,啊呸,見過無恥拍馬的,沒見過這麼無恥的!

  簡雪含笑坐下,神色不動——又不是說給你們聽的。

  外殿暗潮洶湧唇槍舌劍,穿堂裡卻是另一番景緻,天太冷,沒力氣耍嘴皮子,嬪妃們跪了好一陣子沒個動靜,那些貴人充容修媛美人們看著庭中無人,都開始蠢蠢欲動,膽手小的,雙手撐著墊子換換腿挪挪身,膽子大的,直接爬起來,扶著牆哎喲哎喲的活動腿腳,穿堂裡跺腳聲響成一片。

  「這大冷天的,折騰人嘛!」

  「好歹給個炭爐烘著呀。」

  「你得了吧,人家有心要你跪,還炭爐呢!」

  「聽說這位主子當初在長寧府不得寵的?八成小時候跪多了,如今風水輪流轉,也來讓咱們嘗嘗滋味!」

  「妹妹你說得太客氣了,姐姐我倒是擔心,這位主子識得炭爐不?莫不要至今宮中用物還沒認全吧?嘻嘻……」

  「嘻嘻……」

  ……

  「呵呵。」

  突如其來的聲音突然很感興趣的加入她們的討論,問:「炭爐啊,北方聽說都不用炭爐的,燒熱炕。」

  「那是,」最活躍的劉嬪,父親官位雖然不高,卻是朝中實權派人物,兵部武庫清吏司侍郎,掌軍器庫事,算是攝政王信重的官員,劉嬪自然也水漲船高,說話噹噹響,她閉著眼靠牆揉著腰,漫不經心的道,「聽說北方的都是大炕,一間屋子到邊,男男女女睡一起,滿地滾。」

  「啊……真的啊,還有這種睡法?」該人繼續興致勃勃的問。

  「是啊,」劉嬪不屑的撇一撇唇,「不知道我們的皇后娘娘,睡的炕上都會有什麼人呢?哥哥?弟弟?爺叔?哈哈。」

  她笑得開心,沒注意到四周已經漸漸沉靜下來,剛才嘰嘰喳喳的說話聲都已消亡,氣氛有種詭異的安靜。

  「我覺得,和弟弟睡一起也沒什麼,爺叔就不太好了。」該人很誠懇的提出自己的看法。

  「你懂啥?」劉嬪撇撇薄唇,「爺叔,爺叔還是客氣的,公公還有鑽媳婦被子的呢!長寧府宇文家那位上一代的三少爺,不就是因為這事自盡的?家學淵源啊哈哈,」她笑盈盈的放下按摩腰部的手,轉頭道:「你這個妹妹真是天真可愛……」

  她突然嗆了一下,慢慢睜大了眼。

  身後,滿院子嬪妃都已乖乖跪回原地,卻有一人,不施脂粉,長髮簡簡單單高束,穿一身簡單古怪的短裝,滿頭蒸騰著熱氣,負手笑盈盈的看著她。

  見她轉頭,該人微笑道:「說呀,繼續說呀,怎麼不說了?」

  劉嬪抖著嘴唇——她從周圍的眼光和眼前女子腰間的配飾上看出了她的身份,而剛才……剛才……剛才她在皇后引逗下,到底說了什麼?

  慢慢回思剛才嘴快說出的話,劉嬪宛如五雷轟頂,大大晃了一下,腿一軟便跪了下去,涕淚橫流:「娘狼……娘娘……奴婢無知……胡亂說話……奴婢……奴婢自己掌嘴!」她狠狠心,抬手就摑了自己一巴掌,皮肉相擊的聲響清脆,聽得跪地的妃嬪們都更深的俯下身,劉嬪顫了顫,抬頭乞憐的看著孟扶搖。

  孟扶搖負手,微微傾身,笑盈盈的看著她,不說話。

  劉嬪無奈,只得又摑,孟扶搖始終不動,微笑,不說話,一直等她摑到臉皮青紫高高腫起,才慢悠悠道:「劉妹妹這麼惶恐做啥?本宮剛才跑步一圈,氣息還沒調勻,還沒來得及說話你便摑上了……何必呢?」

  「……」

  劉嬪趴在地下,淚如泉湧,聽得那人沒心沒肺的道:「哎呀,瞧這細皮嫩肉的,摑成這樣多難看……」

  劉嬪流淚的力氣都沒了,趴在地下,心裡隱隱怨恨,卻不敢面上表露,聽得皇后步聲橐橐,似是要離開院子,不由心中一鬆,卻見皇后悠悠踱了一圈,又慢條斯理站下,道:「哎呀,正事沒辦。」

  眾女正不知其所以然,孟扶搖已在問身側女官:「汙言非議國母,什麼罪名?」

  女官躬一躬身:「回娘娘,賜自盡,母家降職。」

  她說得平靜,眾妃聽的森然,齊齊抖了抖,劉嬪霍然回首。

  孟扶搖笑眯眯的迎上她的目光,溫和的道:「所以我說劉妹妹你太積極了嘛,你犯了什麼罪,自有宮法國法懲治你,何必急著打耳光呢?你看,不是多打了嘛。」

  自盡……

  眾妃臉色都白了,萬萬沒想到幾句話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的劉嬪,不敢相信的抬起頭,驚恐的仰望著孟扶搖,接觸到孟扶搖平靜森涼的眼光,心卻瞬間沉到谷底,她張著嘴,渾身慢慢顫抖起來,抖成篩糠,抖如風中的旗,一顫一顫在孟扶搖腳下起伏。

  孟扶搖只含笑看著她——劉侍郎聽說很寵愛這個女兒,當初不甚願意送她進宮,如今,心中不知會是怎樣的想法呢?

  「不——」劉嬪終於從那個巨大的打擊中反應過來,連滾帶爬的撲過去,淚流滿面的牽住孟扶搖衣角,砰砰砰連連磕頭:「娘娘,娘娘,奴婢知罪,娘娘饒命,饒命——」

  「誰說要你死了?」孟扶搖一句輕描淡寫又把劉嬪打懵,三番五次忽鬆忽緊的揉捏早讓她心魂俱喪失了力氣,怔怔跪坐在地下,聽皇后娘娘十分悲憫的道:「善了個哉的,上天有好生之德,雖說你說話大逆不道辱我家門,但為幾句口舌便要人性命,不好……不好……」

  劉嬪茫然的仰頭看著她,想歡喜又不敢——誰知道那張嘴下面還會冒出什麼可怕的話來?

  「不過你這張嘴也真的不好,很不好,聽說以前還喜歡把宮裡事和外戚們當笑話說?」孟扶搖不看她,眼光掃向所有激靈靈一顫的妃子,「多嘴多舌,禍從口出,遲早為你帶來殺身之禍,本宮不忍你將來自蹈死路,這樣吧,幫你……」

  她懶懶拂袖,道:「把嘴縫了吧。」

  滿堂靜寂,有膽小的妃子,嚇哭了起來,劉嬪慢慢抬起頭,望了望含笑下望的孟扶搖,身子一晃,直接暈過去了。

  孟扶搖將她一腳踢開,目光一掃,招手喚過一個女子:「楊充容,你來。」

  被喚到的女子臉色死灰,也不敢起身,雙膝著地爬了過來,俯首低低道:「娘娘……」

  「劉嬪的嘴,麻煩你給縫了。」孟扶搖說得如吃飯一般簡單,「你姐妹交情好,自然知道輕重,省得下人們粗手粗腳,傷了劉妹妹容顏。」

  楊充容臉色比劉嬪還要難看幾分,伏在地下,半晌才掙扎出細不可聞的一句:「……是。」

  「去那邊屋子吧,不要嚇著眾位妹妹。」孟扶搖滿意的點點頭,示意太監將她們帶過去,想了想,又道:「生唇片子不太好縫,可以烙烙再縫。」

  她一揮手,一個太監捧著燒紅的烙鐵進去,那鮮紅滾燙的東西在黑暗的院子中一閃一閃像是嗜血的鬼眼,看得所有妃嬪都咬緊了嘴唇,彷彿自己的唇皮子上也生生的被按上了那恐怖的東西,從唇上一直灼到心底,連心都燙爛了。

  她們屏息靜氣的看太監關上門,不一會兒,屋中便傳來變了音的淒厲慘叫聲。

  那聲音聲聲泣血,撕心裂肺,巨大的疼痛像是一個恐怖的黑洞,將人的心神生生攝入顛倒不知所已,空氣中隱隱傳來尿騷臭氣,夾雜著淺淺的血腥氣息

  一片死寂,孟扶搖不說話,全崇興宮的人不說話,保持著絕對安靜,欣賞般的聆聽,將這一刻的血腥、窒息、壓迫、沉重,全數留給了這些養尊處優往日從無人予她們一絲為難的妃子。

  眾妃們臉色青白的跪著,噤若寒蟬,一些妃子直接暈過去了,還有一些妃子身下,漸漸洇出曖昧的液體來。

  「砰——」

  那間發出痛不欲生慘叫號哭的屋子門突然被撞開,楊充容披頭散髮兩眼充血衣衫淩亂的奔出,大叫:「我不成——我不成——饒了我——饒了我——」

  她竟然沒有向孟扶搖行禮,也沒有看向任何人,兩眼直直的瘋狂的奔出去,一路撞翻院門撞倒花盆撞到水缸撞得自己鼻青臉腫渾身是傷,卻毫無察覺的跌跌撞撞只拚命向外奔。

  孟扶搖負手看著,淡淡道:「楊充容膽氣忒小,送她回去。以後也不用出來了。」

  眾妃嬪們頭埋在塵埃裡聽著——貴嬪以下兩位娘家最有勢力也最交好的嬪,平日裡和娘家走得最近纏陛下纏得最緊的兩位,今日生生被皇后娘娘一次性解決,皇后娘娘所要表達的意思,已經再清楚不過。

  孟扶搖立於臺階之上,看著狂奔而去的楊充容,不為人發現的皺了皺眉——她可沒打算真那麼惡毒,讓暗魅看情況嚇嚇她們也就成了,他不會真做了什麼可怕的事兒吧?

  她瞄著滿院子鶯鶯燕燕——真的很鶯很燕,都是絕色,絕對對得起宮妃這樣的稱呼給人的聯想,絕對不像大清後宮嬪妃照片那樣,一地蕃薯讓人想毀滅世界,攝政王當初為軒轅旻挑妃子,唯一的標準就是要美,最好美到能讓君王沉迷溫柔鄉精盡人亡,這些女人說到底也是可憐人,是家族維繫興旺的犧牲品,她們不能懷孕生子,剩下的唯一樂趣也就是嚼舌頭做密探了。

  軒轅旻和她談條件要她做這個假皇后,說到底只是不希望弄個真皇后來捆他,至於其他的,如果能管住這些嬪妃的腿和嘴,使這些無處不在的密探消停消停,那自然最好,不管其實也無所謂。

  他不清楚孟大王底細,對她期望值不算太高,卻不知道孟扶搖豈是好利用之人?你用我我用你天下大同,看誰才是政壇不倒翁,她老人家正好也想借這個皇后身份,儘可能改動下軒轅政局呢。

  搞亂之,又不能搞得太亂,不然將來交到宗越手中也是個麻煩事呢……孟雞婆十分雞婆的皺眉思索之。

  她居高臨下,懶懶道:「諸位妹妹們。」

  眾嬪妃忙磕頭。

  「後宮女子當為天下表率,當為陛下內助,以前本宮不在,你們鬆散些也罷了,如今可要立起規矩來。」孟扶搖道:「從此後逢雙日,妹妹們便來和本宮一起,刺繡織布,親自手工,用以賜有功之臣,也是一份額外的皇家垂恩。」

  眾人暗暗叫苦,親自做活?每隔一天都來做?刺繡也罷了,織布?這些出身軒轅朝廷各級官宦府邸的妃子們,在家都是被嬌養伺候著的小姐,何曾做過這些粗活?然而皇后的理由光明正大,別說她們不能違抗,便是攝政王來了,也沒法對這後宮事務說嘴。

  看著服服帖帖的妃嬪們,孟扶搖點點頭,道:「散了吧。」轉身直入內殿,那幾位,大概也鬥完了吧?

  幾位地位高的妃子早已看見院子裡發生的事,臉上高傲神氣早已收起,都惶然的看著孟扶搖,心驚著皇后的手段酷厲,孟扶搖對待她們卻像春風一般溫暖,一路過去一路寒暄,突然又道:「華貴嬪。」

  先前諷刺簡雪十分得意的華貴嬪,此刻這一聲喚直驚得一顫,急忙離座躬身。

  「昨兒聽陛下說,夏末南境大水,令尊掌管戶部,撥銀救災諸般事務井井有條,實為國家股肱之臣,為示嘉獎,也該給你升升位份了。」孟扶搖微笑,「也升為妃吧,賜號華。」

  「謝娘娘!」華貴嬪驚喜,連忙謝恩。

  孟扶搖抬抬手,笑道:「都說宮妃黜降升位關乎家族榮辱,其實家族有功於國,宮妃一樣也沾光,諸位娘娘都是重臣之後,將來總有機會。」

  眾人都應是,姚貴嬪臉上閃過一絲青氣——她父親身為大學士,和華貴嬪父親一向是水火不容的政敵,如今華貴嬪升位,一步成妃,她卻依舊屈居嬪位,這口氣要如何嚥得下?

  華妃升位,諸妃神色各異,軒轅朝局本就複雜,攝政王主攬大局,玩的也是帝王平衡之術,朝中兩派,各自攻訐,攝政王高屋建瓴含笑而觀,以此將兩派緊緊掌握在自己手中,這些朝臣的女兒孫女進了宮,自然也是涇渭分明。

  孟扶搖只作未見,閒閒喝茶,突然詫異的道:「賢妃怎麼沒來?」

  眾妃愕然……賢妃不是向你告假了嗎?怎麼你這麼快就忘記了?

  有人正要說話,簡雪卻立即接了孟扶搖的話,也四處看了看,道:「是啊,妹妹怎麼說覺得少了一個人,原來賢妃娘娘沒來,大抵是,「忘記了?」

  孟扶搖瞟她一眼,「哦」了一聲,什麼也沒說,繼續喝茶,隨即擱了杯子。

  眾妃都識趣的起身告退,簡雪磨磨蹭蹭走在最後,孟扶搖坐在座上,慢慢喝茶,不看她,等到人群散盡,簡雪突然回身,撲到孟扶搖膝前。

  孟扶搖垂下眼,看她。

  半晌,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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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后入宮,一番動作。

  劉嬪楊充容雙雙被罰,劉嬪至今還在崇興宮裡沒出來,楊充容神志不清。

  華貴嬪升位。

  諸妃隔日要去崇興宮做工。

  賜賢妃高氏名藥珠寶若干。

  這番舉動自然也進入了攝政王的視線,軒轅晟聽了,想了想道:「倒真是個毒辣女子。」

  他身邊幕僚道:「後宮爭寵手段耳。」

  軒轅晟想了想,覺得也是,這東一鎯頭西一棒槌的,看不出來新后要做什麼,說她整治六宮吧,她偏偏放過最桀鶩的賢妃,說她要專權爭寵吧,華貴嬪又升了位,軒轅晟玩政治不是弱手,對女人心思卻不太摸得著,他身側幕僚笑道:「王爺何必憂心,宇文皇后說起來是您族親,素日也是個懂禮的,再說宮中她人單力薄,能做什麼呢?」

  軒轅晟笑了笑,也便丟開了,是啊,這朝廷宮中,都是他的天下,十多年經營實力盤根錯節,豈是一個小小女子可以橄動?

  何況,這宇文紫若真有什麼不妥的……他還有最後一著預備殺著,等著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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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收拾軒轅宮中那些長嘴婆的時刻,小七正揣著單子敲開了鐵家胡同靠近宮門處的宮人司的門。

  打著呵欠的小太監開了門,罵罵咧咧道:「這麼早擾人……」看看小七倒是一怔,眼底飄過一縷詫異之色。

  小七遞上單子,那小太監詫色更濃,上下打量了下小七的衣著,目光在他身上披著的戰北野的黑狐大氅轉了轉,又看了看名貴大氅底的襤褸衣著,抖了抖單子笑道:「哦,要去宮裡做雜役啊?這活兒可不容易得,宮中難進呢。」

  小七抬起頭,看他打量大氅賊溜溜的眼神,想了想,將大氅默不作聲脫下,塞進小太監手中。

  那太監眉開眼笑的接了,伸手捏了小七一把,道:「弟弟你乖巧的,將來有你飛黃騰達的。」小七一把打開他的手,那太監也不生氣,翹起蘭花指道:「我給你通報去啊。」

  過了一會他過來,說:「李公公喚你呢。」又對一處邊門招呼道:「王刀手,起啦,有活兒幹啦。」

  小七沈默跟著他進了院子,季公公見他來了倒是高興的,拉著他的手道:「來,這兒把名字簽了。」

  小七縮手,抿唇道:「我不會寫字。」隨手畫個圈圈道:「我都是畫圈圈的。」

  他當將軍的時候,有什麼文書確實都是畫圈的。

  李公公也不介意,收了文書,又叫小七去洗澡,洗完澡發了件寬寬的袍子,小七也穿好,剛穿好,那王刀子扛著一堆東西進門來,睨小七一眼道:「跟我走。」

  小七看他扛著白布草木灰還有瓶瓶罐罐箱子物事,以為要去做工,默默跟了上去,跟著他進了一間屋子,四面空蕩蕩,窗戶紙糊得嚴實一絲風也不透,中間一張窄床,還有些繩索散落。

  那王刀子遞過一碗湯來,道:「先喝了。」

  湯黑糊糊的,還有點臭味,小七流浪久了,也生出點戒心,他袖子裡有一根銀針,再窮都沒有變賣掉,他拿出來,小心的試了試。

  王刀子大聲嗤笑:「哈!還有拿銀針試大麻湯的!」

  沒有毒,小七也有些渴了,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

  湯下肚,熱熱的,有點奇怪的味道,像是噁心卻又不像,身子卻漸漸的輕飄起來,小七突然覺得頭腦很昏眼皮很重。

  他的手一鬆,湯碗落地,被王刀子熟練的接住,隨即隱約聽見門開了,進來幾個人,王刀子從袋子裡拿出一柄亮閃閃的彎刀,在燭火上烤著,招呼:「把他衣服脫了,弄床上去……」

  然後他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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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人司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小太監鬼鬼祟祟出來,腋下用布包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縫隙裡透露出一點毫芒燦爛的大氅的毛尖。

  他滿意的摸摸大氅,心裡很得意今天賺了筆大的,等下去當鋪當了,換了銀子又可以賭一把。

  冬日早晨行人很少,地面結著淺淺的冰,小太監順著外宮牆一路走,小心的避著那些結冰的地方,然而他的雙梁棉鞋因為穿久了,底子又薄又滑,走著走著,還是「砰」的一跤。

  包袱摔飛出去,散開,大氅滾了出來,小太監一急,哎喲哎喲的去揀,對面卻突然過來一個人,手疾眼快的將大氅撿起。

  小太監大叫:「那漢子,那是咱家的!」

  「你的?」對方抬頭,鼻直口方的端正臉上表情怪異,「你的?」

  「當然!」

  那人一伸手,一拳頭便敲在了他腦袋上:「再說一遍是你的!」

  這一拳就像個鐵鎚夯務實實的敲下來,小太監腦袋嗡的一聲,只覺得自己腦袋都被敲縮進了脖子,昨天晚上看見的星星全部飛到了眼前。

  「我……」

  「砰!」又是一拳。

  「你有種再說一遍?」

  小太監嚎啕……咱不是想說「我的。」咱是想說「我不說了」啊啊啊……

  那人反反復複看那大氅,不耐煩的踹他:「快說哪來的。」

  小太監含淚,縮著脖子,指了指身後宮人司道:「一個要來做雜役太監的小子孝敬我的……」

  「胡說!」那人一聲大喝驚得小太監尿都出來了,「他什麼身份,孝敬你?」

  「什麼身份?」小太監愕然,「一個窮小子,什麼身份?」

  「窮小子?」那人詫異的問:「什麼樣子?」

  小太監抽抽噎噎說了,那人臉色越聽越沉重,半晌喃喃道:「小七?」

  他仰起頭,看向身後宮牆——他被他那見鬼的無良主子給扔了,在攝政王府那裡轉了很久,昨天才得到主子留下的資訊,居然跑去宮裡做皇后了,他正在想法子進宮,不想在這裡看見戰北野的大氅,戰北野的衣服和別人不同,他衣服內側多半都有火焰狀龍圖騰,誰家也仿製不來,在一個小太監手中看見戰北野的衣服,那實在太詭異,自然要問一問,不想問來問去,居然問出個驚悚的消息——小七要去做太監?

  鐵成腦子裡「嗡」的一聲,他自然是知道小七被逐的那段事兒,如今小七要進宮的理由他也推測得出,可是真要給他以這種方式進了宮,那後果也著實太慘烈,戰北野他不管,最起碼他主子,那是鐵定會一輩子做噩夢的。

  傻小七!你這不是贖罪,你是害人!

  鐵成一把當胸抓起小太監。

  「他在哪裡?帶我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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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拉回到十日之前,梵花浮沉雲煙繚繞的幽境遠山之上,那段師徒對話之後再過了三晝夜。

  九曲迴廊霧氣迤邐,曲折幽深不知其所來也不知其所往,煙光瀰漫間素衣人影默默長跪,淡然不起。

  粉團團的人影突地一閃,出現在長跪者的上方簷樑上,太妍手指一彈,一點紅光打在長孫無極背上,喝道:「被罰的人,睡什麼覺!簡直是褻瀆師伯意旨!」

  長孫無極震了震,抬起頭來,剛要說什麼,太妍突然身子一轉消失不見,與此同時煙雲之間,毫無聲息的出現濛濛青影。

  長孫無極垂下頭去。

  「無極你還是沒想通麼?」高冠老者眉目高古的臉在霧氣中漫漶不清,神情也依舊看不出悲喜。

  長孫無極一動不動,沈默不語,他長衣鋪開,膝下有雪,眉目間也積了細細霜花。

  老者沈默注視著他,半晌無聲一嘆,道:「我曾喜歡過你這性子,如今……」他轉過身去,道:「起來罷。」

  長孫無極俯身:「謝師尊。」卻沒有立即起來,老者沒回頭,卻知道他其實是暫時起不來了。

  玉山之巔天下極寒,三日三夜跪下來,尋常人早送了性命。

  衣袖一拂,氣流一湧,長孫無極借力指尖撐地慢慢站起,扶住身後廊柱。

  「為什麼?」老者語氣有絲疲憊。

  「父皇身體不佳。」長孫無極淡淡道:「為人子者,總得侍奉父親大人病榻之側。」

  「長老們已經對你讓步,允許你出入紅塵,你不過接這個位置,並不阻礙你紅塵盡孝,將來你做不做皇帝,也不干涉你,你還要怎樣?」

  「師尊春秋猶健,無極不敢僭越。」

  「我已達到地仙之境,待曆渡紅塵最後一劫之後,無盡之界才是我該去的地方,要不是這些年你師叔太妍一脈始終爭奪不休,早就該傳位于你,如今我好不容易說服長老們,你卻執拗如此,無極,你……你便不能成全你師尊,提前接位麼?」

  長孫無極沈默了下來,半晌道:「師尊,此位非無極可承。」

  老者手指微微一顫,回身,眼底金光乍現,光明大迸,剎那間如雲海之上再升琅日,輝光萬丈似要射進長孫無極心底:「無極……你到底在怕什麼?」

  長孫無極神色不動,答:「無極害怕因為自己,致禍本門,使門戶分裂,上下不安,成本門千古罪人。」

  「是嗎……」老者深深看著他,半晌嘆息,「我好容易出關一趟,原想著解決這事,卻被你們給纏弄得不得安寧……罷了……你走吧。」

  他不再理會長孫無極,就地盤膝坐下,五指一拂,掌間突起了無數透明氣流,漫天煙雲梵花如被他掌間升騰真力吸引,層層簇簇旋轉著向他五指之間靠近,最後化為一道巨大的門戶。

  天地為幕,雲海為障,重門深掩,不見仙蹤。

  他再次閉關了。

  長孫無極無聲的舒一口氣,身子一軟向後一倒。

  身後有人扶住他,有些涼的手指,那人亦發出如釋重負卻又淡淡無奈的嘆息。

  長孫無極就著那雙扶住他的手,艱難轉首,看向玉城孤山之下,某個遙遠的地方。

  扶搖……



軒轅皇嗣   第十章  斯人歸來

  雪亮的彎刀在火上烤著。

  小七已經被綁上床,白布束腰,四個助手按住了他,大麻湯讓他神智迷糊,隱約間知道不對,卻腦子暈眩不由自主。

  王刀子舉著刀過來,動作麻利的伸手——

  微熱的刀身貼上肌膚,刃鋒熱,刀身涼,利器獨有的鋒銳和久沾血氣的鐵腥氣息剎那貼近。

  小七一生裡最熟悉,最警惕的氣息!

  童年時的箭,少年時的刀,三千里征伐刀不離身,十萬丈烽煙血氣縱橫,那些刀貼面而來的寒氣,如同他自己將刀插入他人肉體的森冷,一般深入骨髓,永不磨滅。

  刀!

  將入肉!

  當肌膚接到這樣的反應,腦海中立即便有了指令!

  反擊!

  小七仰頭,「嗷!」的一聲!

  長聲嘯裂,宛如狼嚎!

  嚎聲驚得王刀子手一抖,刀尖在小七身體上微微劃過,濺落絲絲血珠。

  一落刀一聲嚎一滴血,卻剎那間完全激發了小七生命裡長久潛藏的野獸般的狂猛。

  那樣的來自天地自然以命搏殺的最兇狠的力量,脫離一切人間藥物的掣肘!

  狼的孩子,身體只屬於自己!

  小七突然一蹦而起,身子遊魚般靈活一挺,手腳上繩索和腰間白布齊齊斷裂,四名助手驚叫著翻跌,小七已經翻身落下,人未落地,已一肘擊碎了王刀子的刀!

  「砰——」

  門突然被人重重踢開,撞在牆上瞬間粉碎。

  裹著一身寒氣的鐵成衝了進來。

  他一眼就看見了室中只裹著半條白布卻在四處飛奔追殺王刀子的小七,百忙中眼睛一掠,隱約看見某處竟有血跡,頓時腦中轟然一聲,憤怒之下,抬手對著倉皇逃奔到門邊的王刀子就是一刀。

  刀入,血出,飛虹如橋。

  王刀子再沒想到今日不過一次自己做過千百次的淨身,竟惹上這兩個殺神,眼睛一翻一聲未吭便已斃命。

  回房去補覺的李公公聽見聲音,跌跌撞撞跑出來,一看王刀子死不瞑目屍體倚牆軟倒,鐵成橫眉怒目半身血跡持刀回視,嚇得渾身一顫回身就跑。

  鐵成一伸手,撈住了他衣領,喝道:「你這老狗害人,宰了——」

  小七卻突然道:「做工。」

  他藥力未去,兩眼發直,剛才完全是憑百戰鐵血中練就的直覺自救,此刻又在搖搖晃晃,將袍子揀了穿起,找回自己的鞭子背了,又重複一遍:「做工。」

  他別的都有些模糊,甚至還沒認出鐵成,也沒完全想起剛才發生了什麼,殺王刀子只是直覺,現在他只記得「做工」。

  鐵成盯著他烏黑如寶石的眸,突然間眼眶濕了。

  這個心無旁騖,堅定如石,單純明淨得不染紅塵,只懂得用全部的意志和努力來為一個目標拚搏的孩子!

  上蒼待他何其不公……

  他囁嚅道:「你……你要不要看看傷?」

  小七愕然看看他,搖頭。

  鐵成自己也覺得難以啟齒,只好回身,一把揪住李公公道:「活?死?」

  他跟孟大王久了,也學會了她的害人方式——在威脅人的時候,千萬不要話多,話多最沒氣勢。

  可憐的李公公抖著雞爪樣的手指,哭哭啼啼答:「活……」

  「那好,」鐵成把他往地下一摜,「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把我和我兄弟弄進宮去,做太監也可以……」他湊近李公公,給他看自己森森的白牙,努力學主子那陰險狡詐無恥惡毒的笑容,「……假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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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裡最近很清靜。

  想不清淨也不成,當妃子們每隔一天要早起請安,第二天還要去織一天布的時候,她們剩下的時間用來睡覺都不夠,別的事想也不用想了。

  孟扶搖這個缺德的,甚至在自己宮中闢了一塊菜地,劃成幾十小塊,分田到戶,包產包乾,每塊小小的菜地上掛了綠頭牌,看誰的菜長得正常,誰的布織得漂亮,就把陛下龍體分配給她使用一夜。

  軒轅旻最初聽見她這個決定時正在練習下腰,結果腰沒下成,生生扭了。

  他扶著腰齜牙咧嘴的跑去找孟扶搖,嚴重抗議她的禁慾舉措——菜地不會一天就有收成,布也不是一天便能織好,尤其這些四體不勤的妃子們,效率奇低,像這個樣子,他這個一夜七次郎,怎麼抒解那漫漫長夜?更有甚者,還有妃子因為實在太累以及畏懼皇后,乾脆拒絕他侍寢的,上次有個王美人,他掀了她牌子,結果那女人立即戴上戒指,可他明明記得,十天前她剛剛戴過戒指,什麼樣的月事,一來半個月?

  對於他不知好歹的要求,孟扶搖露出兩顆真牙一顆假牙的標準笑容,十分和藹可親的告訴他:「自摸。」

  戲子不肯幹休,扯著她袖子垂淚道:「不如你好人做到底,順手幫我瀉火……」

  孟扶搖一巴掌就把他扇出了崇興宮……

  戲子坐在菜地裡擤鼻涕,幽幽道:「我原本還對這女人挺有興趣的,如今一看,對她有興趣的人大多需要鋼鐵般的身體、金剛般的意志、蟑螂般的強悍、以及九命靈貓般的九條命……」

  元寶大人當時蹲在菜地裡大解聽見,十分仰慕的看著他——陛下,你真相了。

  其實元寶大人還想告訴他——陛下,你坐的地方我剛剛拉了一泡屎……

  等到戲子翹著蘭花指哭訴完畢,從菜地裡爬起,赫然發現他的翠綠底繡桃紅炮仗花和七星瓢蟲的美麗袍子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泡黃黃的斑,而一個扛著花鋤來種菜的嬪,對著被他壓壞的青菜嚎啕大哭如喪考妣。

  她哭得哀痛欲絕幾次休克,戲子陛下紮煞著手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覺得自己把那個女人搞來當皇后是不是此生最大的錯誤……

  於是他奔去為那個嬪求情,孟扶搖探頭看了看,同情的道:「也難怪她哭,好容易青菜長了點葉子,全被你壓沒了,這下只剩下菜蟲了。」

  「你不會給她懲罰吧?」軒轅旻含淚瞅著那個可憐的坐在菜地旁哭泣的嬪。

  「我從來不懲罰人啊……」孟扶搖啃著雞腿,「我只是和她們說,種什麼吃什麼而已。」

  「……」

  「別管那些閒事。」孟扶搖一巴掌把他從九霄天外拍回來,道:「你的計畫怎樣,我沒問,但是你要想我和你配合得好,有些事必須給我個譜,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對軒轅晟動手。」

  「再給我一個月的時間。」軒轅旻道:「這一個月內的自由,我看你已經完全能夠為我保證了,但是我還需要你為我解決掉淑妃賢妃,順帶拔掉她們的家族,還不能驚動軒轅晟警覺反撲。」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命題?」孟扶搖斜睨他,「只要對賢妃淑妃動手,動到她們家族,攝政王不可能沒反應,他又不是豬。」

  「這就需要皇后您施展您的天縱智慧無上才華了。」軒轅旻蹭孟扶搖,蹭蹭蹭蹭蹭啊蹭……孟扶搖一腳將媚眼如絲的美人陛下踢開,繼續啃雞腿沉思,她沉思得投入,啃得歡快,啃啊啃啊啃……軒轅旻瞅著那隻早已啃完肉只剩骨頭現在連骨頭都不剩的雞腿,聽著那牙齒和骨頭摩擦發出的格格之聲,毛骨悚然……忒慘烈了,這要換成人的手……

  孟扶搖沉思完,手一伸,軒轅旻立即諂媚的遞上汗巾,孟扶搖擦擦手——雞腿連同骨頭早已毀屍滅跡,她也忘記了手中原本還有雞骨頭這回事——很嚴肅的對軒轅旻道:「名單。」

  「啊?」

  「我要你能掌握的所有宮內宮外勢力的名單。」

  軒轅旻眉頭一挑,似笑非笑,「朕覺得你要宮內名單很合理,要宮外名單就不正常了。」

  「本宮要做的事,你懂才不正常。」孟扶搖坦然向椅上一靠,「不給也成,明天你的皇后就會薨了。」

  「你就不擔心他了?」軒轅旻向內室一努嘴。

  「那是我的事。」孟扶搖奸笑,戰北野已經來了,無極隱衛也到了,憑他們合力,真要離開軒轅皇宮不是難事,她留著,其實只是為了內心裡另一個想法罷了。

  軒轅旻瞅著她,半晌將他唱戲經常裝在袖子上的假水袖解下來,道:「明磯水泡過,再就火讀。」

  孟扶搖讚:「陛下您真會藏地方,任誰也想不到這名單就這麼天天戴著,還光明正大的亮著。」

  「朕有時就隨手扔在櫃子上床上呢。」軒轅旻笑得狡黠,「軒轅晟不停的安排人進來,可是那些蠢材,哪裡發現得了?」

  孟扶搖掂著那袖子,目光一掠便露出一絲冷笑,宮內不談,宮外那些老臣宿將——真的是幼年即位、自邊遠封地被接來昆京、以前從未和朝中重臣接觸過以後也沒有機會過多私下接觸的軒轅旻能搞定嗎?

  兩人目光一碰,各自調開——都是聰明人,心照不宣而已。

  「軒轅晟身邊,最為倚重的文臣武將各二人,丞相司徒墨,大學士姚淩;京衛指揮使司指揮使李元,揚威將軍、五軍兵馬都督唐如松,這些人各自有一批勢力,都是強橫人物,彼此間勢同水火。」軒轅旻手指對空中虛點,「當然,軍事大權還掌在他一人手中,兵部和都督只有掌管軍藉和征討、鎮戍、訓練之權。」

  孟扶搖「嗯」了一聲,心想類似明朝軍制,她心中盤算了下,有了一個想法,卻只笑笑道:「既然你還要一個月的時間,整治賢妃和淑妃就得再挪挪,我知道了,你可以滾了。」

  將猶自想黏黏纏纏的戲子踢走,孟扶搖走到內室,探頭張了張,道:「可好些了?」

  內室榻上盤坐調息的暗魅睜開眼來,一霎間眼內神采一閃,隨即笑笑道:「不錯。」

  他起身,向菜地看了看,眼底有淡淡笑意,道:「你真的天生是個磨人精。」

  孟扶搖偏頭看他,覺得他神情似有變化,卻也不說什麼,只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多管閒事。」

  「大抵要有些福氣,才得你多管閒事吧。」暗魅今天難得不刺她,看著裹在大氅裡毛茸茸眼神卻清亮亮的女子,突然伸手,輕輕拭去她唇角未拭盡的一點醬汁,笑道:「留著做夜餐麼?」

  他動作突然卻極其輕柔,和風一般掠過,孟扶搖只覺得唇角被微涼的手指柔柔一掠,隱約間一陣清淡的香氣襲來,下一瞬他已經收回了手,孟扶搖一抬眼看見他眼神,清波倒映氤氳迷離,在那樣明鏡似的目光裡她看見滿滿都是自己的倒影,忍不住後退一步。

  她後退,暗魅卻前進一步,孟扶搖再退,暗魅又進,兩人都不說話,玩著一進一退的遊戲,空氣沉靜而氣氛詭異,孟扶搖連退三步已經退到窗邊,背心貼著了牆。

  沒有退的地方了,暗魅笑笑,再次伸手,孟扶搖也抬頭,對他咧嘴一笑。

  然後她一個倒仰,「砰」一聲從開著的窗戶翻出去了……

  暗魅的手僵住,看著那女人一竄三跳的奔到皇宮裡的菜地裡,順手還抓起一個偷窺的黑毛球嘰嘰呱呱的罵著跑走,半晌,他落在空處的手緩緩落下,輕輕按在了窗臺上。

  冬日寒風如許,撩起男子的髮,他微微仰首,看向長天之外,那裡十萬里長空遼闊無際,蒼穹一角,低低陰霾翻騰捲湧,漸漸逼近。

  她的心……裝得下萬里江山三千風雲,裝得下朝堂詭詐後宮翻覆,裝得下爾虞我詐刀光劍影,卻又奇異的拒絕裝下,流年脈脈情意殷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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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穹壓雲,風雪將起。

  孟扶搖籠著手爐,看著陰沈沈的天,站在院子中吩咐:「賢妃身子可大好了?將上次西昌進貢的花參給娘娘再送些去。」

  太監們應了,又道:「稟娘娘,賢妃娘娘那裡的花匠……被辭了,宮人司李公公又尋了位花匠來,按例得您先看過。」

  孟扶搖擺擺手道:「送去罷。」她回身要走,突然又站住,道:「叫來我看看。」

  花匠被帶上來,孟扶搖盯著他身形,揮揮手命周圍宮人都下去,又道:「你來,本宮有話吩咐。」

  花匠老老實實跟著,孟扶搖一踏進屋子,立即回身扭住了他臉,齜牙咧嘴笑道:「死小子,我還在想著用什麼辦法偷渡你進宮呢,你居然能想到這個法子混進來!」

  鐵成歪著臉瞪她:「我總被你丟下,只有自己想辦法了。」

  孟扶搖拍拍他的臉,心情很好的笑道:「乖,跟什麼樣的主子就要練出什麼樣的本事,我看你快出師了。」她一掠鐵成神情,怔了怔道:「你好像不高興?」

  鐵成眨了眨眼,道:「沒。」

  孟扶搖狐疑的瞅著他,道:「我還不知道你怎麼進來的。」

  「我去宮人司報名,宮人司李公公讓我來做花匠。」

  「胡扯!」孟扶搖盯著他眼睛,「宮中花匠可是隨意可以做的?需要的證明保人多得很,你連花都認不全,那老傢伙找死才敢薦你來?鐵成!」

  鐵成一顫。

  「你連你主子也想騙嗎?」孟扶搖聲色俱厲。

  鐵成無可奈何的嚥了口唾沫,心想自己這個主子精明得天下少有,哪裡騙得過她,再說小七既然已經混進宮去御膳房做苦役太監,肯定會讓孟扶搖遇見,自己想瞞也瞞不了的。

  他嘆口氣,將遇見小七的事兒說了。

  孟扶搖先是靜靜聽著,聽到小七去淨身,臉色終於變了。

  她一把揪住鐵成,惡狠狠道:「閹了?真閹了?」

  鐵成含含糊糊的道:「當時他在飛奔殺人,然後很快穿上衣服,我也沒看得清楚,只看見……有血。」

  孟扶搖手一鬆,「咚」一聲將鐵成推了出去,回頭一轉身就對牆上砰砰的撞:「死孩子死孩子死孩子死孩子……」

  也不知道在罵誰死孩子。

  鐵成張著嘴,看她撞得粉屑直飛著實心疼,卻又不敢上前,內室門簾卻突然一掀,暗魅閃身出來,身子一側便擋在牆上。

  孟扶搖下一腦袋直接撞上了他的胸膛。

  撞牆她沒喊痛,撞上暗魅胸膛她倒「哎喲」一聲,一抬頭盯著暗魅,眼神狼似的,眼圈卻已經紅了。

  暗魅低頭看著她,眼底疼痛神情一閃而過,手指輕輕擦去她額頭上黏著的磚屑,低低道:「牆可憐,別撞它了,撞我吧。」

  孟扶搖忍不住撲哧一笑,笑完眼淚卻撲簌簌掉了下來。

  她站著,僵著脖子,掉著眼淚,一串串珍珠似的眼淚懸空著掉下來,有些玉珠般滾過她潔白的臉頰,有些直接落入暗魅的衣領,衣領很快濕了,潮潮的像此刻的心情。

  看著這個疼痛中仍然倔強著直著脖子落淚不肯讓自己軟弱的女子,暗魅眼神翻湧,最終卻輕輕攬過她的肩,道:「求求你想哭就痛快哭,你這樣反而折騰得別人難受。」

  孟扶搖推開他,暗魅按著她道:「我只是借給你我的肩而已,難道你以為我會捨得借我的心給你嗎?」

  孟扶搖又含淚一笑,嘆息一聲頭抵在他肩上,暗魅極有分寸的輕輕攬著她,微微仰著線條精緻的下頜,出神而憂傷的看著天際風雲湧動碎雪降落,半晌,覺得肩上衣襟比衣領上更濕了幾分,隱約聽得那傢伙抓起他衣襟毫不客氣的擤鼻涕,又嗚嗚嚕嚕的道:「我真倒楣,我又真好命……」

  暗魅身子僵了僵,悲痛的看一眼自己一塌糊塗的衣襟,幽幽嘆口氣。

  遇見你,我也真好命,我也真……倒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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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花匠因為會種菜,被皇后看中留了下來負責教嬪妃們種菜,命人另尋好花匠給賢妃送去。

  孟扶搖事先吩咐鐵成:「這事不用和戰北野說。」

  鐵成板著臉點頭——他自從先前主子在暗魅肩上哭那麼一場後,便板著臉到現在,孟扶搖瞟他一眼,看見他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又多了一個!」

  嘆口氣,孟扶搖不想和這死孩子解釋,她沒心情。

  隔了幾日,某日吃飯,飯吃到一半,孟扶搖「轟隆」一聲推翻了桌子。

  滿殿陪她吃飯的嬪妃們嚇了一跳,齊齊丟下碗筷離開席面跪在地下發抖。

  孟扶搖怒道:「這燕窩白菜做得什麼玩意?把燕窩做得像粉絲,白菜做得像青菜!」

  眾人:「……」

  禦膳房總管太監苦著臉請罪……那個……燕窩本來就像粉絲啊……白菜和青菜本來也就差不多啊……

  「火候不夠!水質不好!影響菜品的質量!」孟扶搖繼續發怒:「柴禾誰搬的?火誰燒的?水誰挑的?這款燕窩白菜,火候重要!要碧泉山上桐木劈柴燒成的炭,還得選十年左右桐木,要凝黛泉的水,還得是下游的,上游的輕浮美妙,泡茶好炒菜卻不成,這誰砍的柴挑的水?一吃就不對!」

  御膳房太監抹冷汗……真是美食家啊……

  「回娘娘,背木劈柴燒炭去宮外挑水,是新來的雜役太監小七,奴婢教導不力,娘娘恕罪……」禦膳房總管太監回頭喝令:「傳那小七來向娘娘請罪!」

  孟扶搖聽見太監兩字心就痛了痛,重重將碗擱下,轉頭對陪她吃飯的女人們道:「這麼難吃的菜,也不勉強妹妹們了,各自回宮去吃吧。」

  妃子們如蒙大赦,趕緊放下裝著青菜白菜菜青蟲的碗,連連謝恩退了出去。

  半晌,大開的殿門前,拉開長長的單薄的影手,小七低頭躬身走了進來。

  孟扶搖盯著他的影子,撐住頭——她不能看,看了就心痛。

  都是自己,任性個什麼勁呢?和一個孩子較什麼氣呢?這個玩笑的後果,也忒慘重了。

  眼角瞄到地面上慢慢鋪開的影子,這孩子這幾個月吃了多少苦?她紀得他以前從不低頭,永遠大步走路,永遠斜著臉桀鶩的看人,戰北野的命令也敢不聽,如今,是什麼教會了他低頭躬身,這般在世人之前俯低脊樑?

  那個純淨如一絲雜質也無的天然寶石的孩子……是誰讓他明亮無痕的內心,添了塵世風霜的礪痕?

  「啪!」

  一個清脆的耳光驚得宮人們齊齊一跳。

  孟扶搖抬起頭,熱淚盈眶的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道:「這寒冬臘月天氣居然還有蚊子,怪哉!」

  鐵成扭轉臉去,默默不語,安子將所有人都趕了出去,只留下孟扶搖和小七。

  孟扶搖盯著小七,吸吸鼻子,仔細觀察著他的步伐,聽鐵成描述,他進門之前小七已經掙脫,但是到底是在什麼情況之下掙脫的鐵成也沒來得及搞清楚,有血……到底傷到什麼程度?看他走路實在看不出端倪,也不能從時間上推斷小七傷情——別人受這種傷害是要休養幾個月,但是小七這種狼母餵養大的一身傷疤的悍將,沒有什麼傷可以讓他倒下超過七天。

  看看不出,問不能問,孟扶搖幾乎要瘋了,她只好向老天禱告:「賊老天你要厚道點,你不厚道我天天罵你全家——」

  賊老天不怕她罵,堅決不給她任何提示。

  小七卻不知道她這一刻百爪撓心,逕自走到她面前,默默注視她半晌,然後脫下外衣,伸手從背後取下一樣東西。

  他上前一步,半跪於地,將那東西托在掌心,高高向孟扶搖舉起。

  那東西,烏黑,長,沾滿塵灰,卻在他掌心裡閃著幽然的光。

  鞭子。

  孟扶搖一震,身子晃了晃,慢慢抬手按住心口,靠在了身後寶座上。

  她身後錦繡玉闕,十八官鳳會屏熠熠閃光,卻照得她臉色蒼白如雪。

  半晌,那如雪的臉上,緩緩流下兩行水流。

  夜明珠下那水流粼光閃閃,孟扶搖也不去擦,突然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接過了鞭子。

  別說她現在好好的,便是她真的快死了,斷腿了,掉頭了,她爬也要爬去接這鞭子。

  這孩子流浪數月,拚死追尋,用命舉上的鞭子,她要矯情的不接,才叫對不起他。

  誰不接誰就是狗娘養的!

  他一諾重於千鈞,她一鞭毫不猶豫!

  懂他就抽他!

  「啪!」

  鞭子落於脊樑之上,力道不弱,立即在背脊上腫起一道粗重的紅稜。

  小七晃了晃,露出一縷釋然的微笑。

  終於……抽到了。

  孟扶搖轉開眼,不敢看那釋然的笑意,鞭子一轉,「霍」地一聲纏住了小七的手腕。

  小七一怔,抬起頭,卻見孟扶搖平靜的看著他,手指一振,隨即一股暖流如大江奔流,直入他丹田,所經之處滌淤去滯,大風鼓蕩日月光明,那滾滾真力源源不斷,毫不吝嗇的輸入他內臟。

  小七臉色變了。

  他是練武之人,自然清楚真力輸送的概念,那是練武人一生精華,何其寶貴,孟扶搖送出的真力,他自己大抵要練十年。

  孟扶搖笑了笑,鞭子一扔,有點疲憊的往回走,剛才這一下她損失不小,已經馬上要進入的「破九霄」第六層第三極境界生生後退,想要練回去,時間又要向後推遲了。

  然而她不悔。

  重生以來,雖然她拚命練武,連吃飯睡覺都在揣摩武功,雖然她用一生能用的所有時間來加快再加快自己的進境,心急火燎的等待自己每一步提升,然而此刻,她損失得心甘情願。

  有所失有所得。

  人生哪能事事都只得到不付出?

  身後,小七拉住她袖子。

  孟扶搖回眸一笑,道:

  「小七,所有懂得堅持的人,都該得到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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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進宮十五日,逢朔日,按例,外大臣命婦和皇族宗親女眷要進宮請安。

  孟扶搖一大早就起來見人,對幾位地位高的宮嬪的媽著實客氣,她不要她們跪拜,並命令安子宣讀「她考慮三天伏案思索良久才擬定的最高等級的招待計畫及請安流程」,聽得諸位王妃命婦們直抽嘴角——整整大半天,請安流程被安排得滿滿——參觀繡品、參觀布匹、參觀織布房、參觀菜她……請過安後原本應該便去各自女兒宮裡敘敘話,孟大王卻熱情得超過了限度,堅持要在崇興宮席開數桌,讓外命婦共用皇族恩寵,並嘗嘗她們的賢慧有德的女兒們親自種出的菜。

  她還下懿旨,命令每位妃嬪用自己菜地裡的菜親自做一道菜以奉自己母親,以示孝道,別的還罷了,那位菜地被戲子皇帝壓扁的可憐的嬪,只好又坐在自己滿地菜青蟲的地邊邊上垂淚了,最後還是戲子皇帝憐香惜玉,去隔壁地裡偷了一把青菜給她,該嬪感激涕零熱淚汪汪撲上去,俯在陛下耳邊:「陛下,臣妾以往有眼無珠……臣妾有話和您說……」

  什麼話,沒人知道,只知道美人皇帝半晌後哄著那嬪離開後,對著孟扶搖的宮殿出了半晌神,喃喃道:「這年頭,沒想到種菜也能種出門道來……」

  半下午的時候,宮門快要閉了,請安也結束了,命婦們告辭出門去,從頭到尾,她們只能在眾目睽睽下和女兒們討論她們的刺繡紡織技術和菜地菜葉的飽滿水準,以及對著一盤青菜相對眼淚汪汪,連一句私人體己話兒都沒能聊上……

  孟扶搖只留下了軒轅韻。

  這些日子下來,兔子郡主該把事情全部想通了吧?

  兔子郡主籠著個手爐,坐在地下鋪了火管的暖意融融的內殿內,衣領上淡粉色的茸茸毛襯著她臉頰,繡球花似的嬌小盈盈,只是以前臉上那少女的嬌豔嫣紅都已淡去,昔日的清麗,如今清越發的清,麗色卻已大減。

  「皇后……」她坐在殿裡,足足呆坐了半個時辰一言不發,孟扶搖也不說話,在座上有趣的看著她,半個時辰後,神遊的兔子終於回歸地球,「……我該怎麼辦?」

  是啊,你這失魂症越發嚴重,實在難辦。

  「父王看樣子對阿越哥哥下手了……」兔子郡主眼淚汪汪,憋在心中很久的話,終於忍不住向這個唯一的「閨中知己」傾訴:「我要救他!」

  孟扶搖瞅著她,問:「阿越哥哥是誰?」

  「就是阿越哥哥啊。」

  孟扶搖心中呻吟一聲,放棄和這個小姑娘玩花招,拍了拍她肩道;「想救人是嗎?不知己知彼,怎麼救人?你知道你那個阿越哥哥在哪裡嗎?」

  兔子郡主搖頭。

  孟扶搖嘆氣,道:「想好怎麼救人了嗎?」

  兔子郡主搖頭……

  「想過救人以後的後果嗎?」

  搖頭……

  孟扶搖悲憫的道:「可憐的侄女兒,看來你真的得仰仗你嬸嬸我了。」

  兔子郡主仰起純潔的四十五度角,展現一百八十度的迷迷濛濛的眼神。

  嗯,得記住這個超級蘿莉的角度,以便劇情需要時實現完美模仿……

  「看你瘦得可憐見的,只好本宮為你擔當一回了。」孟扶搖牙一咬腳一跺,道:「韻兒你想辦法,把你攝政王府的裡外佈局圖,人員安排,你父王經常見人的場所,你王府的諸般重要之地給我,咱們好好研究下你阿越哥哥最有可能被你父王關在哪裡。」

  軒轅韻並不是傻子,她眉頭一蹙,遲疑道:「給你……」

  「你怕把你攝政王府機密交給我,會對攝政王不利?」孟扶搖哈哈笑,「韻兒啊,我用什麼來對你父親不利?一方是只有一群手無搏雞之力的太監宮女做屬下的傀儡皇后,一方是掌控朝政手握重兵的攝政王,這個實力對比,還要說什麼嗎?」

  兔子郡主囁嚅著,滿面羞紅的急忙辯解:「不,皇后娘娘我不是……」

  孟扶搖「悲憤」,一拂袖道:「不都是看你焦心得可憐,我一個弱女子才想著幫你一把嗎?別的不說,小郡主你一身頂尖武功,本宮一個弱女子,你看著不對,手一伸就掐死本宮了!」

  「啊……掐掐掐……」老實兔子郡主遇上黑心老虎大王,輕輕鬆鬆被逼到死角,嬌弱的小丫頭,連「掐死」兩個惡毒的字都說不出口,急得滿臉漲紅,眼眶裡轉著淚珠,急急忙忙站起拉住孟扶搖袖子:「不不不……」

  孟扶搖「委屈」的拉住她袖子,順手擦了擦不存在的淚,唏噓道:「郡主,我們女人難啊……」

  一句風馬牛不相及卻有意撩撥的感慨,那孩子立即聯想到自己這段日子輾轉反側焦灼翻騰的苦楚,立刻「哇」的一聲,撲倒孟扶搖肩上便哭起來。

  她嗚嗚咽咽道:「……我給……我給……」

  孟扶搖拍著她,溫柔的道:「沒事……沒事……救出你阿越哥哥,就送你去你外公家……你父王找不著你,慢慢氣會消的……」

  肩上那女孩哭得眼淚紛飛,孟扶搖拍著她,慢慢抬起眼看向內室,那裡門簾掀起一線,浮現出修長的人影,那人久久看著她和小郡主,琉璃般的眼眸,光彩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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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幾日,帝后出行狩獵,以往都是王公大臣皇族侍衛隨獵,此次因為皇后參與,而皇后又特別的「雍容大度,寬和慈愛」,特命六宮隨行,「皆沐陛下德輝」,女人們十分歡喜,好歹能逃離刺繡紡織和種菜,出宮鬆散鬆散了,所以對這以往不甚熱衷的運動都十分積極。

  孟扶搖帶著她龐大的後宮,和男人們涇渭分明的隔了一道矮山坡紮營,姹紫嫣紅的鳳帳佈滿了草坡,孟扶搖站在坡上,披著威風的大披風,望著底下各妃色彩斑斕的圓圓的一大片,感嘆的張開雙臂:吟詩:「兩隻小白兔,出來採蘑菇,一地毒蘑菇,待我下鍋煮……」

  元寶大人悲催的蹲在袖子裡,暗無天日的聽著孟扶搖的絕世詩才,十分懷念當年跟隨主子,聆雅樂,品名花,賞絲竹,玩雙陸……啊啊啊真是恍如隔世啊……

  孟扶搖猶自陶醉在自己的詩才中,身後有人笑道:「好濕!好濕!」

  孟扶搖回身,便見戲子皇帝摟著不知道哪個美人,翹蘭花指盈盈而贊,立刻嫣然一笑,道:「陛下誇獎,也就和陛下差相彷彿罷了。」

  軒轅旻撫額,孟扶搖眼睛已經瞥上那個美人,道:「這位是?」

  「賢妃高氏見過皇后娘娘。」美人端然移步,不卑不亢輕輕一禮,氣度尊榮比她這個皇后還皇后。

  「賢妃啊……」孟扶搖笑盈盈,「身子好了?」

  「承蒙皇后關心,如今算大好了。」

  啊呸,昨天還說起不來床,今天便能出來打獵了,狗都沒你康復得快。

  「賢妃啊,」孟扶搖笑盈盈,「剛才還和玉妃娘娘說起你,她說要送你一套她親手刺繡的騎裝,沒遇見你嗎?哎呀,先去你帳篷了?」

  賢妃臉色一變,突然伸手支住額頭,向軒轅旻告罪:「臣妾突然覺得有些頭暈……」

  「哎呀愛妃想必冒了風!」軒轅旻立即心疼呵護的命太監將她扶走,一轉身看孟扶搖負手似笑非笑:「人幫你支走了,想和我說什麼,趕緊著。」

  「我說我的皇后,你到底叫什麼名字?」軒轅旻涎笑著拉住孟扶搖袖子,「你告訴我你叫姚芙,可我總覺得,你這麼惡毒,怎麼會是尋常人物呢?」

  「你要和我說的就是這個?」孟扶搖瞟他一眼,抬腿就走,「浪費時間。」

  「哎哎別走。」軒轅旻嘆氣,湊到她耳邊,看似調笑般輕輕道:「這裡不比宮裡,看著我們的人多著呢,你好歹得和我親熱些。」

  孟扶搖皺眉——她是知道有人一直注意著她和軒轅旻,但是那些阿貓阿狗的目光對她來說,直如狗屁,倒是一直覺得,另外有道目光,似有若無的一直籠罩著她,並在軒轅旻靠近她的時候,似乎尤其濃了些許。

  「有話就說有屁快放。」孟扶搖「媚笑」,「親熱」的也湊到軒轅旻耳邊,「多呆一刻鍾,少幫你殺一個女人。」

  「真沒見過這種威脅……」軒轅旻咕噥,順手攬住了她的腰作溫存狀,低低道:「我們的計畫也許要提前些,最近京中似乎多了些奇怪的人,看不出來路,我不確定軒轅晟現在是否察覺,總之,小心。」

  「京中奇怪的人麼……」孟扶搖眼波流轉,嫣然一笑,她眼神一瞬間華彩流溢,比霞光更豔幾分,軒轅旻看呆了眼,突然道:「皇后,我好像從未看見你真面目……」

  「你還是不要認識我的好!」孟扶搖手指一彈,勁風飛射逼得軒轅旻放開狼爪,眼角突然掠到前方林子裡閃過一隻鹿,那鹿通體純白,竟是少見的白鹿。

  問九鼎逐白鹿,九州英傑,梟雄所向!

  呼哨聲連連響起,四面八方都有人追了過去,孟扶搖也來了興致,一翻身躍上馬,低笑:「我要!」

  她一蹬馬腹,長發揚起,白馬如箭一般長馳而出,煙塵如線瞬間消失在軒轅旻眼前。

  軒轅旻注視著她輕捷矯捷的白色背影消失在密林裡,揮手命令護衛跟上,自己抱著肩,捧著心,神往的望著那個方向喃喃道:「如果哪天她真以朕的皇后身份和朕說『我要……』,該多麼的美啊……」

  身後,暗魅突然無聲無息的走了過來,冷冷答:

  「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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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急速馳騁,揚鞭策馬,她騎術極精,早已將侍衛遠遠拋下。

  冬月的風如天神舞動巨幡,捲起三千塵埃如雪,疾馳中她的髮髻被疾風打亂,她乾脆一伸手解了髮帶,長髮呼的揚起,一匹黑錦般展開,孟扶搖哈哈笑著,迎著割面寒風,在四面無人的山林中飛馬長奔,覺得真他媽的痛快!

  最近這段時間在那勞什子的皇宮裡玩宮心計,爾虞我詐陰謀詭計雖然她天生我才,但是玩久了也覺得膩,何況她不喜歡那四面宮牆,不喜歡永遠都在笑心裡卻在恨著的那群女人,人生可以有無數個活法,為什麼偏要裝模作樣的活?

  想想看,把她這隻鷹關在籠子裡,是多麼的摧殘啊!

  母老鷹放風了,眼睛金光閃閃,尋覓著那隻白鹿,哎,捉到了,剝了皮送人,做個漂亮的鹿皮袖筒子。

  送誰?不告訴你。

  眼角捕捉到雪光一閃,那隻鹿像一道閃電般從深翠不凋的常青樹木中掠過,一道極其美麗的跨越身姿,孟扶搖甚至能看見它頭上那副梅枝般淡紅的角。

  孟扶搖立即抬手。

  取弓!搭箭!上弦!開弓!

  「嗡!」

  利箭割破空氣,因為極快極疾,甚至帶動空氣都似乎在微微扭曲,只剎那便穿越叢林,直奔白鹿雙眼!

  穿眼,不傷皮。

  「咻!」

  叢林之後,不知道哪個方向突然也射出一柄箭,那箭竟然後發先至,生生撞開她那兇猛的一箭,然後離奇的半空中方向一掉……穿入白鹿雙眼。

  孟扶搖鼻子都氣歪了。

  搶劫啊?

  那鹿重傷,不知怎的卻未死,淒厲的叫一聲,抬腿狂奔,速度比先前更快了幾倍。

  剛才那方向一陣樹葉撥動之聲,那人似也追了出去,孟扶搖被激起好勝之心,厲叱一聲一拍馬,白馬撒蹄潑辣辣追了上去。

  深綠淺綠的叢林之中,白光如練,後面追著兩道一黑一白的旋風,林木掩映間,孟扶搖只隱約看得見前面那人是一批匹黑馬,卻看不清馬上人身形。

  兩人逐鹿,越追越遠,直到追出叢林邊緣,那裡一座小山拔地而起。

  白鹿奔到山巔,終於力竭!長嘶而亡。

  前面那騎突然停下,馬上騎士衣袖飄飄,手指一招,白鹿身子如被線牽緩緩飛起,落入他手中。

  夕陽如血,青山隱隱,一線彩霞抹上黛青長天,斑斕七彩光豔如脂,打上他背影,那身影修長挺直,側面線條精緻優雅,衣袂悄飛氣度翩然,如隱在金光之中的九天神祇。

  孟扶搖久久凝視那背影,手指緊緊摳住了韁繩。

  那人微笑著,轉過身來。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9 05:22 AM

軒轅皇嗣   第十一章  傾城之禮

  那人轉回身來,遙遙回望她,晚霞如許,在蒼翠山林之巔剪出他挺秀算貴的剪影。

  孟扶搖立即開始渾身瘙癢——她摸頭髮摸衣服摸眉毛做盡小動作……

  那人撥馬走近,含笑看她一不自在就會做小動作的習慣,輕輕掂了掂掌心白鹿,笑道:「中原之鹿,唯皇后有權逐之。」雙手一舉,做將白鹿雙手奉上狀。

  孟扶搖頭皮一炸,立即從雞凍狀態中迅速回歸本位,想起面前這位有毒,而且八成挾怨而來,自己如果不想被人攻城掠地直取中軍主帥的話,速速撤退是正經。

  「中原之鹿,宜入釜鼎共烹之。」孟扶搖諂笑,開始後退,「煩請太子剝皮,區區去找柴來。」

  她腳底抹油就想溜,對面那人抬抬手,一陣樹枝斷裂聲響,她身後立即唰唰落下無數斷枝,飛快堆了一層,將她退路擋得死死。

  「柴在此處,不勞皇后娘娘移步。」該人笑得淡定尊貴,一擺手,「您請隨意揀選。」

  孟扶搖唏噓:「此柴粗如豬腰,高似大象,完全可以拿去做承明殿抱廈之梁,拿來烤鹿著實可惜了的。」

  「能為皇后娘娘親手所撿,親自點燃,烤得白鹿入娘娘之腹,此木三生有幸,勝於為宮廷殿梁。」長孫無極正色答:「無論如何,撿了的總比扔了的好。」

  「……」

  雙關!某人又玩雙關,誰被扔了?明明是他扔了她好不好?為毛每次惡人先告狀的都是他?為毛每次怨婦狀的都是他?為毛每次和他小別重逢心虛的那個都是她?

  孟扶搖憤怒,叉腰,仰頭,憤然長嘯:「我!!!」

  長孫無極含笑看她,眼眸溫潤如玉。

  「——去撿柴……」

  孟扶搖灰溜溜的跳下馬,還沒彎身,眼前突然一暗,下一瞬已經被納入久別的溫暖的懷抱中。

  那人氣息還是那般異香隱隱,卻又似乎濃郁了些,香氣中又帶了點如雪似玉的涼,像一塊久沉冰海之底的龍涎香,不動聲色的華貴沁人,而他的懷抱卻又是熱的,如三春暖陽,一室明亮的黃。

  孟扶搖嘆息一聲,扒住了他的肩,靜靜靠在他肩上,默默不語。

  聽得他道:「你什麼時候可以乖一點?」

  孟扶搖恬不知恥的答:「我什麼時候都很乖。」

  長孫無極無奈的笑了笑,輕輕抵著她額頭,突然又覺得觸感不真實,一伸手便扒了她面具,才滿意的抵額磨蹭。

  他的額抵在她的額,彼此都感覺到對方肌膚的細膩滑潤,絲緞般觸感直入心底,長長的睫毛掃過眉梢,癢癢的讓人想笑,卻又不想驚破這一刻難得的溫馨和寧靜,兩人各自都閉了眼,靜默不動,只聽得隱約鼻息相聞,或是冬日黃昏的風從林梢掠過,將遠處尋找孟扶搖的喧鬧之聲帶來,或是更遠處,哪裡的歸巢的倦鳥,啞啞而歡喜的叫著,叫亮這晚霞的豔光。

  良久孟扶搖閉著眼,把了把他的肩骨,埋怨的道:「這小身板怎麼搞的,好像又薄了?你師傅餓你飯了嗎?」

  「何止餓飯呢?」長孫無極輕笑,「還罰跪,還挨打……」

  「真的?」孟扶搖霍然睜眼,眼神驚惶。

  「騙你呢,你真是越活越笨。」長孫無極指尖在她張開的唇上輕輕刷過,無限戀棧的流連,「你看我像是會被罰跪的人嗎?」

  「也是哦。」孟扶搖舒一口氣,笑起來,真是的,這人撒謊不打草稿的,害她白白心跳,也不想想,像他這麼狡猾腹黑又天縱英才的,哪家師尊不捧在掌心裡呵護著指望他發揚光大本門,怎麼可能捨得動他一根指頭。

  她瞪長孫無極,「騙我!咒你下載文件永遠只到百分之九十九!」

  長孫無極微笑,也不問她的怪話什麼意思,只輕輕撫摸她,揉亂她本來就散開的髮。

  孟扶搖也只象徵性瞪一下,總覺得他眼神裡有些東西有點怪異,卻又說不清為什麼,有點悶悶的,突然覺得袖子裡某東西在拚命拱,這才想起黑兔子版元寶大人。

  呃……堅決不能給長孫無極看見元寶大人現在的模樣!

  讓寵物的原主人看見寵物被摧殘那是不道德的!

  孟扶搖將元寶大人塞啊塞,元寶大人在袖子裡拱啊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長孫無極突然道:「換個地方。」

  「啊?」

  孟扶搖還沒反應過來,哧溜一聲元寶大人從她領口裡鑽了出來,抱著她脖子回頭對長孫無極媚態橫生的回眸一笑。

  孟扶搖冷汗滴滴的摸了摸自己內袍……某個被教唆犯罪的傢伙已經咬了一個大洞的說……

  傾國傾城的元寶大人蹲在孟扶搖肩上,張開雙爪黑毛迎風飄揚,其姿勢很泰坦尼克,表情很萊溫斯基。

  長孫無極瞅著自己面貌全非的愛寵,半晌道:「我從來不知道你和黑珍珠原來是雙胞胎。」

  元寶大人崩潰——這是它有生以來獲得的最悲慘的評語……

  孟扶搖訕笑,將含著兩泡控訴眼淚的愛寵雙手奉還:「那個……你說不能顯示它本來能力的,所以我給它易了容……」

  長孫無極嘆息:「易得實在巧奪天工令人髮指。」

  元寶大人悲憤的四處找水……誰告訴它天生適合黑色的?說它黑毛的效果和黑珍珠簡直不好比,那就是個灶膛裡鑽出來的燒火丫頭,而它,天生就是該為黑色存在的,既有黑夜的魅惑又有純真的高貴,既風情又純潔,既蘿莉又御姐,以其冰清玉潔的氣質和妖媚性感的身材,將黑色的神秘、高貴、誘惑、體現得淋漓盡致……

  孟扶搖毫無愧色的看著元寶大人洗冷水澡去,探頭向山下張了張,「咦」了一聲道:「那群蠢豬,到現在還找不著我?哎呀,怎麼往那個方向去了?」

  長孫無極攬了她,在樹葉堆上舒舒服服坐下來,道:「這麼希望趕緊回去?做皇后很有癮?」

  「鬼才喜歡。」孟扶搖嗤之以鼻,「全天下最無聊的活計。」

  「給你先預演一下也好。」長孫無極若有所思,「只是可憐了軒轅的嬪妃們。」

  孟扶搖哈的一笑,躺在樹葉堆上,雙臂枕在頭下,懶懶道:「與其花那許多心思鬥來鬥去,不如多學點求生技能,我那是為她們好。」

  「你荼毒了一國嬪妃也就夠了。」長孫無極在身側細心的找了找,采了一枚草葉,閒閒編著,手指靈巧的翻飛,「將來我不會給你有機會再荼毒別人。」

  孟扶搖怔了怔,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說,如果立她為后,六宮再無嬪妃給她荼毒?

  孟扶搖想了一想,覺得這是個好遙遠好虛幻的諾言,還是當沒聽見的好。

  長孫無極卻突然側過身來,溫柔卻又毫不客氣的伸手摘掉了她的代表身份的金鳳銜珠耳環——作為皇后,不戴耳環是說不過去的,孟扶搖十分富有犧牲精神的穿了耳洞,別的首飾她一般都會取下不戴,耳環卻懶得上上下下,如今便招了某些人的眼了。

  取下耳環,孟扶搖以為長孫無極會將那東西交她收起,誰知道他手指一彈,價值連城的寶珠耳環在半空劃過一道紅色弧線,便被他不知道彈到了哪個角落,孟扶搖搶救不及,連呼:「可惜!可惜!尋常百姓十年伙食費!」

  長孫無極挑眉笑了笑,懶懶道:「本太子手工耳環,才是真正價值連城。」一側身輕輕捉住她耳垂,孟扶搖只覺得他手勢輕俏,似在將什麼東西穿過她耳洞,柔軟的細細葉片拂著她耳垂,簌簌的癢,她笑,道:「什麼醜東西。」

  長孫無極攤開掌心,潔白掌心裡另外還有一個小小的葉片「耳環」,嫩綠色的柔韌的莖環成圓潤的一圈,末端留著三枚成排的淡綠芽尖,芽尖一片比另一片更大些,但最大的也不過珍珠般大,每枚翠玉般的芽尖之上,用更細的針尖扎出繁複精美的花紋,陽光淡淡透過來,柔嫩葉片閃著碎金般的光澤,簡單中別有高貴絢麗之美,芽尖之下,被那靈巧的手指微微剔出一道捲曲的鬚,形狀長度都一模一樣,弧度優美的蜷在芽尖之下,在風中顫顫可憐。

  莖環嫩綠,芽尖淡綠,觸鬚月白,渾然一體的漸變色彩,精巧自然的設計造型,巧奪天工的手工和心思。

  孟扶搖「呃」的一聲,心道眼前的這個人還是人嗎?活著就是為了打擊人的自信心的,為毛連這種細緻手工都天賦異稟,一枚普通莖葉做出來的耳環能讓前世那些頂級珠寶設計大師羞愧而死。

  確實是真正的價值連城,相比之下,那個華貴的金鳳銜珠完全該扔……

  孟扶搖盯著那完全純天然卻寶光閃耀的耳環,有點不忍心將這麼可愛的東西戴到自己耳朵上蹂躪,抬手要取下來,長孫無極卻笑著,側身過去,將那枚樹葉耳環也給她戴上。

  他睡在孟扶搖右側,給她戴左側耳環,大半個身子傾過她身前,烏髮瀉落,拂在孟扶搖頰上,孟扶搖又嗅見那雲煙微雪的香氣,隨即便覺得唇上一熱,給她戴好耳環的長孫無極轉回身時,唇擦過了她的唇。

  只是那剎那一觸,孟扶搖顫了顫,長孫無極已含笑捧著她的臉,細細端詳那一對耳環,道:「這才是最適合你的顏色和花樣。」

  孟扶搖皺皺鼻子,笑:「自戀狂,小氣鬼,好歹富有一國,也不送我個金的珠的玉的。」

  長孫無極將臉埋在她頸窩,低低道:「只送你獨一無二。」

  孟扶搖默然,心想幾個月不見,某人說情話的功力蹭蹭見漲,小李飛刀例不虛發,她只有做上官金虹一敗塗地,又抬手摸摸那耳環,觸手柔細感覺直入心底,不知道哪裡便拂了春風蕩了春柳,驚起大球小珠的漣漪。

  她肅然摸著長孫無極的髮,嘆息道:「娃可憐,缺乏朋友愛,娘娘我犧牲則個……」

  長孫無極低低笑起來,一翻身覆上來,道:「那便犧牲到底罷!」

  孟扶搖骨碌碌滾開去:「師太,老衲抵死不從。」

  長孫無極眉一挑:「莫非道士比貧尼美貌?」

  孟扶搖哈哈一笑,心想太子日理萬機的,竟然也能記住她說給元寶聽的葷笑話,一轉眼看見濕淋淋的元寶大人蹲在地上怨念的看著她,良心發現將之揣在懷裡,準備人肉烘乾,長孫無極一伸手接過來,道:「我來。」

  孟扶搖坐起,又看看山下,疑惑的道:「怪哉,咋越追越遠了?」

  長孫無極慢條斯理梳理元寶大人的毛,漫不經心答:「御苑是在靈珠山上辟出的一塊禁地,尋常百姓自然是進不來的,也知道不能進的,但是某些在京君王啊使節啊出門打獵遊玩山水,無意中撞了進來也是有可能的。」

  孟扶搖眨眨眼睛,恍然大悟:「戰北野?」

  長孫無極微笑:「還有那著名的小跟屁蟲。」

  「珠珠也來了?」孟扶搖開心,「一群臭皮匠又聚上了。」

  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瞪他:「是不是你又玩什麼花招了?比如將找我的人引到戰北野那裡,正好抽出空來擄我?」

  長孫無極微笑著不予否認,探頭向遠處看了看,道:「大瀚帝君也不笨嘛,他把人又引到雅蘭珠那裡去了。」

  孟扶搖撫額:「可憐的珠珠……」

  「你怎麼就不可憐我?」長孫無極攬著她嘆息,「自從遇見你,我的人生便只剩下了馬不停蹄。」

  孟扶搖推他:「回無極去吧,你好久沒回無極了。」

  「我回去過了。」長孫無極淡淡道:「先回無極,再奔軒轅,抱歉,扶搖,我的責任無法完全拋下。」

  「有什麼該道歉的?」孟扶搖坦然答:「家國,同樣是你的責任,懂得承擔責任的男人,才是真男人。」

  長孫無極微笑凝視著她,近乎嘆息般的道:「扶搖,你有時候真是太好太好,好得讓我驕傲又害怕……」

  驕傲這樣的曠朗女子,天生就該放她飛接受世人仰慕,卻又害怕她飛的太高太遠,讓更多的人不能自禁的追逐。

  孟扶搖只是微笑著,想,這世上沒有真正完美的人,有的只是因相互投契而覺得分外完美的心意。

  「走吧,人快來了。」她推長孫無極,「你既然來了,應該知道我想做什麼,想不想幫,願不願意幫,都隨便你,宗越不是戰北野,他報仇奪位對無極到底會產生什麼影響我無法預料,所以,請你以政客的眼光來處理軒轅,而不要因為我有任何顧忌。」

  「我知道。」長孫無極啄啄她額頭,起身,「記住我就在昆京,在你身邊。」

  孟扶搖笑了笑,坐在地上看他起身策馬離去,濃密樹蔭漏下金光萬點,回眸的男子眼神深情爍然如金,孟扶搖一直注視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黃昏的嵐氣裡,慢慢抬手取下了那對樹葉耳環,仔細對著夕陽看那樹葉上的字。

  微雕,真正的微雕,孟扶搖凝足目力,才看清楚左邊三片葉片刻著:孟扶搖。

  右邊三片葉片:元昭詡。

  孟扶搖在黃昏的光影裡淡淡笑著,珍重的將樹葉耳環握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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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軒轅侍衛們找到皇后時,皇后正蹲在樹林子裡揮刀剝鹿皮。

  看見汗滴滴的侍衛們找過來,該皇后抹一把汗,舉著血淋淋的刀子道:「此鹿甚好,今晚大家有肉吃。」

  軒轅旻隨後帶著一堆妃子趕來,孟扶搖立即奉上一盆鹿血,送到牛皮糖似的黏在軒轅旻身邊的賢妃面前:「鹿血最是補氣養顏,賢妃也喝點?」

  高貴尊榮的賢妃娘娘望見那血淋淋一盆,再看看臉上濺著血點兒咧著白森森牙齒的孟扶搖,二話不說眼晴一翻暈過去了。

  這回是真暈了。

  孟扶搖又示意其他妃子,除了唐怡光和簡雪喝了點,其餘都避之唯恐不及,孟扶搖道:「賢妃身子不好,玉妃你帳篷和她挨著,就拜託你多照應。

  簡雪趕緊應了,親自伺候著賢妃下去。

  軒轅旻鞭子一指前方,興致勃勃道:「皇后,聽說這靈珠山深處有異獸,剛才那白鹿便是其中之一,你是北地大家出身,騎術箭法據說都不錯,可有興趣和聯比上一比?」

  「有何不敢?」孟扶搖揚眉,「三個時辰!誰獵物多誰勝!」

  「好!」軒轅旻難得豪氣衝天,回身吩咐侍衛,「都不許跟來,只讓小安春梅隨著,朕要和皇后公平決戰!」

  侍衛們猶豫著,軒轅旻已經一馬當先飛奔出去,孟扶搖跟著,兩人馳馬極快,很快甩下侍衛,孟扶搖一撥馬頭湊近軒轅旻,道:「怎麼?」

  「軒轅晟要下手了!」軒轅旻笑意森寒,「朕聽說,他不知從哪搞來了一個方子,他家小妾懷孕了。」

  「啊?」孟扶搖愕然,她是聽軒轅旻說過,軒轅晟的生殖能力早已被宗越暗中給弄沒了,現在他家小妾肚子裡怎麼冒出來一個?

  「我看是他大抵想通了,軒轅韻無論如何不可能承繼他的大業,他也永遠等不到再有一個孩子,這個小妾肚子裡的孩子,八成是個幌子,等到十月臨盆,從他宗族裡抱個嬰兒便是,巧的很,」軒轅旻細白的牙齒咬著下唇冷笑,「剛剛得到消息,他族中堂弟媳婦也懷孕了。」

  孟扶搖默然,心想軒轅晟等了這麼多年,終於還是採取了最無奈的辦法,既然他決定以這種方式傳承他一脈,他這個皇位也搶定了。

  「看來今天的狩獵,獵非好獵啊……」孟扶搖敲鞭嘆息,「帝后遇險,雙雙身亡?難怪他沒來。」

  「所以營地不能呆了。遍地都是敵人,我也不能通知屬於我的人保護,那等於告訴軒轅晟誰是我的人,我們只能躲避。」

  「出來何嘗不危險?你我孤身狩獵,什麼都能發生。」

  「靈珠山深處有山道直通山外,到那裡便有接應。」軒轅靈道:「朕不知道軒轅晟會採取什麼方式暗殺我們,但是肯定不會是簡單的埋伏之類的。」

  孟扶搖默然聽著,她神情有點心不在焉,似在細細聆聽遠山之外的細碎風聲,半晌她回身,和暗魅對視了一眼。

  隨即軒轅旻也皺起了眉。

  孟扶搖緩緩道:「果然不是簡單的埋伏。」

  她環顧四周,山間暮氣深濃,樹木蔥鬱,從他們現在的方向看去,後方隱約有騎士衣裝和躍動的馬匹,但是無論那些人跑多快,始終不能近前。

  陣法。

  甚至是以山川日月為陣,令人不知不覺踏入的絕頂大陣。

  孟扶搖輕輕嘆息著,道:「霧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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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山萬物,皆陣也。

  一塊山石也許會突然化成一棵樹木,一隻飛鳥也許會突然變成一塊飛石,前方倒下的樹木突然變成了陷阱,掉下陷阱的那一刻卻又發現腳踏實地,而頭頂燃起熊熊大火。

  月亮似乎很鮮明的掛在高空指引方向,然而按著那月色指引卻會走向深淵,一轉頭月色原來卻在另一邊,不過到了那時那個方向的月色看起來也不保險,再一抬頭,東南西北皆是月。

  砍倒樹木看年輪,年輪密集的方向順著直下去是個蛇窩,年輪稀疏的地方走下去是個荊棘叢。

  還有那見鬼的霧氣,並不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卻像被撕扯成塊的綢布,在該出現的時候唰的出現,比如當你下一腳是深淵,那該死的霧氣便一定會出現在你眼前,也許只在揮擋霧氣的瞬間,你便悲慘的掉了下去。

  安子便是這樣死的——他平平跨出去,前方平地突成山崖,他感覺到不對,下意識的收步,撞到身後軒轅旻,危急之中伸手一抓兩人一起下落,然後……軒轅旻上來了。

  怎麼上來的,孟扶搖沒問,暗魅沒表情,無論是安子犧牲自己送軒轅旻上來,還是軒轅旻犧牲安子踩他上來,都已經沒有追究的必要。

  一條命便這樣悄無聲息的湮滅在這座平平無奇的山坡上。

  只因為一個霧隱,明明只是不大的一處山坡,硬生生便成了修羅場地獄台,步步危機步步殺著,隱在霧氣之後的每樣最平常的物事,都有可能是個奪人性命的陷阱。

  更糟的是,這個陣法根本沒有規律可循,也沒有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的說法,孟扶搖走了一陣,覺得摸著了一點規律,看見前方是一處草木虛掩的陷阱,心想這個陷阱太真,一定是幻象,走過去一定安全,結果腳下一空,身子「唰」的便要落下去。

  卻被一雙有力的手緊緊抓住。

  孟扶搖仰頭,便看見暗魅琉璃般的眼眸,他始終走在她身側,隔開她和軒轅旻,孟扶搖知道他不是怕軒轅旻暗算自己,而是怕軒轅旻遇險時也會拿自己當墊腳石。

  看見她感激眼光,暗魅翹了翹唇角,笑意淡淡,在這午夜山林霧氣氤氳裡卻光芒暗生:「小心。」

  這暗夜人人神情模糊,唯獨他依舊豔麗清晰,像一幅刻在黑耀石上的筆觸鮮亮的版畫,素日有些沙啞微涼的聲線在夜幕掩映下竟多了幾分溫醇,寥寥幾字,暖意自生。

  孟扶搖也笑了笑,道:「你也是。」

  三個人轉到下半夜,越轉越昏,已經不知道自己走到哪裡了,按說以三個人的腳程,就算路中頗多險阻,這麼長時間也走出不算大的靈珠山了,然而那感覺,竟然像還在原地打轉。

  孟扶搖沮喪,往地上一癱道:「別走了,原地不動說不定還少遇上些險境呢。」

  「不成。」暗魅拉她起來,「一定要在霧隱來之前走出去,霧隱現在只是布了陣,還沒動手,等她抽出空來動手,在這惡劣的環境裡,咱們都完了。」

  「霧隱武功怎樣?」孟扶搖問,「光憑她這一手神鬼莫測的陣法,已經足可俯瞰天下,再加上好武功的話,誰會是她對手?為什麼十強者只排第八?」

  「她先天不足。」暗魅道:「據說霧隱是軒轅人,父母是同姓兄妹……總之也是一段觸碰不得的禁忌,很少有人清楚。」他仔細辨認著風聲,道:「我們好像走到了某處河流的邊緣。」

  孟扶搖也嗅見了風中隱隱的水汽,還隱約聽見似近似遠的呼叱拼鬥之聲,似乎還不止一處,她怔了怔,道:「決鬥?」

  軒轅旻卻道:「凝黛河?我們走到御苑邊緣了?」

  兩人注意的角度不一樣,卻都沒有錯,話音剛落,頭頂上空銀光一閃,隱約有人的身形掠過,他速度過快,帶起的氣流攪動四面濃霧,霧氣如被刀鋒剖開,齊齊一讓,隨即,對面濃霧裡突然探出一個人的身形來。

  黑衣烏髮,衣襟翻捲火紅圖騰,正凝眉出刀,刀風罡烈,一刀毫無花俏卻氣勢沉雄的力劈華山!

  孟扶搖驚喝:「戰北野!」

  戰北野卻恍如未聞,刀光如匹練直劈而下,雪影如濤夾著絲絲砭骨寒氣瘮人而來,那閃亮的刀鋒瞬間便似到了孟扶搖面門,孟扶搖甚至感覺到了額上冰絲般一涼,震驚之下暴然後退!

  「小心!」

  發出這一聲的依舊是暗魅,他原地站立不動,一伸手衣袖怒卷已經捲住孟扶搖手臂,孟扶搖身子一仰隨即站直,靴子後跟踢著一塊石子,隱約聽得那石子骨碌碌向後滾出去,啪的掉落在某處空洞之處,似乎是個山洞,隨即聽得撲啦啦一陣怪響,聽不出山洞裡有什麼,只感覺到不是好東西。

  孟扶搖驚魂未定,抹一把眼晴向對面看去,濃霧恢復,戰北野已經不見。

  她怔怔道:「幻象?」

  「不,是反射。」暗魅道:「他應該就在附近,剛才那一刀劈向敵人,被霧隱陣法反射到你面前。」

  「真是神奇。」孟扶搖喃喃,忽聽身後風聲急響,振翅之聲鋪天蓋地,隨即便見一群灰色大鳥衝破濃霧,低飛而至,長嘴尖尖,低頭便啄。

  孟扶搖氣笑,罵:「連你也敢來欺負我!」身形一旋衣袖一振,「弒天」已經出手,黑光如烏綢繞鳥群一匝,帶飛灰羽如絮帶落鮮血如珠,漫天裡飄落鳥羽,大鳥們驚叫著躲避,亂七八糟飛撞在一起,「弒天」卻快如閃電緊追不休,所經之處鳥屍遍地。

  軒轅旻怔怔的看著那刀,他是第一次見孟扶搖出手,他望望那刀又看看孟扶搖,若有所思,孟扶搖倒沒在意他神情,笑笑欲待收回「弒天」,突然臉色一變。

  飛鳥落盡,「弒天」卻不見了!

  隨即她聽見一聲驚呼「扶搖!」

  那聲音是戰北野的,孟扶搖「呃」的一聲,知道現世報報得很快,自己那一刀不僅反射過去了,甚至出手的刀也換了方位去了他那裡,倒楣的大瀚帝君,身邊沒有個沉穩的暗魅,又突然看見她孟扶搖,這一刀……不會宰了他吧?

  孟扶搖正自擔心,想要去找,暗魅卻道:「陣法加快變動了,此時已經不能再走,什麼都不能碰,什麼幻像都不要理,定心再等等。」

  孟扶搖無奈,一腳踢開地面鳥屍,腳一踢濃霧一破,腳底突然有人影一閃,是張嬌美的小臉,花花綠綠五彩斑斕,正扒著她腳底「山石」,努力的向上爬,而身後是黑不見底的山崖。

  孟扶搖驚呼「珠珠!」,伸手就去拉,這一拉拉了個空,手卻突然碰到一個滑膩的東西,那東西身子一卷,一纏。

  孟扶搖立即將手腕向地上狠狠一磕!

  「哢嚓」一聲骨碎,那條蛇脫落,可是已經遲了一步,孟扶搖只覺得手腕上微麻,收回手來時看見腕脈上兩個小小的洞。

  「見鬼!」

  孟扶搖暗罵一聲,身側暗魅一轉頭看見臉色一變,劈手就奪過她手腕,撕下一截衣袖緊緊捆在她肘間阻止毒性上行,二話不說低頭就去吮蛇毒。

  孟扶搖道:「我有蛇藥!」暗魅不理她,連連吐出口中毒血,直到血色變淡才從懷中取出蛇藥給她敷上,又取出兩顆綠色藥丸,兩人各吃一粒。

  孟扶搖看著他,黑暗中似乎瞥到他唇角有點破裂,厲害的蛇毒會瞬間讓口腔出現潰爛,擔心的道:「不取點水漱口麼?」

  暗魅搖搖頭,道:「現在反而不能動了,這陣法和霧隱心意相通,現在是最緊迫的時候。」

  孟扶搖卻有些擔心,這蛇毒性似乎很烈,她動作那麼快,暗魅吸得也快,但是還是出現微微的暈眩,暗魅直接接觸蛇毒,再不漱口那會很危險。

  孟扶搖聽著水聲潺潺,感覺水源近在咫尺,起身便要去尋,暗魅厲喝:「不許去!」

  孟扶搖頭也不回,答:「少廢話!」

  暗魅氣得眼神發紫,軒轅旻神色奇異,瞟瞟他又瞟瞟她,孟扶搖抬腿要走,懷中一動,元寶大人竄了出來,白光一閃便不見了。

  孟扶搖一驚,喚:「耗子,耗子——」回頭看了一眼軒轅旻,她一直不願意將元寶大人露於軒轅家人面前,現在耗子自己鑽了出來,看樣子是去取水了。

  耗子竄起來閃電似的,一眨眼就看不見它去了哪裡,只好在這裡等,好在耗子這個雷達探測器,對危險有用,對陣法應該也有用吧?孟扶搖不大有把握的想,蹲在那裡嘆氣,又想起剛才看見的珠珠,她好像掉崖了?掉在哪裡?得想辦法去救,還有戰北野,到底被她砍著沒?咦……真是一群倒楣孩子——

  白光又一閃,元寶大人卻已很快返回,直立奔跑,雙爪舉著一張闊大的葉子,葉子上有液體。

  孟扶搖喜道:「好耗子!」取過葉子遞給暗魅,道:「趕緊漱漱口。」

  暗魅卻注視著那葉子皺起了眉,孟扶搖抬眼一看,也覺得這水似乎渾濁了些,雖說綠色的葉子兜著看不清顏色,但明顯不像是清水,還隱約有點奇怪的氣味——耗子在哪個爛泥坑裡取的水?

  看暗魅一副不想喝的樣子,孟扶搖豎起眉毛:「耗子冒著生命危險歷盡千辛萬苦衝過槍林彈雨炸破敵人碉堡跨越火線為你取來的寶貴的水,你竟然敢不喝?你也太沒同志愛了,你也太對不起捨生忘死拋頭顱灑熱血的戰友英魂了,你也太……」

  暗魅一抬頭,將那葉子「水」二話不說的倒進口中。

  寧可喝髒水,不要聽孟雞婆叨叨……

  孟扶搖眉開眼笑,道:「善了個哉的,就是應該這樣,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暗魅卻露出嘔吐的表情,勉強漱了幾口,皺眉轉過身去。

  孟扶搖悄悄問肩頭上的耗子:「……大人,你到底去沒去取水?那玩意到底是毛?」

  元寶大人蹲在她肩上,齜牙不語。

  阿拉不告訴你,要曉得,這個也是很寶貴滴,清熱解毒滴!

  元寶大人白毛飄揚中露出猥瑣的表情……

  三人坐在原地,感覺四周怪聲唧唧,遠處不知道霧隱在和誰打架,隔著重重陣法也能感覺到聲勢驚人,孟扶搖仰起頭,在層層濃霧上方隱約看見有爍亮白光星星點點成片掠過,此時的濃霧已經無法看清天上星月,這白光卻依稀可見,可以推測出那亮度一定非常,孟扶搖似乎想起了見過類似的場景,一時卻又想不清楚是誰。

  濃霧一破,又出現戰北野,又是閃亮霸氣的一刀,孟扶搖玩心突起,手臂對空一揮,道:「把刀還我!」

  眼晴一眨戰北野又不見,孟扶搖手收回居然又看見雅蘭珠,她還在艱難的爬,一瞬間孟扶搖好像看見她爬的崖壁上方似乎有什麼東西,然而濃霧一掩剎那不見。

  孟扶搖皺眉,這走馬燈似的轉來轉去轉得人心慌,霧隱的陣法真是獨步天下,根本不用自己出手,便可利用一切自然之物禦敵,他們現在困在這裡的,誰不是高手?偏偏被一堆草木山石困住,英雄無用武之地。

  她問了問暗魅四周有哪些山崖,又描述了雅蘭珠所在的位置的大概景物,暗魅皺眉思索道:「有三處山崖有點像,但是我們現在連自己的位置都沒搞清楚,哪裡能找到她?」

  孟扶搖心煩意亂,恨恨頓腳,祈禱著珠珠爬上那山崖,又想著十強者的強大便在於窺破自然法門,自己在武林中已經是頂尖高手,然而差著這一步便要處處挨打,如果自己不能達到這個境界,就算人間掌握權勢翻雲覆雨,穹蒼長青神殿又憑什麼過去?

  實在不行,點兵殺之!

  孟扶搖想得雞血奮勇,忍不住攥拳狠狠一揮,這一揮帶動霧氣流動,眼前一暗又亮,又探出戰北野。

  孟扶搖視若無睹,木然不動——假的。

  戰北野看見她眼睛一亮,劈手就來抓。

  孟扶搖不動——假的。

  身側閉目調息的暗魅突然睜眼,正要站起,戰北野已經抓了下來。

  孟扶搖只覺得臂上大手如鋼鐵,一抓便穩如磐石似乎永遠也不願再放開,那堅實觸感明顯不是假的,大驚之下她下意識一讓,眼前濃霧一卷景物一變,已經被戰北野生生抓了過去。

  身側還是濃霧滾滾風聲呼嘯,但明顯已經不是剛才位置,孟扶搖黑著臉回瞪戰北野,道:「你怎麼找到我的?把他們都拽過來。」

  「不成。」戰北野沉聲道:「我和霧隱打過交道,你忘記了?當初在無極深山裡我就被她困了好久險些送命,她這個陣法是她所有陣法中最離奇的一種,其中有軒轅的上古奇術『鏡變』,陰生陽及變化不休,他們不動我是沒辦法摸準他們位置的,搞不好算準位置伸出去,卻會抓到條毒蛇。」

  孟扶搖一聽這話就心虛,趕緊放下袖子,戰北野眼尖,濃眉一皺道:「你被咬了?」俯身便要查看她傷口,孟扶搖一爪子推開之,道:「沒事,沒事。」眼晴一轉居然看見自己的刀還插在他臂上。

  孟扶搖「呃」的一聲,訕訕道:「那個……我的刀……能不能還我?」自己說著都覺得汗顏,刀還砍在人家爪子上呢,戰北野還沒要她賠醫藥費呢。

  戰北野一轉首,若無其事拔刀,鮮血飛濺裡他道:「你的刀是神品,有靈性,不是挨它這一下,我還找不著你。」

  他無視臂上的傷,無視四周危機重重濃霧滾滾,有點歡喜的看著孟扶搖,道:「好歹總讓我和你單獨在一起……」

  孟扶搖卻突然豎起耳朵,目中精光一閃,道:「誰驚叫?」

  她突然蹦起來,拔腿就奔。

  「珠珠!」



軒轅皇嗣   第十二章  鳳起九霄

  那聲驚呼聽在孟扶搖耳中近在咫尺,彷彿珠珠就在耳側身邊腳下遇險,孟扶搖聽見這一聲再也忍不住,直竄而起便要奔出去。

  身子突然被人拉住,孟扶搖頭也不回大力一甩手,道:「放!」

  戰北野不放,手一伸一股大力湧來,生生將孟扶搖向後一推,孟扶搖身子一退撞上石壁,這才感覺到這裡好像靠著一處山崖。

  戰北野雙手撐在她身側,一個牢牢的困住的姿勢,他堅定的下頜微仰在孟扶搖頭頂上方,一雙烏黑的眼眸居高臨下,沉沉的罩下來。

  他道:「扶搖,你能不能給我點時間好好和你單獨說幾句話?」

  他語聲低沉,在這霧氣夜色裡比那細小的微凝水球還重上幾分,孟扶搖看著他明烈卻有些憔悴的眉宇,心底微微一軟,換成平日,聽他說話也便聽他說了,然而此時她記掛雅蘭珠安危,實在沒有心情和時間。

  她仰起頭,輕輕道:「有的是時間!何必要現在?」

  「你的時間什麼時候大方的給過我?」戰北野突然笑,笑得白牙亮亮眼珠黑黑,「稍不注意,你就溜走了,找你就像大海撈針,好容易撈著,那針還戳手——」

  孟扶搖也笑:「戳手你還不讓開?」

  「我不讓。」戰北野說得幹乾脆脆板上釘釘,「別說是針,就是刀子我也不讓,既然我在你身邊,就該我保護你,你的命就不是你的,還是我的。」

  「老娘不需要你保護。」孟扶搖一抬頭,鼻子幾乎撞上鼻子,她目光爍爍的道:「我的命從來都是我自己的,我的人生,我的想法,我的一切,只能是我自己的。」

  「我不和你爭這個。」戰北野深吸氣,他早已受夠了和孟扶搖吵架,兩個性烈的人,一見面就是乾柴烈火,還不是旖旎的那種,是灼人體膚傷人心志的毒火,有多麼深厚的情誼,能經受起這樣的三番兩次的毒火烘烤?

  他相信孟扶搖一生都會對他伸出援手,如同對其他人一樣;他相信她會是五洲大陸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唯一一個輔佐並扶持了數位帝王的奇女子,就像她對他和宗越一樣;然而他更討厭這個「一樣」,是的,一樣,所有人都一樣,那般不偏不倚的一樣,那般對誰都一視同仁拿命去拼的一樣,那般沒有任何區別的,一樣。

  此情厚重,卻無關風月,他捧出丹心熱血一片,她微笑接下,然後,放在一邊。

  他一生裡不接受拒絕,唯獨對她例外,那些一次次伸出又空著收回的手,抓握一手的冷月光。

  「扶搖……」一生如火的戰北野,終於因她學會嘆息,他的身子微微傾低,手指輕輕卻又用力抓緊了她的肩。

  不知道想做什麼,卻只想靠她近些,再近些……

  卻聽得那女子清清楚楚的道:「閣下的下巴還想被卸上一次嗎?」

  戰北野僵住,孟扶搖毫不猶豫推開他,大步便走,戰北野身影一晃已經攔住了她:「扶搖!」

  孟扶搖怒目而視,戰北野直視她目光並不迴避,沉聲道:「扶搖,不可輕舉妄動。」

  「珠珠遇險,你叫我不動?」孟扶搖憤然,「都叫我不動,看她掉崖?」

  「雅蘭珠遇險?你怎麼知道雅蘭珠遇險?」戰北野神情卻像是完全懵然。

  「你難道沒有聽見珠珠那聲驚呼?」孟扶搖狐疑的看他。

  戰北野搖頭,孟扶搖皺眉盯著他,道:「你莫不是不想我輕舉妄動,故意騙我說你沒聽見的吧?」

  戰北野濃眉皺起,眼神黝黑而不可置信的盯著她。

  孟扶搖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抱胸冷冷看著戰北野:「我知道你不喜歡珠珠,我知道你一向對她故意避嫌,但是我可不可以請你多少顧及到她一些?哪怕就是對個朋友,也不當如此冷情冷面吧?」

  戰北野看著她,眼神更黑,那般濃墨般的延伸開去,黑磁石一般捲著深不見底一般的漩渦,那樣的眼睛看著人,彷彿漫天漫地都是他深黑的眸光,滄海之浪高達數丈,將人淹沒。

  他那樣凝視孟扶搖半晌,眼神裡諸般情緒飛快流轉,半晌一言不發轉身,一掀衣袂便跨了出去。

  他進入濃霧之中,一進入便是一聲悶響,隨即「砰」的一聲大震。

  孟扶搖心一跳,一旋身便撲了出去:「戰北野!」

  她向著發出聲音的地方撲出數丈,卻沒有發現戰北野身形,連先前珠珠發出聲音的地方也再也感覺不到,先前就感覺到的水氣,卻似乎更明顯了些。

  她伸手,在濃得宛如幕布一般的霧中,像戰北野抓她一般亂抓,也不管會不會抓上毒蛇,她胡抓一氣,突然抓到了一隻手。

  那手不小,感覺骨節也不纖細,孟扶搖大喜,道:「戰北野,你死哪去了……」

  她突然頓住,隨即聽到身邊一人道:「你抓住我幹嘛?」

  很陌生的聲音,很平淡的語氣,很特別的……聲調。

  特別在於,她竟然聽不出這說話的人,是男是女。

  她甚至也聽不出這句話的起伏升降,敵意有無。

  換成別人,這個時候第一反應就是鬆手,可惜孟扶搖膽子一向大得沒邊,看這人站的方位,剛才戰北野那一掌應該就是和他對的,她如何還肯放手,不僅不放,還往自己面前拉了拉,笑道:「霧大,天黑,人多好壯膽。」

  那人竟真的給她拉了進來,無所謂的道:「人多礙事。」

  「礙什麼事?」孟扶搖好奇。

  那人卻不說話了,轉身看她一眼。

  孟扶搖又怔住。

  這人……是男是女?

  紮著不分男女的高束髮髻,穿沒有曲線的長袍,一張宜男宜女的微長臉型,肩有些寬,卻又不夠寬,腰不算細,卻又不算粗,一雙稜光四射的方形大眼,鼻樑高挺,濃眉入鬢,唇卻飽滿優美——作為女子,太英氣太帥;作為男子,又太細膩太俊美。

  說得更直白點,是中性美,氣質極度中性導致的無法準備辨別男女,和月魄那種極度美麗而無法辨別男女的風格截然相反。

  霧隱?

  那個引發雲魂月魄三十八年愛情馬拉松追逐,那個十強者緋聞事件的導火索,竟然是這樣一個女子?

  雲魂就是因為這樣的女子站在月魄身邊而心灰,逃避三十八年?

  孟扶搖突然想笑——實在荒唐,這人的氣質和月魄,咋看咋不搭調嘛。

  然而她笑了一半就笑不出來了……不,不是不搭調,是太搭調了,這兩人真要站一起,那效果是很奇特的,陽者偏陰,陰者偏陽,站一起也是一對男才女貌的璧人——就是性別調換一下就是了,霧隱男才,月魄女貌。

  難怪當年雲魂傷心碎鏡一怒避去,這兩人站一起,比任何人都「配」。

  霧隱察覺到她奇怪的眼光,偏頭看了她一眼,笑道:「你還沒死?」

  「你死了她也不會死!」驀然一聲厲喝,黑光大盛竟然是從地下捲起,戰北野颶風一般掠來,衣袂上揚剖開濃霧,手中金杵自下而上,狠狠一挑!

  霧隱黑眉一挑,道:「又是你。」伸手一捺,手中突然多了一面古鏡,光芒一閃,眼前光影一晃,孟扶搖突然看見暗魅在前軒轅旻在後似在尋找自己,軒轅旻對著暗魅後心緩緩伸掌。

  他要幹什麼?

  這回是真?是假?

  「轟——」

  孟扶搖沒有管真假。

  她突然橫身,斜肩一撞,肩膀未至「弒天」竟然以最為刁鑽古怪的角度從她肩下穿出,等到霧隱發現她肩下藏劍的時候,那烏黑的刀光已經到了她的鏡前!

  霧隱眉毛一挑,一拂袖將孟扶搖甩開,孟扶搖身手立即輕絮般毫不著力的飄出去,「弒天」卻曳著淡白氤氳光氣直取霧隱手腕,霧隱一見那淡白光華果然立即變色,低喝:「你哪來的月魄真氣——」

  她心緒一動,手腕一顫,一陣華光閃耀,鏡面一轉,戰北野的金杵正好迎上鏡面。

  戰北野大喝:「破!」

  霧隱怒叱:「找死!」

  「嚓——」

  細微的裂聲響起,古鏡上無聲出現一道裂痕,迅速延伸,卻在鏡面一半時停住。

  孟扶搖可惜的嘆息一聲,這東西竟這麼結實,她用月魄真力引動霧隱心神浮動,大好的機會下兩人合擊卻也沒能將那鏡子徹底毀去。

  好在鏡子終裂,濃霧略淡,濃霧中立即傳來一陣笑聲,道:「你竟險些困住我!」

  來人聲音第一個字還遠在山頭之外,最後一個字已經近到身側,話音未落似有人捲動衣袖獵獵風起,孟扶搖只覺得頭頂一亮,一抬頭終於看見了半天以來除了濃霧之外的東西。

  明淨蒼穹,朦朧殘月,以及,星輝。

  漫天星輝。

  爛漫如煙花飛旋似碎雪,十萬里星光自遙遠銀河呼嘯奔來,穿越浩浩蒼穹層層霾雲,穿越冷月如鉤風雨雷電,剎那奔至一人指尖手底,由他翻轉揮灑,一彈指便是一段星光,雖微細卻永恆,照亮亙古的迷失。

  星輝聖手,方遺墨。

  孟扶搖看著他,眉毛一半皺一半舒——她也不知道此刻看見方遺墨是運氣還是倒楣,很明顯和霧隱在此地決鬥的人便是他,他也在霧隱全力發動陣法的時候被困住,剛才孟扶搖戰北野合力破鏡,方遺墨瞬間脫困,按說他該感謝她,但是……孟扶搖可記得上次告別的時候,方遺墨說過,會殺她一次,並救她一次,那這次相遇,他會救她,還是殺她?

  半空中方遺墨一回首已經看見了她。

  孟扶搖戴著面具,但是方遺墨目光在戰北野身上一轉,再看她目光中便已滿是瞭然。

  他半空中拂袖輕笑:「你怎麼每次都專門得罪最頂尖的高手?」

  孟扶搖注視著這個風華猶存的緋衣「小倌」,無奈的笑:「我天生和你們八字不合。」

  方遺墨一手星輝曳尾迎戰霧隱,一手指著孟扶搖道:「我是該救你還是殺你呢?」

  孟扶搖看著他,笑嘻嘻的不說話,心想你裝模作樣玩什麼花招,好歹姑娘我還送你一座水晶房子呢,再說姑娘我也非吳下阿蒙了哦。

  戰北野卻錯開一步,護在她身前。

  一片靜默裡,方遺墨偏頭想了想,道:「定……殺!」

  與此同時霧隱突然道:「把月魄真氣還來!」

  「咻——」

  兩聲同為一聲,兩大強者竟然同時選擇了對孟扶搖出手,星輝萬里,霧氣千重,銀白色的大片大片星光混雜著深黑霧氣怒濤般捲過來,彷彿滄海濁浪之上濺起碎波萬點,高矗成巨大猙獰的獸口之牆,撲向海上暴風雨中一葉飄搖的輕舟!

  孟扶搖身形成舟!

  颶風般猛烈的罡氣非人力可以抗拒,現在的孟扶搖也絕對無法抵擋兩大強者的合擊,她瞬間被捲起,飛出。

  好在還有戰北野。

  那兩人聲音剛出口他便撲了上去,金杵一掄華光萬丈絲毫不遜於星輝之光,那杵光呼嘯如流星瞬間曳過霧氣深濃的長空,直逼霧隱拂出的鋼鐵般的手。

  「轟!」

  霧隱退半步,臉色一白,戰北野嚥一口血,晃了晃,反手一撈撈住了即將飛出的孟扶搖,孟扶搖在他手中一個飛鷹般的大轉身,「弒天」一閃,狠狠截斷方遺墨那漫天四射的星輝。

  然而就在戰北野沒有乘機追擊,分神去撈孟扶搖,孟扶搖一刀砍向星輝那剎,霧隱手指一轉,古鏡鏡面一翻。

  戰北野孟扶搖同時腳下一空。

  兩人本來就都立足未穩,戰北野斜身後仰撈孟扶搖,並承擔了她揮刀的力道,孟扶搖淩空翻身更無著力之處,這般身後一空,立時直線般墜下去。

  墜下去,聽見風聲烈烈,身下有水浪之聲。

  凝黛河!

  剛才他們竟然是在河邊山崖上!

  孟扶搖身形落下,手掌一翻,正要翻身擊水再竄上去,上方崖下,突有一道冷光打下!

  那冷光直直對著她前心,孟扶搖半空之中無法躲避,只得抬手硬接。

  眼前突然黑影一閃,什麼東西飛轉而來生生擋在她上方,隨即便聽一聲悶哼,那黑影飛速落下,重重撞到孟扶搖,孟扶搖被撞得眼前一黑喉頭一甜,隱約間兩人相撞之處又是餘力一撞,直直撞散了孟扶搖全部的意識。

  她道:「戰……」一句話未說完已經翻翻滾滾落下去。

  「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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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噗通!」

  人體從高處落入水中的衝擊力非同小可,饒是如此孟扶搖還掙扎著保留一點清明,記掛著擋那一擊的戰北野,然而就在她背部接觸水面的一瞬,水底突然伸出一隻手掌,輕輕迎上了她的後背。

  上下兩力相交,孟扶搖只覺得前後心都有大力湧入,帶動得她體內真氣對沖一撞,不知道哪裡豁然一亮,似穹廬之下突灑無限光明,她還沒來得及感受這莫名的光,便被那亂竄奔流的真氣撞暈了過去。

  她悠悠沉落。

  深水無垠。

  凝黛河,軒轅境內最大的貫穿全境的大河,之所以名凝黛,就是因為河水極深,以至於看下去顏色凝如深黛不見底。

  孟扶搖栽落水底。

  她靜靜躺著,面具下臉色蒼白,肌膚卻出現了隱隱的變化,也不知道是隔著水光還是什麼別的原因,膚色顯出極致的透明,看得見細微的青色脈絡,隨即透明色慢慢逆轉,漸漸恢復了原先的白,卻又似乎更白了些,如牛乳如凝玉般的色澤,隱約間閃耀著玉石的質感,像一尊精雕完美的玉像。

  她的身體,亦有著同樣的變化,甚至連牙齒和手指指甲,都漸漸轉為淡乳色,更為堅硬。

  而在無人看見的內腑丹田深處,真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快運行,拓展經脈舒活血氣,沿著奇經八脈奔騰不休,不停的容納、融合、吸收、轉化,直至彙聚成奔湧的大江流,彙入丹田裡寶光暗藏的月魄之寶,那點浮沉旋轉的銀光,被那江流裹轉,一層層消磨,終於化為江流中碎光點點,而那江流,瞬間華光萬丈,光芒以丹田為中心鋪展開去,照亮整個內腑,那光所及之處,受損的經脈,暗藏的淤血,虛弱的體氣,被瞬間修補、清散,夯實。

  「破九霄」六層之上,真正的人上之境,第七層「玉身」!

  晝夜不休的時刻勤奮修煉、頂級高手真力的同時彙聚、時間拿捏得巧到毫巔的前後夾擊,瞬間沖散了孟扶搖經脈的淤堵,成就了「破九霄」九層之中,因為最關鍵所以最難跨越的七層之境。

  如果說六層之前,還只是一流高手,七層之後,便真正跨入頂級之門,得窺自然法門堂奧的關鍵之境,法門得通,進境非凡,而以往修煉「破九霄」者,很多都在這決定性的一層前停步不前,一生的時間,都只能徘徊在七層神境入口之外。

  從此之後,武功神境之門,終於向孟扶搖打開。

  孟扶搖不知這一刻幾乎是關鍵性的變化,猶自懵然不知的沉睡,此刻的她歷經提升的緊要關頭,最需要一場修補恢復的酣然睡眠。

  也無人打擾她的沉睡。

  水下深深,一塊白石上坐著眼神平靜深邃的男子,悠悠水波帶動衣袂飄飛,掠過那些柔曼的水草成群的遊魚,他在粼粼暗光的水底,凝視著沉睡的女子。

  他烏髮在水中流散,長眉因為水流浸潤越發黑若墨玉,一雙眸子卻比水光更柔更亮,帶著釋然的笑意。

  看著女子體膚的細微變化,他微微笑了一下,一笑間唇角便浸出淡淡血絲,在水中迤邐出淺淺粉色,瞬間被水流沖散。

  山崖墜下的衝力,星輝的真力,自己送出的真氣,剎那間三項疊加,再加上還要在那瞬間迅速摸著她淤塞所在調節經脈——便是大羅金仙,也要吃不消。

  不過好在……總算解決了。

  長孫無極微笑飄起,落在孟扶搖身側,他行動間帶起一串晶瑩的水泡,似珍珠不斷撒落,再被銀紅色的魚兒溫柔啄破。

  他輕輕撫孟扶搖順滑的長髮,手指按在她腕脈,露出滿意笑意同時也似乎微微有些著惱,突然輕輕俯下身去,雙唇自孟扶搖額頭一路輕輕吻過,最後含住了孟扶搖的唇。

  那唇因水流潤澤而分外飽滿濕潤,鮮豔如盛開的玫瑰,長孫無極含笑輕輕齧咬,一分分品嚐獨屬於她的馥鬱香軟,趁著她自然調息未醒,「鎖情」不會被驚動,乾脆撬開貝齒攻城掠地,那貝齒之後城關半啟,水晶宮中繁花待擷,他的舌也成了一尾靈活的魚,在她的韻味悠長灩灩甜美的海裡恣意歡遊,激起雪色的浪花,浪花之上,晴空萬里,一輪朗日,熠熠相照。

  你這惹人操心的……小東西……

  含笑的語聲呢噥在心底,他攬住身下女子纖細柔軟卻又不失柔韌力度的腰肢,吻得漫長而繾綣,吻得深切而專心,直到感覺到身下女子氣息漸漸急促,真氣流轉放緩,才戀戀不捨的退出壞心佔領的城池,卻又似乎有些不甘,一側首轉向她耳垂,將那珍珠似圓潤潔白的小小耳垂捲進齒間,幾番撥弄,輕輕一咬。

  身下女子又是一顫,惹得他低笑出聲,算算時間在水下已經夠久,再呆下去兩人都支持不住,伸手抱起她,衣袖一拂身子如淺紫遊魚一線上浮,直破水面。

  「嘩啦」一聲兩人鑽出水面,與此同時孟扶搖也睜開雙眼,一眼看見四面皆水,自己在長孫無極懷中,愕然瞪大眼,道:「怎麼是你……」

  長孫無極挑眉:「不是我應該是誰?」

  孟扶搖抽嘴角——她能說是誰?她說戰北野?那也忒誤會了說。

  可是,倒楣的戰皇帝呢?孟扶搖的最後記憶是星輝那冷光一擊,戰北野以身相代,然後……竟然又變成了長孫無極。

  為毛他總在最該出現的時候出現?

  為毛她的唇好像有點麻麻的而耳垂有點痛痛的?

  為毛她總有種倒楣事都是別人的,便宜事都是他的感覺?

  孟扶搖摸著嘴唇,狐疑的瞪著長孫無極,看他臉色似乎不太好,有點不安,問:「咋啦你?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長孫無極笑道:「許是救人救多了。」他煞有介事掰指頭算:「一、二、三……」

  「哪來三個人?」孟扶搖咕噥,突然驚喜:「珠珠也給你救了?」

  長孫無極點頭,道:「我本來已經離開靈珠山,無意中看見天際星輝,趕回來時陣勢已經發動,我從水路入,準備破陣時發現雅蘭珠,她正扒在山崖上,無意中扒著了一個鷹窩,還不會飛的幼崽快給她扒落,老鷹準備啄她眼睛,雅蘭珠無奈之下乾脆手一鬆跳下去了,我只好先過去接著。」

  孟扶搖心想那時自己在陣中確實看見珠珠上頭有東西,原來是這個,這孩子也夠狠,說跳就跳,幸虧長孫無極接著,不然萬一落水撞暈,兩三分鐘就玩完。

  「然後我接了戰北野。」長孫無極微笑,「我發覺我也不用去找你們了,你們一個接一個往下掉,我負責接著便是。」

  孟扶搖哈哈一笑,道:「那兩隻呢?戰北野要不要緊?咱們還不過去,為啥老浮在水裡說話?」

  「因為……」長孫無極注視她眼睛,慢吞吞答:「第一,浮在水裡比較接近,機會難得。第二,我喜歡單獨相處,第三,雅公主也喜歡單獨相處。」

  「……」

  太子最奸……

  孟扶搖一低頭看見自己衣衫盡濕,被長孫無極抱個滿懷,該露的不該露的全部露著,該碰的不該碰的全部碰著,想起他那三句話,頓時小宇宙蹭蹭冒煙,罵道:「長孫無極你什麼時候可以不玩心計……」

  長孫無極一低頭堵住她的嘴:「等你嫁給我。」

  孟扶搖「嗚嗚」兩聲,還沒來得及表示什麼贊同或反對,長孫無極已經放開她,自言自語道:「細水長流,今天的份也差不多了。」

  「嗯?」孟扶搖狐疑的瞪他,長孫無極卻突然放開她,輕輕一推道:「來,上岸。」

  「這和岸邊還差十幾丈呢你叫我一步就想登上去做夢啊你——」孟扶搖一邊抬腿一邊罵,然後突然「呃」的一聲嗆著了。

  ……她就抬了抬腿,然後就站在實地上了。

  孟扶搖慢慢的低下眼,看看自己腿上沒有裝火箭推進器,再慢慢抬起眼,覺得自己背上好像也沒裝翅膀?

  她伸出手,仔細看了看,覺得除了掌心更白一點,有種特別堅實的感覺之外,好像也沒什麼異常。

  然而剛才一瞬間體內真氣如巨浪轟然湧起捲得她飄然欲飛是事實,她一瞬間跨越十餘丈距離也是事實。

  升級了?

  從體膚變化來看,竟然跨越第六層,直接升第七層了?

  可是明明前不久自己才將真力送了一部分給小七,生生倒退一級,只在第六層第一級的境界徘徊。

  按照以往自己的修煉速度……也太奇蹟了吧?

  長孫無極微笑過來,步履輕輕踏在河岸上,道,「恭喜你!扶搖,你體內月魄真氣不僅全數融合,而且被你自己的本源真力煉化,你更上一層樓。

  孟扶搖呆呆的抬起眼,問:「星輝那一擊?」

  長孫無極目光一閃,道:「他真是個怪人,先殺你,後救你,是殺也是救。」

  「什麼意思?」

  「那一擊是必殺之著,但是被戰北野那麼一擋,卸去厲勁,真氣轉化,打通了你的淤塞。」

  「如果沒有那一擋呢?」

  「看你運氣,你接得下,受用無窮,接不下,就是死。」

  孟扶搖抽抽嘴角,罵:「真他媽的是變態,殺人救人也搞這麼複雜,弄得我不知道是恨他還是謝他好。」

  「我看他不在乎你恨也不需要你謝。」長孫無極淡淡道,「方遺墨一向喜怒無常隨性而為。」

  「可是我還是覺得這真氣提升有點奇妙……」孟扶搖皺眉思索,「沒這麼簡單吧……」

  長孫無極笑而不語,牽了她的手,道:「看看那兩個去。」

  兩人轉過一處山崖,一座山石上戰北野猶自昏迷,只穿了內衣,雅蘭珠起了一堆火,將他的衣服在火上烤著。

  看這個樣子,孟扶搖倒不好過去了,悄悄打手勢問長孫無極:「衣服你脫的?」

  長孫無極搖頭,孟扶搖黑線——珠珠我崇拜你。

  她搔著下巴,想戰皇帝內衣還是濕的啊,珠珠會不會也扒了幫他烤呢?

  又想,珠珠你可不可以更勇敢一點,乾脆吃乾抹淨之?

  她眼神大概過於猥瑣,長孫無極回頭看她一眼,突然悄悄附在她耳邊道:「你想得很對,早知道剛才我就該這麼做。」

  「……」

  孟扶搖狠狠掐之……

  長孫無極一笑,任她掐,突然拉了她的手走開,孟扶搖猶自不放心,頻頻回頭,長孫無極道:「我已經通知黑風騎來這裡接應戰北野。」

  他指了指山崖上方,道:「扶搖,你就不想試試你的進境,到底到了什麼程度了麼?」

  孟扶搖看著他,眼晴慢慢亮了。

  長孫無極微笑:「你就不想把順序排定了三十年都無人更動的天下十強者,給換個新名字麼?」

  孟扶搖吹了聲口哨,笑眯眯來摸長孫無極的臉:「生我者我不知道也,知我者長孫無極也!」

  長孫無極一笑,推她:「去吧,贏了回來隨便你摸。」

  孟扶搖哈哈一笑,將散開的長髮胡亂一紮,一抬腿,奔了上去。

  她直直順著山崖飛奔而上,步履輕快如履平地,身上濕透的衣衫瞬間被升騰流轉的真氣蒸乾,在峭壁上飛馳出黛色的飛揚的線。

  長孫無極仰望著她瞬間跨壁遠去,如獵獵戰旗直入青天的背影,眼神邈遠深邃,彷彿看見自己精心護持的長天飛鳳,終於傲然展翼,翱翔九霄。

  飛鳳終起,直向雲端,清聲亮唳,刺破蒼穹!

  孟扶搖直奔崖頂,十強者的決鬥猶在繼續,陣法未能困住星輝的霧隱,武功也就和他在伯仲之間,兩人多年前應下此約,決鬥地點由霧隱定,時間卻由星輝決定,霧隱受族人之托欲殺軒轅旻孟扶搖,到頭來卻被方遺墨突然纏住,心情有些煩躁,她打到一半突然罷手,退後幾步道:「你我打了這麼多年,不就是為個第八第九的排名?我讓你便是。」

  「讓你個逑咧,你那位置馬上都是我的了,你拿什麼讓?」

  霧隱星輝齊齊回頭,便看見從來不怕牛皮吹破的孟扶搖,笑眯眯從崖下走了上來,方遺墨一看她步法,目光便一縮,笑道:「你這娃子運氣真好。」

  孟扶搖瞟他一眼,哼了一聲,霧隱卻道:「咦,月魄精華呢?」

  孟扶搖指著自己鼻子,笑嘻嘻道:「這下全部到我的真氣血肉肌膚裡了,你有本事,把我一寸寸割了也拿不回來了。」

  霧隱打量了她一下,目中露出驚異之色,她想了想道:「你去找月魄,賠他三十年真力。」

  孟扶搖斜睨她:「人家不要,你多什麼事。」

  「對他好就行。」霧隱答得簡單,英俊的臉上神情居然很誠懇,「他這東西怎麼可以給人?好好的頭髮都白了。」

  孟扶搖看著她……這個女子和雲魂那個扭扭捏捏的性子真是兩個極端,那麼明朗那麼直白,喜歡你就對你好,你要不要拉倒,正常人愛而不得會挫敗,她眼神底一點這意味都沒有,孟扶搖真的從未見過愛得這麼簡單坦然的人,不怕被人知曉,不怕被人拒絕,愛,完全是她自己的事。

  這是個讓自己的世界渾然一體,永無他人可以傷害的女人,難怪可以佈置這般無懈可擊出神入化的陣法,孟扶搖覺得,若論性子,她配月魄也許更好,然而這世上的緣分與心動,從來就不是單純的按照個性為人來湊對。

  一切取決於心。

  碰上這種人,哪怕她曾經要殺自己,孟扶搖也不禁心軟了軟,哎,十強者好多有意思的人,個個都是寶,沒必要拚個你死我活,搶了她的位置就好。

  她笑笑,「弒天」緩緩抬起,平指霧隱眉宇,一字字道:「想要命令我,拿實力來換!」

  霧隱眉頭跳了跳,有點驚異的看她一眼,道:「挑戰?」

  孟扶搖頷首:「對,挑戰。」

  已經退到一側的方遺墨突然笑了笑,道:「十強者已經垂三十年無人挑戰。」

  「那便從我開始吧。」孟扶搖琅琅笑,「煩請星輝大人做仲裁。」

  「煙殺是不是你殺的?」霧隱突然道:「他在你手下受過傷,我有遇見他,按照比武慣例,你已經可以替補上十強者之列。」

  「煙殺之死,我有依仗天時地利機關奇巧之術。」孟扶搖答:「但是現在,我要用純料武功贏你。」

  「條件?」

  「我輸了,任霧隱大人宰割,想要把我切碎了碾爛了找出月魄精華也由得你。」孟扶搖笑,「你輸了,十強者位置讓給我,以後永遠不得插手軒轅家任何事務。」

  霧隱垂下眼睫,男子一般骨節鮮明的手緊一緊手中銅鏡,道:「請吧。」

  她後撤一步,並不敢小覷孟扶搖的實力,五指一掣銅鏡飛舞,瞬間疊霧千層,自天、自地、自水、自樹木,自自然間一切萬物中騰騰升起,呼啦啦幕布般沉沉罩了下來。

  孟扶搖身形一閃,不退反進,「弒天」神刀光指,半空裡一道雪亮白弧,毫無花哨的沉雄一劈,那刀風淩厲如巨劍,遠在丈外便已摧折花草,山崖上石縫間那些枯黃的碎葉瞬間被絞成齏粉,再捲入浩蕩的大風裡,石縫卻在同時慢慢裂開,閒閒坐在山崖之巔衣袂飄蕩的方遺墨皺了皺眉,伸指一劃,裂開的石縫定住。

  那邊兩人已經纏戰在了一起,霧隱的霧氣瞬間裹定孟扶搖,想要將她拖進山川大陣中困住,孟扶搖卻已經吃過虧堅決不上當,早早看好了崖上地形算準了步法,她起落轉折,騰挪閃避,所有的招式都大開大合勁風鼓蕩,所有的姿勢卻都小巧精細方寸之間,她在方圓只有桌面大的山崖之巔,以絕頂充沛的真力和絕頂精巧的招數,將想要困住她的霧隱反困,不給她拖自己入陣法的機會,反而將她慢慢襄入自己的武功之陣,點、戳、遞、收,每一招式的對戰,她都在將霧隱慢慢的帶離她原先的方位,進入屬於她真氣所控的戰場。

  方遺墨眼底露出了驚異之色,這個女娃子每次遇見都讓他刮目相看,她似乎剛剛提升功力,卻已在剎那之間摸著了自然法門的初始規則——建立自己的真力場,主導戰鬥的總步調,在真正的強者的戰鬥中,誰將節奏和韻律把握得幸運流水,誰就是贏家!而這個女娃子,步步深入不動聲色,霧隱竟然明知她在劃定並侷限自己,卻也沒辦法完全擺脫!

  他在這裡感嘆,不留神發現坐下石頭裂縫更大,只在剎那之間,他的位置又被納入孟扶搖掌控的這片崖上戰場,方遺墨趕緊有點狼狽的又一劃指,才堪堪穩住身形。

  山崖上罡風呼嘯,霧氣聚散,孟扶搖勁風狂捲,身形騰挪,忽地一個大仰身,低喝:

  「崩!」

  黑光一閃,「弒天」一現又沒,突然詭異的自她膝下飛彈,自下而上直射霧隱眉心!

  「哧——」

  利器過快穿越空氣竟至發出撕裂之聲,漫天團團翻滾的霧氣被這淩厲至極的一刀逼得裂帛般崩開,撞在兩側崖壁之上竟然也錚錚微響,天光一亮間,霧隱身形大現,而黑刀已在她眉間!

  「去!」

  亦是一聲短促而有力的低喝,霧隱銅鏡一翻便是一道烏光,兩光相撞黑刀軌跡突然歪斜,然而就是這麼一歪,竟然又歪到了銅鏡之後,「鏗」一聲銅鏡再裂,激起的餘震將霧隱身子撞得一歪。

  「倒!」

  喝聲未畢孟扶搖厲拳已到!所有的變化軌跡都在她計算之中,她出拳,拳風便是卷掠五洲的大風,所經之處犁庭掃穴,三丈外一棵巨樹轟然倒下,砸得方遺墨座下崖石,瞬間大晃。

  霧隱被這劈面一拳的拳風激得雙眼難睜髮絲扯直後揚,身子微微一傾突然身後一空,隨即便直直栽落。

  她被孟扶搖逼下了崖!

  方遺墨霍然站起,身邊黑影一閃,孟扶搖已經擦著他的身子掠了下去,她真氣運行到了巔峰,渾身堅實如玉人,那般黑白分明,雪玉一般一道影子沉猛如砲彈般直墜下去,墜得比霧隱更快!

  她墜落,飛鷹般自水面一掠而過,手中「弒天」一抹一撩,「嘩啦!」漫天巨浪牆立而起!

  霧隱半空裡一個翻身,剛要舉鏡運功,藉著這水面霧氣更濃再困孟扶搖,不想應變奇疾的孟扶搖,竟然事事搶先一步。

  此刻遠處朝陽初生,凝黛河上灩灩千里,泛著朝霞的金光,「弒天」掠起波浪千層,漫天裡都是細碎的飛閃的晶瑩珠串,鳳凰尾羽般流絲濺開,被那姹紫嫣紅的五色霞光一照,七彩璀璨華麗不可方物,刺得人眼目難開,霧隱身子在水面上一掠,撤身後退,撲啦啦濺開的水滴已將銅鏡澆濕。

  朝陽出,霧氣收。

  霧隱厲嘯一聲,被水牆擊得大撤身後退,身形如逆風之旗,在青黑山崖上霍然抖開,一反手風雲倒捲,大片渾黑的霧氣有如實質,帶動隱隱轟然風雷之聲,對孟扶搖當頭一砸!

  她已動了真怒。

  孟扶搖一聲冷笑,黑刀平拍,亮白罡氣飛旋如天神巨杵,比那群山之間冉冉初升的日光還亮幾分,颶風一轉直直迎上!

  兩人在空中各不相讓,硬拚一招!

  「轟!」

  霞光爛漫的半空裡,一黑一白兩道鮮明光幕悍然相遇,相撞那一霎各自微微一收,隨即轟然爆發直濺而開,黑色如墨白色似玉,涇渭分明而又互相侵吞,隨即那白光中隱現月白色內核,不斷延伸,滾滾長河一般鋪展而開,瞬間將黑光吞噬席捲,滌盪飛騰!

  霞之紅,霧之黑,玉之白!

  三色成異虹!

  異虹之下,緋衣男子愕然仰首。

  河岸上,淺紫錦袍的男子則微笑負手看向那玉般身影他的女神,一絲淺笑如水漾開。

  更遠一點的篝火邊,烤火的女孩霍然回首,昏迷中男子被那巨響驚醒,一轉首目中神光四射,不知是驚是喜。

  再遠一點的靈珠山上,霧氣突散,琉璃眼眸的男子突然停步,望向長空之上那個方向,三色異虹倒映在他眼底,爛漫如耿耿星河。

  而在那繁華大城之中,軒轅晟高踞高樓據窗而立,手撐窗臺遠遠望著靈珠山方向,眼底陰霾暗湧,在那座全昆京最高的樓下,目及方圓百里之處,亦有無數人看見這驚動天象的異虹,驚呼著打開窗戶指指點點,不知道是哪裡的頂級強者,在靈珠之巔長空之上,揮捲風雲展示神蹟。

  而此刻,靈珠崖邊。

  鏖戰雖未休,大局終已定。

  展開的旗再次縮卷,咻的倒射回崖上,黑色巨杵寒光一收,緊追而上。

  一前一後,兩人落地。

  巨大的風聲止歇,崖上一片瘡痍。

  霧隱背對著孟扶搖,長袍垂落,銅鏡背在身後,無堅不摧的珍貴古鏡上,兩道深深裂痕。

  一道是先前孟扶搖和戰北野合力所裂,一道是最後一招,孟扶搖悍然劈裂口

  那女子雙手反剪,腰背仍然如常挺直,一聲嘆息裡卻有英傑老去的蒼涼,繁華謝盡盛宴終歇,一轉眼秋聲起,驚鴻落。

  她慢慢道:「認輸。」

  認輸。

  方遺墨怔怔站著,烏髮緋衣也似鮮亮不再,半晌方一字字道:「是,霧隱,輸。」

  三十年無人敢於挑戰的武學巔峰,三十年立於武學風雲之巔的十強者,三十年未曾聽過輸這個字眼,方遺墨想不到自己此生竟然有機會說出這句話,而這句話說出口時,他突然也生出辛酸落寞之感——霧隱之敗,何嘗不是他的敗?

  他嘆息著,突然想要坐下去,好好的歇一歇……也許他們都老了。

  他卻坐了個空——在他剛才震驚之下忘記以真力護持自己座下斷崖的時刻,孟扶搖兇猛的真力終於淘空了他坐下崖縫,順帶將整塊斷崖摧毀,他已無處可坐,無處可維持自己的瀟灑風雅。

  果然……輸。

  這一戰一輸兩個,心服口服。

  方遺墨微微仰首,看天際雲霞變換,想起煙殺死時,月魄曾經說過的那句話,那時他還不以為然,然而現在他深深覺得,再正確不過。

  十強者的時代已經過去,新的五洲之主終將誕生。

  他望著孟扶搖,山崖上少女如玉,傲然挺立,那一輪燦燦日色正正升至她頭頂,便如戴上日光冠冕,燦然如金,而漫天霞彩從遙遠天際奔來,伴隨風雲湧動,齊齊鍍上她輪廓精美的臉頰。

  十萬里朝霞戰袍卷,紅光盡染,十八年艱苦血戰出,強者如斯!

  他看著這位十八歲的十強者,眼神感嘆,良久,他問:

  「你入十強者第八位,名號為何?」

  孟扶搖仰首,笑笑,迎著朝陽眼眸瞬間眯起,那眼神比日光溫暖,比日光燦爛。

  她大步走開去,兩字鏗然如劍出鞘。

  「九霄!」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9 04:50 PM

軒轅皇嗣   第十三章  血色昆京

  軒轅昭寧十二年十二月十六,成名天下三十年,排位也已經固定了三十年的十強者終於出現了變動。

  神秘女子在軒轅昆京靈珠山挑戰霧隱,一戰將霧隱從十強第八的寶座挑落,當時星輝在場,當即認輸,詢問女子十強封號時,該女子答:九霄!

  九霄!

  鳳在九霄,一唳清音萬里,四海震動五洲臣服。

  這個女子給自己的號,竟然淩駕所有十強者封號之上,其野心氣魄,可見一斑。

  霧隱之敗,九霄之出,猶如堅不可摧的無上城堡被瞬間轟塌,傾落五洲大陸,激起五洲強者的驚濤駭浪,接連很多日,五洲大陸武者的談資,就是這位神秘的「九霄」。

  這麼多年,十強者之名已被神化,武林中人別說挑戰,連背後稍有一句不敬都不曾想過,如今卻在這個蕭瑟冬日,驚聞神話被打破,他們才恍然驚覺,原來強者也會被擊敗,而十強者,真的已經成名太久太久,就像月魄說的那樣,那個屬於十強者的傳奇時代即將過去,新的傳奇伴隨著新的政治格局變動而產生。

  新強者誕生,也算五洲大陸武者共主,各國都開始鑄強者權杖,準備在九霄蒞臨時送上,拉拉關係,如果可能的話,聘請為護國國師之類的那自然更好,雖然到目前為止,閒雲野鶴的十強者接受聘請的不多,但是和強者保持良好關係有利無害嘛。

  可惜這位新銳風頭人物,自靈珠山一戰後便銷聲匿跡,連真名都沒留下,只知道也是女子,年紀極輕,然而遍數近年來五洲大陸出名的女子,卻一直沒找到可以套上的人物,有人連雅蘭珠都想過了,結果小公主一聽說,笑得滿頭的小辮子都晃了起來。

  「哎喲媽呀,太神奇了,我是九霄,我是九霄——」

  她神秘兮兮湊到那個前來查證的人耳邊,低低道:「我告訴你呀,九霄……」

  該人豎起耳朵,目光發亮的等待洗耳恭聽。

  「……我不認識。」

  「……」

  神秘的「九霄」暫時性的曇花一現,九霄大人本人已經縮在了軒轅皇帝的身邊,等待著「救援」了。

  她擊敗霧隱後,轉頭去看了看戰北野,見他醒來調息,雅蘭珠小心照顧著,便沒有去打擾,又和長孫無極談了談,就以後要做的事定了計畫,便直接回靈珠山和軒轅旻暗魅會合,在山道處遇見兩人,暗魅一見她便長長吐出口氣,他眼神焦灼,寒冬天氣髮際竟然一層微汗,可以想見一夜冒險奔波,焦心如焚。

  軒轅旻卻只顧捧著元寶大人,和它大眼對媚眼,很有興趣的問:「你聽懂我的話對不對?對不對?你說話,你說話。」

  元寶大人不勝其擾的堵住耳朵——丫的這戲子比老太婆還囉嗦,一句話問了整整一夜,老子聽得懂,告訴你多少遍老子聽得懂你咋聽不懂?

  孟扶搖一把將元寶大人搶過來,揣自己袖子裡,警告戲子:「你沒看見它,你沒看見它,記住了,你沒看見它!」

  元寶大人抱臂,不以為然,笑話,我這麼玉樹臨風氣質超群天賦異稟風華絕俗令人見之難忘,你想戲子清空對我的深刻記憶?可能麼?

  暗魅只悄悄伸手過來,把了把孟扶搖的脈,眼神中露出由衷的喜色!對她做了個「恭喜」的口型。

  孟扶搖一笑,笑容如花開放在暗魅琉璃般的目光中。

  此時接應三人的隊伍已經趕了上來,三人都將表情一整,嬌弱皇帝依舊嬌弱,不會武功的皇后依舊不會武功,老實侍女照樣老實。

  一路驅馳回宮,孟扶搖和軒轅旻在後宮分手,她一路長驅直入,將路上看見的驚異目光都記在心底,還沒坐定直接問留在宮中的長侍:「娘娘們回來沒有?」

  長侍恭恭敬敬答:「昨夜貴妃娘娘,淑妃娘娘,還有姚貴嬪先回來了,其餘娘娘還在靈珠山御苑。」

  她「哦」了一聲,走得口渴拿起桌上茶壺倒了一杯水便要喝,突然停了一停,道:「有點冷,去將我的大毛衣裳拿出來。」

  那內侍應聲去了,他也是軒轅旻派過來的人,一直跟隨著安子,安子負責跟隨帝后,他便總管內務,素來不多話,是個沉穩可靠的。

  不一會兒他拿了衣裳來,笑道:「回娘娘,不知道您想要哪件,這件黑狐的和那件銀狸的都好。」說著遞了過來。

  孟扶搖注視著他的手,笑道:「就那件銀狸的吧。」伸手一接。

  她接衣。

  那手突然直直一伸,一掐對方手腕,一抖,一扔!

  那人慘呼一聲,已經被孟扶搖摜了出去,重重摔在牆壁上,兩件衣服落下來,覆在地上。

  他驚惶的看著孟扶搖,連眼神都在發抖。

  孟扶搖笑一笑,不動聲色的慢慢踱過來,毫不憐惜的踩在那裘衣上,順便,踩著了裘衣下的手。

  她步子不重,那衣服之下卻立即傳來骨碎之聲——到了她這個程度,真氣已經隨著心念流轉,身體髮膚,都已經是武器,別說踩一腳,便是吹口氣,也可以叫這個不會武功的太監送命。

  那人痛得渾身抽搐,咬牙痙攣著一言不發,孟扶搖淡淡俯身看他,道:「我早就懷疑軒轅旻身邊有雙面間諜,如今好歹捉住了一個,來,告訴我,還有幾個?另外,各宮嬪妃那邊也有攝政王的人吧?來,背給我聽聽。」

  那人嘎聲道:「娘狼……娘娘……奴才不知道……您……說什麼……」

  「沒事,我知道就成了。茶壺被動過,有人向裡面投毒,可惜,我的茶壺裡已經投放了一種藥物,誰的指甲碰上茶壺裡的水,指甲會變色,你下毒之後用指甲攪了攪吧?」孟扶搖漠然道:「我告訴你,遇見我,撒謊沒用,做戲沒用,乞憐沒用,裝硬漢還是沒用,最聰明的辦法就是老實。」

  那人看她眼神也知道她沒撒謊,渾身顫抖起來,卻仍閉嘴一言不發。

  孟扶搖微笑,道:「相信不,我不用動你一根指頭,也能讓你乖乖說話……」

  迎著那人驚異不信的眼神,她笑:「我只需要明天開始提拔你為我崇興宮總管太監,賜你珠寶金玉,榮寵有加……嗯……當攝政王看見我安然無恙,而你卻又步步高陞,他會怎麼想你?三面間諜?哈哈。」

  那人白著一張臉,驚駭的瞪著她,再沒想到這個懶散的、跋扈的、看起來不像很聰明的皇后,竟然心思手段如許老成惡毒。

  真若被她採取這一招,攝政王必定不能容他存活,那死法,會比自己能想像到的更慘。

  孟扶搖笑眯眯看著他,連刑訊逼供都懶得用——太監這種生物,忠誠度一向有限,不用浪費力氣。

  那人躲著她的目光,半晌終於撲倒在她腳下。

  「我說……我說……」

  孟扶搖笑一笑。

  半晌,她吩咐了那人幾句,那人一臉難色又不敢違抗的出去——秘密都賣給她了,還能不聽她的?

  孟扶搖又叫了鐵成進來,道:「聯繫下小七,叫他辦件事。」

  鐵成領了命出去,孟扶搖一人留在宮室中,注視飄搖的珍珠簾影,慢慢露出絲淡淡笑意。

  該懷孕的已經懷孕,將除根的一定會除根,一次不成還有下次,難道還要坐等下次被暗害?那還不如,先下手為強!

  軒轅家的最後一戰,她沒興趣讓步調一直掌握在那兄弟兩人手中,她要由她來決定!

  此刻風平浪靜,且待風雲將起!

  身後,突有光影淡淡,有人影悄悄進入內殿,不長的人影投射在地面上,貓似的步履輕軟。

  孟扶搖不動,將一杯茶漫不經心的喝著。

  那人躡手躡足走近,悄沒聲息的撥開珠簾,慢慢挪到了她身後。

  孟扶搖垂下眼,端坐不動,茶盞裡熱氣嫋嫋,她眼神清亮乾淨,一塊凝著的冰。

  偷襲我?

  找死!

  一雙溫軟的手,突然蒙上她的眼睛!

  孟扶搖肩頭一聳,腰間「弒天」瞬間滑出衣袖,全身勁氣剎那流轉,彈飛欲起!

  「猜猜我是誰?」

  甜甜的,還帶著童音的帶笑語聲傳入耳中,語氣滿是調皮和嬌憨。

  孟扶搖急剎車!

  一瞬間她收刀、縮肩、壓下飛湧的真力、在爆發邊緣堪堪勒馬,因為收得過急力道過猛,剎那竟然逼出一身大汗。

  好險!

  差點洩露了武功!

  深吸一口氣,孟扶搖回身,有點無奈的注視著「多啦A夢」貴妃,皺眉道:「阿光,進門怎麼不通報,你越來越沒規矩了。」

  唐怡光傻傻的笑著,伸手去她桌上去取點心,道:「我想你這邊的小胡桃了。」

  孟扶搖嘆口氣,將她拉過來,從櫃子裡另取一盒給她,道:「桌上不新鮮,換這個。」

  唐怡光只要有吃的就好,笑嘻嘻的接了,這才想起來給她行禮,孟扶搖攔住,哭笑不得的道:「以後進我寢宮要通報,知道嗎?」

  那孩子哦了一聲,孟扶搖向來對蘿莉沒抵抗力,無論如何也不會對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下殺心,親自幫她敲胡桃殼,看她吃得幼童一般拋拋灑灑,想起當初軒轅旻說起的她墜馬傷腦的事,忍不住問:「阿光你當年才六歲,怎麼就會去騎馬?你爹爹教你的嗎?」

  唐怡光滿嘴嚼著食物,含含糊糊的答:「……哥哥教我。」

  孟扶搖沒聽清那是個什麼哥哥,也沒多想,待她吃飽了將她送了出去,回來後,站在室中仔細將最近打算做的事想了想,忽覺身後門簾掀開,聽那韻律奇異的步伐就知道是暗魅,孟扶搖沒回頭,隨口道:「你那蛇毒毒傷,沒事吧?」

  暗魅「嗯」了一聲,輕輕走到她身後,手突然搭上她的肩。

  孟扶搖下意識一讓,暗魅卻道:「我給你舒一下骨,你功力進益骨骼抽節,這個時候舒展開來對你更有好處。」

  孟扶搖猶豫一下道:「不用了,這樣就很好。」

  身後暗魅輕聲嘆息,聲音如秋風掠過一片霜白的樹梢,淡淡的涼而滄桑,他道:「你便這樣讓我欠著你,欠一生,欠到死麼?」

  孟扶搖怔一怔,回轉身,道:「何必說得這麼嚴重?誰欠誰,欠多少,計較這個的還是朋友?」

  暗魅眼底琉璃光滑流轉,聽她這話並無喜色,那種淡淡的蕭瑟更重幾分,卻最終一笑,道:「那最起碼幫你鬆骨下沒問題吧?」

  孟扶搖無奈,踢踢踏踏爬上榻一躺,趴枕頭上道:「如果我睡著了,麻煩你不要看,我睡相也就比元寶大人好一點。」

  元寶大人蹲在她枕頭上,鄙視的看她一眼——最起碼我不流口水!

  孟扶搖趴著,心中想著自己下一步下下一步的計畫,腦子裡亂鬨哄的,忽覺身後一軟,暗魅的手指已經按上了她的背。

  他五指修長,指節散開如舒展枝葉,一觸及她的背熱流便如泉潺潺,湧入四肢百骸,隨著暗魅高超優雅的手勢,孟扶搖聽見自己骨節微微掙響之聲,清脆明亮,那般點、推、敲、拓、輕柔熨帖如清風拂體,卻又沉勁有力似大江湧流,將她一直以來的緊繃緊張都從體內漸漸驅除,孟扶搖飄然欲起渾身鬆爽,舒服得差點想呻吟,趕緊咬住枕頭。

  聽得身後那人淡淡道:「扶搖,你太緊張了,你的身體,都是緊繃的。」

  孟扶搖汗顏的笑笑,心說其實是因為我搞不清楚你算不算君子。

  暗魅又笑了笑,突然轉了話題,輕輕道:「願不願意永遠留在軒轅?」

  孟扶搖心中一震,這個話題向來是她最怕的話題,留在軒轅?哦不,她的一生註定了永遠不能為誰停留,她的腳步和她的心,時常背道而馳,卻又不得不咬牙繼續向前,太淵、無極、大瀚、軒轅……路始終在前方。

  她在沈默,隨即感覺到背上的手指停了一停,清逸氣息逼近,暗魅的身子似乎俯低向她,孟扶搖怔了怔,有心翻身躲開,然而她為了避嫌沒敢在床上鬆骨,身下是窄榻,只有一人寬,一面檔死,一翻身要麼翻進他懷抱要麼翻得正面對他,那更是一份直面相對的尷尬,正猶豫間,暗魅的身子卻在她耳側停住,他伸手,輕輕撚了撚孟扶搖耳垂。

  他的手指柔軟溫暖,前段日子的微涼已經散去,彼此都有絲緞般的觸感,彼此都顫了顫,孟扶搖一偏頭,暗魅卻已鬆開手,淡淡道:「……終是不能留麼?不過,日子還長著呢,扶搖,你看,你這個不願打上任何人印記的傢伙,第一次破例為我穿了耳洞……我但望終有一日你能為我破例更多。」

  孟扶搖默然,半晌答:「我的讓步,向來只在我覺得可以的範圍之內。」

  「我知道。」暗魅輕輕的笑起來,笑聲似嘆息,一聲聲涼過冬日寒風,卻又一聲聲長過情絲萬縷,「如果真的再沒別的破例,有過這一次,也比什麼都沒有要好。」

  他站起身,遞過來一個小小盒子,轉身走了出去,將至門邊時扶住門框,沒有回首只淡淡道:「扶搖……真希望你不會讓這個耳洞長攏。」

  孟扶搖抿著唇,打開那小盒子,裡面是一顆雪白的丹丸,拇指般大,幽香迫人,孟扶搖嗅不出什麼成分,卻也知道這東西一定珍貴無倫,她轉頭,看看暗魅離去的方向,又摸了摸自己耳垂,良久,輕輕的嘆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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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軒轅昭寧十二月二十一,冬日寒冷,滴水成冰,軒轅和大瀚邊境的莽莽山脈覆雪萬里,沈默蹲伏於蒼茫大地,遙瞰兩國戒備森嚴的邊境。

  今冬特別的冷,昨夜甚至下了一場大雪,雪厚尺許遍地銀白,家家戶戶掩門守火,任那雪地平整如貂毯,一色深白無人踩踏。

  清晨,霞光淡淡,在雪地上嫣紅銀白的鋪開去,有種收斂沉靜的華豔。

  卻有「咯吱咯吱」的艱難踏雪聲漸漸從遠處傳來,伴隨著嘈雜的語聲,雪地上多了幾道迤邐的深腳印子。

  「奶奶的,這天氣,還得出門守哨!」

  「不就是怕對面的瀚軍搗亂麼,其實也就是虛張聲勢,他們皇帝還在我們這呢。」

  「我說這鬼天氣,人家還不是悶在帳篷裡烤火,打仗?咋打?」

  「鄭護軍也真是,拿咱們不當人!」

  紛亂的語聲驚破雪後的空深寂靜,軒轅國東北邊境長策守軍鬆鬆垮垮挎著刀劍一路艱難跋涉過來,他們是今天負責邊境巡邏的小隊。

  習慣了偏暖氣候的長策守軍,分外耐不得寒,此刻勉強出門放哨,一個個穿得狗熊似的,軍中趕製的新棉襖過於粗糙,穿進去兩根胳膊便成了蘿蔔,直直挺那裡,別說拔刀,自己想摸到自己屁股都難。

  當先的小隊長懶懶的爬上一個高點的山坡,往對面隔了一條不算太寬的河的寂靜沉沉的瀚軍帳營看了一眼,道:「我說這天氣鬼會出門!屁動靜也沒!走,回去!」

  眾人高高興興應了,轉身就走,走在最後一個的突然回身,道:「咦,什麼聲音?」

  他回身,便看見對面,鐵絲荊棘網後面的河面上,突然傳來了馬蹄之聲,隨即看見一隊深紅甲冑衛士,火般的出現在對岸。

  那隊衛士在雪地裡慢悠悠的「馳騁」,手中還晃著弓箭,那士兵一看便樂了,笑道:「哈,哪家的傻子,這麼厚的雪出來打獵?」

  眾人都哈哈的笑,那小隊長道:「咦,這是哪家的軍隊?大瀚軍是黑甲啊。」

  「管他哪家的,總之和咱沒關係。」眾人轉過身,突然看見對面當先一個漢子揚了揚弓,隨即他馬前跑過一隻兔子,那兔子直直奔過河上冰面,鑽過鐵絲網,向這隊士兵奔來。

  那小隊長來了興趣,笑道:「好肥的兔子!既然送上門,帶回去打牙祭!」

  他彎弓搭箭,一箭飛射,正中兔子前心,眾人都叫聲好,那小隊長洋洋得意,笑道:「不過是隻兔子,當年在定河戰場……」

  他的語聲突然頓住。

  四周的歡笑突然頓住。

  眾人驚駭的轉頭,瞪眼,看見小隊長的胸口突然多了枝紅羽重箭。

  小隊長緩緩的低下頭,看見自己胸口箭羽顫顫,在寒風中無聲飄搖,那箭是冷的,那箭端湧出的血是熱的,然而這是生命裡最後的熱度,很快,他便要和這身下的雪,一般的冷了。

  他轟然的倒下去,睜著眼,血光濺上鋪了霞光的雪地,比朝霞更豔幾分。

  在最後墜落的視野裡,他奇蹟般的看見了對面射箭的那個人,看見他清俊英挺的眉宇,平靜森涼的眼眸,看見他居然單臂持弩,另一隻手臂袖子軟軟垂下。

  聽見他一字字,冷冷道:

  「你、殺了、我家瀚王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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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殺了瀚王的兔子。」

  五洲大陸有史以來最彪悍最無恥最荒唐的開戰宣言。

  此宣言迅速風靡五洲,原本就已名動天下的那位傳奇瀚王,再次因為他和他被殺的兔子名聞各國。

  在以後的很多年,還有人以此作為挑戰的代名詞——我要揍你!為啥?你殺了我的兔子!

  然而這句宣言的被宣告者軒轅,此刻卻陷入了尷尬而無奈的境地。

  大雪之日,大瀚瀚王「狩獵」侍衛以瀚國兔子被殺為由,悍然射殺軒轅守軍,隨即軒轅長策軍立即意圖反擊,卻發現只是剎那之間,瀚王王軍已惡狠狠壓上陣前,而原先就在邊境的瀚軍,衣甲整齊遙遙在後。

  他們並不進攻,卻以絕對優勢的兵力和絕對百戰鐵血的殺氣兵鋒,狠狠壓上已經多年沒有征戰過,剛剛換防還對地形不算太熟的長策軍面前,巍巍大軍,沉沉刃寒,似一道山般陰影,壓在軒轅軍心頭。

  長策軍火速向昆京傳遞軍情,攝政王整整開了一天的朝會,一堆大臣掩面唏噓,為大瀚孟王的無恥而傷心哀嘆——孟大王的封地雖然接近軒轅和大瀚的邊境,實際上最近的也還相差數百里,這誰大雪天氣跑出幾百里去打獵?這誰一隻兔子便轟上了人家一軍?這是打獵麼?這是打劫!

  大瀚瀚王!比大瀚皇帝還牛叉的,一腳蹬上了軒轅的臉!

  臉被蹬了的軒轅,鼻青臉腫的開會,他們很聰明的趕緊先去找還滯留在昆京的瀚皇,結果驛宮裡不出意料的人去樓空,饒是軒轅晟一直派人注意著瀚皇行蹤,也沒能知道他什麼時候離開的。

  最後軒轅晟很無奈的,派出手下得力大將,五軍兵馬都督唐如松,率軍十萬馳援邊境。

  唐如松大軍開拔之日,攝政王親自送行,高臺上金爵賜酒,唐如松一飲而盡,擲杯於地朗朗誓言;「不斬孟扶搖誓不回!」

  此豪言壯語傳入軒轅後宮,「宇文皇后」長長甲套敲在花梨木桌面上,露出一個嫵媚的微笑,輕輕道:「親,你走錯方向了。」

  大抵她眼神中笑容太毛骨悚然,遠遠過來的軒轅旻抖了一抖。

  孟扶搖看見他,招手喚他過來,戲子趕緊一溜煙的過來,諂媚的給女王陛下捶腿,孟扶搖看看他指甲裡的泥土,嫌棄的一腳踢開,道:「又去拔東家菜討好西家了?」

  軒轅旻正色道:「不,最近天冷,長不出菜了,我命人到外面集市上買了菜,幫她們栽進去。」

  孟扶搖撫額……情種,真是情種。

  軒轅旻笑嘻嘻膩上她的膝,道:「走了個唐如松,還有三個呢,好歹兩手兩腳都得砍掉啊。」

  「政治是很美妙的東西,需要溫情的面紗,不要說得這麼血淋淋。」孟扶搖戳之,「放心,總有辦法解決的。」

  戲子仰頭瞅著她,突然道:「朕在不在你最後的解決名單內?」

  孟扶搖垂眼,緩緩和他對視,隨即微笑,道:「你說呢?」

  戲子笑而不答,又轉了話題:「朕可不可以猜猜你到底是誰?」

  孟扶搖抓了個胡桃很乾脆的塞他嘴裡:「不可以。」

  戲子哀怨的以袖掩面,唱:「銀河長天未央殿,妾妃空守淚燭前……萬歲,你又被哪個狐媚子迷鳥心……」

  「萬歲要去殺狐。」孟扶搖踹開「妾妃」,「滾吧。」

  「妾妃」扭扭捏捏一步三回首的去了,曼長唱腔老遠猶自傳來:

  「呀呀啐……你……殺了……我……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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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軒轅昭寧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三,軒轅遭遇立國以來最為內憂外困的一刻。

  和軒轅一直邦交一般的上淵,突然在軒轅大瀚對峙之時,向軒轅發起責難,提出當年上淵國主齊尋意母后曾離奇死亡,疑兇手為當年的太淵太子妃、現在的太淵皇后軒轅氏,軒轅皇后已薨,這樁舊案便要著落在軒轅國,請軒轅交出幕後主使,並對此有所交代,以全上淵國主為人子者之孝道也。

  二十年前舊案,現如今莫名其妙的翻了出來,早不翻晚不翻,偏偏在軒轅和大瀚對峙的時候,事情發生在太淵不對太淵翻,偏偏對著軒轅,這又是個秉承大瀚孟王高貴人格精神的後繼者——打劫的。

  據說當時軒轅晟接到國書,一拳擊在桌案上,將桌子生生轟裂,滿殿文武大多驚跪下去,卻有一幫老臣,悍然而立,立刻掏出早已準備好的奏章侃侃而讀,那內容刀筆狠辣,聞之驚心,直指攝政王篡權跋扈,為政失當,暗示如今軒轅局面由他一手造成,並指攝政王謀殺先帝后裔、暗害忠良遺孤、欺君罔上把持政權倒行逆施任用私人等等十八大罪。

  領先彈劾者,是海內大儒、原攝政王妃之父、攝政王岳父、現任文華學士,桃李滿天下飽受士人尊崇的竇銘。

  當庭彈劾,句句誅心,軒轅晟便是泥土做的也生了火氣,再說這樣的罪名論誰也承擔不起,無奈之下只得當庭將老竇銘羈押於天牢,他還算理智,沒對老傢伙用刑也沒說要殺他,然而便是這樣,當白髮蒼蒼老淚縱橫,當庭大呼「太子英靈,佑我精誠」的老臣被免冠押下,一半都是竇老門下的文官看攝政王的眼神都不對了。

  更糟的是,天下士子聽說老相被押,生死俄頃,立即雞凍了,呼朋喚友,拉幫結派,衝擊昆京各文司衙門,貢院、三司……並到都察院喊冤,鬧得沸反盈天驚擾不休,各文司衙門官員們很多對此採取不聞不問放任態度,當攝政王派人去查問,便出來揮揮袖子趕人,攝政王的人一走,又回去蹲在爐火熊熊的官署裡喝茶。

  朝政一團紛亂,上淵的催促國書還一封接著一封,並也做出了陳兵邊境的姿態,揚言不給個交代,也只好殺殺兔子,軒轅晟命令細作好生探聽小國上淵這次發了什麼羊癲瘋,並悍然不打算對此解釋,想乾脆兩地作戰,打垮這些落井下石的,讓他們知道軒轅不是那麼好欺負!結果細作的回報,卻讓他冷了心。

  上淵最近國內生亂——當初上淵建國時無極國曾將兩國邊境一直爭議未決的兩夷之地劃給上淵,當時齊尋意感激萬分,誰知道那根本就是塞過來的一個長期遙控炸彈,桀鶩的兩夷,向來只臣服於長孫無極的鐵腕,齊尋意根本壓制不住,頻頻作亂的兩夷讓齊尋意疲於奔命,勞民傷財,無奈之下只得向無極請求,請太子殿下他再收回去。

  誰知道拿到手容易送回去難,偉大的無私的客氣的無極太子說,送人的東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豈不是讓我自己打自己臉?不成,不成,再說當初國主您都笑納了,怎麼現在又反悔了?難道是對我無極送出的禮物不甚滿意?那要不要我把兩戎之地再割給您?

  無極來使冷笑著語言客氣語氣威脅的傳達這段話時,齊尋意差點崩潰——只見過國土一分一寸拚命爭奪的,沒見過拚命往外送你想還都還不了的,到得此時才知上了長孫無極的惡當——他送出來的東西,果然不是那麼好接的。

  最後齊尋意扯著使者袖子苦苦哀求,長孫無極才勉為其難答應再收回去,但是,得有條件。

  什麼條件?齊尋意奄奄一息垂死掙扎的問。

  使者不急不忙扯開一道加密文書,用十分詭秘的語氣對上淵國主道:「閣下媽死了這麼多年,可以拿來報一次仇了。」

  「……」

  於是,上淵突然想起來報仇了,軒轅被兩線逼戰了,無極送出去的國土,又拿回去了,長孫無極也幫到某人了,自己甚至連兵都不用出了。

  這就是最高等級的空手套白狼——送出個東西套住你,再讓你心甘情願送回去,你想送回我還不樂意,還得賠條件。

  可憐的上淵,可憐的軒轅……

  軒轅晟打聽明白這裡面的彎彎繞,立刻什麼念頭都沒了,上淵背後既然有無極這個心思陰毒的龐然大物,打是絕對打不得了,逼急了齊尋意,國土一開放,長孫無極保證毫不客氣的就來搶軒轅。

  軒轅晟無奈,只得再次派出身邊一等一人才,掌控他手下文官勢力的丞相司徒墨,親自到軒轅和上淵邊境,就「上淵國主他娘被害一案做調查並商談」。

  戲子皇帝得到消息時,托腮看了孟扶搖很久,孟扶搖溫柔的撫摸他的頭,道:「娃要乖。」

  戲子皇帝苦笑笑,搖搖擺擺走了,一邊走一邊翹著蘭花指唱:「呀呀啐,閣下……老母……仇該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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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剩下的手腳,從內宮砍。

  這是孟扶搖早已計畫好的事,先搞出外患,再趁著軒轅晟焦頭爛額沒空理會內宮,正式下手。

  要想動內宮而不被軒轅晟警覺反撲,這是唯一的辦法。

  臘月二十四,小年,宮中自然也要慶祝,孟扶搖特旨眾妃免織布種菜,放假,各宮可以在御廚房取菜,也可以自己的小廚房開夥,妃子們歡天喜地,都選擇逃離瘟神自己慶祝。

  玉妃簡雪自從上次奉孟扶搖命照顧賢妃,賢妃依舊受了驚,被罰掇離自己的主宮,住在賢妃素心殿的隔壁翠雲軒,她自請和賢妃一起慶祝,賢妃原本厭她,見她不被皇后待見反而歡喜,有心拉攏,兩人在素心殿歡歡喜喜吃了小年飯,簡雪親自下廚,賢妃也來了興致做了幾道菜,中途發現鹽不夠,去御廚房取了些來,吃飯時融融一堂,兩人十分和諧的你來我往,菜中有道雲絲雞片,簡雪笑說淑妃娘娘最喜歡這個,不如給她送份去表表心意。

  賢妃撇一撇嘴,道:「我送的,她敢吃?」

  「有何不敢?」玉妃笑,悄悄附到賢妃耳邊,「皇后跋扈,這宮中上上下下都看得清楚,姐姐是皇后之下第一人,唯一能和皇后分庭抗禮人物,但再聖恩隆重也是孤掌難鳴,憑姐姐的地位家世,和大家多來往來往,名分上的那點欠缺,不就補齊了?」

  賢妃目光閃動,「唔」了一聲,玉妃起身,嫣然一笑道:「妹妹親自去送。」

  賢妃本有些不放心,見她自告奮勇自己去,倒安心了,一笑道:「勞煩妹妹。」

  素心殿小年飯「姐妹」笑語晏晏,崇興宮卻又是另一番風景。

  孟扶搖最近的心思全在翻雲覆雨步步緊逼,一心要將軒轅晟用軟刀子慢慢割死,對這個什麼小年一點概念都沒有,晚間她從軒轅旻的承明殿回來,剛剛跨進院子,便怔了怔。

  怎麼黑沉沉的,一點燈光都沒有?

  這些年從血火中跨過來的孟扶搖,向來是一發現異常便立即退後,然而她還沒退兩步,身後院門突然無聲關閉。

  孟扶搖站定,真氣運行臉色如玉,隨即笑了笑,一步步走了過去。

  前方大殿之巔,卻突然悠悠飄下一個燈籠。

  火紅影紗、手工精緻、綴著金色飄帶和瑪瑙流蘇,完全年節宮燈式樣卻比尋常宮燈更漂亮的燈籠。

  紅色的燈籠在一片深黑的宮殿背景裡飄搖迤邐,所經之處照亮一片金紅光芒,美則美矣,卻因為出現得奇異,令人心生不安。

  孟扶搖專注的仰頭看著。

  燈籠飄近前,隱約有小小的圓圓的黑黑的影子,扒在紗面上做「飛天之舞」,孟扶搖瞟一眼,又瞟一眼,笑了。

  還飛天咧,「飛豬」差不多。

  那燈籠悠悠落在孟扶搖手中,飄出兩條金色絲帶,一條寫:扶春來,見山河不老,一條寫:邀冬去,慶日月如初。

  嵌字諧音鳳首格,很漂亮的字體,不同長孫無極的飄逸戰北野的疏狂,骨骼靈秀外圓內方,孟扶搖微微一笑,將那絲帶攥緊掌心,伸手從燈籠裡抓出「飛天之豬」,詫異的道:「沒被烤死?」

  仔細一看才發覺蠟燭外罩了薄薄的玉管,難怪燈光那麼朦朧。

  元寶大人白牙閃亮亮的穿著它的大紅袍,自己覺得這個出場很拉風很優美,猶自翩然欲舞,突然被人拎著後頸,拿了開去,順手塞在某處角落裡。

  被利用完畢,過河拆橋了……

  孟扶搖目光亮亮的笑著,道:「想不到你這個傢伙也會玩這一手。」

  對面男子,淡玉色的臉龐在燈籠紅光映照下潤澤光豔,唇色猶豔幾分,流轉的琉璃眼眸華光千層,爍人眼目,他淡淡笑著來牽孟扶搖袖子,道:「過年了。」

  孟扶搖仰頭袖手,看沉沉天際欲雪天氣,感嘆的道:「是啊,我又老了一歲了。」

  暗魅輕輕一笑,道:「你若老了,我們算什麼?行將入木?」拉著她就走,道:「今天各宮自己開夥,你有口福了。」

  「有什麼口福……我還在愁吃啥呢……」孟扶搖懶懶的給他拽著走,突然頓住腳步:「啊?有好吃的?啊?你下廚?」

  暗魅不答她,孟扶搖皺皺鼻子,鄙視的瞪一眼他的背影,他下廚?這些養尊處優十指不沾陽春水連廚房煙火氣都很討厭的傢伙,不會是一盤白水煮青菜一盤青菜煮白水吧?

  暖閣裡的燈光次第亮起,將剛才的黑暗瞬間驅除,雕花銅火爐熏得一室香暖,閣中鋪了錦圍的圓桌上,七彩斑斕,香氣四溢。

  孟扶搖怔怔的看著那些藥香和菜香誘人混合,顏色和形狀各擅勝場,連蘿蔔都雕出漂亮的牡丹的大菜,半晌,吸了吸鼻子。

  她道:「這個世界真虛幻啊……」

  暗魅夾了一塊茯苓夾餅給她,道:「先吃了墊墊肚子,我怕你突然撲上去。」

  孟扶搖吃了幾口,突然憤憤,咕噥道:「原來有人會做……」

  暗魅只在笑,慢慢給她布菜,元寶大人蹲著拉他袖子,暗魅順手將那盤子餅都塞它懷裡去。

  打發走了燈泡,他才對燈下若有所思吃飯的孟扶搖道:「好歹咱兩人一起過了個小年。」

  孟扶搖放下筷子,慢慢道:「以前,我的年,都是很熱鬧很熱鬧的……」

  暗魅給她斟酒:「很多人嗎?」

  孟扶搖怔了怔,搖了搖頭,隨即有點迷惘的道:「咦,那也是兩個人,為什麼我便覺得那時特別熱鬧呢?」

  很多很多年前,小屋燈火黯淡,不及這暖閣富麗堂皇;桌上菜色寥寥,不及這錦桌滿滿奇珍;四面擺設寒酸,不及這金香爐銅暖爐一室融融,然而那時候兩個人頭碰頭吃火鍋,在蒸騰的熱氣裡你夾我一塊我夾你一塊,各自熏紅了臉盈盈笑……那些死在記憶裡的最溫暖過去。

  身側,暗魅的手頓了頓,偏頭看看她,一瞬間眼神流轉,半晌道:「你這樣說我可要傷心來著。」

  孟扶搖醒過神,歉意的笑笑:「不好意思,人老了總是愛回憶。」

  暗魅無奈的搖搖頭,也不再說話,兩人相對著靜靜吃飯,孟扶搖只覺得這一刻寧靜安適,對面那個人不熱鬧,有種遺世獨立的孤涼,然而那孤涼裡,有只給她一個人的體貼和溫存。

  半晌聽他道:「有什麼新年願望嗎?」

  孟扶搖含著筷子想了想,她的眼色在燈光下黑白分明,像黑白瑪瑙那麼涇渭分明的閃閃亮著。

  她道:「我但望心願得成,我愛的人們好好活著。」

  暗魅垂下眼,慢慢的喝湯,孟扶搖又問他:「你呢?」

  暗魅沈默,孟扶搖也不想逼問,逼出什麼情話來反而不好招架。

  直到兩人吃完,孟扶搖笑道:「得趕緊睡下先,今夜必不能安穩。」抱了肚子撐得走不動的元寶大人離開,將到門口時才聽見暗魅沉沉道:

  「我但願年年歲歲,都有人陪你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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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年歲歲,都有人陪你過年。

  那個人是誰呢?

  孟扶搖抱了元寶大人在黑暗裡,毫無睡意的目光熠熠,想著聽見那句話她回首,看見那個溫和又淩厲的男子,出神遙望張燈結綵軒轅皇城的側影。

  那座城……那一生的起點和終點,彼時彼刻,他在想著什麼?

  孟扶搖一聲嘆息,逸在午夜的雪意微寒的風中。

  而夜,已深。

  「報——」

  雜遝的腳步聲和急促的稟報聲驚破皇城之夜的寂靜,無數人湧向崇興宮和承明殿,隱約不知道哪裡,傳來驚恐的哭喊聲。

  孟扶搖在黑暗裡,笑了笑。

  她開了門出去,立在臺階上,目光一掃跪在臺階下滿面汗水的淑妃錦雲宮總管太監,冷然喝道:「深更半夜的嚷什麼?」

  「回娘狼……」那太監一臉驚恐,連聲音都變了,「淑妃娘娘,淑妃娘娘她……出事了!」

  孟扶搖皺眉:「擺駕錦雲宮!」

  錦雲宮早已站滿了人,軒轅旻及各宮嬪妃已經到了,太醫院的人跪滿了一屋子,孟扶搖到的時候,淑妃的屍體已經涼了。

  匆匆走進燈火通明的內殿,孟扶搖目光和軒轅旻一碰,各自讓開,孟扶搖厲聲道:「今夜侍候淑妃娘娘的人呢?通通打死——」

  「娘娘饒命!」淑妃貼身宮女香結兒被人扒了宮裙,披頭散髮由幾個太監架了臂跪著,此時涕淚橫流的掙扎著膝行到孟扶搖身前:「娘娘,不是奴婢的事,淑妃娘娘是吃了玉妃娘娘送來的雲絲雞片後嚷肚子痛的……」

  孟扶搖霍然轉首,看向也已經拔了插戴的玉妃簡雪,簡雪並無驚惶之色,不卑不亢的跪著,道:「那菜是臣妾送的,但卻是賢妃娘娘親自下廚所制。」

  「玉妃!」賢妃一聲怒喝,臉色鐵青,孟扶搖亦怒喝:「玉妃你莫要臨急亂咬人——」

  賢妃倒怔了怔,詫異的看了孟扶搖一眼,孟扶搖卻對軒轅旻躬身:「請陛下裁決。」

  「後宮是你的事。」軒轅旻道:「朕很傷心……朕要去再看看朕的愛妃,啊啊啊朕的淑妃啊……」

  戲子舞著水袖撲向淑妃,又去演戲,孟扶搖無奈,道:「將玉妃交宗正寺查問,賢妃亦有嫌疑在身,暫於宮內禁足待勘,不得外出。」

  「為何禁我足?」賢妃怒目:「難道皇后娘娘疑心臣妾?」

  「賢妃娘娘能立即洗清自身嫌疑麼?」孟扶搖斜睨她,「本宮自認為對於此事處置公允並有所照拂,賢妃若還有什麼言語,本宮只好請你去宗正寺說清楚。」

  「哼!」賢妃瞪她良久,又見軒轅旻「撫屍痛哭猶未休」,憤然道:「你這跋扈皇后,終有一日……」

  孟扶搖微笑,道:「如何?」

  賢妃張了張嘴,終究沒敢說出口,頓足而去,臨走時將殿門撞得直響,孟扶搖只微笑道:「賢妃娘娘脾氣好大。」

  眾妃噤聲不敢言語,孟扶搖又道:「華妃你留下,好好勸慰著陛下,莫要讓他傷心太過傷了龍體。」

  華妃喜不自勝應了,一側的姚貴嬪臉色鐵青——今夜軒轅旻原本翻了她牌子,出事之前剛剛摸著她的身子,讚她粉嫩嬌軟雪娃似的,許諾要升她妃位,封號就叫雪,如今這麼一攪合,好事又泡湯。

  而這個月,華妃明裡暗裡搶著她的機會向陛下邀寵,已經不是一次。

  她粉臉通紅,氣息起伏,指甲深深嵌進掌心,髮髻上珠玉因身子顫抖隱隱相撞,發出細碎琳瑯之聲。

  孟扶搖當沒看見,命人收斂淑妃屍體,出宮報訊,準備喪儀,隨即道:「都散了吧。」

  她轉過身,在眾人恭送下慢慢跨出門去,抬眼看看深黑天際,飛雪終於旋轉著落下來。

  這一場雪,將會覆蓋掉多少人的屍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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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後。

  宮闈連出異變,震驚軒轅。

  姚貴嬪和華妃路遇發生口角,兩人互相推搡,姚貴嬪將華妃推入池中,冬月池水刺骨之寒,豈是嬌弱的宮嬪可以承受?華妃被撈上來時,已經香消玉殞。

  軒轅旻又忙著撫屍痛哭,「宇文皇后」什麼事也沒做,直接將華妃家人傳進了宮,華妃的父親,戶部尚書華洪熙兒子無數,只此一女,華夫人哭得險些暈厥,被孟扶搖好容易勸住,華夫人跪求皇后為愛女伸冤,孟扶搖手一攤,為難的道:「天寒路上無人,只是幾個婢女指證姚貴嬪,人微言輕苦無證據,姚貴嬪又咬死不認,何況……」她悄悄湊近華夫人耳邊,道:「姚貴嬪父親,大學士姚淩,進宮好幾次了,直說以性命擔保,絕無此事,華夫人,您要知道,姚大學士也是攝政王麾下紅人咧,那個那個,本宮很為難哩……」

  華夫人柳眉倒豎:「好你個狗仗人勢,殺人害命的姚淩!」

  她翻身爬起,恩也忘記謝,匆匆回娘家去找自己的弟弟——京衛指揮使司指揮使李元,掌握昆京兵馬的實權人物之一,與姚淩同屬於攝政王陣營,卻勢不兩立水火不容。

  李元一聽甥女被害卻冤屈不得雪,怒髮衝冠,當即點起指揮使麾下三千兵馬,殺往姚淩府邸,姚淩還沒反應過來,李元已經帶著一大隊士兵兵甲啷噹的按刀進府,揪住了姚淩當胸衣襟,罵一聲:「你這百死莫贖的老狗!」刀光一閃,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隨即這個邊將出身的莽夫順手殺了姚府上下,殺完了,鞋底上抹抹血,大步走路,若無其事。

  姚家滿門被殺,驚動朝野,姚淩屬於丞相司徒墨的集團,集團內眾大臣相互之間都有聯姻,姚家夫人,姚家兒媳,都是司徒墨集團中的重臣女兒,這下李元捅了馬蜂窩,屬於司徒墨這一系的大臣怎肯幹休,其中幾個也掌握部分昆京防戍,手中也有兵力的京衛指揮使司指揮使,參將們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也殺入李家和華家,李氏集團怎肯幹休?於是,兩下混戰,昆京陷入朝臣之亂,腥風血雨之中。

  這一場混亂,積怨已深的兩家集團因一個宮嬪的死亡,因一個人的蓄意撩撥而徹底爆發,迅速以無法遏制的勢頭燎著了整個軒轅朝廷,將近百分之八十的官員捲入了這場變亂,到得最後,甚至出現買兇殺人,當街橫屍的混亂,大臣們上下朝人身安全不得保障,很多人稱病不朝,再加上忠於文懿太子的老臣從中運作煽風點火,整個軒轅朝政陷入半癱瘓狀態,而到最後,混亂結束時,僅在昆京的朝官,便喪命百人以上,其官階從緊要職司的小吏到一品大員,都有。

  血色昆京,風雨飄搖,昭寧十二年的軒轅,日月不昭,人心不寧,如同那零落於街的屍體一般,人們似乎也透過兩大集團不斷爆發的血火爭鬥,看見權傾天下如今卻搖搖欲墜的攝政王統治時代的末日。

  這一場似乎莫名其妙其實卻蓄意為之的暴亂,後世史稱:昆京之亂。

  軒轅晟此時飽嘗了他一貫玩的權力制衡之術的苦頭——他將兩家集團培養成勢不兩立,一點火星都會爆發,他將全城兵力分交兩家集團合管,美其名曰相互融合,實際上是互相監視,如今兩家集團混戰一團,連同所轄軍營,雖然他勒令不得跟隨作亂,也已人心浮動,一日三驚。

  而最沉穩,最能掌控全局的兩家集團核心人物,如今都已遠派在外,他一人按下葫蘆起來瓢,不僅要忙於按捺昆京百官之亂,還得應付來自老臣舊將關於文懿太子案平反的呼籲,還要時刻關注腳蹬在他臉上的大瀚瀚王的下一步動作,他此刻明知後宮有問題,卻已無法顧及。

  而那負手立於後宮之巔,微笑看這一場血火的女子,終於進入了她最後的計畫。

  那最後的計畫,針對攝政王手下最後一個最忠心的力量,賢妃之父,西平郡王高家。

  在此之前,她得先讓賢妃,殺了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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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寧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七,雪後初晴。

  孟扶搖微笑帶著從人跨進賢妃禁足的素心殿,賢妃有些不安的迎上來,開口就問:「娘娘,您是來解我禁足令的麼?」

  孟扶搖含笑看她,一直看到她惴惴不安,乖乖跪下去,才頷首命從人讀她的懿旨——自從宮外變亂,宮內人手被軒轅旻趁機清洗,現在他們用的人手,已經足堪信任。

  賢妃聽著聽著,臉色便變了。

  懿旨曆數她進宮以來,好妒不賢,草菅人命,不尊正宮,欺壓諸妃……

  「沒有!我沒有!」讀到一半賢妃怒喝,爬起來就去撕懿旨:「你陷害我,你陷害我!」

  「沒有不尊正宮?」孟扶搖笑:「本宮入宮那日,你為何不去請安?」

  「我有命宮女和皇后告假!」

  「哦?」孟扶搖慢條斯理整理衣袖,「那你可還記得本宮當時說的是什麼?」

  賢妃哪裡記得,孟扶搖好心提醒她:「本宮說,有病就該治。」

  「對對,就是這個,你說有病就該治。」

  「是啊。」孟扶搖笑盈盈,「可我有說,准你不來麼?」

  「……」

  「至於草菅人會……」孟扶搖微笑,「來人啊……把那些漂亮骨頭起出來,提醒下賢妃娘娘不太好的記性。」

  埋在冷宮裡的那些花匠的白慘慘骨頭被起出來,猙獰的骨頭帶著微紅的泥土直逼到賢妃眼前,帶著血腥氣的泥土味道和屍骨特有的腐臭死氣直逼到賢妃面門,她慘叫一聲,眼睛往上直直一插,便要暈去。

  孟扶搖可不想給她現在就昏,她要她做的事還沒做呢。

  她上前,輕輕拍拍賢妃,賢妃從迷亂中醒來,一眼看見微笑盈盈的孟扶搖,魔鬼似的傾身在她眼前,衣襟微露,衣襟下垂著的絲絛上繫著一柄小小的金剪刀。

  剪刀……

  她盯著孟扶搖的眼睛,那眼神華光流溢,浮波旋影,迷迷離離閃閃爍爍都似是在說話。

  說著什麼?

  她的腦子微微暈眩起來,一層又一層的迷霧浮起,蔓延,降落,漂移。

  她覺得自己也似漂移起來,化為粉,化為霧,化為煙,化為這天地間自由浮游的主宰。

  然後……

  然後她不知道了。

  等她稍微有點意識的時候,就看見滿殿的太監軍士,皇后滿身鮮血的躺在地下,而陛下,又在撫屍痛哭。

  她覺得手心有點涼有點黏,低頭一看,滿手鮮血,一柄小剪刀抓在她掌中。

  然後她看見陛下憤怒的走過來,指著她鼻子罵了些什麼,又對軍士們說了什麼,那些骯髒的,粗俗的兵們便上前來,毫不憐惜的拉起她。

  她的髮髻被扯落,衣裙被踩破,高貴的釵鐶被胡亂扯丟一地,她不掙扎,只茫然的看著陛下,那個夜夜恩寵、枕邊絮語、那個喊著她心肝寶貝小乖乖小綿羊小兔兔,發誓用全部的君王的寵愛來愛他的愛妃的陛下。

  他卻不理會她,只是那樣雙目噴火的看著她,那樣目光森冷,毫無情意,那樣陌生可憎,寒氣逼人。

  原來……

  她輕輕的笑起來,道:

  「真是的……」

  這是寵冠六宮的賢妃,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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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賢妃弒后一案震動京華,她弒后證據確鑿,再加上她之前就揚言要讓皇后好看,全宮嬪妃都在場聽見,眾人都說皇后一直待她寬厚,她卻驟下殺手,真是豬狗不如。

  她被打入冷宮,朝中上下齊聲要求懲治殺害皇后的兇手,西平郡王跪求攝政王援手,內外交困的攝政王猶豫著答應了。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動作,當夜,被打入冷宮的賢妃自盡。

  她非死於陰謀之網,而死於情意之殤。

  不過對於步步為營草灰蛇線的政客來說,她的死只是射向攝政王最後一層屏障的箭矢而已。

  賢妃明明是自殺,但是當痛失愛女的西平郡王入宮時,軒轅皇帝向他展示的卻是賢妃被人勒死的證據,甚至連兇手都交給他了——這個兇手,西平郡王認識,正是他自己按照攝政王命令,佈置入內宮監視帝后的雙面間諜之一。

  到得此時,不用說,一定是攝政王知道沒辦法幫她女兒脫罪,又答應了他救賢妃,無奈之下,乾脆先殺了賢妃!再偽裝成自盡的模樣!

  軒轅旻對著西平郡王垂淚,和他赤忱交心:「郡王啊……朕其實最愛的還是賢妃,打入冷宮只想等風頭過去,留她一命,不想……唉……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當朝竟也不鮮見啊……」

  西平郡王一抹眼淚,當即回府,當夜,鳴炮三響,震驚昆京。

  他反了。

  巍巍如山的攝政王勢力,在被日漸削薄之後,隨著西平郡王的背叛,終於徹底傾塌。

  那夜,京郊隆隆炮響傳遍昆京,軒轅皇宮亦有聽聞,所有人都關起殿門,悚然靜默於黑暗中,等待著血色長天再次變色,已經關閉的崇興宮內,卻有一條「鬼影」,緩緩遊移在宮闕正中。

  長風寂寂,撩起孟扶搖長髮,她負手緩緩看著這座自己住了兩個月的皇宮,眼底神情複雜難言……軒轅晟末日終至,而她終於完成她要做的一切,今天她用最完美的方式將皇后的歷程結束,從此世上再沒有宇文紫。

  權勢如刀,可悍然劈裂一切抵抗,也可以將如山高壘慢慢削薄;人心之詭,可翻覆世間一切風雲,可建立締造也可摧毀崩壞。

  到得此刻,孟扶搖突有繁華落盡的疲倦和蒼涼,昆京事變,軒轅宮亂,其中死了多少人?她不敢數,也沒有數,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國帝位,更需血流漂杵。

  她緩緩張開雙手,黑暗中掌心潔白如玉,她那般癡癡看著,心想,這雙手,到底沾了多少鮮血?

  掌心裡突然落下簌簌碎屑,孟扶搖彎起眼,笑了。

  最近忙亂,怎麼把這個孩子忘記了?

  軒轅馬上還有變亂,把她帶走吧,送回唐家,她還是個孩子,不該犧牲在這黑暗宮廷。

  她張開手,道:「阿光,下來,姐姐帶你回家。」

  上頭有人軟軟「唔」了一聲,小小的身體隨即撲了下來,帶著清甜的花香和綿軟的點心香氣,讓人想起一些溫軟的甜美的心事。

  孟扶搖攬住她暖暖的身體,鐵硬的心也稍稍軟了幾分,她摸著唐怡光頭髮,輕輕道:「快結束了……」

  她的聲音突然頓住。

  眼前,寒光一閃。

  唐怡光掌心一翻,一柄匕首如這月色冷冷,乍然出手!



軒轅皇嗣   第十四章  臨天之焰

  小小的身子撲進懷中,被孟扶搖抱個滿懷的那剎,匕首也同時無聲無息捅向孟扶搖前心。

  削金斷玉的匕首,毫不設防的孟扶搖。

  匕首是絕世寶物,匕首上淬了劇毒,只要輕輕劃破一絲油皮,這條小命也就報銷。

  更糟糕的是,匕首前段開叉,手指一推便是漫天花雨一般的牛毛毒針,匕首中間有機簧推動,觸及便飛出藍汪汪的三稜刺,匕首匕身和柄之間還有連接的鎖鏈,可以隨時控制長度,而匕首柄中空,只要受到任何外力衝擊,都會立即炸開,傷及人體。

  換句話說,這是個集匕首暗器炸藥毒藥於一體的暗殺工具,專門用來對付強大的對手,接不得扔不得擋不得,不接不扔不擋更不成,無論哪種對策,都難免傷及一絲半絲,而那一絲半絲便是一條命。

  孟扶搖剎那間變了四種手法,點戳叼捺,然而她亦無奈的察覺,無論哪種手法,除非她還有一隻手,否則在唐怡光還在近身出掌的情況下,都不可能完全不受傷害的解決那匕首。

  那孩子離她,太近太近了。

  那匕首離她,太近太近了。

  孟扶搖嘆息,電光火石間一指捺了過去。

  後果……顧不得了。

  一隻手卻突然伸了過來,輕輕巧巧一夾。

  只是那麼簡單的一夾。

  手勢卻翻覆高超難如登天。

  那手五指剎那間都高度運用,拇指點中指捺食指彈無名指戳小指還能一勾,甚至連每根手指的每個指節都在錯開彈動,方寸距離眨眼之間手指動作只一個,變化卻有十多種,拇指一點將前段開叉捏閉,中指一捺將中段機簧推開,指節一彈卡死了機簧的關鍵,食指一彈將冒頭的三稜刺彈回去,無名指一戳戳進匕首和柄之間,小指一勾把鎖鏈勾纏在柄上,擋住了引線,使唐怡光無法再觸發炸藥。

  精確至於毫巔,高妙令人眼花繚亂的手勢。

  一雙靈巧得舉世無雙的手。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有這樣的手和手勢。

  他一生浸淫醫學,號稱醫聖,他做得世間最精細以假亂真的人皮面具,他練得世間彙聚萬千寶物集革精華的寶丹,他掌握得最精妙的火候,他施展得最高難度的精密手術。

  這些,都需要一雙精細靈巧,超於眾人之上的手。

  宗越。

  他很突然的,卻又似乎原本就應該在那裡一般,白影一閃便出現,用他那可救無數人命也可翻覆無數人命的手,夾走了那枚世間危險第一的匕首,然後,隨隨便便扔進了宮外的碧池。

  唐怡光自然早已蜷伏在孟扶搖腳下——宗越既然已經幫她解決了匕首之險,唐怡光自然是分分鐘就解決的事。

  孟扶搖不管唐怡光,只抬頭看身前白衣如雪,唇色如櫻的男子,他依舊那般肌骨晶瑩,高山深雪一般清淡雅潔,在深濃的夜色裡像一捧未經塵世玷染的雪,孟扶搖卻像是不認識似的看了半晌,才嫣然一笑,道:「你終於肯把那見鬼的面具揭下來了。」

  宗越淡淡看著她——他脫下暗魅的面具,不僅髮色眸色唇色恢復如前,似乎連脾氣都回到原來的宗越,一開口還是那麼毒舌:「其實無論揭不揭,總比你戴那個女人的面具要好看些。」

  孟扶搖盯著他眼睛,好奇的道:「別的也罷了,眼晴怎麼變色的?我怎麼也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宗越不答反問。

  孟扶搖猥瑣的笑,不想告訴他其實自己發現的真的很早很早,在皇宮裡遇見他,幫他敷藥的時候就發現了。

  當時他身上應該有一層防護的皮質東西,所以火箭沒能對他造成太大的傷害,他的傷痕呈現的是中度燙傷而不是嚴重燒傷,自己給他敷藥前他支開自己,就是為了脫去那層防護,而那晚敷藥時她發現他的肌膚色澤已經和看他脫衣那次不同,後來才想起,那晚在密室裡看暗魅脫衣,燭光照耀下沉在暗影中的膚色,是有色差的。

  而她也從不相信以宗越的實力,會輕輕鬆鬆被軒轅晟擄走,再者,暗魅和宗越之間,雖然氣質形貌截然不同,但很多細節都很相似,比如她一直在試探的潔癖,還有對藥物的精通,比如那夜假吊的戲子皇帝,大抵就是為了等他,結果她懵然不知的衝出來,壞了他的事,而他之所以中箭,純粹是為了救她,否則當晚他已經和軒轅旻接過頭,安然離開。

  所以,真正被連累的,是宗越。

  孟扶搖既然想通了這些,以她的性子,怎麼可能再棄宗越而去?那是無論如何都會幫到底,不管你要不要,她只做自己認為該做的。

  宗越需要留在宮中和軒轅旻隨時商量對付軒轅晟的計畫,她便去做那個皇后。

  宗越和軒轅旻之間相互利用又相互防備,她便幫著警告軒轅旻。

  軒轅旻拿出來的關係圖和名單,都是宗越的,她自然心中有數,多年勢力潛藏,一朝全力反擊,朝中、宮中,宗越的準備,早已充足。

  如果她沒猜錯,被軒轅晟擄走的那個假宗越,只怕也是一個難以避過的殺手鐧。

  其實她的目標和宗越好像不是完全一樣呢……孟扶搖輕輕的笑起來,她習慣性的搶皇位搶大權,宗越的第一目標卻只是殺軒轅晟本人。

  她不知道宗越原先的計畫是怎樣的,但宗越的計畫中一定不包括借助瀚王和上淵對軒轅施壓,那樣很可能給軒轅招致禍患,對於身為軒轅國人的宗越來說,內部奪權怎麼來都可以,勾結外敵卻萬萬不能。

  所以……便由她來做吧。

  至於以後的,最關鍵最重要的打BOSS,她已經沒有必要再插手,那是文懿太子滿門和攝政王的生死仇怨,這個仇,留給苦心孤詣隱忍多年的宗越自己報。

  「接下來的事情,是你自己的事情。」孟扶搖取出前些日子軒轅韻悄悄進宮給她的王府資訊圖,「其實我想你自己手中應該也有類似的東西,但是我就是喜歡多事,用不用的著,那也是你的事。」

  宗越接過,握在掌心,突然道:「其實我沒想過要做皇帝。」

  孟扶搖「嗯」了一聲道:「我想也是,可是……我就喜歡多事。」

  宗越無聲一笑,看著她垂下眼睫,不說話。

  兩個人內心最深處的東西,都選擇了不說出來。

  半晌孟扶搖低下頭,對腳底下嗚嗚哭泣的那團球皺起眉,道:「我還沒哭你哭什麼?」

  「嗚嗚……阿六哥哥要死了……」唐怡光抱著孟扶搖的腳嚎啕大哭,「我救不了他了……」

  孟扶搖撫額……明明她是受害者,為什麼現在看起來倒像是她欠了剌客唐怡光?

  唐怡光還在哭,一把鼻涕一把淚全部抹在她衣角上,「嗚嗚嗚你為什麼不肯死……你不肯死阿六哥哥就會死了……」

  「……」

  孟扶搖嘴角抽了抽,一把拎起她,對著她貓似的哭花了的臉盯了半晌,無奈的嘆口氣。

  真要殺她麼?這個十三歲的外傷性弱智兒?

  她猶疑的望望宗越,想從他那裡得到點有建設性的意見,宗越袖手,望天,只道:「我只告訴你,她的心智不足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孟扶搖翻白眼,不是真的能瞞過她和宗越兩人的眼睛?不是真的能讓她毫不設防,以至於在最後關頭靠近她的身?不是真的怎麼會在這樣樹快倒猢猻將散的時刻,依舊毫不猶豫的執行任務?

  正因為她真的心智不全,攝政王才選中了她。

  那個……阿六哥哥是誰?不會是宗越吧?不會一個假的被擄的宗越,害了軒轅韻也害了唐怡光吧?孟扶搖狐疑的看著宗越,宗越立即道:「你看我幹嘛?我可能和這小白癡有關係嗎?」

  孟扶搖突然笑了笑,道:「既然和你沒關係,我就不客氣了。」

  她一掌拍向唐怡光天靈。

  「慢著!」

  孟扶搖的手掌停在唐怡光頭頂上方,不放開也不落下,笑道:「果然是你。」

  黑暗中冰肌玉骨一身鮮豔的戲子皇帝,慢慢浮出身形。

  他神情古怪的看著孟扶搖,又看看還在嚎啕的唐怡光,眼神變幻烏光流轉,那眼神裡懷念、悵然、悲涼、無奈……滿滿都是欲待出口卻早已習慣沈默或掩飾的心事。

  半晌他過去,蹲下身抱住了那孩子,摸著她的頭,輕輕道:「阿六哥哥的馬兒,是落日牧場裡最大的一匹,你怎麼可以騎呢?」

  唐怡光霍然一震,立即不哭了,抬起眼淚紛飛的臉,抽抽噎噎道:「小白馬給爹爹殺了,他不讓我騎。」

  「嗯,」軒轅旻掏出他香氣四溢的錦帕,仔細擦她的又是淚又是汗的臉,柔聲道:「以後要騎馬,阿六哥哥陪你騎,你再不會跌下來了。」

  「你是阿六哥哥麼?」唐怡光不哭了,認認真真的看他,紅著個鼻頭嗚嗚嚕嚕問:「阿六哥哥沒你高,沒你這麼花花綠綠……」

  孟扶搖噴一聲笑出來,笑完卻揉揉鼻子,轉過身去。

  她怎麼突然覺得,有點心酸呢?

  邊遠小城郡王的最小的兒子,被選中入京做傀儡皇帝,邊城守將的小小女兒,在他離開的那一日拚命追逐,她的小白馬被殺了,她去騎她的阿六哥哥留下的烈馬。

  然後她栽落,從此她的世界不再向前,萬事都已浮薄淺淡如窗紙上霜花,只剩下模糊的,她的阿六哥哥。

  十二年。

  他在寂寂深宮裡寂寞的唱貴妃醉酒,她在永遠的六歲裡堅守著那小小少年。

  一對淒涼的童年玩伴,一生皇族辛酸的寂寥寫照。

  唐怡光看著花花綠綠的軒轅旻,突然從臉上抹了一把,沾了一手的淚水去擦軒轅旻的臉,軒轅旻不動,眼底水光盈盈,任那孩子用沾滿點心碎屑的手拭去他的戲子妝容。

  胭脂、螺黛、唇脂、珠粉、深紅眼線粉豔雙唇青黛長眉瓊脂肌膚……那些浮華豔麗的偽裝在少女沾滿淚水的掌中一一抹去,現出俊秀蒼白的少年容顏。

  唐怡光撲了過去。

  撲在十二年前的阿六哥哥懷中。

  他離去在芳草連天的春日,一駕馬車帶走了她的阿六哥哥,她的故事便永遠停在了最後的追逐時刻,最後那一眼,從高過兩個身子的馬兒上落下,眼眸倒映著千里遼闊邊城荒戍裡漫天漫地的春草如煙。

  從此後她只記得他們的落日馬場,他們的小白花和大黑彪,記得小小姑娘和小小少年的嬉戲,她在他肩頭看落日,看累了睡在他肩頭,晚上星月升起時他抱著她回去,袍角掠過遍野的蒲蓮花沾一身香氣幽淡的夜露。

  多年後她做了他的貴妃,坐在金宮玉闕中吃著點心想她的阿六哥哥,攝政王說了,做貴妃就還她阿六哥哥,殺掉皇后就可以和阿六哥哥在一起。

  皇后很好,可是沒有什麼比阿六哥哥更重要。

  唐怡光將自己揉在軒轅旻肩頭,撕心裂肺的哭,軒轅旻抱著她,斜瞟著孟扶搖。

  孟扶搖對他露齒一笑,道:「殺人者死。」

  軒轅旻還在瞟她,半晌道:「你不就是不放心我麼?」

  他抱著唐怡光慢慢站起來,道:「如果你們能贏,我便不爭,我帶她離開,給我一個閒散王爺做做吧。」

  孟扶搖笑:「你捨得?」

  「捨得不捨得,又如何?」軒轅旻習慣性的媚眼一撩,「你拖了東家拖西家,明為整軒轅晟,其實也為敲山震虎,否則殺一個軒轅晟,阿越自己早有成算,不用費這麼多事,你存心一次解決我們兩個的.」

  「沒辦法。」孟扶搖笑眯眯,「陛下你讓我很警惕,你太能忍,太能裝,太有城府,娘娘我認為你是個禍害,但凡禍害,不能留。」

  軒轅旻「嗤」了一聲,道:「你們兩個,一個牢牢滲透朝臣,一個乾脆交聯外境,我一個困居深宮光桿皇帝,從頭到尾也就是個資訊傳遞者和幌子,連身邊使用的人都是軒轅越的,我能蹦躂個啥?」

  孟扶搖默然,心想你現在是被我兩人控死,但是如果到最後這個皇位宗越不做給你做,憑你丫忍了多年一朝得權的爆發勁,保不準就又是一個軒轅晟。

  算你識時務。

  軒轅旻抱起那個繫著他脖子不鬆手的多啦A夢,慢悠悠晃著她,道:「也沒什麼啦……我最終要的,只是自由而己……」

  他眯著眼,神情嚮往語氣悠悠:「落日馬場的草原,明年春一定更漂亮了吧?那些鐵線草,櫻纓紅,蒲蓮,紫苜蓿……紅的黃的紫的綠的開得遍野都是,天那麼遠,遠得看不見頭,扯嗓子喊一聲,三座大山都跟著你嚷嚷……呵呵……真好,我受夠了四面宮牆,受夠了低聲唱曲,受夠了……受夠了……」

  千里馬場,遼闊草原,浸淫多年的記憶裡的花香。十二年前草原上的孩子,終將含笑跨越這黑暗宮牆,一步步走向夢中的故鄉。

  他便那麼神情夢幻的和孟扶搖擦肩而過,經過她身側時,突然頭一偏,極低極低的道:「孟瀚王,你這麼大手腕的要幫阿越奪位,真的只是因為害怕我得權後會加害他麼?」

  孟扶搖震一震,軒轅旻卻已哈哈一笑,錯身走開。

  孟扶搖沈默下去。

  有些潛藏在最深處的心事,以為只有自己明白,誰知道連軒轅旻這個局外人都清楚,何況清明在心的宗越。

  她突然覺得尷尬,不想再在宗越面前呆下去,匆匆道:「我出宮透氣去。」

  宗越沒有動,看著她逃似的消失在宮牆之外,半晌,微微浮上一抹蒼涼的笑意。

  那笑意是月色初升,星光卻還未及亮,於是那般寂寞高遠的嵌在蒼穹。

  ……扶搖。

  你用這樣複雜的方式……拒絕我。

  我想做閒雲野鶴的遊醫,心事一了便可永遠陪在你身側,你卻寧可將我推上那錦繡玉圍的皇位,用一國的責任來束縛掉我追逐你的自由。

  其實不用這麼費心的。

  過夠了雙重身份,在黑暗和光明中不斷遊走的複雜日子,在你面前,我只想做最簡單的人。

  最簡單的去愛你。

  哪怕你給我,最簡單的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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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生的帝位操盤手孟家大王,為了毒舌男一勞永逸的安全,很雞婆的幫他翦除攝政王羽翼,逼走軒轅旻,為帝位鋪路,宗越由著她折騰,反正他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只有一件,殺軒轅晟。

  軒轅晟羽翼雖除,在昆京勢力卻並沒有全去,他掌握政權多年,處理政事一把好手,並深知兵權的重要,那麼糟糕的局勢下,京營三萬兵還掌握在他手中,他自己府中鐵衛三千,也都是真正的精銳。

  如果說境外的大軍壓境還只是牽扯軍力的虛張聲勢,昆京內的一場惡戰才是真正的必不可免。

  宗越採取的方式,是外鬆內緊,逐漸合攏。

  軒轅晟控制打壓國內一切地下勢力,宗越便以醫聖的身份在其餘各國建立地下勢力,他對五洲大陸皇族的治病要求來者不拒,不要診金,只以此交換他所需要的一切便利。

  他手頭有最嚴密的情報網,最精巧強大的武器,人數不多卻最精良的作戰隊伍——全部是幼年收養,在氣候最為惡劣的穹蒼北原的冰天雪地中鐵血訓練,藥物浸淫得銅皮鐵骨,同時也是第一殺手暗魅手下最大的暗殺組織,用縱橫七國的暗殺,來鍛鍊殺人的實戰經驗。

  正如他自己,白天一身如雪的救人,晚上一身墨染的殺人一般,那些殺手,也潛藏在最普通的人群之中,也許是一個賣花少婦,也許是一個挑餛飩挑子的老漢,花籃裡一朵花便是一條人命,餛飩挑子的扁擔裡藏著沾滿鮮血的長劍。

  長期隱忍,一擊必殺。

  在長達兩年的時間裡,宗越早已將最精英的手下以各種方式慢慢滲透入軒轅,僅僅是去年軒轅晟慶壽,各國來慶的皇族貴賓中,就被他以私下替代的方式將自己的屬下十八人帶入並留在了軒轅。

  讓小郡主見他,本就是故意洩露,當軒轅晟將「宗越」抓走那一刻,最後的計畫立即發動。

  首要目標:聖宮。

  在孟扶搖全力利用後宮攪起軒轅黨派之爭的同時,宗越的長劍,已經指向了另一個方向。他的第一件事,便是翦除軒轅晟真正的利爪和翅膀——專門為軒轅晟監視朝臣、楫拿偵查、巡察審問、以及私下鎮壓不聽話的官員的隱秘組織。

  孟扶搖奔往昆京,護國寺賣藝,在攝政王府尋找他的那半個多月,宗越已經利用那張割下的聖宮聖使的臉皮,混入了盤踞在昆京南郊的聖宮老巢,接下來的事,不過是用暗殺對付暗殺,以酷厲鎮壓酷厲而已。

  滅了聖宮,解除百官頭頂的高壓威脅,才有可能和心懷舊主的舊臣宿將們搭上聯繫,沒有顧忌的交聯串通。

  聖宮出事,軒轅晟第一反應疑到軒轅旻,才有緊鑼密鼓的選后之舉,可惜他運氣不好,遇上搶權專業戶孟扶搖。

  孟扶搖是宗越計畫外的變化,他的原本打算是交聯百官,以文懿太子疑案彈劾攝政王及其手下重臣爪牙,按照軒轅國例,被六位三品以上官員彈劾涉及謀逆之罪者,就算不議處,也當暫時停職思過,等待大理寺和都察院徹查,宗越當然不指望軒轅晟乖乖卸權,但是只要他在眾怒所指國內一片呼聲中稍作讓步,擺出一個閉門待勘的姿態,宗越就可以立即切斷他和幾位膀臂的聯繫,踹開他家門,砍掉他的人,再退一步講,就算他悍然改法令,一天過也不肯思,最起碼那幾位重臣也得像徵性去思一思以作交代,到那時,也便由得他擺弄——攝政王家裡銅牆鐵壁,大學士家裡可未必。

  都有翻雲覆雨手,都有千絲萬縷謀,不過現在,殊途同歸,無須計較何策更佳,只等著刀進刀出。

  軒轅昭寧十二年臘月二十九,攝政王急發手令,調動京營大軍,鎮壓反叛的西平郡王,並調動京城都衛,清洗反對陣營。

  他也是一代梟雄,當發現敵暗我明,退讓會將自己逼入死角,乾脆孤注一擲釜底抽薪。

  政治在不能懷柔的時刻,只能鐵血以對。

  如狼似虎的京城都衛馬蹄疾馳,在長街之上捲起漫天煙塵,橫衝直撞恣意張揚,以森然殺氣逼向昆京城,家家閉門,戶戶收攤,在門縫裡看著那些甲冑鮮亮的兵們,拿刀執劍,衝進那些深巷高樓的官員府邸。

  然而當那些穿著軍靴的腳剛剛踏入門檻一步,立刻震了震,隨即便有士兵滿身鮮血的倒撞出來。

  那士兵撞得比沖得還快,似是被什麼兇猛的力量當胸一搗,鮮血狂噴的飛出去的同時,還將身後的同伴連連撞翻,隨即他身前有黑色小箭四散飛彈,每箭力道道勁難以想像,每箭飛出,必得連穿三人之身。

  沖得最快的,死得也最快,剎那之間,大臣家門前屍橫數十。

  隨即在眾人的悚然停步中,大門開啟,門裡走出黑衣壯健的男子,面容往往普通,氣質卻森然若刀,人人手中捧著一架式樣奇特的弓弩狀物事,在冬日陽光下閃著鐵色的森寒冷光。

  如果有識貨的,此刻大抵要驚呼——這是璿璣最出名的軍工巧匠研製的可以連發十八箭的「落珠弩」,殺人如落珠,剎那難收。

  此弩造價高昂,千金難求,即使是擁有它的璿璣,至今也無法在王軍中大批量配備。

  在這些人手中,卻人手一把,漫不經心的端著,手指一扣,便割稻般倒下一大片生命。

  專用於遠程殺傷作戰的勁弩,用來在巷戰中殺敵,那做法簡直是變態。

  京城都衛們最後都是被一串串串成螞蚱型死的。

  沒有人願意用血肉生生的去抵擋魔鬼般的戰爭利器,京城都衛在同伴剎那間被殺過百之後,發一聲喊齊齊逃脫,與此同時,到處都有驚呼慘叫之聲,從分散的各家大臣府邸裡黑螞蟻般的散出京城都衛們,慌亂的流向各處街道,任憑長官連連呼喝也無法遏制亂象,而在他們倉皇奔逃的背後,還有鬍子發白的老臣們,氣喘吁吁的攆上來,用枴杖狠狠的戳他們屁股:「不當人子!咄!」

  晴空濺血,紛亂如潮,黑衣男子們始終端著勁弩,冷冷的看著,隨即齊齊仰起頭,聽著頭頂之上傳來一聲呼哨。

  只這一聲,抱著勁弩的男子們齊齊一個翻身,越過各家府邸高牆,直奔攝政王府!

  攝政王府前依舊鐵壁森嚴,只是門前鮮血斑斑,遍地碎肉,曳著焦黑的火藥印痕,還有一些未及拖走的屍體被四處丟棄——就在剛才,西平郡王率領他的王軍和他所掌管的一萬京軍,經過重重圍困一路廝殺,一直殺到了攝政王府之前三丈之地——那也是他一生裡所能達至逼近軒轅晟的最近的距離。

  就在那三丈之外,當西平郡王歡喜雀躍著指揮屬下進行「最後的進攻」時,王府鐵黑色的外牆突然翻轉,竟然露出黑黝黝的巨炮,一面牆便伏了三座炮身!

  只做了街巷戰準備的西平郡王,何曾想到軒轅晟竟然將自己的王府修成了城池?大砲一轟,嗚呼哀哉。

  而王府最高,也是全昆京最高,四面皆窗的臨天樓上,突然窗戶齊開,架出無數弓弩,呈三百六十度不間斷掃射覆蓋,西平郡王的王軍,大批大批死在箭下。

  四層以上,弓弩齊發,四層以下,雷彈爆飛,夜空中曳出深黑的弧線,落地時便收穫了一地的鮮紅。

  而高樓之巔,溫文爾雅的攝政王王袍王冠,雙手據窗,冷笑下望。

  昆京流血,至此才進入真正的高潮。

  當軒轅晟生生逼退反叛的西平郡王那一刻,宗越也出現在攝政王府前。

  他依舊白衣如雪,唇色如櫻,清清淡淡的騎一匹清清淡淡的白馬,像雲端上的一顆明珠一般飄了過來。

  他在府門前駐馬,仰頭,正正迎上軒轅晟落下的目光。

  相隔十多年,一對隔了輩分的生死之仇,用十餘年的時間你來我往攻防推擋,一日不停休的進行著無聲的生死之爭,卻直至今日,才真正直面相對。

  軒轅晟目光縮起,如淬了毒的箭。

  宗越卻只是淡淡仰頭,沒有任何表情的看著,不像在看一個他臥薪嚐膽用十餘年時間去算計的敵人,倒像在看他那些花圃裡的花——白天的時候,他很珍惜的愛護著它們,晚上他沾滿鮮血的靴子,卻往往毫不憐惜的踩過嬌嫩的花朵。

  隔著埋藏十餘年的血色恩怨,隔著摻了火藥氣息的未散的焦黑煙火,隔著銅牆鐵壁的高樓,對視一瞬,然後,各自移開。

  軒轅晟豎起手臂——他要用他臨天樓裡裝備豐富的武器,殺掉這些不自量力的螻蟻。

  宗越只是輕輕彈了彈指。

  他發動了他的攻勢。

  他的攻勢,竟從王府之內開始!

  「轟!」

  一聲巨響揭開了軒轅晟和軒轅越之間最後的生死之爭,揭開多年前文懿太子滿門被屠的血色結局。

  炸人者人恆炸之!

  巨響之後,騰騰黑煙從臨天樓下爆出,臨天樓微微搖晃起來,隨即晃動幅度越來越大,黑煙越騰越高,漸漸包裹了半座高樓,那些黑煙之中,夾雜著豔紅的妖舞的火焰,不斷吞噬著堅固的樓身,更糟的是,由於樓中藏著的大多都是火藥類的武器,這場聲勢驚人的爆炸便等於是催命符,隨著火勢燃燒,不斷有劈啪炸裂之聲響起,那些爆炸的火槍火箭雷彈曳著火光四處迸射,加重破壞的同時也帶走人命,不斷有樓上守衛的侍衛慘呼著掉下來,落入火中被活活燒死。

  三千鐵甲從府中各處趕來救火,卻發現腳下一路都在爆炸,地面被翻開,屋舍被炸塌,樹木被炸倒,不斷有人被腳下突然綻開的紅黑色烈火吞噬炸死,從府門前到臨天樓一條路上到處是死屍和殘肢斷臂。

  侍衛們驚呼著散開,漸漸發現爆炸曲線延伸,自始自終只在通往臨天樓的路上爆炸,意圖只有一個,截斷救援,他們面面相覷停住腳,不明白這爆炸如何能在防衛固若金湯的王府之中這般兇猛的炸起。

  宗越舉起手,身後黑衣人們勁弩之箭換成火箭,火上澆油!

  慘嚎聲響得越發激烈,高樓之上,軒轅晟再也無法維持冷靜,他霍然轉身試圖下樓,隔得遠遠依舊能夠看出他的神色震驚和疑惑,宗越遙遙看著,依舊不動聲色,只眉梢眼角生起淡漠譏誚的笑意——無他,恆心而已。

  軒轅晟的王府,向來號稱鐵府,不僅外人難進,防衛更是水潑不進,他將王府四面民居遷走,只留下一層層的院牆和無數的守衛,他甚至親自設計了一種小吊鎚,在地下發生震動時示警,以防有人挖地道潛入王府,他防備得已經不可謂不緊密。

  然而軒轅晟還是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為了更好的掌控宮禁的軒轅旻,將自己的王府和皇宮緊緊相連,這等於給自己的守衛牆另開了一道門,王府如鐵難滲,皇宮裡卻有太多的機會可以做手腳,尤其當對方處心積慮,不惜一切代價的時候。

  十年前,出賣逃難的宗越、害他忠僕被剝皮、害他深藏深井的那個護衛,「無意」中被蛇咬死,家道中落,他家的孩子被一個老寡婦收養,長大後為了生計,那孩子進宮做了太監。

  有了這個出身,當時控制得特別嚴格的宮人司沒有任何懷疑的讓他進了宮,後來更因為忠心伶俐,被選派到皇帝身邊伺候。

  這個孩子,在被老寡婦收養時,「遇見」一個擅長挖地道偷竊的大盜,和他學了一手的挖地道技巧,出師後他屢屢試圖用這個辦法養家,卻次次失手被打得鼻青臉腫,他也曾經試過做小生意,做苦力等等法子養活自己和老娘,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一生運道奇差,做生意次次賠本,做苦力常有人找茬,最後實在被逼無奈,只有去做太監。

  他成為皇帝近伺後,依然有人專門調查他生平,直到確認這人實在是個沒運氣的普通苦孩子才將他留在軒轅旻身邊。

  這個孩子,就是小安。

  這個孩子被操控的一生,就是宗越對付軒轅晟的整個歷時十年的龐大計畫之一。

  小安一生為他的「養母」勞苦,而他的「養母」用一生時間要求他做好一件事。

  挖地道。

  白天伺候皇帝,晚上悄悄挖地道,前期還好些,後期挖到王府,小安越發悄無聲息,幾乎每鏟都要花費半刻鍾的時間,有時候整整一夜,他只挖出去半個手指長的距離。

  他用三年的時間,挖了這條地道,宮中接應孟扶搖那次,他剛剛才完成這個任務。

  至於後來的加固地道,防止滲水,在地道裡滿滿填充炸藥之類的事,自有其他人去做。

  類似小安這樣的人,宗越「培養」了一批。

  那些在當年對文懿太子落井下石,那些早早投靠攝政王的背叛者,早早就被納入他的視線,他卻不殺,只長期控制著,留著將來作為走近軒轅晟身邊的通行證。

  軒轅晟懷疑一切,卻沒有想過宗越會利用他陣營裡的人,來對他進行滲透。

  這是真正的強者的選擇——不逞一時之快,只看長遠利益。

  只要能殺了軒轅晟,那些從屬之人的罪過,何足在意?

  宗越淡淡的笑著,前方血火無限,他白衣一塵不染。

  他厭了鮮血,厭了黑暗白晝間穿行的人生,他以為今日之後便可以真真正正做那個潔癖的愛花的大夫,治病,救人,金盆裡洗去沾滿鮮血的手,乾乾淨淨為那愛打架的女子一生操心,然而她將他推上另一條路,從此後他還要繼續殺人。

  那麼,就這樣吧。

  他厭倦的仰著頭,看黑煙紅火中半座燃燒的臨天樓,看樓將燒斷軒轅晟一掀衣袂決定飛落樓下,淡淡的笑了笑。

  他袖起袖子,數:一、二、三……

  「砰!」

  飛馳到一半的軒轅晟,突然栽落,重重栽向地面,卻又在第四層樓角處被飛簷掛住。

  那處樓層全放了雷彈,燃燒爆炸得最為激烈,四射的紅火流星般竄出來,迅速燃著了他的王袍,滾滾黑煙熏得他不住咳嗽,努力睜眼卻怎麼也睜不開。

  軒轅晟心底冰涼一片,努力的調整著氣息,卻發現丹田空蕩,混若無物。

  他的真力呢?他的武功呢?他為什麼連驚神箭都沒來得及發,就突然真氣都被抽空?

  而這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火勢迅速的在他身上燃燒起來,炙著肌膚嗤嗤作響,那般灼人的滾熱,天地人世都一片焦心疼痛的鮮紅……恍惚間那個人也是,他命人剝了他肩部的皮,烙鐵燙上去也是這般嗤嗤的響,也是這般的焦臭氣味……哦……不,不對,不是這樣的,響聲一樣,氣味……氣味卻不一樣!

  他霍然睜開已經燒瞎的眼,就著被火燒得蜷縮扭曲的姿勢,試圖昂起頭,看向宗越的臉。

  那個已經被刑訊而死的假軒轅越!

  他們那麼像……和文懿太子一模一樣的臉……他一直以為那真是軒轅越,沒有人可以像到這個地步,饒是如此他也很小心,從未真正靠近那個人,他都是遠遠站在囚室的臺階下,看著屬下施刑。

  原來……原來這樣也能……

  軒轅晟在飛簷角上扭曲起來,扭曲成不似人的一團,宗越仰頭平靜的看著,藥人,聽過麼?選一個合適的人,餐餐吃特製的藥,日夜泡在藥桶裡,睡覺都熏著藥香,直到身體髮膚血肉指甲每一處都被浸透,而那些漫長的日子裡,他亦用他精細的手,時刻對照自己的容顏,調整對方本來就很近似的長相,那樣慢慢的,不動聲色的改下來,用了很多年。

  他知道,軒轅晟一定忍不住會用刑,也一定會忍不住看著,只要那人皮膚破了,散發的血氣,遲早都會慢慢滲入浸透對方內腑,武功越高,受損越重,在下一次妄動真氣時,突然爆發。

  就是這樣的,就要你這樣死去,狼狽的栽落,醜陋的死亡,和多年前你親手摜死文懿太子,一模一樣。

  「爹——」

  淒厲的女聲乍然響起,裂血般穿透喧囂的人群,宗越的笑意凝結在唇角。

  韻兒!

  他已經命人趁亂入府打昏軒轅韻送至她外公家,為什麼她會出現在臨天樓下?

  宗越霍然抬首,一指臨天樓,道:「衝進去,攔住!」

  黑衣人們飛速越過高牆,卻已經遲了一步,那嬌小的影子剎那劈落數名試圖攔住她的侍衛,腳踩著樓下屍體飛身而起,身子一飄已經飄上四層,然後,在那片血與火中,抱住了她半焦的,痙攣的,面目全非的父親。

  她身上瞬間也燃起熊熊的火,烏髮成灰肌膚化血,低微的劈啪之聲裡她亦疼痛的扭成一團,卻終究沒有放開手中的父親屍首。

  那一霎唯有火光聽見,她道:

  爹,我錯了。

  十三年恩怨如血,化作這昆京火光漫天降落,將那些愛恨癡怨皎皎心事統統焚化,而那個在流水般的歲月裡羞澀微笑的孩子,從此泯滅。

  三條長街之外,疾速驅馳一路狂奔的女子突然停住,然後,緩緩閉上了眼。

  她和那高樓之上的女子一般,微微顫慄,隨即低下頭,無聲埋首於掌心。

  她身後,衣袂飄然的淺紫錦袍男子,輕輕將她攬入懷,掉轉方向擋住那血色淒豔的一幕。

  他溫柔拍撫著懷中的女子,掉轉頭看著那白衣男子從馬上飛身而起,撲向那高樓之巔,眼底,流過一絲蒼涼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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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軒轅昭寧十二年臘月二十九,權傾天下垂十三年的攝政王,終於沒能度過他人生的最後一個年關。

  軒轅韻最終沒有死,她被宗越救下,然而這孩子從此失去了一身玉般的肌膚,也失去了自己的聲音。

  沒有人知道她是因為被燒傷而致啞,還是因為那一場火徹底燒死了她一生裡珍珠般光華美好的一切,從此她不願再對這污濁塵世開口。

  孟扶搖為此十分自責,她親自趕來欲待送走軒轅韻,然而終究是遲了一步,她更自責自己從軒轅韻手中騙來的那張圖,那該是多大的傷害,有罪的人可以懲處,可她又有什麼權利傷及無辜?

  宗越卻告訴她,他根本沒有用那張圖,從他的進攻路線來看,確實也和小郡主完全無關。

  孟扶搖明白,這是宗越保護她的方式,他不願她因傷害無辜而背上愧疚的十字架,所有的罪孽,他選擇一個人扛。

  軒轅昭寧十二年,便結束在那一夜永恆難滅的血與火裡。

  軒轅晟死亡當天,軒轅旻便出了宮,去他的邊遠小城做他的閒散王爺,跨出宮門的那一刻,他緩緩回首,凝視著整整關了他十二年的巍巍宮牆,眼神裡一霎間變幻萬千情緒,最終卻都化為靜水一泊。

  宮門寂寂,冷月照應下漢白玉廣場如水鋪開,那是一片明鏡光華,倒映置死重生後的軒轅宮廷。

  長空下,冷月中,脂粉再無的清秀男子,突然輕輕捲起衣袖,撚指,啟唇,在一片幽寂和風中未曾散盡的硝煙血氣裡曼聲的唱:

  「依舊的水湧山疊,依舊的水湧山疊。好一個年少的周郎恁在何處也?不覺的灰飛煙滅!可憐黃蓋暗傷嗟,破曹檣櫓恰又早一時絕,只這鏖兵的江水猶然熱,好教俺心慘切!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他身側,小小姑娘緊緊牽著他的衣袖,仰慕的抬起頭,大眼睛流光溢彩,道:「阿六哥哥你唱得真好聽。」

  「是嗎?」軒轅旻停了聲,出神良久,笑了笑,牽起那孩子,轉過身去。

  「但是這輩子,我永遠不會再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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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年春,新君繼位,年號:承慶。

  新君繼位前,曾試圖將軒轅和大瀚連接處的六百里地封給孟扶搖,被孟扶搖謝絕,她道:「放心,大瀚孟王的兔子不會再跑到你家去了。」

  宗越默然,良久一笑,道:「但是如果軒轅國主有意邀請『九霄』大人作為護國國師,並賜榮爵呢?」

  孟扶搖展顏一笑,毫不羞恥的答:「那還是勉強可以的。」

  她拍拍宗越的肩,道:「好好做皇帝,有空我來抽查。」轉身揮揮衣袖就走,卻覺得身後那男子目光牽纏,那般深長的黏在她身後,黏得她步履維艱渾身不得自在,只得悻悻回首,沒話找話的再問上一句:

  「喂,當初為什麼明明知道我在找宗越,卻不肯取下面具?」

  白衣如雪的男子依舊沈默,很久以後才答道:「這個答案,下次來軒轅問我吧。」

  孟扶搖抽了抽嘴角,白他一眼,無奈轉過身去。

  她身後,宗越注視著她身影完全消失,才緩緩坐了下來,端起一杯茶,清冽的水面倒映他容顏清淡,他輕輕撫過自己的臉。

  扶搖。

  不曾脫下面具,是因為我希望……

  也許你會愛上那樣一個我。

  ----------

  「我們去哪裡?」

  「隨便你,不過有個邀請,你一定很感興趣。」

  「嗯?」

  「璿璣女主新立,邀請三國領主,九霄大人,孟扶搖孟王前往觀禮。」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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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軒轅卷完,下一卷:璿璣之謎。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9 06:38 PM

璿璣之謎   第一章  煙花之年

  「我要求壓歲錢。」長桌上攤開一雙雪白的手,抓著個特製的大紅包,此包非常之大,方圓三尺。

  雪白的手旁邊蹲著只雪白的球,立刻有樣學樣的撐開一個肥碩的口袋,該口袋十分之闊,長寬十寸。

  一人一鼠涎著臉,目光灼灼的盯著對面那個金主。

  金主悠閒的靠在椅背上,手指答答敲著桌面,先輕描淡寫的睨一眼某球,道:「元寶,從你身上我終於完全理解了近墨者黑的意思。」

  墮落的元寶大人羞愧的去牆角畫圈圈。

  強悍的孟大王字典裡卻從來就沒有「不戰而退」、「自慚形穢」之類的字眼,紅包依舊不依不饒的遞著,猥瑣的笑:「要求不高,只需千兩白銀面值的銀票將此包裝滿,相信尊貴的太子殿下一定不會拒絕我這個小小的要求的。」

  太子殿下微笑,抬起長睫瞅她一眼,道:「放心,現在全天下的人都不敢虧待你孟大王的。」

  「哦?」孟扶搖托腮。

  「擔心你家兔子亂跑。」

  孟扶搖咧嘴笑,道:「這句話從紀羽那冰塊嘴裡說出來真是太有效果了……咦,為什麼帶領我王軍的人是他?戰北野不要他了?」

  「也許吧。」太子殿下壞心的道:「你要知道,各國朝廷有例,紀羽這種情況,是不能為官的。」

  孟扶搖含笑瞟他一眼,道:「無恥啊無恥。」

  長孫無極謙虛:「過獎啊過獎。」

  孟扶搖無奈,某太子皮厚如城牆心黑似墨漿,指望他良心發現還不如指望戰北野當眾跳裸舞,只好轉移話題:「喂,咱們要去賀璿璣女主登位?可你還沒說璿璣女主是哪個。」

  「不知道。」長孫無極道:「居然沒有寫明女主名字,也不知道鳳旋玩的是哪一出。」

  「鳳旋沒死麼?」孟扶搖愕然,「沒死新君繼什麼位?」

  「做太上皇唄,五洲大陸這樣的例子多了是,早先太淵就曾因為兒子們太多,爭位爭得老皇只好避位,現在璿璣不僅兒子多女兒也多,自然更加鬧得不可開交。」長孫無極笑笑,又道:「不過就我來看,事情沒這麼簡單呢。」

  「到底幾個娃啊?我見過的只有三個。」

  「八男九女,早先更多,不過該死的都死了。」

  「真能生啊……」孟扶搖感嘆,「下豬崽似的一窩一窩的。」

  長孫無極瞟她一眼,眼神似笑非笑,半晌道:「鑑於你到哪都惹事的毛病,我先給你把那群豬仔的資料簡單說一下。」

  「沒必要吧,」孟扶搖敲著桌子,眯著眼笑,「難道還有誰被壓迫被欺負需要我老人家參合了去幫忙搶皇位嗎?啊……雲痕雲兄弟,貌似離皇位有距離吧?」

  「這世上事難說得很。」長孫無極微笑,「保不準璿璣一見你孟大王雄姿英發玉樹臨風,哭著鬧著要請你做皇帝也是有可能的。」

  「此話有理。」孟扶搖恍然大悟,一揮手,「說來聽聽。」

  「皇后的兩子兩女,是最有競爭力的,然後是榮貴妃的兩女一子,其中長公主和長子都在她名下,寧妃家族勢力雄厚,她的三皇子也頗有地位,據說人也文武全才,很得鳳旋寵愛,至於其他的妃嬪甚至宮女所生的子女,不乏才幹出眾者,但是終究因為母族地位先天受限,只需注意就好。」

  「不對啊……」孟扶搖低頭看著手中璿璣皇子皇女們的資料,愕然道:「璿璣皇子皇女們年紀都好大,怎麼反而是皇后的子女年紀最小?在皇后之後,諸妃再無所出?這不合理啊,按年紀算當時鳳旋還不至於生不出孩子,難道老婆娶多了娃生多了,膩了?」

  「鳳旋現在的皇后是繼后,比鳳旋和諸妃都年輕許多,」長孫無極笑得意味深長,「以善妒兇悍,聞名五洲。」

  孟扶搖哈的一聲笑了,道:「萬貴妃?」

  長孫無極疑問的看她,孟扶搖搖搖手道:「沒啥,我想起某段歷史,善妒的萬貴妃不許其他女人生皇子,和璿璣皇后真是異曲同工,哈哈。」

  她心中一瞬間飛快掠過一個想法,卻又轉瞬不見,一轉眼見長孫無極深深盯著她,道:「扶搖你的歷史又是哪國哪朝的?」

  孟扶搖嗆了一下,心道一放鬆又說漏嘴,長孫無極卻又道:「扶搖,你那些古怪的歷史,以後莫在他人面前言及。」

  孟扶搖哦了一聲,沒有深想長孫無極話意,心道確實少說比較好,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道:「餓了,讓店家上菜吧,唉,孤零零的年夜飯啊。」

  她探頭向窗外張了張,看著客棧之外萬家融融燈火,聽著遠處隱隱傳來的舉杯換盞喧鬧之聲,悠悠嘆息道:「我就沒有過過一大桌子人吃年夜飯的年……」

  「誰叫你跑那麼快?」長孫無極拍拍她的頭,「非要昨天就離開昆京,不然宗越今晚一定會在承明殿讓滿朝文武陪你喝酒。」

  「那還是算了吧。」孟扶搖嘆息一聲,「我不想留在昆京,看見那滿目瘡痍,看見那牆角下未及拭盡的鮮血,看見被燒得半毀的臨天樓,我就會想起掛在那第四層的父女……軒轅晟死有餘辜,軒轅韻卻又何錯之有?總之……那都是我的罪孽。」

  她手撐在窗臺,出神的看著這座軒轅鄰近邊境的小城平靜的燈火,半晌悵然笑道:「建築的廢墟能重建,人心的廢墟難挽回……但望宗越能予百姓休養生息,但望他能做個乖乖的好皇帝……」

  「扶搖。」身後男子聲音溫柔,隨即她後心一暖,已經被攬入他懷中,她的背貼著他的胸膛,感覺到肌膚衣物之下的心跳平靜有力而博大,她那般靜靜聽著,在他的溫暖和律動裡感覺到自已沉重的心跳漸趨舒緩,流水般以和他相同的韻律起伏,如指上一抹琴絃清音優雅,驅散這小城冷夜年節之末最後的一點孤涼。

  「無論如何,我在。」

  孟扶搖微微的笑了笑,看著長孫無極的身影被燭光打在自已身前的牆上,一個輪廓修長的剪影,她慢慢伸出手指,在那剪影的心臟位置,慢慢的畫了一顆心。

  嗯……我知道你在。

  兩人都不說話,靜靜看著樓下窗外深沉夜色,聽時間在沙漏裡靜靜流過,漸漸走向新的一年。

  孟扶搖輕輕笑起來,想,沒有熱鬧,有溫馨也很好很好。

  沙漏將盡時,城中西南角突然煙花一閃,「啪」一聲一道紅光躍上夜空,紅光迅速燃亮蒼青的夜色,映亮了孟扶搖的眼眸。

  「咻!」

  「咻!」

  接二連三的紅光耀起,在城中各處星光般點點耀開,越來越多,漸漸連綿成片,那紅光並不是皇城才能用的昂貴煙花,只是尋常百姓用的普通爆竹,然而卻多,家家戶戶,處處燃竹,城中爆竹之聲劈里啪啦響成一片,沙漏漏盡的那一刻,無數紅光盛開在小城上空,倒映蒼藍蒼穹,如同漫天裡開了深紅而華麗的八重櫻,而那些紅色光帶搖搖曳曳自天際劃落時,又如雲層之下垂落流絲漫長的紅色曼殊沙。

  光芒通明之下,各處街道突然都響起開門之聲,各家的大人小孩都提著燈籠歡笑著走了出來,手中抓著或多或少的爆竹。那些浮游的燈火在所有街道里緩慢迤邐,如天河洩落的星光泉水,一道道流過這座剛才還被黑暗沉靜塗滿的小城。

  邊城點亮,剎那之間。

  孟扶搖怔怔的看著,看著這一城的心有靈犀的熱鬧,看著這城池的黑色經脈剎那被鮮豔的燈火填滿,她不會認為這只是巧合,邊城貧瘠,城中最好的客棧都只不過是簡陋的木板床,露出木材的白茬子,睡上去咯吱咯吱的響,百姓們生活尤其貧苦,不可能家家都買得起爆竹,她想起今天進城投宿時路過官衙,看見百姓們排隊在領取什麼東西,以為只是官府的年節賑濟,除了奇怪排隊的人特別多之外,也沒有多想,如今看來,那是在向全城百姓發放爆竹,只為了這守歲之夜,新舊交替之時這一霎的滿城繁華。

  因為她的到來,一個城被點亮。

  那一場聲勢浩大的煙花,是那一個白衣如雪的人為她獻上,他知道她不願在鮮血未散的皇城裡感受那樣的繁華,卻又嚮往相聚的溫暖害怕冷清的寂寞,便選擇了這樣一份方式,為她照亮剛剛有所觸動而泛上寂寥之意的眼眸。

  孟扶搖的眸子很亮,閃著漫天紅色曼殊沙搖曳的絲光。

  那一年,她送了一個人一場熱鬧。

  這一年,另一個人煞費苦心,送了一場熱鬧給她。

  這世間所有美好的心意,寶貴得令人歡喜之後卻想嘆息。

  她身後,長孫無極輕輕攬著她,一同注視這滿城的光彩爍爍,心中淡淡的想,其實自己也是有這樣的打算的,只是好歹在人家國土上,好歹扶搖在自已身邊,算了……

  不過,感動一會兒也就可以了。

  自認為很大方的太子殿下,輕輕扳過窗前怔立的孟扶搖,很滿意的欣賞了一下某人無意識微張的如花唇瓣,然後,深深吻了下去。

  煙花如火,滿城葳蕤,十萬里長空深紅塗抹,將豔光映射在小城客棧的二樓窗前,那裡窗簾半卷,一燈如星,那裡微風和送,衣袂雙飛,那裡頎長的男子和嬌俏的女子,相擁而立,緊緊站立成相依垂柳般韻致天成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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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樣的一個年,也便過去了。

  孟扶搖踏著自己充滿血火傾軋的十八歲,走到前途未知路在中央的十九歲。

  和一年前,或者三千前的茫然空寂比起來,她覺得自己雖然頻遇艱苦,卻也日漸飽滿。

  她來過,留下屬於她自己最鮮明的痕跡,五州大陸記得她,將如同她記得遙遠的前世。

  孟扶搖輕輕笑著,牽馬走在小城清靜的曙色和空寂的長街之上。

  昨晚一夜的狂歡,今早家家都在閉門睡覺,孟扶搖一路踩著那些遍地的碎紅爆竹紙屑走過,在那樣細碎的觸感裡有種溫軟的心情。

  順利的出了城門,一路驅馳,在軒轅國境城關之前繳了通關令,孟扶搖過城門時,抬頭望了望城門之上。

  那裡有三個劍洞,當日的鮮血卻早已洗去,就在這裡,三個多月前,黑衣的另一個宗越,用天下第一殺手的詭詐和悍厲,教會她如何矇混過關。

  她不是很好的學生,人家剝皮她畫叉叉。

  駿馬馳上山崗,她緩緩勒馬回首,就在那夜,她和鐵成伏在這個位置,看著前方黑衣男子流線刀鋒般俐落精悍的身姿,看著他剖開黑夜如利刃剖開絲緞一般的漂亮身形。

  宗越那傢伙的身材,真是令人流口水啊……

  孟扶搖露出一臉豬哥相,淫笑著,想那傢伙如今大概正坐在高高的四面不靠的皇位上,忙著對大臣分類甄別安撫穩定的同時清除異己鞏固帝位吧?

  五洲大陸最優秀的男子,應該坐他該坐的位置。

  她微笑著,撥轉馬頭。

  遠處卻突然傳來悠悠樂聲。

  沉厚古撲,哀婉悠揚,不同簫的清越笛的明亮,卻迴旋往復滋味如茶,自城關樓頭之上淺淺飄落,吹起了漫天突降的冰涼雪花。

  梅花般的六出雪,伴著蒼涼幽遠的塤聲飛旋落下,素淨通透的落在孟扶搖烏黑眉睫,如青羽之上覆了翩然的白蝶,再無聲融化,濕了那一小片細膩感懷的心情。

  長風,古道,離人,塤聲。

  一曲《憶故人》。

  憶的是誰,故人又是誰?當初大瀚潛府涼亭之巔吹給她聽的曲子說給她聽的往事,如今俱化作飄過邊戍城關荒草之上的飛雪,再在伊人眉間悄然融化,化為一滴牽記的淚痕。

  此刻,她在城外,風塵僕僕裡勒馬半回身,他在城內,亦是一身千里來送的撲撲輕塵,她在城外,漫天飛雪裡靜靜仰首,在撲面的雪花裡聽一曲送別的塤,看天地蒼茫共成一色,想起那個或琉璃眼眸或唇色如櫻的男子;他在城內,白衣如雪中輕執金紅色雲龍紋的古塤,光滑沉厚的塤身在他掌中閃著幽幽神光,他那般出神的吹著,想起皇宮中她撲來的急切……宮闕之巔燃燒的火箭……長槍探入時她擋在他頭頂的手……辛苦製作的恭桶床……敷藥時細緻的手指……掌心裡溫柔的一吻……院牆下相擁的一霎……技巧做戲落下的巴掌……她悲憤撞在他胸上的砰然的震……崇興宮裡飄落的紅燈籠許下的願……一生裡第一次也許是最後一次和她單獨過的年。

  那些患難與共,此生難替的日子。

  那些朝夕相伴,執手扶持的險程。

  從此後他的人生走向尊榮之巔,感情卻洗盡鉛華,謝罷舞裙。

  落雪漸密,天地皆白,古道飛雪中,有人一身霜白的細吹古塤,陰山雪花裡,有人半卷衣襟沉靜聆聽。

  一曲終了,兩各無聲。

  孟扶搖遙遙向城關的方向注視著,城頭上卻始終不見人蹤,她默默半晌,撥出「弒天」,手指在烏黑暗光的刃面,錚然一彈。

  「嗡——」

  清空銳意聲響嫋嫋傳開去,直入雲霄,孟扶搖向著那個方向微微一笑,輕輕撥轉馬頭。

  道路逶迤,健馬翻飛的四蹄踏著關山之雪長馳而去,那一聲獨屬於她錚錚氣質的清越應和,卻久久響在空城上端。

  城中,白衣白裘的男子,緩緩放下手中的塤,修長手指輕輕撫過滑潤的塤身。

  他清淡雅潔眉宇間,一抹笑意亦如長空飛雪,涼而沉靜。

  扶搖,保重。

  ----------

  過了軒轅國境,在合理的,未曾引起軒轅騷動的距離之外,遠遠望去一片黑壓壓的人頭,隱約還有人衣襟似火,將這清冷雪氣燃著。

  敢情大瀚皇帝一直在邊境處梭巡未去,還在等著接她。

  孟扶搖萬分頭痛的勒馬,撫額,道:「前有虎後有狼,身邊還伴著只狐,我咋這麼命苦啊啊啊啊……」

  她肩上元寶大人披著個小小披風,滾著滴溜溜的黑眼珠,心道:你個沒良心的崽,用人家的時候就不嫌人多了。

  沒奈何,孟扶搖自己也知道請神容易送神難,吸吸鼻子上前去,招呼:「啊,今天天氣忒好啊,陛下出來打獵嗎?」

  戰北野烏黑的眼睛只灼灼盯著她,道:「朕出來獵兔子。」

  孟扶搖抽抽嘴角——據說現在獵兔子已經成了打劫的代名詞了。

  「微臣身無長物,囊空如洗。」孟扶搖手一攤,「實在沒什麼能讓陛下看上眼的。」

  「你人就行。」戰北野視孟扶搖身側長孫無極於無物,答得簡單直接。

  孟扶搖抬眼望望戰北野身後黑壓壓屬於她自己麾下的瀚王王軍,很頭痛的想這丫能不能不要這麼不分時間地點場合的隨意表白呢?要知道那麼多她未來的屬下都在豎著耳朵聽呢。

  「聽說你要去璿璣。」戰北野也不等她回答,「你準備從哪裡取道過去?」

  「從姚城穿過可以從水路去璿璣,」接話的是一直沒說話的長孫無極,他含笑道:「扶搖已經好久沒有回過姚城。」

  「從長瀚封地三縣可以直接進入璿璣。」戰北野目光一抬寸步不讓,「扶搖甚至還從沒回過她的封地。」

  孟扶搖再次撫額……各地房產置多了也不是好事啊……

  「這事由扶搖自已決定。」說這句話的竟然是戰北野,孟扶搖詫異的抬頭,卻聽他又似乎很隨意的補充了一句,「太后隨朕出來散心,在五十里外的武清縣駐蹕,她希望能見見你,她身子不好,朕不敢讓她跟著軍隊,現在她在那裡等你。」

  孟扶搖瞪著他……戰北野你竟然也開始玩心計!

  這裡是三國最近接壤處,要取道大瀚或者無極,只有從這裡決定,也是去無極最方便的地方,一旦到了武清縣,那裡沒有國境城關,再去無極就要折迴繞路,萬萬沒有去了武清再回頭從無極走的道理。

  戰北野看似讓她自己取決,實際上又不動聲色的陰了她一把,去武清縣,就等於從大瀚走,不去武清縣,她怎麼忍心在這個天氣讓病弱的太后空等?

  可惡戰北野,怎好把他娘架出來?

  戰北野讀懂她目光,揚眉道:「你想到哪裡去了,太后多年沒出門,是自已想出來散散心。」

  孟扶搖瞪他——對,是自己出來散心,但是她老人家不至於突然清醒到選擇武清縣駐蹕吧?

  戰北野怡然不懼的迎著她目光,孟扶搖無奈,她倒並沒覺得從哪走有那麼重要,只是覺得當著這麼多人面這樣取決,似乎味道有些不對,正猶豫間卻聽長孫無極道:「既然大瀚太后想見你,便去武清縣吧。」

  孟扶搖舒一口氣,感激的看長孫無極一眼,後者對她輕輕微笑,露出「該讓步時就讓步其實有時退就是進進也保不準是退從哪裡走不重要昭告主權才要緊」的意味深長的目光。

  孟扶搖對他齜牙笑笑,露出「對你來說沒有最奸詐只有更奸詐腹黑你謙虛第二沒人敢承認第一」的鄙視目光。

  兩人眼光交流都看在戰北野眼底,他目光一閃,突然抬起馬鞭,指了指前方對面不遠處無極國境,笑道:「太子殿下,如果此刻大瀚軍從此處踏翻界碑,揮軍南下,將你無極文武都請去我磐都做客,不知道滋味如何?」

  「嚓一—」

  話音剛落數十柄長劍橫空出世雪色連閃,交剪成動盪的光網,將戰北野牢牢籠罩在劍網之下。

  劍光閃動中長孫無極平靜的微笑道:「與其勞動數萬大軍延請我無極文武遠去磐都,不如乾脆由在下恭請大瀚陛下一人去中州做客,豈不更好?」

  「鏗!」

  和戰北野保持三步距離的大瀚軍勃然變色,齊齊撥刀,戰北野身側默然不語的小七,直接上前一步,劍光一閃便往長孫無極砍下。

  戰北野手一揮,止住瀚軍和小七,冷冷看著身周自山坡後樹叢裡草木間突然現身攻擊他的無極隱衛,一臉不屑:「就憑這幾位麼?」

  長孫無極淺笑:「還有臨近無極國境的姚城領地軍民,姚城軍民素以忠誠敢為著稱,其城主有萬夫不當之勇,曾單人匹馬出入戎營取上將首級手到擒來,想來勞動她大駕請請瀚皇,也未必不能成。」

  孟扶搖望天……你倆掐架就掐架,做毛又扯上我呢?長孫無極你忒可惡了,得罪你的是戰大砲,你翻我舊賬幹嘛。

  戰北野轉頭,看她一眼,只那一眼臉上繃緊的線條便略略鬆了些,恍惚間又看見姚城山野那夜,潭水中埋在水底流淚的那個女子,看見月光下玉色的身體驚鴻一瞥,青石上留下的纖巧的帶著粉色淡淡血跡的足印。

  唉……算了。

  難道還當真揍無極國一頓?

  大瀚皇帝仰首長天,接了一臉冰涼的雪花,滾熱的心稍稍沁涼了幾分,將長久以來因為長瀚封地以及長孫無極在軒轅靈珠山設計他生出的窩囊氣,強自按捺了下去。

  長孫無極笑笑,手一揮隱衛再隱,他手縮進袖子裡,悠然道:「無極和大瀚素來是友邦,開點玩笑,本宮不會介意的。」

  戰北野也笑,伸手一牽孟扶搖馬頭,道:「誠然,真要打也就不用開口了。」

  兩人對望一眼,都帶著笑,孟扶搖卻覺得空氣中又是「啪嚓」一聲,驚得她抖了一抖。

  靠,天雷又撞上地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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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冒雪疾行,在武清縣驛館見著早先的太妃現在的太后,那女子略微豐潤了些,氣色極好,看得出戰北野盡了最大心力侍奉她——他千里血戰搶一國帝位,本來就只為了給母親一個安定祥和的晚年。

  太后看見孟扶搖,立即露出由衷的笑容,張開雙手要她過來,喚:「兒媳婦……」

  孟扶搖剛高高興興的要奔過去,聽見這一句直接打了個踉蹌,趕緊回頭看長孫無極有沒有跟來,見他坐在驛館廳堂裡喝茶,突然轉頭似笑非笑看她,孟扶搖立即對他露出理直氣壯毫不心虛的笑容。

  長孫無極笑笑,對她舉了舉杯,做了個口型,孟扶搖還沒讀出來,室內太后已經招手喚她:「媳婦,過來。」

  孟扶搖害怕她再喊上幾句那就真的天下皆知了,趕緊親親熱熱過去,戰北野坐在太后身側,雙手據膝看她,孟扶搖正在沉思自己要不要象徵性的施個臣子禮給戰皇帝一個面子,太后已經挪了挪身子,示意她坐在身邊。

  孟扶搖坐過去,然後便囧了,榻不大,擠三個人實在有點艱難,那啥,戰皇帝,底下那麼多位置你為什麼一定要坐在這裡呢?你不覺得你一個人的臀部佔據了我們兩個人的面積麼?

  戰皇帝不覺得,他抿著唇,端過一盞參湯,親自試了試參湯的溫度,才一勺一勺的餵母親,太后倚著錦袱一口口喝,神情安詳而寧靜,有著難言的滿足——對她來說,此生能和愛子朝夕相伴,本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至於當不當皇帝,她倒是沒意識的。

  屋子裡很安靜,燈光溫柔的亮著,照見餵的人和喝的人都很專注,唯聞銀質羹匙和瓷盞相擊的輕微聲響,孟扶搖不出聲在一邊看著,她很喜歡這一刻的戰北野,燈下微微傾身給母親餵湯的他,脫去白日裡的淩厲霸烈,有種無聲而動人的溫厚。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這樣餵母親烏雞湯的……

  孟扶搖微微的笑起來,笑容裡浮著淚花,現在是誰給她煲湯餵她喝呢?

  太后喝完,微笑拉起她的手,她向來不說什麼話,每個字說出口卻都會令孟扶搖心顫了顫,她說:「瘦」。

  然後她回首,笑看戰北野,戰北野怔了怔,臉上可疑的飄過一抹紅,孟扶搖立即蹦了起來,道:「不用了不用……我……我最怕喝參湯……」

  這輩子口齒流利說話像崩豆罵人如機關槍沒理也能掰成有理有理更要佔足上風的孟大王,終於出現了她人生裡難得的羞澀和結巴……

  那啥,要是戰皇帝真的秉承母訓,也給她餵上這麼一口,她不鑽地洞也要撞牆了……

  還好,戰北野終究不是長孫無極,他臉知道紅,就說明他大抵是做不出這事來的。他垂下眼,掩飾性的咳嗽兩聲,似乎想走,想了想卻又沒走。

  孟扶搖只覺得此刻渾身不自在,她和戰北野單獨相處也算不少了,如今隔了個長輩,怎麼都覺得受拘束,位置拘束表情拘束說話拘束,有心想走卻又不能,她再跋扈囂張,也不能在太后這樣的女子面前張揚,嚇著她怎麼辦?

  只好對著太后傻笑,太后也對她傻笑,用看媳婦的眼光笑得開心,然後戰北野看著她們倆這樣和樂融融的相對傻笑,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唇角也露出笑意。

  一屋子三個人,就這樣你看我我看你的笑啊笑啊……

  孟扶搖終於笑得瀕臨崩潰,扯扯嘴角便在想著告退的詞兒,冷不防太后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以一個病人很難達到的迅雷不及掩耳盜鈴的光速,抬手一捋,便將一個鐲子捋上了她的手腕。

  然後便聽見「哢噠」一聲。

  孟扶搖低頭,便見腕上多了一個扁扁的鐲子,烏金的,閃著沉厚的光澤,看出來很有些年代,鐲子外圈沒有任何花紋,內圈裡卻雕著線條古撲拙勁的圖案,因為戴得久了,接觸人體精氣,被養得滑潤溫軟如軟玉,戴著不覺沉重,卻如繫上了一團雲。

  孟扶搖的第一直覺就是這一定不是個簡單東西,千萬不要是那種「婆婆給媳婦傳家之寶」之類的玩意,趕緊從手腕上往下捋,不想那東西戴上她的手時候還挺寬大,不知怎的給太后那麼「哢噠」一捏,竟然和手腕一般大小,無論如何也捋不下來了。

  孟扶搖一急險些冒汗,突然想起進來之前長孫無極做的那句口型,這時候慌亂中竟突然解讀出來,他在說——不要接受任何東西。

  ……這人,連這個也猜得到!

  看著孟扶搖低頭拚命的捋手鐲,戰北野眼神中閃過一絲不豫,忍了又忍終於沒忍住,沉聲道:「這是太后自幼戴的鐲子,是她的護身符,你捋什麼?」

  孟扶搖覺得這個性質好像還沒嚴重到那個地步,停了手道:「她的護身符我更不能拿啊。」

  「我現在是一國之君,你覺得我還不能保護她嗎?」戰北野看著那烏金鐲子套在孟扶搖細白的手腕上,那般鮮明著閃亮,真真覺得再漂亮不過,自然不能給她脫下來,「太后感謝你,這也算是她的謝禮,你不用脫了,這東西裡面有機關,套上了便脫不下了。」

  孟扶搖不說話,轉著眼珠,心想等下出去了用縮骨功試試,心裡卻知道縮骨功只能收縮筋肉收攏重疊骨骼,卻不能真的改變骨頭的大小,這鐲子這麼緊的套著,想要拿下來確實是難了。

  唉……陷阱,到處都是陷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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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房裡出來回自己房,孟扶搖門剛推開一線就看見某人好整以暇的坐在她房裡看書,趕緊把袖子放下來試圖遮掩,不想長孫無極那個眼尖的抬眼一撩,便道:「又收禮了?」

  孟扶搖鬱悶,什麼叫「又收禮」?她有經常收禮嗎?

  長孫無極拉過她的手,仔仔細細的看了會,不置可否,半晌嘆道:「你啊,成也心軟,敗也心軟。」

  孟扶搖深以為然,嘴上卻絲毫不讓,道:「你叫我怎麼甩開一個病人的手?」

  長孫無極望她一眼,向椅上一靠,面上竟然閃過一絲苦笑,道:「這樣的場面,你很喜歡吧?對不起,也許我永遠無法給你……」

  孟扶搖心中一怔,才想起他指的是元皇后,和戰氏母子情深比起來,長孫無極不僅給不了她這樣的天倫之樂,他自己也是享受不著的。

  這樣想著,孟大王果然立刻又心軟了,上前拍拍他的肩,道:「皇后總有一日會理解你的。」

  長孫無極順勢攬過她的腰,低低道:「有你理解也便夠了……」

  孟扶搖母愛氾濫的撫著他的背,輕輕道:「嗯……」

  然後她突然發覺太子殿下攬著她的腰的手似乎越來越不老實,然後……

  「砰!」

  室內突然傳出一聲撞到桌椅的聲響,隨即某人的怒喝響起。

  「長孫無極你這只天殺的死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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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了數日,終於進入了長瀚封地,一路上為了照顧太后,諸人走得很慢,孟扶搖也不急,那個女子一生困於深宮,如今終於有機會在兒子陪同下看看大瀚山水,看她看什麼都覺得新鮮的快樂眼神,何忍催促?再說時間也不急。

  戰北野為孟扶搖選的王府之所是在喬縣,朝廷撥款派員督造,當地官府十分賣力,造得那是個美輪美奐氣魄宏大,孟扶搖一抬頭看見金匾之上四個奔騰豪放的「大瀚王府」黑字,再看看佔地廣闊綿延不知多少方圓的王府,忍不住咕噥:「不知情的人搞不好以為我想篡位,弄了個小型皇宮。」

  戰北野迎著陽光仰首看著那匾額,笑意比日光還亮幾分,道:「你要皇宮我就讓出來。」

  孟扶搖默然,只好當沒聽見,剛跨上臺階,正門突然齊齊開啟,紀羽和姚迅各帶著一隊人湧了出來,紀羽中規中矩的帶著護衛單膝跪地唱名迎接,姚迅卻淚奔著撲了過來,抓著孟扶搖袍角嚎啕:「蒼天啊我的主子你終於回來了啊,可憐我最近賺了好多錢卻沒人誇耀憋得難受啊……」

  孟扶搖一腳踢開之,罵:「市儈!」親手攙起紀羽,笑顏可掬:「紀統領,還沒多謝你殺的那隻兔子。」

  紀羽唇角露出一絲淡淡笑意,垂首道:「那是瀚王養兔有方。」

  孟扶搖大笑,用力拍他肩,道:「想不到你開起玩笑也是一把好手。」回身一彎腰,對笑望著她的長孫無極和戰北野伸手一引:「終於可以在我家中招待兩位大佬了。」

  戰北野聽她這句,眼底喜色燦燦亮了起來,對長孫無極挑眉看了一眼,長孫無極笑笑,神色不動,欠身讓戰北野先行,戰北野素來不拘小節,喜悅之下當先大步跨入,長孫無極又微笑引他轉照壁入穿堂過走廊一直延入內堂請上座自己在主位相陪然後吩咐丫鬟上茶……端起茶盞戰皇帝終於回味過來,敢情長孫無極從頭到尾是用主人身份在招呼他這位「客人」!

  而一路跟著敢笑不敢言的孟扶搖,早已夾著尾巴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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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吃飯時,戰皇帝一直黑著臉,太后怯怯的看著兒子,不知道他為什麼那個模樣,戰北野發現自己驚著了母親,趕緊放柔臉上表情,孟扶搖心中好笑,也覺得長孫無極過分,只好善盡主人之誼頻頻勸酒,有心把兩個人灌倒大家省事,結果她鬱悶的發現,那兩個都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她斟酒斟得手都酸了,那兩個還是面不改色,最後乾脆拋棄她這個斟酒太慢了,兩人直接拼起來了。

  孟扶搖很有主人翁意識的坐在一邊守著,怕兩個人喝醉了打起來了什麼的,結果她守啊守,睜開眼看看,那兩個在喝酒……

  守啊守,掀起眼皮看看,在喝酒……

  守啊守,扒開眼皮看看,在喝酒……

  孟扶搖憤然,大步站起走出去——老娘不陪,喝死你們去逑!

  她有心回去睡覺,在外院問過紀羽自已的內院寢居的方位,結果這該死的王府太大,她轉了一個時辰,很悲哀的發現,自已在自己的府裡迷路了。

  所有的屋子看來都差不多,實在無法辨明哪間是自已的,想著反正整個王府都是自己的,乾脆隨便睡。

  於是她很隨意的進了一間被縟齊全很精緻的房間,脫衣睡覺。

  一路勞累,在自己的王府,她睡得放鬆,很快進入酣眠。

  而此刻。

  夜深。

  月冷。

  青色的長街寂靜無聲。

  一個趺跌撞撞的人影,掙扎著踉蹌著奔行在長街,一路滴著血流著汗,不住栽倒再不住爬起,最後扒著牆壁扒著樹木,一步步一步步的挪向大瀚王府。

  一個喝得微醺的人,微微打晃的,也在不住扶牆的,一步一步邁向那間房間。



璿璣之謎   第二章  心在何方

  雅蘭珠坐在大瀚王府後院東跨院飛簷上喝悶酒。

  她前段日子和戰北野吵了一架,一怒之下也不跟著他了,自己去大瀚玩,途中聽說陛下奉母巡遊北地邊境,並與瀚王同行前往長瀚封地,她也有好久沒見著孟扶搖,有些想念,又捨不得戰北野,便跟了過來,跟了過來又有些小性子,不想就這麼巴巴的出現在戰北野面前,於是便在瀚王府廚房裡偷了酒,找了個屋簷躺著喝酒,王府侍衛自然看得見她,不過紀羽姚迅早已吩咐過,瀚王府的大門,是永遠對這位雅公主敞開的,也就無可不可隨她去了。

  雅蘭珠靠著簷角,身邊堆著一堆酒罈子,她酒量平平,卻特意偷的是「朝夕醉」,據說這種酒最烈,三碗便可以讓人醉土一朝夕,然而她今晚別說三碗,三壇都喝掉了,也只是微醺而已,她納悶的拎起酒罈,聞聞,晃晃,最後重重打個酒嗝,嘆氣:「本公主酒量……呃……真是越發精進了……」

  她卻不知道,姚迅自從接到那幾隻是一起過來的訊息,立刻下令將王府所有放在外面的酒全部換成溫醇的「梨花白」,開玩笑,一個戰北野一個長孫無極再加上一個孟扶搖,彪悍三人行,他們周圍方圓三里內發生非預料非正常範圍內大大小小事故的可能性無限大,這王府可是他費心操持的,一草一木都價值千金,萬一給三個酒瘋子借酒鬧事破壞了怎麼辦?砸到小朋友元寶大人怎麼辦?就算砸不到元寶大人,砸到花花草草也是不好的啊。

  天生奸商的姚迅,早在千百年前就深得如今假酒酒商的生財精髓,於是,就像茅臺瓶子裡裝二鍋頭一樣,雅公主偷的是「朝夕醉」的罈子裝的「梨花白」……

  可惜梨花白喝多了一樣會醉,雅蘭珠眼睛已經都直了,捧著發燙的臉想,戰北野真不是個東西,不就是見他內衣全濕怕他著涼,想給他脫了烤乾嘛,她雅公主什麼時候幹過這種詞候人的差事?他倒好,她紆尊降貴,他還橫眉豎目,哼哼哼……這要換成孟扶搖,還不老大耳刮子煽他?這要換成孟扶搖……不對……這要換成孟扶搖,他根本不會橫眉豎目,只怕還會巴不得吧?

  雅蘭珠怔了一小會,有點心酸了,然而她立即啪的拍了自己一下,抓起一罈酒咕嚕嚕的灌下去,她灌得兇猛,似要將剛才那思緒用大股的酒液灌回肚子裡,喝完她一抹嘴,咕噥道:「雅蘭珠雅蘭珠,你有點出息好不好,你都喝了人家的酒了,還要再吃人家的醋嗎?」

  她搖搖晃晃,眯眼看著天上的月亮,覺得月亮長得不錯,比戰北野那常常黑著的臉好看多了,忍不住沉醉吟誦:「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突然又覺得太酸,也和那混賬對不上,想起上次喝酒孟扶搖背的有首詩很好,比這個好得多,於是拍著膝蓋吟:

  「昨夜大雪壓大樹,獨自喝酒,醉倒大馬路,衣帽全丟真後悔,為伊喝得老陳醋,眾裡尋我千百度,驀然發現,誰都一樣,都是困難戶!」

  底下一隊侍衛正好巡邏經過,齊齊踉蹌……

  元寶大人正好也從院牆下經——過它原本睡在孟扶搖房裡,玉體橫陳的等她,卻等了很久都不見大王臨幸,酒又偷喝多了有點尿急——長孫無極是不許它喝酒的,但是昨晚後來長孫無極也有些喝多了,於是元寶大人鑽進每個喝空的酒罈子裡,那裡的殘酒就夠它喝了,尤其喝酒不精細的戰皇帝,元寶大人鑽了三個酒罈子,肚子便喜馬拉雅山似的鼓起來。

  它試圖在花壇裡撒尿,又嫌施了花肥的花壇不乾淨,乾脆東竄西竄視察瀚王府的裝潢,侍衛們自然也早已得到關照,假如看見一團很肥的白球滾過去,千萬別當老鼠打了,無視就好。

  元寶大人在某處放完了水,突然聽見頭頂「好詩」,立即味溜哧溜竄上去,攤開四爪睡在雅蘭珠身邊,雅蘭珠一側首看見繫著小紅披風的大白球,立即嘻嘻笑了,道:「元寶,還是你最好,知道陪我。」

  元寶大人咧咧嘴,瞄著一個沒喝完的酒罈子,心說大人我只是喜歡在這樣的酒氣裡入睡而已。

  一人一鼠以一模一樣的姿勢躺著,雅蘭珠出神看著天邊月亮,半晌嘆口氣,道:「真遠……真遠啊……」

  元寶大人瞟她一眼,心說雙關,雙關啊……

  然後它爬進一個酒罈子搗鼓,突然鼻子嗅嗅,耳朵豎了起來,雅蘭珠此時也聽見異聲,爬起來向遠處張望。

  然後她看見一個人影,跌跌爬爬的遠遠過來,那人似是受了重傷,走得步履維艱,月光冷冷射過去,隱約可以看見他身上滿是血色。

  他來的方向,正是大瀚王府,還隔著兩個巷子,然而更遠處,有整隊的灰衣人追了過來,那隊人似乎在拚命阻止這人奔向大瀚王府,其中最前面一人彎弓搭箭,遙遙射向前方那人背心。

  呃……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我正義凜然的雅公主眼皮底下……肆無忌憚的殺人?

  嗯?

  哼!

  雅蘭殊呼一下跳起來,立即抓起兩個酒罈,左右揮舞著殺了過去。

  她一步跨上最近的一個巷子牆頭,人在半空抬手就將一個酒罈子掄了出去迎向飛箭,扔出去時她眼角覷到白光一閃覺得有什麼不對勁,轉頭一看屋簷上沒有了元寶大人,再一看飛出去的酒罈裡某球四爪撐開白毛倒飛眼珠子瞪得又大又黑圓溜溜……

  雅蘭珠驚叫一聲便撲了出去,酒罈卻已經撞上箭尖,雅蘭珠又是一聲驚叫閉上眼睛,十分害怕看見血淋淋鼠肉串兒,結果她聽見一聲男子厲吼。

  雅蘭珠睜開眼,便見酒罈碎裂飛箭撞落,爪踩飛箭瀟灑飛去的元寶大人一個漂亮的騰身翻躍三百六十度前腿蹬,一腳蹬上了射箭男子的眼睛……

  它把人家眼珠子蹬爆了……

  那人疼痛之下一聲怒吼,揮刀就砍,元寶大人在他刀下左閃右避,靈活的竄來竄去,好幾次險險被砍著,看得雅蘭珠心驚膽顫,趕緊撲了上去,手一掄又是一個酒罈子惡狠狠砸過去,那群灰衣人立即蜂擁過來將她圍住,手中刀劍寒光爍亮。

  當先那男子抬首望望不遠處巍然屹立的瀚王府,猶豫了一下,手一揮狠狠低聲道:「速戰速決!」

  雅蘭珠嘿嘿一笑,唰的一下拔出身後的彩色小彎刀,唰唰一個刀花,道:「來吧,姑奶奶很久沒打架,手癢!」

  元寶哧溜一聲回到她肩上,雙爪一架搖出空手道的彪悍雄姿。

  灰衣人森然圍上來,雅蘭珠彎刀一亮便是一道七彩弧光生生逼退一人,百忙中她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奄奄一息的被救者,對方血流披面頭髮披散,烏髮黏在臉上遮住一半臉,饒是如此雅蘭珠在第二眼時也想起來了他是誰。

  她詫然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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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蘭珠和元寶大人在屋簷上喝酒的時刻,孟大王還在睡覺。

  她在做夢,夢見自已在一個高遠大殿上餵媽媽喝參湯,殿中很安靜,浮雲氤氳,只聽見羹匙和瓷碗相撞的聲音,她對著媽媽笑,媽媽也在笑,笑啊笑啊笑,突然殿門被人撞開,然後一塊巨石突然撞了進來壓在她身上。

  撞了進來……

  孟扶搖睜開眼……做噩夢了?夢見鬼壓身了?怎麼好像剛才夢中那種重物壓身的感覺還在,而不知道從哪吹來極冷的風?

  隨即她便聞見酒氣,聽見身上有人的呼吸。

  她緩緩抬眼,打量了一下那人身形衣著,豎起眉毛。

  那誰……那誰……那該死的戰北野,居然找死的把她孟大王當肉墊,就這麼睡了下去?

  孟扶搖立刻伸爪狠狠去推,戰北野卻突然一個翻身,不僅沒有掉落,反而正面對著她抱緊了她。

  孟扶搖皺眉,膝蓋抬起就想把他頂下去,一頂,頂不動,二頂,這回用了力氣,那人悶哼一聲,居然還是不動。

  孟扶搖黑線,大罵:「戰北野你這灌多了黃湯的,你昏了!居然夜闖我的香閨!」

  身上那人突然睜眼,一睜眼眼中神光閃爍,那麼黑的眸子那麼近的睜開在面前,那種獨屬於他的鐵木深淵般的沉黑立即如一個具有巨大魔力的漩渦,那般烏光深刻的要將她拉進去,孟扶搖被這樣的目光生生盯得一呆,覺得自己心口彷彿也被那目光撞著,竟然隱隱生出疼痛的感覺。

  聽得那傢伙沉聲道:「這是我的房間。」

  「呃……」孟扶搖愕然,轉目四顧才發覺,從佈置看,確實不像主臥倒像客居,難道跑錯的不是他,是自己?

  「那成,正好我讓你。」孟扶搖立刻推他,戰北野不動,她用多少真力抵抗他便用多少真力應付,一分不少卻也絕不多出一分,懶懶道:「我喝多了,睡下來就不想動了。」

  他不動,肘撐在床邊,靠著孟扶搖的肩,細細聞她自然天成的微帶香氣的呼吸,這呼吸輕軟芳醇,也似那今晚的酒,梨花般薄薄軟軟淡淡,初時不覺得,久了便覺出那芬芳的韻,像一片純白的花瓣,滑過鼻尖,那般不動聲色的一掠而過消失在風中,卻讓人長久聞見那般深入肺腑的香。

  這香,四散流溢,了人追逐,卻遠在風中,不可觸碰。

  戰北野閉上眼,深深呼吸……也沒什麼過多想法,只想靜靜沉浸在屬於她的氣息和氛圍中,這一生富有天下,卻未必能有多少機會和時間,能夠擁有這般貼近她的一刻。

  不想對她用強,不想違她心意,那麼便讓他這般默默汲取這一刻摻了月色星光和她氣息的空氣,在聚少離多的日子裡慢慢供以回憶。

  孟扶搖卻突然嘆息一聲,低低道:「可憐的床……」

  然後她出拳!

  一拳砸裂身下的床板!

  轟然一聲床板從中斷裂,整張床塌了下去,塌出三角形空隙,孟扶搖好整以暇一滾,從縫隙裡滾出,順腳將落到地下的被縟一腳踢到戰北野身上。

  她穿著褻衣,赤腳站在地上,怒目一瞪戰北野,抓了自己外袍便要走,戰北野卻道:「慢著!」

  孟扶搖不理他,昂首挺胸龍行闊步,戰北野揮開被縟起身,孟扶搖立即警惕的向外躥,被戰北野一伸手拉住,然後他身子微微向地面一彎。

  孟扶搖皺眉,疾聲道:「戰北野拜託你不要逼我潑婦駡街真要到那個程度大家就不好看了好歹大家都是聰明人——」

  她突然又怔住了。

  開著的門透進淡淡月光,照見戰北野已經站直的身形,照見他手中拎著的一雙鞋子。

  孟扶搖的鞋子。

  戰北野拎著,向她晃了晃,然後半跪下去,抬起她的腳給她穿上,一邊道:「你要跑便跑,大冬天的鞋子都不穿,存心受涼好讓我良心不安?」

  月色微涼,在房門口鋪開半弧形的冷光,冷光光圈裡大瀚皇帝半跪著,並不以為自己紆尊降貴,也不以為破格優容,完全以一種坦然平和的態度,專心的給他心愛的女子穿鞋,他的手掌並不細膩,常年握劍練武和大漠風沙磨礪得微微粗糙,觸著她細嫩緊繃腳背肌膚,滾熱而深切的磨著她身為武者的敏感觸覺,而她微涼的細膩肌膚精巧腳踝握在他掌心,卻也似軟玉一般,熨得他心底那般悠悠一顫。

  孟扶搖震驚之中只覺得那灼熱的手指突然發抖燙得人慌張,忙不迭縮腳,又怕他再伺候自己穿另一隻鞋,腳尖一挑把那鞋勾起,慌慌張張穿起單腳跳了出去,卻見大瀚皇帝維持那姿勢不動,從微微下垂頭顱看過去,耳邊卻也微紅了。

  戰北野給她穿鞋時,自己確實什麼也沒想,他便是一國之君尊貴無倫,在她面前卻從不以之為可以居高臨下的資本,他在最艱難的時候便遇見了她,她與他患難共度,大瀚天下有一半都可以算是她的,她更救他不止一次,在這樣的女子面前,什麼帝王至尊什麼天子威嚴都羞於擺起,他真的只是單純的,害怕她著涼而已。

  然而每次一觸著她肌膚,他便有些控制不住……

  大瀚皇帝半跪著,深呼吸,手按在冰涼的地面,壓抑下那般熱血洶湧蠢蠢欲動,半晌才慢慢站起。

  孟扶搖匆匆穿好外袍,實在也不知道說什麼,袖子把臉一捂道:「我走了。」

  她一轉身,突然聽見了一陣抓搔之聲。

  很奇怪的抓搔聲,像是動物在撓牆,隨即便看見對面牆頭上白影一閃,出現白毛飄揚的元寶大人,揮爪大叫:「吱吱!吱吱!」

  孟扶搖笑道:「這丫發什麼酒瘋?」突然眉頭一皺,赫然發現元寶大人白毛上竟然有紅色印跡。

  血?

  孟扶搖竄往牆頭,身邊人影連閃,卻是戰北野和長孫無極,長孫無極伸手一撈便將元寶大人撈起,他原本就睡在隔院,聽得床板響的時候已經起身,不知怎的一向衣著整齊極其注重風度的太子殿下,今日衣服穿得不甚齊整,領口鬆鬆未繫,露出平直精緻的一抹鎖骨和一點光滑的胸口肌膚,慵懶中別有性感的魅惑,看得孟扶搖臉色一紅,急忙掉轉目光。

  長孫無極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戰北野,聽元寶大人吱吱喳喳說了幾句,孟扶搖已經躥上牆頭,道:「耗子受傷了?嗯?耗子受傷了!」

  最後一句說得殺氣騰騰,元寶大人在長孫無極掌中拚命掙身對外指,三人轉身便見遠隔幾條巷子,隱約有個花花綠綠的影子正在浴血奮戰,一大堆灰衣人列陣圍著她,正有意識的將她慢慢逼得離瀚王府越來越遠。

  看那小彎刀的造型就知道,是雅蘭珠。

  「反了!」大吼一聲的是兇悍的瀚王爺,「老娘沒出去殺兔子,居然有人膽子大到包天,殺老娘家的兔子!」

  她還沒吼完,戰北野已經掠了出去去救雅兔子,底下他的侍衛和王府侍衛都被驚動,孟扶搖叉腰站在牆頭,悍然對那方向一指,道:「去!給我捉活的首領,其餘全部踩死!」

  底下轟然應是,瀚王府正門側門後門剎那齊開,大隊大隊的侍衛如同黑色流沙一般從王府中瀉出,快速奔向那個方位,急速的馬蹄聲和沉重的皮靴敲擊在街面上的聲音驚破夜色,驚動整個沉寂的小城。

  火把的光亮接連耀起,照亮瀚王府周圍縣城的範圍,那些灰衣人發現不對欲待逃走,然而黑影一閃,一人怒龍狂飆而來,一把拉開酒後乏力戰得吃力已經在圍攻下受了輕傷的雅蘭珠,抬手便捏死了一人。

  只是這麼一霎間,訓練有素的大瀚王軍和侍衛已經堵死了附近的全部通道,圍住了灰衣人們,火把光芒熊熊,照亮灰衣人絕望的臉孔,照亮巷子裡滿面血污倚靠在牆上的人的雙眼。

  他抬起殘破的衣袖,在閃動耀眼的火光裡看見大瀚皇帝身形如龍掠過,看見大瀚鐵騎風一般捲來,看見火光裡黛色衣衫的清秀少年,自無數人拱衛下大步而來,身形筆直,眼神裡殺氣騰騰。

  他看見那少年,衣袖遮著的眼眨了眨,眨出兩道細細的淚,順著一臉的血跡緩緩的流下去。

  他喃喃的道:「……玉初……你沒白死……我終於……活著見到瀚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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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大步而來,目光一轉便看見雅蘭珠披頭散髮氣喘吁吁,左臂一處鮮血殷然,頓時大怒,霍然轉首,兇狠的盯著那群已經不敢再圍攻雅蘭珠背靠而立的灰衣人。

  那群人也在驚惶的看著她——這個清秀的,近乎單薄的少年,就是名聞天下,以兇悍無恥善於搞事著稱的孟瀚王麼?

  據說孟瀚王是女子?還是最新的十強者之一「九霄」!

  那個眼珠被踩爆的首領臉色陰霾,眼神不住變幻,他來的時候,首領就再三吩咐過,無論如何要在求救者到達瀚王府之前將之裁殺,千萬不能驚動瀚王本人,他們這一群幫中精英,不惜費心思跨越國境追殺此人,為的只是那筆巨大的豐厚報酬,誰也不願沒事幹招惹強敵,可惜運氣不佳,竟然屢屢出現狀況外變化,如今這般情勢,該怎生是好?

  他心中盤算,只有亮出本幫名號,再軟語相求,諒這位孟瀚王再不講理,按說也不該動輒殺人,隨隨便便得罪他國勢力。

  至於自己這方的損失,只有認倒楣,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計議已定,他勉強扯出一臉笑容,欠身道:「敢問是孟瀚王?」

  你還和我客氣,難不成還想著逃命?孟扶搖很有趣的看著他,皮笑肉不笑的道:「不敢,正是在下。」

  「久仰王爺大名,今日得見尊範,幸何如之。」灰衣人又欠身。

  孟扶搖盯著這個居然還會文縐縐和敵人掉文的刺客殺手,實在覺得很有意思,這麼合作,看樣子刑譏逼供的力氣都不用費了,她眯著眼,慢吞吞道:「客氣,客氣,不知閣下深夜闖入我瀚王府邸,殺傷我友,意欲何為?」

  灰衣人眉頭一皺,心想你這個帽子扣得也太快了,這離你王府最外牆還有四條街,自己追殺的人更談不上是你的朋友,這麼說用心也太險惡了吧?趕緊上前一步,道:「王爺請勿誤會,在下兄弟是為了追逐幫中叛徒,誤入王爺封地,失禮之處,請王爺看在同為武林一脈,千萬包涵。」

  孟扶搖眼神一閃,緩緩道:「哦?武林一脈?不知貴屬為何?請報上字號大小。」

  那灰衣人胸一挺,語氣謙虛神情卻很有把握的道:「在下所屬,璿璣國長天幫是也!」他瞄著孟扶搖,道:「如果孟瀚王今日不予追究在下等冒犯之處,讓在下等將叛徒帶走,將來長天幫上下,定感王爺大德!敝幫雖然不及王爺勢力雄厚地位尊榮,但在天下也算得有點小小勢力,將來定有報答王爺處!」

  孟扶搖偏一偏頭,她身側萬事通姚迅立即低聲附在她耳側道:「璿璣第一大幫,嘯傲綠林的第一勢力。」

  孟扶搖「唔」了一聲,轉頭笑眯眯看著灰衣人,道:「長天幫啊……幸會幸會。」

  灰衣人看她神情,頓時心中大定,孟扶搖瞅著他道:「不追究啊……把人帶走啊……也不是不可以。」

  灰衣人喜出望外,趕緊道:「只要王爺答應,敝幫幫主一定會重謝王爺大德!」

  「不客氣不客氣,都是武林一脈嘛。」孟扶搖揮手,她轉身看向已經被侍衛扶起的那個被追殺的人,眼神驟然一縮。

  璿璣成安郡王,華彥。

  孟扶搖和他見過兩面,一次是真武大會,他是雲痕對手,當時孟扶搖對他的沉雄真力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次是在不久前軒轅封后大典上,他和夫人,璿璣公主鳳玉初被璿璣派來作賀,當時她就知道這對是璿璣皇位角逐中的出局者了。

  只是這出局者也未免太慘了吧?慘到在自己國內呆不住,千里追殺竟然追出國境,追到她的地盤來了。

  孟扶搖對這人印象還不錯,她記得當初雲痕那一戰,這位郡王打架打得無比投入,認輸認得光明磊落,是個真漢子,配做雲痕的對手。

  她眼神在華彥身上一掠,自對方眼神中看見焦慮和急切,卻沒有絲毫畏懼,目光滿意的閃了閃,轉回頭道:「不過,就這樣讓你們走,好像不大好……」

  灰衣人臉色一變,連忙道:「瀚王……」

  「這位可不是你們長天幫叛徒。」孟扶搖斜睨他,「你們綠林叛徒要都是郡王之尊,長天幫也可以建國了,撒謊,撒到本王面前麼?」

  灰衣人臉色又變,抹一把臉上的汗,猶豫半晌道:「王爺要怎樣才肯放過我等?」

  「很簡單。」孟扶搖一擺手,「好歹我是長瀚之主,這一帶民生治安都是我的事,你們殺人殺到了這裡來,如果我連一個合理的理由都得不到便放你們走,我大瀚孟王顏面何存?」

  灰衣人低頭沉思,孟扶搖負手望天,戰北野長孫無極雅蘭珠等人都不說話,他們都習慣遇事時孟扶搖自己處理,反正她博采眾家之長,戰北野的兇悍長孫無極的腹黑雅蘭珠的潑皮都擅長,樂得省事。

  灰衣人心中飛快盤算,知道今日要是一點交代都沒有萬難離開,事實上換成哪國王公都會這樣處理,孟瀚王已經足夠客氣,看起來也不如傳聞中那樣跋扈不講理,倒是懂得審時度勢的那類人,既然這樣,反正上頭遲早會存心交納這位實力人物,現在先賣個好也不要緊。

  於是這位瞭解孟扶搖卻又瞭解得不夠徹底,做刺客和做政客都半吊子的傢伙抬起頭來,湊近孟扶搖,低低道:「請王爺萬萬保密……這是十一殿下拜託我家幫主要的人,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最好,見屍!」

  璿璣十一殿下,鳳旋最為寵愛的皇子,璿璣皇后的第一個兒子。

  孟扶搖心中瞬間流過那日長孫無極給她的資料上的內容,笑了笑,道:「哦……這樣啊,但是為什麼要殺他呢?」

  灰衣人奇怪的瞟了她一眼,不明白這位短時間內迅速崛起的五洲大陸著名政客,怎麼會問出這麼個幼稚的問題,但仍然小心翼翼的答:「我只隱約聽說,這位郡王身上有重要東西,需要拿回去……」

  孟扶搖「嗯」了一聲,笑了笑,伸了個懶腰,道:「啊啊……浪費了一個晚上的好夢……行了,就這樣吧。」

  她對著灰衣人點點頭,露出一個好大的燦爛的笑容。

  灰衣人怔了怔,連忙也不敢失禮的露出一個掉了一個眼珠半邊血染的難看得令人髮指的笑容。

  孟扶搖甜蜜客氣的笑著,然後,轉身,負手,不再說話,踢踢踏踏的走了。

  灰衣人愕然看著她背影,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耳中卻突然聽見一聲低沉的,充滿殺氣的口令:

  「殺!」

  聲音短促如刀,殺氣如刀,然後灰衣人便覺得後心一涼,眼前突然綻開了大片大片的血花,那些鮮血無休無止的噴出來,在他面前散開了一道血紅的光幕。

  光幕裡他看見那女子施施然負手而去的背影,從頭至尾,連頭也沒回。

  他慢慢的垂下眼,看見自己的胸口多了個大洞,在那個大洞裡,他還奇異的看見自己的兄弟們,都已經鮮血飛濺的倒了下去,屍體被狠狠踩在塵埃裡。

  然後他也軟軟的倒下去。

  一生裡最後一個徹悟的念頭是:

  她好像根本沒答應過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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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彷彿根本就沒聽見身後的慘呼聲,很直接的走到華彥身邊,看了看他,命令屬下將他送進府中,回身問雅蘭珠:「珠珠,要緊麼?」

  雅蘭珠大咧咧一晃彎刀,道:「沒事,皮肉小傷。」隨即有點慚愧的小聲道:「扶搖,我又給你找麻煩了……」

  「什麼叫你又給我惹麻煩?」孟扶搖笑,「是我自已,天生是個麻煩接收器,再說別的事也罷了,在我的地盤上欺負我的朋友,還想讓我放人?做夢!」

  雅蘭珠不做聲,知道以孟扶搖性子,知道華彥千里來奔求助,是無論如何不會讓他在自己家門口被殺的,這梁子一定會結下,但這麼兇悍的立即殺人,還是因為,她雅蘭珠受了欺負。

  你欺負了我的人,我殺你全家。

  反正遲早都要對上,便不必再留下什麼餘地,孟扶搖做事,一向不喜歡拖泥帶水。

  孟扶搖瞟一眼華彥,命令屬下好生安排他休息,恢復過來再說話,又要雅蘭珠好好哦休息,自己懶洋洋回去補眠,這回她認準地方了,再沒走錯,進了院子,望望天色,無可奈何嘆口氣,喃喃道:「我發現我皇權雷達器的接收功能越來越恐怖了,這還沒出大瀚國境到璿璣,便直接撞上去了。」

  「那是你天生是個惹事精。」身側有人淺淺低笑,孟扶搖眼角一瞟,便瞟著某人敞開的衣領誘惑的鎖骨,立即捂著鼻子,將那傢伙攔下困在牆邊,伸手去幫他扣衣領。

  「大哥,不要惹人犯罪。」

  「求你犯罪吧……」長孫無極輕笑,道:「我保證不砸床。」

  孟扶搖手腳不停趕緊將他衣領扣好,才放下摀住鼻子的手,道:「好險。」

  好險,這要當他面噴鼻血,這輩子也不用再見他了。

  「馬上還要再睡,繫這不嫌麻煩麼?」長孫無極摸摸領口眼波流轉,「其實我剛發覺領口開著比較透氣……」

  「那你慢慢透氣吧,我老人家要睡了。」孟扶搖甩開他,大步進門,將門重重一關,咕噥:「不得消停!」

  她想睡覺,又不敢脫衣服,外面有只大灰狼,大灰狼沒走之前,純潔的小白兔必須要保持十二萬分的警惕。

  大灰狼果然沒走,斜斜靠著她的窗戶,月光射上窗紙,在窗紙上勾勒他閒散風流的側影,孟扶搖在室內的黑暗中看著那輪廓驚人精緻的側面,心想,側帽風流,玉人衛玠,是不是便是這般人間天上的出塵風姿?

  窗戶上的影子不動,似在出神的看著天上月,半晌聽見他輕輕的隔窗語聲,道:「扶搖,有沒有什麼可以……讓你留下來?」

  孟扶搖心中一震,這是長孫無極第一次這麼直接的和她說起關於去留的問題,在此之前,兩人對這個問題都心照不宣,各自小心翼翼的避開,生怕觸及了彼此的雷池,然而今夜,這個素來含蓄內斂,說話做事都喜歡彎彎繞的傢伙,為什麼會突然這麼直接?

  她默然半晌,終於狠了狠心,道:「沒有。」

  兩個字重逾千鈞,兩個字如巨石砸得那身影微微一晃,亦砸得孟扶搖眼底水花即將濺開。

  她閉上眼,沈默的退開去,摸索到床邊,無聲的坐下去,坐在黑暗中。

  長孫無極的語聲,卻又隔窗輕輕傳了來:「……如果,給你一個家呢?」

  孟扶搖怔了怔,這一瞬間她直接理解為他在向她求婚,可是……他不是知道自己這樣問一定得到的會是拒絕麼?

  長孫無極卻悠悠一聲嘆息,道:「扶搖,你似乎從沒說過你想找回你的身世。」

  孟扶搖沈默下去,一瞬間明白了他所說的那個家的真正含義,她雙手攥著冰涼的床褥,絲緞的觸感涼滑如此刻心情,默然半晌她才道:「我……不想擾亂別人的生活……算了……」

  既然一心要回,那就讓這一世的生身父母忘記她吧,就如習慣十四年沒有她一樣,習慣永遠沒有她。

  以她現在的地位和實力,不須長孫無極等人,她完全有可能找回這一世五歲前的記憶和過去,可是,有那必要麼?

  五歲之前的記憶,如今只剩一鱗半爪的碎片,然而便就是那點碎片,也能拼湊出一些模糊的輪廓,她只隱約知道,那是黑暗的,悲哀的,孤獨的,噩夢般的幼年。

  給她那樣幼年的父母,就算有苦衷,也大抵是不能好好保護她的吧,如果她一定要回歸,也許反而是他們的煩惱。

  她也是凡人,想要琉璃般光滑明亮的生活,害怕苦苦追索最終卻會找回噩夢。

  窗外長孫無極也沈默下去,他靜靜靠在窗邊,不說話也不走,兩人一個窗外,一個窗裡,隔著一幅薄薄窗紙,聽彼此無奈而輕愁浮漾的呼吸。

  夜如此短,天邊已漸露曙色,而前路,卻如此迷濛而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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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幾日,孟扶搖終於動身直赴璿璣,戰北野送她一直到大瀚和璿璣邊境,才黯然而別,他不可能再跟著去璿璣,雖然璿璣也邀請了大瀚皇帝觀禮,但是他畢竟是繼位不久國事未靖的新皇,抽空趕往軒轅已經是不該,最近這一圈算是巡視邊境也說得過去,再去璿璣就沒道理了。

  孟扶搖作為他的代表出使璿璣,對他咧嘴笑:「放心,灑家一定不會墮大瀚新皇的威風!」

  「我倒不怕你墮我威風。」戰北野注視她朗朗笑,「我怕你太威風,又把璿璣給搞出問題。」

  「沒那事,」孟扶搖搖頭,「灑家這回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儘量不犯人。」

  「假如人拚命犯你呢?」雅蘭珠好奇的問。

  孟扶搖對她齜牙一笑:「那我只好狠狠犯人!」

  雅蘭珠攤手,孟扶搖湊近她悄悄道:「珠珠,革命也許快要成功,同志不要放棄努力,就那晚戰皇帝奔去的速度來看,他還是在意你的。」

  雅蘭珠眼睛亮了亮,道:「是嗎?那我暫時再在大瀚留一陣,本來我還想跟你去的。」

  「釣凱子比較重要,去吧!」孟扶搖將她一推,笑嘻嘻帶著鐵成紀羽和護衛上馬,她這回出門是揚我國威去的,光護衛就整整三千,全是瀚軍精銳,是戰北野怕她王軍來不及訓練,直接從瀚軍從抽選的最勇猛的戰士,一眼望去,紅如烈焰黑如沉鐵,百戰鐵血殺氣淩人。

  孟扶搖半回身,看一眼混在侍衛隊伍中的華彥,想起他昨夜和自已說的那些話,微微出一回神,一抬頭看見前方,長孫無極正在馬上含笑回身等她。

  她一揚鞭,在一大片奔騰的煙塵裡,快馬馳了過去。

  璿璣!

  大王我來了!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9 08:19 PM

璿璣之謎   第三章  連敲帶打

  清晨的日光,淡淡灑在一望無垠的官道之上。

  此時已近二月,冬日積冰漸破,春風如剪,剪出碧綠枝葉,搖曳招展如綠色旗幟,於飛揚旗幟之間,掠過嫩喙淡黃羽翼深藍的飛鳥,銜一抹溫軟的白雲。

  官道之上,因為時辰太早,空曠無人,只有相偕並轡的身影,那是孟扶搖和長孫無極。

  他們身後只跟著鐵成,三千護衛孟扶搖嫌緊跟著累贅,勒令離她一里遠,以至於習慣放馬奔騰的瀚軍精銳只好勒著馬盯著她背影,她在前面晃三晃,他們在後面挪三挪。

  長孫無極一向是除了隱衛什麼人都不帶的,貌似他也是五洲大陸皇族之中,唯一一個身邊沒有任何貼身親信的,孟扶搖想,一方面是他確實已經不需要任何護衛,另一方面,恐怕是這個傢伙秘密多,又很難信任別人吧?

  哦不,不對,人家的貼身護衛還是有一個的,不過該另類護衛現在基本上已經成為了她的保鏢玩具兼打工賣藝道具。

  孟扶搖想到這裡突然良心發現,對肩頭上抱胸賞景的元寶大人道:「耗子,你上次打工掙的錢,我給你存到我的錢莊了,給你六分的利息,你什麼時候要用,告訴我一聲我給你取。」

  元寶大人立即雙目發光,爪子揮舞吱吱連聲口沫橫飛,孟扶搖看向長孫無極,長孫無極淡淡道:「也沒什麼,它要糖果蜜餞,蜜餞要天下最好的『雪芳齋』的,九制秘方,十兩銀子巴掌大一小罐的那種。」

  孟扶搖「哦」一聲,心道耗子掙的錢連利息算起來大概還是夠買一罐的。

  「也不用多,塞滿一個宮殿就成。」長孫無極繼續翻譯。

  孟扶搖:「……」

  「宮殿也不用太大,軒轅皇宮主殿九儀大殿那麼大就成。」條件還沒完。

  孟扶搖:「……」

  半晌孟扶搖嘆口氣,道:「耗子你還是把我賣了吧,看能不能換來半個全天下最大的大殿的蜜餞。」

  元寶大人不滿,罵:「吱吱吱吱吱吱!」

  長孫無極翻譯:「它說你奪泥燕口削鐵針頭蚊子腹內刮油脂鷺鴦腿上劈精肉天生一個守財奴有人心沒人性欺壓良家婦男傷害它純潔幼小善良脆弱的心靈……」

  孟扶搖一把將罵罵咧咧的耗子塞進袖子,大罵:「你該去主持脫口秀!」

  長孫無極悠悠道:「其實個人覺得,最後十幾個字還是很正確的。」

  孟扶搖望天——我沒聽見啊我沒聽見。

  長孫無極含笑側首瞥她一眼,眼神中微微嘆息,卻也不說什麼,指著前方道:「璿璣國境到了。」

  這處國境城門是對著大瀚和無極方向,遠遠的便見城門開啟,兩隊衣甲鮮明的士兵奉著儀仗馳出,擁著一個褐色錦袍的男子快馬奔來,他衣袖上一道紫色雲紋十分顯眼,長孫無極眼睛一眯,道:「璿璣皇子。」

  「哪位?」

  「看不出,看年齡大抵是九皇子或十二皇子。大概是來迎接你我的。」

  孟扶搖「哦」了一聲,含笑駐馬等著和那男子打招呼,結果那人帶著衛士快馬飛馳一路不停,經過孟扶搖和長孫無極身側時隨意的瞄了一眼,便馳過去了。

  孟扶搖愕然,低頭看看自己,又看看長孫無極,指著鼻子問:「我看起來就這麼不像個王爺?」

  長孫無極淡淡揚鞭,道:「世人只認衣裝不認人者,多矣。」

  兩人穿得都平常,也就是五洲大陸貴族常穿的錦袍,式樣比一般人還要簡單俐落,長孫無極長袍的銀錦雖然華貴卻低調,等閒人認不出來,孟扶搖更是連質料都不講究——她前世裡,節省慣了。

  那璿璣皇子馳過他們身側,突然想起了什麼,勒馬一停,長鞭一甩,「啪」的一聲便抽在孟扶搖馬身上:「喂,你們是哪裡人?大搖大擺在這路上走什麼?趕緊給我避到一邊!」

  孟扶搖的馬冷不防被這一抽,受驚長嘶人立而起,便要將孟扶搖甩下馬,孟扶搖手指一緊,冷哼一聲力墜千斤,生生將馬壓回地面,目中怒色一閃而逝。

  她低頭看看馬身,一道不輕的鞭痕腫起老高,怒色更重幾分,她素來愛馬,選的馬都是千里挑一的名駒,平日裡自己都不捨得動鞭,如今平白無故便挨了這混賬一鞭!

  她一轉首冷冷盯著那男子,那璿璣皇子猶自未覺,看見她力壓駿馬那一手倒是眼晴一亮,讚道:「好神力!」目光突然又在孟扶搖馬上轉了轉,驚道:「好馬!絕世好馬!」又看見長孫無極的馬,也讚:「好!這匹也好!」一轉頭盯著孟扶搖眼睛,道:「你們怎麼配用這樣的馬?」

  這人動作快說話也快,反應舉止極為燥進,一段話幾個動作眨眼間就完了。

  孟扶搖這下反而笑了,她一揮手按下欲待發怒的鐵成,笑吟吟道:「莫非閣下認為這馬我不配用,只有您配用?」

  「你說對了!」那璿璣皇子竟然坦然答:「不過爺也不用這個,爺要拿去送人,爺也不屑於搶你的,小四——」

  一個護衛應聲上前。

  「賞!」那男子大喇喇一揮手,那護衛立即掏出一個繡著紫色雲紋的錦囊扔在孟扶搖腳下。

  「看見了沒?十二皇子厚賞,還不謝恩?」

  孟扶搖當真在馬上欠了欠身,笑道:「原來是十二皇子,失敬失敬,小的該當獻馬,只是想問皇子一個問題。」

  「你問!」十二皇子又一揮手。

  「小的對這馬很有感情,但是皇子喜歡也只好割愛,只是很想知道它的新主人會是誰?」

  「送給無極太子和大瀚孟王。」十二皇子倒沒什麼忌諱,直接答:「爺就是去接他們的,聽說他們同行。五洲皇族都會武,好馬可遇不可求,不想在這路上還能看見兩匹,看來太子殿下和孟王一定很滿意。」

  他似乎十分歡喜,呵呵笑著,孟扶搖含笑將馬讓出,還好心指引道:「那兩位的車駕啊,大概就在這後面一里處,殿下過去就看見了。」

  「算你兩個識相,看樣子武藝也不錯。」十二皇子斜睨兩人一眼,「將來如果進京,可以去找我或者我十一哥!」

  「謝殿下抬愛。」孟扶搖躬身,謙虛的讓,「您請,您請——」

  十二皇子大喇喇鼻孔朝天點點頭,一揚鞭帶著他的迎接隊伍怒馬如龍馳去,而他今日要迎接的貴客,馬被他搶了,還避在路邊吃了他一大堆灰……

  鐵成下馬,將自己的馬讓出來,憤憤道:「主子你為什麼攔著我?這小子欠揍!」

  「是啊,欠揍。」孟扶搖笑吟吟答,「所以你一個人揍怎麼解氣?乾脆交給紀羽他們三千人,揍個痛快!」

  鐵成抽抽嘴角,這才想起當十二皇子帶著長孫無極和孟扶搖的馬撞上紀羽帶著的王軍,他們一旦認出那馬是孟扶搖的,那是一定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揍再說的。

  這才叫真正的黑……

  孟扶搖笑問長孫無極:「不知道你家隱衛會是什麼反應?」

  長孫無極淡淡道:「我在馬身上做了記號,隱衛們大概會斷他全部屬下褲帶吧,不然正常情況下,斷的一定是人腿,不管他是誰。」

  孟扶搖默然……貌似得罪長孫家才叫真的倒楣……

  錢袋還落在地下,孟扶搖腳尖一挑,將錢袋挑起,在手中掂掂,笑著扔給鐵成:「拿去買零食吃。」

  鐵成一揮掌,毫不客氣將那袋子遠遠砸了出去:「不要!」

  孟扶搖笑,聳聳肩道:「你這孩子呀,不精明,為什麼不要?就是應該把別人的錢多花點才對。」她手一招收回錢袋,掂掂份量,冷笑,「這點錢夠買你的雪影我的躡月?呸!」看著那特製的皇族錦囊上的花紋,目光一閃,收了起來。

  鐵成讓出馬來,讓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兩人共乘一騎,結果上馬時又為誰坐前面誰坐後面發生爭執。

  「我想量量你的腰圍,看看最近胖了沒。」孟扶搖堅持坐後面。

  「我想試試你的肩,看看最近是不是又薄了。」長孫無極堅持要她坐前面。

  一旁鐵成無語望天……這也值得爭!

  相持不下,最後長孫無極道:「那我們都不要騎馬吧。」

  「好啊。」孟扶搖覺得這也不失為一個很好的解決辦法。

  「換我背你。」

  「……」

  孟扶搖乖乖上馬:「我覺得,有馬不騎才叫傻蛋。」

  「誠哉斯言!」太子殿下十分滿意的贊同,又勝一局。

  馬背上坐了兩個人,剛才的你言我語爭執過去,現在反而安靜下來,孟扶搖不說話,微眯著眼晴晃晃悠悠,長孫無極懶洋洋控韁,果然很不自覺的將下巴擱在孟扶搖肩上,擱一陣,換個肩窩繼續擱,孟扶搖給他換來換去的撥動頭髮微微發癢,不禁笑駡:「你能不能安靜一點?」

  「不能。」太子殿下難得直接拒絕,在她肩上輕輕道:「太安靜也許會讓你忘記我的存在,我決定從此以後要經常攪擾你,讓你沒完沒了的為我心慌。」

  孟扶搖脖子上立刻泛出淡淡粉紅,她就是不習慣這些直截了當的情話,可是身後這傢伙說情話的本事越來越和他本人一樣厚黑,她忍不住搓搓脖子,道:「哪來的心慌?你真自戀,沒見我落了一地的雞皮疙瘩?」

  「是嗎?」長孫無極微笑做去接的手勢,「我怎麼覺得,我接著了一手清芬呢?」

  肉麻……肉麻……孟扶搖翻白眼,望天,她伶牙俐齒鬥嘴可以,鬥情卻實在不擅長。

  「其實……」長孫無極淡淡異香如雲氣氤氳在她耳側,語聲也輕軟溫柔如雲,「讓你落雞皮疙瘩總比無動於衷,來得要好。」

  他輕輕對孟扶搖耳垂吹氣,看著那個已經取下耳環,卻怕耳朵眼長攏而插了小竹棒的圓潤耳垂,笑道:「我送的耳環呢?為什麼不戴?」

  孟扶搖白他一眼,沒好氣的道:「拜託,你以為你那個真是翠玉做的,永久不凋啊。」

  長孫無極笑笑,道:「只要有心,什麼都可以不凋。」

  孟扶搖默然,將身子往前移了移,輕輕道:「到了。」

  確實到了,本來就不過是短短一截路,長孫無極就是有本事連這一截路都拿來攻城掠地。

  孟扶搖高築牆廣積糧擋帝王,太子爺慢移步輕拂袖爬過牆。

  城門過關時,三個只有一匹馬滿身灰塵的寒酸客又遭到了嚴重的鄙視,守城官在側門耳房的官署裡高坐著,手一伸,道:「通關令!」

  孟扶搖挑眉,和長孫無極對看一眼,慢吞吞道:「沒有……」

  「沒有?」守城官手一揮:「沒通關令一律不得放行,讓開,走遠點,等下有貴客過來,不要擋路。」

  這間屋子不小,滿滿坐著衣朱腰紫的官員,捧著茶懶洋洋撩一眼兩人,各自寒暄說話,看樣子在等人,那守城官將兩人推開,自己忙不迭走開,對一名坐在官員中間談笑風生的男子躬躬身,道:「殿下,下邊簡陋,請城樓上安坐。」

  「左右也快來了,就在這裡等吧。」那男子語氣十分親切,笑道:「父皇令諸皇子帶領禮部官員分赴各境關迎接各國貴賓,十二已經出關迎,應該馬上到了。」

  孟扶搖看他二十多歲,一身撲素的半舊的淺黃錦袍,衣領袖口繡淡咖色雲紋,色彩搭配和他本人一般,溫和舒適,容貌不算十分出色,氣質卻不錯,看那身份和語氣,應該也是一個皇子,就不知道是第幾了。

  那守城官連連哈腰,又去推孟扶搖:「還杵在這裡幹嘛!」

  倒是那皇子帶笑呵斥他:「沒通關令讓他們走就是了,何必惡言惡語,倒顯得我璿璣不懂禮數。」

  孟扶搖瞟他一眼,覺得這皇子還不錯,素質尚可,也不想再逗人家了,笑道,「我是說我沒有通行令,因為……」

  她揮揮手,鐵成上前,眉毛豎著,手中一張鑲金請柬重重拍在桌上。

  孟扶搖微笑:「……璿璣通行令太低級了!」

  鑲金請柬被風吹開,光華燦燦的內錦亮出,其上是璿璣國主親筆,加蓋玉璽。

  守城官「啊」了一聲張大嘴,嘴大足可塞下雞蛋,孟扶搖探頭對他嘴裡看了看,道:「閣下扁桃腺似有炎症?建議以金銀花膨大海泡水沖服。」

  那人急忙合上嘴,又「啊」的一聲咬著了舌頭。

  滿堂震驚裡倒是那皇子最先反應過來,他眼角一掃孟扶搖的請柬,立即快步上前,一個長揖到地:「臣僚無知,失禮於孟王,請孟王萬勿見罪。」

  孟扶搖一個笑嘻嘻回揖:「不敢不敢,貴國有司和藹雍容,泱泱風範,令人心折,呵呵令人心折。」

  滿堂面面相覷,都是羞愧神情,那皇子急忙打圓場,請孟扶搖入內休息,又瞄了一眼孟扶搖身後隱在暗處戴著面具負手微笑不語的長孫無極,道:「這兩位是王爺貴屬麼?請一併進城……」

  孟扶搖立即回身,肅然一躬:「太子殿下,您先請。」

  「……」

  連連遭受尷尬的璿璣城關官員都僵住動彈不得,那皇子也僵住一秒,還是他反應快長袖善舞,趕緊轉身又向長孫無極施禮,這回躬得時間更長:「未知太子一併蒞臨……那個……實在失禮……」

  長孫無極微笑:「好說,好說,煩請殿下借兩匹馬給我們代步,好歹離形城還有數百里距離,步行過去本宮和孟王雖不在意,但於你璿璣國威,卻怕有損。」

  「太子言重!」那皇子明明心中疑惑這兩個怎麼連馬都沒有,卻也不問,趕緊命人備馬,又試圖打破尷尬氣氛,笑道:「在下十二弟已經前去迎進兩位,兩位沒遇見嗎?」

  「哦?」孟扶搖慢條斯理坐下來,蹺著二郎腿,道:「有嗎?我兩人只遇見一個打劫的,將我兩個的馬搶去了。」

  「竟有此事!」那皇子怔一怔,眉宇間生出怒色,喝道:「堂堂國境之前,朗朗天日之下,竟有人敢當道劫掠太子和孟王?當真視我璿璣無人麼?」

  「是啊,」孟扶搖苦大仇深的喝茶,憤然將茶杯一頓,「我等亦義憤填膺,深為璿璣上下所恥,只是好歹這算璿璣地界,我等不好越俎代庖,也就做個苦主向殿下報案,請殿下務必為我等主持公道。」

  「那是自然。」那皇子聽她說話怎麼都不對勁,目光一閃,面上卻不得不表態,「在下立即令守境邊軍派專人徹查,一定給太子和孟王一個交代,將那打劫者繩之以法……」

  「打劫啦——」

  一聲大吼生生打斷對談,眾人愕然抬頭,便見門外煙塵滾滾,煙塵裡紅旗招展刀光雪亮馬蹄奔騰聲響成一片,那奔馬之聲敲打地面的聲音齊整響亮,似有大隊訓練有素的人馬狂馳而來,而在更前面一點,兩小隊人,拎著褲子跑得鼻青臉腫丟盔棄甲,有的已經光著個腿,有的踩著褲襠葫蘆似的亂滾,滿地亂飛著跑掉的鞋子扯破的衣裳掉下的褲子,還有落在後面的,跌跌爬爬,在馬上騎士不住下劈的砍刀中左支右突滿地亂滾。

  眾人都站了起來翹首看著,心想說打劫打劫到,難道剛才搶了太子和孟王的膽大包天的劫匪,居然又對路人下手了?瞧這劫匪實在忒兇悍,刀刀都只朝褲襠戳——

  那皇子卻突然失聲一呼:「十二弟!」

  眾人嚇一跳,這才看見跑在最前面的髮髻歪斜衣衫破爛滿身血跡的那個,不是尊貴的十二皇子是誰?

  孟扶搖已經跳了起來,指著外面大叫:「打劫的來了,打劫的來了!就他們,就他們!」

  她在裡面叫,十二皇子在外面叫:「十一哥,有人打劫我——有人打劫我——」

  孟扶搖突然不叫了。

  十一皇子!

  收買綠林勢力,殺害鳳玉初,千里追殺華彥一直膽大包天追到她地盤的十一皇子!

  就是眼前這個樸素和雅,脾氣極好的傢伙?

  孟扶搖開始磨牙。

  為毛據說張揚跋扈,兇悍善妒的璿璣皇后生的子女,一個個都是天生的演員呢?

  知道不,她討厭演員!

  她斜眼盯著十一皇子,那人確實鎮靜,明顯已經看出不對勁,卻依舊神色不動,迎上去道:「十二弟,怎麼回事!」

  十二皇子撲過來,扒著門框氣喘吁吁,連聲音都啞了,沙聲道:「那群人……那群人二話不說,遇見我就砍,還有我的人……莫名其妙褲帶全部斷了……十一哥,幫我揍他們,揍他——」

  「啪!」

  一個清脆響亮的耳光震得所有人都跳了跳,被打的十二皇子摸著臉瞬間呆住了。

  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莫名其妙被打劫也罷了,好容易看見十一哥正想著可以出氣,不想十一哥也莫名其妙給了他一巴掌!

  「十一哥!你昏了!」半晌他終於反應過來,大吼。

  「你才昏了!」十一皇子盛怒之中居然臉色不變,一指外邊已經按刀停馬冷笑斜睨梭巡不休的巍巍騎兵,「你瞎了眼!看不見這是誰?這是劫匪?這明明是大瀚王軍!」

  前來迎接孟扶搖長孫無極的眾官又是嚇了一跳,齊齊抬頭去看,這才發現對方建制齊整,衣甲鮮明,精悍淩厲殺氣逼人,每人的長袍上都有火紅飛鳳標誌,那是大瀚皇帝在建國後就立即昭告天下的大瀚孟王的獨屬標記,這確實是大瀚王軍。

  到底是怎麼回事?瀚軍打劫瀚王?還是……

  眾人呆滯的轉頭看孟扶搖,孟扶搖抱著臂,笑眯眯斜睨怔住的十二皇子,道:「是啊是啊,打劫嘛,我們的馬兒,便是被這位打劫了的。」

  「……」

  可憐的璿璣官員,今兒個被無恥的大瀚孟王揉弄得終於深切體會到什麼叫尷尬,齊齊白著臉色縮到暗影裡不敢做聲,十一皇子站在原地怔了一小會,眼中神色變幻,半晌勉強笑道:「您開玩笑了……」

  「什麼打劫!」十二皇子這才看見孟扶搖和長孫無極,憤然道:「爺給了你錢!」他腦袋轉來轉去又看了她一眼,突然醒悟,指著她大叫:「原來是你故意把爺指著撞進瀚軍,害爺被打的,你竟然敢謀害一位金枝玉葉,真是找死找死找死找死——」

  孟扶搖「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位爺真是個爺,到了這境地竟然還反應不過來她是誰,和那位靈活的十一,簡直沒法比。

  十二皇子還在那一連聲的找死找死,璿璣官員都以袖掩面無顏以對似笑非笑的孟扶搖和長孫無極,本朝有皇子如此,實在羞對他國貴賓啊……

  何況這兩位,一個少年成名頂尖政客,一個新近崛起三國領主,五洲大陸數一數二的政治人物,看著璿璣這活寶皇子,看著他們這些皇子官員生生被耍了一次又一次還無法反擊,心中會生出怎樣的輕視和笑話?

  有幾個有點見識的官員悄悄對視一眼,眼神中都浮現憂色——如今璿璣國亂,一旦看在這兩個著名的搶權人物眼底,會不會再生出意料外的變亂?陛下到底是怎麼想的?那個孟扶搖,可是出名的帝位終結者,先毀無極德王,再殺大瀚戰南成,最近又宰了軒轅攝政王,陛下就不怕連璿璣也要終結在她手中?

  十一皇子聽著十二皇子那一連串的找死,終於有些忍無可忍,伸掌一拍他肩頭,道:「十二弟,閉嘴,仔細在太子殿下和瀚王面前失禮!」

  他落掌一拍,十二皇子聲音戛然而止,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對視一眼,眼神中都掠過一絲笑意。

  武功不錯嘛。

  「原來是殿下。」孟扶搖「恍然大悟」的上前去,仔細端詳十二皇子,目光著重的在他快要掉落的褲襠作短暫有力的停留,停得十二皇子羞憤欲死,趕緊捂褲襠,才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自家人打自家人,殿下真讓我不明白,幹嘛要搶我們的馬,再送給我們呢?」

  十二皇子吭吭的咳嗽……

  她嘆息,不勝惋惜,「殿下啊,你將我的馬搶下送到我軍中,不等於踩上我瀚王的臉?我瀚王的臉給你踩踩倒也沒關係,但是我那些忠心屬下,關心我的安危,也只好踩踩您的屬下問個明白,您瞧,誤會便是這樣產生的。

  「你——」十二皇子已經無法說話,只能不停出氣了。

  十一皇子在一側苦笑道:「是個誤會……是個誤會……」

  「殿下先前答應我等一定會將打劫者繩之以法。」孟扶搖慢條斯理的拖長調子,拖得璿璣官員齊齊將心吊起,不知道她又要玩什麼麼蛾子,十一皇子眉頭一皺正要說話,孟扶搖又笑道:「如今倒也不必提了。」

  十一皇子苦笑一揖:「多謝太子和瀚王寬容雅量。」

  「只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孟扶搖肅然道:「素聞璿璣法制森嚴國法嚴明,素聞十一皇子掌刑部及宗司,尤其公正謹嚴,但凡有罪者雖王公宗親亦不輕縱,周邊諸國皆仰慕已久,想來殿下對十二皇子之打劫行徑,必有懲處。」

  她一揖,不待臉色一變的十一皇子回答,很客氣的道:「在下討個情,也不必處罰太過,意思意思也就成了,還有,在下馬兒身上的鞭傷、在下護衛們砍破的刀劍、以及在下和太子兩腿跑路所受的辛苦、還有在下被殿下打劫時一不小心受的一點小傷——」她仔細的找出手指甲上的一點點破口,其實那是她自己嫌指甲長自己想啃掉啃的時候不小心啃破的——展示給十一皇子和眾官們看:「很痛啊,給點適當補償就成了。」

  眾官看看滿身鮮血褲子跑掉鼻青臉腫狼狽萬分的十二殿下和他的護衛,看看高踞馬上抱刀冷笑因為砍他們的人而砍破刀劍的瀚軍侍衛,看看城關外明明停著的馬,再看看尊敬的瀚王殿下公然展示的指甲上細微得幾乎找不到的「很痛的傷」,再次齊齊掩面。

  見過無恥的,沒見過這麼無恥的……

  受害者淪為打劫者,砍人者還在討要賠償,可憐的十二皇子,還被一頂「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大帽子生生擠兌得多少要受點懲罰……

  「在下一定會給兩位一個交代。」十一皇子鐵青著臉,回頭喝命:「十二,現在就給我滾回彤城去!兩個月內不許出門,閉門思過!」

  「十一哥!」十二皇子委屈得聲音都哽嚥了。

  「去!」

  「你!」十二皇子頓頓腳,狠狠瞪了孟扶搖一眼,又怨恨的看了一眼十一皇子,褲子一拎轟隆隆撞了出去,帶得幾個官員哎喲哎喲撞成一堆。

  孟扶搖微笑,好整以暇的欣賞她的指甲,揮揮手,紀羽等人下馬,抱過來一個大盒子。

  盒子極大,裡面的東西似乎也不小,侍衛抱過來的時候還有相互撞擊之聲,璿璣官員盯著那盒子,都猜著這位身襲三國爵位,據說自己也富可敵國的孟大王,會送出怎樣的大齊。

  「十一皇子這麼客氣,在下也得禮尚往來。」孟扶搖笑,「區區薄禮不成敬意,請笑納。」

  十一皇子臉色和緩許多,微笑道:「不敢當兩位重禮。」

  他為顯重視,親自當著眾人面開了那巨大的禮盒。

  盒蓋開啟,一股似臭非臭,帶著濃鬱血氣和石灰混雜的奇怪氣味,立即無遮無攔的衝了出來。

  十一皇子臉色劇變,他身側一個禮部官員晃了晃,無聲軟倒下去,再後面一點的人趕緊去扶,扶的人無意中眼睛一瞄,頓時兩手一鬆唰的一下衝了出去,然後便聽屋子外面拐角處一聲聲乾嘔的「哇哇」之聲,

  「砰」倒楣的沒人扶的禮部官員腦袋撞到地上……

  一片失色嘔吐中,孟扶搖笑吟吟道:

  「聽聞十一皇子奉璿璣國主之命巡視北境,並駐守北地負責清掃當地綠林勢力,在下正巧在路上遇見一幫綠林宵小,攔路搶劫禍害民生,在下順手解決了,然後突然靈光一閃,想起對於殿下,還有什麼禮物比這個更實惠呢?」

  她微笑伸手一掃大盒子中十數顆人頭,溫存的道:「保存完好,容顏可辨,據說還是璿璣綠林有字號大小人物,想來殿下,一定認識的。」

  十一皇子手按在盒子邊,牢牢注視那盒子裡用石灰保存完好,十分精細的保留住了臨死前那一刻震驚畏懼之色的頭顱,那大睜的眼睛神光已散,卻似還在試圖向他述說那晚突如其來的屠殺,向他述說這個「送禮」者的險惡用心……他的手指微微顫抖,但隨即便恢復了平靜,半晌,輕輕放下了盒蓋。

  盒蓋放下「哢噠」一聲輕響,震得璿璣官員們齊齊一顫。

  十一皇子卻已恢復了他質撲和雅的氣質,笑道:「是的,認識,是在下發文懸賞人頭的長天幫頭領之一,此人十分狡猾,屢次逃脫官府緝捕,多謝瀚王相助為民除害。」說罷又是一揖。

  「客氣客氣。」孟扶搖回禮,抬頭,兩人相視,俱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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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十一皇子鳳淨睿在臨近城關處的邊境縣城太源縣最好的酒樓,設宴為長孫無極和孟扶搖接風,長孫無極一向是個尊貴冷淡人兒,除了對孟扶搖展現熱度外,向來對外人客氣卻拒人千里,孟扶搖卻是個火辣得恨不得到哪都燒著了的人物,席間就她一人談笑風生指點江山,一桌子官員木頭一般坐著,實在今天被孟大王整治得餘悸猶在,哪裡還吃得下。

  上來一道水晶獅子頭,鳳淨睿介紹:「此乃我璿璣名廚所制,以風味鮮香著稱,太子殿下請,瀚王請——」孟扶搖興致勃勃操筷,官兒們齊齊舉筷,孟扶搖探頭一張,笑讚:「好一個鮮紅漂亮的頭!」官兒們齊齊丟筷,臉色青白……

  上來一道七寶冬瓜盅,孟扶搖讚:「揭了蓋一看,裡面紅紅白白!」

  官員齊齊丟筷,作忍耐嘔吐狀……

  上來一道脫皮燒雞,孟扶搖拎起,手一抖雞皮會脫,大讚:「哎呀,脫得好,瞧這皮肉,白得跟石灰似的!」

  官員齊齊丟筷,作欲待飛奔狀……

  一餐飯,水陸奇珍,精心烹製,到得最後竟然從頭到尾一筷子都未曾動過,全部拜強悍的孟大王的超強聯想力所賜,沒有人能夠堅持拿起筷子超過一秒鐘。

  從京城趕來的,準備了三天的大廚看著一桌無人問津的名菜,欲哭無淚……

  席間孟扶搖聽說女王繼位禮要到四月間才舉辦,不禁詫然,鳳淨睿解釋道:「敝國有風俗,每年四月為護國聖神婆羅祗降生月,是最最吉祥的月份,並且那個月也最多祥瑞,所以歷來重大慶典都在那個月舉行。」

  「那你們女王是誰啊。」孟扶搖笑問。

  「這個……」鳳淨睿又笑笑,道:「這個我們也不知道,陛下的傳位詔書要在女王繼位之前才由延喜宮請出宣讀。」

  「那你們又知道是女王?」孟扶搖斜睨他。

  「那是陛下的意思。」鳳淨睿笑容不變。

  「可惜,可惜,」孟扶搖大嘆:「這不是明白了說了皇子無份?我倒覺得殿下你龍章鳳姿,見識超卓堪為人主呢。」

  「王爺此話休得提起。」鳳淨睿臉色一變,「陛下聖明燭照,智珠在握,他選定的新皇,定然是我朝聖明之主,這等僭越言語,小王萬萬不敢聽。」

  「何必這麼認真呢,」孟扶搖眼波流動,笑,「皇帝輪流做,明年到你家嘛。」

  滿桌咳嗽聲響成一片,人人失色,聽聞這位孟大王膽大包天,造反專業戶,果然不錯,竟然在人家國土上煽動人家造反!

  鳳淨睿咳嗽幾聲,乾脆把話題扯了開去,「小王也沒想到,太子和王爺竟然這麼早蒞臨敝國,真是上下俱感榮寵。」

  「呃……」孟扶搖翻出請柬,裡裡外外看了看,愕然道:「貴國陛下根本沒寫日期,我以為就在最近呢。」

  「是嗎?」鳳淨睿眼神一閃,微笑道:「既然來了,便在敝國各地先賞玩一陣吧,敝國內地數縣,如紅台春色,景峰夕照,金江麗水……景緻都是諸國聞名的,小王派專人陪著兩位侍應。」

  「如此,多謝。」孟扶搖笑,起身擱筷,問一直含笑喝茶的長孫無極,「殿下飽否?」

  「不勝饜足矣!」明明什麼都沒吃只喝茶的太子殿下答。

  兩人站起,一桌子肚子空空的官員只好也站起恭送,鳳淨睿注視著兩人背影消失在廳外,眼神閃動,半晌,對著某個方向,偏了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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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飽否?」

  孟扶搖趴在長孫無極窗外敲窗戶。

  「我餓死了。」窗戶打開,長孫無極探出頭來,「可憐和你在一起,不僅要餓肚子還要撒謊。」

  「出來,有好吃的。」孟扶搖招手,目光亮亮。

  「你能有什麼好吃的?」長孫無極不信,但還是從窗戶裡飄了出來,嘆息道:「你難道還能變出比一桌子的山珍海味還好的東西來?」

  「你別說,我敢說絕對比那見鬼的山珍海味要好。」孟扶搖狡黠的笑,拉他到後院,這個驛館後院有個小小的菜地,孟扶搖已經清出一塊泥地,在地面上架起了一堆火燒著。

  她蹲在地上,不住的撥弄火堆,抬起眼來一笑莞爾,烏黑的眼眸被火光耀得晶瑩透亮,琉璃珠子似的閃。只是鼻子上一抹黑灰有點破壞形象。

  「又在吹牛,放著山珍海味不吃,來這燒得烏眉黑眼的。」長孫無極笑,抬手給她拭去鼻子上的灰,隱約嗅見一股奇異的甜香,很陌生,卻有著撲實甜美的誘惑,他又嗅了嗅,三日三夜不吃也不會餓的人突然卻生出了食慾,卻也不知道是聞著那食物香的緣故,還是看著火光裡孟扶搖的笑顏讓人想吃。

  「這就是你說的比山珍海味還好的?」長孫無極起了興致,也蹲下來看她撥弄火堆,問,「什麼東西?」

  「農家普通玩意,我在這後院一個地窖發現的,嘿嘿,你保證沒吃過。」孟扶搖烏漆抹黑的爪子隨意在袍子上擦了擦,她身邊元寶大人也在眼珠子亮亮饒有興致的抓了個細樹枝捅啊捅——它也沒聞過這味兒,要吃。

  「說你去哪了,原來躲這裡弄嘴吃,」長孫無極幫她燒火,笑道:「不怕被鳳淨睿找人宰了你。」

  「他有這本事麼?」孟扶搖撇嘴,「他殺華彥夫妻還差不多。」

  「華彥那晚到底和你說了什麼?」

  「也沒什麼,」孟扶搖若有所思,「我問他怎麼想起來越過國境來找我,他說他當時被追殺,鳳玉初重傷死於道路,他從北境一路逃過來,最先闖入的就是我的封地,想起和我有一面之緣,周圍方圓之內也只有我最有勢力庇護他,便直奔喬縣來了,不過我總覺得他話還沒說完,比如那些刺客說的鳳淨睿要找的東西,他就沒對我說。」

  「他不可能一見面就對你交淺言深。」長孫無極道:「扶搖,你的打算到底是怎樣的?送他回彤城了事,還是乾脆幫他報仇?」

  「現在不是我的打算問題。」孟扶搖笑笑,「你也知道,從王府前我下令殺人那一刻開始,鳳淨睿就再不會放過我,除非我對華彥見死不救,任他死在我府前,否則這梁子必定結下,既然註定要結梁子,那就……先下手為強。」

  「所以你今天敲山震虎,還挑撥人家兄弟關係。」長孫無極笑,「果然是個頂級惹事精。」

  孟扶搖沒心沒肺的笑,突然歡呼一聲,道:「好了!」她滅了火,扒開灰堆,從裡面扒出幾個黑糊糊的東西,雙手高舉過頭,恭恭敬敬向長孫無極一送。

  「請太子殿下用『舉世無雙超級無敵甜美第一唇齒留香之……烤紅薯!』」

  烤紅薯……

  長孫無極挑起眉毛,怔怔的看著那幾個黑糊糊的東西,紅薯他是知道的,但是這種百姓食物,確實沒有機會嘗過,再說以前他視察賑災也看過紅薯,都是切片在鍋裡和粥一起熬,黃色的片子,怎麼會是這個難看模樣?這個模樣,怎麼吃?

  孟扶搖收回手,看見他表情,鄙視的笑了笑,道:「唉,就知道高貴的太子殿下不懂怎麼吃這種平民美食。」

  她小心的剝去烤紅薯焦黑的外皮,露出裡面顏色鮮黃得近乎燦爛的山芋,烤山芋特有的芬芳甜美的香氣立即極具殺傷力的蒸騰而起撲鼻而來,帶著紅塵煙火特有的溫暖的力度,那般強硬的刺激人的味蕾,挑逗著食慾的蠢蠢欲動。

  「香不香?」

  「嗯……」長孫無極微笑,「想不到這東西居然這麼香。」

  孟扶搖立即獻寶般的將烤紅薯遞上來,長孫無極輕笑張嘴,孟扶搖猶豫了一下,火光裡臉色微紅,隨即毫不客氣的將紅薯塞進長孫無極嘴裡。

  「撐死你!」

  長孫無極咬下一半,慢慢吃著,一邊吃一邊看她,笑意盈盈:「唔……真美……」

  「什麼真美……」孟扶搖吃得滿嘴黃黃黑黑,嗚嗚嚕嚕的問。

  「我是說……平民果真有美食。」長孫無極微笑凝視她,眼神如水蕩漾,突然伸手,自她唇上輕輕掠過。

  修長手指掠起一抹金黃的烤紅薯,長孫無極舉著手指,笑看孟扶搖,一直看到她臉色微紅,才將那抹沾了她紅唇香氣的烤山芋淺笑盈盈遞到自己唇邊,吃了。

  「謝謝你讓我嘗到……這麼美的滋味。」

  他語氣輕緩旖旎,字字微含笑意,也不知道指的烤紅薯的平民般樸實厚道的美味,還是那嬌豔紅唇天生的芬芳滋味?

  孟扶搖的臉,大火呼呼的燒啊……

  這是古人啊……古人啊……居然也懂間接接吻?

  還是太子殿下天生調情高手?

  孟扶搖蹭啊蹭開始挪屁股,決定離此刻看起來十分危險十分誘惑十分風情十分美貌連吃個烤紅薯也能吃出蕩漾和纏綿的太子殿下遠些……

  她剛動了動身子,忽然聽見天際一聲異響,隨即頭頂一亮,有炸裂之聲響起。

  她抬頭,便看見無數道燃燒著深紅火焰的火箭,曳出大幅火色光影,響著特製的哨聲,尖銳淩厲的穿越長空,直襲二樓她和長孫無極的居處!



璿璣之謎   第四章  怡情之旅

  深紅的火箭如流星雨一般割裂夜空,咻咻聲中目標明確的向著孟扶搖和長孫無極的房間,剎那間烈火熊熊燃起,二樓房間頓成火海。

  「動手了動手了!」孟扶搖跳起來,不是害怕倒像興奮,連連跺腳摩拳擦掌,「真是出乎意料,居然真敢動手!」

  「你得瑟什麼?」長孫無極不動,好像根本沒看見上頭的火,慢條斯理自己剝開個山芋,和元寶大人相對著吃得有滋有味,「又不是鳳淨睿出的手,我跟你打賭,今夜他肯定『不在』,而這批縱火行兇的,一定是『為被殺害的幫中兄弟報仇』的綠林好漢長天幫。」

  「我知道,鳳淨睿會把咱倆遇襲事件乾乾淨淨推給長天幫,」孟扶搖笑嘻嘻,「反正現在璿璣國亂,綠林和皇子勾結,皇子和官員勾結,京內的被逼出京外,京外的猶自虎視眈眈——鳳淨睿反正皇位無望,為什麼不把局勢攪得更渾些?咱倆死了,大瀚和無極對璿璣動武豈不更好?說不定他鳳淨睿還能渾水摸魚呢。」

  「所以鳳淨睿要殺你我是毫無顧忌的,他不需要對璿璣負責。」長孫無極將一個剝了皮的山芋塞她嘴裡,「扶搖。」

  「唔。」孟扶搖鼓鼓囊囊一嘴拚命吃。

  「你打不打算現在就解決了鳳淨睿?」

  「不吧。」孟扶搖道,「宰他簡單,招了更多人來下手倒麻煩,好歹是在人家國土上,不能那麼高調的……」

  長孫無極剛在想這人今天怎麼這麼謙虛,卻聽她道:「不如等化明為暗一路到了京城,再把有問題的害過我們的圈起來一起宰。」

  ……果然是孟大王風格。

  「那麼……」長孫無極笑笑,「好像咱們要開始面對追殺了。」

  他將艱苦叵測未來說得輕描淡寫,孟扶搖聽得也不動聲色。

  「哦。」她托腮,很認真的思考逃亡方式,「咱們應該怎麼逃呢?帶著三千人逃亡嗎?那也太不給璿璣面子了。」

  「我覺得,」長孫無極微笑,「今晚席間鳳淨睿說的什麼紅台春色,景峰夕照,金江麗水,聽起來很不錯。」

  孟扶搖眼晴一亮,大讚:「啊啊啊我好久沒旅遊了!」

  她抹抹嘴,起身仰頭看看二樓,又聽聽外邊狂吼報仇的叫喊喧鬧,道:「好歹要打上一架再『失蹤』啊。」

  她捋袖子,紮頭髮,目光亮亮:「手癢!」

  「等下。」長孫無極卻突然拉住她,拉過她的手,仔細看了看她手指,道:「你指甲特容易長,先修修,不然等下打架斷了容易傷手指。」順勢一拉孟扶搖坐下來,自衣襟錦囊裡掏出一個小小的金剪,輕輕幫她修起指甲來。

  此刻上頭烈火熊熊,四周喧鬧齊起,驛館外長天幫無數人持弓帶刀殺氣騰騰逼近包圍,危機一刻,這兩人居然就著上頭的火光,靜靜剪起指甲來。

  長孫無極剪得認真,執著孟扶搖指尖,一根根移過,從孟扶搖的角度看過去,能看見他額頭光潔如玉,薄唇微抿,鼻挺如玉峰,頰上被火光鍍上一層金紅,有種近乎燦爛的光豔,然而那神情卻又難得的專注,似乎覺得,眼前手中的手指剪得齊整與否,比有沒有人要來圍攻甚至追殺他們更重要訐多。

  四面喧囂,而此處寧靜獨好,唯聞兩個人呼吸悠長,以及剪刀剪指甲的啪嗒之聲,細微卻清脆,聽久了反覺得富有小調般輕快活潑的韻律。

  光陰之美,盡在此刻。

  孟扶搖盤坐在他身前,身側火堆餘燼微暖,烤紅薯香氣未散,元寶大人撐著山高的肚皮睡在兩人中間,突然於這前路未測殺機四伏的一刻覺得心情寧適溫軟,像是很多很多年前,還是在前世的時候,從醫院陪媽媽回來,路邊遇見烤紅薯的攤子,一塊錢買上一個,母女倆就站在路邊分吃,一邊吃一邊相視而笑,都覺得分享的不僅是一塊甜香的紅薯,還有那份冬日裡的溫暖,同甘共苦的心情,一生相伴的默契。

  如今時隔十九年,她在另一個世界,再一次和人分吃烤紅薯,場景時勢人物一切都已隔世,那份心情竟有共同之處。

  小剪刀「啪嗒啪嗒」,不急不慢的剪……她又有些走神,想很多年前,小時候是媽媽給她剪指甲,媽媽生病後是她剪,那時侯再也沒想過,很多年後的異世,會有一個從未執過賤役的尊貴男子,在這樣火色照耀的夜晚,安靜而溫柔的替她剪指甲。

  聽得那人沉靜而緩慢的道:「扶搖,我希望能在每個冬天和你一起烤紅薯,然後剪掉你長得過長的指甲。」

  孟扶搖無聲嘆息,拍拍他的手,站起身道:「我還是覺得,現在陪我一起打架更現實些,走。」

  兩人躍上牆頭,俯視下方,先看見火光躍動裡,因為驛館住不下而被鳳淨睿分散了安排住在城內的三千護衛正在往驛館趕,接著便見「憂急奔來」的本地兵丁,以極其高的效率衝出府衙,舉著火把出現在三千騎趕往驛館的各條道路上,看似同一方向積極救援,實則上卻堵住了騎兵的路,邊境小城,街巷狹窄,給這些人亂糟糟的一堵,騎兵根本無法前行。

  孟扶搖抱胸冷笑,低頭喚趕來的鐵成,道:「去聯絡紀羽,讓他們按以前黑風騎的老辦法,化整為零,分散從璿璣各路去京城彤城,四月初在那裡和我匯合。」

  鐵成領命而去,孟扶搖看著圍得密不透風的驛館,四下火光裡閃耀著鐵器森寒的冷光,一聲聲高呼「為我兄弟報仇」呼聲如浪,忍不住冷笑道:「綠林好漢,居然連軍制弓弩也有?勾結到這個程度,璿璣國亂,當真無可收拾了。」

  長孫無極卻道:「長天幫幫主,聽說當年也是險些排入十強者的人物,不是庸手,你要小心。」

  孟扶搖低頭看見驛館正門處,人群裡一個禿頂紅袍老者,太陽穴高高鼓起,神完氣足雙目精光四射,正在指揮進攻驛館,頓時興致大起,抬腿就奔了出去。

  她一奔就是一條黛色的粗直的線,瞬間在夜色中畫出呼嘯的風,四面騰起的火焰被她周身猛烈的罡氣逼得齊齊向後一撤,呼啦一聲全部迫停在驛館正門圍牆之上,對她攢射的弓弩弩箭全部擦著她的衣襟射歪,奪奪奪奪都釘在門上,本就燒得酥軟的正門被這突然猛力一燒一釘,門板轟然倒下,煙塵木屑四濺砸著了幾個攻門最積極的長天幫屬下,頓時一場頭破血流。

  這驚人的聲勢驚得正在衝天吶喊的長天幫眾都怔了怔,一怔之間孟扶搖人在前方火向後退,刀鋒一般從蒼青衣著圍攏在一起的長天幫眾中間穿過,如一柄黛色長刀剎那剖開蒼青色巨蛇的背脊,所經之處,人體橫飛鮮血四濺,慘呼聲迅速壓過了報仇的吶喊聲。

  孟扶搖所沖的方向直對著長天幫的幫主,那老者見這聲威也不禁抖了抖眉,步子一撤手一揮,身前鏗然聲響,嚓嚓嚓嚓刀光連閃,瞬間架出十八柄長刀,生生結成無堅不摧的刀陣。

  那刀光特別雪亮,十八道亮弧在十八人陣中以一種奇異的韻律飛快抖動,雪光如劍縱橫四射,再反射火光越發刺目眼花,四面的人都忍不住舉袖掩目,一霎間什麼都看不清。

  禿頂老者在十八刀陣後,衣袖一捋雙掌粗厚血紅,很明顯練的是毒掌,他冷笑著注視著孟扶搖,等著她迎上刺目刀光閉眼那一剎——這是異人傳授的光陣,輔以他的無影無蹤的毒掌更加非凡,已經有無數縱橫天下的頂級高手死在他這一招下,他相信這個以區區十八歲之齡便躋身十強者的女子,一樣也不能側外。

  孟扶搖卻突然在半空中一扭身。

  她沖得那般劇烈,任誰也覺得無法克服那般猛烈的慣性,然而孟扶搖偏偏就那麼輕輕鬆鬆,游魚在水中一轉般轉了過去,抬腳便將一個衝上來的長天幫眾踢了過去,刀光霍然大亮,「啊」一聲慘叫那人已經被串在刀尖上。

  刀陣眾人一怔,隨即訓練有素又是一陣抖動,屍體便被抖下,然而孟扶搖絕不停歇,剎那間半空中連踢十數腳,蒼青色的長天幫眾被她踢皮球般的一個個快如閃電的踢向刀鋒,想逃逃不了想躲躲不掉,一個接一個穿在刀陣之上,刀陣來不及抖落便串了一團血螞蚱,孟扶搖卻已飛身而起,踩著刀尖上的屍體踮腳,越過刀陣直撲長天幫主。

  那老者冷哼一聲,蓄勢已久的血掌一亮,大喝:「今日你位置換我來坐!」

  他蓄足十二分真力,雄渾無倫的一掌橫劈而出,周圍數丈之內頓起腥風!

  孟扶搖卻突然不見了。

  她輕輕巧巧一個翻身便翻過了長天幫主頭頂,長天幫主一轉眼見失她身影,倒也並不慌亂,應變極快便是一掌後翻,同樣威勢兇猛腥風四起,他竟然兩掌功力,完全等同,正擊反擊,一般靈活!

  然而便是後翻應對孟扶搖的那一刻。

  他突然覺得前面好像有個人影飄了飄。

  那種眼角餘光瞟見人影的感覺很奇異很虛幻,對方那剎間給他的感覺不像真實存在,倒像是只是火光迷眼生出的幻影,事實上他的前面還有刀陣擋著,孟扶搖也翻到了他身後,這個時候他的前面,應該什麼人都不會有。

  然而縱橫璿璣幾十年身經百戰的老幫主還是覺得不對,立刻一抬掌,另一隻手也試圖迎上。

  可惜還是遲了那麼一步。

  一隻手突然輕輕遞了上來,一抬手便虛虛一攏,四面流動的風便似突然黏稠的定住,連帶阻住了他迸出的血掌。

  長天幫主的攻勢略路一僵。

  身後,孟扶搖頭也不回,立即反手一個穿拳!

  拳出如穿,崩你心肝!

  「砰——」

  四面喧鬧聲中,只有長天幫主聽見了那聲沉悶而絕望的碎裂聲響,那聲響如長天坍塌大地陷裂,全部的血肉內臟連同意識剎那間全部被震碎埋葬,他聽見周身的血液在突突奔流,因為五臟六腑經脈心臟的粉碎而失去管束,歡快在體內以前所未有的無拘力度飛騰,然而這也是一生裡最後的近乎狂歡和奢侈的歡快,宛如盛宴將散之前最後的一舞,然後,黑暗降臨,星火全滅。

  他連一聲呼喊都沒喊出,也沒來得及噴出一口血,便沉重而無望的倒了下去。

  一生裡最後一個念頭是:前面那個……是誰?

  前面那個,是長孫無極。

  很懶很不喜歡打架的太子殿下,懶洋洋附在孟大王身後,一抹輕絮般飄啊飄,孟大王翻出去的時候,懶洋洋的棉絮就被翻落下來,正好很不厚道的杵在長天幫主面前。

  都被杵在那個位置了,他老人家只好多少動動手。

  本來就算靠刀陣都未必是孟扶搖對手的長天幫主,哪甲經得起兩大腹黑高手無恥的前後夾擊,不過是死和死得更快的區別而已。

  一招!

  長天幫主死!

  在驚呆了的長天幫眾眼裡,他們只看見孟扶搖無比兇猛的衝了過去,眨眼間踢出幾十人串上刀陣之鋒,卻在衝到老幫主面前時突然一個倒翻,然後好像又有抹淡紫的影子飄了一下?然後孟扶搖一拳。

  人就死了。

  縱橫璿璣從無敗績,多年前和十強者都險些拼勝的老幫主,竟然死得這麼容易簡單?

  向來沒有什麼比仰之彌高的偶像被摧毀更容易令人崩潰,長天幫眾一剎間大多停了手,開始駭然後退,幾位副幫主和大頭領飛掠了過來,卻也不敢靠近,猶豫著互望了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見了機遇——幫主已死,馬上又是新一輪的權力爭奪,保存各人名下實力要緊。

  「退!」半晌一名副幫主低喝,長天幫眾立即開始撤刀後退。

  孟扶搖這下急了,靠,你們退了我們怎麼「失蹤」啊?這下不是玩不成了?眼看著長天幫不僅不為幫主報仇,反而開始有序撤退,而不遠處本地兵卒也終於「趕到」,孟扶搖傻愣半晌,突然揮舞著雙手追出去,一個猛子紮入人群:「啊啊……殺我吧殺我吧,啊啊啊我沒帶武器啊……」眼看沒人理她,趕緊砰的打倒一個搶了帽子,再砰的拎住一個剝了袍子……一路混在急急撤退的數千長天幫眾之中,一竄一竄竄遠了。

  璿璣三十年一月二十六,無極太子及大瀚孟王,在璿璣邊境太源縣驛館,因為殺了長天幫一名總頭領而被長天幫報復圍攻,混戰中長天幫主被殺,太子和瀚王,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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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江生麗水,脈脈似橫波。

  璿璣國麗水為橫貫南北的第一大河,也是養育無數璿璣兒女的母親河,麗水如其名,清澈秀麗,風景韶秀,有仕女佳人宛轉之姿,尤以金江縣玉峰河段更為名聞天下,那裡山川玲瓏,有「美人髻」、「望月崖」、「玉筍仙台」、「秀簪峰」等十八景;水色猶清望之如玉,九曲長河逶迤迤邐,素稱:璿璣第一水。

  這是個春色流波的清晨,江面上起了層淡淡霧氣,一葉輕舟自兩岸山崖間輕盈轉出,船娘熟練的搖擼,載著一船淡紅的霞光破霧而行,精巧的船頭掠開清澈晶瑩的水面,船聲欸乃,在寧靜的晨光裡悠悠盪開。

  「喂——那船娘。」岸上突然傳來清脆的呼聲,船娘聞聲望去,便見淺綠衣衫的少女立在岸上衝她揮著手,她盈盈的笑,身姿比金江最秀麗的望月崖還輕俏,眸子亮得似將晨間輕霧都照薄了幾分。

  她身側立著修長的男子,輕衣緩帶,半掩容顏,負手微笑看著粼粼江面,風掠起他衣襟,他眼波流眄淡淡一轉,不知怎的便看得人亂了呼吸。

  船娘怔怔看著這對男女,她不懂什麼一對璧人神仙眷侶之類的詞兒,只是直覺的讚一聲:「好一對漂亮人兒!」

  那少女見她呆怔樣兒也不生氣,笑嘻嘻拍過一錠銀子,道:「我們要過江,勞煩你。」

  九九成色的紋銀,足有五兩,抵得上船娘半年的渡資,船娘連忙喜笑顏開的接了,撐過船來,那少女卻又笑嘻嘻的道:「下船再給你五兩。」

  船娘大喜,少女卻立即笑吟吟道:「但是有條件。」她掰起手指說得飛快,「第一不准多看,第二不准多問,第三燒菜不准不好吃,每多看一眼扣一兩,多問一句扣二兩,燒得不好吃扣三兩,扣完為止,倒扣照算。」

  船娘趕緊閉嘴,本來想要和這對漂亮人物搭訕幾句的心思也打消了,默默撐了船來,聽得少女招手喚一個惇厚少年,「鐵成拜託你快點,我沒說你不可以看,轉過眼睛幹嘛。」

  她舒舒服服毫不講究的在船板上躺下去,佔據了本來就不大的船上空間,雙手枕頭十分陶醉的道:「哎,這日子,才叫真的爽啊。」

  船娘默默看一眼這奇怪的伶俐女子,忍了半晌還是道:「還是有一句必須要問的。」

  那男子笑了笑,道:「別聽她的,你說。」

  「客人們是兄妹還是夫妻?」

  「兄妹。」

  「夫妻。」

  兩個聲音不同答案,半晌少女坐起身,踢男子一腳道:「就你話多。」轉頭問船娘,「問這個幹嗎,我真要扣銀子咯。」

  「客人要吃好菜,兄妹是兄妹的吃法,夫妻是夫妻的吃法。」船娘笑得眉眼彎彎,「若是兄妹,那就奴家給客人們下廚,若是恩愛夫妻,前面過了十八彎,吳家船食上最近來了位京城客,燒得一手絕妙好菜,但是聽說規矩極多,而且每日最多只燒三道,並且說了,只給情深愛濃的夫妻品嚐,兩位若不是夫妻,奴就不費力搖過去了。」

  「好菜啊……」少女淌著口水眼珠滴溜溜的亂轉,一副很受誘惑又有點抵制的模樣,船娘笑盈盈看著她,接著便瞪大眼睛,看見她袖子裡忽然似有什麼東西在動,隨即飛快移動到肩膀,肩膀上鼓出來一塊,然後,她領口處突然冒出只小小的爪子,抓住她耳垂拚命扯,扯啊扯啊扯……

  呃……什麼東西……

  不用問,自然是貪吃愛睡天下第一元寶大人以及其腹黑狡猾天下第一主子殿下以及其主子殿下那位兇悍無恥天下第一的瀚王爺也。

  旅遊三人行,對於三人一鼠來說都是人生(鼠生)裡難得的閒情,璿璣景色秀麗,能工巧匠遍佈各行各業,無論集市建築用品風景都很有看頭,三人一鼠慢悠悠逛過來,到現在才離開太源縣不過百里。

  孟扶搖坐在那裡,還在為夫妻之名和美食之美做著艱苦的思想鬥爭,長孫無極已經道:「本來便是夫妻,只是這孩子愛使小性子,勞煩船家搖過去吧。」

  「好唻!」

  船娘篙子一點,輕舟悠悠盪開,孟扶搖盤膝坐著,眼珠烏溜溜的道:「聽說找咱們找得厲害?」

  「那是。」長孫無極幫她把又散開的袖口攏好,「當然,咱們那兩邊是做戲的,璿璣是著急的,兩邊都派了重臣帶了人馬坐鎮彤城,等著把咱們給找出來呢。」

  「那個十一,怎麼說?」

  「剿匪不力,自請處分,但是當晚他不在場,於是縣令革職,他戴罪立功,繼續負責清剿北地綠林,據說已經殺了好幾個長天的頭領,也不知道真假,就算是真的,八成也是為了扶持已經投靠了他的頭領當老大吧?」

  「自古警匪一家親啊。」孟扶搖感嘆,「我愛黑社會。」

  「偷得浮生半日閒。」長孫無極道:「且盡此時歡吧,等到了彤城,八成又是一堆爛攤子。」

  「我對他們的事不感興趣,只要他們別來惹我。」孟扶搖皺皺鼻子,突然道:「什麼味道?」

  她仔細嗅著,眼睛慢慢亮了。

  船娘回過頭來,指著前方一艘高高飄著紅底黑字「船食」旗幟的大船,笑道:「到唻,吳家的船,金江最大的那艘,客人們趕得巧,正是飯時,京城那位大廚,八成要做菜了咧。」

  孟扶搖愕然道:「這才早上,怎麼叫飯時?」

  「這京城客古怪的哩,每日半上午的時候燒菜,而且燒菜之前,必得先聽他說國家大事,說什麼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炒菜煮菜清燉菜,人人有份。」

  孟扶搖,『哈」的一聲,倒來了興致,道:「這麼個妙人!」一腳便躥上那座結實高大,裝飾得頗有韻致的吳家大船,卻見甲板上靜悄悄的無人,也沒有人上前迎接,卻隱約聽得艙房裡有人高談闊論,便循著聲音摸了過去。

  「……今兒最新傳聞……」翻紙頭的沙沙聲,「……無極太子和大瀚孟王在太源縣失蹤……咱們璿璣現在實在也是多事之秋,事趕事的火上澆油,其實這治國,和炒菜也差不離,調料重了不成,輕了也不成,火大了也不成,小了也不成,你看十一皇子剿匪那個轟隆隆陣勢……火候過了咧……講到火候,早先飯館裡請掌勺的,考手藝,什麼大菜都不用做,炒蛋!炒豆芽!蛋炒出來金黃幼嫩,一顆蛋得炒出一大盤,豆芽炒出來,根根顏色形狀不變……生的?咄!你吃吃看,一咬,脆脆一響,油鹽醬醋蔥酒,滋味十八般齊會……家常菜裡見真功……好了不講吃,講吃一個也沒得吃。」

  「……還說那個大瀚孟王……」板凳移動聲「……多少人說她兇悍無恥運氣好,天生貴人逢凶化吉,平常常無根無基一個人,怎麼就做到這個地步?要我說,沒那麼簡單的事,好比發海參——龍參梅花參沙參,沒發之前都是乾柴樣的物事,不起眼,乾巴巴,燒不得燴不得炒不得,咋吃?要發!怎麼發?你會不會?你呢?你?你?噫!好歹還是船上客,海參也不會發!教你個招,熱水泡了,摳掉內膛裡那層皮筋,要錄乾淨,不然發不透,然後灌壺裡裝滿熱水,悶著,一夜天倒出來,肥壯滾圓!大瀚孟王今日看起來壯滾滾,當日裡必也經過熱水燙過,開水不燙,海參不發!」

  「……話說最近真是不安定……前段日子軒轅攝政王也死了。」挪凳子聲,「你看看那去年軒轅那日子過得,外境內朝,宮中官中,裡裡外外上上下下被翻了個透,大手筆……大手筆……好比辦一桌席,冷菜開始,熱炒跟上,湯菜壓陣,點心舒心,冷菜要漂亮,漂亮得不溫不火不動聲色,花樣雜多眼花繚亂,也就隨意吃著,就像軒轅內宮裡那些東一鎯頭西一棒子;熱炒要雷霆萬鈞撲面而來,火辣辣的鮮香直逼胸臆,還沒動筷先驚了心,好比大瀚孟王那一場殺兔,長孫太子背後操縱的上淵舊案,驚心!湯菜壓陣,實實惠惠一大碗,水裡陸上齊全,好比揮刀子上了就直接簡單,該死的全跑不掉,看看那一夜天,指揮使作亂,西平王造反,軒轅朝裡宮中死了多少人?到了最後記得上一盤花樣水果羹,雪色紅梅,宴席的高潮,也就是軒轅攝政王最後掛在樓上的焦屍……好了不講吃,講吃都快吃不下了。」

  「今日開了話頭,就說這個瀚王,最早先在無極國搞事來著,」翻紙聲,「……當時無極國對高羅兩線作戰,德王以為有機可乘,結果自己被人給乘了……高羅國靠海,有年我去過,海邊人家用生蠣肉招待,牡蠣吃過沒?沒?哎哎,白的黃的黑的紅的,生的!一桌子隨從都說『茹毛飲血』!頭扭得老遠,我說你們不懂,海鮮這東西,萬萬不能煎炒蒸煮,不鮮!就是這樣,醬油醋,還有胡椒粉末末,胡椒粉末末大抵你們也不曉得,牡蠣性寒,這東西性熱,寒熱調和,活血祛瘀……哦哦繼續說兩線作戰,哪有兩線作戰?你說長孫無極什麼人?會讓自己落到兩線作戰地步?可憐德王做春秋大夢,不曉得人家放長線釣大魚哩……說到魚……」

  孟扶搖默默笑了。

  長孫無極無聲笑了。

  真是食神啊……

  還是個寓食於政治,看局勢目光如炬偏偏又夾在一堆炒菜料理宴席雞蛋豆芽裡翻來炒去的牛人。

  明明深通政治,孟扶搖發家史和長孫無極的政治操盤,被他信手拈來,用食物比擬得深入淺出字字機鋒,卻只在這邊縣河面之上,一家百姓普通漁船上,對一群懵懵懂懂的赤腳漁民和天南海北的百姓遊客,大談無人能懂的「政治食經」。

  是遊戲人間?是滑稽突梯?是無心發洩?還是有意為之?

  孟扶搖探頭對艙內張了張,簡陋的艙房內東倒西歪著口水橫流的客人,與其說在聽國家大事不如說在陶醉於飯菜的香氣,上頭桌子搭凳子,高高坐著個瘦瘦的男子,很普通的青衣,油蹟滴答,領口上還沾半片菜葉,捲著袖子,抓著幾張墨蹟淩亂的紙,正埋頭談得起勁。

  孟扶搖鼓掌,大步跨進去:「說得好啊說得妙,說得呱呱叫!」

  那男子放下紙,三十歲左右年紀,有點蒼白,眉目請臒,似乎有些近視眼,眯著眼看了看孟扶搖,又看看跟進來的長孫無極,第一句話就是:「夫妻?」

  孟扶搖笑眯眯道:「如果不是呢?」

  「那便出去。」那人毫不客氣揮手,「不曉得我的規矩伐?」

  「曉得。」孟扶搖一掀衣袍大馬金刀的坐下來,「既然來了,自然懂規矩。」

  那男子瞅她半晌,慢吞吞爬下椅子,再從椅子爬下桌子,道:「今天就講到這裡。」

  底下一片從痛苦中解放的噓氣聲。

  「老規矩哈,不是夫妻的趁早出去。」那男子慢吞吞向後廚走,「不然……吃了我的叫你給我吐出來。」

  孟扶搖正在喝茶,噴一聲茶就噴出來了,長孫無極微笑給她拍背,孟扶搖眼淚汪汪回首:「這娃怎麼這麼風中淩亂啊……」

  好在這娃雖然風中淩亂外焦裡嫩,菜倒確實做得香飄十里舉世無雙,孟扶搖坐在艙房裡,聞著後廚裡誘人的香氣,神往的嘆:「真香!」

  旁邊一個吃客懶懶的道:「那才剛剛燒鍋。」

  過了一會孟扶搖目光發亮:「好了好了!」

  另一個吃客閒閒道:「剛下作料而已。」

  再過了一會兒,孟扶搖爬上椅子,探頭張望,底下齊齊噓她:「鎮定點,魚才下鍋!」

  ……

  一直到孟扶搖被美食折磨得坐立不安心焦難耐正在考慮是不是調三千護衛來幫大廚燒火的時辰,後艙簾子一掀,嬌俏的漁家姑娘端著託盤上來,給每位吃客上菜,請清脆脆道:「第一道,鴛鴦魚。」

  孟扶搖一聽那名字就撇嘴,罵:「俗!」

  可色香味卻著實不俗,魚上桌,寬身長喙,肉質晶瑩,玉般的魚肉上一層淡黃色的魚皮,白玉版上襯了黃琉璃,浮在淡乳色的清湯裡,色澤清淡,香氣卻濃得讓人想狼撲。

  孟扶搖撲上去,操筷,筷子在魚脊背上一劃,精準俐落不多不少兩半:「一半一半!」

  漁家姑娘飄過來,含笑提醒:「不得分食,請共用。」

  孟扶搖轉頭一看,四面都在頭碰頭吃著,呃,忒親暱了吧,難怪要求是夫妻。

  「此菜兩味,頭尾淡而中間濃。」大廚舉著鍋鏟出現在艙門口,「須得夫妻對坐相向而食,初時各自味覺平平,隨即漸入妙處,到得相互筷尖相觸之時,魚味最佳,意喻夫妻原本各不相干,一朝有緣殊途同歸,先共苦,再同甘。」

  他斜瞟孟扶搖:「不懂我規矩的就別吃,沒的糟蹋了我的美食意境。」

  孟扶搖咕噥:「哪來這許多臭規矩!」

  長孫無極卻已經將盤子掉了個個兒,兩人各據一邊,笑道:「此規矩甚好,甚好甚好。」

  孟扶搖無奈,又抵制不住美食誘惑,只得埋頭吃起,果然越向中段越發鮮美,於舌尖滋味層層回味無窮,真不知道這傢伙區區一條魚,怎麼燒出這國畫般疊染層次鮮明的口感,吃到中段,兩人鼻尖已經快抵到鼻尖,突然「叮」一聲筷尖相觸,都覺得筷下似有異物,孟扶搖夾起一看,卻是個魚丸,晶瑩雪白,珍珠也似粉嫩誘人。

  「好了,吃到雙喜丸子了!」四面都是歡喜之聲,上頭大廚道:「誰夾到,誰咬下一半給對方。」

  孟扶搖轟一聲燒著了,不幹了,筷子一擱就嚷:「忒小氣,兩個魚丸都拿不出?」

  「魚丸?」大廚鄙視的瞅她一眼,雙手抱胸望天不語,孟扶搖盯著他只覺得牙齒發癢,旁邊一桌的一個女子笑道:「姑娘你不知道,這不是普通的魚丸,是金江之上汛期從扶風內海遊來的七寶魚,因為長期遠遊,這魚肉質彈牙最合適做魚丸,但也因為路程太遠,遊到這裡,萬中無一十分珍貴,能每桌一枚,已經難得,便是這一枚,也要價值百兩銀子呢。」

  孟扶搖摸鼻子,聽見上頭大廚鄙視:「土包子!」

  孟土包子無奈,只得將魚丸推出去,咽口唾沫對長孫無極道:「你吃吧。」

  她犧牲如此,上頭卻不依不饒,大吼:「分食!分食!你們假冒夫妻嗎?」

  「假冒又怎樣?」孟扶搖蹦起來,捋袖子,「能把我怎樣?」

  大廚不答,傲然一指艙口一塊牌子,孟扶搖這才看見,艙口牌子上寫:假冒夫妻者,請當眾脫衣裸泳回岸。」

  「啊……你咋不提醒我?」孟扶搖捅長孫無極,這船在水中央,這河面也寬得很,遊回去?忒慘了。

  「沒事啊。」長孫無極微笑,「我覺得無論如何對我都不吃虧。」他夾起魚丸,道:「和他羅唕什麼?吃了不就完了?」輕輕將那魚丸咬下一半,順手餵進孟扶搖正張大了準備罵他的嘴裡。

  孟扶搖:「……」

  長孫無極品嚐,點頭,喝茶:「唔,滋味甚好。」突然伸手過去拍拍她後頸,憐憫的道:「噎著了?」幫她順氣,「不要激動。」

  孟扶搖眼淚汪汪:「……」

  第二道菜上來時,孟扶搖才從垂死之境中掙扎出來,眼光東飄西飄不看長孫無極,專心盯菜,菜名:「桃花源。」

  果然名美菜也美,還是清湯,漂著淡粉色螺肉,看起來像是清溪中飄落的桃花,香氣濃而不烈,也似桃花源中枕石漱流逍遙散仙的歲月一般,氣韻悠長。

  大廚道:「從這道菜開始,考察你們夫妻的關係,這是金江麗水著名的桃花螺,這東西極其考驗廚藝,做得好,鮮美無倫,做不好,腥澀難嚥,也似那夫妻關係,或恩深愛重,或一生怨偶,現在是恩愛夫妻還是兩心怨偶,便讓這螺肉告訴我。」

  孟扶搖正想著考驗關係和螺肉有什麼聯繫,卻聽大廚道:「問所有的丈夫,你家娘子纖纖十指,幾個螺?幾個斗?」

  孟扶搖「砰」一聲,又熊熊燃燒了——這什麼刁鑽古怪的問題!誰家閒得沒事數老婆手上幾個螺幾個斗?別說丈夫會不會知道老婆手上的斗,就是她自己,她都沒想過要這麼無聊的看螺看斗。

  果然一多半的人都答不出,大廚毫不客氣,勒令交了飯費,娘子們給艘小舟坐著,丈夫們統統脫衣滾下水,在初春徹骨寒冷的水中費力的遊。

  孟扶搖抽抽嘴角,看見女人們有船坐卻又歡喜,心道可憐的長孫無極,這下子可要受點小罪了,轉念一想又雙眼冒出淫光——啊啊太子脫衣啊,啊啊太子裸泳啊,舉世無雙第一福利啊,不要錢免費看某人的漂亮身材啊……

  下水聲噗通噗通不斷,這問題實在太古怪幾乎沒人答得出,漁家少女抿著唇笑著看長孫無極,目光也在他身上溜啊溜,孟扶搖一眼瞄見頓時大怒——真無恥!等著看裸男!

  大廚高踞桌子搭椅子的寶座之上,睨視長孫無極,「你,嗯?」

  長孫無極慢條斯理喝茶,長長睫毛微垂,向來的不動聲色難知心思。

  「猜不出便向外走十步,然後跨下去就成。」大廚等了一會見他沒回答,失望的爬下去,踢踢踏踏向裡走,懶洋洋打個呵欠,道:「看來今天的第三道又不用燒了。」

  「七個螺,三個斗。」

  清清淡淡語聲,悠悠閒閒神情,長孫無極突然冒出這一句後,又施施然端杯喝茶。

  孟扶搖震驚,立即舉起爪子仔細對照,半晌她放下爪子,做持續呆滯狀。

  長孫無極含笑瞟她一眼,突然附到她耳邊,柔聲道:「別說手指,便問我從認識你到現在你裡衣尺寸的所有變化,我大抵也是曉得的。」

  「……」

  「砰——」

  一刻鍾後,終於後知後覺認識到自己好像早已被某人看光的孟大王,惡狠狠一拳揮了出去……

  「第三道菜!」大廚拍拍手掌,無視那一對「唯一過關的恩深愛重的夫妻」正在滿艙追殺煙氣騰騰,大聲道:「貴客專享,請到在下艙房裡獨品!」

  他當先轉進內艙,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對視一眼跟下去,那人七拐八彎的轉著,在一道艙房門前停住腳。

  船上位置窄小,過道幽深,門開處內艙陰暗,隱約中內艙有什麼東西一閃,一股水上微腥的氣息撲面而至。

  那人突然轉身,撲過來。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9 10:57 PM

璿璣之謎   第五章  共枕之緣

  那男子霍的一個大轉身,便撲了過來。

  他以極度的敏捷,撲到——兩人腳下。

  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在他撲過來的時候都沒動,兩人都是頂級高手,都知道衝過來不代表要殺人,要殺人的未必會衝過來,一個人會不會出手,看殺氣才知道。

  這個人不僅沒殺氣,甚至武功低微。

  他撲過來,一改先前的睥睨和隨意,十分恭謹的仰頭喚:「在下失禮於太子殿下及孟王駕前,請兩位恕罪!」

  孟扶搖咕噥:「前倨後恭……煞費心思。」

  長孫無極側退一步,道:「未知閣下何人,不敢受禮。」

  孟扶搖又咕噥:「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

  那人站起,微微欠身道:「璿璣鳳五,見過太子及孟王。」

  孟扶搖又咕噥:「鳳五?我還柳五呢!」

  長孫無極掐她一把,她立即掐回去,兩人背後互掐裡各自笑意吟吟:「啊……鳳五皇子啊……真是幸會幸會。」

  兩人都是人精,既不問人家堂堂皇子為什麼要在漁民船家做菜,也不問為什麼既然隱姓埋名又要突然叫破身份,兩句「幸會」說完,孟扶搖拍著肚子道:「啊……今天好飽。」長孫無極道:「那便回去,鐵成和船娘還在等我們呢。」兩人自說自話便要轉身。

  那鳳五皇子苦笑看著,也不出聲挽留,突然道:「前方危機重重,虎狼伺伏,璿璣通國之力,正張網以待太子和孟王,兩位當真懵然不知麼?」

  孟扶搖半回身,手撐在艙壁上,笑道:「我要真不知,怎麼會『失蹤』,又怎麼會在這漁船上和你遇見呢?」

  「太子和孟王藝高人膽大,自然不將區區璿璣放在眼中。」鳳五道:「只是在下無意中聽說,有人欲待加害兩位者,延請了當世一流強者,長天幫說到底只是餐前小菜,前路上重重設伏!才是新鮮火辣的熱炒。」

  他掰起手指如數家珍般的道:「據說十一皇子利用目前職務之便,以清剿為掩護,糾集所有北地陸上綠林勢力欲圖殺掉你們,一旦事成,願得利者賞重金,願得官者予以招安,另外,榮貴妃長女大皇女,目前也在中路任巡察使,她手中一直掌管著璿璣國的「紫披風」,類似各國都有的暗殺監察機構,這些人在黑白兩道都很吃得開,你們離開北境進入中路,也就進入了「紫披風」的勢力範圍,中路之後,寧妃三皇子在輔京肅清刑部積年大案,正在當地查案,手中掌管南境所有軍法執事力量,這些人就是一群惡狗,殺人如草不聞聲,和『紫披風』一般的臭名昭著,人到了這種人手中,不怕死,卻怕不能好好的死,這還是最具實力明擺著要爭皇位要攪渾水的,至於宮中,還有其他的……唉,大雜燴一樣,難辨!」

  孟扶搖瞅著這三句話不離燒菜的皇子,淡淡道:「也沒什麼,實在不成,我兩人也不怕丟面子,回國就是。」

  「怕是來得去不得。」鳳五語氣聽起來很像危言聳聽,孟扶搖笑起來,指著自己鼻子道:「我們?來得去不得?」

  長孫無極卻突然道:「五皇子有什麼來意,直接說吧。」

  「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鳳五目中閃過希冀的喜色,欠身一禮道:「兩位請進艙內說話。」

  「不要。」孟扶搖皺眉,她直覺的不喜歡狹窄空間,直接拒絕,「除了十強者前五位,天下可以偷聽我們說話還不被發覺的人還沒生出來,你想說什麼,放心說就是。」

  「好。」鳳五斟酌了一下,緩緩道:「我長話短說,璿璣皇嗣之爭,向來是各國都知曉的最劇烈的一個國家,去年夏,父皇突然生了怪病,一日日沉重,新主承繼越發成了朝堂後宮之中最緊要的問題,皇后要求立嫡子女,榮貴妃要求立長,寧妃要求立賢,三方各有勢力爭執不休,整整吵擾了近半年,半年裡皇子皇女莫名死了好幾個,去年冬,陛下病勢最重時,終於頒下詔書說新主已立,卻又不說是誰,只說是皇女,臣子們自然疑慮紛紛,但按照規例我朝新主向來只在四月正式登基,如今形勢嚴峻,離登基之日還有數月,陛下對新主身份秘而不宣,也許只是為了保護她,至此也算安靜了些。

  「誰知有次我妻子從宮中侍應回家,卻立即要我收拾細軟趕緊離開彤城,我不知所以,見她語氣神情十分焦急,便堅持要走一起走,她說第二天還要去宮中侍應,我們便約好當晚宮門下鑰之前,我在城門外十里亭等她一起離開京城。」

  鳳五說到這裡,臉上現出苦痛神情,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對視一眼,心知大抵,人是等不到了。

  果然鳳五道:「我那夜等到月上中天,等到晨曦初起,都沒有見到她,我還想等下去,我幾個忠心僕人知道事情不好,將我敲昏了帶走,後來我試圖悄悄聯絡京中故舊,幫我打探我妻子消息,但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他說到這裡,轉頭悄悄一抹眼角滲出的淚水,無聲籲一口長氣,回過頭來勉強笑道:「讓兩位見笑,我……我和我那妻,十分恩愛,彤城中人人都知道鳳五夫妻舉案齊眉琴瑟相合,我那妻出身不高,小吏之女,而我皇族向來不得與三品以下官員通婚,當初是我千辛萬苦死纏爛打堅持要娶,我又沒有母家勢力撐腰,母親只是宮中一個五品采林,再不能為我說什麼,為此我失愛於父皇,最後還是靖國公唐家看我們可憐,收了我妻做義女,從唐家嫁出去,才入了皇家的門,我妻命苦,嫁過來後未能隨我享受到一日的皇家富貴,反倒時常被那些出身大家的妯娌們取笑,皇后貴妃也不待見她,別的皇子妃都只是每月兩次請安,不過來宮中說說閒話,她就得經常入宮伺候皇后,做些宮女太監完全可以做完的事,經常妯娌們來請安濟濟一堂嗑瓜子閒話,她連個座都沒有,站著侍奉端茶倒水……」

  鳳五絮絮說著,清臒的臉已經因內心疼痛而扭曲,哽咽道:「是我沒用……是我不能給她好日子,虧她每次從宮中回來還笑吟吟的,說皇后給了什麼好吃的好玩的,我竟一直信以為真,若不是……若不是有次無意中親眼撞見……」

  孟扶搖輕輕一聲嘆息,對璿璣皇宮的惡感又重幾分,心道璿璣皇后最好不要給她遇見,遇見了老大耳刮子煽她!

  「我妻極賢。」鳳五鎮靜了一會,勉強壓抑著聲音道:「自嫁我後,她便道璿璣皇子皇女皆可繼位的舊例,實在是個無聲的殺人刀,她總勸我,萬萬不要介入皇位爭奪,只管做自己的閒散皇子便好,榮華富貴使用不盡固然好,卻還要看是否有命去享,我聽她的,每日裡只去衙門應個卯,平時只在家裡和她吟詩做菜,我喜歡廚藝,歷來被兄弟們譏笑不恥,認為我身為皇子操此賤役,給整個璿璣皇族丟臉,她卻道,寧可活著被人輕視,也勝過死了被人敬仰,她的話真真一點不錯,瞧不起我的兄弟們,如今大多死了……」

  孟扶搖默然,心想這女子確實通透,有些事旁觀者看起來要割捨很簡單,當局者卻往往易入迷障,何況她備受欺辱,換成常人八成要攛掇丈夫奪位好揚眉吐氣,難得這女子大度淡定,榮辱不驚,鳳五當真好眼光。

  也難怪鳳五,吃個菜也唸唸不忘考驗夫妻深情,大抵尋以此懷念當初恩愛時光吧。

  「那她到底聽見了什麼,招致禍事?」孟扶搖沉吟。

  「不知道,那晚她神色匆匆只催我快走,我再三問,她只說,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只在送我出門時說了一句……」

  「什麼?」

  「她說,她怎麼這樣啊……」

  「男的他,還是女的她?」孟扶搖追問。

  鳳五搖頭,半晌他慢慢伸手,摀住了臉,聲音和淚水一起從指縫裡緩緩溢出:「她其實那晚就應該和我一起逃,但她偏偏要第二天再去宮中,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怎麼就這麼笨,沒想出她是給我留出時間出城……」

  黑暗的艙房,狹窄的通道,蒼白清臒的男子倚壁而立,無聲流淚,空氣中有種水上獨有的濕鹹味道,屬於思念和疼痛的淚水的氣味。

  「所以你在這水上以政治食經,釣我們這兩條魚?」孟扶搖緩緩道:「你怎麼知道我們要來?」

  「早先的時候,我沒有這個打算。」鳳五擼鼻涕,用一塊不甚乾淨的帕子擦鼻子,孟扶搖不忍卒睹的轉頭,聽他道,「我當時心喪欲死,飄零各地,在各地水上、小鎮、山野都做過菜,也就是個發洩而已,最近才接到唐家消息,就是靖國公唐家,一門忠良,小公爺十分人才了得,諸皇子爭位,朝中臣子紛紛站隊,只有唐家一直不偏不倚,他告訴我說,我妻子那晚在回家之前,先去過國公府,和他談過,他也沒說談什麼,只說要我想辦法截住你們,告訴你們前路有險,請你們務必小心,在十一皇子勢力下的北境,最好走水路,只是水路難免不便,如果可能的話,水上漕幫尚未受十一皇子控制,利用他們的力量最起碼可以繞過一半設伏,中路儘量遇山而行,『紫披風』騎兵難以進山,於是我便想出了這個政治食經的法子,想來你們會受吸引……」

  「然後呢?」孟扶搖目光閃動,微笑,「然後就以這個實質內容有限的通風報信的情分,來換取我們幫助你找回妻子或者報仇?」

  臉皮還不夠厚的鳳五羞愧的低下頭,默認了。

  孟扶搖看看他,嘆口氣,轉頭對微笑不語的長孫無極道:「你看,人人都當我冤大頭,這位好歹還給了個雲山霧罩的消息,那位元華郡王,啥也沒有便去撞我家門了。」

  長孫無極摸摸她的頭,拍小狗似的道:「誰叫你愛管皇族閒事早就出了名。」

  「我愛管?我愛管?」孟扶搖指著自己鼻子欲哭無淚,真是天大的誤會啊,她什麼時候愛管閒事了?不都是因為偏巧涉及長孫無極戰北野宗越嘛,她只是覺得受人恩惠不能不報而已!

  轉頭看看一臉希冀的鳳五,孟扶搖用目光詢問長孫無極,長孫無極輕笑,附在孟扶搖耳邊低低道:「鄙人永遠唯孟大王馬首是瞻。」

  他每次在孟扶搖耳邊說話都語氣流蕩,半帶撩撥,撩得孟扶搖渾身發軟又發癢,趕緊蹦過一邊,瞪他一眼,又看看鳳五,想想他愛妻失蹤,孤身飄零,揣著一懷牽掛妻子的憂傷,蟄居漁船之上燒火賣菜,煞費苦心的大談食經只為了向他們求助,一個皇子混到這個地步,也實在是忒慘了。

  不,應該這樣說,身為璿璣的皇子皇女,也實在是忒慘了……

  半晌孟扶搖咕噥道:「反正就是這麼回事了……」一轉頭道:「殿下啊,你的話我記下了,奉勸你,今日之後就不要再在這裡做大廚了,隱姓埋名去找我的屬下,跟他們一路回京,保不準還遇見老熟人華彥,一起拉拉交情,他華家,多少也該有點勢力的。」

  她遞過去一個盒子,道:「這是面具,你改了裝,到前面永和縣城牆根兒下等,我會安排人去接你一起回京。」

  鳳五連連感謝接過,這才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竹管兒,道:「唐小公爺托我帶給孟王的。」

  孟扶搖似笑非笑瞥他一眼,心想說這人是個書呆子那是鬼話,看這個東西,如果她不正式表態,他便不會給吧?

  她收了,也沒打開,道:「第三道菜呢?」

  鳳五黑線,沒想到這女人這個時候了還不忘記吃,這麼吊兒郎當的,到底以前那些翻雲覆雨是怎麼搞出來的?

  他沒奈何只好當真去洗手作羹湯,這回也不用故弄玄虛的一二三道了,做了滿滿一桌,葷素俱全,有效撫慰了因為不吃葷已經對前面兩道菜怨念已久的元寶大人,孟扶搖和元寶大人撲在桌子上吃得眉飛色舞,長孫無極卻每樣淺淺嚐嘗,便放下筷子長嘆:「我還是覺得前面兩道最好……」

  孟扶搖鄙視的瞅他——不是最好吃,是吃的方式最合你意吧?

  吃完抹嘴,孟扶搖指著最後一道花花綠綠的素炒十蔬,笑道:「這好比你們璿璣皇子皇女,一團亂麻似的糾在一起,卻又各有立場鮮豔分明。對付他們只有一個好辦法。」

  她端起菜盤,和元寶大人一人一半毫不客氣分吃掉,聽得鳳五好奇的問該怎麼辦,大笑道:「一鍋燴!」

  完了碗一擱,拉了長孫無極便走,鳳五突然想起一事,追問:「兩位打算如何更改路線?」

  那兩人回身,一笑,齊齊答:

  「繼續旅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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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麼不繼續玩?」孟扶搖懶洋洋躺在船上,不住的打飽嗝,「他鳳五當真以為在這船上賣菜,那些花花草草們就不知道了?鳳五一走,璿璣家的花兒草兒們雖然不確定我們的行蹤,但一定知道和他已經和我們談過,一定以為我們要改路線走偏僻道兒……大王我偏不改,偏不走!」

  「是,是,你偏不走,璿璣皇子皇女們可不知道我們的孟大王,天生孤拐性兒,不撞南牆不回頭。」

  孟扶搖偏頭,笑吟吟看那個閉目假寐的傢伙:「同志,好像你對我很有意見?」

  「不敢不敢。」長孫無極微笑,「但凡對閣下有意見的,據說現在都死了。」

  孟扶搖哈哈一笑,摧平手腳躺在甲板上,仰望藍天白雲,聽身側流水悠悠,道:「這美好時光裡談生啊死啊的,實在很煞風景啊……」

  「唐家小公爺竹管子裡,和你說了什麼?」

  「很神奇很詭異的一句話,就四個字。」孟扶搖道:「閻王好見。」

  長孫無極笑笑,道:「哪有這樣通風報信的。」

  「怕是有什麼不好說吧。」孟扶搖道:「我懷疑花花草草們安排的人一定很複雜,我總覺得,不僅皇位無望的花花草草希望殺了我們引起三國糾紛,渾水摸魚覬覦皇位,弄不好連璿璣新皇老皇,可能都沒安好心,我們兩個,竟然好像成為璿璣整個皇族的目標,每個人都輪流捅上一刀,啊啊啊……想起來真累。」

  「既然無意中已經捲入,前路後路一樣有險,向前走就是了。」長孫無極淡淡道:「詭局政爭,不進則退,躲避未必有用,反而被動。」

  「我只問你一個問題。」孟扶搖湊過來,趴在長孫無極上方,「上次你家師妹說救了佛蓮,到底是真是假?」

  長孫無極睜眼,微笑凝視眼前如花唇辮潔白額頭,伸手一拉便將孟扶搖拉上了自己胸前,笑道:「親一下便告訴你。」

  孟扶搖罵:「無時無刻不忘記佔便宜的色狼!」扎手紮腳的要爬起,不知怎的船身卻突然一晃,水上無著力處,頓時又栽了下去,長孫無極立刻微笑抱個滿懷,手指一彈,一枚金葉子無聲落在船娘腳下。

  船娘趕緊眉開眼笑的接了,這生意,劃算!

  長孫無極輕笑著吻了吻孟扶搖的額,倒也不打算得寸進尺,很滿足的放開,道:「太妍那是在故意氣我,我上次回師門問過了,她當時雖然在,卻並沒有救下佛蓮。」

  「那麼,死了?」

  「問題就出在這裡。」長孫無極道:「當時太妍並不知道情形,看見佛蓮被『劫匪打劫』,順手要救,封了假冒盜匪的侍衛記憶之後,一回頭,佛蓮不見了。」

  「不見了?」孟扶搖愕然,「大活人能在太妍眼皮子底下好端端不見了?」

  「太妍自己也很生氣,所以搞清楚是怎麼回事後,轉回頭就來找我岔子。」長孫無極眉頭輕蹙,無奈的笑笑。

  「唉……」孟扶搖長嘆一聲,不說話了。

  突覺身下一震,孟扶搖眉頭一皺挺腰而起,一轉首看見船身微微傾斜,正在慢慢下沉。

  有人在水下鑿穿了船。

  船娘驚慌的跑過來,扒著船舷一看便拍著大腿哭罵:「天殺的水鬼子!不是答應交了辛苦費了麼?」

  孟扶搖原先以為是追殺自己兩人的人,正在奇怪這些人本事好大,這麼快就能找到他們,聽這句話意思不是那麼對,一邊趕緊拉著長孫無極往船頂上躥一邊問:「怎麼回事?」

  「客人們會游水不?趕緊走罷,現在不是說話的時辰!」船娘噙一泡眼淚丟了槳,趕緊收拾船上的銀錢綁在腰裡,孟扶搖嘆口氣,道:「還是不能避免落水的命運啊……」

  一轉眼看見前方過來數艘船,都是黑色船身紅色旗幟,船頭上好些人站著,都背著明晃晃的刀,咚咚的敲著鼓,鼓聲沉厚傳過數十里水面,不由大喜道:「船家,一起去那船上避避,初春水冷,凍著了不是玩的。」

  「去不得去不得。」船娘一轉頭看見那船,見了鬼似的哆嗦著嘴唇,「麗水漕幫的船,升旗子殺祭祭水神,難怪鑿我船,怕衝撞水神爺爺,早知道今天便不出船……客人們千萬不要去,衝撞了漕幫開春最重要的祭祀,會拿你們替的!」

  她囉囉嗦嗦說完,船已經只剩下棚頂,那船娘跺跺腳,一個猛子紮入水裡,孟扶搖聳聳肩,一腳踢開船尖棚頂,和長孫無極鐵成站在浮在水上的船篷上,伸手從船板上拿起一盤繩子,霍霍對著那大船甩了出去。

  長繩飛開筆直一線,「唰」一聲穩穩搭上船舷,孟扶搖手一緊便要順勢直飛,船上突然刀光一閃,有人一刀砍斷了繩索。

  孟扶搖眉頭一挑,手一招收回繩索,繩端垂在水中浸著,踢下一方船篷,腳踩著順水一滑滑近數丈,手中繩索霍然飛起,繞背彎身低頭大力一掄!

  「啪!」

  浸濕了水的繩索沉重如鐵鞭,自平靜水面上掠過,罡風激起一片水晶幕牆,再帶著飛濺丈高的水花,重重擊上對方船身!

  「嚓——」

  斷裂聲即使相隔還有數丈距離依然聽得清晰,桐木刷油厚達數尺的船身硬生生給這兇猛一鞭鞭裂,船身一傾,大股的水湧進破洞,偌大的船立即開始慢慢下沉。

  船上的人一陣驚呼,鼓樂聲止慌亂救援,甲板上被雜遝的腳步踩得咚咚響,隱約聽見有人大喝:「去那邊船上!」

  有人叫:「已經禱告水神,不可中途廢止祭祀!」

  「推下去!」

  「嘩啦!」一聲水響,似有重物被推下。

  孟扶搖所在的角度,看不見他們推下的東西是什麼,她也不去救,只冷笑輕飄飄站在漂浮的船篷上,注視著大船慢慢傾斜沉水,看著船上的人順了鉤鎖慌亂的滑入下一艘船,又等了一會,她眉頭微微皺起。

  身側突然「噗通」一聲,鐵成下了水,向先前那重物推下的地方拚命遊去。

  孟扶搖轉頭看看長孫無極,道:「這孩子,忒性急。」

  兩人對望,都笑了笑,先前三個人都看出船上祭祀品是個人,船身裂開時被推了下來,孟扶搖害怕有詐,特意多等了一會,眼見那人始終沒浮上來,看樣子不會有假。

  眼看著鐵成救下那人,洇渡向第二艘船,孟扶搖和長孫無極雙雙飛起,在第一艘船上停了停,帶起鐵成和他救的人直掠第二艘船,這回沒人敢攔截了,一鞭子毀一艘船的人,得罪不起。

  孟扶搖一腳踏上船板,對滿船閃亮的刀光笑了笑,道:「各位下午好啊。

  「你是誰!竟敢打攪我漕幫祭祀水神!」領頭一個獅鼻闊口的黃袍人怒喝。

  「真是未開化的食人番,什麼年代了還活祭?」孟扶搖皺眉回頭看了看那人牲,濕答答抱在鐵成手中昏迷未醒,巴掌大的小臉,頭髮緊貼在蒼白的額上更顯得骨瘦如柴,被幾道牛皮繩索捆得緊緊,鐵成正在忙著解繩索,看那身形年紀,竟然還只是個孩子。

  「那是我們的事!」那黃袍人怒喝,「你一個外人,多管閒事不怕找死?」

  滿船長刀齊齊互拍,鳴聲清越,這是舉幫皆敵的暗號,孟扶搖只懶懶笑,手一伸,黃袍人的脖子突然就到了她手中。

  滿船拍刀聲戛然而止,那些水上漢子露出驚駭之色,悄情後退了一步,黃袍人猛力掙扎,漲得滿臉通紅,卻死活說不出一句話來。

  不緊不慢的掐著對方脖子,孟扶搖眯著眼,也不緊不慢的道:「姑奶奶我看上你們這艘船了,決定就用這船下麗水,從現在開始,你們三艘船上所有人,給我都呆到這艘船上來,頂層留五間艙房給我們,其餘人除了舵手和廚子,都給我呆在下面艙房,每天打報告上廁所,打報告吃飯!每天我會清點人數,少一個,殺全艙。」

  她輕輕的,近乎溫柔的順手抓過一個重達百斤的鐵錨,在手中捏橡皮泥似的捏成一團項圈狀,順手掛在黃袍人脖子上,然後微笑,十分客氣的問:「需要我現在就殺人來證明嗎?」

  滿船的人看著那沉重的鐵錨就那麼輕描淡寫的泥巴似的被捏成鐵枷,看著他們的副舵把子一被放開就頭重腳輕的咕咚向地下一栽,拚命去扯那鐵圈卻無法扯開,想著便是不死,一輩子脖子上戴這種重東西也遲早折騰死,目中都露出駭然之色,面面相覷,原先張嘴要罵的,現在都縮了脖子,孟扶搖拍拍手,順手抓起另一個鐵錨,抬手就對對面欲待逃開的第三艘船一砸。

  鐵錨風聲呼嘯,「咚」一聲重重砸上船身,江水湧入剎那之間又毀一船,孟扶搖大馬金刀的坐在船上,向對面招手,「來,來開會。」

  梯板搭上,對面船上人無奈的上船,三艘船的人擠到一艘上,頓時滿船都是人,孟扶搖讓鐵成領他們下船艙,每間窄小的船艙沙丁魚罐頭似的擠上五六人,孟扶搖偏頭看了看艙房設計,見是聯排小房,左右各數間,艙房封閉,只有一個門,笑了笑道:「給你們開個窗。」抓過一柄長槍,站在一間艙房的板壁前,抬手一射。

  長槍閃電直穿,一陣啪啪裂響,剎那間所有艙房的上半截板壁都多了一個碗口大的洞,直貫到底,每個人都可以通過那個洞,看見所有艙房的動靜。

  「我說過,跑一個,殺全艙。」孟扶搖笑容可掬,指指那個洞:「歡迎舉報不法出境者。」

  她施施然出去,走到門口又笑吟吟道:「歡迎逃跑。」

  沙丁魚們擠在罐頭裡默然無聲的看她,用一種看殺人魔王的眼光。

  孟扶搖對這個效果很滿意,就是要不殺一人卻造出屠夫的勢,不然要她自己監視這麼多人多累啊,要她的鐵成監視她也心疼她家的勞動力啊,讓他們自己互相監視才省力。

  她懶洋洋上了頂層艙,鐵成猶自不放心,自己拖了個板凳艙門口等著,孟扶搖從他身邊經過,嘆氣:「傻帽,等下煩死你。」

  鐵成還在掰指頭算數字,很疑惑的問:「太子,你,我,那個被救的,我們只要四間艙房就夠了呀。」

  孟扶搖猥瑣的笑著,從他身邊過去,她懷中元寶大人從她懷中爬出來,趴在她肩膀上對著鐵成指了指自己鼻子。

  還有一間,歸元寶大人我也。

  鐵成嘆了口氣,看看下面的沙丁魚罐頭,露出同情的眼神。

  孟扶搖路過那個孩子睡的艙房,探頭看了看,那孩子昏迷不醒,孟扶搖進去把了把他的脈,脈象虛浮時鬆時緊,看樣子受驚過度,倒沒什麼大礙,看這孩子面黃肌瘦手腳粗糙,掌心生著被漁網繩索磨出的厚厚老繭,大抵是漁民的孩子,也不知道怎麼的便成了這水神祭品。

  孟扶搖現在對孩子很有些過敏,看了一下他的狀況便立即避開,回到自己艙房,門剛推開便果然不出所料的看見某太子半躺在她的床上,姿態舒適便如那是他自己的床,看見她招手道:「過來。」

  孟扶搖覺得太子殿下最近越發的不像話,鵲巢鳩佔反客為主動手動腳上下其手,害得她步步為營高度警惕時時警戒刻刻防備,應該居於道德的高度嚴厲譴責之,於是她便譴責了:「喂,你怎麼睡上了我的床!」

  「這是你的床?」長孫無極眨眼,十分無辜的問。

  「自然!」孟扶搖義正詞嚴。

  「可我聽說某人有走錯房間的習慣。」某人開始翻舊賬。

  孟扶搖黑著臉,「今天我不會再走錯,第一我沒喝酒,第二我叫鐵成給我準備的艙房上做了記號。」

  船上艙房都一模一樣,孟扶搖害怕某人以此為借。「走錯房」,事先就叫鐵成在每間艙房上做記號,鐵成先前已經告訴她了,第一間艙房是她的,掛了條鹹魚,而長孫無極那間,掛的是魚骨頭。

  「是嗎?」長孫無極微笑,點了點艙房門,道:「對啊,記號。」

  孟扶搖抬頭一看,門上掛著個魚骨頭……」

  「你無恥,換記號!」孟扶搖悲憤。

  長孫無極微笑招手,「喵」一聲床下鑽出一隻貓,長孫無極溫柔拍它的頭,讚:「乖,吃得很快。」

  「吱——」元寶大人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努力的鑽入孟扶搖衣裳更深處……

  長孫無極欠起身,拉過孟扶搖,笑道:「哪間不哪間有什麼要緊,來,一起看看水景。」

  艙房就那麼大,轉身都艱難,孟扶搖嘆口氣,將他往邊上挪挪,兩人靠在被縟上出神的看著窄窗外千頃水波灩灩,江海明月情生,同享四周帶著魚腥氣的空氣裡的靜謐和安寧,半晌孟扶搖道:「有這心思,還不如想著怎麼輕鬆點到彤城呢。」

  「現在不是很好?」長孫無極微笑,「目前來說,水路是最安全的,先前漕幫祭神,周圍水面全部清空,連艘船都沒有,你我的行蹤和所在的位置,目前天下什麼人都不知道。」

  「你的隱衛和我的護衛也不知道啊。」孟扶搖嘆氣,「有利有弊。」

  「剛才我在上面時和船上廚子聊了幾句口,長孫無極轉了話題,「他說這三艘船是漕幫精英,祭神開運之後,原本打算在下一個港口停岸,參加在廣成縣舉行的綠林總盟大會,據說這是因為十一皇子打壓收買的剿匪政策,攪亂了北地綠林乃至璿璣武林的平衡狀態,除了利慾薰心被鳳淨睿收買的那些,大部分實力幫派其實並不願和官府扯上關係,卻也不願在鳳淨睿『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政策下芶且偷生,這個綠林總盟大會,就是集會選綠林盟主,並和鳳淨睿作對到底的。」

  孟扶搖聽著,眼睛慢慢亮了起來,光芒狡黠,眼球轉啊轉的打算盤,長孫無極唇角翹起,立刻含笑在她頰上啄了啄,趁她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放開手,道:「我去睡了。」

  孟扶搖正要追究偷吻之罪,看他這麼乾脆的放手又覺得驚訝,頓時也忘記了要譴責之,懶懶的打了個呵欠,攤手攤腳睡下去,隱約聽得艙房下鐵成那裡不間斷的報告聲「報告,要撒尿!」「報告!要大解!」,哈哈一笑,閉上眼睛睡了。

  睡的時候她在小床上滾了滾,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是又想不出哪裡不對勁,按按床,坐起來看看四周都沒覺得有什麼,只好又躺下去睡覺,一邊睡一邊想著,是什麼呢是什麼呢?

  睡到半夜的時候,她突然覺得身側板壁一空,床動了動,然後……一雙手臂伸了過來,熟悉的異香似這午夜水聲無聲無息卻又溫柔潮湧的襲來,她整個人,突然便落入了一個人溫暖的懷抱中。

  那人目光在黑暗中閃閃亮著,如明珠一顆照破山河萬朵,十分平靜卻又強大的在她耳邊低笑道:「我說過,哪間不哪間真的沒什麼要緊,這板壁……就是活動的。」

  孟扶搖:「……」

  「而且。」這個該死的繼續道,「你床的隔壁就是我床,根本就是連在一起的,活動板壁一抽,就是一張床,你和我,本來就睡在一張床上。」

  孟扶搖含淚:「……」

  「扶搖,你看。」長孫無極春風般的呼吸逶迤在她額角鼻尖頰邊唇角,一寸寸溫柔旖旎的膜拜過去,低低笑,「我們真是有緣,隨便砸個船也能好命同床。」

  緣你個死人頭……孟扶搖淚奔……你丫丫的,那麼有緣為毛還要點我穴道?

  「這個時候是不應該有煞風景的事兒出現的。」長孫無極在她耳邊解釋,解釋不像解釋倒像撩撥,將她的髮輕輕扯了在牙齒咬,那般不輕不重的力度,不痛,倒過電似的癢得人一顫一顫,聽得他笑意低沉,聲音因離得過近而似乎有些失真,「扶搖……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我前世修了千百年的緣分,怎麼可以被你這個不解風情的一次又一次推拒一邊?」

  孟扶搖用目光殺他——我說可以便可以!

  長孫無極視若無睹,輕笑,用最強大的笑容告訴她——我說不可以便不可以。

  他伸掌,擋住某人殺風景的目光,微笑靠過來。



璿璣之謎   第六章  乘虛而入

  長孫無極輕輕靠過來,在一床豐盈瀲灩的月色裡,靠上孟扶搖頰邊肌膚,他的呼吸拂在孟扶搖鬢邊,素來溫涼的人也似突然生了熱度,那熱度自血液裡奔湧而出,瞬間如火捲著了她。

  孟扶搖那般騰騰的熱著,在熱裡又生著絲絲的涼,就像人在火堆中跨過手中卻握著沁涼入心的冷玉,冰火兩重天裡模模糊糊的想,今晚……今晚……他真的……什麼都不管了麼?

  長孫無極的手指像一縷風,挽著月色光華落於她頸項,往上移一寸是紅唇嬌豔,往下移一寸是半敞衣襟,往上只是調情,往下便是實質進展,孟扶搖拎著一顆心,不知道是涼是熱還是痛的在等,覺得自己那顆心,似也在他手指向上還是向下移動間顫顫悠悠,像是飛起的瓦石打了個優美的水漂兒,驚得一輪月色在水中飄飄浮浮的蕩。

  船身卻突然震了震。

  隱約聽得有人驚呼,竟然似鐵成的聲氣。

  孟扶搖眼睛霍然大睜,長孫無極已經悠悠一聲嘆息起身,低低道:「由來好夢難圓……」一轉身掠了出去,掠到門邊時笑道:「當真點著你穴道用強?」指風一彈解了她穴道,又道:「你且歇著吧,我去看看。」

  孟扶搖看他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慢慢坐起身,抱著腿想心思,她的手背靠在臉頰上,感覺到那裡肌膚火熱,這個時候她也不想出去被人看見這一頰春色,無聲嘆息著慢慢躺下來,又覺得胸腹間疼痛突起,這回不同往常,痛得兇猛,一絲絲一縷縷撕著扯著拽著五臟六腑,像是一團黑色的火猛烈燒灼著血管經脈,炙得人呼吸艱難神智模糊,孟扶搖咬著嘴唇調動真氣拚命壓制,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暗罵長孫無極個混賬精蟲上腦,害她孟大王又要平白受罪。

  迷迷糊糊間覺得艙門一開,有人飄了進來,孟扶搖勉強睜眼一看是長孫無極,冷哼一聲道:「什麼事?」

  長孫無極道:「沒事,剛才過一道灣,船伕沒處理好險些撞上山壁。」

  孟扶搖「嗯」了一聲,蜷縮成一團等那兇猛的一陣子過去,感覺到長孫無極過來,在她身側躺下,極其自然的將她攬在懷中,輕輕的撫她的背脊。

  他還是那般溫存柔和的手勢,呼吸微細,攬著她的肩手勢輕輕,月光朦朦朧朧照進來,淡若煙絮,裹在那層煙絮裡的他,也似真似幻,一縷清光般令人欲圖追尋而又難以捉摸。

  孟扶搖無力推拒,心中模模糊糊的昏暗難明,卻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她昏昏沉沉的思考著,感覺到長孫無極的手指再次落上她襟口。

  孟扶搖這下有些惱了,勉強使力將他手一推,道:「你當真要害死我麼?」

  「怎麼會是害死你?」長孫無極輕笑,一翻身覆了上來便去解她腰帶,自己也已衣衫半解露出肌膚如玉,「陰陽交合,向來滋陰養氣最益女子,我怎捨得不疼你?」

  孟扶搖聽著這話,突覺心中一層層的涼了下來,像是那些字眼都暗藏著稜角森然的冰,一字字磨得她心間出血,這樣的話……這樣的事……他怎麼出得口?做得出?

  她睜開眼,有些模糊的視覺勾勒出逆光的人影,這個風華絕代的男子,一路相陪走來的柔情蜜意,千絲情網,那般深長而又無所不在的慢慢網她,難道都只為了這一刻的奪她童貞?

  身上的人,手指輕快卻又不容抗拒的一一解開她的衣衫,水上特別涼的風從裸露的肌膚上掠過,那涼意浸入心底,孟扶搖眼底漸漸旋出晶瑩的淚光。

  她一生從未受此大辱!

  頭頂之人卻輕而讚嘆的笑一聲,似在讚揚眼前女子的美好和純淨,隨即床板吱嘎一響,男子身體沉沉壓下來,本就疼痛欲裂的胸肺之間呼吸被窒,越發激湧將爆,此時童貞不保尚且不待言,性命不保卻在須臾之間,孟扶搖到得這一刻反而鎮靜下來,模糊的意識漸漸清醒了些——事已至此,急也無用,乾脆不去管身上發生了什麼,閉目深深的吸氣,努力將體內被毒力逼散的真氣點點滴滴慢慢聚攏。

  她深深吸氣。

  然後突然如被雷劈!

  氣息!

  她想起來了!

  這個人……這個人……這個人什麼都是長孫無極,但是,他不香!

  長孫無極獨有的異香,她還從未在除他之外的任何人身上聞見過!

  他不是無極!

  孟扶搖腦中轟然一聲,這一霎電光急影,腦子裡瞬間閃過無數念頭——長孫無極哪裡去了?這個人又是怎麼在極短時間內冒充到這般程度的?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又是哪裡來的?

  最可怕的一個念頭剛剛浮出來便讓她渾身發冷如墮冰窟——長孫無極怎麼可能讓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冒充他坦然出現,他……他是不是出事了?

  孟扶搖的心跳如奔馬,身子卻立刻僵了那麼一僵。

  便是這一霎的無聲驚心身子那麼一僵,身上人便已察覺,低笑道:「好個靈醒的女子!」這句話時聲音已經回覆本來,聽起來幼細如女子,但是孟扶搖知道,絕不是女子。

  他身上所有的性徵,都是男人的。

  目光上揚,對進一雙和長孫無極一模一樣的眼眸,那眼眸裡的神情卻是陌生的,充滿戲謔和浪蕩,還有一絲驚異和不耐煩。

  驚異於孟扶搖眼眸,身處如此狼狽不利境地,依舊冷靜清亮,燦然如日,那般華光璀璨的射過來,每一道目光都鋒利似刀。

  他怔了怔,只是這麼一怔間,便聽見孟扶搖低聲一喝:

  「滾!」

  喝聲出熱血出,孟扶搖口一張一口逼出的毒血噴了他滿頭滿臉,趁他眼前一紅剎那屈膝,一膝便頂向男子下身,那人輕笑讓過,孟扶搖一側身又是一肘,角度刁鑽狠毒逼得他又是一讓,一讓間孟扶搖躍起抬手一拉,已經拉下了兩艙之間的活板。

  活板拉攏,合起的最後一霎看見男子驚異讚賞的眼神,孟扶搖手指一扣,死死扣住板壁,抬手摸索著將衣服勉強扣好,倚著板壁喘幾口氣,一番憤怒沖散情慾,鎖情之毒瞬間消散許多,她掙扎著站起來,一把拔出「弒天」就要去拉板壁。

  還沒拉起忽聽得隔壁風聲微響,接著便是衣袂帶風忽然轉烈,「啪」一聲似是對掌聲響,聲音不高整個船卻都晃了晃,隨即一聲幼細如女子的笑聲忽然遠去,然後板壁突然一拉,一個人飛快的伸手拉她,微涼的手掌,惶急的神情。

  孟扶搖一看那臉下意識的「弒天」一豎,一刀便劈了過去,那人疾聲道:「扶搖,是我!」

  孟扶搖一刀逼停,戛然而止在對方身前,猛烈刀風掠得她長髮分開,眼神華光厲烈。

  身前人一反平常淡定神情,眼神惶急中隱隱憤怒,抬眼一掠她未及扣好的衣衫露出如雪肌膚,腰帶明顯也鬆鬆垮垮,衣衫血染卻又不知道是誰的血,一瞬間目光烈火一閃,那火光燦然一爆,耀得室中也似亮了亮,孟扶搖從未見過長孫無極這種眼神,著了火的刀鋒一般鋒銳疼痛,一剎那竟然抓著刀怔住了。

  對面長孫無極卻已不靠近她,跪在床上緩緩縮手,雙手成拳抵在他那半邊床的床單之上,慢慢垂下眼,半晌低低道:「扶搖……對不起……」

  孟扶搖手又是抖了抖,她沒見過長孫無極這樣的神情,也沒聽過長孫無極道歉——他永遠沒有道歉的必要,因為他幾乎就沒有錯過。

  然而今夜,一念之差,甚至也許並不是一念之差,他也許只是想像以前那樣,佔她點小便宜,點她穴道趁她睡著給她推宮活血,卻突然出了這個不可思議的岔子,她鎖情被引動,他被調開,若不是她拚命自救,大錯便已鑄成。

  錯……誰有錯?男女相處,發乎於情,他不是個君子,喜歡她便有追求之舉,但向來記著她的鎖情之危,從不欲蹈她於危險之境,而她自己也一直謹記心防,那許多次都維持靈台清明,卻在今夜失神亂心。

  或者,錯的還是她吧,輕浮失控,沉溺柔情,想好了要做不染塵埃的五洲大陸過客,卻不能自控的陷身他人心網。

  她的心理不年輕,然而身體卻是十八九歲的少女之身,思春年紀,精力充沛,直覺的貪戀那些內心喜歡的溫暖和溫柔,要這具青春萌動的身體不斷抗拒來自他的誘惑,實在難能,一旦意志出現一絲鬆動,她遲早都會一步步滑入錯亂之淵。

  孟扶搖咬著嘴唇,又想了想先前那混賬到底進行到了什麼程度,她先前摒棄雜念專心調動真氣,剎那間關閉了外界感知,而兩世處子也使她對於某些事只知概念不知真實感受,要說痛,她鎖情發作哪裡不痛?至於流血……那是沒有,但是那不代表沒有接觸!

  想到這個孟扶搖便覺得要崩潰,清白身體,怎可被陌生男人輕薄玷污?

  她轟隆一聲,抬手就再次拉下板壁,手中「弒天」一劃,無聲無息將板床切成兩半,又轟隆轟隆的將床拖到艙房那一面,離隔壁遠遠。

  她做這些事的時候隔壁毫無動靜,長孫無極也沒有再試圖拉下扳壁,孟扶搖此刻心情糟糕透頂,討厭這船討厭那莫名見鬼男人討厭五洲大陸討厭眼前看見的所有一切,當然,最討厭自己!

  是她不夠堅決耽於沉溺才會出現這見鬼的事,從今以後她要做石頭一塊!

  她騰騰爬上床,被子蒙頭一蓋,將自己真的裹成石頭一塊,月光從小舷窗裡正正照上那團石頭,一動不動,亙古僵硬。

  月光慢慢的移過去,移到隔壁舷窗之內,長孫無極靠著板壁,靜靜坐在被割裂的剩下半邊床上,亦凝成含傷於內,默痛在心的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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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那夜那個「長孫無極」搞了那麼一出之後,孟扶搖和正版長孫無極就陷入了尷尬期,當晚孟扶搖埋頭做鴕鳥,連隔壁的元寶大人撓開門都被她碰的一聲關上門差點撞扁了塌鼻子,之後孟扶搖身周氣溫下降二十度,見者辟易噤若寒蟬,沙丁魚們已經不需要任何威脅便自動的跳進罐頭,倒省了鐵成不少力氣。

  對於孟扶搖來說,不存在遷怒誰,只是懊惱憤怒自己的無用以及對於那件事極其噁心排斥所帶來的低氣壓情緒,對於長孫無極來說,則難免自責一生裡萬事在握,卻在這樣一件事上出了險些讓自己後悔一生的岔子,其間還有一份難以出口的憤怒,這憤怒陌生而刺心,他過往二十六年歲月再沒經受過,一貫的沉穩平衡被打破,連長孫無極都失了往日從容的笑意。

  孟扶搖和長孫無極自然沒放棄對那混賬進行追查,但是當晚除了那些漕幫幫眾便是沒有武功的廚子船伕,人多卻又沒有明顯目標,孟扶搖懶得去一個個試有沒有高深武功——就那晚交手的情況來看,此人牛叉得很,她孟扶搖都不是對手,真要掩飾武功,根本看不出。

  到得現在,孟扶搖和長孫無極都隱約知道這人大概是誰——當一個人縱橫天下三十年,所見之人不知凡幾,卻連他是男是女都沒有人知道的話,這個人的神秘和善於偽裝,自然是天下第一。

  所以與其花功夫慢慢去查他以什麼身份潛伏在船上,現在還在不在船中,還不如等他再次繼續。

  那晚救的那個孩子也查問過,鐵成第一時間就去開了他的艙門,那孩子靜靜睡著毫無動靜,直到第二天才醒過來,說自己是下游昌縣漁民家的孩子,家裡交不出護船費,便賣了他給漕幫幫主打雜,簽的是生死契,從此後死活不論,今年漕幫行船諸事不利,又遭朝廷打壓,幫中便商議著舉行廢止數十年的活祭,在奴婢中抽籤,他正好倒楣抽中。

  這孩子還處於變聲期,又出語遲鈍,雜七雜八的講了許久才講清楚,孟扶搖聽著,也沒聽出什麼破綻來,便命人打發他回家。

  船行一晝夜,在廣成縣靠岸,孟扶搖揣著一團邪火,心中充滿對整個璿璣皇族的痛恨,拎著漕幫那個副幫主大踏步上岸,她一路上目不斜視,長孫無極沈默著跟在她身後,鐵成摸不著頭腦不知道這兩人一夜過來怎麼就天翻地覆,卻也樂見其成高高興興隨著。

  孟扶搖拎著人,雄糾糾氣昂昂直奔城外九嶺山綠林聚會地,她今天就是來搶盟主的,不管得罪她的那個是不是鳳淨睿,她都要給他找點岔子!

  聚會地是在一個隱秘的半山腰的平臺上,幾人還沒走到地點,突聽上頭喧譁聲響,隨即有紛紛怒駡之聲。

  「什麼玩意!夾七纏八的!」

  「滾出去!」

  「莫不是個朝廷派來的奸細?」

  「搜身!」

  半晌聽得砰砰乓乓幾響,一人哎喲連聲,大叫:「都是男人,摸什麼摸!」

  過了一會又叫:「區區不過前來遊山誤入此地,衝撞各位賠了禮便是……你們……好生無禮!」

  過一會叫:「區區生氣了!」

  再過一會又叫:「區區真的生氣了!」

  撕擄之聲愈烈,夾雜哄笑之聲,一人輕蔑的道:「讀書人!」

  「扔出去!」

  「啪」一聲一道影手一閃,一個白影子骨碌碌滾出來,直直砸向走在最前面的孟扶搖和鐵成。

  鐵成袖手——他家主子好動,肯定會接的。

  孟扶搖抬手——一巴掌就把那影子給煽了出去。

  男人!

  只穿內衣的男人!

  白皮膚只穿內衣的男人!

  連犯孟大王三大忌!

  孟扶搖滿心厭惡將之煽飛,目不斜視大踏步走過去,直直踩在那個哎呀喂喲的傢伙身上,讓也不讓的跨過。

  元寶大人從長孫無極懷中鑽出來,含著爪子抖抖索索,看來主子要它及時轉移陣地是正確的,孟大王現在對男性生物過敏!

  那人踩在孟扶搖腳下,大叫:「骨頭斷了!」

  孟扶搖順手砸下一錠金子。

  「醫藥費!」

  醫藥費砸在肋骨上啪的一聲——這回好像真斷了……

  那人痛得絲絲吸氣,抓著那錠金子便砸出去:「區區真的真的生氣了!」

  鐵成低頭看看那張還有點娃娃氣的漂亮臉兒,皺眉罵一聲:「繡花枕頭。」再次鄙視的跨過去。

  長孫無極乾脆就沒看腳底,那一大坨就混若無物的被扔下……

  轉過山道便是那個平臺,一大群形形色色衣著各異的漢子們正聚在一起吵得不可開交,看見孟扶搖幾人進來都停了嘴詫然看過來,有人皺眉道:「又什麼人亂闖,打出去!」

  立即有人反唇相譏:「黑煞牛老大,好像你還沒坐上這盟主之位吧?咋就自說自話的命令上了?」

  那牛老大牛眼一瞪:「手下敗將,有臉說話?」

  那人漲得臉通紅,脖子一梗,道:「你不也是白山舵總舵主的手下敗將?你有臉?」

  轟然一聲又吵了起來,大抵就是誰是誰的手下敗將再延伸到誰和誰的媽媽姐姐姨媽奶奶發生某些友好深度接觸最後上升到對那些友好接觸過的媽媽姐姐姨媽奶奶的人體器官的富有民間藝術性和想像擬人化的精彩形容……

  「閉嘴!」

  一聲大喝驚得所有人霍然回首,這才想起新一波的盟主之爭一起,把剛才的那幾個闖入者又忘記了,當即有人大吼:「你什麼玩意,有你大呼小叫的?」

  「我?」孟扶搖指指自己鼻子,將那漕幫哥幫主往地下一頓,「你們新盟主!」

  滿山坳裡靜了一靜,隨即爆發出響徹雲霄的大笑,這些刀頭舔血的粗莽漢子們連罵都懶得罵了,看稀奇似的看著這個清清瘦瘦的少年——孟扶搖一向不在人多的地方以真面目示人,面具又戴起來了。

  「我來教你們這一盤散沙烏合之眾怎麼和朝廷對抗,怎麼在朝廷擠壓之下獲取更多的生存空間。」孟扶搖彷彿沒聽見那些哄笑聲,大馬金刀的在一塊山石上坐下,「在此之前,我先教教你們什麼是對盟主的規矩。」

  她對著那個白山舵主,那個牛老大招招手,道:「來,來挨揍。」

  白山舵主看起來倒是個斯斯文文的中年人,並不參與粗漢子們的污言穢語,一直面帶不屑之色坐在一邊,此時也矜持的笑一笑,道:「小子狂妄,容你多活一刻,牛幫主,還是你去教訓,教訓吧。」

  那牛老大對他倒是服氣,嗡聲嗡氣應了一句,提著兩把特製的厚重樸刀上前來,他雙腿粗短青筋畢露,一個腳印便是一道深坑,看出來外家功夫不錯,底盤功夫也好。

  刀光一揚,白光灼眼,牛老大咧開一嘴大牙,喝聲如雷:「那小子,來挨揍!」

  「啪!」

  「揍」字尾音未落,滿地裡突然蹦出白花花的大牙,大牙在黑色石頭地面上珠子似的亂蹦,蹦出無數驚訝駭然的目光和突如其來的靜默。

  長孫無極懷裡剛剛探頭的元寶大人霍的摀住了自己的嘴——偶滴大牙……

  「學我一個字,一顆牙!」孟扶搖好像根本就沒動過,繼續冷笑著坐在石頭上,「三顆!自己記著!」

  隨即她聽見深深呼吸之聲,一轉頭,卻見那呼聲最高的白山總舵主正慢慢起身,禪撣乾乾淨淨的青衫,一步步向她行過來。

  孟扶搖眼光一瞥,倒有了幾分讚賞,這位舵主倒是個高手,單是那幾步步法,便渾然天成無懈可擊,比橫練功夫雖好內力卻不足的牛老大強許多。

  不過對她來說,還是不夠看。

  白山總舵主原本沒將她放在眼底,經過牛老大那一巴掌,現在對她也很警惕,不過依舊認為,剛才那一下只是牛老大太大意,以及孟扶搖身法特別快一點而已,不給她近身的機會,不就成了?

  他腰間一抽,一道灰色影子無聲彈捲開來,用的居然是長鞭,那鞭長得超過一般鞭身,人站得遠遠,長鞭已經到了孟扶搖面門,四面風聲烈烈,鞭尖卻靜若深水利鋒一線,直逼孟扶搖雙眼。

  孟扶搖一伸手,看起來也不快,然而那玉般的手一捉便捉住了貫注真力精鋼一般的鞭梢。

  然後她手腕一振一彈,鞭身上立即波浪一般起了韻律奇異的震動,那震動逐浪躍波,震得白山總舵主手指一軟,鞭柄已經脫手,孟扶搖抓住軟下的鞭梢,手指一抖整個長達一丈的長鞭抖得筆直,當胸對他一搗。

  白山舵舵主立即噴著鮮血栽出去,栽入惶然迎上的人群。

  孟扶搖將鞭子一扔,淡淡道:「別浪費時間,一起上。」

  於是也就一起上了。

  於是劈劈啪啪的很快地上就躺一堆了。

  一刻鍾後孟扶搖站起身,伸個懶腰,道:「總體水準不高,單兵作戰能力不強,也就搞個人海戰術了。」

  她對著手下敗將們伸手:「權杖。」

  眾人齊齊扭頭看白山總舵主,那人悶聲不吭遞上。

  綠林中人,沒政壇中人那麼多花花腸子,認打服輸,誰拳頭重誰就老大,江湖習氣越濃的地方,反而越好管束。

  孟扶搖讓鐵成統計了一下這裡的瓢把子,有十八位之多,所統領的幫會大大小小,大的數千人,小的數百人,分佈北境各地,勢力上和長天幫都有距離,但是,蟻多咬死象嘛。

  何況孟扶搖還驚喜的發現,十八家之中居然還有個教流會。

  所謂教流會,就是三教九流,其實專指下九流,是為那些走江湖唱戲吹鼓娼妓馬戲剃頭搓背賣雜貨配種之類的操賤役者所設的幫會,這些人常受欺淩,比尋常人更需要保護,手頭上也有活錢,交起會費來乾脆俐落,所以算是個有錢的幫會,但是在這樣的場合,卻毫無地位縮在一邊,每個人經過時都要賞口唾沫。

  孟扶搖打圓場:「哎呀不要歧視底層勞動人民嘛。」

  有人憤憤:「這些人連拍花子都收,喪盡天良!」

  被罵的人腦袋夾到褲襠裡,孟扶搖把人家褲襠裡的腦袋拔出來問:「拍花子?」

  拍花子就是人販子,掌心裡塗了密藥,向對方肩上臉上一拍,便得乖乖跟了走,這是連三教九流都入不了的最下賤無恥行業,綠林好漢們連和他們坐在一起都覺得髒了屁股,一個個怒目而視,這些人卻抓著不知道從哪偷來的拜帖硬要參加,抱著拜帖縮在一邊寧可被吐幾口吐沫也要死賴著。

  孟扶搖想了想,招手喚他們那個臉上有個大痣,痣上還有三根長毛的會主,那人喜出望外的過來,問了幾句才知道,十一皇子掃黃打黑,聲勢轟轟烈烈,但是和黑社會又那麼不清不楚,那麼抓到的人從哪裡來?自然是其他各家沒給他交保護費的幫會,以及三教九流這些根基單薄無依無靠的江湖浪人,這些人才是真正被逼得無處生存的喪家之犬,無奈之下才想著靠上哪棵大樹博個生存機會。

  孟扶搖蹲在那裡,嘆氣:「都是可憐人啊……」

  底下會長淚奔,拚命給孟扶搖塞錢:「盟主您好歹算我們一個。」

  孟扶搖樂了,這丫好,第一個喊盟主,還喊得這麼嘎嘣脆,她猥瑣的笑,拍拍手站起來,道:「俺既做了這個盟主,不會讓你們白喊一聲,從現在開始,你們給我做三件事,做好了,從此後顧無憂。」

  她不聽底下那一群嗡嗡驚詫議論之聲,大聲道:「第一,教流會派出最優秀的拍花子,娼妓,剃頭匠搓背工乃至小偷,總之我不管你們派出誰,給我想盡一切辦法接近十一皇子手下隨員,探聽清楚哪些人和哪些幫會有具體勾結,要具體到每個幫會的派系。」

  「第二,名單搞出來後交給白山總舵主,然後所有幫會每家選武功最高的幫眾,專殺十一皇子手下隨員,來多少殺多少,殺的時候選對方落單時辰,故意留下各家幫會的印記,記住,要交叉下手——甲隨員和乙幫會有聯繫,丙隨員和丁幫會關係不錯,戍隨員和己幫會打得火熱,那麼殺甲的時候留丙的標誌,殺丙的時候留已的標誌……你的,明白?」

  她問白山總舵主,對方若有所悟,沉吟點頭,問:「相同幫會的不同派系,是不是也可以利用?」

  孟扶搖讚賞的看他一眼,道:「孺子可教。」

  白山總舵主苦笑著被孺子教,又問:「為什麼要對隨員下手?剿匪不是十一皇子統領的嗎?」

  「難道你想去暗殺十一皇子?」孟扶搖笑,「這個時候他防備必嚴,但是他那些書辦隨員身邊可能跟上護衛侍衛?殺十一皇子不容易,殺幾個隨員不難吧?」

  「至於為什麼要殺隨員。」孟扶搖攤手,「你們以為王爺很閒嗎?以為領導都親自做事嗎?十一皇子清剿北境綠林,以他尊貴身份,他可能親自出面和各大幫會綠林首腦洽談招安或私下協議?要知道,領導是用來畫圈圈的,辦實事的才是隨員,而這些隨員,必然因為利益驅使,和各大欲待討要朝廷出身的幫會互相勾連,隨員和隨員相互之間,因為利益之爭也必然面和心不合,這個時候用甲的關係戶殺了丙,丙的關係戶殺了乙,回頭查起來,有的有宿仇,有的說不定是好友……你們想想,會是怎樣的一團混亂牽扯不清?」

  眾人沈默聽著,雖是粗莽漢子文化不高,但是慢慢也砸摸出滋味來,眼晴都漸漸亮了。

  「當人死得太多太離奇,十一皇子和北地綠林之間目前維持的平衡和友好關係就會被打破,無論是十一皇子的隨員這邊,還是蒙受嫌疑的北地綠林那邊,相互之間都要揣測懷疑,十一皇子這邊,會懷疑北地綠林心懷叵測,北地綠林則會疑心十一皇子另有算盤……要知道,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一旦蒙上陰影,便會向著更壞的方向走……」

  孟扶搖說到這裡,滔滔不絕的詞鋒突然打了個頓,心中莫名其妙那麼一沉,她下意識抬起眼,便看見對面一直默然不語的長孫無極正緩緩抬眼,深邃如海的眼神沉沉罩向她,那眼神看得她心中一緊,不自然的掉轉目光,隨即便覺得意興索然,也不想和這些人說太多了,簡單的道:「當隨員死得太多,璿璣朝廷也會有動作的……當然這個就不必說給你們聽了。」

  「閣下何人?」白山總舵主靜靜凝視孟扶搖,眼神閃爍,「你的計策固然好,但是要我們怎麼信你?」

  「怎麼信?」孟扶搖笑一笑,「你覺得以我的武功,有必要費這麼大事來騙你們嗎?」

  眾人默然,孟扶搖一撒手扔出個雪白的東西,交到白山總舵主的手裡,道:「有些事是需要錢和人來做後盾的,這個給你們,拿到任何一家名叫廣德的藥堂,你們也知道的,廣德藥堂全天下都有,向他們要錢要人要吃要喝都成,只是不許亂要,用完了派人送到彤城,在城牆根下埋了,我會派人去取。」

  白山舵總舵主應了,將那鑲玉腰帶小心收起,孟扶搖又叮囑一句,道:「搞壞了搞丟了,我殺你全家。」

  她小氣兮兮的看白山舵總舵主更加小心的收好腰帶,很隨意的微笑道:「其實我在十一皇子那邊也有暗線……」

  眾人驚喜的「啊」了一聲,目光灼灼的看她。

  孟扶搖又道:「我聽說十一皇子最近許諾,誰將你們聚會的內容報上來,賞誰六品武職銜……」

  眾人又是「啊」的一聲,「啊」聲未畢,孟扶搖突然一聲大笑,伸手閃電般一抓!

  「就是你!」

  她笑聲裡夾雜一人一聲驚叫,隨即黑影一閃,似乎什麼東西被扔了出來,滴溜溜的旋在半空即將降落,眾人還沒看清是什麼物事,長孫無極突然目光一閃,衣袖一拂軟如絲網,將那東西一把兜在袖中,那東西在他袖中柔不著力的滾啊滾,再被他十分隨意卻也十分小心的輕輕一振,寸草不驚的直入旁邊一個深谷。

  隨即便聽「轟」一聲巨響,震得地面都晃了晃,半晌,有騰騰的黑色煙雲從深谷裡竄上來,在平臺上空積起小小一朵黑紅色的雲,空氣裡瞬間蔓延開嗆鼻的火藥硝煙氣味,和那灰黑霧氣攪合在一起,將平臺上原本明朗的日色都遮沒幾分。

  巨型雷彈!

  又一陣驚呼聲起,很明顯,這個東西就是為他們所準備的,平臺地方就這麼大,只要對人堆裡一砸,有兩個死一雙,有十二個死一打,大羅金仙也逃不掉。

  煙霧漸漸散盡,現出孟扶搖身形,她手下緊緊扣著一個瘦小男子的咽喉,有人憤聲大叫:「那不是飛鴻會的副會主?」

  「原來是個奸細!」

  群情憤湧,問候內容再次上升到媽媽姐姐妹妹姨媽的重要部位,此次問候有了直接物件,於是該副會主連祖奶奶都被從墳裡扒出來和諸位好漢做了n次肉體深層次親密接觸。

  那個瘦小男子還在意圖求生,掙扎大叫:「不是,不是!冤枉!冤枉!」

  孟扶搖笑吟吟一舉他的手,手指間還有雷彈的黑色粉末,這個時代火器水準一般,火槍不過就是個鳥槍套個長管子,雷彈外表粗糙,難免會沾在手上。

  「不是奸細我說我在十一皇子那裡有暗線你緊張做毛?不是奸細我說有六品武職你激動做毛?」孟扶搖一甩手,將這傢伙扔給白山總舵主,「這就是我要做的第三件事,人多了難免良莠不齊,你們這次聚會肯定有奸細,現在我給你們揪出來,以後做事,知道要小心了?」

  白山舵總舵主默默點頭,心悅誠服的退後一步以示尊敬,孟扶搖拍拍手,道:「那就這樣吧,各幹各的事去,不要試圖找我,我有時間有必要會派人聯繫你們。」

  她大步從人群中走過,來得乾脆去得也乾脆,眾人沈默著讓開一條路,有點迷惘卻更多敬佩的看著這個空降來的盟主大人,武功極高,計謀嫺熟,隨隨便便就是一肚子他們死也想不到的詭計,隨隨便便就救了他們的命,卻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從天而降,插上這麼一腳。

  眾人雖然都是粗漢子,卻也知道,有種人居高臨下掌握全局,睥睨風雲將萬事踩在腳底,不是他們可以仰望靠近,只管聽著便好。

  孟扶搖在璿璣北地綠林漢子尊崇的目光中漠然走過,看看天色已經昏黃,層雲湧動暮色四合,皺皺眉心道今日看樣子要露宿山間,轉頭看看長孫無極,有心想說句話,突然卻覺得不知道該說什麼。

  半晌她嘆息一聲,繼續默然走在前面。

  元寶大人討好的奔上來,蹲上孟扶搖的肩,孟扶搖抬手把它拂掉,元寶大人再爬,孟扶搖再拂,元寶大人繼續爬,孟扶搖惱了,一抬手,從山壁下扯了幾根野山蔥,交給再次爬上來的元寶大人抱著。

  元寶大人愕然抬爪,乖乖抱著。

  孟扶搖又尋了尋,找了幾根辣薑花,有生薑味道的根,也交給元寶大人抱著。

  元寶大人想……我要聽話,聽話的元寶可以拉回那頭強牛,於是繼續乖乖抱著。

  孟扶搖又掏口袋,尋出一小把鹽,繼續交給元寶大人。

  元寶大人抱不住了……人家肚子好大,能抱的東西有限,只好用嘴叼著。

  這樣叮叮哐哐步履維艱的走了一小段路,山道邊有個林子,孟扶搖道:「今晚下山也沒有宿處,不如住這裡。」

  於是鐵成立即很勤快的揀柴燒火,其間元寶大人一直抱著那蔥那薑那鹽。

  火堆燃起,孟扶搖從鐵成的包袱裡找出兩塊麵餅,示意元寶大人過來。

  元寶大人以為要給它吃,顛顛的過去。

  孟扶搖抓住它,喃喃道:「大抵也就個肯德基雞腿大……」將那兩塊麵餅一合,將抱著野蔥生薑的元寶大人裹在中間,扯了根草一捆,樹枝一穿,火上一架。

  ……

  正抓著包袱的鐵成手一鬆,包袱掉地下,他怔怔的望著孟扶搖,問:「主子你要幹嘛——」

  「烤漢堡。」孟扶搖轉動樹枝漠然答。

  終於反應過來發生什麼事的元寶大人發出淒厲的呼救和慘叫——

  長孫無極伸出手,將「元寶漢堡」從火上解救下來——其實離火還遠得很,兩塊厚麵餅夾著元寶大人連根毛都沒烤焦,但是這件事本身所包含的惡劣性質令元寶大人魂飛魄散,敢情那混賬讓自己抱蔥是為了做漢堡來著!

  元寶大人抱住長孫無極哭得肝腸寸斷淚飛頓作傾盆雨——啊啊啊主子元寶大人我實在不敢再幫你再幫就不是做漢堡直接做熱狗了你自求多福自力更生好自為之……

  長孫無極輕輕拍著它,對著火光默然不語,一人一鼠孤零零的相擁坐著,面對著某人冰山般巋然不動的冷屁股……

  半晌某人搖晃著冷屁股,道:「我去揀柴,火頭不熱。」不待鐵成阻止便走了出去。

  走不到多遠,突然踢到了一大坨。

  該一大坨好死不死的躺在路中央,被孟扶搖踩著一聲大叫,嚷:「你又踩!區區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生氣了!」

  孟扶搖彎下身,一腳踩上他娃娃氣的漂亮的臉,慢吞吞擦了擦鞋底,道:「不妨更生氣一點。」

  她冷冷的瞟著那個狼狽的傢伙,一眼看出這人有武功而且武功不低,只是好像受了傷,真氣被鎖臉色蒼白,不過那張臉可著實討人喜歡,眉目如畫,年輕得有些稚氣,那稚氣裡卻也生出清圓皎潔的風華,正太似的引人犯罪,便是以孟扶搖暫時對男性的惡劣觀感來看,也隱隱生出好感,不過她依舊毫不客氣,擦完左邊擦右邊,堅決讓眉目如畫變成眉目如泥。

  擦完靴子,她滿意了,正準備再次從人家身上跨過去,突然嗅見一陣難聞的腥風,四面裡樹木撲簌簌搖動,隨即鑽出無數黑影來,四周腥氣更濃,鼻息咻咻,而半人高處亮起無數綠瑩瑩的粼光。

  隨即聽見長孫無極匆匆奔來的聲音,道:「扶搖小心,狼群!」

  「長毛的東西——」

  一聲炸破夜空的尖叫驚得孟扶搖汗毛一炸驚得群狼齊齊一退,那一坨突然從地上爬起,驚怖欲絕的、眼淚紛飛的、眉目如泥的,撞入孟扶搖懷中,一把鑽進去不動了。

  「區區怕——」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29 11:42 PM

璿璣之謎   第七章  兩心離間

  「區區怕……」某人不知死活的拱向孟扶搖懷中。

  長孫無極霍然回首,眉梢挑了挑,似乎手指動了動,不知怎的卻沒有動。

  「怕你個毛!」孟扶搖立即一巴掌將那傢伙煽了出去,正煽向狼群的方向,還想再補上一腳,身後元寶大人突然躥了上來,躥上書生的肩,在那傢伙的更加劇烈的慘叫聲中,將先前孟扶搖塞給它的野蔥生薑往那書生身上一撒。

  給你抱著野蔥生薑往狼群裡一跳,現成的蔥肉餅!

  叫你怕長毛的!怕長毛的?!

  蔥肉餅跌了出去,正摔在狼群正中,一抬頭看見群狼環伺,鼻息咻咻,「啊!」的一聲慘叫,雙手抱頭屁股翹起,趴在狼群正中不動了。

  孟扶搖走開幾步,有點不放心的回頭看看,這一看便看出了眼珠子——群狼被蔥肉餅迥異常人的特異造型所迷惑,蠢蠢欲動卻不敢大動,只有一頭餓急了的狼試探性的對著那高高撅起的屁股試圖下嘴,叼住那人拖拖拉拉的袍子甩頭一拽,於是清脆的「哧啦」一聲,白花花一片開了天窗……

  「哇呀……區區的臀啊……」慘叫聲越發驚天動地。

  孟扶搖急忙掉頭,無奈的命令鐵成:「交給你,你解決!」

  鐵成黑著臉大步上前,拔刀,下劈,嗷嗷聲響狼血四濺,那書生急忙爬起,奔到他身後,看著鐵成殺狼的勢頭,大讚:「好!兄台這招力劈華山俐落道勁,普通招式,用力卻是名家指點,乾淨!」

  「這招樓臺望月?啊不對,改動過,啊啊改得妙,大家手筆!」

  「好!這兩招居然能連在一起使用?好霸道的招數!啊啊兄台的武功很了不得!三個不同流派的名家風範!唯欠功力,唯欠功力而已!」

  孟扶搖停住了腳。

  這傢伙好利的一雙眼。

  鐵成本身根基一般,卻在因為忠心被許可成為她的護衛後,身受長孫無極戰北野宗越三人的點撥,長孫無極武功行雲流水,宗越用力俐落靈捷,戰北野招式雄渾霸氣,如今集於鐵成一身,鐵成本身也已經是一流高手,所欠確實只剩功力而已,這個書生模樣的傢伙,居然寥寥幾招之內,一口便將他武功來源說了個清楚,別的不說,這份眼力便已是一流。

  這個傢伙,看樣子並不想在他們面前掩飾自己會武功的事呢。

  孟扶搖沒有回頭,嗅了嗅空氣中越來越重的狼血味道,招呼鐵成一聲,道:「殺得差不多就成了,餓狼會越來越多,沒必要拚力氣,今晚這裡也不能睡了,連夜下山吧。」

  鐵成領命收刀,刀上黏滿狼血,順手拿那書生被撕下的袍子擦乾淨,然後再還給他,那傢伙怔怔接著已經被狼血和泥土糟蹋得不像樣子的布塊,苦兮兮的遮在屁股上。

  孟扶搖也不看他,直直向山下走,那人一手遮著屁股一邊追:「哎呀等等我,別讓我落單——我聘請你們為護衛,我出銀子,我出很多銀子!」

  孟扶搖頭也不回:「不侍候!」

  「我送你們華宅美姬——只要能送我回彤城!」

  「沒興趣!」

  「我、我熟悉璿璣國情,但凡道路民生人物沒有我不熟悉不知道的!」

  孟扶搖站住腳,抱胸回頭睨視他:「哦?那敢問閣下知不知道你們璿璣女王是誰啊?」

  她問這句話原本只是為了問倒他再趕走他,不想那漂亮書生竟然笑了,笑得有幾分狡黠,道:「我當然知道。」

  「誰?」

  「很複雜啊,一言難盡。」他裝模作樣搖頭,嘆氣,「等回彤城告訴你。」

  孟扶搖瞅著他,半晌嘴角漾開一道冷笑的弧紋,道:「想跟著?行啊,就是你說的,你的身份——嚮導、小廝、護衛,沒路了你去找路,沒吃的你去化緣,沒地方住你去收拾可以睡的地方,回到彤城,再酬謝我白銀萬兩,華宅一棟,美姬十對,那就成。」

  鐵成抽抽嘴角……豬才會答應這麼無恥的要求。

  「行啊。」那頭豬一口答應,樂顛顛奔過來,屁股上呼啦呼啦散風,「哎,只要你們帶我一起就好,我最怕落單,可我爹非要趕我出來一個人歷練,天知道我多麼怕一個人,我怕黑怕風怕雨怕雷怕路上人少也怕路上人多,最怕長毛的……啊!」

  元寶大人陰森森的出現在他腳前……

  「救命啊!」那傢伙騰的跳上鐵成的背,黏在上面不肯下來,「毛啊啊啊啊——」

  鐵成一把將之摜下來,怒喝:「弱雞,別黏我身上!」

  「真是粗魯。」那傢伙搖頭,嘆息,「請呼在下大名鍾易,鐘鼓之鍾,容易之易。」

  「好,鍾易鍾小廝。」孟扶搖陰測測盯著他——一定要留下來?行,管你是誰,敢留就得小心她孟大王,她最近更年期提前!

  「今晚我們沒地方睡,所以接下來的事就是你的,我要求可以躺下來的地方。」

  「……」

  半個時辰後,在山腳下一處破廟前,奉命提前尋找打尖地方的鍾易笑顏逐開的等在門口,道:「可以躺下來了!」

  孟扶搖狐疑的進去,進門便見已經生了喧騰的火堆,地面掃得乾乾淨淨,鋪了乾淨的稻草,火上甚至架了個不知道從哪找來的破壺,刷洗得乾乾淨淨,咕嘟咕嘟水已將開。

  這個鍾易,看起來又酸又腐又半瘋半傻,做起事來卻漂亮不含糊,遠非那個只喜歡打架卻不擅長細緻活兒的鐵成可比。

  孟扶搖滿意的「嗯」了一聲,看看鍾易在這春夜微涼天氣裡竟然忙出了一頭汗,挑挑眉吩咐鐵成道:「柴火不夠,去再尋些來,順便記得餵馬。」

  鐵成應了出去了,鍾易笑眯眯的挪過來,從包袱裡找了杯子給孟扶搖倒水,十分慇勤的雙手遞上,道:「您喝茶。」

  孟扶搖隨手接過,她被人侍候慣了,什麼也沒多想,也沒注意到那邊長孫無極側了頭看過來,她只是皺眉看看他道:「拜託你去包袱裡找一件鐵成的衣服穿上,這個樣子很好看麼?」

  鍾易很乖的「哦」了一聲,捂著個屁股去找衣服了,孟扶搖捧著水慢慢喝,覺得味道清甜,仔細一看卻是加了蜜糖,孟扶搖挑眉,笑了笑,忽然有些恍惚,想起一些前世的事兒,又覺得那小子慇勤得可恥,笑到一半卻突然止住。

  背上,一道目光那般黏著黏得心底絲絲的難受,那目光也不探索也不為難也不詢問也不追究,只是那般沉靜的看著,對著她背影看著,然而孟扶搖便是背對著似乎也能想到那樣的眼神和神情——看似什麼都沒有,其實什麼都在裡面。

  孟扶搖有心不去理,堅持了一會卻覺得更難受,她低眉看著清澈的水面,動盪的水波裡映著那人靜坐的身影,今日他極其沈默,連添了個這麼鬧騰的鍾易都始終一言不發,換成以前他八成會阻止,然而今日的安靜卻更讓她心酸。

  那般澀澀的滋味酸上來,卻又不知道人生裡有什麼樣的甜可以彌補。

  在這裡,在風雲變幻紅塵作亂的五洲大陸,人生裡的每一份甜,其實都是奢侈的,誰知道下一個拐角,會出現什麼樣的變數?

  他們是天子驕子驕女,卻從來不曾活在蜜糖裡,他們一呼百應卻又四面皆敵,一生裡謹言慎行步步為營,放縱便是災難,鬆懈便是滅絕,隨心所欲意味權力失控,偶爾想讓心情馳騁一下,還會不經意撞上敵意的山壁葳了腳。

  孟扶搖垂下眼,起身將糖水倒掉,在廟外溪水裡重新裝了水在火上煮,那邊鍾易樂顛顛的過來,套了件鐵成的袍子,有點大,甩著個袖子去接她的水壺,又想放蜜糖,孟扶搖冷冷道:「不必了。」隨即又惡意的接道:「誰知道你那是蜜糖還是毒藥。」

  鍾易並不生氣,眯起眼晴笑得像隻貓,道:「在你們面前玩毒藥什麼的,不是傻麼?」

  「在我們面前裝傻才是傻。」孟扶搖不理他,自管添火,鍾易在她身邊坐下來,好奇的托腮看她,半晌道:「你戴面具的啊?脫下來看看?我覺得你一定長得很像我姐姐哎。」

  孟扶搖轉頭,微笑看他:「我覺得你長得很像我家阿三哎。」

  「阿三是誰?你弟弟麼?」鍾易十分歡喜。

  「我家貓。」孟扶搖站起身,端起火上的水,從包袱裡找出長孫無極專用的杯子,倒了一杯水,示意元寶大人端過去。

  元寶大人哀怨的看著那和它一樣高的杯子,覺得這實在是個很難完成的任務,又十分慚愧好容易有個機會安慰下主子自己卻因為身高體型限制無法完成,再次悲催的去牆角畫圈圈了。

  孟扶搖不說話,抿著個嘴,將那杯子放在兩人之間的空地上,過了一會,戳出一指禪,將杯子悄悄往那個方向推了推,過一會,再推一推,再過一會,再推一推……

  她不看杯子不看長孫無極只看著前方火堆,兩眼直視目光呆滯……

  杯子無聲的,慢慢在火光的暗影裡一點點移動……

  半米距離,十萬里長征……

  孟扶搖第六次推的時候,突然觸著了一隻溫熱的手指。

  那手指扶著杯,似乎也是伸出來取杯的,卻在觸著她手指的時候頓了頓,下意識的讓了讓,隨即又伸過來,連同她的手和杯子,一起握住。

  孟扶搖的手被他輕輕包裹,貼靠著暖暖的杯身,像握著一團溫暖的火,熱力四面八方輻射直入心底。

  她沈默下來,盤坐在火堆之側不語,眼神清清亮亮,像一泊深水,所有的流動都在水深處,無聲潺潺。

  長孫無極也沒有說話,只是不放手的握著她,兩人的體溫疊加在杯身之上,水溫的變冷似乎也慢了許多,那透過杯身的溫度一點點涼下去,心卻一絲絲飽滿濕潤起來。

  時光此刻亦如水,娓娓而流。

  直到鐵成攜著一身春夜微寒的涼氣進了門。

  他的身影被門開處外面那一層月色勾勒得有些模糊,身上有青草和落花的氣息,顯見剛剛餵了馬,大步進來風聲虎虎,帶得火堆的火偏了一偏,向著孟扶搖和長孫無極的方向一卷,孟扶搖和長孫無極都鬆手去讓,孟扶搖笑駡:「你這粗莽漢子,路都不能好好走。」

  鐵成咧嘴笑笑過來,伸手去掏包袱裡的乾糧,剛才坐在角落裡默然不語的鍾易突然奔過來,歡天喜地的甩著袖子奔到鐵成面前,道:「我穿這袍子好看不?」

  鐵成不耐煩的將他一推,道:「你穿什麼都難看!」

  正讓著撲面火光的孟扶搖霍然抬頭。

  鐵成沒認出那是自己的袍子?

  鐵成?鐵成!

  「呼」一聲紫影一閃火光一烈,身側長孫無極已經躍起。

  他一向靜若處子動若脫兔,今日這一掠更將人力所能達到的速度發揮到了頂峰,就連孟扶搖頂級的目力都未能完全捕捉到他飛起的軌跡,只覺得心中一震火光剎那一亮他已經到了「鐵成」面前,抬手袖間滑出一個精緻的玉如意,手指一捺如意已經到了對方眉間!

  而此時孟扶搖也到了,「弒天」拔刀的動作都沒有一道黑色弧光已經當頭如黑潮一般罩向對方天靈,孟扶搖閉著眼不看對方那和鐵成一模一樣的臉,以免自己受到干擾心軟,出手就是直欲劈裂對方天靈,連腦漿都挖出來的殺招!

  她孟扶搖放過千千萬萬,絕不放過此人!

  侮辱了她也侮辱了長孫無極的渣滓!

  如意白光如雪,「弒天」黑弧似潮,白光和黑光涇渭分明而又絲絲交織,陀螺般纏滾在一起,化為一道巨大的雙色之網,怒濤洶湧而又細雨無聲的罩向對方全身。

  孟扶搖和長孫無極聯手,迥異的武功風格卻又優勢互補渾然天成,她的剛猛失之於氣場不穩,正好被他綿密細緻無所不包容的真力所彌補覆蓋。

  那人卻依舊笑了笑,還是幼細之聲,三分驚異七分得意。

  然後他退。

  他退得著實奇怪,蠶蛹蛻皮一般,一邊退一邊就退出了鐵成的衣袍,那衣袍飛出居然還會自己動,「抬袖」便是一袖子迎上兩人攻擊,渾然若真實人體,隨即那人又退出零零碎碎的荷包啊腰帶啊假髮啊林林總總,漫天花裡胡哨的亂飛,他自己只著內衣的人影,在那些東西里詭異的一扭一晃,已經不見了。

  這一切都只發生在剎那間,天下頂級高手的對戰,本就不會如普通高手一般嗨喲嗨喲拼上幾百招,等到風聲止歇,紫衣黛袍揚起又落下,地下只剩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衣物。

  孟扶搖衣袂一卷狂追而出,目光一掠,午夜霧氣微生,月色朦朧,四面曠野空空落落,哪裡還有剛才的人影?

  她怔怔看著那人消失的地方,心中怒火剎那狂湧,「嘿」的一聲,一掌劈裂了破廟的大門。

  突然想起鐵成,趕緊四處尋找,在溪水邊找到只穿內衣的鐵成,他被點了穴道隨隨便便扔在溪邊,扔的時候大概對方十分漫不經心,竟然是臉朝下栽進溪邊淤泥裡的,孟扶搖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快窒息而死,長孫無極親自給他渡氣才救回一條命。

  孟扶搖這下更加氣得面色鐵青,恨聲道:「從今天開始,誰也不要單獨脫離對方的視線,以免為敵所趁……」她說到這裡時心中突然一驚,頓時明白了那個混蛋的用意,他這樣無孔不入專門撿她親近信任的人下手,存心要逼得他們互相提防互相不信任甚至最終決裂分道揚鑣,要把她逼成孤家寡人。

  這般一想心中便生了森然的涼意,她一生不畏艱險不懼強敵,卻最怕疏離冷漠和不信任,這樣一個心思陰毒卻又無比強大的敵人窺伺前路,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實在難以想像。

  她隱隱有直覺,對方的目標是她,既然屢屢襲擊她身邊的人以圖孤立她,她為什麼還要連累別人呢?

  「我們分開來走吧。」半晌孟扶搖疲倦的道:「鐵成你回長瀚或姚城,長孫無極你愛去哪就去哪,只要不和我在一起。」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長孫無極立刻平靜的答,「和你在一起,才是我要去的地方。」

  兩人這是水上那夜之後第一次對話,彼此都很平靜,卻再次意見分歧,孟扶搖垂下眼,想著以後很可能便要時刻提防,連最親近的人都要步步懷疑,突然覺得心灰意冷,低低道:「那麼前路,還要經歷多少日夜防備,互相監視呢?那……太可怕了。」

  「扶搖,」長孫無極輕輕道:「他要的就是你喪失掉你的虹霓意氣和果敢精神,軟刀子割肉般慢慢磨掉獨屬於你的堅持信任和自信,他並不想殺你,卻想毀了你,這個,我不允許,你應該更不允許。」

  孟扶搖低低「嗯」了一聲,感覺到他緩緩過來,有些小心的伸手握住了她的肩——自從那夜之後,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時常隨意的佔她的小便宜,現在每次接觸她他都似乎有點不安和猶豫,這細微的不引人注意的猶豫讓孟扶搖心中又是突然一酸,隨即便聽他道:「總有辦法的,真正的默契和信任,絕不是一個陌生的旁觀者可以摧毀。」

  孟扶搖聽著那話,心思不知怎的突然全部移到了肩上的手上,這剎那間腦中光影一掠,竟然又是那夜散發著魚腥氣的窄艙之內,那男子撫在她身上的手,還有近乎貪婪的赤裸的目光……那般難堪而鮮明的逼上來,隱約間又似泛上噁心,身子便不由微微一讓。

  只是那麼細微至幾乎沒有動作的一讓,長孫無極的手立即僵住了,孟扶搖感覺到了那種僵,心口隱隱一痛,趕緊又試圖彌補,然而已經遲了,長孫無極輕而慢的收回了手,他收得很自然很隨意,似乎怕她尷尬一般根本不欲為她察覺,然而孟扶搖又怎麼能不知道?那手慢慢縮回的動作,彷彿牽了根線,扯在她的心尖上,連帶五臟六腑都被扯得痛了一痛。

  或許,那根線也牽在長孫無極心上,較她不遑多讓的疼痛吧。

  兩人一時都默默無語,只好扶著鐵成回破廟休息,鍾易坐在地上把玩著自己的袖子,看他們進來抬頭粲然一笑,孟扶搖看著他,心想剛才自己和長孫無極剎那間被火光所逼視線不清的那一刻,只有他奔出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擋住了假鐵成,算起來,竟是他救了他們,不然給那個傢伙近身,誰知道會發生什麼?

  按說現在這種情況,身邊的人越少越好,這樣被人鑽空子的可能性才越小,然而不知為何,她對這個鍾易直覺的不起敵意,看見他有種很純淨的喜歡,像是那種對著鄰家弟弟的感覺。

  她努力思索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受,穿越至今十九年,歷經風霜血火的她早就給錘煉成了銅豌豆,這些屬於平庸前世的溫軟甜美的細膩感受早就被消磨殆盡,想到前世才恍然驚覺,這個鍾易,長得有點像以前所裡那個娃娃臉小李,當然小李沒他漂亮,但是那種笑起來彎彎的眉眼,有種近似的親切韻味。

  記憶中小李是很厚道的人,會在她忙得天昏地暗雙眼血紅廢寢忘食面目如鬼的時刻,悄悄給她倒杯水,放點潤肺請心的槐花蜜,記憶中那水清甜舒心,就如同先前進廟那一刻,突然喝出了鍾易送上的杯中水裡的甜味,一般的感受。

  也許是魂牽夢縈太過想念前世的一切,才會愛屋及烏吧。

  孟扶搖笑了笑,在草鋪上坐下來,長孫無極看看她,又看看鍾易,以他對孟扶搖的瞭解,這個時候她最會做的事是趕人,然而她竟然沒有,長孫無極想了想,依舊默然不語。

  孟扶搖蹲在包袱邊收拾,將那些乾糧統統扔出去,道:「那混賬碰過,不能吃了。」對元寶大人勉強笑笑,道:「不好意思害你餓肚子,鍾易你去看看有野果摘沒?」

  離元寶大人遠遠的鍾易「哦」了一聲,趕緊跳出門去,元寶大人熱淚盈眶的縮在一角看著孟扶搖——啊啊啊孟大王你不要這樣一忽兒天上一忽兒地下啊,可憐我的老心臟有了陰影一時很難驅散啊——

  長孫無極卻突然從懷中掏出兩塊麵餅,仔細的剝去外皮,在火上烤軟,遞了一塊給孟扶搖,道:「好歹莫嫌棄元寶睡過。」剩下的一半他掰給元寶大人,一半留給還未清醒的鐵成。

  孟扶搖捏著那餅,那是她拿來做「元寶漢堡」的,長孫無極救下元寶也沒扔,他一向生活質量精緻卻從不浪費,那餅握在手中,熱熱的,彷彿還留著屬於他的溫度,孟扶搖怔怔捏了一會兒,小心的撕成一樣大的兩半,道:「我吃大的那一半,你吃小的。」

  長孫無極看著那餅,笑笑接過,突然道:「不留給那個姓鍾的?」

  孟扶搖吃著餅,看著鍾易的包袱,猶疑的道:「那傢伙自己有吃的吧?剛才那水裡還有蜜糖呢。」

  長孫無極目光一閃,「哦」了一聲不再說話,過了一會鍾易進來,捧著幾個鳥黑的雞爪子似的野果,道:「這東西看起來不好看,吃起來卻清甜,你們都嘗嘗。」

  孟扶搖一把抓過那傢伙,就試圖去撕他臉皮,鍾易「哎喲哎喲」的笑著,不像是驚嚇倒像是覺得癢,笑得猴子似的亂拱亂跳,孟扶搖撕了一陣見沒有易容,悻悻的放了手,細細瞅著這個細皮嫩肉公子哥兒似的傢伙,看模樣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看生活能力是強大細緻樣樣精熟的,忍不住搡開他道:「離我們遠些,仔細當你是假的宰了你。」

  鍾易卻不讓開,笑眉笑眼膩過來,道;「好姐姐,真的假不了,不怕你摸。」

  「呸,以為你是賈寶玉麼?」孟扶搖被那聲好姐姐喚得雞皮疙瘩都落了一地,一把推開這個牛皮糖,手剛伸出去,忽見長孫無極彈了彈手指,隨即鍾易「哎喲」一聲,抱著腦袋霍然回首道:「誰砸我?誰砸我?」

  「我。」長孫無極頭也不回,臉色掩在火光陰影中看不出神情,語氣卻是淡而冷的,「半夜三更的你不睡覺還想打擾別人休息嗎?」

  孟扶搖愕然看著長孫無極,這個傢伙不是一向很有禮貌嗎?他那個微笑的面具別說對這個世家公子,便是販夫走卒也一樣使得開,她還從沒見他說話這麼不客氣過,他是不是生氣了?好好的生什麼氣?

  「我給你鋪床去。」鍾易天生好脾氣,摸摸頭就忘記了,轉身就想把孟扶搖的草鋪子鋪得更齊整些,手剛拂上革面,某大人呼的躥上來,叉腰出現在他鼻子下……

  「毛——」一聲尖叫,鍾易光速彈開,長孫無極微笑撫摸他家愛寵,以示讚賞……

  孟扶搖滿心裡都是盤算如何對付那見鬼的西貝貨,哪裡注意到這些暗潮洶湧,她坐下,閉上眼道:「我不睡了,給你們守夜,從今天開始我要加緊練功。」

  她默默的嘆口氣,心想據說十強者每五名就是一個巨大的鴻溝,五名之上,每名之間又是更大的鴻溝,如今看來果然不錯,她自己已經躋身五洲大陸最頂尖的強者之列,但是依舊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竟然毫無還手之力。

  「武功麼?」鍾易如打不死的小強一般再次笑眯眯的湊過來,神秘兮兮的道:「全天下都知道,扶風那裡神奇玩意最多,但咱們璿璣和扶風最近,好東西也不少,不過都流在皇宮和望族手中,咱們五洲大陸武風盛行,好多都是有助於功力提升的哦。」

  他說到這個,孟扶搖倒突然想起宗越送給自己的那枚雪白藥丸,那個東西宗越說過,他試圖用別的藥物代替鎖情解藥中最後那味長青神殿才有的藥草,失敗了無數次才練出那藥丸,又在好容易成功的基礎上加以改良,使那藥即使對鎖情用處不大,也能助她功力提升,只是宗越說過,藥力霸道,需要靜養或者一定機緣才能融合,現在這個心煩意亂的狀況,到底是吃還是不吃呢?

  她這裡皺眉苦思,長孫無極已經將詢問的目光投過來,孟扶搖簡單說了幾句,長孫無極道:「給我。」

  他接過藥丸,一轉手卻拈出半顆舍利子般的東西來,光華瑩潤,像一顆灰色的珍珠,長孫無極仔細對著月色看看那東西顏色,長吁一口氣道:「這個你倒是可以用了。」

  孟扶搖認出這正是月魄那剩下半個練氣精華,當初宗越留下一半說等她功力提升到足夠承受再用,後來又被長孫無極拿走,孟扶搖也便忘記了,如今那東西遞過來,拿在手中,卻已和當初那前半個不完全一樣,更加圓潤晶瑩,光華內斂,孟扶搖手指輕輕拈著,那一點潤涼如月色的感覺直入心底,半晌她低低道:「這是你用自己的真力長期養成的吧?」

  長孫無極一笑,不答,孟扶搖沉思良久,推了回去,道:「我知道你自遇見我,武功便再沒進益,一開始我是不明白,如今我卻也想清楚了,一個人長年累月真氣白送,有多少人經得起?我既清楚,便再不要你這樣,這個東西現在已經不算是當初月魄給我的那個,最起碼有一半精華是你的,你拿回去。」

  長孫無極卻只笑笑,突然轉移話題道:「你知道我最怕什麼嗎?」

  孟扶搖疑問的看他。

  「我怕你遇險我救不及。」長孫無極撥著火堆,淡淡道:「你太會惹禍,又太獨立自主,我很怕什麼時候冒出個什麼事兒,你解決不了而我又不在身邊,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你自己足夠應付,你強,比我強更重要。」

  他一抬手,衣袖一揚逼得孟扶搖氣息一窒,忍不住張口呼吸,瞬即便見珍珠似的一小點彈入自己口中,對面長孫無極還怕她吐出來,一伸手在她喉間一點,她不能自己的嚥下了肚。

  長孫無極笑笑,放下衣袖,摸了摸她的髮,躺下睡覺不再說話,孟扶搖嘆息一聲,摸摸索索在草鋪上坐下,火堆漸漸燃滅下去,空氣裡楓著初春新桃熱鬧的香氣,沉在黑暗裡的一躺一坐兩個身影,卻都靜靜睜著眼睛,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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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開始,鍾易就真的當了盡職的嚮導和小廝,他慇勤的引路打尖尋找客棧甚至管她筷子燙沒燙過管她的馬有沒有吃飽,當然其餘人的事情他一概不理,整天一朵花似的笑呵呵開在孟扶搖身周,孟扶搖對他依舊是三分防備七分不客氣,不過吃軟不吃硬的孟大王對著熱臉,冷屁股一向擺得有限,在鍾易屢經考驗之後,漸漸也會和他說笑幾句。

  長孫無極一直很沈默,尤其在孟扶搖和鍾易聊天時更加沈默,他最近很明顯也在加緊恢復真氣,他那門武功實在奇異,有時候早上起來看見他臉色是透明的,到了晚上就成了有質感的玉,他和他的寵萬事不管,只是每天吃飯時元寶大人堅決坐在孟扶搖和長孫無極中間,這樣每次想擠過來和孟扶搖坐一起的鍾易,只好乖乖的去坐對面。

  孟扶搖注意到,鍾易帶他們走的路,並不是荒山野嶺,也不是通衢大道,他對道路的熟悉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有時經過某鄉鎮,明明只有一條路,他居然能從鎮子裡某家後院的隔牆的草堆後尋出一條穿越會鎮的窄路,一看就知道那路就連鎮上人都很少有人知道,四面的草,都沒人踏過。

  至於這個富家公子模樣的傢伙為什麼連一個鄉鎮的一條小路都這麼清楚,孟扶搖根本不問,鍾易是來路不明,敵友未分,但在揭開答案之前,用得著為什麼不用?

  這日到了官沅縣東蘭鎮,這裡已經是璿璣中路地界,到了這裡,已經脫離鳳淨睿的勢力範圍,比預計提前了好幾天。

  東蘭鎮是個不大的鎮子,因為鄰著內陸大縣官沅,人口也有兩千左右,算是比較繁華的鎮,道路平平整整,不知道誰家辦喜事,遠遠便飄來飯菜香和嗩吶鑼鼓之聲。

  天色陰沈沈的,已近黃昏,孟扶搖在村口駐馬,手搭在眉梢,看了看日頭,道:「見鬼的天氣,八成要下暴雨。」

  「我的意思是從鎮後頭的山上走。」鍾易道:「聽說最近大皇女的『紫披風』就在附近活動,咱們雖然不怕他們,但也不必和這些狗子衝撞,鬧大了一路上也麻煩,只是鎮後頭這個山包大概沒什麼擋風遮雨的好地方,大雨天氣露宿著也挺難受的。」

  孟扶搖回頭看看長孫無極,她知道自從上岸後長孫無極已經和隱衛聯繫上,一旦進山沒地方遮雨,他們還好避避,苦的卻是長孫無極那些時刻守候在外的隱衛,長孫無極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道:「安全為上。」

  孟扶搖卻一挑眉道:「什麼東西,逼得我東躲西藏?大雨天也露宿在外?不幹!」

  她一指鎮子裡一家張燈結綵嗩吶齊鳴的黑瓦白牆人家,道:「好像在辦喜事?紫披風再囂張,也不好平白無故衝撞人家喜事吧?咱們去擾一杯酒去」,

  孟扶搖鞭子一抽,當先過去,在門前下馬,對著笑呵呵迎客的紅袍老兒便是一揖:「恭喜您哇。」

  「託福託福——」老者一個躬習慣性的鞠下去,抬頭看見幾人陌生臉孔,怔了一怔,這鎮子就這麼大,裡外人人熟悉,一看這幾位就是
外來客人,老人趕緊又是一躬,「不知客人是……」

  「路過,來你家隨喜。」孟扶搖回首,鐵成立即遞上一袋金子,孟扶搖白他一眼,這夯貨,是要給人家招禍麼?伸手從袋裡摸了枚金葉子,笑吟吟奉上:「隨個禮,老丈莫嫌棄。」

  「哎呀使不得!」出乎孟扶搖意料,那老者看見金葉子,一伸手便推了回去,「客人不嫌棄鄉野粗陋,光降小兒納新婦之禮,已經是莫大歡喜,怎好再收您的禮,使不得,萬萬使不得。」

  孟扶搖倒怔了怔,心想一枚金葉子便是尋常農家三年生活費,這老兒居然毫不動心,真是難得,這回倒真的多了幾分歡喜,收回金葉子,道:「如此叨擾了。」

  「客人是不是錯過宿頭?」老人關切的道:「晚間吃了酒,便在這裡歇下吧,好的沒有,乾淨屋子還是有幾間的。」

  孟扶搖又謝,老者便叫一個粗眉大眼的小夥子帶他們進去,孟扶搖幾人在滿院穿紅著綠的人群中走過,衣著神情氣度迥異鄉人,引得人人側目而視,大姑娘們一眼眼的瞟長孫無極和鍾易,發出一陣陣不明意義的笑聲。

  孟扶搖喃喃罵:「花癡!」

  鍾易笑眯眯湊過來道:「你什麼時候對我這樣笑一回就好——」被孟扶搖抬手拍了回去。

  和那少年攀談幾句,知道這家姓李,當地殷實富戶,詩書傳禮之家,祖上做過官,因為不滿朝政混亂告老還鄉,薄有積蓄買了幾畝田,一代代踏踏實實經營下來,如今家業興旺,只是子嗣上單薄了些,今日獨生兒子娶新婦,四鄰八鄉都請來吃喜酒,不計禮物,紅紙包一把掛麵都照收恭迎,純粹就是為了一個熱鬧歡喜。

  那少年帶著幾人穿過三進院子,直入正堂,正堂裡只有三席,坐著肥頭大耳的男子,那少年介紹說是本地縣太爺,兩邊是鄉正里長等頭面人物相陪,說著便請幾人上座,和縣太爺同席。

  孟扶搖很坦然的拉著長孫無極上座——她坐上座習慣了,正常情況下人家想她去坐還要看她高不高興呢。

  她這一坐,四面立即起了嗡嗡議論之聲——幾個風塵僕僕的旅人,除了相貌好些從頭到腳也沒什麼起眼的,居然李家老兒請上主桌!請上主桌也不過是李家家風好,客氣,會看眼色的人都該推辭,這人倒好,竟然大喇喇的就坐了!

  孟扶搖對那些嗡嗡嗡視若不見,大碗喝酒大塊吃菜,和鍾易推杯換盞,長孫無極沒喝酒,他臉色有些疲倦,孟扶搖擔心的看看他,有點擔心他是不是練功過度了。

  酒過三巡,新娘子出來敬酒,身姿窈窕弱柳扶風,孟扶搖笑眯眯看著,眼神裡滿是讚賞,她是以女子的眼光欣賞另一個女子,不想本就看她不順眼的人頓時越發看不順眼——這小子,輕薄!

  縣太爺自矜身份,昂著首瞟了一眼里長,那里長會意,起身斟了一杯酒過來,遞到孟扶搖手邊,道:「貴客吃個酒兒。」

  孟扶搖伸手去接,那人卻突然手一斜,一杯酒便要潑到孟扶搖臉上!

  酒液潑出,滿桌的人目光齊齊一跳!

  孟扶搖冷笑。

  她只將筷子輕輕一點。

  將要傾倒的酒液突然凝住。

  眾人眼珠瞪大如牛眼,驚恐的眼神中,只看見那酒液在潑出那一刻突然凝結,凝成半透明冰霜,並發出結冰才有的吱吱嘎嘎細聲,而孟扶搖的筷子在手中不過是一截普通竹木,遞出手的時候便成了一雙冰霜裹住的冰筷,那冰筷點在酒液之上,一層白霜飛快的蔓延開來。

  那白霜越蔓延越大,延伸上酒杯再漸漸爬上裡正僵住的手,眾目睽睽下,他的手突然變成「冰手」。

  裡正早已呆住,半晌「啊」的一聲驚叫,孟扶搖筷子點在他手上,笑眯眯問:「我這個戲法,喜歡不?」

  「妖人!妖人!」滿桌人都驚恐的蹦開,尖叫著將椅子撞得七倒八翻,只有那個縣太爺還勉強維持著一縣父母官的風範,抖抖簌簌站起,肥如蘿蔔的手指指著孟扶搖直顫:「你你你你……你是何方妖人!竟敢在此地當眾作祟!」

  「我嘛,」孟扶搖微笑喝一杯酒,一腳踩住凳子,一把揪過那個「父母官」,笑道:「區區來自虛無境中,自幼在縹緲峰中修煉,十五歲入世渡劫,飲皇朝酒、練飛仙劍、坐大王座、殺帝皇頭,至此專門修煉『人頭蠱』,至今已經砍下一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顆頭顱,下載頁面已達百分之九十九,現在只差一顆頭顱便下載完畢功德圓滿順利飛昇……哪位願意成全區區?」

  「咕咚!」

  縣太爺聽完這一段牛叉閃閃的自我介紹,雙眼一翻,倒了。

  「譁——」

  滿堂賓客剎那跑光。

  孟扶搖哈哈一笑,一揚手將那袋金子往聽見這裡動靜急急趕來的李老兒手中一扔,歉然道:「區區真的不想搗亂的,但區區天生就個惹事精……李老,這金子買你四間房間,好歹我們住一夜。」

  李老兒卻是個曉事的,眼睛一轉看著那個還保持著潑酒姿勢定住的里正,頓時明白,趕緊道:「無妨,無妨的。」親自帶著孟扶搖幾人去後院休息,孟扶搖進房時,看見天際一個閃電,豁拉拉的劈下來,天際濃雲一湧一撞,頓時便撞出無數的碩大的雨點來,瞬間雨水倒掛成簾,成片潑下。

  孟扶搖笑道:「好大的雨。」扯著喉嚨對對面房的長孫無極道:「好好休息,我看你氣色不佳。」

  長孫無極點點頭,孟扶搖回房睡下,不知怎的心緒不安,總覺得這喜慶之家大雨之夜,一切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這般平靜祥和,像是要有什麼事發生,她和衣睡下,卻又睡不安穩,坐起睡下如是幾番,忽聽窗戶一聲巨響,起身一看是起了大風,將窗戶撞在牆上,那風極大,險些將窗戶撞散。

  一陣猛雨從窗戶中潑進來,灑了人滿頭滿臉,孟扶搖趕忙起身去關窗,關窗時恰逢一道閃電,雪刀一般劈下來,將整個庭院照亮,孟扶搖便在那道燦亮的白光裡,突然看見對面窗戶也被風撞開,窗戶裡在床上打坐調息的長孫無極,突然向後一仰。

  那一幕在閃電中乍現又逝,轉眼一切都沉於黑暗風雨之中,孟扶搖卻已大驚,一縱身便躥出了窗。

  她衝入雨中,又是一道閃電自天際奔來,將她身形照亮。

  她奔入長孫無極房中,房中已經積了一地的水,她一撞進去,一道白光便撞了出來,孟扶搖厲喝:「耗子,是我!怎麼回事!」

  黑暗中元寶大人吱吱大叫,聲音惶急,不知怎的孟扶搖竟然聽出了幾分哭腔。

  她搶上前,一步便跨上床,手指一碰長孫無極心中便轟然一聲,他體膚冰涼,腕脈竟似沒有跳動!

  孟扶搖這一嚇便是眼前一黑,趕緊啪的給了自己一巴掌,火辣辣的疼痛裡有了幾分清醒,定下心來細細把脈,才發覺長孫無極好像是練功過急,有走火入魔傾向,但他畢竟實力非凡,在即將走火入魔那一霎,瞬間龜息,硬性逼停了自己的身體機能,使身體和內力避免受到走火入魔戕害的同時,也將自己逼入了深度昏迷狀態。

  孟扶搖的真力在他體內一探,便知道了他為什麼會出現走火入魔狀況,長孫無極長期用真氣給她固本培元,自己真力和修煉停滯,當他重新試圖修煉功法時,卻已一時無法承受他那門看似行雲流水其實卻非常霸道的功力,而他因為那個他們倆深恨在心的原因,又不肯放棄,於是便糟糕到了這個地步。

  這個地步,何嘗不是她造成?

  孟扶搖咬著嘴唇,伸手將他扶起,一手按在他後心,道:「耗子,你叫醒鐵成,來為我們護法,我們現在不能被打擾。」

  元寶大人卻似十分焦急,上躥下跳吱吱不休,孟扶搖心焦長孫無極安危,哪裡顧得上它,手一揮已經關上窗戶,濕淋淋坐下來,將那一室的風雨雷電隔在窗外。

  與此同時。

  一陣急速的奔馬聲突然奔騰而來,重重敲打著雨水浸泡的小鎮街道,飛奔的馬蹄濺起激揚的水花,水花旋落在深紫的披風上,那些披風在雨中看起來如黑夜一般的深黑,捲著風捲著雨捲著閃電捲著殺氣,轟然一聲撞開了掛著紅燈籠的李家大門。

  稍頃。

  「啊——」

  一聲慘叫驚破雨夜,然而卻只是半聲,隨即便如被閃電劈裂般,戛然而止。

  雨嘩嘩的下著,從臺階上和廊簷下流下滿地大股大股的溪流,彙成溝渠。

  紅色的,溝渠。



璿璣之謎   第八章  此心成狂

  血色如渠,在平整的地面慢慢洇開,因為流得太多,連暴雨都無法沖散,從細小的一縷縷漸漸彙成寬闊的一股股,流過那些將積水踩得啪啪響的紫色油靴靴面。

  紫披風們大步自血水中走過,披風下一點森寒的劍尖閃著殷殷的血跡,他們踩著無數深紅的腳印大步入廳堂進天井闖後院,帶著血氣和風雨的披風紫影一卷,像一場噩夢降臨詩書傳家的李家宅院。

  「啪嗒啪嗒。」

  鞋底黏了血的聲音,敲出沉悶撲撲的聲響,暴雨裡什麼聲音都似悶在罐子裡,又或者被堵了喉嚨一般模糊不清。

  「啊——」女子的尖叫聲連帶著衣裳的撕裂聲乍然響起,與此同時閃電霍然亮了一亮,彷彿也是蒼天被瞬間撕裂,露出雪色的無暇的肌體。

  暴雨裡隱約笑聲淫蕩,口氣狂放。

  「……果然是個美人……沒白來這一趟!」

  「大哥你快些……見著這白肉,兄弟我快憋不住了……」

  「急什麼!一個個排著!早聽說老李家的新媳婦百里內都是絕色,咱們今日都樂呵樂呵!」

  風雨敲窗,雨絲如鞭,打得破紅塵污濁,打不破人性塵埃。

  「嗷——」

  突然又是一聲男子痛呼,隨即「啪」的一聲脆響,亮得這天色都震了震,有人怒極大罵:「賤人!敢咬老子!」

  接著便又是掙扎聲嚷叫聲,突然「砰」的一聲那門被人撞開,衣衫不整肌膚裸露的女子撞了出來,一頭撞入了雨中。

  她一身大紅的嫁衣被撕得七零八落,深深淺淺不知是血是水,滿頭烏髮都散落下來,被雨沖得黏在玉白的額上,她跌跌撞撞衝出來,一腳絆到一具屍首,骨碌碌滾開去,掙扎著爬起來一看。

  「夫君啊——」

  女子尖叫著,撲上去想抱住那具新郎官的屍首,她的良人,她的良人,一刻鍾前她還滿懷喜悅的對著喜燭等他金秤挑起紅蓋頭,一刻鍾後她絆著他橫在新房門口尚且溫熱的屍首。

  身後卻有人追了過來,女子張開的手一收,一咬牙撲下臺階,臺階下又是一個跟頭,摔得頭暈眼花爬起來一看,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爹爹啊——」

  她的今夜來送親,因為大雨沒有回家的爹爹,對她睜著從此永遠不能合上的眼晴。

  女子跪在雨地裡,渾身發著抖,大顆大顆的雨滴被她那般無可控制的顫抖激盪而開,帶著血色濺落庭前,追出來的男子們突然不追了,他們慢悠悠抱著胸,站在風雨不入的廊簷下大聲的笑。

  「賤人,給你跑——今日你還指望有誰救你?」

  「追什麼?等她繞完一圈把屍首都看完,還不是回來乖乖躺我們身下?」

  有人輕手輕腳過來,弓腰諂媚的遞上雨傘,對著臺階上繫褲子的男子:「隊長,在雨裡玩玩也挺有意思的,滑溜如魚,別有滋味……」

  那隊長目光亮了亮,大笑著拍拍那人肩膀,道:「你小子夠勁!」

  那人討好的笑,一彎身燈籠照出他的臉,赫然是先前席上給孟扶搖敬酒反被凍的里正。

  他深深的彎下腰去,抹了把汗……這幫爺們駐紮在附近,說是尋找某個敵國要犯,卻又沒什麼事,整日逼著他找黃花女子來瀉火,甚至看上了他家十三歲的二姑娘……沒奈何,只好把老李家的媳婦兒送上去……可是可是……這些紫披風大爺,忒狠了……老李家好慘嘞……

  里正深深低著頭,四處閃躲著眼光,不敢和臺階下雨地裡死不瞑目的屍首對視。

  那紫披風隊長卻對他的提議生了興趣,大步跨下臺階,里正趕緊舉著傘小心的跟上去。

  ……女子已經跑不動,在滿地屍首血水間艱難的爬,她心底模模糊糊記得,縣太爺因為雨大也沒有走,現在住在後院客房裡,那是一縣之主,是父母官,是堂堂官沅縣數十萬百姓的保護人,今日李家慘案屍橫遍地,只要他老人家在,好歹總會給個公道!

  李家的仇,她得報!

  便是這麼個最後的希冀,支撐著她以殘破之軀,一步步在雨水橫流中掙扎,向著幾步便可以跨到,如今卻如天塹般難越的後院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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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院客房裡,孟扶搖盤膝安坐,吩咐急急趕過來的鐵成:「一步也不要出這屋子,不要讓人驚擾我們,現在我倆就靠你了。」她瞟一眼聞聲也趕過來的鍾易,低聲道:「記住,你責任重大。」

  鐵成會意,重重點頭,他轉個身,背對孟扶搖面對窗戶,拔劍在手,眼晴眨也不眨的守著。

  雨太大,衝去一切呼喊嚎叫,在那樣轟然如雷的雨聲裡,想要辨出異聲實在很難,鐵成卻突然皺了皺眉。

  他隱約聽見了一聲悽慘的呼喚爹爹的聲音。

  鐵成睜大眼,試圖從茫茫雨幕裡尋找到那個聲音的來源,然後,他看見後院院門處,有什麼東西在緩緩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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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在爬,大雨中泥地裡,拖著一身的淤泥和血跡,用肘尖和膝蓋,走這一生裡最淒涼最艱難的路。

  那紫披風隊長噙一抹冷笑,亦步亦趨慢慢跟著,她掙扎爬一步,他悠悠走一步,頭頂上里正小心的打著傘,風雨不著,他懶懶的抱胸笑著,目光在地下濕透了曲線畢露的女體上溜來溜去,覺得那臀兒嬌俏隆起,那肩線薄而俏麗,雨水濕透衣襟半露不露閃著水光的肌膚,還有那般掙扎蠕動的姿態,比在床上剝光了更多一分韻味,更能激起男人血脈深處湧動的獸慾。

  他嚥著口水,覺得下身又緊了緊。

  後院已經在望。

  正對著後院門的三間廂房,住著一縣的父母官,尊貴矜持的縣太爺,李家媳婦的最後希望。

  縣太爺醒著。

  他是個淺眠的人,尤其這些年銀子拿多了,越發走夜路怕碰見鬼,沒事睡在自己家裡還要半夜爬起來數床下的銀子,何況睡在別人家裡。

  他縮在窗戶後,舔破窗戶紙,抖抖索索的看著那女子在暴雨裡鬼一般的蠕動爬來。

  他身邊還有同住的鄉官坊長,一般的驚惶抖如篩糠,眼見李家媳婦一寸寸以肘支地鬼似的爬過來,身後男子獰笑著步步逼近,越發慌張怨恨,想著那女子把那殺人不眨眼的紫披風帶進後院,使他們陷入危險,忍不住「嚇」的一聲低低罵:「嘿!這女子!這女子!」

  縣太爺無奈的摀住眼,嘆氣:「昏聵!昏聵!」

  也不知道在罵誰。

  李家新婦聽不見貴客的低罵,她抬起血水淚水雨水橫流的臉,滿懷希冀的看著臺階上緊閉的門,恍惚中彷彿看見縣太爺大步推門走出,義正詞嚴的叱駡這些惡狼,大手一揮帶著官兵沖上,救下她,為李家老小報仇。

  然而雨那般嘩嘩的下著,門依舊死死的閉著。

  「大人——」

  哀婉的女子,掙扎著爬上臺階,去扒門環,紫披風隊長冷笑看著,也不阻攔。

  「她敲門了,她敲門了,說我不在,說我不在啊——」

  「大人別慌,別慌,裝睡就是……」

  「大人!!」女子推不開門,門被凳子死死頂住,她趴在臺階上,半身雨中半身門前,砰砰砰落地有聲的磕頭,「大人……求您救救我……」

  「死女子死女子!」大人背轉身,被子往頭上一蒙,將哀慟欲絕的女聲和傾盆雨聲都隔在人家提供給他的厚重保暖的被縟之外。

  門內風雨不驚,厚被子裹成繭,門外鮮血橫流,雨地裡淚成殤。

  正義和熱血的星火,從不會開在卑陋的心田。

  女子仰起頭,額頭上一片青紫鮮血涔涔,她卻似乎並不覺得,只是突然安靜下來,靜靜注視著那扇屬於她家的,卻永遠也不會對她開啟的門,剎那間明瞭這塵世的骯髒和無恥,人性的怯懦和自私。

  紫披風隊長卻已經不耐煩的獰笑起來,大步上前,一把拎起那女子頭髮,轉身就走。

  「大人,」里正急忙舉傘追過來,指指這間廂房更後面一點,道:「今天好像有幾個江湖客在這投宿呢,武功好高的,您看要不要……」

  他撫著仍然僵痛的手臂,恨恨看著那個方向。

  「江湖人?」紫披風隊長怔了怔,隨即狂笑起來,「江湖人又怎樣?還不是不敢吱一聲?敢管?老子一樣宰!你且看著,我今日便在那幾人門前把這女人玩遍,保管他們也不敢吱一聲!」

  他狂笑著,拽著李家媳婦的頭髮,拖著她往孟扶搖門前一摜,抬手一抓,「撕拉」一聲,那女子身上已經寸縷全無。

  「啊——」

  ----------

  李家媳婦爬入後院的時候,孟扶搖已經進入了入定狀態。

  為了更好的補充長孫無極失去的真力,她不惜將自己的真力還回去,只是這種行為如鋼絲走繩一般危險,稍有驚動便前功盡棄,甚至禍及兩人。

  鐵成的眼睛,卻已將瞪出眼眶。

  他守在房中,聽著院裡的哭泣和慘呼,猶如受著世間最慘烈的酷刑熬煎,他無數次急得扒著窗子墊腳看了又看,滿地裡拳頭擊著掌心亂轉,一次次的看孟扶搖,希望她早些醒過來自己好脫身去救人,又聽見那女子哀哀欲絕呼喚縣太爺的聲音,指望著那縣太爺能為她出頭,最終她求告無門,他亦目眥欲裂。

  滿室裡響著他的呼吸——急促的、混亂的、不能自抑的。

  他無數次欲聳身而起,電射出窗,又無數次半空中停頓,頹然落地。

  他不是一個人,他身後有需要他保護的人,他一生裡最大的願望,就是跟隨她,保護她,哪怕她很多時候並不需要他。

  然而這次,真真切切,她說:你責任重大。

  她的話重逾千鈞,他便再不能跨過承諾的高牆。

  不,不能。

  雨幕如牆,天神之手惡狠狠砸下來的透明巨牆,那堵牆那麼森冷的橫亙於他眼前,再堵進他心底,他睜大已經睜得痠痛的眼,透過簷下飛泉一般濺落的水流,看見數道影子大步過來,「跨達跨達」踩著水,手裡拎著什麼軟軟的東西。

  那軟軟的東西被拖過來,狠狠摜在後院水坑中,手勢一揚衣服連同哭叫聲驚起。

  天地白花花一片,鐵成卻連眼都紅了。

  他渾身的血都像已經不再是自己的,全部奔湧出血管,呼嘯著衝向這暴雨之夜,衝向這雨夜裡的殺戮和無恥,姦淫和暴虐。

  他一抬腿,飛身而起,一往無前的衝了出去。

  身子突然被拉住,一回首看見是鍾易,鐵成怒道:「放開我!」

  鍾易望著雙眼血紅悲憤若狂的他,默然半晌,真的放了手,鐵成趕緊向外奔,卻聽身後人冷冷道:「你去,你快去,然後把敵人一起引來,然後,害死你主子。」

  鐵成維持著一條腿外一條腿裡的姿勢,僵住不動了。

  「真不知道她怎麼會收你做護衛?」身後那人聲音譏誚,再無一路來的乖巧可愛服服帖帖,鋒芒如刀刀刀灼人,「一個護衛,一生裡唯一該做的事就是保護好你的主人,而不是時時記著鋤強扶弱路見不平,那是俠客幹的事,我說,你還是去做你的俠客吧,做護衛,你不夠格。」

  鐵成僵在那裡,五指深深插入窗櫺,木刺刺出指尖鮮血,卻真的再也不動了,半晌他極慢極慢的轉身,他轉得那般艱難那般吃力,以至於鍾易竟然聽見了骨骼生硬扭轉所發出的吱嘎之聲。

  然而他還是轉了過來。

  他轉過來的那一霎,眼晴竟然全部變成深紅之色,殷殷如血。

  鍾易看著他,眼神奇異,半晌低低道:「忍……忍過這一刻,你忍得這一霎,勝過你為你主子做一千件事。」

  「點我的穴道吧……」鐵成咯咯咬著牙,哀求,「點我穴道!」

  「你就放心我了?」鍾易冷笑,鐵成僵了僵,猛地低嚎一聲,抱頭狠狠蹲下去。

  地上還蹲著一團小小白影,元寶大人早已找到了一個老鼠洞,不顧骯髒將腦袋埋在了親戚家裡。

  室內沉寂下來,所有人都在壓抑著呼吸,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暗色中反射爍爍之光,那光裡寫滿血色和疼痛,刺到哪裡哪裡便添了新傷。

  那般的沉寂裡,風雨之聲和慘呼之聲便越發猛烈清晰,鞭子似的抽打著男兒熱血。

  床上的孟扶搖,突然輕輕動了動。

  她的真力在剛才運行了一週天,正要試圖順著長孫無極經脈輸入,因為這一關太過要緊,她不敢燥進,想要先摸清長孫無極的真氣流向,於是她先停了一停。

  便是這麼一停,她聽見了窗外的呼叫聲。

  那是屬於女子在遭受暴力時的掙扎呻吟之聲,衣衫被撕裂之聲,不止一個男子的淫笑之聲,那些聲音混雜在猛烈的雨聲裡,十分微弱,聽在她耳中,卻如巨雷般驚心!

  就在她屋外,窗前,眼皮底下,有女子在遭受人間至慘摧殘!

  怎麼!可以!

  孟扶搖腦中轟然一聲,手下意識的一鬆,第一直覺就是跳起來衝出去,殺人!

  然而就在手指那麼一撤之間,掌下長孫無極真氣因她不寧的氣息頓時被引動攪亂,驚濤駭浪般那麼一湧,剎那間亂了內息!

  孟扶搖僵住。

  她不能動……不能動……不能動!

  她真力已經進入長孫無極經脈引流,此刻移開會害死長孫無極!

  可她此刻不動,窗外那女子會在她眼皮底下被輪姦致死!

  孟扶搖開始發抖。

  此刻,眼前,一生裡最難的抉擇。

  放開他,失去他;不放他,失去做人的尊嚴和理由!

  她一生果敢勇毅無不敢為,卻在這異國小鎮風雨之夜裡遭受此生未有的萬般為難。

  要她如何放開手,葬送相伴風雨此心如一,為她才落至如此地步的知心之人?

  要她如何不放手,生生聽著世間所有女子都不能容忍的事發生在自己眼前,還不動巋然?

  孟扶搖這一霎,聽見自己心底狼一般的,一聲長嚎——

  那一聲嚎叫殷然帶血,磨碎她一生俠氣勇烈,那般混著血色狠狠搓揉,心深處鋼絲般的堅持不堪承受,戛然斷裂。

  蒼天無情,一至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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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刻窗外女子身受悽慘蹂躪,這一刻窗內所有人都在深受良心折磨。

  已經無法分清誰比誰更痛。

  鍾易沒有動,他背對窗戶,仰著頭,蒼白的面色越發蒼白。

  鐵成沒有動,他抱著頭,手臂壓得自已頸骨格格作響。

  孟扶搖……沒有動。

  她當真巋然端坐,按在長孫無極後心的手穩定如初,連手指都沒一絲顫抖,導氣、引流、疏導、納入……一步不錯。

  只是她的唇角,卻慢慢沁出血來,那是被她自己咬破舌尖和唇的鮮血,以及內腑裡早已無法控制激流湧動的鮮血。

  那血先是成滴,隨即成串,最後彙聚成流,越流越多越流越急,落下下頜落上衣領落在衣襟最後將被縟也濕了一大片,她就這樣盤膝坐在一半雨水一半血水的被縟中,目光裡燃著火,嘴角流著血,神情和手指卻平靜如一的,注意著長孫無極。

  她只看著長孫無極。

  看他背影消瘦,看他烏髮如絲,看他輪廓精緻卻又蒼白如透明的側臉,看他平靜垂下的長長眼睫。

  這樣的他,這樣寫在她記憶裡永不磨滅的容顏,她可以不自私擁有,但永不願意就這樣任其永遠消失。

  她要他好好的活,如遇見她之前那般,尊貴,瀟灑,自如,強大,在人間的頂端將風雲翻覆俯瞰,一笑間變換滄桑。

  為了這些本就該屬於他的字眼,她不惜誇父追日般奔跑,搶在命運的前方,想要拼湊回完整的無暇的他。

  哪怕那代價,是用她一生的尊嚴來換取。

  就讓她這一生……自私一回,哪怕從此後背負永生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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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在大聲的笑,有人在無聲的哭。

  雨地裡,身強力壯精力充沛的紫披風們,輪番品嚐著身下的女子,享受著此生未曾嘗試過的雨中的「滑溜如魚舒爽潤澤」的馳騁。

  雪白的肌膚沾滿黏稠的水汁,在地面上也似魚般的撲騰,慘叫聲已經漸漸弱下去,那一方摸爬滾打的地面上,有淡紅的色澤不停的混入雨水,四散流開。

  男子們縱情的笑,啪啪的互相拍打,肆意嘲笑聲響徹庭院,傳入寂靜的室內。

  「……爺不是說嘛,就在他們面前玩!保準屁也不敢放一個!」

  「什麼玩意,敢和咱們作對?」

  「看呀……爺好爽……出來磕幾個頭,爺高興了也分你玩玩!」

  「給爺舔乾淨就成!」

  一陣肆意的狂笑聲,夾雜著女子似乎拼盡力氣的淒厲高呼:

  「蒼天無眼!不佑無辜!」

  「轟!」

  一聲炸雷響在當庭,震得連屋子都似乎晃了晃,蒼穹之上閃電穿梭,明滅飛射,黑雲被層層鍍亮,魚鱗金甲一般沉沉壓下來。

  蒼天有怒!

  巨雷震得滿院男子住了聲,震得跪在地下的鐵成身子一歪,撞在床邊,長孫無極和孟扶搖都晃了晃,隨即長孫無極衣襟裡,突然滾落一個小小的盒子。

  盒子打開,現出先前孟扶搖交給他的雪白藥丸。

  藥香清冽,逼入鼻端,孟扶搖睜眼,這一霎目光如電,在藥丸上掠過。

  功力提升……功力提升……能提升,就能早一點脫手,就能救下這女子一條性命!

  她自動忽略掉宗越的再三告誡——藥性霸道,服後必須靜養一月,慢養真氣不動武。

  孟扶搖目光抬起,直接逼向鍾易,示意他將藥丸喂給她。

  鍾易猶豫了一下,孟扶搖目光愈厲,鍾易眼神在她唇角至今未斷流的鮮血上掠過,咬咬牙,快步上前,將藥丸塞入她口中。

  他有些擔心的手撐在床沿,仔細觀察孟扶搖神態,藥丸入口,幾乎是剎那,孟扶搖肌膚轉紅,連未戴面具的手腕都是通紅的,彷彿全身的血氣都被剎那激起,鍾易嚇了一跳,隨即便見紅色退去,孟扶搖恢復正常。

  藥丸入口,孟扶搖腦中便是一暈,彷彿一個巨炮在胸中炸響,將血肉意識瞬間炸開碎屑飛上雲端,遍身血氣剎那一湧,直欲噴薄而出,此時正是提升功力的沖關關頭,只要她順勢一引,第七層便可再上一級,然而孟扶搖卻立刻逆轉丹田之力,將那真氣往長孫無極經脈裡一送,感覺掌下身子一震,長孫無極龜息的真氣,因這突如其來沛然莫禦的一沖,終於甦醒,開始了緩慢的自我修復。

  孟扶搖舒口氣,小心的收回手,她手掌離開長孫無極後心那一霎還很小心很穩定,一旦完會脫離他的身體,立刻就成了一道閃電!

  黑色的,卻燃燒著紅色烈火的閃電!

  那黑色閃電在室中唰的一晃,快得彷彿四面都是那淡淡殘影,便即消失,只留下一聲低喝:「鐵成留下護衛!」

  大雨未休。

  「轟然」一聲,彷彿第二聲巨雷,男子們抬頭,便見對面屋子窗戶突然齊齊破碎,一道黑色身影,奔雷一般飆了出來。

  比雷更烈,比閃電更急,比暴雨更猛,比血色更烈!

  那人半空中腳一蹬,一腳便蹬翻了半面牆!轟隆倒塌聲中她旋身一踢,飛落的磚頭頓時被她踢成漫天石影,劈頭蓋臉兇猛無倫的砸向那群紫披風。

  「列陣——」一聲高喝,訓練有素的紫披風反應極快,齊齊赤著身子鯉魚打挺的跳起,身影閃動瞬間拉開陣法,那些飛落的磚頭,反而全部砸向了地上的女人。

  孟扶搖卻已經到了。

  她身手貼地,黑鷂子一般輕巧靈捷的掠過來,手一抄便將那女子撈起,抓著她零碎的衣物將她身體勉強遮了,往旁邊天井裡的一個藤蘿花架下一放,隨即一個轉身,半空裡一個跟斗,便翻到了陣法側邊一個紫披風身前。

  那正是這個剛剛拉開的陣法最弱的一環——這人剛剛瀉火,衣服最不整,還在試圖拉褲子。

  孟扶搖什麼花哨招數都不玩,直接將自己當成砲彈,轟隆隆的撞過去,她將自己撞成了一道黑光一道流影一道狂嘯著的巨石,四面裡連綿城牆的雨水被她的罡氣和真力撞得四散濺開,她身週一米方圓內成為真空,滴水難潑!

  她黑色巨石一般當頭砸下,在牢牢鎖定無法躲避的對方眼底看見絕望膽寒的驚恐。

  令她快意,令她滿腔似要迸射的悲憤熱血有所宣洩的驚恐!

  「哧!」

  身子撞上的那一刻,肘底暗藏的「弒天」一現又隱,現的時候烏黑,隱的時候血紅。

  雨地上潑辣辣射上一道寬寬的血虹!

  孟扶搖笑,近乎瘋狂的大笑,一抬手黑光一劃,那頭顱血糊糊飛出,砸向他身側同伴!

  那人看見剛才還好好站在自己身側的同伴的頭顱突然向自己飛來,頭顱上還殘留著人生最後一刻的絕望和驚恐,那般越來越清晰的放大在自己的視野裡,噴湧的鮮血飛濺,糊住了他的眼。

  然後他便覺得脖子一涼。

  隨即他看見自己的頭顱也飛了出去,在深黑的暴雨的夜空裡詭異的打著旋,翻翻騰騰間變換了三百六十度的全景,看見四面的屋舍,看見屋舍上一動不動隱伏的人影,看見滿院子的屍首和還在外院翻箱倒櫃找細軟的兄弟們,看見自己的身體,站在雨地裡,然後被那道可怕的黑色颶風,一腳給踢了出去。

  「砰——」

  連鎖人頭踢!

  剛死的這個人的人頭和屍體,再次被孟扶搖踢了出去,撞向下一個。

  下一個暴退!卻退不過那人頭夾帶著孟扶搖暴怒之下真力的疾,劍還沒拔出一半,死人頭顱凸出的眼晴已經逼到了他眼前,那翻白的眼珠一頂,隨即他覺得腦中白光一閃,然後什麼東西也爆了。

  他的人頭也生生的被砸了出去,砸向下一個!

  死亡頭顱之多米諾骨牌。

  「砰砰砰砰」的悶響不斷響起,暴雨之聲裡像是猛獸一聲聲的低吼咆哮,滾滾響在庭院之中,孟扶搖濕透的黑色身影已經摸不清那般具體的輪廓,只看見團團的風和影,在人群中穿插來去,那風裡四濺開紅紅白白花花綠綠,帶著漫天的斷肢殘臂和碎肉零星,伴隨著一聲連著一聲不間斷的低嗥慘叫,滌盪開這血腥午夜不休的暴雨。

  剎那之間,連殺九人!

  庭院之中雨中施暴的十個,是這一隊中身體最好武功最高精力最旺盛的十個,畢竟不是每個男人都強大到敢於在暴雨之中行房事,紫披風本身就是王朝最彪悍最悍厲的暗殺揖捕機器,一向採用最鐵血最無情的方式進行訓練,這一隊尤其是精英中的精英,按說就算遇上孟扶搖,多少還能支持一刻。

  然而絕世人物不惜傷損之爆血之擊,風雷辟易!

  這最優秀的十人,依舊絲毫不能抵擋孟扶搖不顧一切的霹靂之殺雷霆之怒口

  孟扶搖颶風前進,剎那踏著九人之屍,衝到最後一人身邊,這正是這次獵豔滅門行動的領頭者,那名最先將李家新婦扔在孟扶搖門前的隊長。

  他也最聰明,隔著雨幕看見頭顱一個接一個連環飛撞的那一刻,立即便試圖後退轉身。

  他剛剛移步,天際一個閃電豁拉拉劈下來,正劈在他腳前,庭院青石地被打得焦裂的一條縫,只差一步便燒了他腳趾。

  他嚇得一縮腳,隨即便聽見身後風聲。

  那風聲一閃便至,然後亮徹天地的白光裡,他看見黑色的光芒揚起,狠狠一拍!

  「啪!」

  慘叫聲連同細微的碎裂聲響起,地上滾下一些醜陋的物事。

  孟扶搖一劍橫拍,生生拍碎了他的子孫根!

  隊長疼痛之極在地下扭曲成一團,無意識的彈跳了跳,這回不再是舒爽滑溜的飛魚,這回是翻著白肚皮掙扎的死魚,他捂著下身,在地上拚命滑移,試圖在滑膩的地面上游出去,遊得離這個九天殺神遠一點,遊到生命的區域!

  後院這個客院之外,還有四十人分散在前院中,尋找財物。

  再遠些,他們還有三個小組,每組五十人就在附近梭巡,只要他逃出後院,驚動前院兄弟,再驚動附近其他組,他們便可以不必死!

  不僅可以不死,還可以聯絡分佈在官沅縣的大隊,再上報在端京的總隊,甚至上報大皇女!將這個殺神層層包圍碎屍萬段——他們紫披風,本就具有強大的資訊網和層層遞進聯繫的組織結構!

  只要他逃出後院!

  小隊長拚命掙扎著,鮮血淋淋慢慢向前爬,姿勢和先前李家新婦試圖逃命時一模一樣,孟扶搖叼著刀,披頭散髮寒芒四射,替代了先前他的角色,冷笑抱胸一步步跟在他身後。

  暴雨如傾,蒼天潑瓢,這一場雨下得無休無止,似要將這殺人者反被殺的血色之夜的所有鮮血和悲憤都大力衝去,卻再也沖不去熱血女子結鬱在心的滿腔怒火。

  小隊長爬著,孟扶搖跟著。

  跟了三步,她霍然上前,手一揚,一隻手臂蒼白一閃,翻翻滾滾蹦開去。

  「啊!!」

  衝天慘呼聲裡,孟扶搖聲音清晰冷厲,似深井裡撈出來的冰。

  「這是償李家滿門被殺的債!」

  小隊長捂著斷臂,黃著臉抖著唇,在即將昏眩的劇痛裡拚命的加快速度向外爬,孟扶搖又跨上一步,寒光一亮。

  一條腿整整齊齊永久留在了青石板地。

  「這是償李家新婦被辱的恨!」

  撕心裂肺的慘呼聽起來已經不像人聲,倒像是這午夜閃電和閃電交錯摩擦發出的慘人的吱嘎之聲,地上那團血糊糊的東西也已經不像是人,更像一頭飽逞淫慾之後落入獵人滿室利齒陷阱的獸。

  他還在游戈,在地上滾出一道又一道濃稠的血,孟扶搖再次上前一步,「弒天」黑光如瀑,戳入胸腹,那般毫不猶豫殺氣淩然,哧聲一剖直抵咽喉!

  「這是償我被你逼至墮落的仇!」

  遍地裡濺開紅紅綠綠,那醜惡的身子抽搐一下,寂然不動。

  孟扶搖垂下劍,低低喘息,半晌用手摀住了眼。

  雨水和著她掌上鮮血湍急的流下去,像是心深處那些自從聽見那聲音做出那選擇後便堵塞鬱結住的眼淚。

  我和你……其實一樣無恥……

  地下那團東西,卻突然又動了動。

  這個生命竟然如此頑強,淩遲至此依舊殘留一息,還在荷荷的爬著,拚命用剩下的那隻手去夠前方的門。

  隔開後院和前院的門。

  到得這一刻,瀕死的男子已經沒有了清醒的意識,也忘記了身後木然不動的孟扶搖,他血色記憶裡唯一記著的,就是這道代表生機和希望的門。

  只差毫釐。

  門邊藤蘿花架下,突然衝出一條人影,跌跌滾滾撲過來,一把抱住他的手臂,狠命一扳!

  「哢嚓」一聲骨裂聲響,一生裡雞都沒殺過的柔弱女子,用盡她此生最大的恨所能使出的最大的力量,終聽見這一聲驚心動魄的斷裂。

  小隊長再也叫不出,在地下抽搐成一團,終於挺了一挺,徹底不動。

  李家新婦鬆開手,坐在門檻上,仰天大笑。

  她雙腿萁張,渾身上下青紫鮮紅慘不忍睹,破衣服片子根本遮不住身子,那般雪白底上濕漉漉混著各種淩虐之後的傷痕,比地上那團東西更加不成模樣。

  然而她那般笑,那般痛快的瘋狂的淩厲的撕心裂肺的笑,那笑聲狠狠打壓下滿天的雷聲雨聲,衝破壓在污濁塵世上空的烏黑層雲,利劍長槍一般直戳破這死去家族遊蕩不休的冤屈和寂靜。

  孟扶搖在這樣的笑聲裡顫抖起來,抖得那般劇烈,彷彿亦在身受淩遲。

  她上前一步,試圖去抱起那女子,低低道:「別笑了……求你……別……」

  那女子卻突然一偏頭,狠狠咬住了孟扶搖的臂膀。

  她尖尖的小牙利劍般戳在孟扶搖臂膀裡,很快咬破衣物直入體膚,濕濕鹹鹹的液體浸出來,瞬間染紅她的白牙。

  她不鬆口,青色的瞳仁裡閃著野獸般快意的光。

  孟扶搖不動,輕輕道:「你咬吧……假如能讓你好受點……」

  「呸!」

  她卻突然鬆開牙,齜著一嘴血紅的牙,偏頭一啐,將滿口血連帶碎掉的牙齒吐出,輕蔑而鄙視的看著孟扶搖,低聲而狠厲的,唯恐不夠憎恨的一字字道,」

  「髒血!」

  孟扶搖如被雷擊,退後一步,靠在藤蘿花架上,一朵被雨打殘的紫羅花被撞掉下來,落在她蒼白的頰邊,黏住不掉,看起來有幾分滑稽,她卻麻木得不知道拂掉。

  李家新婦披掛著零碎的破布,坐在門檻上,劈頭蓋臉的大雨中直直指著她:

  「一身好武功,烏龜似的縮著,眼睜睜看我李家遭難!」

  「正堂上座,家翁好酒,白獻芻狗」

  孟扶搖靠著花架,直直的瞪著她,這一刻滿世界的雨橫風狂,都化作青煙飄散開去,天地縮成藤蘿花架下這一小塊,四處飛濺的只剩下了李家新婦的罵聲,那罵聲彈在雨地上再濺起,亂箭似的毫無方向的向她攢射,她無力無能無言無法躲避,任那刀刀帶血,箭箭穿身。

  孟扶搖慢慢彎下身去,不勝疼痛似的摀住自己,卻又不知道該捂哪裡,身體仍舊完好無缺,意識和尊嚴早已千瘡百孔,每個孔都大如深淵,穿過帶著血色的呼嘯的冰風。

  她一生錯過輸過失敗過,但是卻從未虧心過,然而此刻李家新婦句句錚錚,刀般橫劈豎砍,她卻無言以對,只有任人宰割。

  那麼一個蒼涼的認知。

  原來……她和他們沒什麼兩樣,所謂正義在抉擇之前,因私心而不堪一擊,她原來從未比誰高尚,一樣自私、卑陋、無恥、怯懦!

  因天地不仁,萬物中芻狗之一!

  她一生都站著,此刻卻終於跪在塵埃。

  從此後……她要如何面對這一刻的自己?

  李家新婦卻已不笑,也不再罵。

  她坐著,靠在門牆上,脖子微微的後仰,一個永恆定格的姿勢。

  她死了。

  ----------

  「啊——」

  淒厲長喝衝天而上,喝聲未畢,漫天騰起灰黑色的狂影。

  孟扶搖旋風似的狂奔出去,連前後院之間的門都沒走,直直撞破兩院院牆,硬生生穿了過去。

  她從塵煙瀰漫中衝出,沒用真氣防護,生生撞出一頭鮮血,那般鮮血涔涔而下,黏住視線,額頭上一跳一跳劇烈疼痛,她卻連擦都沒有擦。

  和心底燥鬱悲憤的疼痛比起,這點疼痛遠遠不夠!

  孟扶搖狂奔在雨中庭院,狂奔在一地屍首之中。

  她高估了自己。

  她以為她可以面對並承受那樣抉擇帶來的後果,她以為以後可以用一生的心意和時間來彌補她的自私,然而當李家新婦大罵之後死在她眼前,她終於崩潰。

  天地坍塌,宇宙穹窿旋轉砸下,將她淹沒。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覺得四面空氣冰涼如雪,自己卻滿心的燥怒如狂,全身的血狂奔亂湧橫衝直撞,在四面八方亂拱亂竄的尋找出口,那些暴湧的血氣像一條條捆綁著她意識的蛇,死死絞緊她,絞得她呼吸困難神智不清。

  她要掙脫!掙脫!掙脫!

  她呼嘯著狂奔!

  前院裡蒐羅李家財物細軟的其餘四十人,此時都已聽見了動靜。

  李家正房老兩口住的廂房裡,窗戶和門打開,探出幾個人頭,對外看了看,又相互對視一眼,道:「什麼聲音?鬼喊鬼叫的?」

  然後他們便齊齊看見一道黑色身影,鬼一般的踏上長廊。

  他們的眼睛剛看見長廊出現黑色人影,下一瞬便都覺得,一道黑光捲過,有什麼冰涼的東西,電般掠過他們的頸項。

  天地在這一刻永遠停住,衝天的血從腔子裡噴出來,飛起來的人頭看見四顆頭齊整整落在門外,四具無頭屍首倒在門內,那屍首還保持著愕然探視的姿勢。

  孟扶搖踏上廊簷,持刀從他們身前一沖而討。

  只一招!

  一刀,四頭!

  四頭落地,孟扶搖看也沒有看一眼,抬腿飄入下一間,此時才傳出人頭落地的「咕咚」之聲。

  正在對著燈查看黃金成色的一個紫披風聽見聲音愕然抬頭,話還沒來得及問出來,便覺得燈影暗了一暗,然後又亮了一亮,亮起來的時候,已經完全成了紅色。

  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緩緩低頭,發現前後心不知何時開了個大洞,一隻蒼白帶血的手,正將一柄黑色的刀拔出。

  隨即他看見黑色的衣袂一飄,鼻端嗅見帶著血氣的風,那黑影已經不見。

  他倒下,最後一個意識是……那不是人。

  孟扶搖此刻也不想做人,做人太難太苦痛,不如成魔!

  殺盡這無恥人性,刺破這無目蒼天!

  她飛奔在整個李家宅院,看人就是一刀,到得後來紫披風都衝了出來集合對付她,其中有個漢子十分悍勇,竟然欺近她身側,孟扶搖一刀便穿透他鼻樑骨,生生對穿。

  鼻樑骨堅硬,卡住刀一時沒拔出,而身前身後都有人攻到,孟扶搖乾脆不拔,連屍掄起,劈頭蓋臉就是猛砸!

  這般兇猛,見者心驚,有人開始怯懦後退,紫披風越發不成陣勢,於是死得更快。

  殺人過程中孟扶搖看見一個水缸後拱著兩個抖抖索索的黑影,一把揪出來卻是那縣太爺和鄉官,孟扶搖抬手要殺,那兩人哭叫饒命,口口聲聲辯解他們手無縛雞之力,救人也是有心無力。

  孟扶搖一刀將劈終於還是收了回去——她有什麼資格責問他們殺他們?她自己比他們更卑劣!

  一抬手摜開那兩人,她捲著刀繼續沖,滿腔熱血騰騰躍動,沖在喉間碰一碰便似要濺開,她模糊的知道藥力的副作用開始散發,此時最需要停下靜養,然而她無法停下,她只有不停的沖,不停的殺,才能將那一心的鬱憤,化為衝天的血液,洗去這一刻徹骨的痛楚。

  刀起……刀落……刀進……刀出!

  鮮血錦帶般曳出來,誰的也不比誰的更紅!

  那般狂猛的殺,電馳的奔,說起來很漫長殺起來很短暫,不知什麼時候身後跟了人,隱約知道是自己的人,隱衛,鐵成。

  隱衛試圖攔住她,她抬手劈開。

  「護你們主子去,滾!」

  鐵成雙眼血紅的拉她,她一個巴掌就煽了過去。

  「為什麼你沒去救?為什麼不救?」

  清脆的巴掌聲驚得閃電都避了避,身後響起那錚錚漢子的泣血般的嚎哭。

  不哭這下手不輕的一巴掌,哭人生裡無可奈何的抉擇,哭主子這一刻流血未休的傷痕!

  孟扶搖卻還在騰騰的竄,人好像已經殺完了,她還在翻著屍體找,四面裡蹦著她黑色的身影,浮躁的跳躍的歇斯底里的。

  隱約聽見有人在大叫:「攔住她攔住她!」

  「讓她哭出來!不然她會瘋!」

  回答聲已經帶了哭腔,「攔不住哇……」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30 12:30 AM

璿璣之謎   第九章  牢獄之遇

  他抱著她倒在雨中。

  兩人都再沒有力氣維持坐著的姿勢。

  一個力盡而疲,一個真氣還沒來得及復原便趕來擋瘋虎,生生受那拚命一撞。

  藥力激發到高峰,本身武功也已經是頂級的孟扶搖的全力當胸一撞,那絕不是隨便什麼人能接下的,放眼當今天下,除了十強前五,能接下的不過寥寥幾人,長孫無極便是其中之一。

  但是作為擁有自動防禦習慣的強者,在那被撞一刻不選擇躲避卻選擇硬接的,卻只有長孫無極一個。

  他在那一刻,完全可以卸勁躲開,可以以綿柔巧勁將孟扶搖移出去再拉回,那樣最起碼他不會受傷,然而他沒有,因為他清楚,那一刻對孟扶搖至關重要。

  宗越給的那顆藥,在服用之初的第一層爆發藥力被孟扶搖轉給了他,但是真正的全部藥力,卻是在孟扶搖一陣全力拚殺戰鬥之中得以徹底散發,她的骨骼肌血內息都因為那毫無保留的調動和運用,達到狀態高峰,但正因為超過正常速度的極速提升,卻又沒有及時調息疏導引流,使真氣在體內胡亂衝撞,沒有出口,那一撞,便是最後的自救。

  撞得開,怒海平濤,危險終渡,撞不開,真力反衝,後果不堪設想。

  那一撞撞出他一口血,卻能換來困在黑暗混沌中瀕臨燥狂的她的最後的出路和光明。

  孰輕孰重,自有抉擇。

  雨勢如傾,看來卯上死勁,勢必要下個整夜不休。

  濕淋淋的孟扶搖伏在濕淋淋的長孫無極身上不住咳嗽,咳一口便是一口暗紅的淤血,一邊咳一邊去把長孫無極的脈,長孫無極睜眼,按住她的手,對她一笑。

  孟扶搖看著他眼睛,那是平靜而深邃的海,如海之容,天地間苦痛種種,不過是掠過海面的風。

  那樣的眼神告訴她——天地間苦痛種種,終將化作紅塵塵埃,愛恨情仇恩怨生死,千年後都只是土饅頭一塚,沒有人應該背著墳墓前行,沒有人應該為不是自己的錯沉淪。

  棄疏就親,人之常情,何錯之有?

  以身就難,仗義援手,何罪之有?

  雨聲未休,牽念不休。

  有一種勸說安慰,不需長篇大論絮絮言語,只以眼神和舉止來表達,那些深扣心事的理解,早已訴說。

  在奮不顧身決然迎上的那一擋,在明知危險不避不讓那一接,在搶先敲開她結冰心房引動她落淚那一滴淚,在此刻不肯昏去緊緊凝視的眼神。

  孟扶搖緩緩抬眼,迎上那樣的眼神,暴雨嘩嘩裡將那裡所有的言語讀得清晰,一字字,深刻而無聲。

  漸漸的,她在那樣的眼神裡,聽見血潮退去,心海波平浪靜,而四面鮮花島嶼再次復甦,花朵柔軟綻放的聲音。

  那花在暴雨血色中終於開放,雖遲卻不晚,靜靜抽枝綻葉舒展光華,牢牢紮根滌盪過的心靈,從此後,心深處有一塊地方,更加飽滿堅實。

  她終於,輕輕綻開他想看見的平靜的笑容。

  那笑容猶帶憂傷,卻清涼乾淨,閃爍更為豐盈飽滿的輝光,如同庭院四野,被今夜暴雨沖刷洗禮得鮮亮翠綠的蔭蔭枝葉。

  而她亦得洗禮,從身到心。

  長孫無極安然微笑,合上眼,孟扶搖笑著,伸手去擋落在他臉上的雨。

  隱衛和鐵成趕緊過來,扶起兩人,孟扶搖瞟一眼鐵成,有心安慰,卻已完全沒有了力氣,暴亂過的身體需要修補和休息,她閉上重若千鈞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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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洞裡火光溫暖,四面潔淨乾燥,遠處傳來雨後空山特別清圓空濛的婉轉鳥鳴。

  長孫無極醒來時,感覺到的就是這樣一種近乎祥和的氣氛。

  身下草堆柔軟芳香,而她就睡在他身邊,睡夢中淚痕猶在,卻噙一抹淺笑握著他的手。

  她在,好好的在。

  長孫無極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彷彿覺得有些奢侈,趕緊又閉著眼,攬著她輕輕撫摸她的髮,手勢充滿溫柔的憐惜……要拿什麼來疼憐她?這個為他遭受內心裡巨大痛苦的女子?

  總覺得不夠……不夠又不夠。

  終是忍不住,垂下眼,細細看她。

  身下女子微微蒼白,長睫覆下,覆不住眼底淡淡青紫,神色卻是平靜安詳的。

  天知道這份平靜安詳,經歷多少磨難和煎熬才得換取?

  可那是她的宿命,屬於她的獨有的磨難,世間熙熙攘攘千萬人為利而來為利而往,人人都懂得扞衛自己的自私,並為此理所當然,唯獨她厭棄自己的自私,並為此更深切的,覺得痛苦。

  那份痛苦並不來自於錯誤——她從沒有錯,錯的只是命運賦予她的心性,正義和熱血,使她不能容忍自己見死不救無動於衷。不需要任何譴責,她已經給了自己最深的懲罰,擊倒她的永遠不是人世間風刀霜劍,而是來自她內心深處巨大的自我責難。

  所以她才是孟扶搖。

  沒有別人可以代替。

  最飽滿,最明亮,最勇敢,引無數男兒盡折腰的孟扶搖。

  他不惜犧牲想要成全並擁有的……最完整最真實的孟扶搖。

  長孫無極微笑著,習慣性的又想按上孟扶搖腕脈,那手卻突然輕輕一抬,按住了他,隨即那女子半帶埋怨半帶無奈的道:「行了你。」

  孟扶搖醒了。

  她懶懶的爬起來,爬的時候聽見自己骨節格格作響的聲音,不由怔了怔。

  長孫無極已經道:「恭喜你,扶搖,你又提升了。」

  孟扶搖倦倦的笑:「拜你所賜,不過也拜託你,從今以後不要再給我真力,不然哪一天我真超過了你,你也太沒面子了。」

  「我沒打算給你真力啊,」長孫無極笑,「我只想看你提升到什麼程度而已,不過,」他突然語氣一轉,有點不快的道:「我要和宗越談談,他真是昏了,居然給你這麼霸道的虎狼之藥。」

  「哎,別冤枉人家。」孟扶搖立即道:「人家可是再三囑咐過的,是我太心急。」她瞄一眼長孫無極,嘆息,「其實是我當時亂了方寸,你進入龜息狀態,自己會修復療傷,只要我耐得性子等便什麼事都不會有,都是我倒楣……」

  「如今不都因禍得福了麼?只要假以時日調養,你我借那藥力,都可以再上一步。」長孫無極靠著山壁,笑意微微。

  唔……雖說後果慘了點,但是扶搖會為他亂了方寸,他覺得挺好。

  孟扶搖哪知道他的小九九,她靠在山壁,山洞狹窄,兩人擠在一起,身體之間毫無縫隙,這也是水上那夜之後兩人第一次在清醒狀態下近距離接觸,卻都沒覺得什麼,孟扶搖就著火烤手,看看四周,道:「我們在哪裡?」

  「在鎮上後山。」接話的是鍾易,這個山洞是個拐洞,他們兩人被安置在最裡面,其餘人在外洞守衛,聽見他倆醒來的動靜,鍾易跨進來,笑嘻嘻的道:「紫披風滿鎮的找人,還發文在前路周圍百里內四處追索,我偏偏就躲在他們眼皮底下!」

  孟扶搖看著他,心想自己和長孫無極雙雙倒下,隱衛不管雜事,鐵成又是個不聰明的,倒多虧了他安排計畫,不禁感激的向他笑笑,招呼他進來烤火:「瞧你臉色不好,來暖暖身子。」

  鍾易立即毫不客氣跨進來,一屁股擠坐在她身邊,洞裡窄小,這一擠身子更是貼得緊緊,他天真爛漫的笑道:「你沒事就好了,先前嚇死我。

  他抱著一捆柴,一邊添火一邊道:「不過這裡現在也不能久留,紫披風遲早會過來,你兩人如今都傷勢未癒,可怎麼是好?」

  「我大概還需要一個月才能完全恢復,你呢?」孟扶搖側頭問長孫無極。

  「我應該比你短點。」長孫無極道:「只要渡得過最初一旬,往後便足可應忖。」

  「最難的時辰都捱過了,還有什麼怕的?」孟扶搖注視著火光,森然道:「不管用什麼辦法,哪怕喪家之犬一樣夾尾逃,我也一定要先忍著,給自己留下時間恢復,三十年風水輪流轉,等我徹底好了,他們……哼!」

  「留點時間給他們洗脖子嘛,你砍的時候也輕鬆點。」鍾易笑嘻嘻的添柴,不從自己這邊添,卻越過孟扶搖身子添另一邊的,兩人貼得太緊,身子擠擠擦擦,孟扶搖不自在的讓了讓,卻又沒地方讓,長孫無極看著,在火光的暗影裡不動聲色的皺了皺眉,隨即指尖輕輕一撚。

  白影一閃,元寶大人昂首挺胸邁著貓步進來。

  「毛——」一聲尖叫,鍾易立刻再次光速消失。

  元寶牌長毛噴霧殺蟲劑,百試不爽。

  孟扶搖盯著元寶大人,覺得耗子雖然還是那個毛臉,但眼神看起來頗陰沈。

  「耗子咋了?」孟扶搖偏頭問長孫無極。

  「唔……大概是親戚家的氣味熏著它了吧。」長孫無極探頭看看元寶大人,見孟扶搖不懂,又解釋,「為了不讓自己竄出去壞事,它找了個老鼠洞擠進去了。」

  孟扶搖「哦」了一聲,神色黯了黯,長孫無極看著她,緩緩道:「扶搖,我們不畏於提起,也不畏於承擔,但是,沒有必要一直背著不肯放下。」

  「沒有。」孟扶搖吸吸鼻子,對他展開燦爛的笑容,「我想通了,有些事就是這麼無可奈何,孰輕孰重,難以辨明,只能在痛與更痛間抉擇,我不是做聖母的料,能做到無私聖潔棄親救疏,我也不想做聖母——這事重來一遍,我還是會這樣選擇。」

  重來一遍,我還是救你。

  經歷那般不堪回首生不如死的瀕臨瘋狂苦痛折磨的孟扶搖,在好容易掙扎重生之後,如是說。

  長孫無極突然窒了窒。

  一生裡揮灑自如,分寸在握的頂尖政客,因為一句短短的言語,突然覺得滿心裡酸熱漲滿,澀澀不能言。

  漫長日子裡無聲的堅持和選擇,似都在這近乎無心的一句話中得到了最為豐盈的回報。

  半晌他無聲的笑起,氤氳蓮花般高潔清華的笑紋,輕輕攏起身側女子柔順的長髮,側過頭去在她耳邊柔柔一吻,道:

  「扶搖,我慶倖我此生,遇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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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璿璣天成三十年二月十二,璿璣國內大名鼎鼎,以跋扈和精悍聞名皇朝的紫披風,遭受了建立以來的第一次重創。

  當晚,暴雨之夜,掌握法紀因此橫行不法的紫披風,趁夜闖入某地富戶,滅其門,姦其婦,奪其財,這對紫披風來說並不算稀奇事,從來輕輕鬆鬆無人過問,然而那夜他們踢著了鐵板。

  五十人小隊全軍覆沒,死狀個個奇慘。

  在更遠一點的鎮子外,原本應該趕來夥同打劫的另一個小組,劫人者反被劫,被數十名灰衣人截殺,一個不留。

  大皇女震怒,下令徹查這起驚天大案,但是當夜暴雨太大,將所有痕跡全部沖走,僅僅能從李家宅院坍塌的院牆和斷裂的地面上看出,出手的人,武功極高。

  大皇女手下紫披風首領仔細看過現場後,很明確的回報上峰,出手者非一般一流高手,疑為十強者之流的頂尖武者。

  這個消息並沒能讓大皇女稍斂怒氣——這個璿璣皇朝長女,是鳳旋的第一個女兒,千恩萬寵的長大,養成暴戾倔傲的性子,是以能以女手之身統領鳳氏王朝第一親衛暗殺機器,手下冤魂,不知凡幾。

  「找!」大皇女推翻書案,從未經歷過挫折的天之驕女眉梢眼角都是淩厲的怒氣,將滿案的文書信報都砸上二品大員的紫披風首領頭頂。

  「不管是誰!帶他的腦袋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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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披風」開始了遍及璿璣全境的大肆搜索。

  利用皇朝監察機構的獨特許可權,以「捉拿滅門重犯」為名,發文所有城鄉重埠,調動官兵嚴守城門,四處搜查,大皇女親自投書北境十一皇子鳳淨睿,南境三皇子鳳承天,要求協同查找,鳳淨睿最近正因為隨員接連被殺,本已順利招安的北境綠林勢力人心浮動有反水傾向、朝中御史在有心人唆使下正在彈劾他這一堆事煩得心浮氣躁,腦門上冒出七八個包,當下只是敷衍應下,南境輔京的三皇子則似乎很重視的答應下來,派遣手下理察院負責刑事執法的專用鐵衛,協同查處。

  一百名紫披風的死,驚動整個璿璣朝廷上下,百官憤怒要求嚴查兇手,因此歷來分掌明裡和暗裡執法權,因權益衝突交織而水火不容的兩大勢力「紫披風」和「鐵衛」,終於因這起潑天大案而第一次聯手。

  而李家滿門一百一十六口被殺,卻無人提起,好像紫披風的命是人命,李家無辜死難人等的命,就是大老爺們煙筒裡彈出來的灰。

  那灰被璿璣朝廷輕描淡寫的揮去,卻被另幾個經歷那一夜的人深刻記取,埋藏蟄伏在心深處,等待著某一日迎風再燃,化火燎原!

  二月十三,東蘭鎮後山,夜。

  整個東蘭鎮燈火通明,官兵連同紫披風都在徹夜搜查,滿鎮雞飛狗跳之後依舊一無所獲,負責搜查的一個總隊長就著火把的亮光抬眼看看後山,道:「搜過沒?」

  「回總隊,事發當夜就搜過。」一個紫披風恭謹的答。

  「再搜!」總隊長一思索,斷然一揮手,「對方很可能就趁著你們搜過的空子潛入山中,算準你們搜過便不會再搜。」

  「總隊明鑑!」

  一個五百人隊投入這座不大的山,火把的光芒如長蛇,浩浩蕩蕩,在滿山濃綠中閃爍。

  負責山北面搜索的是一個小隊長,帶著五十人撒網式搜索,因為顧忌對方可能是十強者的實力,所有人都帶了旗花火箭,一旦發現,先不動手,趕緊發消息

  前日那場暴雨,將山路澆了個透濕,這座山的土質是那種比較膠黏的紅土,如今越發滑黏不堪一走一跌,一路上牢騷聲不斷。

  一個小組長帶著五個人,被分配到最崎嶇的一條路上,唉聲嘆氣的順著一條山路走到半山腰時,迎面突然走來一個人。

  那人走得輕鬆自在,步子卻有些怪異,遠遠地一飄一跳的過來,夜色中飄飄逸逸看得人嚇得一驚,到了近前仔細看卻是踩了一對木製高蹺,背上還背著捆柴。

  這半夜三更的看見這樣一個人,自然十分可疑,小隊長立即橫劍一攔,喝道:「什麼人!」

  「官爺,山下東蘭鎮打柴人。」那人放下柴捆,十分謙恭的答:「昨兒暴雨太大,家中無柴用,只得趁夜出來砍柴。」

  「半夜三更的打柴?」小隊長豎起眉毛,仔細打量那人,卻覺得這人神虛氣弱,不像有武功的人,手摸了摸旗花火箭,又放下了。

  「實在沒柴燒。」那人無奈的笑,解下柴捆放下來道:「官爺累了吧?不妨在這柴捆上歇歇,四面都是濕的,沒地方坐,只有這柴捆是乾的,我剛才在那邊山洞裡找到的,還有好多乾草呢。」

  「真的?」小隊長目光一亮,急忙問:「那洞在哪?」

  那人指了個方向,小隊長趕忙命那五個屬下過去查看,自己也急急要過去,那砍柴人彎身去取柴,向他笑道:「官爺不歇息麼?」

  「讓開……」小隊長一句不耐煩的話還沒說出一半,突然望進了對方帶笑的眼睛。

  那眼睛笑意平靜,卻波光暗隱,似暴風雨來臨之前波瀾微生的海面,看似不動,卻變化萬千,一層層逼入眼底來。

  隨即他覺得腦中也那般波光一漾,浪潮般意識一亂,恍惚間覺得,好像自己真的很累,茫然的咕噥道:「……啊,很累哦……」

  「是啊」,那人微笑,「為什麼不坐下來歇息呢?」

  「嗯……坐下來。」小隊長覺得那柴捆乾燥舒適,真是忙碌疲乏了半夜的自己最合適的休息處,立即坐了下來。

  隨即他便覺得尾推骨似乎那麼一麻,隨即消失,他坐在那裡,聽見對方很溫柔的道:「等會他們來了,不妨也讓他們坐坐,忙了半夜,很累了。」

  「嗯……都坐坐。」

  「你們要找的人,在山頂上呢。」那人指指山頂,隨即灌木叢搖動,走出幾個同樣踩著高蹺的人來,坦然的在木然端坐的小隊長面前走來走去,抓著幾個靴子做出淩亂的腳印,小隊長茫然看著,似看見,其實都沒進入腦中。

  他只是盯著那雙眼睛,覺得那眼睛波光奇詭而美麗,海水似包湧過來,令人暖洋洋的舒適熨帖。

  他道:「嗯,在山上,沒有走。」

  「很厲害的,你看見的,正等著你們找著他,大開殺戒。」

  「我看見的,等我們來大開殺戒……」

  那幾個做完腳印的人過來,其中一人扶住「砍柴人」,道:「沒事吧?」

  那人笑著,拍拍對方的手,眼睛並沒有離開小隊長,只道:「眯一會。」

  小隊長立刻覺得睡意濃濃,垂下沉重的眼皮。

  那幾個人漫然從他身邊過,有人低低道:「想殺想殺我想殺——」

  「留他們命有用呢。」剛才那個溫柔低沉的男聲。

  「我忍我忍我忍忍忍。」咕噥聲遠去。

  這一段對話在他腦中略停留一霎,立即如流沙般被思維的風吹去,他怔怔的坐著,半晌睜開眼,看見五個在山洞中一無所獲的屬下怏怏回來,立即招呼:「累了吧,來坐。」

  五個屬下難得見上司這麼和氣,受寵若驚擠著坐下,隨即都默然安靜下來。

  小隊長抬起手指,指著山頂,道:「在上面呢,我看見的,很厲害,說等著我們上去大開殺戒。」

  五個人齊齊撩起眼皮,看一眼,道:「嗯,在上面呢。」

  ……

  二月十三夜,紫披風一個五人小隊稱在東蘭山發現「敵蹤」,將他五人制服,帶話給紫披風首領,他哪裡都不去,就在東蘭山等著紫披風們大開殺戒,五人異口同聲,言之鑿鑿,由不得人不信,何況圍山後就沒發現下山的任何腳印,五人所在的地方,有雜亂的指向山頂的腳印,和五人的轉述也符合。

  為此,紫披風首領連夜趕往東蘭山,調集麾下大半紫披風勢力,死死包圍住了東蘭山,揚言:「蒼蠅飛出去,也要留下四條腿!」

  二月十四,離東蘭鎮五十里的官沅縣城。

  一大早城門口便熙熙攘攘排了長隊,裡面的人要出去,外面的人要進來,出城販賣的進城送菜的扳車車隊都被堵在城門口,接受著守門官兵比平日細緻許多的檢查,連衣服都細細一一摸過,摸著銀子銅錢,順手便被拿走,小姑娘小媳婦更是遭殃,被逼著脫鞋,官兵們淫笑著在繡鞋裡摸來摸去,惹得姑娘媳婦們嚶嚶的哭。

  人人面有焦慮不平之色,卻都敢怒不敢言,只在排在後面的人中,交雜著一些低語。

  「……最近這是怎麼了?」

  「聽說捉大盜!」

  「……這裡還是好的,東蘭山,外面山野,通往各城要道查得更緊!」

  「……看見前面那個穿紫衣的沒?紫披風!」

  「啊……我聽說前幾天他們在東蘭鎮雞飛狗跳的找人,找不著便拿人出氣,家家戶戶失財遭殃!可憐那李家還……」

  「噤聲!你不要命了,提這個!」

  一陣安靜,膽小怕事的百姓們都閉了嘴,木然的隨著人群往前挪移。

  人群裡,一個形容猥瑣的道士突然轉了轉眼珠,拈了拈他臉上三顆長毛的大痣。

  他身邊一個伶俐的小道童笑嘻嘻彎下身去拍他道袍上的灰,道:「師傅小心袍子被踩著。」

  他身後一個清臒老者眯了眯眼,對道童拍著的手望了望,吩咐身邊年青僕人:「小心去扶著道爺。」

  那僕人「哦」了一聲要上前扶,那道爺拈著大痣上的黑毛,笑眯眯道:「無妨無妨,爺爺我很小心。」

  僕人黑著臉撒手,老者眼神裡漾出笑意。

  這一行,自然是偽裝四人組。

  長孫無極版清臒老者,孟扶搖版猥瑣道士,鍾易版小道童,鐵成版僕人。

  四人從東蘭山上下來,以他們的武功,要躲過山中分散搜索的紫披風自然不難,但對於孟扶搖和長孫無極來說,就算躲避逃亡也要順手敲你一鎯頭,於是紫披風們便被那一招逼到在東蘭山下餐風露宿,沒完沒了的在山頂一遍遍搜索「等著大開殺戒」的高人。

  幾人商量了,在紫披風較少的官沅縣略停一停,渡過孟扶搖和長孫無極最初的幾天養傷時間,兩人只要能恢復一些,危險係數就會成倍降低。

  城門口的隊伍慢慢移動著,好歹也輪到他們,官兵很粗魯的一把將「骨瘦如柴面黃肌瘦」的「老道士」往城牆上一按,惡狠狠從上摸到下。

  「老道士」癢得嘻嘻笑,抖著身子道:「哎哎,官爺,出家人一把骨頭不經捏,輕點—— 輕點——」

  孟扶搖在那裡被捏,她自己倒沒什麼,經過暴雨那夜及之後的深思,有些事她已經學會淡定接受。

  不就是摸嘛,反正他們摸的是老道士又不是孟扶搖。

  不過這回她忍下來,有人卻忍不得了。

  那官兵摸完老道士,輪到道童,又是一輪快速搜索再狠狠一推,一推間,覺得左手指尖好像微微一痛,但也只是一痛而已,螞蟻叮了一口的感覺,也沒在意。

  然後輪到那清臒老者,搜完時,右手指縫好像也微微一麻,也在剎那之間。

  那感覺太細微,官兵忙得煩躁,看這幾個人沒油水也沒心思多理會。

  三日後,這人爛掉了雙手,當然,這是不相干的後話了。

  最後輪到鐵成,僕人自然是要背包袱的,包袱自然要細心搜查,攤開來,不過是些洗白了的道袍,打蘸用具,符籙黃紙桃木劍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個官兵翻來翻去翻一陣見實在沒什麼值錢物事,抬手氣哼哼一扔。

  包袱劈手扔出去,東西散了一地,空布袋在空中飛過,孟扶搖抬手去接,那官兵無意中一轉頭,看見那飛起的布袋尾部一墜,形狀不對。

  他立刻一伸手勾住布袋帶子,撈了回來,撕開底層,抓出個烏溜溜的東西。

  「啊哈這是什麼?貓?」

  怕被搜身搜出來,藏在布袋夾層裡的元寶大人在他手中作挺屍狀,聞言翻眼——不要拿貓來侮辱我!

  「官爺,那是小道捉妖的避邪鼠兒!」孟扶搖趕緊奔過來。

  「捉妖鼠兒?」那官兵哈哈大笑,五指一收一捏,捏得元寶大人吱吱一叫。

  「哎,您別!」孟扶搖大叫,「那是小道的吃飯傢伙……官爺手下留情!」

  「你叫我別我就別了?」那官兵斜睨著孟扶搖,大力拎著元寶大人耳朵晃來晃去,「聽說避邪黑貓,沒聽過避邪黑鼠,咋個神奇法?能不能幫咱們把那見鬼的殺人兇手給捉出來啊?」

  媽的!

  找死!

  孟扶搖怒火蹭蹭直起,目光一抬剎那間冷電一射,那官兵被這目光盯得一怔,隨即便覺得手指一陣劇痛,半個指尖被元寶大人惡狠狠咬了下來!

  他痛叫一聲,大力將元寶大人一甩,元寶大人借勢在半空中一個翻身,射入牆角不見了。

  「給我揍他們!」

  那官兵抖著滴血的指尖,勃然大怒,一指孟扶搖等人,幾個虎背熊腰的雜役立即撲了過來。

  孟扶搖退後一步,手指夠上城磚,她就算重傷,要砸死這群混蛋還是分分鐘的事!

  然而一轉眼看見所有官兵都已望向這個方向。

  看見城頭上聽見喧鬧的紫披風紛紛探下頭來。

  想起五十里外絕大部分的紫披風都在,近萬紫披風,快馬精騎,一個時辰就能趕到這裡。

  想起自己和長孫無極的傷,需要最寶貴的前三天時間。

  想起自己在東蘭山山洞裡發過的誓。

  忍!忍過最為艱難的前期。

  總有一天,還你個天翻地覆地動山搖!

  我所受的,加倍!

  孟扶搖一掩面,抱住了頭。

  「莫打——莫打——」「清臒老者」撲了過來,「官爺們手下容情,老漢家中小兒驚風,還等著這位道爺作法消災,你們打壞了他,要老漢怎麼辦……」

  他撲過來,不動聲色將抱頭一蹲的孟扶搖往城牆角一撮,推進一個誰也擠不進來的死角,然後身子一張,生生擋在孟扶搖上方。

  那些莽夫的拳頭立即潑風般的落在他背上。砰砰有聲。

  鐵成立即默不吭聲撲過來,又是一擋,又是一陣沒頭沒腦的毆打聲。

  幾個人一個疊一個,擋住了城牆那個死角,一把傘般撐開擋住了孟扶搖,將她深深堵在那個眼光和拳頭落不到的暗影裡,從孟扶搖的角度,只隱約聽見拳打腳踢落上身體的撞擊聲,污言穢語的辱駡聲,還有四面的哄笑聲,她甚至不知道他們誰挨得拳腳更多。

  這一刻,他用他的身體遮擋出的這一方屬於她的三角地,將毆打譏嘲和羞辱都生生擋在半尺距離之外。

  五洲大陸最尊貴的男子、抬手間翻覆七國政局的一國太子、一生裡居於人上受盡禮敬,從無人敢於一言責難相加的頂尖人物,在這異國小城城門前,選擇為她挨打。

  共富貴易,共患難難,於共患難中勇於放低勇於折節,更難。

  有種扞衛,不僅在肉體,還在心靈,在所有以身相代的勇氣和抉擇。

  無論那以身相代代的是生死之難,還是僅僅是一群官兵鄉人的老拳。

  甚至,後者更為艱難。

  能讓出生存機會的人,未必會願意擋得今日之拳,而如這般微小處亦不捨讓她承受者,卻又何畏生死?

  孟扶搖抬起眼,望向上方,遮得密密的陰影裡,逆光的長孫無極面目模糊,唯眼神依舊笑意輕輕,看她那樣望過來,他平靜的道:「沒事。」

  孟扶搖十分難看的笑了笑,道:「你和我在一起,可真倒楣,如今居然連胖揍都挨了。」

  「不,」長孫無極答得輕而堅決,「和你在一起經歷的所有,是任何人再不能給我的特別。」

  是特別,孟扶搖咧咧嘴,連匹夫的揍都挨過。

  正常情況下,這些人連跪在塵埃吻他袍角都不夠格。

  上頭的人揍一陣,見這些人不反抗也便罷了,唯有那個手指被咬的官兵依舊不肯甘休,抱著手指嚷:「這道士唆使妖物襲人作亂!煌煌天日怎能容得這等妖人?拿下!拿下!」

  鍾易明白他是要勒索,準備去掏銀子,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卻都突然目光一亮。

  牢獄!

  現在還有什麼地方,能比牢獄更安全無擾?

  狗子一般滿地嗅的紫披風,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他們要找的人就在官沅的大牢裡!

  孟扶搖眯著眼睛笑起來——雖然生活條件差了些,便當體驗生活嘛。

  她一個眼色飛過去,鍾易住了手,頓時明白了他們的意思。

  那官兵叫了一陣,見幾個人都沒掏銀子打點,頓時大怒,揮手喚過幾個看守城門秩序的衙役,一指孟扶搖:「這個妖道攜帶妖物,定是要進城興風作浪的,趕緊拿下!」

  幾個衙役嘩啦啦鎖鏈一抖當頭對孟扶搖套下,孟扶搖「掙扎驚呼」:「官爺冤枉啊,小道就是那城外三十里清風觀裡的道士,最是知禮守法不過的出家人……」

  幾個衙役湊過去,在她耳邊低笑道:「叫冤枉沒用,趕緊叫你的伴當,湊幾個香火錢給官爺治傷,大傢伙兒孝敬孝敬,關你幾天也就放出去了,不然……嘿嘿。」

  長孫無極也撲過來,一把拉住衙役:「官爺,別,我家小兒還指望這位道長怯病消災哪,可憐我三代單傳,小兒若出了差錯,那萬貫家財卻有何人繼道……」

  衙役們眼睛立即亮了,富戶!萬貫家財!家中焦急!等著救命!加起來等於一筆橫財!

  殺人犯強姦犯搶劫犯可以不關,這個一定要關!

  「你和這妖道鬼鬼祟祟,定然不幹好事!須得徹底查個清楚!」衙役戟指指住長孫無極,怒斥:「一起拿了!」

  叮呤噹啷鎖鏈套下來,拽著兩個「呼天喊地」的犯人便走,四面圍觀的百姓唏噓搖頭,有人趕緊勸鍾易:「小道士,趕緊去籌銀子贖人,不然咱們官沅的大牢……黑咧!」

  「多謝您哪。」鍾易笑容可掬,拉著心有不甘卻又沒辦法一起「被捕」的鐵成晃悠悠走開去,答:「給他們多呆個三五天的,才好哪……」

  留下愕然的鄉人,看著他們施施然很高興離去的背影,摸摸頭,詫然道:「嚇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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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

  一碗剩飯惡狠狠的從鐵欄間砸下來,灰色的米和霉爛的豆腐濺了一地,四面頓時散開難聞的酸酸餿味。

  孟扶搖盤坐,望天,半晌微笑回身看身後那個:「吃過沒?吃過就再吃點,沒吃就趕緊回家吃去。」

  身後那個眨眨眼,答:「客氣客氣,你先你先。」

  兩人對那碗飯望望,各自轉頭。

  陰暗潮濕的大牢,四面老鼠屎和蛛網,地上墊著爛棉絮和稻草,偶有黑色的老鼠竄過,其身材相貌和元寶大人天上地下。

  孟扶搖一腳踢開一隻老鼠,揉著鼻子,咕噥:「希望那傢伙記得送飯,我想吃酥油肉蒸火腿龍鳳呈祥乾燒魚翅……」

  長孫無極笑道:「你現在能吃的好像只有我。」他衣袖下伸出手,精緻而線條美好的腕骨,玉般在黑暗裡光線一閃,孟扶搖聽著這話看著他手腕居然也臉色一紅,眼光飄啊飄的轉開去,卻感覺到長孫無極突然按住了她的腕脈,孟扶搖立即反手一搭也搭住了他的,兩人各自用自己的獨門功力,在對方體內運行一週天,半晌鬆開手,相視一笑。

  兩人都覺得對方的笑意,在陰暗的牢中華彩氤氳,光豔非常。

  因為宗越那顆藥丸的作用,孟扶搖和長孫無極的真力在最後那一衝中出現融合,兩人體內都有了屬於兩人真氣混雜的內息,這使他們在療傷中可以相互補充,達到優勢互補的效果。

  這樣的一個好處也使兩人的調息可以同時進行,一有警兆同時罷手,再不用專門安排一個人輪流護法浪費時間。

  長孫無極輕輕把玩著她的手指,突然悠悠道:「不知怎的,突然覺得此生所去地方多矣,但那些錦繡華堂,王公之府,或是山河湖海,廟宇殿堂,皆不如此處大牢,滋味獨好……」

  「你真是……」孟扶搖也笑,話說到一半卻岔開話題,自言自語道:「這次坐牢,不會再遇見一個大風吧?」

  自己也覺得這個想法滑稽,笑笑,探頭看看四面無人,又覺得這次的面具好像沒有戴好,總有點歪著的感覺,便要長孫無極給她擋著,自己脫下面具調整。

  兩人背靠背坐著,各自仰著頭,在對方溫暖的背上和獨特的香氣裡,安心的想著一團亂麻般的璿璣,想著出去後要做的事,想著那些明裡暗裡的敵人,孟扶搖將面具拿在手中把玩,半晌吐一口氣,低低道:「給我三天,給我三天……」

  話音未落,眼前黑影一閃,隔壁木欄裡突然伸過一隻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抓住那碗餿飯,手指極其敏捷的順手一掃將地上散落的飯粒掃到掌心!隨即閃電般的縮了回去。

  孟扶搖回首,便見隔壁一個囚犯,穿一身髒得已經看不見顏色的灰布衣,正拚命而快速的將飯往口裡塞,一邊塞傻兮兮的衝她笑。

  孟扶搖皺眉看著他,警覺的讓開了點身子,她一動,正好移到了牢房遠處牆壁油燈照耀的光影下,那人正笑出一嘴深黃的板牙,在拚命的咀嚼裡抽空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然後他突然頓住,撒開手,手間飯糰撲簌簌的掉下來,掉得滿地都是,他卻渾然不覺,只是緊緊盯著孟扶搖,眼色剎那間不斷變換,猶豫……迷惑……回想……最後是驚駭欲絕。

  那種神情和意識突然片片破碎,只剩下了一個震驚認知的絕頂驚駭。

  那驚駭如一片青紫色的陰霾,瞬間沉沉落下,籠罩了他全部的神智。

  他抬起手,手指抖抖索索指著孟扶搖,聲音也已經破碎不成句,從齒縫裡拚命的一個字一個字擠出。

  他說:

  「你……你……你……宛……」



璿璣之謎   第十章  煙陵舊人

  「碗什麼?」孟扶搖愕然看著他,「我沒搶你碗啊。」

  「鬼啊!!!」那人看著她,突然蹦起來,淒厲一聲高呼,抱頭在他那間牢房裡四處亂竄,拚命想找可以躲避的地方,然而那三面石壁一面木欄的牢房哪裡有什麼地方可以躲的?他貼上石壁,滑下來,兜起衣服,遮不了,最後嘩啦啦掀起稻草,沒頭沒腦往裡面一鑽,還露出半個屁股在外面。

  孟扶搖看得好笑,轉頭對長孫無極道:「我第一次知道我長得這麼可怕。」

  長孫無極深思的看著那拱在稻草裡的人,目光中幾經反覆,最終只淡淡道:「現在多事之秋,你的面具還是少脫下來的好。」

  孟扶搖戴起面具,盯著那半拉屁股,敲了敲牆壁,道:「喂,同志,過來聊聊天,告訴我我長得像哪個死鬼?」

  那人立即往草堆深處鑽得更深了些。

  孟扶搖撇撇嘴,摳下一塊石子,啪的砸在那屁股上,陰森森道:「碗……來了……」

  「別找我!」歇斯底里一聲大叫,叫聲之慘烈連孟扶搖都嚇了一跳,「別!」

  孟扶搖將幾根草結起來,穿過木欄縫隙去夠那半拉屁股,在人家屁股上搔啊搔,飄飄忽忽的唱:「……村裡有個姑娘叫小碗……」

  她純粹是玩心起胡亂唱,聽那傢伙口氣,自己似乎和那個碗長得很像,而且那個碗死了?

  不想那人聽見,竟然如被針紮,「啊!」的一聲大叫,魚打挺一般蹦起又落下,胡亂抓起爛稻草就往耳朵裡塞,拚命將腦袋往牆上撞,砰砰砰的竟然撞得毫不手軟,好像那腦袋是牆,而牆是腦袋。

  孟扶搖聽著這聲音倒怔住了,訕訕的抽回草,喃喃道:「可不要活生生把人逼瘋撞死……算了吧。」

  她踮起腳,探頭看了看隔壁,若有所憾的道:「一個絕妙的大八卦,就這麼飛了……」

  說歸說,她臉上也看不出什麼太濃的遺憾之色,很快坐下來,自己編草玩。

  長孫無極偏頭看看她……扶搖好像對自己的身世不太感興趣,或者,是心底隱約覺得大抵不是什麼好的故事,故意逃避?

  既然她不想知道,那便由得她。

  只是……怕的是命運兜兜轉轉,避不開的終究是避不開。

  牢房裡光影黯淡,照著孟扶搖翻飛的手指,似乎在編著什麼東西,長孫無極起了興趣側身過去看,孟扶搖卻突然豎掌一擋,道「編完再看。」

  長孫無極很合作的閉起眼睛,半晌感覺到孟扶搖捅捅他,睜開眼一看,卻是只胖胖的老鼠攤在她掌心,孟扶搖道:「你家元寶。」

  隨即又掏出個小人,道:「你。」

  長孫無極拿起來,仔細看了看,道:「元寶哪有這麼肥。」

  又看那個小人,道:「我哪有這麼醜。」

  孟扶搖嗤笑,「你有本事用爛草編個絕世美人我就服你。」

  「別的也罷了,你編的這東西有個最大的缺陷,少了很重要的東西。」長孫無極將那老鼠擱在小人肩頭,端詳半晌道。

  「哦?」孟扶搖斜瞟他。

  「你也閉上眼睛。」

  這人……一點虧都不吃,孟扶搖笑一笑,閉上眼晴。

  眼晴一閉,四面的空氣便安靜下來,少了外界干擾,意識更加沉靜敏銳,睜著眼睛未曾注意到的聲音,此刻突然如浮雕一般漸漸浮在腦海的沙盤裡,一點點描出清晰的輪廓。

  聽見手指輕巧編織草葉的聲音,隔壁牢房那個歇斯底里的傢伙重重喘氣的聲音,聽見深牢之外獄卒在大門處走動的聲音,聽見不知道哪裡的水聲,那水不像在流動,倒像在人的肌膚上滑落,嗯……手指掬起水,潑開?再然後似有塗抹的聲音……衣袂帶風聲。

  眼前卻突然一暗。

  即使閉著也能感覺到那種暗——原本遠處壁上油燈照射著眼簾,混沌的視覺裡感覺到那溫黃的光線,突然那光線便沒了。

  孟扶搖霍然睜眼!

  第一眼,她便伸手去抓原本坐在她對面的長孫無極。

  手伸出那一刻,黑暗中恍惚似是觸到長孫無極手指,微涼,未及握住便聽驀然一聲轟響,四面粉塵四濺牢房鐵門木柱齊齊傾倒,嘩啦啦一片墜落下來,孟扶搖翻身躍起,煙塵瀰漫間隱約一人伸手過來道:「扶搖小心——」她急忙伸手去接,身後卻突然也有人掠過來的聲音,道:「扶搖小心——」

  孟扶搖僵住。

  兩個人!

  兩個長孫無極!

  兩個一模一樣的聲音!

  牢房已毀,四面都是騰騰煙塵,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那兩人一在她前一在她後,從距離看,身前那個應該站在牢外,身後那個位置在牢裡,但是現在誰能肯定,在裡面那個就一定是長孫無極,在外面那個就一定是那個混賬?

  孟扶搖怔在那裡,努力回憶剛才那一刻聽見的聲音和可能發生的情況——衣袂帶風聲到底是發現敵人的長孫無極掠起時發出的還是對方掠進來時的聲音?她閉眼是非常短暫的一刻,感覺到衣袂帶風就立即躍起,然而就在那一霎牢門破裂煙塵漫起,就這麼一霎,很有可能對方已經和長孫無極換了位置——他掠進來,長孫無極撲了出去。

  但是……還是不能確定。

  面對這個強敵,她和長孫無極現在的狀態要想保命只有聯手,但是現在,她能和誰聯手?一旦選錯,就鑄成大錯!

  孟扶搖深深吸氣,努力逼迫自己穩定心神,自從暴雨那夜後,她學會了更加鎮定心神,越危險,越為難,越不能操之過急!

  她在等。

  等煙塵散盡。

  那個混賬並沒有神奇到能將一個人模仿到一模一樣地步,所以他每次出現都用障眼法,第一次在黑暗的船艙,第二次大步風生將火堆捲起,逼得他們無法睜眼,這一次,乾脆趁她閉眼遊戲的這一霎,擊毀牢房牆壁木欄,趁煙塵滾滾,瞬間和長孫無極同時出現。

  煙塵散盡,總有破綻可尋。

  然而煙塵不散,半空裡卻多了濃濃的霧氣,孟扶搖警覺的閉氣後退,卻感覺到這霧氣沒毒,只是有股淡淡的辛辣之味,沒什麼作用,卻生生將長孫無極身上那獨特的異香給混淆了。

  身前那人在霧氣中平靜的道:「扶搖,過來。」

  身後那人安安靜靜的道,「扶搖,是我。」

  身前那人抬眼瞟身後那人一眼,二話不說衣袖一捲,一枚玉如意滑出衣袖,玉光一亮微雲一抹直抹向對方眉心。

  孟扶搖看見那玉如意剛剛眼前一亮,立即一個大翻身一掌便對身後之人劈了過去,然而卻見身後那人一言不發,直接飛身掠起,衣袖一滑居然也是一枚光滑潤潔的玉如意。

  孟扶搖腦子裡轟然一聲,硬生生收掌扭身,掌力來不及收回,只好一掌斜拍上牢房的牆,轟然一聲將隔壁牢房的牆轟塌半邊,驚得隔壁那人殺豬般的叫,孟扶搖本就功力未複,全力一掌半路收回真氣倒撞,心頭煩惡氣血翻湧,聽得那人慘叫不由大怒,罵道:「丫丫個呸的,閉嘴!」

  這一罵,不動聲色將一口淤血罵出來噴在牆上,立即抬手一擦,身後那兩人看不見她吐血,聽得她聲音不穩齊齊驚道:「扶搖你要不要緊——」

  孟扶搖心上火起,霍然轉身,又罵:「閉嘴!」

  罵完又覺得無力,這叫個什麼事?

  兩個長孫無極各自冷冷看對方一眼,那獨特眼神居然也是一模一樣,森寒冷冽,滿是痛恨,一人衣袖一舒,玉如意一捺,流水般一滑三尺,半空裡一道兩頭起翹的弧光,像是一輪橫著在滄海中浮起的月色。

  孟扶搖眼睛又是一亮,這一招她見長孫無極使過,獨門招數再無雷同,她腳尖一點身前牆面倒翻而起,鷂子般一個起落,「弒天」的黑光已經自肘底穿出,直襲對面那個長孫無極。

  那個長孫無極抬眼看孟扶搖一眼,這一眼深意無限微帶焦急,看得孟扶搖心中一震一慌,手下下意識一慢,隨即便見對方玉如意一捺,流弧月色一起,又是一模一樣的一招!

  孟扶搖崩潰,一口氣一洩「啪」一下倒栽下來,栽到草堆上滾三滾,乾脆不起來了。

  那兩人又齊齊驚道:「你——」

  孟扶搖閉眼,死狗狀。

  那兩個長孫無極在煙氣裡對望一眼,這回乾脆一個也不說話了,直接戰在了一起,打得翻花鐵蝶似的翻翻滾滾,孟扶搖睜大眼看著那兩人對戰,心想以那人實力和現在長孫無極狀態,他一定是弱勢的那個,但是,見鬼,還是不能確定,假如敵人故意示弱,要拉她入陷阱呢?

  這個混賬,性子古怪,他似乎更喜歡看見人們在他手下掙扎為難相互提防不信任,似乎更喜歡逼出人性中的狐疑冷漠背叛和自相殘殺,殺人對他來說,反而並不是第一要務。

  眼前兩人的招式一模一樣,真正的高手,是能瞬間學得對方招式的,從招式找破綻,還是不行。

  孟扶搖看得煩躁,一低頭突然看見地上幾個小東西,她編的長孫無極和元寶大人,還有一個半成品,看那纖細身形,大概長孫無極想編的是她吧。

  她拿起那個半成品,握在掌心,突然道:「長孫無極你剛才編的是什麼?」

  那兩人百忙中回首,一人立即道:「你。」

  孟扶搖方自一喜,另一人道:「自然是你。」

  孟扶搖嘴角一抽,那個長孫無極雖然答慢一步,但是他字多,細想起來,兩人開口的時間竟然也是一樣的。

  只要反應夠敏捷,學一樣的答案也不是不可能。

  那兩人戰著,慢慢戰到她身前,兩人身形轉來轉去,時時掠過她身前。

  孟扶搖懶懶坐著,一付什麼也不想管的樣子,突然道:「長孫無極,早知道當初在燕京第一次見你,我就該不理你。」

  那兩人都默了默,一人道:「元玄山。」

  另一人立即道:「誰說我們在燕京初遇?我們在元玄山……」

  孟扶搖躥了起來。

  她躥起,「弒天」黑河倒掛殺氣衝天,二話不說就對著眼前的那個背心捅了過去!

  那個說話字多的,那個學錯話的!

  而他剛才本有機會傷及長孫無極,不知怎的一讓放棄了那個機會,長孫無極趁機步子一邁,逼得他那一讓將自己的後心讓到了孟扶搖眼前。

  而孟扶搖的刀,正等著他的心臟!

  刀出!目標後心!挾恨而來!呼嘯雷卷!

  玉如意白光亦突然大亮!目標前心,雪色愈熾,滾滾光柱無聲而又悍然直逼!

  前後夾擊!

  只等此刻!

  真正的默契和信任,絕無可能被一個陌生的旁觀者輕易摧毀!

  那人似是終於怔了怔,一怔間已無法逃開前後風聲淩厲殺氣凜然,極近距離內的毫不容情的殺手!

  一瞬間明白,所謂辨認不出,不過是誘他輕敵之心,誘他墮入兩人夾擊陷阱而已。

  「厲害!原來你兩人早有準備!」

  笑聲裡他的身子突然一薄。

  真正的薄——像是一張突然被踏扁的千層糕,那許多層數都在,卻被更緊密的連結在了一起,身手扯橫扯扁,扁至詭異,昏黑的暗光透過青衣布縫,似乎可以看見裡面的肌骨也被瞬間拉移變薄,疏疏落落。

  那麼超越人力和人體固有規律的一薄,等於在無可挪動的空間將自己儘可能的挪了一挪,於是他身上的要害便已經不在原處。

  「砰嚓!」

  玉如意和黑刀同時擊上前後心,同時發出和肉體接觸的殺戮聲響,但是那落點的位置,卻已經不是原先對準的心臟。

  孟扶搖甚至能精準的感覺到,她的刀刺進去了,卻正插在肋下兩根肋骨之間,那兩根肋骨之間的距離本已經被摺疊得只剩一線,她的刀偏巧就那麼擦著骨頭插在縫隙裡,頂多只傷到肌肉,連骨折都沒造成。

  這個混賬,居然在剎那之間連這點距離都算進去,精確到毫巔的送入她刀下!

  近乎奇妙的「反縮骨術」!

  絕世強者掌控戰局絕地求生的強大本能!

  玉如意砸落,利刃插入,在那人肋下爆出一朵血花,他偏偏頭,用他本來的幼細聲音笑道:「了得,了得,我都幾十年沒見過自己的血了!」

  孟扶搖毫不停留手中「弒天」試圖往上橫挑,齜牙冷笑道:「是嗎!想不想見到更多?」

  「不了。」那人笑,「這樣已經很給你們面子了,該我見見你們的血了。」

  他話音方落立即一聲尖嘯,不算響,但是卻是極其難聽的聲音,像是深淵中萬蛇尖鳴,屍山中白骨摩擦,蒼莽大山裡成了精的人面猿長聲召喚,喚出陰暗幽林中的魑魅魎魎。

  震動!

  這一霎所有東西都在震動,地面微顫,斷裂的木欄茬口無聲的再裂,牢房臺階上端前方壁上熄滅的油燈「啪嚓」一聲掉落。

  孟扶搖掌心的「弒天」也開始顫動,那顫動從刀尖迅速挪移到刀柄,輕輕一動便彈上她虎口,孟扶搖掌心一麻,覺得心也彷彿被那嘯聲攥在掌中攥得死緊,壓抑至不能透氣,下意識催動內息自救,隨即便聽見那嘯聲變了。

  那嘯聲突由逼仄轉為開闊,一線向天直向光明,如果說剛才還是黑暗裡的深淵地獄中的鬼魅,現在便是九天上的祥雲晴空中的朗日,那般極黑到極亮竟然沒有絲毫過渡,彷彿人眼前剛剛一黑,突然便亮了。

  這種情況會造成一種後果,剎那失去視覺。

  正如心臟的極度收緊再突然放開,會出現剎那窒息和暈眩。

  而心臟扭緊那一刻身體下意識的以內息自救,突然失去救援的物件,便成了自己攻擊自己。

  心血潮湧,剎那之間。

  高手相爭,從來爭的也只是剎那!

  那嘯聲不過短短一霎,一霎間幾經轉折,孟扶搖心一緊再一收再一暈,眼前便是一黑。

  隨即聽得對方輕細一笑,身子一挪便挪出自己刀下,劈面風聲一涼,有人向自己面門抓來。

  孟扶搖一低頭,欲讓還未讓開之際,對面風聲一掠,一人滑了過來擋在她身前。

  孟扶搖立刻將他往身邊一帶。

  他又立即將孟扶搖帶回來。

  兩人身法都滑如遊魚,剎那間你帶我我帶你走馬燈似的一轉,都想將自己代替對方送入殺手之下,倒看得那人咕咕一笑,道:「這一對情深意重的,轉得我眼都花了。」

  他笑聲裡滿是戲謔,突然手臂格格一響,一個九十度轉折,竟然蛇一般越過擋在前面的長孫無極,繞過他擋住的孟扶搖前心,抓上了她的後心!

  「啊!」

  慘呼聲響徹窄小陰暗的牢獄,四面裡噴開罌粟般豔紅的血。

  利爪般的手指下的身體痙攣的扭幾扭,不堪這非人的痛苦,麻花似的盤繞起來,喉頭裡發出格格的斷聲,血沫突突的湧出來,堵住欲待出口的言語。

  隨即便是即將失去生命的軀體重重墜落地面的聲音。

  「砰——」

  那幼細的聲音有點驚愕有點不甘的「呀」了一聲,輕輕道:「可惜。」

  也不知道是可惜機會的失去還是可惜那突然撲上來的人。

  隨即他百無聊賴的嘆一聲,衣袖一拂,青煙一般悠悠退出去,道:「算你們運氣……」

  青影一散,淡淡的霧氣便散盡,現出地下的屍體。

  那個隔壁牢房的鄰居。

  孟扶搖一拳將隔壁牢房牆壁打塌,三人戰場早已轉到隔壁,一直打到那鄰居身邊,三個人都沒將這人算成人,直接視若不見,任他縮在腳底渾身發抖的看著,直到剛才那人手臂蛇般繞向孟扶搖後心時,他突然撲了上去。

  假長孫無極的心思都在前面,留了一隻手阻擋長孫無極轉身,卻沒想到後面還有人願意做人肉盾牌。

  孟扶搖也一臉愕然,看著腳下那個奄奄一息的人,半晌蹲下身,問:「為什麼?」

  那人看著她,許是迴光返照,眼神比先前更亮了亮,張了張嘴欲待說什麼,卻被湧出的血沫堵住,孟扶搖伸手,把住他的脈門,又拍一拍他後心,拍出一口淤血。

  那人振了振精神,吸一口氣,盯著孟扶搖斷斷續續道:「你……是……她的……吧……」

  他聲音細微不可聞,中間有幾個字模糊不清,孟扶搖聽不清,側頭過去問道:「碗?」

  那人無聲抽噎了一聲,聽起來像是在哭。

  孟扶搖想了想,知道這人五臟俱碎,指望他說得清楚已經不可能,只得自己問:「那碗,活著還是死了?」

  「死……」孟扶搖剛露出「我就知道這樣」的表情,那人又道:「活……」

  孟扶搖抽嘴角,這才想起這人原本就是半瘋,能說出個什麼來?

  還是她直搗黃龍吧。

  「她在哪裡?她是誰?」

  「宛……煙林……下……」

  「燕嶺?煙陵?彥林?」孟扶搖抓狂,中國字同音的太多,這樣哪裡問得出頭哇。

  「你會寫字不?」

  那人眼中最後那點神光卻已經散了,眼眸淡灰混沌,突然身子挺了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兩隻眼珠瞪得幾乎要凸出眼眶,嘶嘶啞啞的喊:「宛……我錯……」

  他抽搐得厲害,已經無法再完整清醒的表達任何一個意思,卻再不住的咕嚕著一個「錯」字,將那個字連同連續不斷的血沫不斷推出咽喉,咕咕的不肯嚥下。

  孟扶搖看著他這樣吊著一口氣不肯死,像是在等著什麼,這般模樣多活一刻都是折磨,想了想,道:「你等她的原諒吧?如果……我和她有關係的話……我代她原諒你。」

  「原諒」兩字出口,便似捆身的繩索突然解開,那人身子劇烈一顫,仰頭吐出一口長氣,眼睛大大睜開,那一直混沌的瞳仁,突然慢慢褪去淡灰的顏色,漸漸黑了起來,隨即,定住不動了。

  月色跨過半毀的牆壁,照上永恆靜默的人的衣襟,一般的蒼白僵硬。

  孟扶搖默然坐在暗影裡,想著他死前最後幾個字,想著他神情裡隱約透露的不甘和負罪,想著他臨死前唸唸不忘想要得到她原諒的那個宛兒,突然覺得心底有涼意隱隱的浸上來,像是大雪之中本就已經凍僵了身體,卻還要看見前方有繞不過去的冰湖,還沒靠近,便激靈靈打個寒戰,全身的熱氣便似已經被吸乾了。

  身後有人輕輕將手放在她肩上,道:「扶搖,不知有不知的好,知道是知道的命,無論如何,有我陪你。」

  孟扶搖「嗯」了一聲,笑笑,抬手過去握住了他的手,肩上肌膚漸漸被捂熱,下行至心口,熨帖的溫暖。

  因為冷,更溫暖。

  世事如此森涼,一路黑暗,徹骨陰冷。

  全因為有了那些愛,寒冬裡及時燃起的篝火,永遠點亮在她崎嶇道路前方,她才未曾真正凍僵了心。

  孟扶搖傾下身,擦了擦那人的臉,為他整理了儀容,污穢拭盡,現出一張普通的中年男子面目,從眉目來看倒也忠厚,只是,誰說忠厚的人不會犯錯誤呢?

  也許正是因為某個積澱在記憶裡的大錯,使他一生耿耿於懷至死不忘,並因為相似的一張臉,尋求了最後的解脫。

  她和長孫無極對視一眼,放下屍體,站起身。

  過了一陣子,遠處聽見聲音躲在一邊的獄卒才畏畏縮縮過來,看見兩間牢房全毀,地上一具屍體,原先關在牢房裡的那個道士和老者已經不見,趕緊報告上司,因為牢房毀得離奇,官沅知縣不敢怠慢,又報紫披風,紫披風大隊人馬進駐官沅大牢,將那兩間被毀的牢房仔仔細細看完,一腳便將知縣給踢了出去。

  「混賬!抓到這麼個人為什麼不上報!」

  知縣委屈的抱著大腿,一轉身「啪」的甩了幾個抓孟扶搖長孫無極進來的獄卒一個耳光。

  「混賬!抓到那兩人怎麼不報給我!」

  獄卒捂著臉,諾諾連聲的退後,互相怨恨的瞅一眼——牢裡胡亂抓來的人多了,以前也沒報過啊,活該這次倒楣罷了。

  「大人……我們一定好好徹查,好好徹查。」知縣涎著臉請示。

  「查個屁!」紫披風又是一腳,「沒看見牢都塌了!人怕是都出官沅了!」

  他們呼嘯成風的大步出去,連連呼喝:「城裡城外,好生搜捕!」

  知縣咕噥一聲:「跑了才好,天天好吃好喝女人小倌的侍候著,都快貼我的老本!」聽得身後衙役請示那屍體如何處理,不耐煩的道:「叫家人來收屍,順便交三兩銀子收屍費!」

  「這人沒有家人。」主簿嘩啦啦翻了陣冊子,搖頭。

  「沒家人?什麼事關進來的?」

  「我翻翻啊……」主簿點起蠟燭仔細翻,半晌道:「不知道,往前翻六年都沒有,還是上上任手中的事。」

  「一團亂帳!」知縣一甩袖,知道有些衙役月入微薄,有時也靠些下作手段掙錢,一點小事抓了人來,有錢的就放,沒錢的就關,這個大概就是關久了,關到最後誰也不知道來歷,這些事他們做知縣的一般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難得糊塗嘛。

  「拉出去亂葬崗扔了!」

  大老爺們咚咚的出去,牢裡恢復了安靜,誰也沒對地上屍首多看一眼,誰也沒想到去把牢裡再看上一遍。

  油燈的光慘慘亮著,照著人去牢空的那兩間牢房,也照著隔壁的幾間牢房。

  就在被毀的牢房隔壁,有人靠著牢壁,在那線昏黃光影裡,露出譏誚的冷笑。

  孟扶搖。

  她和長孫無極根本就沒有離開。

  天下沒有誰能比她和長孫無極更會利用人的思維盲點,誰都以為打成這樣人一定走了,他們偏偏不走。

  如果說剛才的大牢最危險,現在就是最安全,那個假冒偽劣受了傷不會再來,紫披風更不會來,就讓他們在官沅縣城裡掘地三尺的找吧。

  至於那個人的屍體……隱衛會跟到亂葬崗收殮的。

  和紫披風和縣老爺一牆之隔的孟扶搖,聽見了最後那段話,眉頭微微一皺,這人很久之前就在這裡?他原先在哪裡?他為什麼會在這裡一呆許多年?他和那個婉兒又是什麼關係?而在當年,那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女子身上,到底發生了怎樣慘烈的事,以至於這個男人背負罪孽,芶延殘喘的活在這個牢獄之中,用一生的時間,等她的原諒?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有些事,想避已經避不得。

  一旦向前走,她伸出的指尖,遲早會觸及那些隱伏在黑暗裡塵封多年的往事,也許就那麼輕輕一戳,「啪」一聲,血色殷然的塵灰便會滾滾飄出,撲了她一身。

  孟扶搖閉上眼,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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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日後,孟扶搖和長孫無極施施然「出獄」了。

  按照隱衛留下的記號,一群人在城北一間不起眼的民居集合,那是宗越當年建立的地下勢力「廣德堂」一家分店的二老闆的外宅,目前的璿璣,外來勢力已經很難立足,會日日遭受盤查騷擾,然而該二老闆卻是土生土長的璿璣人,在官沅當地已經生活了數十年,最是老實巴交廣結善緣的一個人,平日裡上下都打點得好,但就算如此,他現在也是一日三驚——紫披風滿城亂竄,全城已經有數百人因為「可疑、通敵」等罪名,被投入城南知縣大奼紫披風目前的駐紮處,據說進去的都是富有家財者或者平日裡對紫披風頗有微詞者,而一旦進入那座大宅,家人便得捧上大筆銀子,保不準還有去無回。

  「亂了!亂了!」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田舍翁的廣德堂老闆連連嘆氣,「紫披風那群大爺滿城裡發佈告示,設了『秘聞箱』鼓動全城百姓互相私下告發,但凡家中窩藏重犯者,一旦發現立即抄沒家產全家殺頭,有些人趁機報復,胡亂投信,紫披風不管真偽,一概抓起來嚴刑拷打,全城風聲鶴唳人心惶惶,很多人築暗道,聽見狗叫聲便躲入地下室,一夜數次覺都睡不安穩……唉……」

  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對望一眼,慢慢道:「那我們就把他們帶走吧。還官沅一個安寧。」

  「怎麼帶走?」二老闆愕然道:「城外近萬人呢,城內知縣大宅住的是各級頭目,就有幾百人,聽說在靠近南境的必經之道上豐府,還有近萬紫披風和鐵衛,專門等著你們。」

  「他們不是有秘聞箱麼?」孟扶搖笑笑,「拜託你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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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清早,難得一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

  城南知縣大宅前,端端正正放著一個紫紅色的箱子,箱子密封,上頭開著一道窄窄的縫,背後有鎖。

  「秘聞箱」,每日清晨開啟取信,每天夜晚等待密信,等那些夜晚竄在城南的鬼鬼祟祟的暗影,送來紫披風的財路,並終結無辜者的命運。

  幾個路人經過,看見那箱子都露出憎恨畏懼神色——就是這麼一個普通的箱子,裝載了人心裡最陰暗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使無數人家破人亡,無數人遭受酷刑,無數未嫁女兒被侮辱懸樑。

  這已經不是普通木箱子,是官沅人聞之如鬼魅的災難之箱。

  「吱呀」一聲大門開啟,路人趕緊避了出去。

  負責開秘聞箱的幾個紫披風打著呵欠,說笑著去開箱。

  「今天不知是哪家地主遭事兒……」

  「我只關心,他家有沒有漂亮女兒?」

  「得了吧,上次還有個又沒錢又沒女人的也投進來,白費力氣,要給我知道是誰投的,非活剝了他不可!」

  幾個人嘻嘻哈哈,取了信,漫不經心的掂著進門去,幾個路人畏怯的看著,按著砰砰跳的心,猜測著會是誰家倒楣遭殃。

  當夜。

  幾名紫披風在知縣衙門內莫名暴卒。

  那夜紫披風們一夜沒睡,滿城點了火把尋找兇手!然而一無所獲,因為那幾個紫披風死得離奇,周身無傷痕,也沒有任何掙扎,最後查了,說是中毒,於是又把知縣大宅翻個底朝天。

  第二日,又死幾個。

  第三日,又死。

  死的人都是當夜值班第二天休息的,一開始眾人都往值班時的事兒上想,直到第三日,終於有人想起了秘聞箱。

  回頭開箱,沒找到線索,那些密信看完隨手就扔,早不知道扔在哪個垃圾堆上了,到哪去尋?

  找了個名醫來,探頭在箱子裡聞聞,說似乎有異味,密信中有毒。

  當日,秘聞箱取消,官沅百姓奔相走告撫額歡慶。

  秘聞箱取消當夜,紫披風在知縣大宅裡連夜開會,會開到一半,兩個小隊的紫披風罵罵咧咧的互相揪扯著回來,都說對方搶了自己女人,罵到一半,濟濟倒地而亡。

  於是開會議題變成不許再出去隨意尋歡。

  尋歡尋不成了,每日供應的水米食物中,又開始出現問題,紫披風們入口的食物都驗過毒,這些東西都被驗過才進了廚房,然而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明明沒有毒,但每日都有人吃了上吐下瀉,直至衰竭而死。

  紫披風回頭查整個食物送來的環節,卻發現無跡可尋,誰也不會在意一個送菜的農夫到底長什麼樣子。

  到了這個時辰,知縣大宅再也不敢住,紫披風撤出大宅,也不敢分散了再住到其他富戶家中——也沒什麼好住的,都給他們搞得家破人亡了。

  當日紫披風只好匆匆出城,家家戶戶趕緊關起門來默默燒香。

  紫披風人多,分小隊出城,在離城門不遠處一座酒樓上,一對男女負手而立,面含笑意眼神卻冷冽的靜靜看著底下的紫色洪流。

  半晌那男子輕輕握了握女子的手,含笑道:「天乾物燥,適合殺人。」

  那女子側首,瞟了瞟衣甲整齊的紫披風,眼神清泉般一流,答:「月黑風高,正宜裸奔。」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30 01:29 AM

璿璣之謎   第十一章  正宜裸奔

  璿璣天成三十年二月二十八,夜。

  離官沅三十里的一處山腳下的平原上,篝火點點,支起數百個帳篷,帳篷頂上飄著紫色的絲穗,標明那是皇朝特別機構紫披風。

  大批從官沅縣城撤出的紫披風,和在東蘭山守候多日不見高人,知道被騙的那一批紫披風匯合,按照大皇女的命令,準備去上豐府,途中經過一個鎮子準備歇宿時,卻發現有面色發青的村人被人抬出來,往旁邊的山上抬,問起來卻說村中有人患怪病,死了好些人,紫披風們探頭一望,家家灑白米避邪,紫披風們早已被官沅的遭遇鬧得餘悸猶存,哪裡還敢住下來,於是一向注重享受,到什麼地方都要睡人家最好的床的紫披風,終於百年難遇的露營了一回。

  紫披風背山面水紮營,這春夜山色,繁花搖動,景緻很不錯,可惜剛剛在官沅接連受驚的大爺們無心欣賞,安排了值夜的人後,便早早紮進帳篷睡覺了。

  星光疏落,灑在帳篷上,從最靠近山壁的一個帳篷往上延伸,一直延伸到山壁頂端,坐著衣袖帶風的男女。

  女子雙腳懸空蹺在山崖高處,雙手後撐,仰頭看著天上星月,良久長長吁出一口氣。

  「憋了那麼多天,受了罪,忍了氣,挨了打,坐了牢,好容易地龍翻身,姑奶奶今日一定要殺你個五顏六色,揍你個色授魂與。」

  男子偏頭,疏落星光灑進他眼底,分不清哪個更亮,他輕輕的笑,只是伸手挽起女子因為後仰而落地的長髮,道:「也不用太用力,還得留點力氣應付彤城好戲呢。」

  「當然。」孟扶搖撇撇嘴,「紫披風這種變態東西,只是整個璿璣王朝的一個縮影,是在這見鬼的王朝腐爛泥巴裡長出來的,與其靠人力去慢慢挖掉它,還不如整個換土,換它個天翻地覆慨而慷。」

  她單指拈起兩個小布袋,得意洋洋的道:「宗越真是個好孩子,一聽說咱們在璿璣失蹤,就知道有事要搞,居然給他所有的廣德分堂都送了一包好東西來,連我有可能吃那藥走火入魔都想到了,不枉我為他辛苦一場,連皇后都做了。」

  她說得高興,身邊長孫無極卻淡淡道:「便衝著這個,總有一日要和他好好談談。」

  孟扶搖立即噤聲,翻翻白眼,趕緊岔開話題,和身邊嚴肅端坐的元寶大人道:「耗子,準備好了?」

  元寶大人苦大仇深的點頭——暢行七國悠遊自在的元寶大人現在對璿璣充滿仇恨,就在這見鬼的國家,它與人為善與世無爭的尊貴的元寶大人,竟然被迫鑽鼠洞,還被人抓在手裡捏啊捏,實在是鼠生未有之重大侮辱,此可忍孰不可忍,鑽洞可忍,被摸不可忍!

  此仇不報非好鼠也!

  「去吧。」孟扶搖以手加於鼠額,聖潔慈祥的道:「有光的地方就有黑暗,黑暗呼喚光明,光明也呼喚黑暗,你是愛與正義的水手服美少男戰士,你要代表月亮,消滅他們!」

  「去把那些得罪你的人,褲子都脫下來吧!」

  穿著黑色水手服,紮著刺客黑領巾的元寶大人立即激昂的、迅速的、狼血沸騰的,背起那兩個小布袋,蹭蹭蹭沿著山壁爬了下去。

  那點小小黑色一團,哧溜哧溜一條黑線般沒入黑暗,再無聲無息竄入各個帳篷,在那些此起彼伏的鼾聲中捂著鼻子,抓著背上紅色小口袋裡的粉末,在床褥上撒了撒,又竄到帳篷角,抓起綠色小口袋裡的粉末,在燃著的防蛇熏香的香爐裡灑了一點。

  紅色的是刺毛粉,綠色的是驚魂香,當刺毛粉遇上驚魂香,銷魂。

  功效強大,氣味芳香,每樣一點,一夜難眠。

  元寶大人在紫底子上有金線的帳篷裡尤其多撒點——紫披風等級森嚴,不同級別之間用具衣著都有很大區別,極其易於辨認,有金線的,是總隊級別的。

  背上的口袋,很快空了,元寶大人也不走,隨便找處灌木叢蹲下來,目光亮亮,等。

  它身邊還有兩隻,也在目光亮亮的等,其中一隻低低打個呵欠,道:「睏,兄台,借個火。」

  另一個給了他一個好大的白眼珠子。

  過了一會,帳篷裡傳來騷動。

  睡得好好的紫披風們,突然覺得燥熱,迷迷糊糊中在地鋪上不由自主的輾轉,將那些刺毛粉沾上身,越發瘙癢難熬,爬起來拚命抓,抓得皮屑紛飛,那些皮屑飛出去,沾染到身邊擠睡在一起的,又是一陣癢。

  於是都爬起來抓,越抓越心慌越抓越難受,抓得肌膚都滲了血猶自不解癢,倒像那癢都癢在了心底,簌簌的在血脈裡到處亂鑽,剝了皮去抓才痛快,心又砰砰的跳起來,那癢被那心血催著,越發難熬。

  小小的帳篷再也呆不下去,都覺得氣悶難忍,掀起帳篷衝出去,這才發現四面的帳篷都衝出人來,連長官也在。

  眾人都胡亂撓著,長久沒露宿過的紫披風,一時難以確定是不是肌膚不適應草籽,便互相拉了褻衣去看,癢多半在下半身,脫了褲子,月光下看肌膚上一道道紅痕,都是自己撓的,卻也看不出什麼異樣來。

  「哎!癢哩!癢哩!」忽有人在帳篷的陰影裡鬧騰,做著脫褲子的動作,「最近雨多濕氣大,這衣服幾日沒換穿著難受,脫了脫了!」

  眾人正癢得煩躁心慌,一聽這話頓時覺得是衣服惹的禍,一邊罵上司無良睡覺都不許脫衣服一邊就赤條條脫了,立刻覺得涼風吹過來,爽!

  月光下互相看看身體,都撲哧一笑,覺得人衣服一脫,臉好像都突然陌生了,看著看著又起了興致,互相比著大小,謔笑聲響成一片。

  營地裡一群裸男鬧得不堪,便有各級隊長出來阻攔,連連呼喝命人回帳篷小心戒備,眾人笑著,稀稀拉拉的應了,卻不動。

  帶領這批紫披風的是一名總隊長,紫披風共兩萬人,二十個總隊,每總隊兩千,總隊之下是大隊,每大隊五百,大隊之下分組,每組五十,除了正副首領外,下面就是總隊長,大隊長,組長,原本紫披風一萬人在京城彤城,一萬人分駐各地首府,但自從大皇女在中路任巡察使,將紫披風作了調動,現在手頭靈活使用的大約在一萬三千人左右,這個總隊長,臨時帶著這三千人,其中兩千是嫡系,還有一千卻是別人隊中的,於是他的掌控力便稍嫌不足——當上司也抓著屁股對下級發號施令的時候,那命令的威懾力,實在是很有限的。

  抓了一陣子,蹲在帳篷門口討論著是不是濕氣,帳篷陰影裡先前那個最先脫褲子的又道:「濕氣啊,山上有藥草可以治的,搗汁一塗就好,那東西遍山都是,草色暗綠,長著勾齒,頂端有穗狀鬚,一看就認得。」

  話音剛落,有人在半山腰的草叢裡嚷:「哎!你們還抓什麼抓,山上現成的藥草,我已經不癢了!」

  轟的一聲,沒穿披風的紫披風們,齊齊裸奔了……

  星光下無數白晃晃赤條條的裸男撒腿狂奔,似一尾尾魚爭先恐後躍入濃綠的翠蔭之海,那些晃動著的黃黃白白很快從各個方向彙入山中,沒入灰黑的山崖和暗色的樹林。

  「回來!回來!不得夜入山林!」紫披風的頭領們覺得不好,從帳篷裡奔出來連連呼喊著阻止。

  奈何癢瘋了的屬下們心急火燎的要去解癢,只做沒聽見,早已竄得遠了,頭領們無可奈何,只好抓著屁股從帳篷中探出頭,大喊:「多採些回來,代大傢伙用用——」

  喊聲隨風飄到山崖上方,山崖上某個托腮下望的女子,看著那些跳躍縱竄的白點子,眯著眼十分神往的嘆息:「蔚為壯觀!」

  又道:「真是百年難遇之奇景也。」

  長孫無極站起身,道:「鐵成和鍾易一唱一和的,終於把人趕上山了,那裡先給他們收拾,接下來,是你我的事……月黑風高,正宜裸奔。」

  孟扶搖笑一笑,「天乾物燥,適合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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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帳裡燈火熒熒,紫披風的總隊長正在帳篷裡抓癢,一邊抓一邊思索今晚的蹊蹺,從鎮子鬧瘟想起,一直想到今夜莫名其妙的全隊瘙癢,越想越不對勁,霍的站起來,便要喊人。

  要全部喊回來!哪怕殺幾個不聽話的!

  他匆匆穿上衣褲,正要傳令親兵喚人,帳篷簾子突然一掀,一人紫衣飄飄笑吟吟的走了進來,道:「總隊無須相喚,在下來了。」

  那人笑意清淡,不急不忙的慢悠悠過來,總隊長盯著他那眼神,頓覺心中一寒,他也算反應靈敏見多識廣,立即明白此人不可硬拚,趕緊向後一縱。

  「哧」

  極輕微的刃尖破肉之聲,在殺人如麻的紫披風總隊長一生中,他聽過無數次這樣的聲音,但是這次不同的是,這次是他自己的。

  後心裡冰涼,涼裡又生出熱,涼的是別人的刀,熱的是自己的血。

  總隊長艱難的回頭,搖晃朦朧的視線裡看見黛色衣衫的清秀少年,單刀前指,笑意森然,而他自己,就掛在那柄刀上。

  那少年手臂直直平抬,巋然不動,似乎從一開始就抬刀等在那裡,然後輕輕鬆鬆等到他自己後縱,縱上他刀尖。

  總隊長卻知道,根本不是那回事。

  他能在弱肉強食的紫披風中步步爬到總隊長位置,本身怎麼可能是庸手?身經無數血戰練就的本能,使他能覺察周圍十丈內的敵人和殺氣,然而剛才,不僅他不知道那紫衣男子怎麼進來的,甚至後退時根本沒有感覺到後面有人。

  這兩個人……便是殺掉一百紫披風,引得他們沒日沒夜要找的人吧?

  臨死前一霎他神智清明,清晰的感覺到那少年慢慢抽刀,將刀上他的血漫不經心吹到他臉上,道:「這姿勢果然帥,以後我就叫孟吹血。」

  孟……

  原來……是她。

  總隊長想張嘴,想叫喊,想告訴他的上峰他終於知道了那個高人是誰,可惜,孟吹血不會給他多一秒的掙扎機會。

  他的最後意識,是一團黑黑白白的東西,突然竄過來,屁股堵上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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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帳之側的小一點的隊長帳篷裡,幾個隊長一邊抓撓著一邊討論著如今的情勢,他們絲毫沒有感應到就在隔壁發生的殺戮,事實上,隔壁本來也就一點動靜都沒有。

  「沒頭蒼蠅似的亂撞,現在連對方到底是誰也不知道!」

  「官沅那裡,兄弟們死得莫名其妙!」

  「敵在暗我在明,吃虧!」

  「別埋怨了,咱這裡還算好,聽說上豐那裡和鐵衛合作的兄弟,悶虧吃了無數,那群黑狗子,惡毒!」

  「大殿下不知道怎麼想的,居然會和三皇子合作。」

  「莫談國事,莫談國事,上頭的事兒,不是咱們猜得的!」

  帳篷裡沉寂下來,璿璣皇權之爭,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兒,卻也是大家都知道絕對觸碰不得的事兒——據說每次璿璣皇位之爭,都是一場滔天驚心殺戮,如今的皇帝當年便是在陰謀密佈波譎雲詭中殺過來的,現在他發揚璿璣皇族的光榮傳統,也把這一招用在他自己的下一代身上了。

  明明都要立女主了,還在給皇子皇女們放權,最有競爭實力的十一皇子大皇女三皇子看似被放逐,偏偏又讓他們佔據北中南三境,各自掌握了一批雄厚實力,陛下葫蘆裡賣什麼藥,沒人想得通,也不敢想通。

  一片靜默裡,有人喃喃道:「奇怪,採個藥這麼久不回來。」

  「天黑看不清吧。」有人笑,「別提這個,不提還不覺得,一提我越癢。」

  「我給你撓撓。」

  「誰要你撓,粗手笨腳的——」那隊長話說到一半突然僵住。

  這聲音……陌生!

  一抬眼見四面幾個隊長都僵在那裡,燈下都白得木偶人似的,他呆滯的動了動眼珠,轉頭想去看,不知怎的腦袋便轉不動,勉強掀起眼皮一瞅,淺紫衣衫的男子,含笑抱胸倚著帳門,黛色衣衫的少年,正大步跨過來。

  他刀尖有血,隨著步伐大滴大滴的滾落,那些黏稠的血液擦著他渾身氤氳的淡玉色的真氣落下,燈光下鮮亮亮的爍眼。

  他走過來,隨著步伐的接近,幾個隊長都覺得身上壓力突然一鬆。

  他們互望一眼,拼盡全力齊齊騰身躍起,衝向帳頂。

  先逃!

  幾人武功不弱,剎那間一躥便已躥到帳頂,「哧啦」一聲已經沖裂牛皮帳篷,腦袋鑽出帳外。

  隨即他們便都覺得,身子突然一輕。

  真的很輕,全身的重量突然都失去一半,連帶最重的靈魂。

  帳篷上六個冒出來的頭顱死死定格,六張臉在星光下月色中帳篷頂呈六角形對望著,都看見對方臉上漸漸冒出死氣的蒼白淡青,眼珠子一程一程的凝結,直至神光全散。

  帳篷下孟扶搖擦劍,對著那剩下的六個一半咕噥:「這樣好,省事。」

  又抬頭,敲敲上面那一半。

  「999皮炎平,快速止癢,家庭常備,您家備著了嗎?」

  ----------

  山上,光著屁股的紫披風們猶自在尋找,有人在石頭縫裡尋,不住嘟囔:「咦,沒那種草哇。」

  身邊過來一個人,撅著屁股和他一起找,突然抓了一根草道:「你看是不是這個?」

  紫披風湊過頭去,眯著眼猶疑的認,突然發現新大陸一樣詫道:「咦,你怎麼穿著衣服?」

  那人對他亮出燦爛的漂亮笑臉,伸手拍他的肩,順手將一把刀拍進了他的胸口,一邊很可愛的笑道:

  「你弄錯了,是人都應該穿衣服,只有畜生才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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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道上一處灌木叢後,一池潭水清亮亮的坦臥著,美玉一般純澈,一看就知道是絕對原生態不經污染可以直接拿來瓶裝飲用的好水。

  有人癢得發燥,路過這潭水不禁眼前亮了亮,覺得那沁涼溪水實在惑人,立即呼朋喚友來,也不用費力氣脫衣服,撲通撲通往水裡一跳,跳進去時都大聲嚷:「好!舒肥」

  「便當洗個澡,泡一夜保不準就好了!」

  「給我搓個背。」

  「嘖嘖,你身上咋有頭油味道?老實交代,在官沅和哪個半老徐娘顛鸞倒鳳了?」

  「和你媽!」

  「呸!找死!」

  嘩啦啦一陣水聲,半真半假的你一掌來我一掌去,最近紫披風們繃得太緊,平日也難得享受到這般山野之趣,明月當空清泉沁涼,都起了玩興,嘻嘻哈哈互相拍打,激起半人高的晶瑩水光。

  拍著拍著,突然都覺得頭暈。

  不僅頭暈,還心慌,不僅心慌,還呼吸困難,眼前泛起陣陣白亮來,以為是水卻又不是水,以為眼睛裡濺了水,用手一揉,卻揉出豔紅的血來。

  然後抬頭看看別人,不知怎的也是滿面血紅,卻又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紅了看出去所以紅,還是對方就是那麼紅。

  冷月無聲,潭水清冽,深黑的山壁前,一群站在水裡的人,互相看著對方揉出越來越多的血來,這場景怎麼看怎麼都有些詭異。

  於是都知道潭水有問題,嘩啦啦爭先恐後往岸上爬,爬得比跳下去時還快,然而不知何時潭水邊多了一個人,冷冷抿著唇蹲在潭邊,抓著一把重劍,看見誰往上爬就把誰拍下去。

  爬得越快拍得越快,和玩具打地鼠似的,難得那個手快眼疾,一處不漏。

  潭水裡的人慘叫著,從各個方向沒命的向外爬,那人抓著劍咻咻的轉,從潭東頭奔到潭西頭,旋成一片辨不清身影的颶風,劍拍得團團風似的。

  漸漸的,往上爬的人少了。

  漸漸地,潭裡的人也少了。

  該沉的都沉下去了,該浮上來的時候自然會浮上來。

  那人低頭看看,轉轉痠痛的手腕,唰唰亮幾個劍花,很滿意的點點頭,摸著下巴若有所思的道:「主子說今晚看著這潭水,保我輕功劍法大進,渾然一體密不透風,如今看來,果然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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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更多的人,三五成群的散落在山上,尋找著那莫須有的止癢草。

  他們或者碰上這樣的情況——幾個灰衣人,一般四個,木然出現,前後左右四個方位,一個精妙的小型陣法,唰唰幾劍,穿心,在月下曳出鮮紅的虹,虹影未散,木然的灰衣人已經換了地方,再來。

  或者也有小心的,夜晚上山怕遇見野獸或危險,便邀了更多的人,十來個吧,嘻嘻哈哈的去找藥草,便當月夜遊山,霧下觀草,也是一番特別滋味。

  有人還詩興大發,搖頭晃腦吟:「天上明月光,低頭看褲襠,都是小褲襠,唯我大褲襠!」

  四周頓時一陣哄笑,一群人齊齊發一聲喊,撲蔔來將他扭了,要他睜大狗眼看清楚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大褲襠。

  一群人赤條條撲成一團,月光下白花花的棉花套子似的,正鬧得歡,突然都覺得某個地方一涼。

  都只是一涼,還沒來得及感覺到痛。

  隨即便見一個黛色衣衫的少年,笑吟吟的撐膝低頭看他們,手中黑色的刀身上,齊齊整整挑著十來坨「大褲襠」。

  聽得他很誠懇的笑道:「那樣怎麼比得出?乾脆割下來稱稱份量,來,來,都來評選一下,看誰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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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璿璣天成三十年二月二十八日夜,紫披風重創之夜。

  繼二月十四之後,紫披風再次遭遇了襲擊,這次後果更慘——一名總隊六名大隊二十名小隊橫屍宿營地中,七八百名紫披風以莫名其妙五顏六色的裸體之姿死在宿營地的後山上,還有近兩千名紫披風就此失蹤——有的是當夜看見殺戮趕緊逃命的,有的是運氣好成為漏網之魚從山上下來結果發現營地裡死得一塌糊塗,害怕軍法從事逃跑的,更多的是沒上山也沒看見殺戮,卻在清晨時發現領導們都死了,同伴們也不見回來,心知這樣回去一定倒楣,乾脆瓜分了主帳財物,溜之乎也。

  反正半輩子也撈夠了,紫披風生涯裡雖然待遇優厚隨心所欲,但也因為太招人恨時常遭遇危險,如今首領俱死,連發生什麼事都說不清楚,與其這樣回去關黑屋受刑訊,不如隱姓埋名洗手做個富家翁。

  三千人,一夜天。

  如果說上次死一百個是讓璿璣朝野震動的話,這次就是集體失聲,接連受挫的大皇女已經氣得不會說話,一腳便踢死了前來稟報壞消息的一個總隊長。

  然後她立即撤換紫披風總首領,要求新任首領在自己的腦袋和敵人的腦袋中選一個獻上。

  她原本住在中路首府端京,這下也趕到了南境的上豐府,但凡想入南境,上豐是必經之路,數萬人盤踞上豐,偵輯網路輻射至四面百里內鄉鎮,勢必要把對方截殺在上豐。

  但是直到如今,也沒有人真正見過兇手是誰,當初李家大院縣太爺和鄉官里正都是活口,但是那個持燈將紫披風引入後院的里正,直面孟扶搖的殺戮,活活被嚇破苦膽,沒來得及說句完整話便死了,知縣和鄉官拚命回憶,只記得對方「刀很亮,眼睛是紅的,好多血。」此證詞一說出口,啪的便挨了紫披風大爺的耳光。

  人證如此膿包,尋人便越發困難,連按圖索驥都不可能,大皇女下令中路各府,嚴禁百姓隨意出入,出入城者必須有路引文書,並持璿璣戶藉文書,先查驗再蓋出城入城印,有需要必須日日出入城的,須得在衙門備案,並根據知縣大老爺在逼問下勉強拼湊出的兇手畫像,在各處城門張貼,此圖鬼斧神工用色大膽,五顏六色別緻銷瑰,其人物形貌如年畫鍾馗!氣質似九天雷公,尤其一雙大眼,血紅賊亮,勝似燈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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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璿璣天成三十年三月三,上豐「起春」集會的日子。

  「起春」是璿璣中路百姓一年中最為重要的節日之一,在每年初春三月三舉行,意喻「春光乍起,一年之興」,屆時方圓百里百姓都會趕來,在上豐縣城集會,擺出最美的手工,亮出最精緻的器具,舞出最別緻的把戲,璿璣以多出能工巧匠著名,最喜比「巧」,手工業在國家經濟中佔很大比重,是以「起春」節上,素來是同行競爭的最大平臺,誰家的東西出奇制勝一炮打響,從此便成為這行業的王,財源滾滾,誰家女兒的刺繡博了頭彩,從此後身價百倍,家家好逑。

  這一天城門內外熱鬧不堪,人流一大早就擠了幾里長,官兵們一個個查問忙得焦頭爛額,眼見著人流有增無減,隊伍催促鬧騰得不耐煩,盤問鬆散了許多。

  看守東側門的幾個官兵,由一個老佐事帶領著,滿頭大汗的吆喝:「排隊排隊!別擠別擠!哎哎,給我退回去!說你呢!」

  正忙得不可開交,忽見一個半遮著臉的小媳婦嫋嫋婷婷的過來,身邊伴著她的公婆丈夫,挑著準備參加節日擺攤的擔子,小媳婦生得俏,露在桃紅圓扇外的一雙眼晴烏溜溜明亮亮的喜人,那眼珠兒清淩淩一閃,看得年輕的官兵心都蕩了蕩。

  不過他還是不敢怠慢的伸出手去,小媳婦輕輕遞上路引和文書,倒也齊全,那官兵捏了捏,忽覺得手感有些不對,剛要說話,那媳婦傾身靠過來,吐氣如蘭巧笑嫣然的道:「官爺……」

  她扇子上的杏黃同心結絲穗垂下來,柔軟滑膩的拂在官兵手背上,那般蕩漾的觸感,拂得官兵也軟了軟,頓時便忘記自己要說什麼,那媳婦眼波一撩,伸手取回文書,指甲輕輕在他掌心一搔,不輕不重的力度,半挑半逗的神情,語氣也是飄而旖旎的,「官爺,我們可以去下一關蓋入城印了麼?」

  「哦……」官兵給那一搔搔得魂飛天外,迷迷離離的看人家過去了,猶自回眸對她一笑,連骨頭都輕了幾分,哪裡還記得那什麼「手感不對」?

  負責蓋入城印的是老佐事,這位倒是個正人君子,也負責,文書紙張都要一張張拈過,老傢伙看起來愁眉深鎖,很有些心事的樣子。

  那媳婦香氣飄飄柔若無骨的過來,依樣遞上路引文書,老佐事手一摸便「嗯?」了一聲,那媳婦卻突然「哎呀」一聲,似是被人一撞,身子一傾,手中絹扇正正掉落他面前。

  老佐事眼前突然一亮。

  絕頂刺繡!

  水紅底絲緞,繡素衣美人,美人卷珠簾,蹙娥眉,閒倚窗,愁望月,不過巴掌大刺繡,衣飾神情相貌色彩無不精絕栩栩如生,連衣裳的皺褶都自然流暢飄飄欲飛,而那般閒愁倚窗月色森涼的幽怨意境,如在眼前,旁邊還有一闕詞,老佐事不大通文字,卻看得出這字繡得骨秀神清氣韻非凡,毫無尋常繡字生硬呆板之態,和那美人圖相得益彰,竟是在這巧人輩出的璿璣,也難得一見的奇品……

  這麼一件東西,要拿到「起春」節上,該有多少人為之瘋狂?

  老佐事的心怦怦跳起來,想起自己一直在愁的心事——女兒十八歲了,長得醜,至今待字閨中,託了多少人也尋不著婆家,如今要有了這個,還用愁?

  他的眼珠子黏在扇子上再也下不來,那小媳婦嬌言軟語,笑一聲道:「哎呀,髒了。」將那扇子往他手中一拂,老佐事下意識緊緊握住,這手握了扇子,就再沒空研究路引,也沒空張嘴說話,那媳婦手指一推,他身側埋頭蓋印的衙役頭也不抬,啪啪啪的蓋過去,手一揮。

  幾人施施然的過去,各自一笑,那婆子笑道:「我見猶憐,何況老奴?」

  小媳婦嬌羞,身子一扭纖指一點,戳「婆婆」額頭,「死相!」

  「丈夫」在旁邊唰的一下蹦過去,大白眼一翻,嗡聲嗡氣的道:「兔子!」

  「我容易麼我?」「小媳婦」幽怨,羞花閉月的道:「正牌女人不肯扮,卻叫我這堂堂男兒塗脂抹粉,連帶我家珍藏的名繡蘊娘的絕品都獻出來了,也沒得你們一聲好。」

  「好,好得很,天生戲子,無限風騷。」孟扶搖版「婆婆」眉開眼笑湊過來,讚賞鍾媳婦的演技。

  鍾媳婦立刻含麝吐芳混若無骨的依上去,蘭花指纖纖一搭,「好人……」

  衣領突然被人拎住,鍾媳婦不滿回頭低喝:「鐵成你不要每次都這麼煞風景……」說到一半突然嗆住。

  「公公」長孫無極含笑看著他,表情很溫柔眼神裡卻明明白白寫著,你再沒完沒了動手動腳我就讓元寶大人全套日夜侍候你……

  鍾媳婦立即萎謝,拖著腳步走開去,喃喃嘆:「公婆偷過城,媳婦踢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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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春」節為期七日,因為節日緣故,雖然大皇女和三皇子嚴令各守陣營不得外出,紫披風和鐵衛一些高層統領還是忍不住滿城燈火的繁華勾引,偷偷溜了出來,「與民同樂」去了。

  當然,此民乃民女也。

  不過和暴虐得無法無天的紫披風比起來,鐵衛的規矩要好些,他們一般嫖窯子,而紫披風自從李家大院事故後,現在一般也不動民女,按照規矩,兩家一分一半,根據兩家駐紮地點,城南窯子歸紫披風,城北窯子歸鐵衛,各自為戰,井水不犯河水。

  大皇女和三皇子都怕兩家鬧起來,嚴令不得爭風吃醋,是以一直也相安無事。

  不過今天出了點岔子。

  按照慣例,節日期間,附近州縣的出名花魁們一般也會趕過來,在城內獻藝鬥技,發揚光大一下個人才藝名聲,以期達到更大的知名度和更高級娼業待遇,這次也不例外,來了一些出名美人,尤以「一榻雲」名動上豐——何謂一榻雲?據說此女練得異術,一身骨肉輕綿,男子睡於其身,如臥一塌軟雲,由此可以想像,其間滋味,何其銷魂!

  其實人欲人慾,下半身其重要性永遠都超越上半身,琴棋書畫這些東西玩的是意境,而真要論起誘惑力,意境絕對比不上一榻軟雲,所以一城才藝雙絕的花魁們,只得黯然失色的看著「一榻雲」門庭若市獨領風騷。

  「一榻雲」這次掃榻待客之所也和別地不同,選在城內七星河,七星河橫貫上豐城南北,是城內第一河,平日裡便有些畫舫漂流其上,做些皮肉生意,如今「一榻雲」也來了興致,選在這七星河上,也不用華麗隆重的畫舫,就是別出心裁一葉挑著紅燈的輕舟,於碧水之上悠悠飄蕩,如女子宛然睡姿,以待恩客,反而更加撩人綺思。

  夜色笙歌,七星河上流光溢彩,岸上無數人翹首以待,都心癢難熬的等著美人駕臨,據說「一榻雲」並不是一點朱唇萬人嘗的普通娼妓,人家有身價有地位有氣節,恩客必須由她親自挑選。

  據說這位姑娘的名言是:

  雞,也是有人格的!

  夜未盡時,一葉輕舟在萬眾期待中欸乃而來,在距離岸邊十米距離外停住,從岸邊垂柳依依中看去,輕舟寂寂無聲。

  眾人心急的等著,其中就有城南窯子承包者紫披風和城北窯子大老闆鐵衛,兩邊頭領互相看一眼,又看看雙方站的位置,各自扭頭。

  小舟一直寂然,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吊著人們胃口,就在人們等得不耐煩將爆發而未爆發的前一刻,紅燈突然大亮,燈下忽多了位素衣女子。

  衣袂輕軟,魅若流雲。

  紅光掩映下那女子面目朦朧,然風姿飄然,宛如洛神仙子,美玉生暈。

  從眾人角度,只看見她雪白纖細的手,合握於腹,姿態優雅,似一朵玉、蘭花開在朝霞之中。

  而裙角飄散,亦如水上白蓮,在初春的微涼的風中,曳出十二分的媚惑風華來。

  最美的是那流麗身形,素衣淡妝不能掩肌骨中透出的嬈媚華豔,無論是隆起或凹下,都妙姿天成,是頂級匠師若有神助方能繪就的妙筆。

  眾人看著那遠遠的麗影,一時都失了呼吸。

  當真是……一抹雲啊……

  那女子卻不說話,舟上一立便進艙去了,空留那身姿絕豔,牽引一地渴慕驚豔的目光。

  一片靜默裡,小舟又安靜下來,隨即舟中忽起琵琶之聲!

  音能裂石,上遏行雲!

  那一曲琵琶忽如其來銀瓶乍破,錚然而起風雷驚天,刺破迷茫混沌,濺起激越之聲!

  起音便滄海激盪,五洲風流,裂聲而舞弦震驚心,如八方風雷滾滾而起,大王之風掃掠山河,而長天之上有鳳之翔,五彩尾羽穿沒雲端,風起、雲騰、月隱、日昇,無盡燦爛光芒之後,天際漸轉空闊光明,清音流動聲聲空靈,柳絲飛絮般飄搖而起落入遠山之巔,而松濤陣陣暮色四合,雲霧漸掩處霜鍾深鳴,月上中天遠山深處何人枕石漱流?而月色卻又漸漸沉落,落入紅羅帳碧玉舟,纏綿、綺麗、嬌軟、伶俐……紅粉樓頭所有熱鬧繁盛的夢。

  所有人都入夢。

  絕世一曲。

  從未見過一曲琵琶,竟然能將激越空靈和綺麗如此巧妙相融,轉折自然渾然一體,且不論指法技巧,單是這一曲之迥異意境三轉,便已經巧到毫巔。

  而奏琵琶者,又該是怎樣的姿容絕俗清逸風流?

  眾人沉醉的想著,都自動將剛才那素衣女子代入奏琵琶者,這般遙想,想著那女子比琵琶還流線精美的身姿,心底便似燒了一把旺旺的火,那火將所有的理智滌盪,只剩下那個妖嬈的麗影。

  琵琶曲歇,舟上簾一掀,一個青衣小婢探出頭來,指尖拈花,笑吟吟道:「諸位老爺,可有人願與我家姑娘於這輕舟之上,軟雲之間……蕩漾?」

  她最後兩字,聽得老爺們齊齊眼露狼光,下身一緊。

  那小婢已經手一揚,將那花拋了起來,笑道:「誰拈此花,誰拔頭籌。」

  玉蘭花飄起,悠悠蕩蕩。

  岸上唰地飛起數十條身影。

  「砰砰啪啪」立時一陣碰撞之聲,先是皮肉碰撞,隨即是刀槍的。

  半空裡一人大罵:「幹你祖宗奶奶,你們鐵衛今天來湊啥熱鬧?」

  「爛眼晴屁股生瘡的紫披風,你來得我來不得!」

  「這是城南!」

  「誰告訴你七星河是城南的?」

  「我呸!讓開!」

  「你滾!」

  啪啪啪不斷有人落水,在水裡還在摳眼睛挖鼻子纏成一團,紫披風和鐵衛積怨已久,只是礙於雙方主子嚴令不得毆鬥,如今慾火中燒,這舟中嬌娃勢在必得,何況七星河橫貫南北,誰說那就是城南(北)反正誰也不算壞了規矩,揍瞭解氣再說!

  水裡打成一團,岸上還在搶個不休,紫披風副首領和鐵衛二號大頭目今日都在,兩位武功最高的鷹犬高官今日也都動了意氣,這麼個絕頂奇葩的麗人,看那身形聽那琵琶可知絕世難求,過了這村沒這店,怎能放過?再說就算原本不想硬要,如今對方一搶,自己怎麼能讓?一讓,紫披風(鐵衛)的面子往哪擱?

  兩人武功都高,實力相仿,紫披風副首領半空裡一道紫光劃過搶先半步奪花,鐵衛二號頭目一個淩空跨步跨過抬腿就踢,兩人半空中砰砰交手幾招,各自一個翻身落下,單手一揚。

  各搶一半。

  紫披風副首領急叫:「我那一半大些,我!」

  那舟卻漂了幾漂,往北移了移,鐵衛只號頭目看著那舟的位置,轉頭看看三皇子當初劃分的界定南北的位置的一座畫樓,比了一比目光大亮,叫:「現在舟在城北,我!」

  他話音剛落,那舟又飄了飄,飄回南邊來,紫披風首領一看大怒,大罵:「你瞎了眼!無恥!」

  「你混賬!明明剛才在我那邊!」

  「你找死!」

  「你昏聵!」

  「今天我非得宰了你!」脫衣服。

  「明年今夜就是你這老狗忌日!」捋袖子。

  「砰!」

  「啪!」

  「殺人啦——」

  岸上除了打成一團的紫披風和鐵衛外,其餘百姓早已避禍溜個乾淨。

  小舟蕩了幾蕩,悠悠的劃開去,蕩入遠處柳絲下,當然,那群殺得性起的人什麼也看不見,看見了也沒法去追。

  舟中,素衣女子含笑盤坐,給對面而坐的男子斟酒,雪白衣袖下露出的手腕精緻如玉。

  「不想你彈得一手好琵琶,真是聽呆了我。」

  男子斜斜倚著錦褥,纖長的手指輕輕撥弦,紅燈淡淡光影下長眉如墨肌膚如玉,長髮散披輕衣緩帶,一個淺淺微笑的姿態,端的是姿容絕俗烏衣風流。

  他抬眼,一笑如荼靡綻放,優雅而安靜。

  「這是為你寫的曲子,名《鳳舞扶搖》,今日終於有機會奏來。」

  含笑撥弦,弦音清越,如心事聲聲。

  「你若喜歡,這一生我天天奏與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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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璿璣天成三十年三月三,璿璣兩大監察勢力紫披風和鐵衛在上豐城,不顧上司嚴令貿然爭妓而自相殘殺,兩名高級統領一死一殘,隨員各自有傷損,有人直接死於七星河中,屍體數日後才浮出來,由此,一直齟齬不斷卻因為上司管束不得不互相容忍的紫披風和鐵衛積攢已久的矛盾終於爆發,數日之內連爆數次大亂,城中一萬餘人展開混戰,亂成了一鍋沸粥。

  大皇女和三皇子忙於按捺約束彼此部屬,疲於奔命,再也顧不得那些暗殺緝拿事由。

  於是某些人優哉遊哉出城,丟下那堆爛攤子給皇子皇女們收拾,一路潛行快奔,晝伏夜行。

  三月十日,一道迅雷不及掩耳的京郊驛站加急滾單傳到璿璣禮部,禮部齊齊轟動,頓時人仰馬翻。

  「無極太子與大瀚孟王突然現蹤,現率護衛三千駐駕京郊長禮驛,請接!」



璿璣之謎   第十二章  高調孟王

  三月十日,「失蹤」一個多月的無極太子及大瀚孟王,終於在璿磯國土上,以拉風之姿公開出現。

  據說這兩位莫名其妙失蹤的牛叉人物,出現得更加莫名其妙,京郊驛站的小吏早上一覺醒來,看見一個滿身灰土的人撞進來,像進自己家內室一樣隨手抓起桌上的水咕嘟咕嘟就喝,喝完拿他擱在椅子上的官袍擦擦嘴,順手抓起一個果子哢嚓哢嚓的啃,一邊啃一邊呸呸的吐皮,小吏被這人一連貫流暢自如的動作震住,擦擦眼屎糊住的眼睛仔細辨認了一下,確認不是這京中的哪位王公貴族後代或者大佬——他雖然官職低微,但京郊驛站地位特殊,迎來送往都是貴賓,便是皇帝也熟悉的,如今一見不認得,膽氣立壯,大喝一聲:「來者何人,竟敢闖我璿璣天子腳下堂堂驛站!」

  不想那人將果核一扔,眼睛一瞪,聲音比他更大:「床上何人?竟然敢對我大呼小叫?」

  驛官被他這一喝又震住,職業習慣使然立即又開始努力思索自己是不是漏掉了誰家公侯沒認出來,瞧這人這口氣,比最勇莽的十二皇子鳳淨松還牛幾分,而按照多年宦海浮沉總結出的規律,口氣向來是和地位成正比的。

  「敢問上官何人?」驛官開始小心翼翼。

  「失蹤人口!」該人手一揮。

  「……」

  等到小吏終於弄清楚對面這牛人是誰時,立刻不敢怠慢的抖著手指寫文書遞交禮部,然而出名彪悍的孟大王,一出現就出現在人家臥室,一點準備不給人家,拖著人家穿著內衣就寫報告也罷了,甚至直接用自己的狗爬賴字在單上註明:「璿璣禮部!忒不知禮!竟然未曾出城先迎?大王很生氣,爾等太過分!」

  驛站小吏拿著那單子抖抖索索命人飛馬快傳,早已等在京城的三千護衛已經更早一步接到孟扶搖終於到達的消息,第一時間出城迎接,孟扶搖一見他們就胳臂一揮,道:「明日全給我換新衣,一色大紅!換最好的鞍鞘!鑲最刺眼的寶石!我低調夠了!從現在開始,我要高調!」

  嚎叫著要高調的孟大王終於駕臨,璿璣朝廷接到消息一時臉上表情不知該擺出歡喜還是痛苦好,歡喜的是,一個多月來大瀚和無極的官員坐鎮璿璣,日日逼著璿璣上下尋找他家失蹤的主子,大瀚官員天天和他們喝茶討論大瀚和璿璣的國境線是不是該再向南挪移一點?兩國交界之間的璿璣大名縣國民已經被大瀚同化,不如乾脆自璿璣地圖上抹去?無極官員則充分表示了對彤城的渴慕和嚮往,並提出希望能和友邦朝廷共建彤城的美好願望——璿璣朝廷上至宰相下至各部小吏,為此足足一個多月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如今好歹,終於解脫了。

  痛苦的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大瀚無極幾個官員便已經不是善茬,何況本主乎?何況惡名遍七國無恥驚天下的孟大王乎?用腳趾頭的指甲蓋也能想到,「被圍攻失蹤,歷經千辛萬苦才逃難至此」的孟大王,是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為此,璿璣宰相特意進宮,想請示陛下如何迎接,一旦孟王問起遇襲之事又該如何應對?

  璿璣皇帝自從病重,已經多日不見臣屬,龍泉宮終日重簾沉垂,臣子們只能隔簾請安,於一片藥香和光影幢幢中估摸著陛下的病情,今日宰相本想大抵又要在迴廊下跪上半天才能等到一兩個字,不想話音剛落,裡頭便是「啊」一聲低呼,隨即有了點動靜,模模糊糊聽不出是什麼,過了一會兒太監出來傳旨:「盛禮相迎,無所不應。」

  這八個字拿到手,火炭似的燙著了宰相,「無所不應?」這話太過了吧?陛下不知道那個人特別皮厚無恥嗎?萬一她要璿璣割三城以賠償,難道也應?

  宰相立時覺得,早知道還是不來請旨的好,陛下明明就是病糊塗了,他把這道旨意小心的揣在懷裡,退了出去。

  八個字的後四個字不想理會,前四個字還是要遵旨的,為此,璿璣宰相特請目前在京輩分地位最高的二皇子和十皇女前去迎接——這兩位一位是榮貴妃長子,一位是皇后長女,再率在京三品以上官員,夠份量。

  忙碌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鼓樂齊鳴,大開城門,皇子皇女率百官出城十里迎接。

  一大群人翎頂輝煌,衣冠楚楚按班而立翹首而盼,脖子都等長了還不見人影,太陽底下曬得冒油,脖子上泛起油光光一片,閃閃的像魚鱗,漸漸的又都站不住,除了兩位金枝玉葉是騎馬,其餘都按班站著,都是養尊處優的三品以上大員,哪裡站過這麼久?哪裡又曬過這麼長時間?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只得派人去驛站催請,回來答曰:「在刷牙。」

  等了大約刷完一百次牙的時辰,再催請,答曰:「在敷面膜」。

  面膜?面具?

  再等,估計別說面膜,城牆也得敷完的時辰後,再請,答曰:「在洗臉。」

  戴面具洗臉?

  洗完一千次臉的時辰後,再催,答曰:「洗面乳還沒洗乾淨,這個東西很要緊,殘留了後果嚴重。」

  百官面面相覷——洗面乳?是不是某種練武的高級藥物?

  再等,等到估計不僅洗面乳可以洗乾淨,便是一個十年沒洗澡的人也可以乾淨得毫無殘留的時辰,再請,答曰:「等爽膚水乾透。」

  爽膚水?外用功力增長劑?

  爽膚水乾透之後,要擦珍珠霜,珍珠霜擦完,要擦防曬霜,負責催請傳信的禮部官員來來回回跑斷腿,最後一次死狗一樣爬回來問:「大王說,防曬霜沒有達到艾斯屁愛膚(SPF)50,怕曬著,問彤城有沒有?」

  年輕的十皇女當即扔了馬鞭:「什麼玩意!囂張!」

  二皇子苦笑,他畢竟年紀大些沉穩些,對禮部官員道:「你去和孟王說,馬上就要午時了,太陽更大,豈不更曬著?」

  這話好像起作用了,最起碼去催請的官員沒有再次像死狗一樣的爬回來。

  又過了一會,路盡頭隱約出現衣甲整齊的隊伍。

  如大片囂張飄搖的紅雲降落彤城官道。

  全軍大紅!血色長袍金線壓邊!刀光雪亮齊指向天!鞍鞘精美寶石亮眼!奔馬馳騁一字排開!

  三千騎,個個英俊,精悍,冷肅,硬朗,三軍儀仗隊般的軍姿,鐵血敢死隊般的殺氣!

  肅然擁衛著意態閒散衣袂飄飄的兩人。

  璿璣官員齊齊抬眼看,都失了呼吸失了聲。

  左側白馬上,淺紫鑲銀紋錦袍的男子,白玉冠紫金帶,戴半掩銀面具,頎長優雅,氣韻尊貴,面具上方一雙流光溢彩的深邃眼眸,看人時似笑非笑,卻瞬間奪人魂魄,風華無雙。

  右側黑馬上,則高踞白衣少年,一身雪素鮮鮮明明,只在衣襟袖口繡淺紫色魑紋,烏髮如緞高束於青玉冠中,清雅秀逸,風姿卓絕,尤其一雙眼黑如點漆,寶光流動,那目光掠過來,亮得日光都似淡了幾分。

  明明看起來是兩個男子,不知怎的眾人心中剎那間都流過一句話:真是一對神仙中人!

  大瀚孟王名聞天下,雖說沒見過真面目,但看那眼睛身形,便知也是絕俗人物,只是……

  和傳聞太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那麼無恥囂張的人,居然看起來那麼清雅!

  簡直是侮辱清雅!

  璿璣眾官一邊肚子裡罵著,一邊在喧天的韶樂齊鳴中齊齊施下禮去。

  「恭迎無極太子殿下,大瀚孟王!」

  孟扶搖在馬上笑吟吟盯著他們,也不急著下馬,敲敲馬鞭仰頭長嘆道:「還是坐在馬上舒服啊,可憐我都半個月沒挨著任何代步工具了!」

  她一說話,眾人齊齊長舒一口氣,都找回了感覺——沒錯!一開口就知道那果然是大瀚孟王!

  二皇子苦笑著,當先下馬,又拉了一把沈著臉端坐不動的十皇女,那邊長孫無極先下了馬,將死狗一樣懶洋洋的孟扶搖接下來,孟大王一接觸地面就哎喲哎喲叫,蹲那疙瘩不起來,嚷:「跑腫了腿,早扭了筋,站不起來哎喲喂……」

  她揉著腿,抬頭斜瞟著一臉尷尬的璿璣官員,嘆氣:「你璿璣治安啊……」

  她搖頭,全場掉眼光的掉眼光,捂臉的捂臉。

  孟大王意猶未盡,繼續嘆:「你璿璣人品啊……」

  全場臉色掛下來,她砸砸嘴,不說,但臉上那神情,比說了還讓人想崩潰。

  孟大王好像根本不會看人眼色,蹲那裡繼續很陶醉道:「你……」

  二皇子突然接話,道:「既然孟王走不得路,那還是請上馬吧。」

  孟扶搖好像沒聽見,繼續說她自己的:「……你家孟大王我這被追殺被搶劫的,驚魂未定兩腿軟麻,得,失禮失禮,我就蹲這了,不妨礙說話,你們繼續,繼續。」

  璿璣官員無語望天……你這個樣子,叫人怎麼繼續?

  只有尊貴淡定的長孫太子,絲毫不以為意,果然拉著二皇子十皇女在那揖讓恭謙,把該行的禮數行完,對那疙瘩蹲著個孟大王完全適應神態自若,十皇子卻遠遠沒有練到太子殿下對孟大王的強大的免疫精神,說幾句便要向孟扶搖瞟一眼,渾身的不自在。

  孟扶搖蹲也就罷了,蹲著也不肯好好安分,突然抬頭對璿璣宰相張嘴說了幾句話。

  她張嘴,卻沒聲音,宰相聽不清,詢問的望了望,孟扶搖又「說了」幾句,宰相不好再站著不動,只好趕緊過來,到她面前半彎著腰問:「敢問瀚王有何吩咐?」

  孟扶搖卻將手放在耳朵邊張了張,大聲道:「啊?你說啥?啊?我聽不見。」

  宰相抽抽嘴角,腰彎得更低一點,又大聲重複一遍,孟扶搖依舊偏著頭,「啊?」

  眾官憐憫的望著腰彎得快到地的宰相大人,想起他貌似有腰病?嘖嘖,聽說這位孟王,誰得罪她十倍報之,而且地位越高越喜歡作對,唉……宰相果然不是誰都能當地。

  「我說您老人家位置太上風了。」孟扶搖「聽」了半天,仰頭笑,「好歹我也是客,宰相大人就這麼俯視在下說話?想來你璿璣,和我大瀚諸臣交涉國務,也是習憤這般姿態了?」

  這麼重的話拋下來,宰相大人背不住了。

  於是,眾目睽睽下,體態尊嚴一國之相的宰相大人,端著個屁股,小心翼翼如出恭般蹲下來,和孟扶搖頭湊頭,面色鐵青的等著洗耳恭聽。

  兩人面對面蹲著,十分安靜。

  半刻鍾過去,兩人依舊面對面蹲著,安靜。

  孟扶搖:「……」

  宰相大人:「……」

  「……」

  「……」

  大眼對小眼的對蹲半晌,宰相大人終於忍耐不住,問:「不知孟王有何見教?」

  「啊?」孟扶搖瞠目,「不是你自己跑過來要說話的嗎?怎麼不說了?」

  「……」宰相大人漲紅臉,辯解:「是孟王您有見教於本相,本相才……」

  「有嗎?」孟扶搖愕然,無辜,攤手,「我從頭到尾聲音都沒發出,哪裡對你說話了?」

  「……」

  「砰。」

  璿璣尊貴的宰相大人……栽倒了。

  曬半天,站半天,腰彎半天,蹲半天,再被某個無恥的最後狠狠敲上一鎯頭。

  是個人都活不下去。

  璿璣眾官奔過來,二話不說的將宰相大人抬走,在孟扶搖面前一秒鐘也不敢多留,生怕她對著自己張嘴,便也得陪蹲。

  孟扶搖卻輕輕鬆鬆站起來,衝著宰相大人被抬走的方向張望,十分遺憾的道:「哎呀,我剛才想和宰相大人好好談談,如果談的親切談的好的話,我們這一路遇襲被害的損失也就看在友邦的份上算了,現在看來……嘖嘖,真沒誠意。」

  眾官今日第三次崩潰……

  孟扶搖卻已經若有所憾的搖頭,輕輕鬆鬆邁步回身上馬,這個時候她腿也不痛了,腳脖子也不酸了,身姿也輕快了,離馬還有一丈遠,她一抬腿就輕飄飄上去了,半空裡還展示了一個漂亮如乳燕的身形,看得璿璣眾官齊齊眼前一黑。

  第四次崩潰……

  果然……極度無恥。

  算準今日重禮相迎,就是為了他們這「失蹤遇襲」之事賠禮,算準璿璣官員卑辭厚禮一番熱情想讓他們過意不去就此罷手的用意,乾脆根本不給機會,在璿璣這邊還沒來得及提起並解釋時,就把路堵死了。

  明擺著高高提起,還不肯輕輕放下,存心要為難璿璣。

  七國有孟扶搖這麼個無恥極點偏偏身後又依仗雄厚的實力政治人物,實在是人生巨大的悲哀。

  很明顯,現在天下誰都可以得罪,孟扶搖得罪不得,五洲大陸中唯一一個和三大國都維持極其良好關係,甚至參與三國政爭一手主導三國皇權更替的人物,得罪她很可能意味著要面對同進同退的無極大瀚軒轅的合攻瓜分——那後果,實在太慘烈了。

  璿璣眾官自動退開三丈,乾脆把這無聲整人場讓給皇子皇女應付。

  二皇子勉強笑道:「太陽大,何必在外頭曬著……還請太子殿下和孟王進城,宮中寧熙殿已經備宴,請兩位……」

  「御膳房的溫火膳是人吃的嗎?」孟扶搖一句話讓璿璣上下又變臉,還沒來得及想好怎麼既維護帝王尊嚴又不得罪她的答話,她下一句又接了上來,「那是皇帝才吃得下的。」

  有種人生來還是為了折騰他人心臟的……

  最後孟王堅持拒絕國宴,稱「那就是擺著一堆好看其實色香味都不咋還得不停的舉杯再放下放下再舉杯一頓飯吃下來連顆米都來不及下肚純粹就是玩尊貴一點也不適合我們無極太子的務實態度和大瀚孟王的平民氣質」的無聊的飯。

  璿璣眾臣聽著這一大段話,在斷氣和快斷氣之間幾經掙扎,最後終於受不了魔音穿腦,二皇子十分務實的問:「那麼兩位的意思是……」

  長孫無極淺笑看著孟扶搖:「問孟王便可。」

  眾臣偷偷翻白眼——全天下都知道你無極太子眼晴裡只有孟王,伺候好她就是伺候好你,甚至比伺候好你更討喜,問你不過是客氣一下而已。

  最後孟王拍板,十分嚮往的道:「我平民出身……」

  眾臣垂眼——知道,看你那用詞實在太平民了……

  「喜歡大鍋菜……」

  眾臣思索——XX街XX巷好像有個農家菜館,不過坐得下這麼多人麼?

  「……最想念我媽的鍋貼子……」

  鍋貼子?什麼東西?

  「上面蒸下面烤,上面是麵下面是菜,菜熟鍋貼也就熟,蒸的部分喧騰,烤的部分焦脆,沾著菜香……啊啊絕世無雙!」

  ……一樣東西怎麼會又蒸又烤?還有,到底是菜是麵?

  「就這個。」孟扶搖拍手,上馬,突然回首一笑,「貴國堂堂大國,能人巧手號稱天下第一,不會連個普普通通的鍋貼都做不出吧?」

  「啊不不,立刻就得,立刻就得!」

  孟扶搖坐在馬上,看見隨伺的小吏在大佬們的眼色下飛快奔開,大抵是滿城去找那「上面下面」的鍋貼去了,眯起眼睛笑了笑,身側長孫無極湊過來,輕輕問:「那是個什麼東西?」

  「你也有不知道的啊。」孟扶搖笑,「下次我做給你吃。」

  「一言為定。」長孫無極笑道,「不過只怕今天這一頓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吃著了。」

  「反正你我吃飽了出門的。」孟扶搖很沒良心的看著一票已經餓了半天的官員奸笑,「今天第一面,讓他們對我難纏惡毒的品性留下深刻印象,以後少些湊上來獻慇勤沒事拉關係說好話的,大傢伙清靜。」

  兩人知道今晚這飯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吃著,乾脆優哉遊哉的先去驛館,孟扶搖瞟了瞟那面沉如水提前告辭的十皇女,搖頭:「難成大器。」

  又看看一味求全一直陪著的二皇子,再次搖頭:「不宜為君。」

  又苦惱:「這女王到底是哪個呢?影都不見,不會真的是咱們老相好吧?」

  長孫無極笑笑道:「兵來將擋,女王來了孟大王揍便是。」

  孟扶搖哈哈一笑,忽抬頭看看天上月亮,道:「最近那個假冒偽劣怎麼不出現了?在彤城裡等著?」

  身側紀羽過來,孟扶搖問:「華彥,和我讓你們接的那個大廚,現在在哪?」

  「屬下們進彤城後,一部分住客棧,一部分分散住城外,後來是宗先生的廣德堂找到我們,另給我們尋了隱秘集中的住處。」紀羽對宗越用的還是習慣的老稱呼,「現在那兩人都在甜水巷一間宅子裡。」

  「換地方。」孟扶搖道:「剛才我問了,四月初六女王繼位大典,初六是四月的第一個黃道吉日,選在這天說明該女王繼位之心非常之急切,換言之肅清異己監視異動等等活動也會非常頻繁,我和太子是重點對象,行動想必會被用盡一切辦法困死,就算我剛才胡攪蠻纏搞得那些人不敢明來,暗中佈置一定不會少,與其我到處聯繫被跟蹤,不如盤踞一處以不變應萬變,你們給我全部集中,把那兩個人裹在你們當中帶進來。」

  紀羽低聲應是,孟扶搖道:「璿璣這座驛宮從現在起到女王繼位時就是我的,不是我的也得是我的,你們給我守好它,就算是璿璣皇帝要進來,我沒開口允許,你也殺!」

  「是!」

  孟扶搖沒有笑意的笑笑,轉身進屋,繼續陪二皇子及陪侍的禮部官員喝茶,不僅一杯杯的喝,還全喝濃茶,喝得一天沒吃的璿璣眾臣饑火中燒眼冒藍光,一直到夜幕降臨,才有操持此事的小吏來極:「在西風樓席開四桌,請貴客入席。」

  璿璣眾臣歡欣鼓舞,滿面希冀齊齊敦請孟大王,孟大王慢吞吞曰:「我換衣服先。」

  一件衣服換了半個時辰,一直換得餓昏了幾個,孟扶搖才出來,前呼後擁的去了西風樓。

  西風樓後有一座小樓,專供皇室王公使用,從亭亭垂柳之間一路穿梭過去,踏進陳設奢華的暖閣,扶風珍珠的珠簾顆顆圓潤,燈光下閃亮如天河,珠簾之後四張明黃錦圍桌面,陳列黃金碟象牙箸,巧笑嫣然的小婢立在四角,端著白玉壺水晶杯隨時準備侍酒,好一派皇家富貴風流景緻。

  只是……每張席上不是水陸珍饈,不是佳餚珍酷,居然都放著一口黑漆漆的大鍋。

  鍋上貼著餅子,上面蒸下面烤,熱氣騰騰,香味樸實,只是放在這華貴場合,怎麼看怎麼煞風景,小婢想笑不敢笑,眾臣面面相覷臉色尷尬,想要讓卻又實在不知道怎麼讓。

  卻有一人含笑亭亭立起,姿態明朗伸手一引:「素饈薄酒,慢待貴客,太子請,孟王請。」

  那女子清秀苗條,穿一身淺綠宮裝,繫翠綠絲絛,壓翡翠寶珠,一雙眼晴明眸善睞,水晶燈光下當真如清渠活水,流波粼粼。

  看她容顏,不算絕色,和孟扶搖相差甚遠,難得的是神情大方疏朗,眼神靈氣十足,孟扶搖看了看她,覺得那氣質竟讓她有幾分喜歡。

  聽她口氣,竟然也是璿璣皇室子女?難得,雖然沒有遺傳到璿璣皇室子女們的好容貌,倒讓她這個對璿璣皇室厭惡透頂的人,生了一點好感。

  「九妹你怎麼來了?」二皇子詫然問。

  「聽聞十妹身子不佳,提前告退。」那女子從容一笑,「本宮想著孟王身為女子,總該有位皇女陪同,不然便是我璿璣皇室失禮,於是不請自來。」她嫣然一笑,自己端杯向長孫無極和孟扶搖一照,坦然先飲:「冒昧之處,請太子孟王見諒,丹凝自飲三杯以為賠罪。」

  她當真連飲三杯,落落大方,放下酒杯時神情如常,竟是個海量,再那般坦然一讓,眾人順勢團團入席,先前的尷尬被她素手拈杯輕描淡寫化去,自然、隨意、有分寸,不失璿璣臉面,也不失對長孫無極和孟扶搖的尊重。

  孟扶搖這回倒真生出幾分欣賞了,在腦中仔細搜索了一下對方的資料,璿璣九皇女鳳丹凝,榮貴妃幼女,知書識禮,有彤城第一才女之稱。

  才女這東西,向來是清高自矜的代名詞,肚子裡有了幾分墨水鼻孔和眼角便向天長,整日除了傷春悲秋就是哀怨無人能在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中伴她詩詞相合鳴瑟鼓笙領略這自然高遠聖潔清雅精緻之美……孟扶搖對才女向來不感冒,用她的話來說就是:書讀癡了!

  所以她對這位元九皇女的資料一掃而過未曾上心,不想居然是個通透人物,倒生了幾分興趣——不知道新女王,有她的份不?看人才,倒適合。

  席上有這位九皇女在,果然氣氛溫馨,這位皇女既善詩詞典故,也通民間風俗,對答言辭極有分寸又不失活絡,一場酒席的步調和氣氛被她有意無意控制在手中,不過火,也不冷落,生生將被孟扶搖揉搓得魂飛魄散的璿璣眾臣,從沒完沒了的噩夢中解救了出來。

  酒過三巡,鳳丹凝微笑抽出一份燙金單子,道:「太子和孟王遠道而來,敝國不敢怠慢,特命禮部擬定兩位在此期間的玩賞行程,務必要讓兩位不虛我璿璣此行。」

  孟扶搖湊過去一看,明日遊彤城峰來山,後日遊彤城玉池湖,大後日遊彤城近郊太有觀,大大後日遊名聞天下的千年古剎萬仙寺……大半個月行程滿滿,都是玩,一直玩到四月初五。

  再看看玩的地點,嘖嘖,貌似都是偏僻地方?

  再看看陪同人員,嘖嘖,那哪是玩,圍起來正好宰個乾淨。

  一份胡扯的安排,哪有他國高層出使,不覲見皇帝的?

  再看看單子底下的印,孟扶搖目光一閃,璿璣圖騰為鳳,玉璽上應該有鳳刻,這卻是一副山水閒章,篆字「明庭主人」,很明顯,是私章。

  「陛下的私章倒特別。」孟扶搖指著那章笑,「明庭主人,是貴國陛下的號嗎?」

  鳳丹凝目光一閃,那一刻她神情頗奇異,隨即道:「非也。」

  孟扶搖挑眉,鳳丹凝笑道:「是內廷傳出的旨意,這章我們沒見過,但是底下有陛下親筆。」

  她湊過來,狀似要給孟扶搖指出那單子上的「陛下親筆」,那如玉手指在灑金箋上一一移過,卻並沒有落在單子下端,在「峰來山」、「玉池湖」、「太有觀」、「萬仙山」四個地名的中間那個字上,落了落。

  孟扶搖眯了眯眼,長孫無極偏了偏頭,隨即兩人都笑道:「哦,原來如此。」

  鳳丹凝莞爾,退開。

  繼續吃飯啃鍋貼,你來我往其樂融融,眾臣漸漸都覺得鍋貼有真味,配酒更神奇,越發吃得談笑風聲。

  孟扶搖閒閒喝酒,微笑一瞥那單子。

  「來、池、有、仙。」

  「來此有險」。

  鳳丹凝居然想得到用這種方式暗示她。

  她又不是豬,來此有險如何不知?鳳丹凝自然也明白他們心裡有數,所以說示警是假的,不過是九皇女變相示好罷了。

  看來璿璣皇室,各分流派呢。

  孟扶搖笑笑,手指敲敲桌面,問:「二殿下,飯要吃,名勝要玩,正事也要談,未知貴國對太子和在下在北境遇刺一事,有何交代?兇手是誰?有幾人?捉住沒有?打算怎生處理?」

  幾個問題炸彈似的砸下來,眾臣齊齊停筷,室內一片靜默,二皇子僵了僵,目光投向好容易支撐了來參加鍋貼宴的宰相,他知道孟扶搖來之前宰相曾經就此事請旨,卻不知道旨意內容。

  宰相大人手指緊緊攥著筷子,心中一瞬間千思萬量,陛下那旨意是萬萬不能當面對著孟扶搖那個無恥的說明的,但是現在毫無表示也實在說不過去,半晌斟酌著道:「……正在查辦,正在查辦,我璿璣上下,一定會給太子和孟王一個交代。」

  孟扶搖咬著筷子,笑:「辦得好快,辦得好快。」

  璿璣眾臣齊齊天聾地啞,作茫然狀。

  「其實也不用辦什麼,茫茫人海,大海撈針的找那個幾個兇手,著實難為你們。」孟扶搖話鋒一轉,眾人驚喜抬頭,便聽她道:「俗話說殺人償命,打人賠銀,如今算是太子和我被你璿璣打了,咱們既然身份不同,也不用賠那俗氣的銀子,就割幾座城吧。」

  她說得輕描淡寫,眾臣聽得齊齊要昏,半晌宰相顫聲道:「……割……割城?」

  「不用多,」孟扶搖哢嚓哢嚓啃鍋貼,伸出一個巴掌,「就這數便可以了,太子拿大頭,我拿小頭。」

  「五……五座城……」

  「是啊。」孟扶搖微笑,「前段日子我大瀚不是正和你們談著在你璿璣地圖上抹去幾個城的嗎?應該談好了吧?沒談好的話,我大瀚駐紮在長縣的三十萬軍,和無極駐在錦州的三十萬軍,正好……」她伸出手指,做剪刀狀,一剪,陰測測笑。

  「你彤城正好在長縣和錦州夾角處,這麼一剪……哢嚓!」

  眾臣眼睫毛頓時一陣亂閃,都似被她那一剪刀給剪著了。

  「此事事關重大,事關重大,」宰相抹汗,「我等無權置喙,無權置喙……」

  「此事是我等前來第一要事。」孟扶搖肅然道:「沒解決之前,我等無心遊玩。」

  「那個……那個……」宰相為難著不知如何開口,他自然也知道那份遊玩安排荒謬,但是這段時間什麼事不荒謬?朝政混亂,眾臣惶然,說要立新主卻連新主是誰都不知道,陛下避在後宮不見人,旨意一份份遞出去,有時竟然是自相矛盾的,這種情形,他雖努力操持,卻也不過是堵東牆壞西牆,早已左支右絀,如今對方來勢洶洶,他一個區區人臣,拿什麼來應付?腦袋?

  看陛下那行程安排,明擺著不願太子和孟王留在彤城介入皇權之爭,但是既然這麼不願意,為什麼當初又要邀請?弄得如今騎虎難下?

  心裡一團亂麻絞著,實在想不明白如今情勢詭秘的璿璣皇宮,宰相腦門上沁出汗,努力想岔開話題,孟扶搖卻沒那個耐心,從身邊取出一個盒子,笑道:「我大瀚陛下有禮物命我親獻貴國陛下本人,嗯……本人!但是諸位安排的行程,看來是來不及覲見陛下了,這個……」

  她微笑向二皇子一遞:「您收下?」

  二皇手忙不迭站起退後:「不敢不敢。」

  又遞向九皇女:「您?」

  九皇女立起,拜一拜:「臣女不敢僭越。」

  孟扶搖還沒來得及遞向宰相,老傢伙已經放下筷子退出好遠。

  「那就沒辦法了。」孟扶搖放下盒子站起身,抓過那單子,要討紙筆,揮手一塗:「明日行程取消,太子和我進宮覲見貴國帝后,就貴國盜匪打劫事做國事商談,就這樣。」

  她行到門邊,回身,一笑,「趕緊通知你家陛下好好準備,不要我進了宮,他老人家還沒來得及穿好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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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未央,西風樓明亮水晶燈下,一場接風宴吃得暗潮洶湧,璿璣皇宮中,皇帝寢殿永昌殿卻燈火黯淡,那一點微黃的光掩在重重簾幕後,在朦朧夜色中緩慢無聲的躍動,似欲待掙脫束縛的瓶中螢火,越不過無形的藩籬。

  大殿深處,幾無人影,自從皇帝病重後,說煩躁怕聽人聲,將近侍都趕出去了,現在很多事都是皇后親自在側伺候。

  簾幕深處有碗匙交擊之聲,影影綽綽映出相對的人影,從輪廓看,似是一人躺臥於床,另一人坐著,端著一個瓷碗正在餵床上那人。

  殿內很安靜,只聽見病人濁重的呼吸之聲。

  半晌,那坐著的人將碗重重往幾上一擱,道:「你又不肯吃!枉我吩咐小廚房好生給你熬了三天!」

  這聲音是女子聲氣,聽來不甚年輕,卻也不甚老。

  簾幕中那人似乎說了什麼,那女子默然聽著,回答的語氣卻是不耐煩的,「你果然為那事煩心!我說了,不見!」

  一陣低語聲,過了一會她依舊道:「不見!那兩人不是東西!一個無緣無故推了淨梵婚事,一個當著天下人的面給她沒臉,他們敢來璿璣?叫他來得去不得!」

  床上那人咳了一陣,似有些生氣,猛然提高了聲音,怒道:「你又犯那毛病!你拿什麼叫他來得去不得?」說完又是一陣大咳。

  女子靜默了一會,半晌道:「你病成這樣,還管這些做什麼?又為什麼一定要等到四月?早些傳了給……」

  「我璿璣皇位繼承從來都在四月,違背祖宗慣例要受天譴,你懂什麼!」

  那女子似是不服氣,還想反唇相譏,不知怎的,偏頭看了看內殿深處,卻又不說話了,半晌冷冷道:「她好威風好煞氣,竟然拿所謂的遇襲做把柄,擅自更改本朝儀程!她想見,我們就必得要見!」

  她森然站起,一拂袖,將那碗筷都嘩啦啦拂到地下,跌落金磚地豁啷啷跌個粉碎。

  她的聲音,比這細瓷跌碎之聲更尖更厲更冷幾分。

  「好,來!讓她來!」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30 02:17 AM

璿璣之謎   第十三章  璿璣殿爭

  「同志們,咱們現在是一根繩子上的螞柞,但螞炸也有螞炸的活法。」孟扶搖閒坐喝茶,瞟下方客位華彥和鳳五,那兩人混在護衛中進了驛宮,正面面相覷的坐在她對面。

  「是捱過冬天多活一季,還是直接不蹦不噠就這麼認命,看你們自己。」孟扶搖蹺著二郎腿,眯眼笑,「所以,來吧,把你們知道的內幕統統說出來吧,哪怕是一點點可疑的蛛絲馬跡。」

  她臉對著兩人,眼睛卻只斜瞄著華彥,明擺著那句話就是對他說的。

  華彥猶豫半晌,臉上神色變幻,似在斟酌一件極其重大的為難事,孟扶搖也不催他,很有耐心的等,半晌華彥似是下了決心,慢慢站起,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錦包,無聲雙手捧過頭頂,向孟扶搖和長孫無極一遞。

  孟扶搖看著他那分外肅然尊重的態度,眼一瞄那方明黃錦緞上還有隱隱血跡,卻又不知道是誰的血,再看包裹著的物事方方正正,那形狀讓她聯想到一些要命的東西,心中咯噔一聲,暗喊:不會吧?

  揣著一懷疑問伸手打開,絹布一層層包裹嚴密,最後一層深紅錦緞一掀,白玉無瑕雕刻精美的印章,頂端黃金龍紐威嚴尊貴,印章底四個篆字清晰在目:皇帝御寶。

  玉璽!

  原來十一皇子不死不休千里追殺華彥,不惜引得驚動孟扶搖,竟然是為了璿璣玉璽!

  果然要命!

  那邊鳳五也被這東西驚住,坐在那裡絞扭著手指,不安的搓著腳,連呼吸都亂了。

  玉璽,一個國家的最高象徵,生殺予奪至高權力的代表物,多少人為其生為其死,為其丟國棄家烽火不休,正如孟扶搖前世的歷史,一方和氏璧,一尊千年皇朝的傳國玉璽,記載千百年跌宕紛紜的戰亂史,經歷暴虐的秦、崛起的漢、放曠風流的兩晉、紛紜的五胡十六國、再入華豔的南朝,甚至去少數民族突厥遊玩一圈,重回豐滿的唐,直至在斑斕的五代不知所終,從此後帝王無璽,皇權再無真正歷史意義上的正統證明。

  可以想見,這方璿璣玉璽一旦出現別有用心者面前,又會引起多大的波瀾!

  孟扶搖撫摸著那光滑瑩潤的東西,心中一時竟有些恍惚,璿璣一國國主之印,真正的皇帝之寶,竟然這麼莫名其妙的出現在自已面前。

  而華彥,怎麼會有這東西?

  「這是陛下交給我妻的。」華彥讀懂她眼中疑問,有點苦澀的道:「二個月前,陛下有天突然召我妻子進宮,當時發生了什麼我並不知道,我妻子回來時神色驚惶,立即點齊王府和公主府的親兵就離開彤城,然後,我們就遭到了追殺,跟隨的親兵家將漸漸死在漫長的逃亡路上,我們也都受了傷,很多次我都覺得我們再也逃不過去,無數次詢問我妻真相,她都含淚搖頭不語,最後我妻在臨近大瀚和璿璣的邊境處中流矢,再也支持不下去,臨去前將這玉璽給了我,叫我往大瀚方向,你的封地逃。」

  「她還說了什麼?」

  「她說,這東西不能輕易給人,如果你救了我,並答應為我們報仇,就交給你,請你送回璿璣皇宮交還陛下,陛下會給你相應的回報的。」

  「真是奇怪。」孟扶搖挑眉,「你家陛下閒得發瘋了?好端端的將這麼個寶貝給你妻子帶出宮,在外面鬧生鬧死旅遊一圈,害死無數性命,就為了再讓我送回去?太荒謬!」

  「我也不知道……」華彥搖頭,黯然道,「我也想不通……也許這玉璽的來路還是有問題,但無論如何,我妻子已經去了,現在只有去問陛下了,你明天要進宮,這東西,便請託你想辦法還給陛下。」

  「你為什麼不試圖自己去問?甚至試圖利用這玉璽佔據皇位?」孟扶搖皺眉看他,「玉璽這麼重要的東西,你就交給我這個外人?何況我名聲還不甚好。」

  「我華家沒有兵權,拿了玉璽又有何用?轉瞬就會被各擁勢力的皇子皇女撕成碎片,而各地手擁重兵的將領又怎麼可能聽我的?這根本不是玉璽,這是殺人害命的刀,沒那個命,拿了只會家破人亡。」華彥深深嘆息一聲,站起身道,「至於為什麼交給你……」

  他默然站著,想起這段日子他跟著紀羽帶領的三千護衛回彤城,一路上親眼見著大瀚王軍的軍紀森嚴訓練有素,資訊傳遞細務安排高效精煉,想起紀羽等人和他提起孟扶搖時的近乎崇敬的尊重,想起一路上聽說的那些關於這個惡名在外的女子,那些浴著血色寫著掙扎的舊事。

  那些讓他很受震撼的故事。

  半晌他道:「我相信你,我相信能令紀將軍那樣的屬下忠心敬服的王者,永遠不會令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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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大的一頂高帽子啊……」華彥鳳五走了好遠,孟扶搖還在嘆氣,「連個招呼都沒打就那麼扣上了。」

  「上位者看似風光,所背負的其實遠超常人,你遲早得慢慢適應。」長孫無極和元寶大人在燈下玩猜枚遊戲,抓了骰子在掌心讓元寶大人猜有幾個,元寶大人撅著屁股,試圖從主子指縫裡尋覓出答案,可惜主子手勢如飄風,指縫似鐵桶,啥米也別想瞅著,於是屢屢不中。

  元寶大人萬分怨恨,覺得當初選主不淑,怎麼就看上了他呢?

  孟扶搖來了興致,一屁股擠過去,道:「耗子別和他玩那個,你就算猜對,他手指一撥還算你錯,你跟我來玩腦筋急轉彎。」

  元寶大人瞅她——啥叫腦筋急轉彎?腦筋轉來轉去不會打結麼?

  「小明爸爸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叫大毛,二兒子叫二毛,三兒子叫啥?」

  元寶大人捧腹大笑,太簡單了!太簡單了!簡直藐視天機神鼠的無上智慧!

  伸出三根爪子,「吱吱!」

  孟扶搖問:「三毛?」

  元寶大人得意點頭。

  孟扶搖捧腹大笑:「哎呀我的元寶啊,假如你爸生你鼠兄弟三個,你大哥叫大寶,你二哥叫二寶,難道你就應該叫三寶?」

  元寶大人啪地睜大圓溜溜黑眼珠,目光大亮吱吱連聲,孟扶搖看它那神情不像慚愧倒像興奮,疑問的看向長孫無極,長孫無極翻譯:
「它問你怎麼知道他大哥叫大寶。」

  孟扶搖:「……」

  元寶大人來了興致,纏著孟扶搖要繼續,孟扶搖倒覺得,對這麼低智商的鼠玩腦筋急轉彎實在太不人道了,堅決拒絕,實在纏不過,便問:「一隻公雞和一隻母雞,猜三個字?」

  元寶大人沉思,無解。

  「兩隻雞!」

  元寶大人:「……」

  「一隻公雞和一隻母雞,這回猜五個字。」

  元寶大人抓耳撓腮,無解。

  「還是兩隻雞!」

  元寶大人:「……!!」

  「一隻公雞和一隻母雞,這回猜七個字,很簡單的。」

  元寶大人咬爪子,苦思冥想而不得。

  「笨蛋!還是兩隻雞!」

  元寶大人:「!!!」

  三言兩語拍死智商不足的某耗子,孟扶搖眼露精光的湊到長孫無極身邊,微笑:「太子殿下智慧天縱,無所不能,不知道區區有個小問題,能否解答?」

  長孫無極抬起眼睫瞅她一眼,從她眼神深處讀出「奸險、詭譎、挑釁、陷阱……等等一系列負面感受,卻仍神色不動微笑:「嗯?」

  「每個成功男人背後有一個女人,那一個失敗的男人背後會有什麼?」

  長孫無極默然,半晌道:「孟扶搖。」

  孟扶搖:「……」

  半晌悲憤的道:「不帶這樣的!」

  「這個答案有錯麼?」長孫無極無辜的看她,「錯麼?」

  「我想說的答案是……」孟扶搖磨牙,「每個失敗的男人背後,有太多的女人……」

  長孫無極微笑,垂下眼睫,十分誠懇的道:「好在我只有你一個,看來我註定要成功了。」

  損人不成反被損的孟扶搖,在強大的太子殿下面前,再次丟盔棄甲一敗塗地……

  半晌孟扶搖悻悻道:「最後一個問題……什麼樣的人騙別人又騙自己?」

  長孫無極又笑,不答,慢慢喝茶,孟扶搖似乎也不再等他的答案,眼波笑吟吟的向門外瞟去。

  一個人苦笑著邁步進來,道:「我唄。」

  那兩人都以一種「你終於肯老實了」的眼光看著他,該人也不以為恥,坦然的坐了,抖抖袍子,自己給自己倒杯茶,眼珠子轉兩轉,神光乍現,老鷹和狐狸混合的眼神。

  「唐易中,唐家小公爺。」孟扶搖笑,「我這個答案是『騙子』,難得你肯認了。」

  鍾易中還是那張漂亮臉蛋上的漂亮笑容,十分純潔的道:「其實也不叫騙嘛,區區一個字都沒撤謊過。」

  「真武大會時我和你打過一場。」孟扶搖端詳他的臉,「唐易中唐大俠,哪張臉是你真正的臉?」

  「我那絕倫容貌,怎可在真武大會上給凡夫俗子隨意而觀?」唐易中怡然自得的道:「自然現在是真的。」

  「你出現在我們身側,目的就是為了這個吧?」孟扶搖指指桌上玉璽,「你以為華彥求助於我,玉璽一定給了我,是不?」

  「老實說,他當初沒給你我才奇怪。」唐易中攤手,「沒有玉璽的誘惑力你就肯幫人,肯接下那個燙手山芋?孟王爺你真的是個奇葩。」

  「你以為人都像你那般功利自私?」孟扶搖嗤之以鼻,「不知道大王我光風霽月高風亮節人品一流風采無雙世所敬慕高山仰止嗎……」

  她滔滔不絕,長孫無極掉頭,元寶大人捂臉,羞於與之為伍……

  唐易中偏偏還面帶仰慕的聽著,目光發亮不住擊節而嘆,當真一副神往之狀,聽完了才道:「啊……原來如此!」

  孟扶搖住口,看一眼這個從當初真武大會匆匆一面便留下深刻印象的妙人,無可奈何狠狠一拍他腦袋,道:「說正經吧!」

  「是這樣的。」唐易中坐近了點,正色道:「區區實無惡意,本意就是為了尋回玉璽,為此不惜自鎖功力孤身出現以取信兩位,而區區也用實際行動證明了,未曾對兩位有任何傷害。」

  「你敢麼?」孟扶搖斜睨他,「你真要動一動,早拍你成灰。」

  「其實區區雖然接近兩位,卻也不確定,要找的是不是玉璽。」唐易中忽然道。

  「什麼意思?」

  「陛下不見臣子久矣。甚至無人能進永昌殿。」唐易中難得的有了憂色,「這是很反常的事情,為此我動用了我在宮中的暗線,他告訴我,永昌殿侍應之人越來越少,他也進不去,隱約感覺到,陛下的行動似乎被困了。」

  「被困?」孟扶搖愕然,「他一國之主,誰能困他?」

  「不知。」唐易中沉吟半晌方答,言語中似有些猶豫,「我那暗線有次趁人不備溜進寢殿,聽得陛下夢中囈語,不住重複『阿六……找回來……』」

  「陛下口中的阿六,是排行第六的六皇女,華彥駙馬的妻子。」唐易中解釋,「很明顯,什麼東西給六皇女帶走了,陛下著急要找回,聯想到之後的六皇女被追殺,十一皇子不惜派殺手追出國境的急躁動作,我便想到,丟掉的肯定是很重要的東西,比如玉璽,而且知道的人很少,大概只有十一皇子無意中得知,所以也只有他鋌而走險試圖對你們下手,要不然的話,你們這一路會更熱鬧。」

  「不止吧。」孟扶搖冷笑,「沒見那個假冒的混賬嗎?」

  「那個是……」唐易中皺眉道,「倒不像是那些皇子皇女能請得動的人,璿璣這些皇子皇女,我還是很清楚的,陛下子女養多了,防備心一直很重,制衡之術也從未停止,他們不像有這個實力。」

  「玉衡!」孟扶搖細白的牙齒咬進下唇,提到這個人她什麼戲謔玩笑都掃蕩得一乾二淨,要問全世界有誰是她最想宰也必須宰的,那就這個傢伙,如果不是他,自已怎麼會險受侮辱?怎麼會和長孫無極生分?怎麼會逼得長孫無極險些走火,更間接造成李家滅門自己墮入兩難,險些送命?

  「如果真是他的話,倒是個麻煩事。」唐易中若有所思,「我捫璿璣皇室以前有個秘而不宣的說法……也許可以去查查看。」

  孟扶搖斜瞟著他,也不問,半晌道:「就算你家皇帝丟了東西,你湊什麼熱鬧,不惜自鎖功力冒險來找?」

  「陛下晚年倦政,朝政混亂,軍事經濟一蹶不振,皇子皇女忙於爭位,朝中眾臣忙於站隊,我璿璣國事,積弊已深。」唐易中這回當真嚴肅了,「陛下也確實沉屙已久,不久於人世,這般混論境況下,新主立誰,何止是陛下一人之事?實是關係我璿璣千萬百姓,關係我璿璣滿朝文武,關係我璿璣國運,又豈是匹夫可以卸責?」

  「敢情是顧炎武第二,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孟扶搖這下側肅然起敬,結果還沒來得及再表揚幾句,那傢伙又嘻嘻一笑,道:「萬一輪上個不是東西的,繼位後清除異己,我們這些臣子的榮華富貴,到哪去找?」

  孟扶搖「呸」一聲,懶得理他,唐易中卻瞟著她道:「這一路來,我本有些事想不通,如今卻突然若有所悟,隱約猜出了一些……哈哈。」他站起身,道:「我回去了,以後有什麼事,兩位儘管驅策,至於玉璽……太子和孟王什麼時候覺得合適歸還,再還吧。」

  他就那麼拍拍衣襟,十分隨意瀟灑的出去了,從頭到尾,對玉璽看都沒看一眼,孟扶搖瞠目結舌的看著這位小公爺離開,半晌怔怔道:「他跟著我不就是為了玉璽麼?為什麼現在又不管了?」

  長孫無極瞟了一眼那黃緞包,眉頭微微一皺,半晌嘆息道:「有些事……終是避不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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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永昌殿璿璣帝后會晤無極太子及大瀚孟王。

  在孟扶搖的強勢要求下,蟄居宮中已經數月不見人的璿璣皇帝終於破例接見兩位大國貴客,永昌殿關閉多日的殿門層層開啟,重重遮擋陽光的厚重垂簾被挽起,原本驅趕出的太監宮人再次執拂悄聲躡足的站立兩側充場面,等待著隨時被使喚,再在用完後再次被趕出永昌殿。

  唯一剩下的屏障,是御座前的一層紗幕,影影綽綽,將人影攝了個朦朧。

  日頭轉過高高的隔扇,灑在高曠森涼的永昌殿前一丈之地,伴隨著玉階上悠長的唱名聲,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各自帶著無極和大瀚的臣屬在太監引領下進門。

  厚厚的精織地毯將人的足音淹沒無聲,大殿內原本在等候的諸在職皇子皇女及大臣齊齊立起,永昌殿首領太監恭謹的迎上來,一個躬躬到底:「請殿下及孟王稍候,陛下馬上駕臨。」

  長孫無極和孟扶搖點點頭,這個場合不宜再坐在一起,兩人各坐一邊,相視一笑。

  這一笑笑得陪同的大臣們心都拎了一拎,生怕這兩個在這場合也會出什麼麼蛾子。

  偌大的殿中,眾臣屏息相侯,一聲咳嗽都不聞,又等了一陣,紗幕後才傳來渾濁的嗆咳聲,拖遝滯緩的腳步聲,屬於有年紀的人才有的沉重嘶啞喘息聲,以及環珮叮噹之聲,內殿裡隱隱約約轉出兩個人來,看得出是一男一女,女子走在外側,峨髫華冠,衣履富麗,十二層千鸞繡袍在深紅地毯上拖曳出沙沙微響,日光透過淡淡紗幕,映出她微揚下頜挺直背脊的側影,也映出她攙扶的龍袍男子,虛弱而微微佝僂,一邊走一邊不住咳嗽。

  兩人一高昂一彎腰,女子下垂的衣袖搭在男子臂上,看起來不像皇后攙著皇帝,倒像皇后正由太監服侍著,搭臂款款而來。

  孟扶搖立刻不厚道的笑了。

  老牛吃嫩草的後果,真的是很慘烈的啊……

  孟扶搖這麼一笑,璿璣眾臣立即明媚的憂傷了。

  陛下原本哪裡是這樣?堂堂一個美男子,年紀不輕依舊風采不減,實實在在的壯年英偉之貌,也就近半年才開始衰老,但也沒成這樣,怎麼兩個月不見外臣,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老夫少妻,美色伐身啊……

  紗幕後璿璣皇后攙扶著皇帝坐下來,孟扶搖原以為她要坐到旁邊的一個側座去,不想她頭一揚,雙手優雅的在膝蓋上交握一搭,竟然就在皇帝身邊,御座之上擠坐下來了。

  璿璣眾臣失色——以前皇后雖跋扈,但也從沒有真正參與過政事,陛下這個還是把得準的,任她在後宮鬧騰,前廷不得干涉,如今這是怎麼了?在無極大瀚貴賓之前,任由皇后擠坐御座?這這這這……這豈不成天下笑柄?陛下病糊塗了?

  抬眼瞅瞅上頭的孟大王,果然,孟大王再次絲毫不給面子的笑了。

  不僅笑,還開了口,不僅開口,還一開口就是個勁爆的。

  「咦,璿璣什麼時候,有兩位帝王了?都說天無雙日國無二主,如今可算是看了稀奇了。」

  長孫無極微笑側顧臉色鐵青的璿璣禮部尚書:「還請尚書大人給個章程,我等好斟酌禮節。」

  按照七國皇族慣例,參拜帝王和參拜皇后禮節不一,以長孫無極和孟扶搖身份,對璿璣皇帝應欠身,璿璣皇帝應受禮之後還禮,但是對璿璣皇后,只應平禮,如今這御座一擠,禮字上頭自然便不好辦了。

  禮部尚書瞄一眼紗幕後傲然端坐的皇后和不發一言的皇帝,一時也不知道怎生安排,例來國禮都事先定好改動不得,如今皇后來這一出,該怎麼辦?

  眼看著紗幕裡頭不動,紗幕外頭長孫無極和孟扶搖也都不動,局面僵持尷尬卻無法解決,額頭上頓時滿滿沁出汗來。

  孟扶搖泰然自若坐著,無聊的剔著手指甲,一點也沒感覺到壓力——上頭皇后十分不安分,冷而厲的目光不住從紗幕裡劍似的穿出來,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又一圈,如果那目光可以化為猛獸,大抵早就撲上來咬了。

  於是孟扶搖後知後覺若有所悟的想到,貌似,眼前這位是長孫無極的前丈人和前丈母娘?貌似,現在的局勢是退婚的女婿帶著新女朋友到丈人門前來炫耀?

  哎呀呀實在太過分了!難怪人家腎上腺激素飆升,坐那裡明明沒動,滿頭珠翠都在發聲。

  孟扶搖自然是不承認她是某某人的女朋友的,但是貌似她不能阻止人家那麼認為,而且照目前太子殿下盯她盯那麼緊的狀態來看,大概全五洲大陸皇族都那麼認為。

  據說不僅這麼認為,還版本眾多稀奇古怪,西風樓喝酒時她就隱約聽見兩個璿璣官員咬耳朵,大意是奇怪她孟大王到底是誰的女朋友,為什麼身邊是無極太子,卻做了大瀚的王?為什麼做了大瀚的王,還能毫無顧忌的去做軒轅的國師?其間經過人腦的無窮想像,延伸出無數個關於無極大瀚軒轅三角戀多角戀悲情戀花心戀版本,她孟扶搖也在這些花色繁多的版本中,正式榮膺五洲大陸最花心運氣最好最有男人緣的緋聞女主角……

  唉……丈母娘看前女婿,兩眼淚汪汪,丈母娘看前女婿女朋友,兩爪藍汪汪……

  她這裡想得一臉陰笑眉飛色舞,底下璿璣眾臣尷尬得一塌糊塗,不是所有人都能如長孫無極和孟扶搖一般具有強大的抗尷尬能力,這種場合生生坐那裡不動,璿璣眾臣眼見兩人不行禮,連帶無極大瀚屬臣也不起身,這在往常這種場合中是再沒有過的事,等於未將璿璣放在眼底,然而卻又確實是璿璣亂禮在先,只得默然不語。

  璿璣皇子皇女們也都在,坐在第一位的大皇女第一個耐不得,眉毛一挑便要說話,不想卻接著對面九皇女的目光,那女子極其輕微的搖頭,大皇女偏頭一看上方,無聲冷笑,不做聲。

  十皇女,十一皇子和十二皇子坐在一起,都是皇后子女,神情也很一致,斜睨著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大有以目光製造壓迫的意思,孟扶搖對此視若不見,倒是對大皇女身側那個溫潤平靜的男子多看了兩眼——這人自始至終目光平視,極有定力,這個情形璿璣眾人多少都有些壓力,唯有他喜怒不驚,波瀾不起。

  看那位次,是寧妃的三皇子?獨生皇子,最勢單力孤的一個,卻又因本身才華和母族勢力雄厚而絲毫不讓,看這模樣,也不是個善茬。

  孟扶搖這邊好整以暇將璿璣皇子皇女觀摩個遍,那邊低低騷動裡,皇后終於開口。

  「有什麼好斟酌的?」紗幕後皇后冷笑,有些尖銳的聲音在空闊的大殿裡清晰的迴蕩,「本宮與陛下夫妻敵體,如何當不得他們這些小輩一拜?」

  她端然坐著,寧肯日後被朝臣御史彈劾攻擊也不打算讓上一步,今日一定要那兩個囂張小輩以國禮對她拜一拜,好歹出一口心中惡氣。

  孟扶搖眉頭微微一揚,她不算笨嘛,竟然知道拿出輩分來壓他們一頭,如果論輩分不論國禮,拜她卻也是說得通的。

  可惜孟扶搖拜頭豬都不會拜她,她就是沒來由的討厭這個女人。

  「成。」孟扶搖微笑,在璿璣眾臣大出長氣的聲音中慢悠悠道,「皇后娘娘賢德寬宏,敦親睦下,七國揚名,本王亦仰慕已久,這一拜,是絕對當得的。」

  上頭立即傳出一聲帶著怒意的冷哼,璿璣皇后再自我感覺良好,也知道自己的名聲絕不可能是什麼「賢德寬宏」,孟扶搖這是在明褒實貶來了。

  「只是國家也是敵體,國禮向無輩分之說,」孟扶搖笑,「真要論起國家輩分,哎呀,貌似無極建國較璿璣早?這算不算國家輩分高?難道太子殿下還要受您一禮?哎呀使不得,使不得!」

  璿璣眾臣泥塑木雕似的木然聽著,早知道孟王沒那麼好說話的,皇后娘娘既然主動接下這個燙手黑心山芋,那就她自已吞吧。

  孟扶搖根本懶得和她囉嗦,很直接的拍拍手:

  「皇后娘娘如果真的那麼想論輩分,想太子殿下和小王給您施上那麼一禮,那還是先回您的後宮再說吧。」

  「小輩放肆!」皇后霍然站起,鳳袍一排,她身側一個為她打扇的宮女生生被她推下階,撞在臺階下頭破血流,卻一聲也不敢哭叫,血流滿面的被訓練有素的永昌殿太監急急拖下。

  孟扶搖看得目光一閃——這個惡婦!看這跋扈凶厲,璿璣皇宮裡該有多少冤魂葬送在她手中?

  鳳旋卻突然開了口。

  「皇后……我的藥呢……」

  老人的嘶啞聲音顫顫迴蕩在大殿上方,皇后怔了怔,下意識道:「在後殿裡……」一回身卻發現鳳旋已經向後一撤,整個身子窩在了御座裡,將御座擠得滿滿,已經沒有了她可以坐的位置。

  她又怔一怔,這一刻頓時明白丈夫是在用保留她臉面的方式趕她下座離開,這時候順水推舟自然最好,可是這個予取予求數十年未吃過虧的女人,卻又不甘這一刻的落於下風,更不甘丈夫的「偏心」,她僵立在那裡,寬大海鸞平金鳳袍下的手指絞扭在一起,琺瑯藍寶甲套相互碰撞,在寂靜的大殿裡發出嚓嚓的聲響。

  然後她突然,抬頭對屏風後後殿某個方向看了一眼。

  那裡,似有纖細身影一閃。

  孟扶搖突然躥了起來!

  就在璿璣皇后猶豫抬頭的那一刻,她懶洋洋的姿態突然變成了叢林的飛豹,一道急光般從座位上射出,在空曠安靜大殿中射出白色閃電一抹,撲向御座!

  滿殿譁然,座中不乏會武功人士,紛紛躍起試圖攔截,卻突然都覺得暗勁疊湧,在大殿前方形成漩渦般的氣流,浪一般無聲無息打過來,讓過一波還有一波,等他們好容易都躲過,孟扶搖已經越過了殿前。

  她撲向紗幕,紗幕前金甲武士金槍一攔,孟扶搖看也不看,一抬腳金槍飛出燦亮的弧線,越過大殿奪奪釘在雕龍畫鳳的華麗藻井上,那顫動猶自未休,她已經冷笑著穿入紗幕,直奔九龍屏風之後。

  「出來!」

  孟扶搖看也不看御座上面露驚嚇之色的老人和神色惶然的華服女子,五指一探直抓屏風背後。

  卻抓了個空。

  屏風後空蕩蕩,哪裡還有人影?

  孟扶搖怔了怔,她全力撲過來時何其迅速?全天下能超過她身法的人還能有幾個?當真就那麼一眨眼的時間,人就不見了!

  她不甘心的在殿中掃視一圈,後殿就是一榻一幾,一樣鋪著地毯落足無聲,四壁重重垂簾,孟扶搖的目光在那些靜靜垂下的垂簾中掠過,有心想過去一一掀開,然而她知道,已經不可能了。

  璿璣皇子皇女及眾臣全部趕了上來,連同大批的御林侍衛。

  「孟王!你想刺駕嗎?」怒喝的是大皇女。

  「孟王……你忒也失禮!」宰相大人抖著手指對空氣猛戳,一雷「閣下此等行為喪心病狂令人髮指堂堂大國王侯怎可放肆如此」的神情。

  「還請孟王給出解釋!」義憤填膺的是十二皇子。

  群情奮湧口沫橫飛,人群擁擁的擠上來,卻都遙隔一丈之外,用手指頭和唾沫,來表達對彪悍無恥失禮可惡偏偏又實力強大令人不敢接近的孟大王的憎惡。

  十一皇子十分經典的代表國家和百官做出了總結性的以下聲明:

  「你的行為嚴重傷害了璿璣人民的感情!」

  「我們對此表示強烈的譴責!」

  卻有人突然撥開人群,平靜的走上來,走到孟扶搖面前,先令侍衛退下,又親自扶起早已被孝子賢孫們忘記的受驚倒在御座中的皇帝,順手還扶了一把以為要被攻擊軟在那裡的皇后,讓這兩人不失態的坐好,這才向孟扶搖長揖一禮,款款道:「想必我璿璣安排不周,以致孟王激怒,本王在此致歉,只是父皇病重,不堪驚嚇,還請孟王向陛下解釋清楚,以安病者之心。」

  漂亮!

  孟扶搖眯起眼睛,打量著對面不疾不徐的三皇子,真是不負虛名,一番舉動有禮有節有孝有義無私無畏,一番話更是兩面開脫兩面討好處處開光,實在要比其他皇子明顯高出幾個檔次!

  「沒那回事,」孟扶搖微笑,拖長聲音慢悠悠道:「你璿璣治安良好風景優美禮儀周全帝后雍容眾皇子女風采非凡,我一個下國粗人見了只有仰慕的份,哪裡會有什麼激怒之舉。」

  她誠懇的笑著,伸出負在背後的手,將手中拎著的東西在眾臣面前晃啊晃。

  「小王不過是發現了一隻老鼠而已。」

  元寶大人垂頭伸爪,合作的在孟扶搖掌中作死鼠狀。

  「啊——老鼠!」皇后還沒看清楚孟扶搖手中那坨,聽見一個「鼠」字,立時尖叫一聲花容煞白後退一步。

  「看,皇后受驚了吧?」孟扶搖在眾臣嫌惡的目光中將「死鼠」塞進柚子中,毫不意外的攤手,「我就知道皇后娘娘會害怕的。」

  「你們說,」孟扶搖慷慨激昂地,「當我發現一隻萬惡的老鼠突然溜進尊貴的璿璣御座,溜進屏風背後,意圖驚擾雍容華貴的皇帝皇后,使最懂禮儀的璿璣帝后在友邦來客眾目睽睽之下失儀——我怎麼能容忍這樣的事發生?我怎麼能忍得住不出手,將這該死的、偷偷摸摸躲在屏風背後的、見不得人的老鼠,揪出來!捏死!宰掉!分屍!挫骨揚灰!拋進大海!……」

  璿璣皇子皇女和眾臣呆呆仰頭看著口沫橫飛青面獠牙滿眼仇恨頭毛根根豎起的孟大王為——什麼要對一隻老鼠這麼殘忍?孟大王上輩子和鼠有仇嗎?

  只有三皇子和九皇女神色不變,兩人都微笑欠身,一個由衷讚揚:「孟王宅心仁厚!」一個更好,撫掌大嘆滿面感激:「多謝孟王仗義出手,解救我陛下皇后於危難之中!」

  孟扶搖還禮:「份所應當,客氣客氣。」

  唔,看來三皇子比通透練達的九皇女還高一個段數——因為他皮更厚。

  「我好累啊……」孟扶搖「抹汗」,斜瞟一眼御座上一直用混沌的眼光打量她的鳳旋,「小王前段時間受了些小傷,至今未癒,這一出手便體力不支,唔……」她搖搖晃晃,看見一個凳子便立即坐下來,拚命捶腿,眼見著「體虛氣弱,一步也走不得」了。

  滿殿人等嘴角抽搐——剛才你衝出去的時候,神完氣足殺氣騰騰,兇猛悍然鷹隼不及,一身橫練外家功力的金甲衛士連你一招都接不了,哪來的「體力不支,體虛氣弱」?

  肚子裡腹誹,嘴上卻一句也不敢多說,說多了,難保這位名列十強者的九霄大人,當場便要和自己「練練把式」。

  反正現在大傢伙都看出來了,這天底下的事只有這位孟王不想做的,沒有她不敢做不好意思做的。

  「那便請太子和孟王今夜暫歇宮中吧。」三皇子從鳳旋那裡接收到首肯的目光,最先心領神會,「其實若不是怕兩位不習慣,父皇本就想邀請兩位駐駕宮中的。」

  住一晚已經很夠了,住多了會長紅斑狼瘡的,孟扶搖皮笑肉不笑,用眼神表示了對三皇子的讚賞:「多謝陛下體諒,多謝三皇子……」

  「不成!」

  皇后突然站起身,厲聲道:「本宮不同意!」

  她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孟扶搖道:「這個人……這個低賤女子……怎麼配踏足我璿璣皇宮!」

  璿璣眾臣齊齊黑了臉,怒目瞪著皇后——您還嫌國事不夠亂!竟然當堂說出這種話來!

  「本王遊歷各國,也有一些日子了。」孟扶搖不生氣,背對她,負手仰首向天,十分惆悵的道,「一直覺得各國雖好,但太中規中矩,沒個性、沒驚喜、沒有令人眼前一亮五體投地的張揚妖豔銷魂氣質,比如什麼牝雞司晨啊,越俎代庖啊……」

  「請皇后娘娘回宮!」一個御史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步對璿璣皇后一躬,「朝堂正殿,陛下專決,您的朝堂,在後宮!」

  孟扶搖笑眯眯的看著這個大膽傢伙,不錯,不錯,是個難得的有骨氣的忠臣,我就說嘛,璿璣皇后這種極品,後宮跋扈也就罷了,朝臣怎麼可能忍得下?

  「請娘娘回宮!」璿璣朝臣齊齊一躬,聲音低沉而冷淡,彙成一道漩渦般的氣流,在大殿內隆隆迴響。

  皇后向來不得人緣,也就是鳳旋護著,又一直未曾干涉朝廷政事,饒是如此,御史還經常諫言鳳旋廢后,只不過鳳旋不肯罷了,今日大殿之上屢屢挑釁衝突,眾臣雖知孟扶搖不是好東西,但總想著息事寧人不要授人以柄,當真惹出禍亂,大家都沒好日子過,眼見著皇后在這裡,遲早要衝突開來,不如趕緊請走她,反正大家都有份,法不責眾,皇后也奈何不得。

  皇后確實奈何不得,群臣齊諫,便是鳳旋也得聽取,何況是她?她憤然立著,鳳冠上華光閃爍的珍珠珠光晃動,倒映她鬱怒憎恨的眼神,半晌恨恨一拂袖,霍然回身走開。

  「娘娘起駕——」

  孟扶搖含笑揮揮柚子,恭送。

  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就算你們璿璣朝臣不諫走皇后,老娘今晚都一定要住在這裡。

  一定要搞清楚那見鬼的影子,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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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敵體:指彼此地位相等,無上下尊卑之分。



璿璣之謎   第十四章  記憶之殤

  仲春夜色下的璿璣皇宮,精緻秀麗別具一格,如娟娟靜女臥於皇城中央,整個皇宮一花一葉,一梁一柱都極盡巧思,並沒有如軒轅大瀚一般,往高曠沉肅方向上走,存心要彰顯出皇族威嚴,連高樓都不多,卻連綿迴旋,曲折往復,殿中套殿閣中有閣,非常的特別。

  非常特別的後果就是……孟扶搖差點迷路。

  她當晚和長孫無極雖然住在皇宮,卻是分開住,她住綺秀軒,長孫無極住在附近的端昌閣,按照慣例,她也確實不能要求和長孫無極住一個院子——她總不能和璿璣負責皇宮事務的宮殿監司的首領說,她和長孫無極一個屋子住慣了?

  估計那話要傳出去,再被有心人一添油加醋,便是五洲大陸皇族最大緋聞,五洲大陸之「同住門」。

  於是孟扶搖只好獨個去住綺秀軒,那見鬼的軒,格局精雅,設計手法卻是眼花繚亂,迷宮似的,推開鏡子是個屋,屋後面還有屋,再一看不是屋,是花圃,花圃居然有二層,一時好奇下去穿過花圃居然就找不著回臥室的路。

  孟扶搖轉了三圈沒找到門,她對陣法還算精熟,卻對璿璣皇宮設計師風中淩亂的抽象設計完全摸不著概念,只好悲憤的蹲在花架下,和袖子裡元寶大人嘆氣,道:「不要我人沒找著,反把自己搞丟了。」

  元寶大人對她露出無語的表情,上頭卻突然有人道:「我就知道你會丟,你那腦子,總在不該打結的時候打結。」

  孟扶搖驚喜的抬頭,看著高高花架上垂落下來的一襲淡紫衣角,笑道:「你怎麼跑了來?這夜闌人靜的時候擅闖女子……嗯閨房,不怕被人發現成為五洲笑柄?」

  「不趁夜闌人靜闖女子閨房,難道光天化日大搖大擺的進來?」長孫無極問得坦然,又笑,「難道你沒有期盼我的出現嗎?不是吧?」

  孟扶搖哈哈一笑,一抬腿跨上花架,輕輕巧巧坐在他身側,更加坦然明朗的道:「對,期盼,我可不想在這花架底下呆一整晚。」

  長孫無極側首,含笑看著身側女子——她好處很多,最大的好處便是不矯情,明朗得一塊最通透的玉似的。

  孟扶搖仰頭看著天色,心中明白長孫無極過來的原因,玉衡很可能便在這宮中,兩人不能再分開為人所趁。

  「再等一會,宮中熄燈,咱們去永昌殿玩一圈。」孟扶搖道,「有些事想要找到答案,只能在那裡。」

  「嗯。」長孫無極應了聲,嗅見身側女子淡淡體香,屬於處子清爽馥鬱的香,混在這一花架的棣棠錦帶,石斛風信,鳶尾紫荊各色香氣中,不曾被淹沒,反而有種遺世獨立的徹骨沁人,而只著輕軟素衣的她,一朵雲一般飄在絲緞般光澤的紫紅黃藍花朵中,於星光迷離夜色朦朧中芬芳而氤氳。

  便是這般看著她,突然便覺得想她,看著她想她,想她光潔的額明亮的眼,想她笑起來時微微上翹的眼角,想和她杏花天影裡,相看到天明。

  突然又想起,似乎,很久很久沒有那麼近的嘗過她。

  於是他立即很有行動力的,一伸手攬過正在想心事盤算夜行計畫的孟扶搖的腰,側頭飛快的在她唇角偷了一個吻。

  孟扶搖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反應那人異香一濃又散,倚著花架看著她眼神水光蕩漾笑意吟吟,孟扶搖看見那樣的眼神心中不由一軟,嘆了口氣道:「堂堂太子殿下,越發鼠竊狗偷,沒體統,沒體統。」

  長孫無極淺笑,道:「偷香者不為偷也……」話說至一半突然一側首,低喝:「誰?」

  側前方,一道淡得似乎根本沒有的黑影閃過。

  孟扶搖唰的彈起,身子一扭直撲側前方,那黑影身法極快,身子一彈已經掠出好遠,半空中一側首,隱約飄來一個怨毒的眼神。

  那眼神雖然隔著距離隔著夜色也能感覺到那般的恨與毒,像是一條蛇從陰暗的角落裡無聲的遊出來,赤紅的眼從平行的角度詭異的盯著,隔得老遠都嗅得見那般陰涼的腥氣,令人目光一觸,便覺得瞬間涼入骨髓。

  孟扶搖卻冷笑,怨毒?這世上誰的心裡沒有一懷毒?她孟扶搖嬉笑怒駡跋扈無恥橫行五洲大陸,但那心,也在血水裡泡過!鋼汁裡浸過!烈火裡煉過!一樣透了孔,灌了風,生了毒,不怕你更毒!

  她身形在半空裡像一道素色的虹,剎那跨越追躡不休,聽得身後衣袂帶風聲響,不疾不徐卻又一直都在的跟在身旁,知道長孫無極就在她身後,不知怎的心裡突然有種安寧穩定的感覺,彷彿,他在那裡,自己便永遠不怕沒有退路。

  有一種人什麼都不需做,本身便是最為寬闊廣大的退路。

  她風聲呼呼的追,前方那人的身法十分奇怪,左一晃右一晃,一晃便是一道青煙,瞬間消散又瞬間聚攏,突然在又一次的消散中,掠過了一道拐角。

  孟扶搖追過去,拐角後躥出一條黑影,換個方向直奔,似乎是宮中西北角,越奔越偏僻,越奔屋舍越少,那人身法似也換了,似乎慢了些,不再有青煙般的消散感,他奔了一陣,突然身子一扭,隱入一叢樹木後不見了。

  孟扶搖追過去,樹木後卻不見人,她怔住,停下,左右看看,四面花木寂寂,宮室半掩,月光白水般潑了一地,人卻真的不見了。

  孟扶搖實在很難相信這天底下還有人會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追丟,當然,十強者前五名除外,只是,那真是玉衡?

  聽那天唐易中的口氣,玉衡和璿璣皇室有瓜葛,這個人,到底幫的是誰?

  身後風聲微響,長孫無極掠近,他靠近時微微發出彈指之聲——這是他和孟扶搖約定的暗號,以避免再次被那個假冒偽劣鑽了空子。

  「不見了?」

  「嗯。」孟扶搖仔細的在四面搜索,覺得一個人憑空消失,多半是因為地道什麼的。

  長孫無極抬眼望瞭望,道:「璿璣皇宮設計得古怪複雜,也許就是為了掩飾一些暗地裡的東西,不妨再仔細找找。」他突然指指前方一處樹叢後露出的一角飛簷道:「扶搖你看,那座宮殿,有些古怪呢。」

  孟扶搖抬頭,便看見夜色下一角半殘破的深紅飛簷,垂著年代久遠發黑的銅鈴,銅鈴已經鏽住,風過無聲,那般悠悠的在風中搖晃,遠遠看過去像是被吊起的四肢僵直的偶人。

  只是那麼一眼,孟扶搖心便震了震。

  這一霎心底突然升起一種難以言說的奇異感受,像是行走莽莽原始叢林聽見遠古之聲空曠悠遠的召喚,激起血脈裡無聲卻激湧的共鳴,驚濤拍岸,卻又沉潛幽細,如氣勢宏大的默片在眼前上演,驚心動魄、壓抑無聲。

  她晃了晃。

  長孫無極一伸手便扶住了她,關切的俯身看她:「扶搖?」

  孟扶搖眨眨眼睛,有點奇怪自己怎麼看見一角飛簷便有這麼大的反應,是不是和前世裡記憶深刻的某部鬼片場景太像,以至於心神震動?

  長孫無極深深看著她的眼晴,突然道:「扶搖,我們回去吧,今晚不是說要去永昌殿探一探的嗎?」

  「是哦……」孟扶搖看看天色,再不去只怕便要遲了,何況如果璿璣皇帝確實失去行動自由的話,那一定有人不願意他接觸任何人,他們今晚想要夜探永昌殿,肯定要費周折,必須早點過去。

  她抬頭,又望望那一角飛簷,步子已經調了個方向,卻忽然一陣風過,銅鈴晃了晃。

  無聲一晃,像被賦予了夜間生命的偶人,對欲待選擇離開的她招了招手。

  孟扶搖不由自主的,便走了過去。

  她走得很慢,似乎每一步都拖泥帶水,絲毫沒有平日的輕快,然而她自己本人卻好像沒有察覺到這份反常的慢,或者說,這一霎,她突然察覺不到了自己。

  長孫無極望著她沉在夜色裡的窈窕背影,眼神裡光芒閃動,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沒有說,只是默然跟了上去。

  孟扶搖一步步走向那個方向,撥開隱蔽的層層矮樹叢,跨過封閉的半殘的花牆,在一座廢棄的宮室前停住。

  她仰頭,看著那座建制普通,深深掩在樹叢之後,完全沒有璿璣皇宮建築的精美複雜特色的不大宮殿,看著那銅鎖生銹的宮門,斑駁的生著暗綠苔痕的宮牆,滿牆上爬著藤類植物,在冷白的月色下葳蕤,似一雙雙綠色鬼手,瑟瑟招搖。

  腦海裡似也有冷白月光突然一閃,白光裡鋪開相似卻又迥異的畫面——漆得深紅油亮的敞開宮門,淺黃色整齊乾淨的宮牆,進出的忙忙碌碌的綠衣宮女和紫衣太監,一個人立在宮門之前,溫柔的俯下身,低低說了一句話。

  她好像突然換了一個角度,需要仰高頭才能看見飛簷上的金黃的銅鈴和一角深藍的天空,還有頭頂那人精緻的下頜,風從簷頂上掠過,銅鈴叮鈴鈴的響,卻不及那人說話的聲音更好聽。

  那人還在說話,說什麼?說什麼?

  那語聲在遙遠的記憶裡奔來,模糊而綿長,像是雨絲一行行寫在玻璃上,將原本明亮透徹的玻璃畫出朦朧的浮水印,那些字眼有種令人牽念的感覺,熟悉至近在咫尺,卻又遙迢似遠在天涯。

  孟扶搖努力的想聽清楚,卻在這般的努力中突然覺得腦海一震,翻天覆地的疼痛浪潮般撲打過來,將雨絲裡的玻璃瞬間擊碎,搖曳的晃動的視角隱去,深紅宮門淺黃宮牆隱去,進出的太監宮女隱去,飛簷銅鈴隱去,剩下的還是這冷白月色下的宮門深鎖,宮牆斑駁。

  她看著那宮牆,良久慢慢走上前,輕輕摸上去,似撫摸親人體膚般,仔仔細細從上摸到下,快到宮牆根時,突然心口一撞渾身一冷,如被雷擊。

  那一擊擊在全身也擊在頭頂,豁剌剌世界一片亮白,再看不清諸般景物,極度的暈眩裡孟扶搖低低「啊」了一聲,抱著頭蹬蹬的向後退,嘴裡發出不堪疼痛的抽氣聲。

  一雙溫暖的手突然按住了她肩頭,穩定沈著,熱力隱隱,只是那樣輕輕一按,一股熱流湧入,撫平她突然混亂的真氣,長孫無極微帶擔憂的語氣隨即響在她頭頂,低低道:「扶搖,我們回去吧。」

  孟扶搖閉了閉眼,再睜開,無言的拍了拍他的手,然後抿著唇,向前跨了一步。

  這是她對於這一刻的抉擇給出的態度,也是她對於人生一貫的態度——在可以逃避的時候逃避,在不應該逃避的時候面對。

  知道固然痛苦,不知道卻也許會造就更大的痛苦,因畏懼而裹足不前轉身逃開,不該是她孟扶搖做的事。

  她輕輕的,然而堅定的跨出那一步,跨上滿是塵灰的宮階,手指一搭,銅鎖落下。

  沉重生銹的發黑銅鎖落入掌心,冰涼粗糙,似這一刻心情,揉了沙子一般被無聲帶血的磨礪。

  這扇門就在眼前,那些無數次逼到眼前卻也無數次繞開的故事,在推開這扇門後,也許就會再也不能退避的湧來。

  孟扶搖手停在半空。

  卻也只是頓了那麼很短的一刻,隨即毫不猶豫的,推門。

  「吱呀。」

  長久沒有上油的門軸發出沉重悠長的吱嘎聲,像是午夜垂死的人在寂寂呻吟,月光被無限度拉長,拉出落滿枯葉的長長甬道。

  甬道不長,連接著三進院落,屋簷下臺階側結滿蜘蛛網,在風中顫顫飄搖,一蕩一蕩反射月色的銀光。

  孟扶搖默然看著這間普通宮室,依然是那種似熟悉似陌生的感受,感覺見過,卻又似乎並沒有熟悉到血脈裡,然而有些地方的細節卻又牽絲扯脈,一見驚心。

  她緩緩順著甬道走進去,枯脆的樹葉在腳底發出碎裂的微響,「嚓嚓嚓嚓」,一聲聲似是久遠的難懂的囈語。

  孟扶搖遊魂似的飄上迴廊,順著迴廊的方向直奔宮苑第三進,最後在第三進的一間鎖著的小耳房面前停住。

  她立在那房子之前,有些迷惑的偏著頭,腦海裡此刻波翻浪湧,一幕一幕都是混亂駁雜的破碎場景,那些場景在腦子中幻燈片似的轟然閃現……矮小的耳房……綠色衣裙的女子……含愁的嘴角……黑暗的狹小的空間……渾濁的泛著血絲的眼……散發著尿騷味的蒼白的手……

  孟扶搖呻吟一聲,抱住頭,那些混亂片段衝擊得全身血液都在突突直冒,再狠狠撞向記憶的藩籬,潛意識裡為求自保自願封閉的記憶被衝撞得風雨飄搖,如一葉扁舟在激血的漩渦裡無處求生,腦子裡翻江倒海的漲痛著,似千萬把小刀不住翻攪,剎那間便痛出一身冷汗。

  如此抗拒……如此抗拒。

  孟扶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能夠堅持到走進那耳房?她一月休養之期還未到,功力未及巔峰,好不容易才穩定的真氣,斷不能一月兩次走火入魔。

  身後,長孫無極突然伸手,極其堅定的牽過了她,道:「扶搖,走。最起碼現在,不是你面對的最佳時機。」

  孟扶搖默然半晌,突然走過去,拂開耳房窗戶上的厚厚塵灰,探頭向裡一張。

  一間普通的屋子映入眼簾。

  所有的物事都沉在灰塵裡,好一會兒才辨清大致的輪廓,床……幾……盆架……帳幕……帳幕後一方黑黑的,半掩半映的……

  孟扶搖突然向後一仰。

  她暈了過去。

  她落在長孫無極的懷中,臉色蒼白呼吸輕淺,長長睫毛微微翕動,長孫無極手指急急搭上她的脈搏,卻發現除了血氣有些不寧外,並沒有受什麼傷害。

  扶搖……大概心裡是太抗拒了,她的暈,完全是自我保護的暈。

  長孫無極默然抱著孟扶搖,想著她從看見那一角飛簷到耳房暈倒,這一截路她經歷了怎樣的交戰和折磨?記憶窮盡手段逼迫她逃離,她咬牙抗拒著不顧一切接近,最終,卻還是輸了。

  長孫無極站在耳房窗前,眼光似有若無的掠過屋內,似也打算看上一眼,卻又不願看一般飛快調開,他最終只是轉身,抱緊懷中的女子。

  輕輕俯下身,在懷中人如花唇瓣上印下一個溫柔細緻的撫慰的吻。

  「扶搖……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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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很涼。

  風裡有秋日的花香。

  一個人平靜的俯視下來,將精緻的下頷遞入眼簾。

  誰在說話?聲音遠遠近近,竊竊不休,語氣卻是安靜的,有點涼,也有點香,卻不是花香。

  那方精緻的下頜在晃動,軟緞衣袖滑過,細膩的像肌膚,一切都是暗的,那個人卻是亮的,亮得彷彿她生命裡不曾有過的光彩。

  窗外有笑語聲步行聲,有明媚的陽光,陽光……久違的陽光。

  陰影裡誰伸出蒼白細弱的手指,鳥爪似的,小得像嬰兒,指甲縫裡都是木屑,沒事摳木屑……唯一的娛樂。

  「……我去前邊侍應……拜託您給照看著,千萬……千萬……」

  「好唻!」輕快的忠厚的應承聲。

  小小的身子突然發起抖來,驚恐……無限的驚恐,彷彿那聽起來便很忠厚的聲音,是這世間最可怕的惡魔的囈語。

  散發著古怪氣味的大手伸進來……

  空氣突然如水波紋一般動盪起來,場景被擠壓、摺疊,光怪陸離的飛旋,快!快得無法捕捉,她睜大眼想從散碎在空間裡的場景中拼湊出完整的畫面,卻越看越暈,直至快將自己暈散暈碎,永久沉在那般泥漿般黏膩的黑暗中……

  「扶搖……我在。」

  我在。

  我在我在我在我在。

  是誰低喚聲聲,溫柔沉厚,一杯釅茶般醇甜回甘,沖淡生命裡不能擺脫的苦。

  喚她於沉黑之境,挽她於泥曳之途。

  熟悉的異香飄來,非花非木,韻味高古。

  孟扶搖緩緩睜開眼,看進一雙微有些急切的深邃眼眸。

  那眼眸捕捉到她目光那一霎,立即亮了亮,那一亮間閃過許多莫名情緒——焦急、憂慮、不安、後悔、疼痛、猶豫……

  她沒見過深藏如海的長孫無極,會有這般複雜至於矛盾對立的情緒。

  四周的景物一層層的清晰起來,不再如水波般動盪不休,依舊如前的花藤架,她在他懷中。

  「我沒事了。」孟扶搖起身,跳下花架,看了看遠處沉在黑暗裡的永昌殿,又看看剛才去過的那個方向,很久以後她平靜的道:「按原計劃行事吧。」

  長孫無極沒有勸阻也沒有說什麼,只是默默撫了撫她的髮,看她蚌殼般再次將疼痛揉進心底,在無人得見處磨礪得血肉模糊,再在天長日久中努力容納,直至含化為珠。

  世人看見她意氣風發含英咀華,不見其後深重的傷。

  不是不心疼,然而卻不敢太心疼,太心疼了,就怕自己忍不住要攔下她的腳步。

  她從來不是願意被他包裹呵護的女子,可以嬌嫩著自己,任由他展開羽翼將一切苦難疼痛拒之門外,她的翅膀強硬而廣闊,時刻等待承載風雨振翅高飛,不讓她在世事黑暗中打磨,她要如何衝過那一浪更比一浪高的巨波?

  黑暗中兩條人影默默飛起,直撲永昌殿。

  永昌殿沈默在夜色裡蹲伏,殿外守衛的侍衛不曾多也不曾少,兩人身子一閃,已經從侍衛相向而行的佇列中剪刀般剪過,走在最後的人突然覺得腦後有風,然而回身一看,空空蕩蕩再無人跡。

  殿分三進,最內是寢殿,孟扶搖正要飛身掠過,長孫無極突然拉了拉她,牽著她無聲飄了幾步,貼上了一處宮牆。

  隨即她隱約聽見了說話聲。

  「……解決了算了!」

  女子聲音,有點尖,好像是璿璣皇后的聲音。

  「……你終於耐不住了?」這個聲音帶著笑意,童女般的幼細,語調有點懶有點不耐煩,孟扶搖一聽就轟然一聲,覺得全身的血都衝到了頭頂。

  就是這個聲音!

  玉衡!

  她眼睛剎那殺氣森然,卻一現又收,全身更是穩若磐石一動不動——玉衡這種高手,幾十丈外的動靜和殺氣都能察覺,再憤怒,也不必急在此刻。

  「……實在忍不得……」璿璣皇后似是十分憤怒,步子很快的在室內走來走去,半晌停下道:「一群混賬!」

  「你原先要的可不是這樣……」玉衡還是不急不忙的聲氣,笑道,「不是說又要人解決,還要不出事,最好還能挽回麼?」

  「你看那模樣怎麼挽回?真是……唉!」璿璣皇后似乎想罵沒罵出口,恨恨一聲。

  「早說嘛,早說不就簡單了,何至於……」玉衡突然輕輕笑一聲,「……讓人能活到現在,還在牆外偷聽呢!」

  「轟!」

  玉衡最後那句話還沒說完,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已經雙雙退後,饒是如此,剎那間一面宮牆便轟然倒塌,塵煙漫起瓦礫疊飛,四面飛射的深紅深黃琉璃瓦都盤旋呼嘯著,在半空中化為一道道彩光,向兩人當頭砸下!

  「掛在牆上累不累?我侍候你永遠睡下如何?」

  瓦礫擊飛中,一人大笑著邁下臺階,攏起長長的袖子,立在天井正中,半側身斜挑眉望過來。

  他整個人像一段浸在月光裡的玉,白而柔軟,目光濃濃淡淡,似月色下斑駁的樹影。

  孟扶搖冷笑,一腳飛踢,半截宮牆被她生生踢起,風聲呼呼的撞過去。

  「還是你睡吧,先送你床被子蓋!」

  她踢出宮牆在前,身子一縱卻也上了牆,黑色衣襟在風中快速滌盪,劃過刀鋒一般淩厲的線。

  「看姑奶奶的飛毯!」

  玉衡含笑看著,輕描淡寫的伸手去迎,他一隻手拍牆,一隻手去抓牆頭上黑貓一般躥過來的孟扶搖,笑道:「也好,大被同眠,你我正好再續那日合體之緣。」

  飛牆至,「弒天」冷光亮起。

  牆後突然伸出一隻手。

  那手執一柄玉如意,無聲無息破開磚瓦壁,似乎那不是石塊而是豆腐,蜻蜓點水般的遞過來,紫光一閃拉開一道扇形的弧幕,連點玉衡上身十八大穴!

  孟扶搖立即一個後仰,騰空從牆上翻下,一個拿捏秒到毫巔的倒栽,硬生生把自己栽到玉衡後心之前,手一抬,「弒天」黑芒狠狠一插!

  玉衡的身子,突然扭了扭。

  他一扭,全身的骨頭便都似被脫了出來,軟軟滑滑的滑了出去,衣袖啪的一甩,甩在長孫無極如意上,綿綿纏纏一裹,裹著那如意撞向孟扶搖呼嘯插下的刀!

  「鏗。」

  低微的撞擊聲響驚得兩人都一讓,如意和刀流水般各自劃開,衣袖片片如蝶飛落,月色下如意紫光蕩漾,弒天黑芒森涼。

  孟扶搖借那一劃便劃出一道長長的黑線,半空裡大扭腰換背躬身,一個旋翻便翻出三丈,翻回正正滑過她身側的玉衡身邊,長髮一甩黑色波浪一揚,剎那遮住玉衡眼光,「弒天」冷電一抹,無聲無息突然從髮浪中翻出,直取玉衡雙眼!

  玉衡身子卻驚人的柔軟,一尾鰻魚般繞著「弒天」一轉,頭腳剎那間幾乎相接,再瞬間彈開,一道白色流光順著身後紫泉般過來的如意逆行的方向掠過,相擦而過的瞬間腳尖一勾,鏗然一聲再次帶著孟扶搖的短刀向長孫無極的如意撞去。

  孟扶搖身在半空收刀不及,乾脆全身往長孫無極懷中一撲,長孫無極單手將她一攬,旋身一轉,兩人衣袂在半空中旋出淡紫深黛色弧影,再悠悠而落。

  一起相處甚久,彼此熟知對方武功,合作禦敵時默契自然而成,飄飛在半空中的相擁男女,身姿流曼如一首名家新詞。

  兩人悠悠落地,孟扶搖百忙中看了一眼長孫無極的如意,擔心自己毀掉了他的武器,好在三人都是頂級高手,拿捏真氣收放自如,長孫無極抬眼對她笑笑,示意無事。

  孟扶搖冷笑一聲,一轉頭死死盯著那個最喜歡看同伴之間自相殘殺的變態,這人八成這輩子被同夥騙多了,心理畸形。

  「想好怎麼死了麼?」她「弒天」平抬,森然注視著那個籠罩在月色裡的人。

  「想好怎麼死了麼?」那人抬起淡淡的眉,用一雙骨碌碌的杏核眼邪氣十足的瞅著她。

  「敢情你這輩子就沒個自己,硬活成別人的影子和應聲蟲。」孟扶搖笑,「十強者中有你這種軟體動物,實在是巨大的悲哀。」

  「敢情你這輩子就沒個自己,硬活成別人的影子和應聲蟲口」那人也笑,月光下一道青煙也似,飄來蕩去的不休。

  孟扶搖心口跳了一跳,眉毛一軒怒道:「你能不能說句你自己的話!」

  那人不理,鏡子一般把她的話反射回來,連語氣聲調都一模一樣,「你能不能說句你自己的話!」

  孟扶搖心口又是一揪一痛,彷彿被什麼東西刺了一刺,刺得她心血一熱轟然一聲便要衝關越堤,身側長孫無極卻突然道:「扶搖!」

  孟扶搖震一震,聽得長孫無極沉聲道:「莫和他多說話,莫讓他學你!」

  孟扶搖剎那間腦中一醒,頓時醒悟這又是那見鬼的玉衡搞的把戲,這人千變萬化,攝魂奪魄,一不小心就會墮入他彀中,連對話都能對出問題。

  對面玉衡還在笑,這回學長孫無極的,「莫和他多說話,莫讓他學你!」

  「小心。」孟扶搖見他轉了目標,擔憂的提醒長孫無極,長孫無極卻只笑了笑,並不避讓玉衡的目光,也不避諱開口,還對孟扶搖道:「這人意圖控制你,別上他的當。」

  「這人意圖控制你,別上他的當。」

  孟扶搖盯著學聲的玉衡和渾然不覺被學聲的長孫無極,心中怦怦的跳起來,無極也墮入彀中了!

  「扶搖你且退開,不要再說話。」長孫無極仿若不覺,還在殷殷囑咐她,只是臉色似乎白了白。

  「扶搖你且退開,不要再說話。」夜光下玉衡笑得眉眼飛飛,皎若好女。

  孟扶搖心中大急,無極為解她圍自己陷身玉街的功術,怎麼辦?出聲救他?把玉衡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這邊來?貌似他一次只能控制一人的。

  她剛要開口,長孫無極突然掉開注視她的眼光,慢慢道:「一生所愛嫁與他人,是何感受?」

  「一生所愛嫁與……」玉衡突然僵住。

  「眼見她鳳冠霞帔他人妻,紅燭帳暖度春宵,是何心情?」

  「眼見她鳳冠……」玉衡張張嘴,臉色已經發青,當真青慘慘一道月光也似。

  「我真無用。」長孫無極不理他,自顧自對月嘆息,「堂堂十強者,武絕天下,號令八方,卻換不來伊人一顧。」

  「我真無……你!」玉衡很明顯在掙扎,臉色忽青忽白。

  孟扶搖瞅著他臉色,頓時明白玉衡這種「學聲」還是一種意志控制術,但是但凡意志控制之類的武功,一定要佔據絕對優勢和把握,否則稍不小心便要被反噬,如今長孫無極先裝作被他所控,麻痺他真力全入,隨即突然轉口,一鎯頭敲下來便是要害,直擊玉衡心中最痛軟肋,生生擊破他心防打亂了他的空子不說,還用自己的刻毒語言生生掌握了玉衡的步調,玉衡已經被長孫無極牽著走,想不跟卻又不能不跟,再跟下去就是受傷收場。

  要不是怕打擾長孫無極,孟扶搖此刻險些要大笑,玉衡啊玉衡,你託大太過了,你武功是高過我兩人,但是,你忘記你面前是五洲大陸第一狐狸,輕視他,等於輕視自己的命咧!

  孟扶搖實在太開心,忍不住蹲到一邊去抱著肚子無聲的笑,一邊笑一邊慢慢的掏出「弒天」,無聲無息,不動聲色的紮向玉衡後心。

  「便縱是委曲求全,也換不來破鏡重圓。」長孫無極望月,語氣悵然。

  「便縱是……便縱是……」玉衡掙扎著,臉上青氣漸去,越發蒼白,薄薄的紙一般,看得見青色筋脈。

  孟扶搖的刀,離後心還有三寸。

  不能快,快了會驚破這一刻的氛圍,打破長孫無極好容易設置的心障藩籬。

  「只是見她伴於他人身側,出雙入對,此情何堪?」長孫無極月色下的臉龐如玉琢成風華無限,語氣也似這微涼月色一般淡淡蕭瑟,不知怎的,孟扶搖突然覺得,他這話似乎並不僅僅是單純的在說玉衡的心情,倒像有幾分……自傷的味道?

  「只是見她……何堪……何堪……」玉衡嘴角,漸漸沁出血來。

  刀尖緩緩前移……還有一寸!

  孟扶搖目光閃亮,她知道今夜機會天賜難逢,玉衡實力極強,正常情況下根本不會落到這個地步,只是大意之下被長孫無極擊中最痛之處,瞬間失控,這種情況絕不會有第二次,過了這次,沒下次!

  「不惜相纏,時時跟隨,只望她能多在意我一分。」長孫無極語氣輕輕,依舊望著月色,眼風卻突然如蝶般落了下來。

  落在孟扶搖身上。

  孟扶搖心中一震,持刀的手一軟,險些落地,趕緊抓緊了,繼續她的慢工殺人活。

  刀只剩一分!

  只是心湖撩起這一波,卻久久難以停息,漣漪圈圈,生滅不休。

  「一生裡無有他願,惟願和她長相廝守,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一生裡……」玉衡霍地噴出一口血。

  「衡!」一聲尖叫驚破最後關頭。

  玉衡猛然頭一昂,月光下姿勢如蛇昂首吐信!

  長孫無極一震。

  孟扶搖立即身子一沖,刀戳!

  「哧——」

  刀鋒入肉聲和肌膚劃裂聲幾乎同時響起,鮮血飛濺裡玉衡卻飛快向前一撲,撲向長孫無極方向,手指一抓便是漫空爪影,孟扶搖擔心長孫無極心中一驚手下一分神,便覺得「弒天」一滑,擦著極其堅硬滑溜的東西掠過,一滑便滑出了那人身子範圍。

  孟扶搖不甘心,原地一個三百六十度大翻身,柔韌度驚人的硬是將自己生生翻轉,一反手頭也不回又是一刀。

  玉衡卻已經彈了出去,半空裡灑落幾滴血,他身子如一截長蛇在空中滴溜溜一旋,已經落到了奔出來的璿璣皇后身邊。

  他一落地,便抓住了璿璣皇后的手臂,款款笑道:「你還是擔心我的……」

  璿璣皇后一把甩開他,一跺腳,尖喝:「殺了他們,不能留!」

  「那是,不能留。」孟扶搖吹著刀上的血,笑,「撞破你們的姦情,不能留。」

  「你這賤人!」璿璣皇后霍然回首,眼色血紅,怒喝,「你有臉和本宮說這個?誰不知道五洲大陸最無恥的女人便是你?人盡可夫勾三搭四,一個本領平平的賤人,憑什麼做到三國領主,自然是憑你的……」

  「啪!」

  一個火辣辣的隔空耳光,打得她頭一偏。

  長孫無極淡淡收回衣袖,淡淡道:「你再說下去,不管你身邊是誰,我必殺你。」

  他語氣清淡,連神情都沒有波動,璿璣皇后摀住臉,瞪著他,半晌從齒縫裡噝噝道:「長孫無極,你也是個賤……」

  「啪!」

  這一聲響得更脆更火辣,打得璿璣皇后偏過去的頭又偏回來。

  孟扶搖冷笑著捲袖子,冷笑著道:「你敢說他一個字,我不管你身邊誰護著你,一定要掏出你的心看看什麼顏色。」

  「你兩個很能吹。」玉衡終於開口,他並沒有去管退後一步嚎啕大哭的璿璣皇后,只是目光陰冷的盯著長孫無極孟扶搖,「以為我一時大意著了你們的道,就註定是輸嗎?」

  孟扶搖短刀一橫,「你可以試試。」

  玉衡冷笑一聲正要說話,身後殿門突然被人撞開,蒼老憔悴的鳳旋跌跌撞撞衝出來,伏在窗上不住喘息,一面低低問:「怎麼了……怎麼了……」

  孟扶搖看著這個憔悴的卻依然眉目清俊的男人,細細看他眉目,心中突然電閃雷鳴,剎那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

  自己應該在這宮中住過,而自己的臉,和某個人一模一樣,那個人,會不會也在這宮裡住過,那麼,鳳旋會不會認識她?

  與其自己在那廢宮裡一接觸舊事就要暈倒,不如試圖讓別人發現她。

  如果他認出她,如果他認出她……

  她霍然飛身而起。

  衣袖一振,袖子中火摺子飛出砸在旁邊一叢花木上,火摺子見風即燃,剎那熊熊燃起火焰,照亮故意沒有點燈,黑沉沉的宮殿。

  扒在窗上的鳳旋愕然的抬首。

  孟扶搖向他的方向撲過去,抬手就去撕面具——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30 03:12 AM

璿璣之謎   第十五章  順藤摸瓜

  孟扶搖身在半空,抬手就要迎著鳳旋目光撕下面具。

  卻有一道黑影突然橫撞過來!

  那影子來得離奇,竟然是從側殿裡飛出來的,腳一蹬踩著窗戶飛越而起,人在半空白光一亮,三丈外青鋒冷颼颼的瘮人,手中竟然是絕世神兵。

  那身影還在丈外,名劍寶光已經到了孟扶搖身前,竟是直取她抬起的手腕,孟扶搖冷哼一聲抬手一剪,那手伸出去堅實如玉,生生將劍光剪斷。

  她手指一拈拈住那長劍的劍尖,也不反手,就那麼抓著劍尖對那突如其來的人當胸直搗過去。

  那人卻並不戀戰,絕世名劍也不要了,一個流利的轉身直撲回大殿,從鳳旋扒著的窗戶直撲而進,一手抓住鳳旋飛入大殿,同時抬腿一踢將打開的長窗重重踢上。

  砰一聲窗戶再次緊閉,鳳旋又給拎進去了。

  孟扶搖再次要抬起撕面具的手立時停住,一時氣得面色鐵青。

  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是哪個混賬?

  明擺著並不想和她決一死戰,只是不想讓鳳旋看見她,這麼拚死阻攔著,明擺著也是個知情人。

  這個時候,阻攔她尋知真相的知情人,八成就是當年害過自己的仇人!

  不管五歲之前發生了什麼,她現在可以確定,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就算不論五歲之前的事兒,五歲之後她被死老道「摧殘」十年,為練武吃盡人間至苦,十五歲起飄零江湖受盡欺辱,都是拜這些混賬所賜!

  孟扶搖的火,蹭蹭的冒上來,一抬腿便奔了過去。

  玉衡卻突然衣袖向地面一劃。

  他衣袖劃出如同鋼板,在青石臺階上劃出一溜明亮的火花,他手指一抬,那一串火花如一串星光鎖鏈般突然躍上了他指尖,爍爍閃亮舞動不休,火花裡玉衡眉目明滅,邪笑道:「我是受了傷,可是你兩個,好像也不是什麼全盛狀態,正好,那麼就讓我來告訴你,十強前五和後五之間的真正區別。」

  他突然緩緩轉過身,毫不顧忌的將背對上了孟扶搖。

  孟扶搖一眼看見他的背,頓時心中一驚,那背心裡雖然衣衫劃裂隱約傷痕,但是她記得自己短刀插入時下手極狠,就算立刻滑了出去,但以她的功力還是能對玉衡造成不輕的傷害,可是現在玉衡這一轉身,那傷痕卻已不再流血,甚至那狹長的傷痕,似乎還在以肉眼能見的速度在迅速癒合。

  這是一種何等神奇的復原能力!

  孟扶搖一驚未畢,背對她的玉衡突然手一甩,手中那串不滅的星火鎖鏈在半空中甩出一道燦亮的弧光,明明只是虛光,竟然生生甩出剛猛的真氣和呼嘯的風聲,那麼似可抽裂天地般,狠狠抽下來!

  「啪!」

  十丈寬闊的天井地面生生被劈裂,孟扶搖點起的那叢火剎那熄滅,三十丈外外殿簷角上燃著的燈籠唰的一顫,蒙燈籠的紙呼的一收,逼上蠟燭呼呼燃起,一團團火球似的墜落,滿院的春花花瓣齊齊被扯裂,扯裂的那一刻便已經無聲成了齏粉。

  孟扶搖飛揚的衣角,被這狠厲的一劈劈得向上揚起,遮住了她的臉。

  而四面黑暗,所有光源都被熄滅。

  森冷的陰風已到!

  風聲裡有人邪邪一笑,那笑聲近在耳側,隱約裡不覺得有什麼動作發生,臉上卻突然一涼一痛。

  他想毀了她的臉!

  身側有人飛速掠來的衣袂聲,大概是長孫無極,「啪」的一聲對掌聲,震的連地面都似晃了晃。

  孟扶搖本就怒火滿胸,此時更是忍無可忍,也不管臉上還在痛,抬手就是一掌也劈了過去。

  那掌黑暗中劈下,掌心裡一截黑色的鋒刃斜斜逸出。

  弒天!

  「啪——」

  大力狂湧,如巨石鎚心海浪沒頂,又或是一面牆生生當頭砸下,砸出萬頃波濤檣櫓灰飛煙滅,砸出千層巨浪萬物皆成齏粉,砸得孟扶搖眼前一黑喉頭一甜,全身血液剎那脫韁一湧。

  身子突然被人大力一扯,風聲一急,黑暗中異香氤氳更濃幾分,隨即聽玉衡有點詫異的道:「你——好!原來你是——」話說到一半突然止住,哈哈一笑。

  孟扶搖卻已經被長孫無極扯了出去。

  她身子被扯成一道飛揚的旗,在午夜的風中呼啦啦的展開,流星般跨越宮闕千層,從瓊樓玉宇之巔劃過。

  身後,璿璣皇后憤然跺腳,厲喝:「為什麼不殺了他們以絕後患!去追,去追啊!」

  玉衡默然不語,半晌他抬起手,摀住胸,咳嗽一聲。又一聲。

  隨即緩緩抬起衣袖,摀住唇,從衣袖後聲音有些嘶啞的道:「五洲大陸人才輩出……我果然……老了……」

  「去追啊!去追啊!」璿璣皇后猶自不滿,催促不休。

  玉衡放下衣袖,轉眼看她一眼,那一眼情緒翻湧,惆悵……無奈……後悔……憂傷……

  半晌他道:「寧兒……我真後悔不該將你嬌縱成這樣,將來我若再護不了你,你怎麼辦?」

  璿璣皇后停住口,似被那聲久已無人呼喚的閨名觸動,默然半晌道:「你今天怎麼了?失魂了?兩個小輩就嚇你成這樣?他們不也吃了虧?你好歹十強者第四,怎麼這麼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

  玉衡笑了笑,沒有回答,只道:「你這性子,我勸過多次你總不聽,如今你聽我最後一次,改了吧。」

  「改什麼?」璿璣皇后聲音又尖利起來,「你為什麼護不了我?你不是答應我保護我,從生,到死的嗎?」

  「自然。」玉衡很平靜的道:「從生,到死,你死的時候,只能葬在我身邊,鳳家的陵墓,不許你去。」

  「你在說胡話。」璿璣皇后瞟他一眼,傲然道:「我和他生同衿死同穴,他的安陵旁邊的位置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整個安陵,都是我和他的,沒有人可以更改。」

  「不許。」玉衡淡淡道,「我不許,你若葬入安陵,我就毀了整個安陵,挖出你們的屍體,把他的拿去餵狗,把你的吃下肚,你想葬安陵,我就讓你連個葬身之地都沒有。」

  「你……」璿璣皇后被他用平淡語氣說出的毛骨悚然內容所驚嚇,霍然回首瞪著他,玉衡的目光在月色裡濃濃淡淡,依舊是那副不陰不陽不知真心假意的神情,然而相處這許多年,她對玉衡的性子多少也明白幾分,想了又想,才小心的試探的道:「你開玩笑的,你開玩笑的是吧?」

  玉衡定定的看著她,眼底掠過一絲失望,隨即卻笑了,道:

  「是,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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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被長孫無極牽著手,飛快的越過重重屋脊。

  長孫無極拉著她奔得飛快,一圈一圈的頂風狂奔——孟扶搖剛才和玉衡那一對掌,真力受震積淤在丹田,必須儘快發散出來。

  奔到第三圈時,孟扶搖嘔出一口淤血,長孫無極才停下來,舒口氣道:「好了——」

  孟扶搖抬頭,感激的看他一眼——他永遠最清楚她的身體狀況,甚至不需要把脈。

  隨即她目光亮亮的笑道:「剛才那一掌,好像震開了我丹田一些積淤,再等幾天我全部復原,將宗越的藥力全數吸收,我應該很快就能升級了,哈哈,和十強者打架就這個好處,打一場上一級,玉衡啊玉衡,且留你先得意幾天,準備棺材吧!」

  長孫無極卻不管她在得意什麼,一抬手掀了她面具,皺眉道:「臉上沒受傷吧?」

  剛一掀開就嚇了一跳,孟扶搖滿臉是血,紅彤彤的怕人,再襯上她齜牙咧嘴的笑容,實在令人不敢消受,仔細一看才放下心來,原來是鼻子破了。

  後知後覺的孟扶搖捂著鼻子,對著一手鮮紅詫異的道:「咦?我鼻子流血了我咋不知道?哎呀,多虧我鼻子高,天塌下來有它擋住,不然塌一點,爆的就不是鼻子,八成是我的眼睛了。」

  長孫無極無可奈何的看了她一眼,一頂她下頜道:「仰頭。」掏出巾帕給她拭去臉上血,道:「沒見過女子這麼不注意自己容貌的。」

  「要好皮囊何用?」孟扶搖攤手,「徒惹煩惱,還容易被人輕視,不是花瓶也是花瓶,但凡你做出什麼業績,必然是你賣弄色相得來,個人能力全部抹殺,還有……」她突然笑一笑,慢慢道:「醜一點有醜一點的好,清靜。」

  長孫無極正給她擦臉的手一頓,半晌抬眼看她,挑眉道:「敢情孟王認為我等追逐你,都是因為閣下絕頂容姿。」

  孟扶搖一聽就知道太子殿下生氣了,訕訕的笑,眼睛撲閃撲閃著不說話,大有「我覺得皮相還是很重要的八成你們喜歡我和這個有關係的但是人家臉皮薄不好意思直接說你就認了吧」的意思。

  長孫無極收回巾帕,嘆了一口氣道:「幸虧是我……換成那個火爆性子的傢伙,八成就直接讓你再次出血。」

  孟扶搖不服氣,頭一昂道:「錯了嗎錯了嗎?」

  「大錯特錯!」長孫無極冷笑,「你這個說法實在侮辱了我們。」

  「真嚴重。」孟扶搖咕噥,「好吧我承認你們意氣高潔,從來不為他人皮相所動。」她探頭看看,見四面都是低矮的連排房屋,圈著矮矮的牆,皺眉道:「這是什麼地方?」

  「好像是太監僕役住的地方。」長孫無極道,「你知道的,皇宮中有些犯錯被黜生有疾病或者年紀老邁的太監宮女,一般都會另闢地方集中居住。」

  「其實就是扔一邊自生自滅。」孟扶搖頓時明白,嘆口氣道,「都是可憐人……咱們走吧,過幾天找個機會再解決掉那些混賬。」

  她剛轉身,長孫無極卻突然「咦」了一聲。

  孟扶搖回身看去,便見長孫無極目光落在屋簷之下,那裡屋角的暗影裡,蹲著一個人,看背影是個老者,白髮散亂的披在肩上,正用根草桿兒,在地下畫著什麼。

  這誰半夜不睡門外畫畫?孟扶搖好奇的瞅了一眼,正想走開,那老太監突然「荷荷」兩聲,扔了草桿向後便倒。

  孟扶搖趕緊掠下去扶住,一扶之下先皺了皺眉,十分討厭太監身上的尿騷味道,一抬眼看見老太監滿面汙髒,太長時間沒洗的頭髮紛亂的披下來,被臉上沒擦盡的飯粒黏住,辨不清五官眉目,此時正張著嘴,雙眼渾濁的瞪著,嘴角邊流下涎水來。

  看那樣子是中風,或者什麼疾病發作,孟扶搖拍拍他的臉,道:「老丈……老丈……」

  那老者努力睜開眼,目光觸及她的臉,眼珠子突然凝住了,僵在眼眶裡一動不動,木木的定在那裡,孟扶搖差點以為他看見自己就死了,嚇了一跳,連聲呼喚,老太監掙扎著,似乎想呼叫,又似乎想掙脫她,但是僵木的身體動彈不得,所謂的大力掙扎不過是輕微的顫抖,看在孟扶搖眼底,還是中風發作的症狀。

  「死人!又竄出去發瘋!」

  身後突然有開門的聲音,一個衣衫淩亂神情麻木的婦人嘟嘟囔囔大步跨出來,罵罵咧咧道:「死老瘋子,半夜三更的不睡覺,整天在外頭挺屍!」蹬蹬蹬的過來,劈手從孟扶搖手中抓去了那老太監,也不看孟扶搖一眼,橫拖豎拽的便將老太監枯木般的身子拽走,一腳踹開門將人扔進去,再一腳把門反踢,砰的一聲整間屋子都抖了三抖。

  孟扶搖看得好氣又好笑,對身後長孫無極道:「我第一次知道我原來是透明的。」

  長孫無極卻沒有答話,他正出神的看著地面,不知道為什麼,月光下他臉色突然有些蒼白,那白中還透出一點慘青,眉梢眼角,也似乎有些隱約的波動,似乎有什麼事正震動他的心神,並且……讓他憤怒。

  孟扶搖難得看見他這樣的神情,心中一驚,一轉頭也向地面看去,長孫無極突然動了動,看他那動作似乎想伸腳將地面圖畫擦去,然而那腳伸到一半便又縮了回去。

  孟扶搖蹲在那裡,盯著地面上的畫。

  很雜亂,很抽象,標準兒童式塗鴉。

  三幅畫。

  第一幅隱約看出是宮室,很普通的宮室,不是現在的璿璣皇宮的複雜式樣,還有衣著簡單的女子,和一個太監打扮的男子,似乎正在對話。

  第二幅似乎是個房間,也是千篇一律的普通房間佈置,床幾盆架,垂著幔帳,那個太監蹲著,手伸在幔帳後面,那裡隱約露出方方的一角。

  孟扶搖瞪著那副畫,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第三幅似乎換了個地方,陳設比較多,一個女子伏在地下,上頭立著滿頭珠翠的女子,還有清瘦的少年,廊柱幔帳後躲得有人,似乎是那太監,手指緊握住帳幔,老太監用幾個緊密混亂的線條代替,畫出那份壓抑呼吸的緊張。

  緊張!

  孟扶搖沒來由的眼前一黑,心臟立即也開始怦怦跳起來,她按住心口,掙扎著抬頭看向長孫無極,長孫無極一直盯著第二幅畫,眼底露出疼痛悲傷的神色,孟扶搖不知道他在悲傷什麼,只是看著那樣的神色,便覺得心中「咚」的一聲,彷彿一件重物沉沉墜下,將五臟六腑瞬間砸得劇痛。

  兩人這一霎都在疼痛的沈默,如同此刻立於庭院之中想走卻挪不動步子一般,欲待逃避而逃避不得。

  孟扶搖癡癡的轉目看第二幅畫,心中卻十分抗拒再多看一眼,腦海中白亮的畫面重來……黑暗的空間……伸進的帶著尿騷味的手……細長超過常人的手指……

  孟扶搖晃了晃,不待長孫無極去扶,霍然站起,大步過去,一腳踢開了剛才被踢上的門。

  散發著濁臭氣息的屋子裡,那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給破床上老太監抹汗的中年婦人愕然抬頭,便見孟扶搖大步生風的進來,直奔老太監,伸手一拎將他拎起便走。

  「慢著!」

  那婦人霍然跳下床,伸手抓起牆邊竹木掃帚,霍霍一揮惡狠狠道:「你什麼人!竟然進宮搶人!」

  孟扶搖倒聽得笑了一笑,不過那笑意也是冷的,她晃晃手中意識模糊的老太監,冷笑道:「對,進宮搶人,我想搶誰就搶誰,識相的滾一邊去。」

  「還有沒有王法了!你給我滾!」那婦人揮舞著掃帚撲上來,孟扶搖手指一彈將她定住,抬眼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深宮苦難,相依為伴,你倒也算是有情有義,看在這份上,我不殺將……我問你,他是誰?」

  「呸!」那婦人一口濃痰啐出來,「你爹!」

  「我爹早死了。」孟扶搖森然笑,「你這麼想我爹,我送你下去見他可好?」

  「你這混賬!」

  孟扶搖皺著眉,看著這個苦熬深宮囚人歲月,早已失了本性也早已不畏生死的婦人,一時倒覺得有些棘手,然而眼見這老太監未必能說出什麼來,她需要從這婦人口中得到些資訊,想了想,抬手也抓了她過來,一邊拎一個,邁出門去。

  這地方偏僻無人來,鬧成這樣始終沒有侍衛經過,孟扶搖大搖大擺拎著兩人回到驛館,長驅直入內室,將兩人向地下一摜,大馬金刀一坐,道:「看見沒,帶你們出宮了,有話好好說,給你自由。」

  她是對著那婦人說的,這老太監,沒搞清楚他身份和糾葛之前,她不會許諾自由。

  「出宮了?」那婦人爬起來四處張望,扒著窗櫺看了看,一眼望見驛館裡成片的高樹,宮中是沒有樹的,頓時明白自己確實出了宮,當即拍著膝蓋大笑起來。

  「哈哈哈,出宮了,哈哈哈,出宮了!」

  她撲過去拚命搖那老太監:「老路,老路,出宮了!咱們終於熬出去了!以後再不怕人來殺你了!哈哈,我們出來了!」

  孟扶搖聽得最後一句,眉毛一挑,「誰殺你?」

  「關你什麼事。」那婦人薄薄的嘴皮子一撇。

  「不關我事。」孟扶搖微笑,「你們哪裡關我的事?我看我還得把你們送回去,繼續被殺才對。」

  那婦人默然半晌,看著地上不住顫抖的老太監,突然道:「你想知道什麼?」

  「他是誰?他在宮裡的經歷,還有你的經歷。」

  「沒什麼好說的。」婦人冷冷道,「他是老路,我的對食,比我早進宮很多年,我犯錯進暗庭的時候,他已經在裡面,至於為什麼事被打發進去的,我問過他,他沒說,在進暗庭之前,他是早先盈妃娘娘宮裡的粗使太監,盈妃娘娘暴病薨後,她宮裡很多人都被打發進暗庭,沒兩年就死得差不多了,就活他一個,我進暗庭很得他照顧,便結了對食。」

  盈妃……孟扶搖將這個封號咀嚼了一陣,沒覺出什麼特別意味,想了想道:「皇宮西南角一叢矮樹後有一座廢棄宮室,你知道那是哪座宮殿嗎?」

  「那裡有宮殿嗎?」婦人搖頭,「西南角有塊地方是禁地,我們做宮女的時候都不允許過去,沒見過。」

  孟扶搖皺眉,換個方式再問:「盈妃的宮殿,叫什麼名字?」

  她記得當初在官沅牢中遇見的那個男子,曾經說過彥淩兩個字的音,她查過璿璣所有的地名,沒有找到和這兩個字發音近似的地方,現在便想起,大抵是宮殿名?

  「不知道。」那婦人還是搖頭,「盈妃娘娘十四年前就薨了,我八年前才進宮,哪裡知道她的事。」

  「十四年前……」孟扶搖心中一震,道,「老路什麼時候進暗庭的?也是十四年前?」

  「是,十四年了。」那婦人轉頭看委頓在地嗚嗚啊啊的老路一眼,眼神中滿是撫慰自傷和嘆息。

  若在平時,孟扶搖也許會為這般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的感情感動,然而此刻她心中煩躁不寧,燎了一團茅草似的混亂疼痛,哪裡管得了這個,又問:「誰要殺你們?」

  「是殺他,不是我。」婦人道,「原本我們在那無人管的地方也清淨,苦便苦一點,日子便這麼過,也慣了,不想幾個月前,突然便有人來殺他,是在飯裡摻了毒,偏巧那天我失手打翻了飯,飯給狗子搶了去,我正心疼得罵呢,那狗子卻蹬蹬腿死了,嚇得我抱著他一夜天沒闔眼,想藏沒處藏,想躲沒處躲,兩個罪人,不過縮角落裡等死罷了,不想之後竟然便又沒了事,無人過問,我便尋思著,是不是殺錯了人?如今發覺了也便放過了?想來想去,又想起那事發生之前,這死瘋子整日在地上畫畫,有次說是給人看見了的,問他他又說不清楚是誰,莫不是這畫惹的禍?便不許他畫,誰知道這個挺屍的,白日我看著是不畫了,卻又鬧出麼蛾子,半夜裡爬起來出門畫,我白日裡要洗太監們的衣裳,累上一天夜裡哪裡守得住,這不又招來你們……」說著不知道觸動哪裡的愁腸,終於抬起袖子來拭淚。

  孟扶搖木然坐著,聽著那些話,字字入耳,卻又字字渾渾噩噩,舊事像埋藏在灰燼中不滅的星火,總在一片灰暗中猩紅的一閃一閃,真正去扒找卻又處處難尋,一不小心也許那點星火便又滅了,還是冷冷的灰一團,就像這心,隔夜浸水的冰涼。

  身側長孫無極默默抓起她的手,輕輕一握,他掌心有些燙,然而對這刻手腳冰涼的孟扶搖來說,那滾燙感覺卻最是熨帖舒心,孟扶搖感受著那份熱力,於這心神恍惚的一刻,突然想起了完全不相干的事,她記得長孫無極以前的手掌是微涼的,這和他武功陰柔有關係,但是這段日子,無論什麼時候他的手伸過來都是熱的,溫暖入心,這麼一想心中這一動便瞟過眼去,見長孫無極攏著袖子,抱著茶,茶杯熱氣嫋嫋,又被袖子攏住,那手便分外暖和。

  這麼一察覺,心又是動了動——他是希望在這黑暗前行的路上,給自己多一些暖和的感覺吧?不光是行動言語,還有體膚接觸,不光是不即不離的支持和陪伴,還有在她心生寒冷手足發涼的那一刻,伸出的在袖子裡暖熱用茶杯焐燙的一雙溫暖的手。

  這世上有人待你如此,真相再畏懼再恐怖也有人願意和你分擔,那麼,還怕什麼呢?

  深深吸一口氣,孟扶搖雙眼潮濕的反握住了他的手,安撫性的拍了拍,隨即示意鐵成帶那婦人下去,先看守住,待事情水落石出再決定她的去留,又命人出去悄悄的找大夫——老太監病得不輕,那三幅畫的含義,那盈妃舊事,那要殺他的人,這些事的答案要等他能開口說話,才能真正理清楚。

  人都離開了,堂中只剩下兩人,對著一盞燈面面相對,聽著遠處遙遙傳來雞叫,隔了幾條街有起早的人們開門的聲音,弄堂裡梆梆的敲起了早市的梆子,晨曦漸漸鍍上窗紙,將人的臉照得一片返白。

  這驚心動魄而又陰暗細微的一夜,便這麼如水的過去,有些心情,都也如水般東流而逝,挽不及,而那些藏在故紙裡的陰霾舊事,卻又那麼毫不客氣擠進她人生的縫隙裡,膨脹成生硬的一團,梗在心底,讓人時時想哽咽。

  長孫無極起身,輕輕吹熄燈火,將她溫柔攬進懷中,慢慢撫著她的臉,拂去她一夜之間眉梢眼角鏤刻的塵霜和疲憊,低低道:「睡一會吧,天……就快亮了。」

  孟扶搖沒有抗拒,無聲伏在長孫無極懷中,這裡有他的心跳,平靜博大而有力,那麼一聲聲數著,便是世間最安定最美的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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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宮一夜,未曾尋到那屏風後的黑影是誰,卻將一些寫在過去裡的秘密,層層掀開只剩最後一層薄紙。

  孟扶搖一夜過來,再次恢復了平靜,身為上位者久矣,她早已不是當年想隱忍又忍不住衝動,想衝動又常常犯錯的小人物,歷經四國變亂,抬手翻覆慣了人家家裡的風雲,她不允許別人有機會翻覆她。

  她首先去拜訪了九皇女。

  在九公主府的內室裡,她和九皇女做了一番長談,那女子淡定從容,很明確的告訴孟扶搖,父皇處境奇特,並不像表面看來這麼簡單,女王肯定另有其人,諸家皇子皇女牢牢把住自己手中那點勢力,其實不過是於事無補的可笑。

  「我璿璣皇城兵力,分三人掌管。」九皇女鳳丹凝給孟扶搖畫兵力分佈圖,「陛下自然是總掌調兵之權,另外親自直管皇城御林軍,當然,如今這個親自直管,只怕也是皇后在管罷了,其餘還有皇城神策軍十萬和長勇軍十五萬,神策軍歸兵部掌管,兵部尚書是三哥的舅舅,等於是三哥的,另外紫披風還有萬人,鐵衛還有萬人,此外,各地重將擁兵自重,到底歸誰的陣營,到底將來會如何動作,不好說,但就我看來,一旦皇權確定,自然也就清楚了。」

  「長勇軍是誰的?」

  「長勇軍歸陛下總領,分三營,其中一營是大皇女的外公總領,其餘兩營目前態度中立,另外,長勇軍統領多半是邊軍出身,早年都是原兵馬大將軍,靖國公唐家門下。」

  孟扶搖「嗯」了一聲,笑吟吟道:「九皇女如今是個什麼打算呢?」

  九皇女肅然站起,斂衽一拜。

  「我想請孟王及太子殿下出手相助,助我璿璣早定乾坤,救我璿璣皇裔,免於自相殘殺之難。」

  「我?」孟扶搖指著自己鼻子,瞅著九皇女,半晌笑了,「當真當我是管閒事大王?你璿璣窩裡反,好像我沒什麼責任和義務吧?」

  「王爺,我雖不知新主是誰,但卻知道,現今掌權者對王爺頗有敵意。」九皇女垂下眼,靜靜道:「何不一勞永逸呢?」

  孟扶搖笑笑,道:「璿璣皇子皇女盯著皇位都快盯成紅眼病,相互殺得血肉橫飛,難得九皇女如此超脫,只有你一個不以皇位為意,反倒記掛著同胞之情口」

  「短短年餘時間,四姐死,六姐死,七哥死,八哥死。」九皇女神色淡淡,「雖非一母同胞,卻也是親生兄姐,這麼一個個無聲無息的死去,死在傾軋爭奪的皇權之輪下,以後也許還要死更多,璿璣皇子皇女當真太多,割草一般無人痛憐,可是,上天不憐,帝后不憐,我憐。」

  她又拜:「也請王爺憐。」

  孟扶搖起身攔住她,笑道:「我一個外人,暫居你國,身邊不過三千護衛,憐你又怎樣?九皇女實在太看得起我,只是先前有句話倒是說對了,你朝中有人很看不慣我,姑娘我一向是不喜歡等別人對我下手再動作的,所以,該出手時我會出手。」

  九皇女喜動顏色:「謝王爺,王爺但有驅策,丹凝絕不推辭。」

  真是個聰明的人兒,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孟扶搖笑著,自袖子裡拿出一幅畫像,道:「聽說九皇女因為精通翰墨,在陛下御書房侍應文書奏章,每隔三日都會將奏摺簡章送到永昌殿?那麻煩您抽空看方便時,將這幅畫給陛下看看吧。」

  九皇女接過,畫像是平攤著遞過來的,她眼光一落便看個清楚,孟扶搖仔細注意她神色,卻見她並無異常,不由眉頭微微一皺。

  這幅畫,是綜合了那三幅中的圖像和孟扶搖自只腦中破碎印象畫的,畫中是那宮室,一個微笑著的女子,臉是孟扶搖的臉,神情不是孟扶搖的神情,年紀也比孟扶搖大些,她身後一間小小耳房,窗簾半卷,隱約床幾盆架,幔帳垂地。

  孟扶搖覺得,鳳旋未必注意過那太監,也未必看見過最後一幅畫裡面的場景,但是這個女子,他應該有記憶吧?

  九皇女收了,孟扶搖又問起鳳五的妻子的下落,九皇女沉思了一下道:「五嫂啊……還是讓五哥別尋了吧。」

  一鎚定音,餘下也不必多問,孟扶搖嘆息一聲,起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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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了驛館,叫了人來一番安排,然後收拾打扮了出門去。

  她去了朱雀大街的神木巷,那裡是京城鷹犬的集中住宿地,如同紫披風和鐵衛井水不犯河水一般,兩個機構的高層住地同樣離得遠遠。

  她先去了鐵衛總統領的家,一身黑衣登堂入室,找到上次因為搶「一榻雲」斷腿重傷還在養傷的鐵衛統領的臥室,笑吟吟推門進去,順手從桌子上拿了個百年名貴瓷瓶,將總統領大人剛剛癒合的斷腿再次敲斷了。

  然後施施然在總統領大人殺豬般的喊叫聲中推門而出,按照九皇女給的名單直奔璿璣朝廷中和鐵衛親近的官員家中,也沒幹什麼,就是沒事打打人家燈籠燒掉半間屋子啊,將人家從溫香軟玉的小妾身上拖下來害人家倒陽啊,鑽進人家密室將貪污受賄的銀子搬到大街上一撒任人拾取啊之類的,接連鬧騰了幾家之後,她又去紫披風總首領家中,在他家井水裡倒了整整一麻袋低級毒藥,那一麻袋倒進去,滿井水都堆滿了白色泡沫,別說人,豬看見都不會喝。

  紫披風首領發現那水不對勁,立即開始徹查,偏巧看見人影一閃,掠過高牆,急忙點起人馬去追,越追越覺得不對,這路線怎麼是往鐵衛那方向去的?正在猶豫著,鐵衛統領手下尋找兇手的人馬也已經氣勢洶洶撞了出來。

  於是,便撞在了一起。

  一個以為對方敲斷了自家首領的腿還想趁火打劫,一個以為鐵衛不忿首領受傷派人下毒還想惡人先告狀,本就多年冤家塞了一肚皮惡氣,根本沒有平心靜氣坐下來仔細推究的可能,哪耐得三言兩語岔來岔去,再加上那些鐵衛親近的官員披頭散髮赤腳光頭的趕來,還沒搞清楚狀況就開始憤然責問,紫披風解釋來解釋去解釋不清,最後只得以一聲銷魂大吼做了總結:

  「幹你媽,討揍!」

  於是便揍了。

  一萬紫披風對上一萬鐵衛,再次打得眉飛色舞花裡胡哨,大皇女和三皇子第一時間趕來彈壓,但是這次和上次不同,這次還牽扯上那些屋子被燒嘿咻被擾銀子被天女散花的官兒,於是一個個扯著兩位金枝玉葉喋喋不休,並拉幫結派的聯合自己同僚要找個公道,三皇子倒是耐心撫慰,並不聽信鐵衛和官兒們一面之詞,大皇女卻是個火爆性子,一聽紫披風首領說完首尾就柳眉倒豎了——好呀,我還沒欺負人,人都一起欺負到我頭上來了!

  想她紫披風當初何等威風?如今一再挨打吃癟,首領死了好多她都忍了,不想老三還是不放過!看老三到現在還在裝模作樣,事情又怎麼會這麼巧,吃虧的全是他那邊的人?

  大皇女兩眼冒火,隨即又想起皇位繼承者至今不明,陛下又破例放權給她,好多人在耳邊旁敲側擊說陛下也許根本就未定女主,只是聖心默察,看看誰能在爭鬥中勝出,誰最適合做皇帝而已,她被這個說法屢次動心,卻又猶豫難決,如今這般火上澆油一逼,反倒起了破釜沉舟的決心。

  也罷!就讓璿璣朝野,睜大狗眼看清楚她的能力和資格!

  大皇女決心一定,當即噙一抹冷笑,素手一揮,底下人會意,蹬蹬蹬的就奔去長勇軍傳令了。

  五萬長勇軍一動,逼得十萬神策軍也只好動,這兩家一動,掌握另兩營長勇軍的唐家立即宣佈京城危殆,陷入兵難,為人臣子者有擎天保駕之責,當即調動一營兵換防原本負責京城守衛的神策軍,又出兵圍困皇宮,神策軍和御林軍自然悍然不理,唐家小公爺漂亮的娃娃臉笑得花也似,拿出一張紙寫上幾個字,顛兒顛兒的跑到驛館,孟扶搖從廁所裡找出給元寶大人當蹲坑踮腳石的玉璽,「啪」的一蓋!

  一份華麗麗的聖旨便在「扶搖奪位股份有限皮包公司」的總裁兼推銷員兼業務部主任兼人事部部長兼主賬會計兼職員的孟扶搖手中,誕生了!

  「搶權二人組」之唐易中虔誠的捧著聖旨,虔誠的撲入了混亂,一邊維持秩序一邊打亂秩序,一邊調節平衡一邊打亂平衡,一邊拉架一邊踹人家一腳,一邊滅火一邊順手又放了把火。

  彤城這回真的紅豔豔的了——火燒多了。

  孟扶搖對於自己一手撩撥起來的火根本不屑一顧,璿璣皇族本就是一堆雜七雜八的乾柴,誰撒上點火星子都會爆發,她皺著眉頭半喜半憂,喜的是自己最近真氣躍動,很明顯快要突破了,憂的是九皇女傳來消息,陛下看見那副畫雖然怔了怔,臉色微微一變,但是沉思很久後,依舊一言不發。

  孟扶搖這下搞不清楚鳳旋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了,而太監老路,遍請名醫看了依舊不見起色,從他嘴裡根本得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

  這日她從九皇女府中回去,心中憂煩,看見個酒樓便去坐了坐,和長孫無極倆個難得忙裡偷閒聽曲兒,酒樓上正在說書,說的是「定國策瀚王殺兔,鎮後宮眾妃種田」,孟扶搖聽著,抽了抽嘴角,道:「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隔桌卻突然有人道:「這真是在哪都不安分。」

  孟扶搖聽得一怔——有人認出自己來了?轉頭去看,卻見鄰桌一個清秀少女,紮著奇特的三個辮兒,將頭髮分成三股披在肩上,束著金環,正用一根草逗著桌上一個盒子裡的東西,看她的神情,似乎是對著盒子裡的東西在說話,並不是對自己。

  孟扶搖笑了笑,便想轉回頭來,眼角突然瞥見那少女身側的女子。

  她並沒有看見那個人——她只是看見她擱在盒子邊的手,指甲晶瑩,邊緣卻並無弧度,仔細一看指甲微微捲起,似在熱水中泡軟收起過,這種情況一般是練外家功力的人怕損傷指甲才會這樣,但是哪有女子練那霸道外家功力?而且很明顯這雙手晶瑩細膩,毫無繭子,別說外家功力,怕是連劍都沒握過。

  孟扶搖看見這雙奇特的手,倒起了好奇心,順那手看過去,是一截靛藍深紅相間的衣袖,色彩極其鮮明,再向上看看見較尋常人更纖長的脖頸,以及,輪廓深深的秀美側面。

  那女子肌膚蜜色透亮,五官輪廓鮮明,卻又不帶異族氣息,只是眼窩深深,蘊著一泊波光明滅深海一般的眸光,像是流動的深淵或是浮動的夜色,第一眼還只覺得驚心,第二眼便覺得眩惑。

  孟扶搖沒見過這樣的眸子——長孫無極的眼眸亦如海深邃,但那是日光下的海,華光璀璨,明珠一般惑人,這個女子的眼眸,卻是沉的,凝的,像天地之外的神魔之海,不容人探入。

  感覺到她的目光,那女子側首,凝目看了看孟扶搖,那一看孟扶搖又是一暈。

  隨即她聽見那女子身側的少女突然冷哼一聲,似乎不滿孟扶搖這樣公然的看來看去,手一推便將手中盒子推了過來。

  五彩的巴掌大盒子在桌上一滑,裡面突然飄出個白白的東西,一張紙一般的飄向孟扶搖手背。

  孟扶搖手指一點,那東西半空停住,掙扎了下,掙扎出四個腳爪,小小的爪子一彈,彈出四根細絲,唰的落了下來。

  一根白色的絲落在孟扶搖肌膚上,瞬間細絲變紅,那絲竟能吸血!

  孟扶搖可不會讓這怪物把自己血吸了去,指尖一捺就要把絲捺斷,那女子突然伸手,捲起的指甲剎那彈開,割斷了那根絲,隨即對三個辮子的少女嗔怪的白了一眼,又對孟扶搖打手勢,看那意思是在道歉。

  孟扶搖本來覺得隨隨便便放怪物咬人很過分,然而一見這女子殘疾頓時沒火氣了,笑著對她點點頭就想走,那女子凝注著她的眼睛,突然又打了幾個手勢。

  那三個辮子的少女翻著白眼,不情不願的翻譯:「聖……姑娘說,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是不是有什麼疑難事需要解決。」

  孟扶搖怔一怔,和長孫無極交換了個眼光,隨即笑道:「你家姑娘真是特別,那麼我可不可以先問問,你家姑娘能不能看出我是什麼心事呢?」

  那女子無聲打了幾個手勢,那少女道:「姑娘說,來處來,去處去,不知來處,何來去處?」

  孟扶搖這下真的震驚了,隨即想起五洲大陸多奇人,這女子大抵是有點神通的,先試試這個也行,當即道:「請姑娘解惑。」

  那女子輕輕側首,含笑看著孟扶搖,她這一看,孟扶搖又暈了,隨即便覺得腦子裡飛快閃過一幕幕場景,越轉越快最後連綿成片,轟然一聲壓了下來,隱約聽見哪裡蹦一聲斷裂聲,裂得渾身一顫,隨即覺得對面的女子的眼晴突然從她的眼眶裡飛了出來,懸浮著,緩緩移向自己腦中,似乎要取代她的眼睛,這個感覺實在太恐怖,她心中一驚,瞬間醒了。

  醒了才發覺女子好端端坐在對面,哪有什麼眼睛飛出來的場景?大抵那是幻覺,她腦中此刻一片混沌,心中空茫,木木的不知道言語,有點怕自己著了對方道兒,但是看長孫無極始終坐在對面若有所思沒有干涉,他是意識控制行家,他沒有異狀,對方應該不是攻擊自己。

  只是……她這麼一看,看的是什麼?自巳並沒有想起來什麼啊。

  那女子卻已攜著少女款款起身,遞過來一張半紅半白的紙,那少女解釋道:「燃成灰喝下,不喝只聞煙氣也成,看你怎麼想。」

  孟扶搖聽著好笑,這簡直和前世裡的巫婆神棍一個德行了,笑嘻嘻收下往袋子裡一裝,看著那女子飄然而去,自己也和長孫無極下樓,一邊走一邊道:「你看這個巫婆的灰我要不要喝……」

  「什麼巫婆?」身側突然有人插話。

  「你又不是沒……」孟扶搖說到一半突然怔住,趕緊回頭一看,眼睛登時瞪大了,「宗宗宗宗……」

  「幾個月不見你得了失憶症?還是名字都不會叫了?」某人還是那麼毒舌,還是那麼對其他任何人視而不見,還是那麼習慣性一見她便牽過她的手把脈。

  孟扶搖驚喜的大著舌頭,連人家的毒舌都不計較了,「啊啊宗越你怎麼來了……」

  「我聽廣德堂的信報說,有人在四處尋找名醫。」宗越還是那個白衣如雪肌骨晶瑩的宗越,當了一陣子皇帝似乎也沒能讓他看上去渾濁些,依舊乾淨清潔,雪似的立在人群裡,人群都避著他走。

  他仔細把著孟扶搖的脈,微皺眉頭隨即放開,有些不滿的睨了長孫無極一眼,才道,「難道你忘記了天下真正的名醫是誰嗎?」

  「我找遍全五洲也不敢去找你啊。」孟扶搖攤手,「你聽說過為一個太監的病會叫皇帝遠赴千里趕來治的嗎?」

  「我為的又不是他。」宗越答得簡單,突然探身對遠處看了看,道:「你剛才在和誰說話?」

  「我也不知道,神神道道的。」孟扶搖瞟他,「你認識?」

  宗越沉思著,半晌道:「不,只是背影有些熟悉,也許認錯了。」他這才對長孫無極打招呼,道:「太子殿下氣色挺好,比扶搖好多了。」

  孟扶搖翻白眼,這人能不能一開口就是滿身的刺?

  「託福。」長孫無極微笑,「陛下氣色更好,比我兩人加起來都好。」

  孟扶搖一聽這兩人對話就頭疼,趕緊拽著他們便走,一直回到驛館才道:「蒙古大夫皇帝,你現在不比以前,趕緊把人看完便走罷。」

  「我也沒那麼多閒工夫和你叨叨。」宗越把著老路的脈,半晌皺起眉頭,道,「油盡燈枯。」

  又道:「我能弄醒他,但是必須要先告訴你,弄醒他之後,他也便活不成了。」

  孟扶搖沈默下來——她直覺這老傢伙不是好東西死有餘辜,但是真相未明之前她有什麼權利判他死刑?

  宗越看了看她,又看看老路,突然轉頭和長孫無極對視一眼。

  長孫無極亦看過來,兩人目光中剎那交換了許多資訊,半晌宗越道:「不早了,你去睡吧。」

  孟扶搖「嗯。」了一聲,招呼鐵成給宗越安排宿處,自己一路思索著回房,隨便脫了衣服躺下。

  脫衣服時她發現懷中那張那女郎給的紙,笑了笑,隨手扔在桌子上。

  她睡下後,宗越將那老太監搬進內室,取出隨身的錦囊裡的金針,開始施治。

  而那間臥室裡,孟扶搖很快睡熟了。

  她睡著的時候,元寶大人從外面大解完進來,爬上桌子準備睡覺,突然看見那張紙,抓在爪子裡瞅個半晌沒瞅出什麼來,順手一扔。

  那紙在空中飄了飄,悠悠落入床邊燃著沉香的香爐裡,在那點紅色的星火裡慢慢燒著,發紅捲起,最後化為灰白的灰燼。

  空中漸漸升起一縷青色的煙氣,混在原先淡白的煙霧裡,色澤不變,筆直一線。

  孟扶搖突然翻了個身。

  而那邊的屋子裡,宗越額頭上漸漸沁出汗珠,手下金針落針如風,飛快的在老太監後腦上一一插過。

  半晌,他凝重的收手。

  他靜靜的等著。

  那老太監突然顫抖起來,抖如風中破碎的葉,隨即猛地發出一聲低嗥。

  他嚎了一聲,突然一個鯉魚打挺,以一個垂死病人不能有的敏捷跳了起來,發出一聲撕裂的模糊不清的嚎叫:「別殺——」

  與此同時,孟扶搖屋子裡也突然傳出一聲驚叫。

  叫聲尖利撕破黑夜,連聲音都變了,實在不像是縱橫七國翻覆風雨的孟扶搖會發出來的。

  宗越臉色立即變了,顧不得那已經清醒的老太監,白影一閃便掠了出去,而黑暗中一條紫影也閃電似的飄了出來。

  黑暗的屋子裡。

  孟扶搖渾身大汗從床上蹦了起來,一蹦便蹦到了地下,撞翻了桌子踩塌了椅子扯壞了帳幕壓熄了燈火驚破了自己的心肺!

  她……她看見了!



璿璣之謎   第十六章  真相之痛

  風從哪個世界飄討來,帶著煙灰和夜草的氣息,那風不再是透明,帶點薄薄的煙氣,蒼蒼白白的飄過來,飄進蒼蒼白白的小手。

  小手……

  她低頭看自己的手,什麼時候自己的手這般的小,這般的瘦?這般的細弱如雞爪,指甲裡滿是木屑。

  木屑……

  哪裡來的木屑?她記得自己的手,指節纖長,指甲潔淨,什麼時候摳了一手的木屑?

  木屑簌簌的落下來,落了她一頭,她仰頭去看,看見頭頂黑沉沉的,散發著普通木質微腐氣息的橫板。

  四面都是板,長可一臂,高可兩臂,她伸臂去量,其實不用量,這是早已爛熟在心的長度,熟到她閉著眼睛,也知道身後木板上靠近木榫處有一個點狀的暗疤,木板最下面還有個小小的突起,原本是個打磨不平凸出的木刺,經過長年累月的撫摸,早光滑得像個棗蛋兒。

  棗蛋兒……恍恍惚惚裡她覺得,這個東西她沒見過。

  為什麼沒見過?

  她若有所悟低頭,看自己小小的手臂小小的腳,看繫在自己腳上的布繩子,看見包裹著自己的幾乎永恆的黑暗,而黑暗的前方不遠處,宮殿飛簷下的銅鈴叮鈴鈴的響著,將清寂的響聲傳入這一方更為清寂的窄小天地裡,不知道哪裡的宮燈的光遙遙射過來,淡紫色,朦朦朧朧,每天這燈亮三個時辰,酉時到亥時,然後熄滅,那個時侯,她便該在沈默的黑暗裡,悉悉索索摸索著睡下來。

  睡下來,沒有床褥沒有枕頭,墊著些破布棉絮,夏天連破布棉絮都沒有,光身子睡在悶熱的黑暗裡,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將身下的木板浸濕,天長日久,那木板更黑,黑得像無底深淵的醬黑色。

  那悶熱窄小不通風不透氣的空間裡還嗡嗡飛著蚊子,無聲無息針刺一樣一口又一口,只好不住的翻身,拚命的抓撓,抓到模模糊糊睡著,睡上兩三個時辰便被熱醒,心口窒悶著難受,張大嘴脫水魚似的喘氣,一摸全身都起了紅斑,一部分是痱子,一部分是抓破的,被汗水一醃,火辣辣的痛。

  身上很多地方生了褥瘡——一個沒有任何疾病的人,生褥瘡。

  於是在夏天裡盼望冬天,好像冬天的乾爽清涼便是救贖,然而真的到了冬天,又發覺寒酷的冬月較之暑熱不遑多讓的難熬,風從四面透進來,薄薄的木板擋不住,小刀子似的刮在肌膚上,再從肌膚上裂進骨頭裡,骨頭吱吱嘎嘎的磨著,骨縫裡都是冰的,她將所有的舊布棉絮都裹在身上,將身子縮成儘可能小的一團,依舊不能抵抗這般徹骨的寒,那麼冷……那麼冷…讓她擔心小小年紀,便要凍出一身的關節炎。

  然而她不能說話,不能要求被縟不能要求扇子不能呼喚不能……跨出這上鎖的櫃子。

  是的,櫃子。

  從她有這一世的記憶開始,便一直存在,並且打算那樣永遠存在下去的櫃子。

  活在櫃子裡的……孩子。

  全部的世界,是寬一臂,長兩臂的方方的櫃子,不能站只能蹲,永遠都睡不直,掀開被縟底下挖了個洞,她從那洞中大小解。

  櫃子外那些花,那些飛鳥,那些輕巧的步履那些自由的舒展,那些歡快的言語那些明媚的春光。

  和櫃子裡的世界全然無關。

  ……有人在輕輕敲櫃子,熟悉的三聲,一輕兩重,隨即上頭縫隙裡,塞進來兩個冷硬的饅頭。

  一張女子的臉從那縫隙裡一晃而過,年輕的,美麗的,卻因長期處於擔驚受怕中而過早憔悴的臉。

  她眼神疼痛哀憫,滿是沉沉的壓抑,似是那樣碰一碰,便要落下淚來,她那樣隔著縫隙,哀哀的注視著她,那樣的眼睛裡,她看見熟悉的縮小般的自己。

  一切,如此熟悉。

  熟悉到深刻在血脈裡,熟悉到如此驚心,彷彿不見天日的穹窿裡突然劈過白色的電光,一下便將她的夢中靈魂和過往軀體生生劈開!

  這不是現在的她!

  這是五歲的孟扶搖,這是五歲的鳳無名。

  無名,無名。

  一個宮女無意蒙寵,春風一度珠胎暗結生下的皇女,沒有人給她名字。

  甚至沒有人給她生存的機會。

  陛下立了新后,新后善妒,不允許任何人再承恩寵,不允許任何人再生下陛下的孩子,她自己一年一個的生,後宮女人卻從此絕育,如果有誰膽敢勾引陛下,膽敢生下皇裔,迎接她的必然是天下最慘的死法。

  然而那一年,盈妃宮中的梳頭宮女許宛卻懷孕了。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會懷孕,也許是帝王某日路過宮室,看見舉袖挽髮的美麗宮女,滑落的衣袖中玉臂如藕,眉目嫵媚鮮豔如春,便浪漫的趨前求歡;也許是皇后年年懷孕卻又不許帝王再對後宮廣施雨露,正當壯年的帝王難熬漫漫長夜,路遇了穿柳撫花而來的纖纖女子,就地在綠草如毯中按倒了她……

  都只是也許,永無活著的生命可以考證,如同那些散落在血色宮廷裡的舊事,早已腐朽成灰,再也無人能夠撿拾得起。

  十個月後,世界上有了鳳無名。

  她永遠記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第一眼。

  她看見沒有燈火的屋子,看見血水中自己咬牙用烤過火的剪刀剪斷胎盤的蒼白女子,看見血水裡漂著的一朵小小的玉蓮花,聽見她用被子摀住的無聲的呻吟,聞見漫天漫地的血腥氣息,感覺到她用滿是淚水的臉死死貼在自己臉上,哽咽的道:「孩子,不哭……不能哭……哭了我們都沒命……求求你,別哭……」

  於是她成了第一個不曾哭過的新生兒,為了保住那個女子和自己的命。

  後來很多次,在那漫長地獄般的五年裡,她無數次想過,還是哭了好,真的,還是哭了好,死,有時候真的比活著要舒服。

  當時,為什麼不哭呢?

  之後,真是想哭也不能哭了。

  這一世的母親,從此將她養在了櫃子裡。

  五年。

  從落地開始,到五歲。

  五歲時她幼小如三歲孩童,因為長久彎身弓腰縮腿,她全身骨節變形,以至於五歲之後師博拚命讓她練武,用高強度的武技重新拉伸鍛鍊骨骼,她練得那麼苦,比尋常人更苦,便是因為,她根本沒有和尋常人站在一樣的起跑線上。

  ……風從哪個世界飄過來,帶著灰燼和夜草的氣息,那灰是後院灶上燒火的煙氣,那夜草是屋子下生著的春草,綠的,絲帶一般的長,墜著晶瑩的露珠——她沒見過,娘蹲在櫃子邊低低說給她聽,她聽著,在前世的回憶裡費力找著關於草的印象,五年的黑暗,五年裡大多數時候看見的東西不是油燈的光便是遠處紫色宮燈的一角絲穗的光影,雖然前世很多記憶在她長久的寂寞裡一遍遍咀嚼裡還記得清楚,但是對於很多物體的印象,反而模糊了,她甚至想了很久,才想出草是個什麼東西。

  娘每到夜裡,時常會靠在櫃子上,喃喃的和她說一些事,五洲七國,現今狀況,想到什麼說什麼,她似乎也怕這個女兒會被悽慘的關瘋,努力找時間和她交流,她說著,只想著灌輸給小女兒一點屬於櫃子外世界的東西,卻不知道,她每說一句女兒都會回答,一句句說,一句句問,一句句答,只是,都沒有聲音。

  她不能說話,她只能隔著櫃子用無聲的言語和這一世的娘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話。

  有些很要緊的話她覺得必須說必須說,但是每次剛剛發出一個單音節,娘便立即快步走開,留她張著嘴,一臉悲涼的對著無盡的黑暗和絕望。

  有次娘說著說著,突然輕聲嘆息,低低道:「我的孩子……你是含蓮出生的皇女啊……你才應該是璿璣皇族最高貴的公主……我有時真的不明白天意……為什麼……為什麼……」她起身,似乎去床上褥子下翻了翻,翻出個東西,從櫃子底下的縫裡遞過去給她。

  她拿在手中,小小的一朵,淡淡玉色,看形狀確實像朵蓮花,不過她立即在黑暗裡譏誚的笑了——八成是個結石吧?

  誰見過五洲大陸最高貴的含蓮出生的公主,養在櫃子裡永生不能見人,一天才吃一兩個冷饅頭嗎?

  這見鬼的蓮花,不過是個森涼的諷刺罷了。

  她一甩手,將那蓮花扔了出去,娘驚慌的接著,連連頓足怪她不懂事,又小心翼翼的藏回去,靠在櫃子上有點神往的道:「……也許有一天,能用這個證明你的身份……」

  身份?身份是這個世上最無聊的東西,她不需要公主的地位,如果能用這朵蓮花換來自由,她會立即跪下來對那蓮花磕頭!

  何止是自由?何止是黑暗?何止是饑餓?何止是永遠不能伸直永遠不能接觸陽光的苦痛生活?還有她不能說不能抗拒的,這世上最殘忍最痛苦最難以忍受卻又日日必須默默忍受的侮辱的酷刑!

  聖潔的蓮花!污濁的手!

  她打心底憎惡那見鬼的祥瑞,從此便忘了乾淨。

  ……她蹲在那個味道的風裡,玩著手指裡的木屑,她摳木屑都摳得小心翼翼,有次不小心聲音大了點,偏巧娘屋子裡有人,那女子狐疑的過來看,娘撲過來擋住櫃子,聲音發抖的說是老鼠,她從櫃子底部的縫裡看見,地面慢慢濡濕了一塊,那位置,是娘的裙子底下。

  從此她連摳木屑都摳得十分藝術,用口水慢慢沾濕,一點一點的挖,挖下來捏成團,想像那是雞腿,雞腿哦……很多年沒吃過了,盈妃對宮女十分苛刻,她們的食物也就勉強果腹,一有錯誤還經常餓飯,所以時間長了,她能根據遞進來饅頭的數量推測今日盈妃的心情,兩個饅頭:正常,一個饅頭:心情鬱悶,挑刺;沒有饅頭:暴怒,宮女受罰,沒有饅頭的時候,她們便隔著櫃子聽彼此肚子裡的咕咕叫聲,娘有時把手伸進來,想安慰她,她立刻推開,娘便以為她生氣了,坐在櫃子前等到半夜,偷偷去廚房洩水桶裡找來饅頭皮和比較完整的剩菜,她一大半,娘一小半。

  其實剩菜也不錯,去掉泔水味,最起碼有油水。

  ……她蹲在那個味道的風裡,聞著滿是木屑的手指,懷念上次餓飯時偷到的半張火腿皮。

  風的味道,突然變了。

  香。

  奇異高貴的香氣,像是極高的遠山上雪蓮花上覆的雪,涼而馥鬱,那般淡而不能忽略的飄過來,瞬間全世界的各種怪味道都退去,只剩下那般令人神往的香。

  她抬起頭,努力的嗅著,無聲的張著嘴講:王者之香。

  這許多年,為了不讓自己完全喪失語言功能,她不停的在說話,用嘴唇無聲的一張一合,說話。

  那香氣突然更濃了些,本已經飄遠了,卻似又近來。

  她緊張了,往櫃子裡縮了縮。

  這一縮,那香氣反而似乎確定了位置,直接向著櫃子過來。

  她更緊張——她現在只是五歲孩童的身體,多年困於黑暗沒有營養,五歲連三歲也不如,雙腳上還牢牢縛著布繩,如果遇上惡意,她只有承受,沒有任何反抗能力。

  那香氣停在櫃子之前,從櫃子底部的縫裡,可以看見一雙靴子,淺紫銀邊,非常精緻,卻是一雙不大的腳,像是少年。

  看那靴子很華貴,莫不是宮中哪個皇子?

  她縮得更緊——落難孩子被善心皇子發現救出苦海,那是小說裡才有的故事,是未經世事苦難閉門造車的文人墨客編造出來的童話,更大的可能卻是她和娘從此被發現,然後迎接世上最慘烈的死法。

  櫃子門卻突然開了。

  開得無聲無息,她明明記得櫃子上掛著一個好大的鎖,如今她連鎖斷落的聲音都沒聽見。

  櫃子開啟,一線單薄的日光被錦緞拉開。

  錦緞裡立著比錦緞更美麗更溫潤的少年,也像一匹五彩的華錦,在天地之間無聲而又張揚的鋪開。

  他的目光也是一匹錦緞,滑潤的曳過,瞬間便將她全身掠過——小小的身體,消瘦的小臉,散亂的髮,驚恐的眼。

  她的適應黑暗的眼被突如其來的日光逼得眯起,湧出大量的淚水,她在淚眼模糊裡看他,看那日光照耀下的深海一般波光璀璨的眼眸。

  他似乎感覺到她不能突然接受太猛烈的日光,上前一步,擋住了那光。

  隨即他蹲下來,問她:「你是誰?為什麼睡在櫃子裡?」

  她有點難堪的看著他,自己知道櫃子裡的氣味實在不好聞,瀰漫在這個香氣氤氳的少年面前更加尷尬,然而他似乎什麼都聞不見,只專注的看著她。

  那一霎她心中突然掠過一個念頭——撒謊,撒謊,不能說真話,這個人既然不知道她是誰,那麼她撒謊他也辨不出。

  「不能見風。」她突然張口,努力的清晰的答。

  「有病麼?」他恍然大悟的樣子,再次打量她全身,在她細瘦如柴的雙手雙腳上掠過,她看起來確實是個有病的孩子。

  「有病為什麼不治?」

  「在治。」好歹也是前世的副教授,撒謊張嘴就來,「太醫說,櫃子裡要關一個月。一點風冒不得。」

  那少年笑了笑,眼神中掠過一絲黝黯,突然道:「你也要被關黑屋子麼……」

  她愕然看著他,他卻立即轉了話題,「你什麼身份?宮女之女?」

  她心中一跳,立即搖頭,「不是。」

  他疑問的看著她,她心跳劇烈,一時沒決定該怎麼編造自己的身份,眼珠一轉看見他腰上垂下的玉結絲絛,那玉上刻著篆字的「天祐無極,既壽且昌。」頓時明白眼前這個少年不是璿璣國人,大概是無極國的皇子。

  她知道無極國是相鄰璿璣的大國,既然是別國皇子,那麼想必對璿璣宮廷不是很熟悉,她舒了口氣,低低道:「我是陛下最小的女兒。」

  他神色驚異,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大概實在看不出她哪裡像個皇女,她卻坦然的繼續撒謊:「我有病,娘不喜歡我,她都沒有摸過我抱過我,就將我交給宮女養大。」

  那少年沈默下來,眼神裡那絲疼痛重來,半晌卻道:「聽說璿璣皇女最小的那位,今年八歲。」

  她開始頭疼,覺得這個少年怎麼這麼難糊弄,只好嘆氣,道:「沒聽見說我娘不喜歡我嗎?宗牒上都沒我的名字,我被雪藏了。」

  那少年有趣的瞧著她,覺得這個孩子實在很有意思,確實不像是普通孩子,想了想道:「你叫什麼名字?」

  她搖頭,擺出一臉鬱卒的表情,那少年立刻又開始狐疑,眼神裡明明白白寫著「我不相信你再不受寵也不會連名字都沒有」的神情。

  她無奈,只好示意他去床褥下翻,他有些猶豫,但還是去翻了,半晌手中抓著朵小小蓮花疑問的回過頭來。

  她頭一昂,得意的道:「我是璿璣皇族裡唯一含蓮出生的皇女。」又學著前世電視裡公主高傲睥睨的模樣用鼻孔瞧著他,道,「祥瑞之事,從來都是應在高貴的人身上的。」

  他握著那小小蓮花,將那蓮花緊緊握在掌心,突然笑了笑,那一笑流光溢彩,她看呆了,然後聽見他道:「嗯,是的,最高貴的公主。」

  他將蓮花放回,含笑彎下身,解下她腳上的布繩,將「最高貴的公主」抱出來,抱在膝上,她十分不適應——不說這許多年沒有人抱過她,便是她的靈魂,二十二歲的女子,也實在不能習慣突然以孩子之姿被「抱到了男子膝上」。

  然後身後的胸膛如此溫暖,他手勢如此輕柔,那雙最宜用來撥弦烹茶,寫詩作畫的修長的手,撥弄她的頭髮時簌簌的癢,癢至心底,像一根絲絃彈軟了她繃緊的意識和靈魂,她不能自主的放鬆下來,將自己沉在那彎世間最溫暖最蕩漾最清冽最包容的泉中。

  他讓她小小的頭倚在他肩膀,取過桌上一把梳子,先用手極其小心的理開她長久不洗打結的髮,一點一點的理,糾得那麼緊的髮,誰去理都難免扯痛頭皮,然而她一絲疼痛都沒覺得。

  不禁有些好笑,看他年紀不過十餘歲,十餘歲的少年,在前世的記憶裡不是最野最淘最叛逆有事生事沒事也要惹事尤其喜歡和女孩子作對的年紀嗎?而這個少年,卻是水一般的沉靜,水一般溫柔,解開她的髮的時候,手勢像在擷取落花,她在那樣的舒適裡勉強偏頭看他,卻只看見他挺直的鼻和紅潤柔軟的弧線優美的唇,還想再多看一眼美色,頭上卻挨了他輕輕一拍,聽得他語聲笑意淡淡:「真不乖。」

  她笑了笑,突然覺得這個與他人迥異的,過早成熟也過早失去少年活潑的人,心底大抵和她一樣,也是涼而滄桑的吧?和她一樣,始終在笑,然而那笑意孤獨而寂寞,從黑暗中提煉,從寂寥裡淘洗,從長久的嘆息中一點點剝離,怎麼看,都是痛的。

  他這樣對待她,是不是也因為覺得,他們是一樣的人?

  他理清楚她的亂髮,輕輕給她梳頭,完了又試圖給她紮辮子,然而養尊處優的高貴皇子,梳頭也許還能應付,辮子實在是個很大的考驗,他忙乎了半天,才給她紮了個歪七豎八慘不忍睹的辮子,又將那朵小小玉蓮花簪上,只是辮子太醜,花戴的歪歪扭扭,他看著那個失敗的成品,嘆息一聲便要重來,她卻攔住他,一摸腦袋,咧嘴對他笑了。

  「好看。」她輕輕細細的說,「從沒有人給我編過辮子。」

  他看著她,眼神裡的疼痛重來,半晌道:「這日子……你不想擺脫麼?我去幫你向皇帝皇后說好不好?」

  她卻裝不懂的問:「你是誰,怎麼能和皇帝說話?」

  「我從隔壁來。」他指指南方,示意那遙遠的「隔壁」,又道:「我隨師叔路過這裡,師叔去拜訪一位舊識,我等著他沒事,四處閒逛逛,但我也可以直接去找璿璣皇帝的。」

  她轉了轉眼珠,心想就算他是個皇子,也是個別國皇子,一個過路的別國皇子,能干涉到璿璣內政?能讓畏妻如虎的璿璣皇帝冒著被老婆大鬧的危險承認她給她正常的生活?根本不可能,最大的可能反而是她們母女真的就被徹底害死了。

  「不用了。」她搖頭,撒謊,「嬤嬤說娘已經問起了我,我大概可以出去了,你去問,惹怒了娘反而不好。」

  他點點頭,又道:「你的生辰八字?」

  這個她是知道的,娘隔著櫃子一遍遍告訴她,生怕她不記得「最高貴的公主最高貴的落地時辰」,她說了給他,他想了想,站起身,在屋子裡搜尋一遍,好容易才找到半管禿筆和半塊舊墨,再找紙卻怎麼也找不著了,他想了想,脫下外袍,裡面是件同樣質料的光紋暗閃的內衣,他撕下半塊衣襟,很快的磨墨下筆。

  他寫寫停停,有時思索一下,寫的字數似乎很多,她好奇的探頭過去看,眼睛立即睜大了。

  璿璣圖!

  眼前明明是一幀軍事類的璿璣圖,她簡單的讀了一下,便已讀出了一些甚為精妙的兵法。

  他是誰?怎能有這般奇才?倉促之間援筆立就,便是一般詩詞就已經很難,何況精妙玄奧,橫豎斜跳讀必須皆可成文的璿璣兵法圖?

  大抵是她的驚異驚動了他,他側頭看她,眼神疑問,她立刻收起震驚,做茫然愚鈍狀——一個才幾歲的孩子,是不應該認識璿璣圖,更不該懂得其中的奧妙和神奇的。

  他寫好那圖,將那圖一撕兩半,遞了一半給她,她懵懂收過,他笑道:「信物。」

  她無聲接過,心想,什麼信物?從今後你過你的皇子錦衣玉食生活,我蹲在櫃子裡忍受我永遠的暗無天日,難道還會有什麼交集?

  轉回身看了看那櫃子,這一出來便再也不想進去,她心中忽然一動,道:「你帶我出去看看吧,我想看看外面景色。」

  她打著主意,他帶她出去,趁他不注意她溜掉,從此海闊天空,自由。

  他應了,用自己的披風裹緊她,抱緊她出去,她從披風的縫隙裡看見,原來自己呆了五年的地方是個小耳房,櫃子前頭還有帳幔遮住,看見外面宮殿共有三進,看見淺黃的宮牆和深紅的宮門。

  她欣喜著,等著他出宮,自己便可以溜掉,他卻突然僵了僵身子。

  隨即他站住,似在聆聽什麼一般不動了,她不安的在他懷裡動了動身子,他按下了她的頭,他按得那麼緊,她沒來由的覺得緊張,立即不敢再動了。

  隨即她聽見低低的一線聲音,似乎是他的,但是音線逼得很低,道:「我有點事要先辦,先送你回去,等下……我來接你好不好?」

  她有點失望,但是現在自由操於人手也急不得,只好乖乖點頭,他將她送回那間小耳房,娘還沒回來,她趴在窗子上,出神的看他身子飛起掠過高牆,滿眼裡都是對那鴻雁高飛般自由的羨慕,他卻突然在半空中回首。

  半空中回首的少年烏髮飄揚,眼眸裡神光閃爍,她看見他嘴唇動了動,一字字,讀出那唇語。

  「等我來找你。」

  秋日的陽光爛漫閃爍,陽光裡回首的少年眼神誠摯,她迎上那樣的眼睛,十分信任的點頭,她相信他說到一定會做到,於是她四顧一圈,第一次心甘情願的鑽回櫃子裡,等待他回來。

  然而他沒有來。

  再也沒有來。

  因為那晚,她便失去了自己。

  ……風從哪個世界飄過來,帶著血腥和一種奇怪的氣息,那味道……那味道……

  她在黑暗裡抱膝等著,越來越無望的等著,突然聽見橐橐的腳步聲,她一喜,以為他來了,下意識的便要撲出去,卻聽見一個陌生的女孩子聲音,琅琅道:「不是說在這裡看見的嗎?人呢?」

  有更多的腳步聲湧來,她嚇得大氣也不敢出,聽見似乎有人在回那個女孩子的話,聲音很低,半晌卻聽得「啪」的一聲清脆的耳光聲響。

  隨即那個女孩聲音慢慢的道:「真不知道璿璣皇宮養你們有什麼用?用廢物來形容都嫌太客氣。」

  她似乎心情十分不好,喝退了那些人,四周安靜了下來,她滿心巴望那女孩快走,不然等下萬一他來看見有外人,便不能救她走了。

  四面安靜了很久,她以為她走了,身子剛一動,突然聽見腳步聲直向這耳房走來,那女孩竟然進了房。

  她在房子中走來走去,似乎十分煩躁,低低道:「玉衡叔叔說他來了,為什麼不進宮?他不知道我想見他很久了嗎?他沒有聽說過我嗎?五洲大陸最傳奇的皇子,不應該見見五洲大陸最尊貴的小公主嗎?」

  小公主……璿璣皇后最後一個女兒吧?是個公主呢。

  五洲大陸最傳奇的皇子……是他嗎?

  她心裡翻來覆去的想,看來這個小公主對他很感興趣?也是,這麼個皎皎少年郎,不僅擁有絕世容貌,幾句話便可看出聰慧睿智,又寫得舉世無雙的璿璣圖,哪家少女不傾慕?五洲大陸皇族通婚很早,他那年紀,已經可以訂婚了。

  這麼想著,突然發現四周沒了聲音,隨即眼光一落,發覺自己竟然沒把璿璣圖塞好,那半副衣襟從懷裡飄落下去,落了一半在櫃子之下的地上。

  她腦中轟然一聲,一時不知道是揀起好還是不管它,她不確定那小公主看見這圖沒有,如果她此刻的安靜便是因為正盯著這圖,她一撿,豈不等於暴露自己?

  然而還沒等她想好,櫃門突然再次無聲無息開啟。

  這次開得更突然,她連腳步聲都沒聽見,就看見一方金紅的裙裾,繡著層層疊疊的芙蓉花在她眼前鋪開,那裙子上綴著無數明珠,五彩燦爛的耀眼。

  隨即她聽見輕輕的一聲「咦」,一隻雪白的小手伸進來,不容抗拒的抬起她的下頜。

  隨即她看進一雙眼眸。

  一泊秋水明眸,不是純黑,帶點微微的褐色,眸色深而遠,像是在遙遠岸上看見一道深沉的海岸線,又或是重山萬里之外升起一抹星光,似是沉凝的靜,奔向它時卻發現飄搖翻覆的動。

  很特別很美麗的眼睛,那眼睛裡閃爍的光也是莫名的,不是那少年的溫暖觸動,不是偶爾看見的娘的哀痛無奈,而是詭譎翻覆,深不見底。

  她用那種帶點侮辱的手勢抬著她的下頜,慢慢的道:「你是誰?」

  這次,再不能糊弄過去了,她默然不語,別過頭去。

  那女孩卻不再問,打量了她周身,又看看四周陳設,目光中慢慢掠過了悟,點點頭,冷笑一聲,道:「好,好。」

  隨即那女孩目光一落,看見那半幅璿璣圖,一看之下頓時目光一亮臉色一變,她將那圖仔仔細細掃過一遍,又看了一遍,閉上眼似乎在默記,又似乎在體會,隨即便要將那圖往自己懷裡一塞。

  她立即急了,劈手就去奪,長久沒剪的指甲飛快一劃,在那女孩雪白手背上留下五道血痕,鮮明灼眼。

  她也不管,將那圖趕緊塞進了自己懷裡。

  那女孩怔住,似乎沒想到她會出手去奪,凝視著她眉毛慢慢豎起,她豎起眉的時候看起來再無先前的平靜溫和,很有些濃重的煞氣,這樣的孩子身上的煞氣,驚得靈魂二十二歲的她也顫了顫。

  隨即那女孩卻笑了。

  她笑,眼神裡毫無笑意,冷得一根鋼針似的,突然衣袖一拂,拂在了她臉上。

  「什麼稀罕物兒?」她笑,「他寫的?你就為這個搶?難怪說在這裡看見人但是又不見了,他見了你?他見了你?」

  最後一句話她重複兩遍,第二遍時已經全是森然涼意,涼得像在冰床上撥弄一塊塊冰。

  「你?就你?」她上下打量櫃子裡的孩子,唇角裡有譏消還有被這樣的人打敗的憤怒,半晌卻突然又笑了。

  這笑容近乎溫柔,甚至還有幾分慈悲,花一般的在簡陋的耳房中開放,隨即她很溫柔的道:「我想,我不需要親自去你懷裡掏摸那圖,那實在太髒了。」

  她笑著,關上櫃子門,不知從哪掏出個鎖,啪嗒一聲鎖上,光影合攏的那一刻,她道:

  「你會自己乖乖獻給我的。」

  櫃子鎖上,她華麗的裙裾從底縫日光的光影裡掠過,反射七彩斑斕的光,再慢慢移開,那尊貴的公主不再說什麼,竟然就這樣走開了。

  她鬆了口氣,雙手抱肩沉在黑暗中,繼續靜靜的等。

  這個小公主不是什麼好鳥,只怕會出什麼麼蛾子,然而她卻又完全的無能為力,只能抱膝蹲在黑暗裡,等著未可知的命運。

  希望他能來,希望他能來……

  外間又響起步聲,這回她沒動,她聽出那是娘的腳步聲,有些急切。

  娘的腳步聲後,還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那也是熟悉的,痛恨的,無比仇恨的!

  她突然開始發抖,渾身又冷又熱,沙子似的磨著,磨得咽喉血肉都似在噴血。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外面的對話模模糊糊傳來。

  「……娘娘傳我去,我都下值了也不知道還有什麼事兒,路公公……好歹麻煩您給看著點兒……」

  「好唻!你放心的去。」忠厚的聲音。

  「……每次都麻煩你……」娘似乎在拭淚,「當初生她,也是靠您幫忙……也沒什麼謝你的……」

  「說這個做什麼。」那忠厚慈祥的聲音永遠如此忠厚慈祥,她卻聽得一陣陣泛上噁心,渾身發抖,無數東西從胃裡泛上來,一波波的沖上咽喉,卻又吐不出,堵在咽喉裡散發著沖鼻的味道,窒息呼吸,她在那樣的窒息裡一點點的沉下去,卻又不能完全的沉到底,只能沒完沒了的在滅頂的黑暗和憎惡裡浮沉掙扎,沒完沒了的抓撓求救,直至將胸口抓撓得血肉模糊……

  別讓他過來!別讓他過來!求求你別讓他過來!

  她無聲在櫃子裡翻騰,冷汗涔涔,所有語言功能每次在這一刻都會完全喪失,那些蜂擁的字眼堵在心口,而世界崩塌碎落將她淹沒。

  娘聽不見她無聲的吼叫和呼救,她揣著一懷不安匆匆出去了。

  她這次出去,便再也沒能自己回來。

  那沉厚的步子,寬大腳掌落在地面的聲音終於漸漸接近了來,夾雜著幾分古怪幾分興奮幾分淫邪的嘿嘿笑聲。

  別過來!別過來!別過來!求求你別過來!

  無聲的呼叫和翻騰不能挽救屬於她這五年來的悽慘,如同那一千多個日夜,一樣。

  紫色袍子落在縫隙下的地面,一雙黑布鞋的大腳,過往幾年她常常看見的,噩夢般的人。

  一雙蒼白的,散發著太監獨有尿騷味,手指特別細長的手,慢慢的,蛇一般的從櫃子底下的縫裡探進來。

  探進來……

  蛇一般的蠕動著,探測著,以那少有的細長,遊刃有餘的在黑暗中憑著感覺尋找著幼童的身體。

  她瑟瑟發抖,夾起腿,拚命的向櫃角縮,和以前許多次一樣,恨不得將自己縮進那些散發著臭氣的木頭裡去,化為塵埃化為木屑化為空氣化為什麼都好,就是不要成為她自己。

  黑暗中她淚流滿面,用頭砰砰的撞櫃門板——你答應我回來找我的,你答應的!你為什麼不回來?為什麼不回來?

  ……蒼白的細長手指,不緊不慢的慢慢爬動著,那條蛇一忽兒爬上她的身體,一忽兒又移開……

  太監似乎也很享受這般一個尋找一個逃避的過程,彷彿枯燥空寂的太監人生裡難得有趣的一個遊戲——一個最下等的不男不女的太監,也能這般操縱別人的意志,和……身體。

  在比自己更弱小更無能為力的幼童面前,他找回了早已失去的強大。

  那真是對他人生悲劇的一個最大的補償。

  他興奮的笑著,細長蒼白的手指慢慢遊移,直到終於玩夠了,失去耐心的,才十分精準的,根本早已摸準地方的直達目……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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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

  孟扶搖一身冰冷的汗從床上蹦了起來,一蹦便蹦到了地下,撞翻了桌子踩塌了椅子扯壞了帳幕壓熄了燈火叫裂了心肺。

  她糾纏著一堆被縟滿臉是汗沒頭沒腦的向外狂奔,那一瞬她眼睛裡眼白全無,只剩下黑暗,無窮無盡的黑。

  無邊無沿的黑暗,生命裡不可承受之重!

  那些一千多日夜的地獄般的木櫃生活那些永無止境的饑餓沈默那些不能伸直的軀體那些難熬的酷暑和寒冬那些只能看見油燈和宮燈光芒的黑暗歲月還有那困於櫃中捆住腳動彈不得默默承受變態太監長年累月的猥褻和侮辱……

  啊——

  為什麼要知道為什麼要知道為什麼要知道?那些世間最慘痛最深重最悲哀最無奈的悲涼和恥辱?

  十四年前深埋的噩夢,她選擇忘記此生永遠不願再重新面對的噩夢,為什麼一定要鮮血淋淋的扒開,讓她透過自己血肉模糊的過去,看見這世間最大的悲哀和森涼?

  她長嘯一聲,旋風般的向外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撞什麼,只覺得這一刻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統統全都是仇人,都是橫亙在命運裡的最冰寒的高山,任她一次次撞得頭破血流,在自己的一地殘肢斷臂血肉橫飛裡掙扎,每次好容易支撐著爬起,立刻又是一塊巨大的冰川劍般寒光閃閃墜落,直插頭頂。

  她呼嘯著,嘯聲驚動整個巨大的驛館,她化成一道黑色的颶風,捲著房間裡各色傢俱砰砰嘭嘭向外撞。

  眼前突有白影一閃。

  隔壁房間的宗越先撲了出來。

  此刻的孟扶搖哪裡認得出人,只看見雪白的影子,白色的……對,冰山,橫在她生命裡的,需要粉碎的冰山!

  她狂嘯著,不管不顧狠狠迎著那冰山撲過去,抬手就是毫無保留的全力一掌,砰一聲兩人齊倒,在地上一滑幾丈,孟扶搖還要踢打,宗越死死將她抱住,兩人翻翻滾滾在地上糾纏成一團,滾過的地面因為孟扶搖四射的罡氣片片碎裂,周圍的花木轟隆隆全倒,宗越一邊要抱住她阻止她自傷一邊還要注意頭頂不住砸落的樹木,一時滾得狼狽不堪。

  紫影一閃,長孫無極掠了過來,伸手就要去拉孟扶搖,宗越卻突然抬頭道:「別!」

  他這麼一瞬間,已經被孟扶搖全數放出不加控制的罡氣傷得渾身是血,白衣上殷殷鮮紅,眼神卻清醒明銳,狠狠阻止了長孫無極的救援。

  隨即他一邊抱著孟扶搖滿地糾纏亂滾,挨著她亂放的真氣,一邊飛快從腰間抽出放金針的錦囊,單手攬緊孟扶搖飛快的施針,長孫無極立即為他護法,揮袖將四面倒下的樹木移開。

  孟扶搖還在亂滾,難得宗越天下神醫第一,在這種她瘋狂移動四處亂滾的情形下居然依舊能認穴施針下手如飛——他亦拼了性命,任憑孟扶搖為掙脫他連連出掌,每出一掌她會有個停頓的間歇,他便趁這間歇一刻的停頓飛快施針,隨著金針一一紮入,孟扶搖的力道,終於漸漸緩了下來。

  她緩了下來,周身散逸的真氣也似乎有生命一般慢慢遊動,再一點點回到她身上,那真氣較之先前比起來,更加堅實渾厚,遠遠看去也像一柄一柄的玉如意,閃著美玉珍珠般的光澤,在空氣中一段一段有如實質的流動。

  她升級了。

  剎那之間融合宗越當初給的那顆藥丸的最後藥力,真氣悍然上行衝破重樓,連越兩級,進入第七層第三級「如意」,離第八層已經不遠。

  這其間還有宗越的犧牲——他抱著孟扶搖滾的時候,不僅要護她要施針,還硬生生在挨孟扶搖掌力的時候將自己的真氣輸進,不停的彌補修復她暴力沖關導致的經脈受損,護持她一路沖關。

  孟扶搖癱在地上,慢慢回收她的真氣,宗越不住的咳嗽,卻拒絕長孫無極的攙扶,自己慢慢爬起身。

  他默然坐著,半晌道:「……她……真的是?」

  長孫無極偏過頭去,似乎連回答都已回答不出。

  兩人在一地瘡痍中默然無語,一個低頭輕輕咳嗽一個仰頭靜靜看月,咳嗽的咳出沒完沒了的血,看月的看出一臉的蕭索和悲涼。

  孟扶搖還在地上躺著,過了一會她疲乏的道:「你們可以走了。」

  一片靜默,孟扶搖閉著眼不理,她已經什麼都不想說,也不想問。

  不想問那天娘走了之後發生了什麼——那個夢還沒做完,她便被記憶深處最不願意面對的東西生生逼醒,直覺的選擇了不去面對接下來的結局。

  不想問長孫無極當初為什麼不回來——還有什麼問的呢?不過是命而已。

  她孟扶搖的命,全五洲大陸欣羨的孟扶搖的命,三國領主、大瀚孟王、軒轅國師、最煊赫最風光的孟扶搖的命,就是這樣的。

  黑暗,沉重,疼痛,絕望。

  「別殺——」

  野獸般的嚎叫還在繼續,被宗越以重手法刺激醒了的老路,並不知道這一刻滄海桑田,也不知道就在不遠處的地上,他當年整整在黑暗中猥褻了五年的幼童,突然昂起了頭。

  他只是混亂的,渾濁的,天地血紅的奔出來,那一霎近年的事全部褪去,只剩下十四年前的不可抹去的深刻記憶……那黑暗中的女童……那指下溫軟細膩的肌膚……那被皇后發現的偷生孩子的宮女許宛……那面對櫃子綁在床上滾水燙過再用鐵刷子一點點刷完全身皮肉只露白骨的慘絕人寰的「梳洗」之刑……那櫃子裡生生看著那一幕的血紅的眼睛……

  那雙眼睛火紅如炭,不像五歲幼童的眼,倒像是關在九幽地獄之中被禁錮千年的神魔,一字字寫滿天地之間最慘最痛的恨,那炭火從此灼著了他,一日日熬煎著,在他心間生滅不休的搓弄磨礪,直至將他的神智年深月久的慢慢磨光。

  然而此刻,他又看見了那雙眼睛。

  血紅的,深黑的,寒光四射如名劍出鞘,雜氣凜然似神魔出柙的,眼睛。

  孟扶搖的眼睛。

  她看見老路的那一刻,突然彈了起來,那一彈剎那穿越長空,數丈距離瞬間一閃,她的手,已經深深插入老路胸膛。

  漫天的風一卷,再一靜,拂起女子素色衣袂,那衣袂在風中飄搖,宛如喪幡。

  衣袂飛捲,身子和手指卻鋼鐵般一動不動,被生生插心的老路,也一動不動。

  夜色下,黑暗中,兩尊活著的人像。

  良久,老路咧嘴,露出一個解脫的笑容。

  終於解脫了……

  他等了好久。

  從那雙血紅的眼睛折磨得他日日不能眠的時候開始,他便開始等,等到後來他便開始畫,總覺得她就在他身邊,她就在看著,看著他那些畫,他知道不該畫,可是被那樣的目光日日夜夜看著他便不能不畫,再後來不畫便不成了,再再後來,那畫終於被路過的陛下看了去,於是他便知道……快要結束了,真的,快要結束了。

  於是也便結束了。

  所有人都一生苦難,無論善惡,所有人都在等著那個結束,等著嚥下生死的滋味。

  老路笑著,看著那雙漸漸恢復冷靜森然的眼,看著那自始至終穩定如石的手……那個捆在櫃子裡養到五歲的小女孩,終於長大了是嗎?她已經足夠強大,強大到可以用一雙素手挖出他的心,當年他的手摸過她的身體,如今她的手掏出他的心,公平。

  他毫無留戀的向這個冷酷的世界再看最後一眼,然後準備讓自己倒下去,這樣站著,很累。

  他的目光突然定住。

  對面,那白衣的男子……那似陌生似熟悉的容顏,那頎長而獨特優美的身形,那雖遍身染血卻依舊令人感覺纖塵不染的特殊氣質……

  他!

  老路突然顫抖起來,在顫抖的視野裡浮出那第三幅畫,他畫了很多很多年,畫到須臾不曾忘記其中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動作神情,畫到即使時隔多年面貌有變他記憶依然纖毫畢現,他看見那畫中站在皇后身側的清俊少年緩緩走過來,走下畫面,走上面前這個白衣男子身體,最後合二為一。

  他看見他立在梳洗床前,他看見他打開櫃子,他聽見他靜靜道:「在你成為真正的強者之前,忘卻你所有的恨。」

  是他……是他……

  老路伸出手指,指向宗越。

  他從不再關風也沒有了生氣的齒縫裡,抖抖簌簌的拚命擠字。

  每個字都隨著胸膛裡的血沫突突的冒出來。

  他說:

  「……他……他是你……你的……」

  孟扶搖突然抽手。

  她的手從老路胸膛裡,漠然的抽了出去。

  維繫老路說話直立的最後一點依仗撤去,那具承載了無數舊事和秘密的軀體,轟然倒地。

  鮮血如蛇迤邐,順著地面那些被劈開的裂縫,無聲無息的鑽下去,消失不見。

  生於塵土,歸於塵土。

  一個一生葬於宮廷的太監,在孟扶搖一生裡扮演了一個令她針閉自已黑暗角色,也許他並不是個壞人,只是畸形的命運讓他不可自抑的走上變態的道路,並最終塗黑了一個人的五年歲月,之後他用一生的時間來接受懲罰,直到此刻,最終的審判降臨。

  屬於他的審判已經結束,無論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他從此不用再被強迫的畫畫。

  而屬於別人的審判呢?

  「老路——」一聲悽慘的呼叫,那被鐵成看守的婦人奔了出來,鐵成擔心孟扶搖丟下了看守她的任務,於是她跑了出來,正好看見老路死的那一幕。

  她撲過去,在老路屍首上哭得死去活來,喃喃訴說著老路生前的厚道善良,又咒駡殺了他的人心腸惡毒不得好死,鐵成聽得怒火中燒,上前一個巴掌打歪了她的嘴。

  孟扶搖不動,連手上血都沒擦,只是冷冷看著她,又看著地上屍首,老路這種腌臢東西,還有這個婦人真心相待,自己的娘呢?美麗幽怨的許宛,一生裡可過過一天好日子?而最終造成她悲慘結局的那個男人,高踞王座,守著那個惡婦,早已忘記了她的存在。

  黃金牢籠造就一堆渣滓,渣滓們做下事來又不肯承擔,讓無辜的人在黑暗裡無聲掙扎,一身血跡。

  孟扶搖直立著,沒有表情,微微揚起頭,宗越走近她,她退後一步,這一步退得宗越僵住,冰雕一般的僵在了當地。

  長孫無極沈默看著她,抬手想要拉過她,她微微一讓,長孫無極的手,落在空處,他並沒有將手立即收回,卻在半空中,微微蜷起手指,彷彿要抓握住那一份清冷的空氣,來撫平內心深處此刻驚濤駭浪,痛悔無邊。

  孟扶搖只是靜而涼的站著,披一身也很涼,但是還不及她涼的月光,站著。

  她此刻不想看任何人,不想看許諾回來找她卻最終沒有回來的長孫無極,不想看老路最後指認語意不明但是八成在當年的事中有份的宗越,她只是一分分的涼下去,在午夜的風中冰涼徹骨的想著,有什麼可以相信?有什麼可以依靠?那些愛著你的人,你以為此生他永不會負你,結果某個拐角驀然轉身,卻發現他們在對岸遙遙冷冷看你,而身前濁浪滔滔,不得渡舟。

  原來,她,從來,都只是,一個人。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30 04:25 AM

璿璣之謎   第十七章  相思如此

  誰知道後悔的滋味。

  誰知道相思的滋味。

  誰知道在相思裡後悔的滋味。

  正如這長夜裡風慢慢的涼,冰絲般的穿過掌心,像往事無聲無息的從記憶的那頭踱來,戴青色面具,一雙深黑的沒有眼白的瞳孔,那麼冷冷的貼面盯上你,瞥一瞥,心便「哢嚓」一聲,裂了。

  十餘年不過一夢。

  一夢裡一襟餘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

  一夢裡十年淒涼,似清湖燕去吳館巢荒。

  一夢裡六朝舊事如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一夢裡舊遊無處不堪尋,無尋處惟有少年心。

  原來一夢。

  他慢慢的轉動手中酒盞,在高樹之上,對著更高的月,遙遙一敬。

  月色清涼,如這杯中酒液冷冽,清淩淩的在掌心中掠過,又像是那一刻她的眼神。

  就著那樣的眼神喝下這杯酒,便生生喝成了苦酒,苦至此生未曾領略過的滋味。

  十四年前,他亦品過那樣的滋味。

  那一年他失了信,毀了諾,然而便失去了他的小小女孩。

  那一年他在黑暗的櫃子裡邂逅她。

  那一年他在床褥下尋著那朵小小玉蓮花。

  那一年他聽見她說,她是含蓮出生的最高貴的公主。

  那一年他迎著她的目光,她明明淚光模糊卻還給了他一個令他震撼的屬於成人滄桑而震撼的笑容。

  那一年他將她放在膝上,梳她五年沒梳過糾結的髮,很好的髮質無人打理,滿頭亂生,他慢慢的理那亂髮,心上也像長了葳蕤的草。

  那一年他將她抱在懷裡,裹在厚厚的披風裡,五歲的孩子長得像三歲,輕得像一歲,抱著她像抱著一隻幼貓,極其安靜而乖巧。

  那一年他原本打算帶走她,然而他突然聽見師叔的聲音。

  還隔著一個宮室的師叔傳音要他過去一下,見見玉衡,他便將她放回,準備見了玉衡再回頭帶走她。

  走到一半看見八歲的女孩匆匆而來,神情欣喜而急切,他隱約聽說過這位公主對他很感興趣,曾經專門遣使到無極拜訪,致上問候,他對那樣的問候敬謝不敏,而那個年紀的他,還是少年,敬謝不敏便真的是敬謝不敏,不知道迂迴婉轉不知道曲意逢迎,三十六計,躲為上。

  他躲在宮牆之後,聽師叔和玉衡在說話。

  師叔似乎有點不忿,語氣不太好聽。

  「你看我那師兄,多事性子永遠治不了,整日以天下正道為己任,這世間那麼多魈魅魍魎怪道邪術,豈是他們一門能消滅完的?這不,坐關坐得好好的,突然說天降妖女,擾亂天地平衡,須除之,說我在遊歷江湖,正好,順手給解決了。」師叔手指一敲桌子,嘖嘖連聲,「笑話,茫茫人海,到哪找一個大活人?」

  屋子裡玉衡也在笑:「你還有解決不了的事?這世上除了你師兄和你門中那群長老,還有誰是你解決不了的?再說你師兄既然有這個吩咐,肯定有說是什麼人的。」

  「嗤——」師叔鼻子裡哼了一聲:「就給了個大概的生辰,並說那女子多半出生時帶有異象,可我在天下找了五年了,也未曾聽說過誰出生帶有異象,而生辰八字——女孩兒養在閨中,到哪裡去問人家生辰八字?」

  「什麼生辰八字?」玉衡似乎在不急不慢的喝茶,半天才問:「有機會我也幫你探聽下。」

  師叔便說了。

  他當時便一震。

  那生辰八字,和她的只差一天,而她……含蓮出生。

  是她嗎是她嗎?

  是她吧是她吧。

  她的眼神那麼奇特,明明只是五歲孩童,目光裡卻滿是對這世事和人生近乎透徹的了悟和悲涼,五歲的孩子,知道疼痛,卻未必懂得那般沉重的悲涼。

  五歲的孩子,被關在櫃子裡,滿身褥瘡面黃肌瘦骨節變形,最大的可能是殘疾弱智,然而她說話清晰言辭明朗反應敏捷,甚至還有小小的幽默和古怪的言辭。

  她,不是普通的孩子。

  他心沉了沉——原本他還想著,帶走她,如果有機會的話向師傅求懇,也收她入門下,給她一份安定強大無人敢於再欺負的光明生活,然而現在看來,不能了。

  他還要隨師叔回師門,帶著她遲早會被師叔發現,他師門中人都有大神通,小小的她絕對瞞不過師叔,更不可能瞞過靈機通神的師尊。

  他猶豫一刻,轉身想趁師叔還沒出來,趕緊先把她送出宮,想辦法找人寄養,以後從師門回來再接走她。

  然而他剛轉過身子,師叔已經飄了出來,招呼他,走了。

  他無奈,只好隨師叔離開,一路上他強逼著自己不能回頭,卻總在恍惚中似乎聽見她扶窗呼喚的聲音,聽見她不知道在哪裡發出的求救和哭叫聲,他在那樣的幻境裡臉色蒼白,飽受折磨,師叔發覺了,還取笑他怕璿璣公主何至於怕成這樣,他怕師叔發覺,只好忍著,勉強的笑。

  當晚師叔又拉著他練功談武,這也是以前的慣例功課,那晚他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幾次試圖打斷師叔,連催眠術都冒險使了,結果除了讓師叔產生疑惑外,別無作用。

  沒有辦法,師叔太過強大,不是十三歲的他可以應付,即使是現在,他也不能。

  直到第三天,他才找到一個可以離開師叔的機會,一路狂奔回頭去璿璣皇宮。

  他來遲了。

  人去屋空,那櫃子空空的開著,不僅那屋子,連整個宮室都空了。

  更讓他心神發冷的是,滿屋子飄蕩著濃厚不散的血腥氣味,他甚至在已經洗過的地下青磚縫裡,發現已經發黑的血跡,密密麻麻到處都是,甚至還有細微的肉屑,而那張床上,乍一看沒什麼特別,只覺得顏色似乎變了,發白變成發黑,散發著濃重的腥氣,用手一摸,滿手淡紅。

  要多少的鮮血流出,才能把一張床整個染透?

  他立在那裡,立在秋夜如水的月色裡,那一霎,從頭到腳,冰冰涼。

  誰遭遇了天下最慘的酷刑?誰發現了躲在櫃子裡的女孩?誰死在這張床上將遍身血肉橫飛,誰知道那五歲的小小孩子,在這三天裡面對了什麼?

  他甚至找不到人去詢問——整個盈妃宮中的人,大多都死了,連盈妃據說都「暴斃」了,他也沒有太多時間去查證,他還得趕回師叔身邊。

  他來時一路狂奔,去時步履蹣跚,她的生死不明,他的失信錯過,像是一道鐵索,牢牢鎖著他心頭,從此再無一日卸下過。

  後來他試著向璿璣提親——他抱著萬一的希望,假如是鳳旋發現了她呢?鳳旋發現了她她便有活路,無論如何虎毒不食子,也許她娘親會被殺,也許盈妃會被遷怒,但是作為皇女的她,無論如何是皇族血脈,璿璣皇后再跋扈,也無法當著鳳旋的面殺掉他女兒。

  他求娶「璿璣陛下最小的,含蓮出生的女兒。」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他也知道她沒有名字,只能這樣形容。

  那頭很快有了回音,璿璣皇帝欣然應下,得到消息時他狂喜萬分,以為她確實被鳳旋救下,但是雙方交換庚帖時,他知道,有人冒名頂替了。

  庚帖上是鳳淨梵,生辰八字也不對,而此時五洲大陸也開始傳開鳳淨梵含蓮出生的傳說,但是似乎沒有人想過,為什麼到鳳淨梵八歲,才會傳出她含蓮出生的說法?

  而鳳淨梵這個名字,如果他沒記錯的話,當初小公主遣使求見他的時候,拜帖上寫的是「鳳淨繁頓首。」

  一字之差,為了向佛陀蓮花靠攏,她連名字都改了。

  而世人聽見那些傳聞,往往也不會多想,這樣一年年傳下來,鳳淨梵便真的含蓮出生了,隨著年深日久,越發沒有人想得起當初那個含蓮出生的傳說具體發生的日期。

  但他記得,但他知道。

  他堅決要求退婚。

  為此他遠赴璿璣,鳳旋為了挽回婚姻,連璿璣圖都拿出來了,這圖一拿,他反而更確定鳳淨梵見過那孩子。

  如果沒見過,如何能知道璿璣圖的內容?

  既然她見過,她便是那慘案發生的最大嫌疑人,他為此對她施了攝心之術,當年他那功力還不純熟,但是勉勉強強也摸出了那夜發生的事。

  果然是鳳淨梵告了密,皇后暴怒,當即命人對許宛施刑,並處理掉了鳳無名。

  鳳淨梵的記憶到了許宛施刑那裡便模糊不清——小小年紀的她看見那樣慘烈的一幕,縱然天賦涼薄也承受不起,她也直覺的避開了。

  他卻被那「處理」兩字打擊得一個踉蹌,扶住樹久久不能言語。

  那一刻他注視著一臉茫然的鳳淨梵,在這個小小女孩臉上看見繼承自璿璣皇后的狠毒陰冷,這個孩子,殺了另一個孩子,小小年紀蛇蠍心腸,竟然還試圖欺騙他,有什麼理由留著?

  他伸出手去——卻被玉衡攔下。

  玉衡從來都是她們母女的保護神,也常年隱居在璿璣皇宮,多年未曾離開璿璣。

  正因為他在,還是少年的他,沒有辦法殺掉他想殺的人,沒有辦法更進一步在璿璣皇宮查探那夜真相,那個強大的、偏偏又對那蛇蠍女子忠心耿耿的男人,是橫在她們面前的一道無可撼動的保護的牆,無論鳳旋,還是他,那時都越不過。

  他默然離開,武力不敵還有別的辦法,最起碼他可以不要那個假蓮花。

  他用盡手段終於退了婚,至於璿璣皇室那個秘而不宣的要求,他無所謂,總之無論如何,鳳淨梵永遠不會是他的妻子。

  但是那個小小女孩兒,他卻直覺的認為,她沒死。

  他不相信她會死,那個奇特的、眼眸明亮而蒼涼、歷經五年最黑暗歲月依舊不改本性裡光芒閃爍的女子,上天讓其降生必然有其使命,不該無聲無息被命運解決,換得早夭的下場。

  他要找到她,然後讓她自己決定要不要報仇,他要將那些人留給她去親手報仇,如果這輩子找不到鳳無名,他會趕在她們死之前,幫她解決。

  後來他懶於政治,有點時間便微服出遊,希望有機會碰見記憶裡眼神滄桑的孩子。

  然後那年那一夜,太淵玄元山上天地森涼,月色下松濤陣陣,他在月色中舞劍,驀然回首看見被人推下山崖的女子,從山崖下緩緩升起。

  他看見少女的眼眸,明銳、森涼,帶著不屬於那個年紀的淬火般的滄桑。

  那樣的滄桑,如此細微又如此深重,在那年輕嬌嫩的臉上如此不協調——就像很多年前的那個五歲孩子,用五歲的容顏,傳遞二十多歲般的悲涼。

  他的心在那一刻微痛,為這般深藏在記憶裡瞬間重疊的眼神。

  於是他破例,接近她——自從鳳淨梵之後,他其實很不願意靠近女人。

  接近她,知道她,知道她,重疊她,重疊她,愛上她。

  那些日子裡,她從遙遠的五歲奔來,和他的記憶漸漸一絲一縷的對上,她有了太多的改變,身體相貌精神,甚至連骨骼都脫胎換骨,然而那眼眸中神采不變,那黑暗歲月裡勇於堅持的氣質不變,那逆境中時時保持內心強大的堅毅不變,那遇見溫存和戲謔後不自然的尷尬和失措,不變。

  然而從此他便懂得了什麼叫患得患失。

  她失去了五歲之前的記憶,他對此又喜又憂,喜的是那樣悲哀的過去,不記得也好,忘記那些苦,忘記他的失信毀諾的錯,還能保留住一個內心完整光潤、不曾被世事狠辣之刀狠狠傷害的她;憂的是任何記憶封鎖,其實都有期限,而一旦她有朝一日記起,她卻又要如何面對?而一旦她記起,他又如何面對她?

  他無數次的和自己說——不告訴她,不告訴她,是因為他覺得和報仇比起來,他始終覺得她的快樂更重要。然而內心裡他亦無數次問自己,當真完全如此?而不是害怕真相揭開那一刻,本就不願接近愛情的她會退得更遠,會因那樣絕境苦難裡未曾獲得他的拯救而心生寒冷,從而劃下和他之間永不可踰越的鴻溝?

  他是長孫無極,世人說他天縱智慧,一生裡步步為營翻覆風雲,世人都說他不會錯,不會錯不會錯,永遠縝密嚴謹算無遺策的無極太子,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這一生,錯過一次。

  一次便是永生難贖的罪。

  看見老路畫下的第二幅畫那一刻,他渾身突然便涼了。

  墮入世間最冷的冰窟裡。

  小小的鳳無名對他撒謊,他知道,但是他真的不知道,她所面對的,是那樣的殘忍的欺辱。

  那幅畫裡,帳幔後是那個櫃子,他知道,而那太監的動作……出身皇家的他,也明白。

  明白當年的她,經歷了什麼。

  五年……一千八百個日日夜夜,她是那樣渡過的,不僅有饑餓有褥瘡有寒冷有酷熱有不見天日的黑暗有日日捆綁的苦,還有這勝過一切折磨的心靈的酷刑。

  而他,卻在那樣的時刻,在給了她滿心期盼的自由希望後拋下她,留她再入苦難,繼續面對老路的侮辱,面對這世間最最殘酷的結局。

  留她在黑暗中哭喊,在黑暗中呼救,在黑暗中面對親生母親慘絕人寰的死,永遠無人應答。

  情何以堪。

  ……他錯了。

  他當時便應該回去,哪怕對師叔撒謊,哪怕得罪師門,哪怕冒險應對師門的追殺,也要將她帶走,他不該心存僥倖,想著都藏了那麼久也平安無事,多等幾天應該沒關係。

  命運不等人。

  大錯終鑄成。

  何況扶搖的遭遇,很大一部分和他有關,如果不是師叔路過璿璣皇宮突然要去拜訪玉衡,如果他不是因為等得不耐四處亂逛遇見她,如果他不曾出現引得鳳淨梵追蹤而至,扶搖不會被發現。

  也許在以後的日子裡,就算那次不被發現,日漸長大的扶搖遲早會被找出,遭遇那樣的命運,但是無論如何,那一夜,是他無心中帶來噩夢般的後果。

  因了這樣的後果,他負著沉重的罪,加倍的想補償她,然而事發之後再多的彌補,也終難填平那巨大的疼痛的鴻溝。

  有時也想,抹平那過去的人和事吧,把所有和當年有關的人都無聲解決,她這一生便永無知道真相的機會,然而卻又知道,他無權這麼自私。

  「破九霄」需要人世間來自肉體和心靈的最疼痛磨練,並安然渡過那些磨練,才有可能真正邁入巔峰,身世之痛對扶搖來說固然是徹骨的打擊,但同時也是千載難逢的提升機會,他沒有權利扼殺掉這樣寶貴的機會。

  哪怕留下這樣的機會,意味著不給他自己機會。

  為了這一天的到來,他不停歇的鍛造扶搖筋骨,充實扶搖真力,修補扶搖經脈,便是因為害怕扶搖如果不夠強大,在打擊到來瀕臨提升時無力控制而走火入魔,那反而是害了她。

  如今的扶搖,已經足夠能力控制,他相信,也不再擔心。

  至於他自己……

  長孫無極笑笑,笑意透明單薄如碎裂的一片玉白薄瓷,他抬起手,似乎覺得月光有些刺眼般遮住了眼。

  掌心裡玉白的蓮花在月色的光影裡清晰分明栩栩如生,他出神的看著,眼光浮浮沉沉,在歲月的罅隙裡。

  「無極,你手心裡的蓮花印記出生便有,而且越來越深,莫不意味著你將來的妻,是朵玉蓮花?」三四歲的他坐在父皇膝頭,翻父皇的奏摺,聽父皇嘮嘮叨叨第一萬次談他這朵蓮花,順手便把奏章上的批覆改了。

  「趕明兒給你在全天下找蓮花般的女子。」父皇抱著他悠悠笑,一臉欣喜的神往,「什麼樣的蓮花兒,配得上我家無極呢?」

  他扭頭,清晰的道:「不管是不是蓮花,首先得是個好女人。」

  父皇瞪大眼晴,似乎想不到三四歲的兒子會和他談起好女人的問題,忍不住笑問;「無極認為什麼樣的女人是好女人?」

  他扭回頭去,繼續改掉他看不順眼的奏章:「會抱我,會為我哭。」

  身後的父皇沈默了,他也沈默,抿著唇不言語——縱然有一萬次父親的擁抱,可是沒有一次母親的擁抱的他,依舊覺得冷而空虛。

  童年的記憶,對他來說很多都很清晰,尤以這段對話更清晰,時常在心中翻騰而起,每掠過一次,都忍不住苦笑一下——何其簡單的要求,對他,卻又何其的難。

  十三年歲月,沒有人真正靠近他,世人說他天縱奇才心思詭詐不敢接近;父皇親切慈祥卻因多病有心無力,母后……母后從來都不需要他。

  直到十三歲那年。

  初遇她,因為覺得同病相憐,他難得的溫情待她,當時並沒有多想,然而當他給她梳頭時她回首看他,那一刻的眼神令他心中砰然一震。

  那一刻心中突然飄過一句話——她在為我哭。

  因為瞭解、因為同情、因為深刻的同樣的寂寞,因為知道那過早成熟的小小少年光華外表下的苦澀內心。

  那一霎,最親近的人都不曾給他的東西,她給了。

  而那朵小小的蓮花握進掌心時,他幾乎是立即便下定了決心。

  她便是他的那朵蓮花。

  於是便有了璿璣圖,他輕輕巧巧卻又義無反顧的,將自己的終生簽給了她。

  只是到得如今,她未必肯要了吧?

  長孫無極淡淡的笑著,就一襟森涼的月色,傾酒千杯。

  從月上喝到最為深黑的黎明,從最黑暗的黎明喝到天際魚白晨曦初露,一斤裝的最烈的酒罈子從樹上堆到樹下,滿院子飄散馥鬱的酒香。

  他一生自控,一生警醒,一生裡海量不醉,然而只要是人,哪有不醉的時候?正如只要是人,便不可能永遠不錯。

  何況那酒,水銀般入心,噬魂穿腸。

  他越喝身子越重,越喝酒液傾灑越多,最後一壺酒他只喝了一半,突然衣袖一振,歪歪斜斜的將酒罈砸了出去,撞在下方牆壁上,砰的一聲碎得淋漓四濺。

  隨即他身子向後一倒,從樹上落了下去。

  他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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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有人破例在醉,這一夜有人沈默清醒。

  孟扶搖端坐在黑暗的房中,東西零落滿地也沒有收拾,她在一懷冰涼裡,平靜著。

  其實她從未真正想依靠過任何人,從未真正對這寒涼人世抱過溫暖的期望,現實的森冷,兩世為人的她比誰都清楚,她也以為自己早已清楚到壁壘森嚴,永不會被摧毀,然而當那樣的事實真的到了眼前,還是不能自抑的覺得冷。

  原來人可以不相信溫暖,卻還是不由自主的期盼溫暖,便如飛蛾明知撲火的結局,依舊不能消除血液裡天生嚮往光明的本性。

  光明……孟扶搖譏誚的笑了下,除了自己做個發光體,否則沒有人可以給你光明。

  她閉上眼,默默調息,既然什麼都不可以依靠,那自然要靠自己,她要強,比強更強,才能離開這見鬼的華麗卻冰窟般的世界,找回她前世小屋裡簡陋卻質撲的燭光裡的溫暖。

  至於那些糾纏的過往,那些屬於長孫無極和宗越的過錯,她覺得自己沒有權利追索,也許他們欠過她,但是這些年的傾心扶持,已經足夠補償。

  她難忘怨,卻也記得恩。

  沒有長孫無極和宗越,就沒有今天的孟扶搖,就算當年的長孫無極救了她,誰知道她之後的命運又會怎樣?生命兜兜轉轉,豎在命數裡的牆其實一直都在,保不準換個方向,她會以另一種方式頭破血流。

  什麼是最慘?沒有對比,誰知道當初那種結局就一定是最慘?她孟扶搖口口聲聲喊著我命由我不由天,其實那命數,從來都掌握在天意手中吧?

  既然如此,何必罪及他人?

  這樣想著,心裡那種冰塊焐著胃的寒意稍微消散了些,忍不住豎耳聽了聽動靜,那兩個人很安靜,一個默然回房,還有一個不知道去了哪裡,她隱約聞見酒香,有點訝異——長孫無極主動去喝酒了?

  過了一會,前院裡隱約傳來「噗通」一聲,她聽見了,眉梢動了動。

  桌子上一腿前一腿後始終保持既想奔出去安慰主子又想留下來代主子安慰孟扶搖的兩難姿勢的元寶大人,聽見這一聲,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嘎」的一聲,本來就是在搖搖欲墜的劈叉,這下直接劈成了一字馬。

  孟扶搖看看元寶大人,元寶大人看看孟扶搖,四隻微微濕潤的黑眼珠子碰在一起,後者露出乞憐的神色——上次假冒長孫無極惹出禍端,元寶大人也這樣乞憐來著,結果被做了漢堡。

  孟扶搖默不作聲,用手指頭將元寶大人往外推了推。

  元寶大人趁勢抱住她手指頭——剛才孟扶搖根本不給它碰她——做往外拽的姿勢。

  自然是拽不動的,不過表達一個意思而已,孟扶搖不動,任它拽,卻突然輕輕道:「哎,你腦子真不好用了,我們關係不好你正好可以乘虛而入。」

  元寶大人立即「唰」的回頭,鼓起大黑眼珠,狠狠瞪孟扶搖——乘虛而入不是這個乘法,我家主子那麼容易給人乘的嗎?我們提倡公平競爭,不提倡玩弄手段!

  何況……它沮喪的掃掃短尾,和主子的心情比起來,它的愛情是可以退讓一步的。

  孟扶搖嘆息一聲,輕輕撥開它,示意它自己去,元寶大人怏怏,駝著月光留下一個垂頭喪氣的背影。

  它這一去便沒有回來,孟扶搖調息了一陣,睜開眼看看,有點疑惑,想想沒動;再調息一陣,睜開眼看看,皺起了眉頭,還是沒動;直到一個大周天運行完畢,她看了看空蕩蕩的桌面,聽前院毫無動靜,終於還是跨下了床。

  她推開門,四面毫無聲息,宗越的屋子裡連個呼吸聲都聽不見,想了想,她喚過鐵成,對宗越那裡指了指,鐵成會意過去,孟扶搖立在門口,嘆息一聲,出門。

  經過前院時,看見滿地的酒罈子,長孫無極盤膝坐在樹下,元寶大人默默在一邊守著,看見她過來歡欣鼓舞的要去拉她,孟扶搖二話不說快步走了過去。

  元寶大人僵在半路上,傻傻的看孟扶搖頭也不回的離開,含著爪子回頭看長孫無極,長孫無極緩緩睜開眼,神色平靜的看一眼孟扶搖背影,將它抱了回來。

  他輕輕撫摸著元寶大人,靜靜仰頭看天際浮雲,元寶大人則無聲的,將腦袋埋在了他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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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悄情去了九皇女府。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是她想不管便可以扔一邊,縱然她終生不認為鳳家人,但是屬於她和鳳家的仇,一定要報。

  璿璣皇宮,最大的阻礙在玉衡,而要除掉玉衡,只有先除皇后。

  但以玉衡保護皇后那個緊密法,除非讓她單獨出宮,否則再無空子可以鑽。

  現在這個亂糟糟的局勢,皇后怎麼可能出宮?

  沒有機會創造機會,這本就是孟扶搖擅長的招數。

  那天她和九皇女商量了很久,回來時接到戰北野飛鴿傳書:「需出兵否?」

  孟扶搖沉思良久,示意紀羽答覆:「且看著。」

  她和長孫無極宗越還是住在一個屋簷下,宗越似乎很忙碌,養傷中也不忘見他在璿璣的屬下——宗越的廣德堂雖然遍佈五洲大陸,但在璿璣是發展得最早勢力最大的,經過這麼些年經營,可謂一聲出而萬聲應,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從北境一路過來時,得到不少助力。

  宗越似乎還出去過一次,撐著帶傷的身子,回來後氣色更加憔悴,卻當晚給孟扶搖遞了封信,孟扶搖看完信默然良久,想著這都怎麼了,關係那麼親近的幾個人,突然便退回了原點,如今就隔壁住著還要投書,忍不住翹起嘴角一笑,笑到一半那味道卻又變了,澀澀的苦。

  長孫無極也很沈默,幾乎閉門不出,他和宗越都似乎想留下時間給她好好想清楚,又或者在自傷?但孟扶搖知道他不會什麼事都不做,他們三個人,都不是那種被事情一打擊便躺倒在床怨天尤人型,他們是帶刺的彈簧,壓下去,遲早都會雪光亮眼的彈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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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了幾日,九皇女和十皇女,突然都病了。

  兩人一個是榮貴妃幼女,一個是皇后長女,都是璿璣皇朝地位尊貴的皇女,卻素來沒有交集,一起病也完全是偶然,九皇女因為彤城之亂,去靜安寺拜佛,回來時在路上突然嚷了頭痛發病,恰巧碰上十皇女車駕,好歹是姐妹,十皇女自然要去問詢一番,也就隔著簾子問了幾句,她很小心,連車都沒進,不想回府便躺倒了。

  兩人症狀相似,都是水米不進臉色通紅,夜半誑語如見鬼神,太醫們齊齊束手,榮貴妃和皇后尋了民間名醫去看,都說招了陰氣,中邪了。

  皇后當即斥為無稽,堂堂皇家金枝玉葉,最是堂皇光明鬼神退避之體,好好的怎麼會中邪?

  這樣說著,底氣卻有些虛——靜安寺是皇寺,坐落在皇城宮牆外西南角,從靜安寺回皇女們的府邸時,要經過皇城西南,而那裡,歷來是發落舊時有罪宮人的地方,別的沒有,死人最多。

  哪家皇宮的楹梁重廡之下,沒有盤旋著屈死者的冤魂?何況璿璣皇宮?何況在璿璣皇后統治下的璿璣皇宮?璿璣比起其他幾國,國力啊疆土啊都不算大國,但是比起後宮裡死的人——絕對是當仁不讓的第一。

  人殺多了,總是要心虛的,何況榮膺後宮殺手第一名的璿璣皇后,隨著年紀增長,宿命論影響越發的重,以前璿璣皇后對吃齋唸佛不屑一顧,現在偶爾也會齋戒一下,這個診斷傳進宮,她倒是真的上心了。

  有心想將女兒接進宮來,但是這種中邪是皇宮最忌的,何況她自己也心虛也怕。

  眼見著榮貴妃天天哭哭啼啼的往九皇女府中跑,早上帶著一堆珍稀藥物出宮,晚上攜著兩個紅腫眼泡回來,璿璣皇后漸漸有些坐不住了。

  她幾次欲待出宮,玉衡不同意,很明確的告訴她——你若去了公主府,我很難保護好你,畢竟你們女人內室我不宜進去,十皇女府那個地方,當初選址極講究,是個「鳳潛」之地,對女子是極好,但對我練的這種極陽童子功,有些忌諱。

  他態度堅決,璿璣皇后說了幾次,想著外面確實不安全,也便算了,她其實並沒有往壞的地方多想——九皇女不也病得快死了?榮貴妃在這麼亂的京城裡天天出入不也沒事?未必就是那麼巧,衝著她來呢。

  此時已近四月,離新皇繼位之期不過幾天,彤城三軍對峙的狀態還未解決,除了紫披風和鐵衛,真正的軍力並沒有大膽到敢於就這樣動手,畢竟無論誰先扯起反旗,必定引得群起攻之,會是最先倒楣的那個,大家都在等著陛下旨意,等著新帝王繼位,或者強有力的將璿璣這一場亂火壓下,或者被這一場亂火強有力的壓下。

  僵持著的璿璣京城,等著一場「變」。

  而這場「變」,目前握在誰的手中,誰也不知道。

  四月初二,微雨。

  一大早璿璣皇后便醒了,隔著侍女半卷的簾子,看著窗外春雨如油,花木茵翠潤澤,本來是很賞心悅目的事,不知怎的卻心亂如麻,坐起來發癡半晌,心裡空落落的,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個秋天,在那狹小的黑屋子裡,那個女子被綁在床上,當她罵她不知羞恥勾引聖上時,那女子勉力抬起頭,發出的撕心裂肺的詛咒。

  「惡婦——終有一日你亦會羞恥而死!」

  她想到這句話,想起那夜慘慘油燈下白骨盡露的女子,想起她已經沒有了眼白只剩無涯的疼痛的黑的眸子,那樣近乎妖異的眸子在那般昏黃血紅的光影裡死死盯住她,一直到死,再也沒閉上。

  她突然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隨即她便聽見哭聲。

  一大群人惶急的竄過來,竄過去,擁著來不及梳洗淡妝零落的榮貴妃鬧哄哄的進了她殿中,她聽得煩躁,忍不住疾行到廊下怒叱:「嚷什麼?成何體統!」

  「皇后——」榮貴妃連跪也不跪,站在那裡一把鼻涕一把淚,「我那凝兒不成了,今日我要去救她……」

  「你拿什麼救?」皇后聽得好笑,斜睨她,「用你通神的醫術?」

  「來了個通玄的法師,為凝兒作法了,但要母系親人單身守上一日夜。」榮貴妃彷彿沒聽見她的諷刺,堅決的道,「妾妃今晚不能回宮了,請娘娘允准。」

  「哦?」皇后心倒動了動,有心不許她去,可看素來委婉退讓的榮氏這個堅決樣,不許她去怕是立即便要撲過來拚命,再說她自己也確實掛心自己的十皇女,若是榮氏的九皇女治好了,自家女兒也便有救了。

  於是也便應了,隔了一晝夜,榮妃神色憔悴但是喜氣洋洋的回來,說是丹凝已經能坐起喝粥了。

  接著十皇女的消息傳來,越發不好了。

  皇后這下再也坐不住,轉身就進了殿找玉衡,接著親信宮人便聽見隱約的嗚咽聲哭罵聲摔東西聲好一陣狂風暴雨,宮人們悄情對視一眼,無聲無息嘴角一撇——百試不爽的三部曲又開始了。

  過不多時,風平浪靜,皇后梳洗打扮掩去淚痕,傳令起駕。

  她急匆匆去了十皇女府,為了安全,她勉強聽從玉衡的建議,放下架子,和他並坐一輛不張揚的馬車,從宮後一條皇家側道去十皇女府。

  一路上她心中難免緊張,手絞在裙子裡揉捏不休,也不知道是因他所說的未知危險而緊張,還是因他這個人所緊張。

  她還從未和玉衡坐得這麼近過——玉衡練童子功,不近女色,而她亦謹守男女之防,從不給玉衡靠近她的機會,她是璿璣皇后,母儀天下,她的尊貴和身份不允許她接受別的男人的碰觸。

  世人譏嘲她兇惡暴戾不當為后,用後宮那些殺戮論她的罪,她不以為然,她的丈夫,為什麼要給別人分享?一個女人為捍衛自己地位和專寵,本就能做出任何事來,她也是讀書的,前朝那些史書,哪家後宮沒有幽魂?哪家皇座下沒有白骨?別人能做,她為什麼不能?

  馬車悠悠的晃著,車子是女子香輦,不大,塞了兩個人滿滿噹噹,玉衡的腿隨著馬車的晃動不斷碰過來,她讓了讓,卻沒處讓。

  空間太小,心境緊張,感覺便越發細微靈敏,隔著薄薄宮裙,在那一碰一碰中感受到身邊男子長袍下有力堅實的肌膚,那緊繃的觸感令她心中一跳,恍惚間想起鳳旋鬆弛蒼老的肌體,到處泛著老人斑——同樣是男子,鳳旋年紀還小些,如何相差這麼大?

  她今年四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鳳旋卻早露老態房事不舉,兩人將近有一年的時間沒有親熱過,她曾疑心鳳旋雨露給別人享用了,在她身上便欲振乏力,然而沒有,鳳旋是真的老了。

  而玉衡,真正看起來還在壯年,十強者聽說都駐顏有術,尤其玉衡,自幼童子功練得千變萬化堅實難摧,一雙細長瀲灩的眼睛多少年都波光如水……這般想著,心便蕩了蕩。

  然而也只是一蕩而已,璿璣皇后隨即便眼觀鼻鼻觀心坐正身子,和男女之歡比起來,地位和尊榮自然更重要些,她得忍著。

  車子很快到了十皇女府,一路上風平浪靜,璿璣皇后鬆了口氣,又笑自己被玉衡那德性傳染了,草木皆兵的惹人笑話。

  十皇女府沉靜的矗立在細雨濛濛裡,院內高樓上一盞黃燈飄搖,意味家宅不寧有人惡病,皇后很快下了車,卻沒聽見身後跟上來的腳步聲。

  她疑惑的回頭,便見玉衡仍然坐在車中,神色凝重的看著那盞黃燈,半晌突然道:「寧,我們回去吧。」

  璿璣皇后怔一怔,怒火立即躥上來,壓著喉嚨尖聲道:「你瘋了!都到了門口,還回去?」

  「回去。」玉衡堅決的道,「我要對你我負責。」

  「我要對我女兒負責!」璿璣皇后怒極拂袖,抬步就往府中走,「不是你的孩子,你不知道心痛!」

  「寧——」衣袖突然被他拉住,玉衡在雨中探身下來,難得的神色焦灼,「聽我的,回去!」

  聽得這般急迫語氣,璿璣皇后倒猶疑了一下,她並不是蠢人,多年和玉衡相處也知道他的脾性,當下道:「有危險?」

  玉衡又看了一眼那燈,神色有點茫然的道:「……也許。」

  「昏睹!」璿璣皇后聽得這句立即怒從心起,重重一甩袖將他甩開,「你當真是被幾個小輩嚇破膽了!十皇女府本身就有護衛三千,週邊還有御林軍,他們有什麼膽量,公然攻入十皇女府?就算攻進來,你怕?」

  她直問到玉衡臉上:「你怕?你怕?」

  「不是這個……」玉衡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半晌道,「總之你要記得,我什麼時候害過你?」

  「你是沒害我,但你現在是在害我女兒!」璿璣皇后冷然一哼,理也不理長驅直入,「玉衡大人,本宮知道你的命要緊,你先回去躲起來罷,本宮自己進去!」

  她當真便不理他,步子蹬蹬的在十皇女府迎出來的家人引導下進門,玉衡怔怔立在雨中,也忘記運氣防禦,半晌竟被淋個透濕,他恍比惚惚想起,這些年,自己和她吵架次數也確實不少了,但是這樣不顧而去,還是第一次。

  他又抬頭看了看那燈……那燈,實在沒什麼異常的,包括整個十皇女府,在他的感應下都沒有任何殺氣,他之所以因為一盞燈便裹足不前,其實只是因為十四年前一句話而已。

  十四年前,舊友來訪,兩人抱茶清談時,他曾玩笑問過對方:「某壽幾何?死於何地?」

  答:「黃燈,韻腳。」

  他不解,追著問,那老傢伙抱著茶盞好半天才道:「黃燈就是黃燈。」

  他不死心,又問韻腳,那傢伙笑起來,道:「寫詩的韻腳你不知道?四聲你不知道?平聲,上聲,去聲,入聲,連起來嘛……平上去入。」

  他當即噴了茶,跳起來把那傢伙好好損了一頓,什麼平上去入,這等葷話兒,他玉衡一輩子練的是童子功,哪來的「平上去入」?

  然而今日見黃燈。

  要說黃燈,這輩子也見過不少,最初也聯想起這話,惴惴不安過,然而次數多了也沒事,忍不住又笑那傢伙不靈,可是今日再見那燈,不知怎的心就砰砰的跳起來。

  可是終究不能退。

  她在危險處。

  他這一生,就從沒有置她於險地而自己抽身離去的事。

  再說……能發生什麼呢?堂堂玉衡,十強第四,被一盞見過多次的黃燈嚇跑,棄下心愛的女人不顧,這也實在太荒唐了。

  他立在雨中,深吸一口氣,壓下那一刻的躁動與不安,追著她的腳步,進府。

  春雨將路面打濕,倒映著黃色燈籠光影油潤,皇后見他跟進來,嘴角浮現一抹得意的笑意,卻又說皇女之病不宜外人衝撞,將他阻在門外。

  玉衡本來就不想進去,在外間坐了下來,十皇女府這種地方不適合他多呆,一進入便覺得渾身不對勁,乾脆閉目調息。

  四周空氣很沉靜,聽得見僧人唸經祈福之聲,隱約還有皇后虔誠告禱的語氣,內室裡燃著香,他仔細聞了聞,很正常的名貴檀香,沒有一絲異樣。

  他的心漸漸定了下來,一片空明寧靜中,聽見遠處靜安寺檀鍾長鳴悠悠之聲。

  高樓上的黃燈,始終在風中滴溜溜轉著,正轉……反轉……正轉……

  不知怎的那燈突然歪了一歪,墜在樓前地面上,無聲無息的燒了起來。

  玉衡睜開眼,沒有動,一個小廝從他身邊過,裹一身濃重的檀香撲向那團燃起的燈籠,又拍又打的將火踩滅,地上揚起一些灰,他身上也染了些,一邊拍打著一邊進來,和趕來的丫鬟笑道:「姐姐們看著些,我去換個燈來。」

  他從玉衡身邊經過,玉衡突然一抬手,抓住了他。

  這一抓分筋錯骨,那小廝「哎呀」一聲大叫,瞬間痛得涕淚橫流,臉都變形了,縮成一團抬起頭嗚咽的問:「貴貴貴客人……什什什麼……」

  玉衡那一抓便知道他不會武功,仔細看了一下實在看不出什麼可疑,一抬手將那小廝一扔,淡淡道:「都出去,四周不許人走動。」

  「你管得太多。」皇后從簾子後探出頭來,「皇女這裡需要人侍應,何況這是府中家生子小廝,本宮都認識。」

  「出去。」玉衡語氣淡淡,卻不容置疑。

  皇后猶豫了一下,揮揮手示意眾人都出去,連那通玄法師都避了開去,他出去時玉衡斜眼瞄了一下,一個武功平平的和尚,頂著深重的戒疤。

  四面安靜了下來,現在,連黃燈也沒有了。

  玉衡平靜的笑一下,繼續入定。

  然而這次卻入不成了。

  不知道哪裡開始熱,也不是從下腹也不是從丹田,倒像是從四肢開始,像掌心裡烘著了小小的火焰,先不覺得什麼,隨即便一點一點蔓延開來,那熱也不是肌膚表面的,而是銷魂噬骨,越過筋脈越過血肉直接進了肺腑,進去後便開始癢,簌簌的癢,像溫潤的丁香小舌纏綿的舔過身體內部的每一寸,所經之處都長出了飄搖的革,那草越長越長,繩索般撩撥著他的身體,隱約聽見血液在歡呼,骨骼在抽節,丹田在跑馬,某處地方越收越緊,心深處的空卻越發的空。

  他心中轟然一聲,便是一生沒有接觸女色也知道中了那種東西了,此時已經不是追究何時著了道兒的時候,趕緊調動真氣去壓制,不想真氣一動便如火上澆油,轟一聲全身都煙花四射了。

  慾望也是彈簧,壓得越緊,彈得越高,越是童男子,破戒時越是高堤洩洪一發不可收,如玉衡一生童男子,卻不能靜心寡慾深山修煉,多年來浸淫於陰氣重重的皇宮,相伴女性身側,不沾染也得沾染,以往靠絕世武功支撐,靠皇宮裡專門的靜室養氣,如今在這裡,卻終究沒有了那份依仗。

  自然,他之所以這樣,還因為中了一個人長年累月的算計,只是也許他這一生,都不能知道了。

  他如煙花四射,天地瞬間白亮如電,那一片白亮裡他突然聽見皇后一聲低低驚呼,那聲驚呼剛入耳,他便射了進去。

  厚重簾幕一颺又落,錦帳後皇后手按心口驚詫的瞪著他,道:「華兒好像醒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豎眉道:「你進來幹什麼?出去,出去,不得衝犯!」

  玉衡默不作聲的,撲了過去。

  他撲倒她,用夢裡夜裡無數次模擬過的姿勢,手起手落一聲尖利的裂帛聲響,她的金紅衣裙已經飄然落地。

  她似被嚇住,張著紅唇不能言語,他卻因那如玉如雪的一團而越發興奮,手一捺便捺住了她的肩,一陣猛撕猛扯,瞬間將她剝得光溜溜一團。

  簾幕重重暗香隱隱,室內為了避免驚擾病人光線暗淡,厚重的垂簾將雨聲人聲都阻隔在外,四面沒有人,極度的安靜,極度的安靜裡燃起極亮的火。

  她掙扎著,支起脖子去看床上的女兒,嘴裡低低道:「她在……她在……不能……」不知怎的那語氣裡嬌媚多過拒絕,嬌喘細細香汗微微,聽到他耳裡,頓時便是狂喜——暴戾如她這般反應,已經不是推拒!

  他一聲不吭,將自己完完全全壓下去,四十歲保養良好的女子,渾身的凸凹精美有致,一觸身便像觸上一團雲,或者是一抔玉?或者是世間最柔軟的芳草?他仰起頭張大嘴呼吸幾聲,不這樣便不能抑制身體裡的激血和呻吟……原來幾十年童男子歲月當真是件蠢事,原來抱著心愛的女子是這般美好銷魂令人不可割捨,他抱著那樣的女體縱橫馳騁,兩人都濕了一身的汗,肌膚滑溜溜濕膩膩像魚,滾成一團,在地上,在黑暗的靜室裡,在她女兒的床下。

  技巧生疏的他終於找對地方將自己填進去的那一刻,她低而快樂的叫了一聲,而他腦中轟然巨響,身體裡發出戛然斷裂之聲,斷裂之後便爆出燦爛的煙花,金光四射裡反反復複掠過那四個字:

  平上去入。

  平、上、去、入。

  世間原有極樂如此,過往幾十年統統白費。

  漫天漫地的金光裡,多年壓抑終於爆發,滾成一團鏖戰不休的饑男餓女混忘了自己,混忘了身份地位,也混忘了天地玄黃。

  慾望之前,眾生平等,本就沒有地位身份之分。

  卻突然有人冷冷的笑著,毫不掩飾的笑著,大跨步從外面走了進來,帶著風帶著雨帶著森寒的煞氣帶著凜冽的仇恨,步履生風的穿過迴廊越過槅扇踢開緊閉的屋門掀起重重簾幕暢通無阻殺氣騰騰的走了進來。

  她笑,揮舞著手中的金鞭,一鞭子就抽醒了床上本就被地下大戰驚得睫毛欲閃快要醒來的十皇女。

  「來,起來,快來看你媽和你叔通姦。」



璿璣之謎   第十八章  愛恨如露

  「啊——」

  尖叫的是剛剛被抽醒懵懵懂懂從床上看下來的十皇女。

  「啊——」

  同時尖叫的是和玉衡滾床單正滾得起勁的璿璣皇后。

  十皇女直挺挺坐在床上,呆愣愣看著自己的尊嚴華貴的母后赤條條壓在別的男人身下,在地上野獸般咻咻糾纏滾成一團,如果不是那張臉太過熟悉,她幾乎要以為那是個戴著母后面具的別的女人。

  饒是如此她依舊不敢相信,怔怔將手指放到口中一咬,尖利的疼痛讓她再次短促的「啊」的一聲,隨即知道這真的不是噩夢,是天底下她最不能接受的事實。

  她啊啊的叫著,一把抓過床上被縟,往頭上一蓋,整個人往床裡一縮,不動了。

  璿璣皇后卻已經僵成了翻白肚皮的死魚,硬成了千年不腐的屍,她僵僵的躺在厚而暖的地毯上,腳趾頭剛才還因為興奮蜷在了一起,如今都蹼一樣直直的張著,腿上青色的筋脈突突的泛出來,在玉色的肌膚下一抽一抽。

  她從慾望和興奮的雲端突然栽落,栽在了現實冷酷冰冷的深淵。

  她做了什麼?她做了什麼?

  她竟然在這裡,在她女兒的房間,在她女兒床下,當著女兒的面和別的男人顛鸞倒鳳!

  她瘋了!她一定是瘋了!

  她竟然把自己當成街頭巷尾的流鶯,人盡可夫的蕩婦!她竟然忘記了自己是璿璣的皇后,是璿璣最尊貴的母儀天下的女子!

  她怎麼可以和尋常的久曠的中年婦女一般,遇見男人的鮮活肉體便丟了心,失了魂,犯下不可饒恕的最最淫賤無恥的罪!

  她是皇后!皇后!

  孟扶搖冷笑俯身,看著她轉瞬間不似人色的臉龐,猶自未休的一笑,突然一鞭子對牆上一抽!

  轟然一聲,整面牆齊齊倒塌,剎那間斷壁殘垣。

  牆外細雨濛濛,細雨中立著很多人。

  十皇女府的男女老少,從駙馬開始,到皇女府的最下等的小廝,一個不落。

  他們都被精悍的大瀚護衛及無極隱衛用刀劍逼著,站在這午後綿綿春雨之中,等著看這五洲大陸最香豔最刺激最值得史書流傳的活春宮。

  牆壁傾塌,地毯上赤身相擁的男女暴露人前,所有人都在瞬間張大嘴,發出了無聲的驚呼,他們張著一時無法合攏的嘴,像在淺水裡快要窒息的魚。

  眾目睽睽,姦情示眾。

  是個人都不能承受。

  何況一向以皇后身份自尊自傲的璿璣皇后。

  那些張大的嘴是吞噬靈魂的洞,那些躲閃而發亮的目光是亂攢的箭,她栽落那樣的洞,再被那樣的箭萬箭穿心碎成萬片。

  璿璣皇后頭一仰,再次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啊——」

  隨即她暈過去了,很強大很省心省事的暈過去了,在身上男子的懷中軟軟的癱了下去。

  極端驕傲因此也極端暴戾的女子,在驕傲被摧毀後,尊嚴被踩至塵埃後,其反應也不過是一灘發臭的爛泥。

  玉衡卻一直都很鎮靜。

  所有事都發生在剎那之間,孟扶搖大步進來抽醒十皇女,皇后還沉浸在情慾的巔峰沒有甦醒的時刻,他竟然沒有抽離自己,而是不急不忙,將只差最後一步的高潮做完。

  一生裡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不虧待自己。

  孟扶搖抽毀牆壁展示他們姦情的那一刻,他抱著暈去的璿璣皇后飛起,身子半空中一掠已經在床上一滾,這一滾便將床單滾到了他們兩人身上,十皇女骨碌碌的滾了下去。

  隨即他身子一轉,地上散落的衣服不知怎的就全部穿到他身上,他小心的將皇后用床單裹好,往床下一塞。

  這一系列事情做好,他才不急不忙的轉身面對孟扶搖。

  轉過身時,他臉上竟然還帶著淡淡的笑意。

  孟扶搖有點欣賞的看著這個男人,真正的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鎮定氣度,剛才那一幕對璿璣皇后是絕頂侮辱,對稱霸天下眾所尊崇的十強者又何嘗不是?然而他淡定如斯,對得起十強者一代宗師的身份。

  看他對璿璣皇后那惡婦,竟然是真心相待,雖然不明白他怎麼看上那女人,但孟扶搖對一切誠摯純淨的感情都十分尊重。

  是的,純淨。

  在那女人身邊十餘年,比她強大很多倍,有太多的機會得到她,他卻始終未曾染指她,如果今日不是他們幾人合力的連環計,他玉衡一定是到死都乾乾淨淨的保護著她。

  精神柏拉圖,絕大多數男人都做不到,尤其強大的男人。

  正因為他愛她,所以他為她做一切事,無分善惡,只要她喜歡,只要對她有利——比如意圖拆散長孫無極和孟扶搖。

  孟扶搖此刻突然明白了船上那夜,他明明來得及佔有她,卻將很多時間浪費在了欣賞上——他根本沒打算玷污孟扶搖,想做的只是讓兩人互相不信任互相背叛,達到分化他們的效果。

  他做那些事,不是因為討厭誰想害誰,只是為了璿璣皇后而已。

  孟扶搖突然有些出神。

  她想,她孟扶搖也算殺人如麻,而她身邊的男子們,為了她要做的事幫她殺人如麻,只要她需要,他們就去做,這樣一想,就覺得,其實,也是一樣的。

  站在各自的立場看,玉衡也沒有錯。

  孟扶搖輕輕嘆息一聲,手中金鞭一甩,淡淡道:「玉衡大人,你離開這裡,以後不要再管璿璣任何事,咱們的事,便算一筆勾銷了。」

  玉衡默然,他立在如油的綿綿雨中,一言不發,細長的眼晴如這春雨光澤瀲灩,半晌突然奇怪的笑了笑,道:「我為什麼要走?」

  孟扶搖看著他,只是這短短一刻,他的堅實飽滿的肌膚已經開始慢慢塌陷,一笑間眼角皺紋蛛網般漫開,童子功被破,一身功力付諸流水,他自然也不能維持他的駐顏之術,現在的玉衡,已經不會是她的對手。

  「如果我要走,我會帶她走。」玉衡偏頭看看床底的璿璣皇后。

  「抱歉,那不可能。」孟扶搖冷冷道,「事實上,我就算是殺你,也是理所應當。」

  「那還說什麼?」玉衡笑,「孟扶搖,你不要以為你名列十強者,以為我失了一身童子功便穩操勝券,真正的強者,折了翼一樣可以飛。」

  「那便飛一輩子吧。」孟扶搖微笑,「不用再下來了。」

  話音未落,金光一閃!

  她人在金光之上!

  金鞭如一道金色的電光,筆直兇猛的刺破空氣,而孟扶搖踏著金鞭,身形也是一道更為淩厲的電。

  她立在鞭梢,半空中腳尖一挑,鞭子旋開扇面般的金色光幕,團團一轉轉出呼嘯風聲,從鞭梢到鞭柄,劈頭蓋臉分幾個接觸點向玉衡上半身大穴罩下!

  玉衡只是扭了扭身。

  他扭了扭身,突然將自己扭成了麻花狀,一個柔軟的彈性極強的麻花,那麼電光火石中極其精巧的輕微一扭,那些淩厲的落穴全部落空。

  落空那一霎,他手指從衣袖中掠出,輕輕在鞭梢一點,如同打蛇在七寸,鞭子立即軟軟的垂下來。

  隨即他手指一撈,便要將鞭子撈到手中。

  這幾招快若流電,轉換變幻如行雲流水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而且一絲真力都不需要用,完全是四兩撥千斤的巧勁,卻又更上一層。

  孟扶搖這一霎終於明白了那句「十強者前五和後五之間是個巨大的鴻溝,十強者前五名每名之間也是個巨大的鴻溝」的意思,一個排名第四的玉衡,失去武人最重要的所有真力,竟然在同列十強者之名的她面前不露敗像!

  她這下倒起了好勝之心,玉衡招式精妙世所僅見,跟他酣暢淋漓的鬥上一場,自己定可以再上一層!

  手指一勾,握拳成「鳳啄」之勢,她不去搶鞭子,反而直取玉衡脈門。

  玉衡臉色一變,現在的他沒了真力,已經無法和孟扶搖渾然如意的真氣相鬥,身子一掣流水般退後,輕若鴻羽,竟像還能使輕功,但是孟扶搖知道,那大概只是玉衡那門武功,多年來練得身體輕盈,否則當初在船上,他也不能裝成被漕幫祭祀的人牲孩子了,當初鐵成抱他在手中,對份量可是一點,都沒覺察。

  當初船上那夜,回頭查找誰是嫌疑人,最後還是著落在那孩子身上——送他回去的護衛,在半路上失去了他的行蹤。

  玉衡身子輕盈,等於輕功還在,再輔以招式精妙,只要不和孟扶搖拼內力,還可以支撐很長時間,孟扶搖抬眼看看天色,她不想在這裡浪費太多時間,她還要去宮裡。

  她突然也飄了起來。

  一張紙片似的橫著一蕩,直蕩到玉衡腳底,抬手「弒天」黑芒一閃,直戳他腳心,玉衡只有讓,他剛剛一飄,將落地還未落地時孟扶搖又蕩了過來,還是一模一樣一個姿勢和部位,存心不讓玉衡落地。

  身在半空飄移,時間久了只能靠真力支援,以孟扶搖的真力,她可以不落地在半空飄很久,但是現在的玉銜卻不成了,每次將落未落時被逼得再次躍起,換氣不及,一口濁氣便始終那麼吊著,漸漸上升,衝撞得他頭暈眼花。

  他目光一閃,眼神微怒,冷哼道:「當真虎落平陽被犬欺!」突然不再讓,直直橫身一移,一道青光般向孟扶搖撲了過來。

  孟扶搖冷笑一聲道:「犬如果能欺你,那你不是連犬都不如?」「弒天」一揚,黑光嘯裂,兩人瞬間絞在了一起。

  天地間頓起嘯哭之聲!

  黑芒如闊大之斧,橫掃天地,曳著彗星般的巨大黑尾,在破了一堵牆的不大內室裡橫衝直撞,青光卻細長連綿,似這窗外不歇的細雨一般牽扯不休,細絲亂麻般的一層層繞著黑芒,黑青二色一團團逐對成迷,如臨波戲水一葦渡江,滿室飛絮般的身影裡迸射凝重華麗的光芒,其間還有玉衡搶去的金鞭黃金光芒一閃乍閃,黑青黃三色交纏,當真是一場漂亮的戰鬥。

  玉衡的身子,始終不離那張藏了璿璣皇后的床,明明轉移到室外作戰對他比較有利,但是他依舊選擇了在室內和孟扶搖交手,他的招式輕綿複雜,不同孟扶搖的大開大合氣象萬千,更喜歡在小處下功夫,那般青金色的光影裡,一雙手便如世間最為靈巧的撫琴者,運指如飛,將殺氣騰騰的點捺按戳撇彈掠都展現得優美無倫,他的指節甚至可以使出五種不同的招式,每種攻擊方向都截然不同。

  第一百三十七招,孟扶搖一聲清叱,滿天裡都是她飛揚淩厲的刀影,密織成網向玉衡當頭罩下,那爪影渾然一片相互連接,彼此之間密無縫隙,正是第七層第三級「如意」的精髓,渾然一體,無所不在,玉衡再擅長精巧騰挪,也無法在這樣渾金般的攻勢裡找到空子,而漫天亮白的光影裡,孟扶搖已經冷笑著迫近來。

  玉衡突然也笑了笑。

  他細長的眼晴如春雨瀲灩,身體也如春雨一般柔軟,腰間一轉,不知何時手中多了一隻金爪,指尖卻是慣常的尖頭,是圓的,像四根手指,十分奇特的造型。

  他手指在金爪上一撫,眯著眼睛有點感嘆的道:「不用武器好多年……」手指那一撫不知怎的金爪便突然幻化開去,咻的一揚,極其精準的在漫天爪影裡尋著了孟扶搖的掌心,渾圓爪尖一彈,「中指」一捺,霹靂般直射孟扶搖掌心勞宮穴。

  孟扶搖手一縮,將縮未縮前覺得一道勁氣飛射,竟然取的正巧是她真氣流動的節點所在,頓時心中一震,想不到玉衡手中還有這麼厲害的武器,似乎能根據敵手真氣流動來自動調節攻擊方向,阻斷對方真力流,尤其專破剛猛類武功,看來玉衡果然是個縝密的人,知道自己童子功雖然強大,但是一旦破戒便全無仗恃,特意研製了這個互補型的武器。

  金爪飛射,玉衡單手掣著,眼角一挑笑道:「能逼我拿出武器……」

  「拜託,你們十強者不要每次拿出武器都要來這麼緬懷的一句,」孟扶搖飛快的截斷,攤手道,「我聽著膩味。」

  玉衡淡淡道:「死在這金爪之下也是很膩味的,因為太多了。」他橫指一甩,金鉤搶先出手。

  黑青金光芒在那張方寸不過六尺的大床範圍內輾轉騰挪,床上的紗帳早被真氣摧毀,碎羽蝴蝶般悠悠飛了一床,承塵上粉塵簌簌而下,再在一丈之外瞬間消失,被巨大真力磨成肉眼看不見的粉末,春雨猶自未歇,卻一絲一毫也掠不進這窄窄空間,彷彿下在另一個世界。

  孟扶搖這回再鬥,便覺出了困難,在玉衡這件古怪武器四指輪彈的逼迫下,她的真氣流動不斷被截被逆轉,需要不停改變,輕則武功受限不敢使用真力,淪為和玉衡一樣的狀況,只能拼招數,而論武功淬煉精妙玉衡卻又在她之上;重則因為真氣不斷改變流動方向,對戰中一不小心走岔就會走火入魔,到那時,她會死得很慘。

  渾圓爪尖不斷飛彈,順著孟扶搖的勢閃電般出沒,每次掠過孟扶搖大穴,都會逼得她換氣,正如先前孟扶搖逼得玉衡不能落地一般,現在孟扶搖被玉衡逼得不能如意流轉真氣,她身形如電穿梭來去,但無論換多少個身法,那武器似天生有吸力緊緊跟隨,她轉得越快它跟得越快,躡電飛蹤,逼得真力無法順暢使用的孟扶搖,嘴角漸漸沁出血絲。

  不遠處響起衣袂帶風之聲,紫影和黑影都掠了過來,是長孫無極和戴了暗魅面具的宗越,兩人一眼便看出了問題所在,都想出手,孟扶搖立即道:「不必!」

  從今天開始,這些事她要自己解決。

  何況這種狀態,她遇上,長孫無極和宗越也一樣會遇上,甚至武功越高越會束手束腳,何必拖他們面對危險?

  她這層心思現在自然說不出口,那兩人只聽見她疾言厲色的拒絕,頓時都默默停住,宗越退後一步,伸手進懷中想去取什麼東西,長孫無極卻突然一攔,道:「讓她來。」

  只有自己不斷迎難而上,才有機會獲得更重要的領悟,和十強者對戰的經歷,本就千載難逢,長孫無極從來都選擇儘量讓孟扶搖自己面對。

  孟扶搖聽在耳中,默然不語,長孫無極看了一會玉衡出手,突然道:「無為勝有為,極柔克極剛,清風拂山崗,明月過大江。」

  孟扶搖目光一閃。

  心中一直猶豫著卻不敢嘗試的想法和長孫無極這幾句不謀而合,她的眼神幽幽的亮起來。

  然後她立即收勢。

  收掉狂猛無倫颶風烈火般的招式,換最古撲簡單一板一眼的普通招數,清風明月,拂遍山崗,招式一簡單,全身真力的流向分配便更有餘裕,速度一減緩,那種真氣被截一頓一頓的擾亂頻率便會降低,她慢慢的,用凝重雄渾的招數逐漸營建一個屬於自己的真力場,帶動已經失去真力無法控制大局的玉衡,慢慢踏入。

  兩人的對戰風格一變再變,歷經三個階段,終於以慢打慢,一旦慢打,玉衡沒有真力的缺陷越發明顯,純桿利用招式的流動受限,也無法再順著孟扶搖的勢鑽她空子,孟扶搖微笑著,彈指、出刀、掠袖、飛踢,攪動風雨流轉真氣,引著他那金爪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向,截遍全身大穴。

  然後她突然逆轉真氣,

  她在緩慢雄渾的招式中將全身真力慢慢歸攏,突然身子一仰一退,一個倒踢紫金冠翻身而起,全身真力剎那順經脈逆流!

  一瞬間她臉色乍紅又白,光影一閃,整個身子都似突然抽節了一分。

  臨陣逆脈,是人人皆知的武者大忌,千百年來從無人敢於嘗試,因為逆脈一般都是為了沖關,但因為突然逆轉衝擊太大,其後果往往卻是經脈寸斷而死,這實在是一種太危險得不償失的冒險。

  但對於此刻的孟扶搖,逆脈卻是另一種意義。

  她本就在第七層第三階,和第八層一步之遙,偏偏對上的又是武功變化莫測的玉衡,他的截脈武器就是不斷造成真力流動干擾,破壞真力原有流動方向,本就在不斷逆轉孟扶搖的真力,那麼與其讓他干擾著逆轉混亂成一團,不如正好借他那奇異武器的勢,乾脆逆脈衝關!

  而孟扶搖後來故意引導他逆了那麼多次,點遍全身,所有經脈對逆流都已經形成了習慣和緩衝,在不斷對抗中慢慢堅實,那麼,全力逆轉時所受到的衝擊便再不會那麼恐怖!

  千載難逢,一舉兩得!

  只是,縱然知道這個道理,有幾個人能在對戰當中便想得出?又有幾個人敢當著玉衡的面借他的勢冒險沖關?

  掠陣的宗越看得眉心一跳,不知是驚詫還是佩服的喃喃道一聲:「扶搖!」

  長孫無極眼眸中卻微微露出蕭索的笑意,仰首看著雨濛濛的天際,彷彿看見鸞鳳於自己掌心中騰飛而起,翱翔展翅於九霄,只是關山重渡,萬里迢遞,來年她可會再飛回?

  孟扶搖剎那逆轉經脈,只覺得丹田中轟然一聲,經脈立即吱吱嘎嘎的延展開來,全身上下都因這猛然一沖發出細微的迸射聲,好在經脈因為先前玉衡那截脈武器的功用,對逆轉已經形成了默認的信號,微微那麼一撐,在瀕臨裂開時,生生停住。

  一瞬間經脈拓寬,真氣如大江奔流,正轉反轉,在體內形成巨大奔湧的漩渦,波飛浪湧驚濤拍岸,激得人翩然欲飛,孟扶搖目光大亮,哈哈一笑,手一抬,五指間剎那生出隱隱的雲團似的漩渦。

  「破九霄」第八層,天逆!

  金光一閃,玉衡的金爪遞了進來,依舊攻她掌心勞宮穴,孟扶搖咧嘴一笑,在金爪點上穴道那一霎真氣一逆,金爪勞而無功,她已經手指一落,「哢嚓」一聲。

  最長的「中指」斷。

  玉衡臉色一變,欲待將金爪收回,孟扶搖手指一招,真氣一引,帶得那金爪順蹤飛彈落下,卻再也逆不了真力,孟扶搖鋼刀般衣袖一揮。

  「哢嚓!」

  「小指」斷。

  金爪半空飛旋欲轉,孟扶搖身子團團一旋旋成一道黑旋風,甩身彎背正迎上倒射的金爪,孟扶搖冷笑,食中兩指狠狠一夾!

  「哢嚓!」

  「無名指」斷!

  四爪金爪只剩一指,滑稽的在半空一張一合,孟扶搖嘴角噙一抹冷笑,猱身而起,長空揮拳,半空中捲過深黑色兇猛的風!

  「砰——」

  靈活精巧的金爪,突然變成了一團不規則金塊,再辨不清指掌。

  孟扶搖一拳對轟,金爪打成金錠。

  細微的剝裂聲從金爪之上傳開,一道裂縫緩緩蔓延,裂過爪身裂過爪柄裂上那雙執爪的手,蒼老的肌膚無聲無息出現淺紅印痕,隨即越來越大越來越紅,嘎嘎之聲連響,肌骨也在漸漸斷開,露出白色的筋腱。

  孟扶搖那一拳,不僅毀了金爪,也毀了使爪的手。

  四面無聲,靜到能聽見飛雨沙沙聲響,所有人都在雨中看著這場十強前五和後五之間的大戰,看著璿璣皇族的保護神、十強第四、多少年來在璿璣皇族中神一般的男人,中計、失身、身敗名裂,在一生的最後一戰中猶自掙扎發出神者光芒,卻最終不敵那少女無上的勇敢和智慧,敗於這日春雨泥濘之中,將一生榮光和一身武功葬送。

  光榮終究會死去,於腐朽齷齪的廢墟之上。

  數千人的皇女府,安靜如同無人,眾人目光籠罩下玉衡慘然後退,看著自己的手,目中神色變幻,那一霎他眼中神光離合,過往數十年崢嶸歲月剎那流過,那些榮耀掙扎愛恨恩怨如大江之水滔滔而過,最終剩下人生裡最貧瘠乾涸的河床。

  半晌他澀澀一笑,神情卻漸漸平靜下來。

  孟扶搖靜靜站著,再不復以往得勝時飛揚姿態,「破九霄」每進一層,對武功和心性都是一次脫胎換骨的淬煉,和絕世強者的每一次大戰,都是一次勇氣和智慧的最大考驗和提升,她在血與火中掙扎上行,在人世間從肉體到靈魂的最猛烈燃燒中鍛造,到得今日,終於堅冷如剛,不動如石。

  她的神情沉凝如水,一泊永遠流動也永遠不為風暴所捲掠的滄海之水。

  「玉衡大人,到此為止吧。」孟扶搖後退一步,將「弒天」入鞘,平靜的道,「我還是先前那個意見,你離開。」

  「你就是這樣處置你的手下敗將的嗎?」玉衡不動,抬眼看她,「和我聽說過的孟扶搖,似乎有區別呢。」

  「你不是我手下敗將。」孟扶搖很坦然的道,「如果不是使計毀掉了你的功力,我不可能贏你。」

  「武學之道,沒有僥倖。」玉衡淡淡道,「你能毀掉我的功力,本身就是你的本事,何及……」他突然意味深長的笑了笑,道:「假以時日,即使我功力仍在,也未必是你對手。」

  「承你吉言。」孟扶搖躬躬身,她雖然對這個傢伙實在沒有好感,但衝他辱而不折敗而不餒的宗師氣度,便值得她這一份尊敬。

  「小傢伙剛才說出了一點精髓。」玉衡退後一步,盤坐於地,看了一眼長孫無極,突然道,「只是還差了點。」

  孟扶搖眼睛亮了亮,聽玉衡的意思,有意指點她?十強前五的指點比打架還要珍貴,但是她實在不好意思去問此刻被她毀了武功的玉衡,長孫無極和宗越卻不管這個,兩人齊齊上前一步,宗越看了長孫無極一眼,想想剛才玉衡指的是長孫無極,只好站住不動。

  長孫無極上前,微微欠身不語,孟扶搖看著他——他是不願意和玉衡打交道的吧?他對玉衡的憎惡也許比她還重,但是他還是上前了。

  玉衡看著他,半晌慢慢嘆息道:「我沒有理由指點你們,但是我這一門的武功至今只有一個弟子,眼看著這一個弟子怕也……我門武功不能在我手中失傳……算了……便當當日那件事的補償吧……」

  他從懷中扔出一個冊子,長孫無極接過,玉衡道:「把她給我抱來。」

  孟扶搖挑眉,這一刻她也算明白了被她整成這樣的玉衡為什麼答應指點她,純粹是知道他已保護不了璿璣皇后,用這個來換人罷了。

  可她寧可不要玉衡的指點,也絕不留下這女人性命!

  三個人都站著沒動,長孫無極看著玉衡眼神,兩人目光相交,半晌長孫無極突然去床下拎出了璿璣皇后。

  孟扶搖愕然看著他,眼神微怒,長孫無極回眸,迎上她目光,沒有退縮,他日光清澈,寫滿堅持,孟扶搖皺眉看了半晌,反倒自己看出了幾分心虛來,沒奈何只好先把眼光轉開。

  兩人這也是那夜之後第一次真正目光相撞,孟扶搖覺得自己又輸。沒理輸,有理還是輸。

  玉衡卻不管他們玩什麼眼神把戲,只沈默著接過猶自暈迷的璿璣皇后,極其珍愛的將她放在自己膝上,輕輕撫摸她的長髮。

  四十歲女子容顏姣好,沉睡之中少了幾分平日的暴戾之氣,猶顯麗色,只是黛眉微蹙,打著微愁的結。

  這也是平日裡不常見的神情,他卻覺得熟悉,仰首向天思索了一下。

  雲天之上,忽有青春少艾的女子,自數十年前的回憶裡姍姍而來,俯下臉來,微蹙著眉看他。

  「喂,你怎麼了?死了?」

  她抬腳踢了踢他,險些踢碎全身骨頭都要散了的他,他呻吟著睜開眼,在四面亂閃的刺眼陽光中看見女子亮而明烈的目光。

  「別動……別動……」

  真的不能動,雷動那個好戰狂太狠,打起架來和轟炮似的,非要把對手和自己都轟碎了不甘休,十強前五有時也互相切磋下,但好歹都是一代宗師,珍愛羽毛,誰也不會像鄉野匹夫一樣去拚命,只有這個雷動……見鬼的雷動。

  他現在隨便動,會散的。

  女子不動了,偏頭看他,半晌直起身道:「男女授受不親,我怎麼能呆在你身邊?走了。」

  他不動,走便走,他就這麼躺著,太陽曬幾天雨水淋幾天,也便好了,頂多留點小病根。

  過半晌她卻回來了,還帶了人。

  「不能動是不是?」她蹲著,眼睛在日光下一閃一閃,喜滋滋道,「我這幾天心情好,所以決定救你。」

  她命人砍了樹,做了棚子,蓋了篷頂,做成一間風雨陽光都能遮擋的小屋。

  他道謝,她昂著頭走出去,得意的道:「愛護子民嘛,我要母儀天下。」

  後幾日她派人送飯,有時自己也來,坐在他身邊,聽他說些江湖逸事,少女淡淡的香氣混雜在四周原生樹木的木香之中,不知怎的他辨得清晰,有時沉醉的嗅了嗅,覺得原來世上還有這麼好聞的味兒。

  他自幼家貧,受人欺負,歷經辛苦拜入師門,師門有大無上心法,非資質極佳者不能學,而且學的人必須一生持戒,等同做和尚或太監,師門中不乏資質上佳者,卻有人不願意放棄這男女之慾主動退出,最後他和他師兄二者選其一,他自知不如師兄資質,於是,他殺了師兄。

  童子功也便練了,師傅諄諄教導,女子如火,必焚此功,千萬小心,所以多年來他清心寡慾不近女色,女子的香軟和美好,於他是隔岸的火,遠遠看著,便要心生戒備,躲避不及。

  然而一場決鬥,癱倒在地的他再不能拒絕一個女子的靠近,而那數十年未曾接觸過的新鮮的香氣,慢慢淘洗了數十年清靜淡漠的心。

  她性子不好,和他相處幾天他便明白,她時常趕了牛車轟隆隆奔上山,牛們被她驅趕得慌不擇路連連失足,趺落山崖發出悽慘的嚎叫,她坐在車上哈哈大笑,探頭對山崖下道:「和我擠,去死!」

  有時採了花,姹紫嫣紅的捧進來,他剛為那般人比花嬌相得益彰的美驚得目光一亮,她卻突然將花束踩在腳下,狠狠的踩,直至花爛成泥,猶自恨恨不休,「什麼群芳齊放?最討厭最討厭!」

  他怔怔看著,她怎麼那般憤怒?可她即使那般憤怒,也是帶著煞氣的美,張揚耀眼,和他見過的那些溫婉和靜平淡無味的女子們都不同。

  她對江湖上的事很感興趣,常問個不休,他問她一個貴族小姐為什麼喜歡這些,她彼時托著腮,慢慢道:「因為我以前沒有見過,以後也更加沒有機會見了。」

  他聽得心中跳一跳,問她:「為什麼?」

  她直起腰,走出去,對著山谷喊:「因為我要母儀天下了!」

  他聽著,不過笑一笑,哪來的母儀天下?這孩子真是個瘋女子。

  然而那是真的。

  半個月以後,他知道了那個「母儀天下」。

  那一夜暴雨傾盆,小屋不耐強勁的雨勢,篷子被整個掀掉,滿地雨水盈尺,他從床上慢慢坐起,伸個懶腰,心想反正早就好了,硬賴這裡裝不能動幹嘛?也該走了。

  然而剛走到門口,便見漆黑的山道上奔來白衣的人影,長髮散著,在一亮一滅的閃電中幽靈般飄過來,是她。

  她在暴雨中渾身透濕的奔上山,看見他立即驚呼一聲,撲過來。

  年輕嬌嫩青春的女體突然撲入懷中,濕淋淋的身體曲線畢露,摩擦著他身體像是一團軟玉,處子幽香撲鼻而來,他身子不由自主的繃緊。

  聽她在懷中低泣:「怎麼辦……怎麼辦……」

  他抬起她的臉,一朵雨水打濕的玫瑰花,明麗而嬌弱,這樣的令人驚心的美。

  誰摧折了這樣一朵花,讓暴戾淩厲的她在雨夜中狂奔而哭?

  他輕輕拍她的背,道:「別怕,別怕,有我在,誰也欺負不了你。」

  她立即便不哭了。

  那晚,他擁著她,聽見了她的「委屈」——璿璣皇帝南巡,駐蹕她家族,看中了庶出的女兒,回京後下旨納入宮中……陛下駐蹕她家,竟然沒看上她,卻喜歡了她的庶出妹妹,不行,高貴的大小姐不能接受這樣的侮辱,於是她殺了妹妹。

  現在陛下來接妹妹了,自然應該她去,可是兩人相貌總有些不一樣,認出來怎麼辦?

  他聽著她委屈述說,心底泛上絲絲寒意,那般森然的涼上來,冰塊一般的堵著,他幾乎便要推開她,然而她在他懷中,第一次在他懷中,那般軟而滑,瑟瑟的顫著。

  他轉而又恍恍惚惚的想,有什麼好涼的呢?她殺了妹妹奪皇后之位,他殺了師兄奪師門心法,他們是一樣的,一樣的——

  她在他懷中揚起臉,淚眼朦朧的看他,一遍遍抽抽噎噎的問:「你答應過要保護我的,你答應過的。」

  他看著她,看著這朵長滿陰刺的帶毒的玫瑰花,很久很久以後,他道:「好。」

  一言,定終生。

  玉衡的飛揚和自由,從此束縛在了璿璣陰沈盤旋著血氣的宮廷。

  他至今記得她聽見那個好字時的神情,淚水盡去,眼底掠過小小的狡黠和得意。

  不是不知道她的小心計的。

  也不是不知道她不愛他。

  她這一生,愛的是專權、尊榮、地位、和獨佔。

  而他這一生,愛的是虛幻、迷離、沼澤裡的玫瑰,廢墟上的曼殊沙華。

  ……

  她在他懷中顫動著,眼睫一閃一閃,似要醒來。

  別,別醒來!

  這人世的苦楚太難承當,睜開眼便要哭泣,與其那樣眼睜睜面對剮心的恥辱,不如閉上眼,在沉睡中走入下一個輪迴。

  我知道你定然是不願意面對的。

  那就永遠的睡吧。

  玉衡淡淡的笑起來。

  數十年光陰如露如電,到頭來皆成幻影,這一生她作惡,他為她作惡,生命裡堆積纍纍白骨,化作此後永恆的眠床。

  就這樣,也很好。

  他輕輕笑著,手指留戀的撫過女子容顏,熟悉至驚心的輪廓,數十年來不變的香氣,深刻入骨。

  從眼……至鼻……至唇……最後停留在她的咽喉。

  「哢。」

  輕微的斷裂聲,所有人卻都如被雷擊,重重一震。

  玉衡還是那個不變的神色,緩緩移開手指,女子的頭顱軟軟垂下去,毫無生氣的折在一邊。

  她的生命,亦在沉睡中無聲無息被折斷。

  玉衡輕輕撫摸著那軟下的頭顱,想起很多年前,一次劇烈的爭吵中,他道:「你再這樣下去,總有一日死無葬身之地!」

  而她頭一昂,傲然道,「那請你,先結束我!」

  寧……

  這一生你說過的話,我終究都幫你做到。

  ……

  細雨無聲。

  孟扶搖退後一步,抿唇不語,對於璿璣皇后,這種死法實在便宜了她,然而,怎樣的死都只是死,實在沒有必要再喋喋不休。

  這個女人,血腥骯髒的一生,其實是極其幸運的。

  因為她有玉衡。

  她輕輕嘆息一聲,轉身欲走,玉衡突然抬頭,對她笑了一笑。

  他道:「謝謝你。」

  孟扶搖怔一怔,隨即便見玉衡無聲無息,垂了頭。

  他死了。

  沒有任何徵兆,十強者第四,名動天下的玉衡在親手無聲無息的結束掉情人後,同樣選擇無聲無息結束自己。

  也許他自斷心脈,也許他只是天年已盡——他後半生為她而活,當她死,,他的生機,便自動斷了。

  他一生最後一句話,是感謝令他身敗名裂的孟扶搖。

  感謝她用這種方式成全了他。

  這一生他守在她身側,未曾想過要得到她,然而當最後他得到了她,才終於覺得此生不枉。

  那一生受人尊敬仰慕追逐的璀璨,都不抵這日春雨之中,抵死纏綿金光四射中爆發的最後的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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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十皇女府出來,孟扶搖吩咐屬下按照玉衡臨終小冊子上留下的遺囑,將璿璣皇后和玉衡火化合葬。

  在門口她遇上等候的唐易中,他是和長孫無極一起過來,控制十皇女府的三千護衛的,長孫無極前幾天和他談過,至於談什麼,孟扶搖不知道,但今日唐小公爺的舉動,已經說明了一切。

  聽說璿璣皇后死了,唐易中愕然張大了嘴,再聽說和玉衡合葬,直接下巴掉了。

  「你瘋了,你這不是要踩璿璣皇族的臉嗎?她好歹是璿璣皇后!她是要入安陵的!」

  「已經踩過不止一家,不在乎多踩一個。」孟扶搖答的輕描淡寫。

  「那也不能讓她和玉衡合葬啊,」唐易中結巴,「那那那不是成全她了嗎?」

  「你錯了,」孟扶搖更輕描淡寫,「那是成全玉衡,不是她,她這樣的女人,死後的夢想一定是葬入安陵鳳棺,永享璿璣皇族宗廟香火吧?我偏不給。」

  她身側,自璿璣皇后死後一直默然不語的宗越,微微顫了一下。

  孟扶搖目光一閃,沒說什麼,卻對唐易中道:「也該到了圖窮匕現的時辰了,唐小公爺,現在請你做個選擇,要麼,借你京中十萬軍給我解決問題,要麼,我費點事,用大瀚軍來解決問題,你看著辦。」

  「還有什麼說的。」唐易中聳聳肩,「玉璽在誰手中,我就聽誰的。」

  「哦?」孟扶搖斜睨他,「聖旨呢?」

  「聖旨?」唐易中笑笑,「聖旨還沒蓋玉璽呢!」

  「那很好,走吧。」孟扶搖很乾脆的上馬便走,也不看那兩個,隨便你們跟不跟。

  她沒趕人就是好事,那兩個是不會介意她態度不好的。

  從十皇女府後道路進宮,從北宮門進最近,而從那個宮門走,最先要經過宮內西北角。

  孟扶搖本來直奔正殿去的,突然在一條岔道前停住腳步。

  她微微側頭,看向一方矮樹叢。

  那叢樹後,是一堵封閉的花牆,跨過花牆,是那座承載她記憶的宮殿。

  孟扶搖久久立著,想起那晚突然發現這座宮室的經過,突然若有所悟,道:「長孫無極,那晚後來引我們到那廢宮去的黑影,是你安排的人吧?」

  長孫無極在她身後點頭,道:「是。」

  孟扶搖笑一笑,心道他是想看自己記起多少吧?然而後來他要拉自己走……長孫無極一生決斷,在這件事上,卻也是個矛盾人呢。

  她嘆息一聲,突然撥開樹叢,走了進去。

  長孫無極隨後跟入,宗越卻僵在了樹叢前。

  長孫無極回頭看他一眼,突然道:「有些事,捂久了反而會成為疽癰,是剜瘡根治,還是讓它爛毒入心,你自己選。」

  宗越微微閉眼,無聲掠過樹叢。

  孟扶搖已經跨過花牆,推開宮門,走過滿地塵灰,塵灰上還有腳印,是那天她和長孫無極夜探時留下的。

  最後的腳印在耳房的窗下,在那裡,她一眼瞥見那櫃子,便自動封閉了記憶。

  孟扶搖輕輕走過去,腳印和前些日子的印子重合,她平靜的在窗前站了站,然後繞過窗子,推門走了進去。

  第一眼,看見帳幔後的櫃子。

  黑色的,陳舊的,經過十四年光陰落滿塵灰的。

  櫃子半掩在帳幔後,和老路第二幅畫畫的一模一樣。

  孟扶搖在櫃子前蹲下來,那櫃子上的鎖已經沒有了,櫃子門半開著,上端有一道劈裂的縫,裡面還有些發黑的棉絮和碎布,被老鼠們做了窩,散發出一陣難以忍受的臭味。

  長孫無極突然扭過頭去。

  宗越靠著門框,那門實在很髒,全是灰和蛛網,他卻好像一點都沒覺察,整個人沉在灰黃色的光影裡,斑駁而模糊。

  孟扶搖突然無聲無息,鑽進了櫃子。

  她鑽進櫃子,縮骨縮成孩子大小,將櫃子門輕輕合攏,然後從櫃子那道劈裂的縫的上端,露出一雙眼晴向外看。

  她看向那張床。

  長孫無極晃了晃,身子一傾,上前一步似乎想拉她出來,但是手伸到一半便止住,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無聲而僵硬的落下來。

  宗越臉色越來越白越來越青,靠著門框,似乎要將一身的重量都交給那已經搖搖欲墜的門。

  孟扶搖看向那張床。

  那裡點著油燈,飄飄搖搖。

  ……她在櫃子裡等娘,老路已經走開,他剛剛摸她的時候,她突然想起她今天可以動,於是趴下去狠狠咬了那手指一口,老路嚎叫一聲,跳開去找藥和布包紮了。

  然後便聽見嘈雜的人聲,一大隊人突然衝了進來,窗下門前都站滿了人,無數雙腳在她面前走來走去,隨即都靜了靜,接著有人環珮叮噹,姍姍而來。

  金紅色的華貴裙裾在青磚地面上拂過,似乎怕地面弄髒了那長長裙裾,有兩個侍女彎身牽著裙裾一路跟隨著走。

  那裙子在櫃子前停了停,她縮了縮,以為今天要被第三次打開櫃子,那裙子的主人卻冷哼一聲,過去了。

  隨即她聽見一個有些尖利的女聲,道:「把許宛那賤人帶上來!」

  她驚惶的睜大眼睛,聽見嗚咽聲掙扎聲,似乎人的嘴被堵住,那聲音她自然熟悉,這一世夜夜陪她說話的娘,哪怕哼一哼她也辨的清。

  她卻看不見她的腳,那些布鞋走來走去,都是太監的鞋子。接著又聽見人體重重摜上床的聲音,那尖利女聲道:「扒光這個賤人,讓本宮看看她用什麼身子狐媚陛下!」

  布料哧哧撕裂的聲音,她閉上眼睛,死死咬住嘴唇。

  空氣中突然又瀰漫了熱氣,有人叮叮噹當搬了水桶過來,是熱水,還有些細微的鐵器碰撞之聲。

  「就是這樣的身子?」那女聲慢慢笑了笑,「紅顏骷髏,美人白骨,如今給你把這皮相脫乾淨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狐媚陛下?」

  「嘩啦!」

  熱水潑出的聲音,彷彿潑在她心上,她顫了顫,那麼熱中覺得巨大的寒冷,床上嗚嗚掙扎之聲越發撲騰的劇烈,那女聲卻在笑,道,「塞口布拿開,我要聽聽這賤蹄子的呻吟,和在床上是不是一樣?」

  布一拿來,許宛的慘叫聲便火山般的噴發出來,淒厲得整個宮室都似乎震了震。

  「梳!給我梳!」那女聲狠狠道,「讓這個不知羞恥勾引陛下的賤人,好好看看她自己的爛肉!」

  「惡婦——」許宛全身的皮肉都已被燙爛,在血肉糜爛中死死盯住她,掙扎著罵,「你亦會羞恥而死!」

  「是嗎?可惜你不能讓本宮羞恥而死,誰也不能。」那女人冷冷笑,忽然偏一偏頭,道,「這麼個好戲,怎麼能不讓該看的人看見?來,把那櫃子給我劈開一條縫。」

  眼前閃電一亮,櫃子上劈開了一刀,正好可以讓人看見床的縫。

  她顫了顫。

  床上那是什麼……

  一團血……一團肉……一團漸漸露出白骨的人架子……鐵梳子舉起落下……帶起碎裂的肉屑……鮮血瀝瀝染紅整個床褥,直至浸入木質之中永遠不改……許宛的慘呼聲青紫血紅,似酷烈的風,劇痛的四面飛撞,撞向整個空寂而屏息的宮室……

  梳洗……梳洗……前世裡聽說過的最慘烈的酷刑,生生發生在這個生了她養了她保護了她五年的女人身上!

  而她在那樣的黑暗裡,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幕發生!

  她蹲在櫃子裡,背靠著冰涼的木板,像靠著漫天漫地的冰山,那般的冷那般的冷,黑暗夾雜著血紅飛旋著卷下來,呼啦啦將她一裹,黏膩的血漿氣息糾纏著將她扯緊,扯出她的心肝五臟,扯得她片片飛碎炸裂成灰……

  「哎……不早了,陛下大抵要找我了。」昏慘慘油燈光芒下,滿頭珠翠的女子突然轉頭,意猶未盡的看向她的方向。

  她身側,原本被她身子擋著的一個方向,突然轉出清俊的白衣少年,纖塵不染肌骨晶瑩,文雅而疏離的向璿璣皇后微微躬身,道,「姨母,交給我處理好了。」

  「嗯。」璿璣皇后拍拍他,「越兒,別讓那女人太快死,給我延續她的命,讓她好好嘗嘗滋味,還有,記得斬草除根。」

  少年無言躬身。

  ……

  孟扶搖突然大力推開櫃子門。

  她推得如此劇烈,轟然一聲櫃子門散了,櫃子也四分五裂成幾塊木塊,劈劈啪啪墜落在地。

  關了她五年,承載了她童年裡最黑暗記憶的櫃子,在十四年後終於崩散。

  孟扶搖頭也不回,直入床邊,那床已經整個發黑,因為浸滿了許宛的血,蛀壞腐朽不成模樣,她掀起那一觸手便碎裂的渾黑的被縟,在床縫裡一陣掏摸。

  半晌她縮回手,摸出了一個小小的布包,布包上有字,布包裡是那朵小小的玉蓮花。

  玉蓮花已經不是玉蓮花,通體淡紅,當年玉脈被鮮血整個浸透,成為了一朵血蓮花。

  孟扶搖將那小小一朵攥在掌心,突然冷冷一甩,血蓮花蹦開去,在地上打了幾個翻滾,正好滾到宗越腳下。

  宗越注視那朵血蓮花,不知為何手指有些顫抖,孟扶搖已經直直走了過去,走過宗越身邊,停也不停從他身邊擠過去,門窄小,也已經腐朽,這麼一擠頓時擠散,門框吱吱嘎嘎落下來,宗越伸手為她擋,自己卻落得一頭灰,孟扶搖卻看也不看走了過去。

  她直奔宮門之外,對牆一踹,轟一聲宮門上懸著的匾落下來,砸在地上,孟扶搖上前用腳擦去匾上厚厚的灰塵,兩個大字露出來:

  「煙淩」

  煙淩宮。

  孟扶搖又是一腳,這回更兇猛更淩厲,久未修葺的宮牆哪裡經得起她那麼神力一踹,嘩啦啦齊齊倒下來。

  宮牆倒塌,塵煙騰騰瀰漫而起,孟扶搖不避不讓,立在灰黃的塵煙裡,目光四處搜索。

  她的目光突然定住。

  左側宮牆之下,露出一個布包的一角。

  看著那個布包,孟扶搖身子顫一顫,然而她立即咬了咬牙,大步走過去。

  她蹲下身,用手扒開那些泥土,解開布包的結。

  一副白慘慘的骨骼落入她眼簾。

  許宛。

  埋在煙淩宮牆下十四年的許宛。

  十四年後,她重見天日,終於和這一世女兒再次相見。

  風從遙遠的地方刮過來,春風也可以如此的冷,帶著如十四年前噩夢一般的血腥和黑暗的氣息,嗚咽盤旋。

  孟扶搖抱著那包骨骸,癡癡的站在半截宮牆之下,直到那冰冷的骨頭抱在懷中,堅硬而涼的骨頭硬硬的抵著她的心口,她堅持到現在的鎮靜才終於慢慢潰堤,她開始發抖,越抖越劇烈越抖越站不住,順著宮牆慢慢的跪下來,跪在那埋下布包的小小的土坑前。

  突然「嘩啦」一下,眼淚便流了滿臉。

  那麼多的眼淚,自從那夜得知真相開始便一直冰在心裡沒有流出來的眼淚,此刻終於如洪水暴發一般衝破心的提防湧出,她沒遮沒攔的哭,撕心裂肺的哭,渾身抽搐的哭,昏天黑地的哭,泉水般的眼淚滴在手中骨骸之上,將骨骸染透,一分分的重起來,沉沉的壓在心上,尖利的斷骨那般狠狠的戳著,穿心透腸的疼痛。

  ……那麼多年牆壓著……累著你了……

  ……那惡婦真的羞恥而死了……你女兒給你報仇了……

  ……我現在很好很好……五洲大陸最高貴的……王……

  ……對不起……我以前還曾怪過你遺棄我,不想找你……對不起……

  ……下輩子,遠離皇宮吧……

  月色漸漸升上來,一彎淡青的殘影,勾勒出破碎宮牆的深深淺淺的輪廓,照見廢棄的宮室之前長跪落淚的黑衣女子:照見名動五洲縱橫七國的大瀚孟王,這一刻一生裡最為淒涼的心境。

  很久很久以後,她將那布包小心的攏好,抱在懷中,站起來。

  然後她霍然扭頭。

  盯著宗越。

  盯著自從許宛骨骸被孟扶搖找出,便一直僵在門框灰塵之下的宗越。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30 05:32 AM

璿璣之謎   第十九章  誰是狼王

  她的目光像是把這冷冷的月色削薄,削成千片萬片,每片都是冰淩般的刀,每把刀都攪動這春夜浮動的水光,逼向宗越。

  她一字字,問:

  「許宛是不是你殺的?」

  宗越默然,立在一片斑駁的灰黑裡,三個人呼吸都輕輕細細硬硬,像戳得人心發痛的鋼絲。

  半晌他才極輕極輕,彷彿怕驚破這春夜裡浮沉的呼吸一般,道:

  「是。」

  孟扶搖長長吐出一口氣。

  那一口氣不像是解脫,倒像是欲圖把胸中積鬱借此機會噴出來,噴完了,便不想讓自己收回去了。

  她又道:「我是你救的?」

  宗越又是默然半晌,才道:「是。」

  「那好。」孟扶搖靜靜抱著許宛的骨骸,仰首看天,玉黃的月色灑在她朗然眉宇,安靜中有種荼靡般的濃烈,良久她道,「嗯怨俱了,一筆勾銷。

  然後她抱著那布包,頭也不回轉身,大步走開。

  「璿璣皇后,是我遠房姨母,很遠房,幾乎沒有往來的那種。」身後,宗越突然靜靜開口。

  孟扶搖站住,背對他不說話。

  「我家中遭變,逃奔於五洲大陸,家族雖有親人散佈七國,不乏身居高位者,卻無人願意收留我這個麻煩,是她,是她這個我自己都忘記的姨母主動派人來接我,對我說,有姨母護你,誰敢動得你?」

  宗越長吁一口氣,夜色中那口氣竟然是白色的,像是冬日裡因為空氣寒冷而凝結的霜,然而這是春夜,晚春之末,枝上青杏小,堤上吹綿老,春光如此流麗曼長,寫在他眼眸裡卻是淒清的蒼涼。

  「也許她並不是多麼疼憐我的遭遇,更多的是為了顯示她身為璿璣皇后的尊貴和榮光,但是無論如何,在最初最艱難的一段時期,我受到了她的照拂,我的廣德堂,也是最早在璿璣發展,然後才得以在五洲大陸延伸勢力,沒有她的幫助,我早已死在無窮無盡的追殺中,更不要提十年忍辱,終報大仇。」

  「你知道的,為了報仇,我什麼都做過,何況僅僅是依附於她?」宗越笑得淡而苦澀,「她是惡虎,我是倀,玉衡的身份,有些事未必肯做,那麼便是我為虎作倀。」

  「包括,殺了許宛?對她施梳洗之刑?」孟扶搖的問句不是問句,大抵是塊堅硬的帶著稜角的石頭,砸下來。

  「也……可以這麼說。」宗越閉了閉眼,「她被發現後,意圖逃奔,那方向不是逃往宮外,而是逃回那間屋子,她當時應該是想放開你讓你逃,是我……攔了下來,皇后要我攔,我不能不攔,我那時不知道,她是要回去……放你。」

  孟扶搖不說話,背影筆直,像一樁嵌在月中的玉柱。

  「她倒在我手中時,說了一句話,她說,求你放過我女兒。」我看著她眼睛,想起我自己母親,家中滅門那夜,我母親拜託家將護我出門時看我的眼神,也是這樣的。

  「我便問她,願不願意現在死?她驚訝的瞪著我,點了點頭,她真是很聰明的女子,不用我多解釋便做了抉擇,我抓她回去時,便用了師傅教的閉穴大法,用金針截了她的脈,那金針能夠控制她的痛覺,只是那樣一截,必死無疑。」

  孟扶搖震了震。

  「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梳洗,那是我也沒想到的酷刑,刑罰烈到那個程度,金針控穴的作用已經不能完全阻斷痛覺,何況我那時畢竟年輕,閉脈手法不純熟,許宛……還是痛的。」

  「好在她死得很快。」宗越又是一聲長吁,「金針截穴,本就活不過半個時辰,她的苦……沒你想像得那麼慘重。」

  「所以我並不覺得我欠許宛什麼,雖然是我抓回了她,但當時就算我不出手,她也絕不可能跑出皇宮,何況她本來也沒想著跑出去,至於我沒救她……我不覺得當時的我有理由救她。」宗越淡淡道,「扶搖……我只是覺得我欠了你,如果當時我不先抓回她,而是放她回去放開你,那麼最起碼……最起碼你不用被逼著在櫃子裡生生目睹那一幕……那是我的錯。」

  「所以你封了我的記憶?」孟扶搖默然半晌,問。

  「讓你看到那一幕,我深感不安,點了穴道帶你出宮,猶豫很久還是封了你的記憶,也許這個決定很自私對你很不公平,可是當時的你實在太……我怕你會瘋……」

  宗越住了口,想起那晚他抱起那瘦小變形的女孩時,她一聲不吭,卻掙扎得瘋狂,明明她沒有力氣明明他一身武功,但每拖她走一步都要耗費好大力氣,她扒櫃子扒床扒幔帳死死扒住一切可以扒住的東西,眼神裡充滿了對他的恨意和不信任,他怕人發現,急得打橫抱起她便要走時,她竟然一口咬住了床幫,若不是他發覺不對,她滿嘴的牙都會被生生拽出來。

  那樣的恨……那樣的瘋狂……那樣的堅忍……從頭到尾,她一滴淚沒流,一句話沒說。

  到得最後他只好點了她穴道,一路疾奔出城,封穴之中的她依舊臉色通紅躁動不休,他怕留著這樣的記憶遲早對這孩子造成傷害,猶豫良久選擇了封閉她的記憶。

  他並沒有採取最乾脆的記憶消除,只是封閉,只要她願意,其實她隨時可以想起,然而她沒有,她比金針更狠的,同時自願封閉了自己。

  十餘年前,獨秀峰孤崖之上,翠柏之下,那個小小的孩子被放入竹籃,順水漂流,他立在青黑的崖上,看那個籃子隨波載沉載浮,飄進一輪圓而大的月色裡,那時正近仲秋,月明之夜光華滿滿,崖下水波粼光四射,以至於他看不清那籃子漂流而去的方向。

  他彼時一懷愴然,滿懷對未可知未來的嘆息,看著那孩子隨水流去,以為那是對命運的放生。

  誰料最終,卻是為自己築了相思的壁壘。

  宗越沈默著,他此時是暗魅的容顏,琉璃眼眸烏黑長髮烈焰紅唇,鮮麗灼亮的美,然而平日裡逼人的豔麗,此時卻一層層透出蒼白來,月色般霜涼。

  為報仇,他付出了太多犧牲,比如那白天黑夜雙重身份,比如暗魅這張迥異的臉,比如那永久難愈的內傷,比如那少年時的為虎作倀,然而現在才知,最深最痛的,竟是在無意中站在了她的對立面,放逐她,傷害她。

  孟扶搖也沈默著,心如亂麻,她一直明知此事宗越有份,卻一直不願深究,因為宗越和長孫無極不同,長孫無極毀諾必有難言之隱,但宗越未必,他從來都不算好人,也從來為報家仇不擇手段,他掙扎過流離過飄零過,在那般掙扎的過程中,他手底不乏無辜的冤魂,誰能保證沒有許宛的?畢竟對於當初的宗越,她們母女只能算陌生人。

  當年的他,沒有理由保護她,卻有可能為了一些必須的理由傷害她。

  所以她害怕揭開真相,害怕揭開後不得不面對恩怨兩難,所以她抽出戳進老路胸膛的手,斷了他最後一口氣不讓他說完。

  然而避不過的終究避不過,最終以這種方式重來。

  到得現在,這般結果,她反而隱隱鬆了口氣……還好還好,沒那麼糟糕,那時的宗越畢竟還是少年,家族之變改變他心性的同時也保留了一份易被觸動的柔軟,他最終沒有對許宛操起淩遲之刀,殺她,也只是成全。

  至於那些犯下的錯……與其追究宗越攔下許宛導致她被迫在櫃子中親眼目睹那一幕,還不如追究當初那個鎖上櫃子的八歲女孩。

  沉潛在歲月深處的疑問終解,心頭的積鬱卻不能立刻散去,無論如何,想起宗越眼睜睜看著許宛受刑而袖手不救的模樣,孟扶搖的心,難免微涼,她輕輕撫摸著掌中許宛的骨骸,良久淡淡道:「我還是那句話,天意弄人,非關人力,恩怨俱了,一筆勾銷。」

  然後她抱著許宛的骨骸,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長孫無極無聲的跟著,經過宗越身側時看他一眼,想說什麼卻沒有說,靜靜的離開。

  沒有人錯,但卻又都錯,不過是天意森涼的結果,換了這夜未央天,琉璃火。

  宗越沒有動,他慢慢的坐下去,坐在十四年沈默一朝驚天動地的煙淩宮前,坐在牆倒瓦頹一地廢墟和塵灰中。

  月色淒清,微帶血色,宛如十四年前那夜,掛在孤崖翠柏上的那輪月光。

  扶搖。

  如今我終於明白。

  我渡得過萬里狂風,渡得過千條性命,渡得過詩酒年華,卻渡不過,你不顧而去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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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未央,繁星閃爍,這是璿璣天成三十年四月初五夜,天亮之後,便是女王繼位大典,璿璣國的歷史將要翻開新的一頁,然而此刻皇城沉黯,毫無新朝到來的喜氣。

  永昌殿前卻燈火通明。

  三萬御林軍未曾在各個宮門前守衛以阻擋孟扶搖的進入,卻在永昌殿下集結成陣,刀出鞘箭在弦,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數萬人列陣以待,卻一聲咳嗽都不聞。

  火把熊熊,耀亮刀尖寒芒,被月色一反射,整個偌大漢白玉廣場似漂浮著一層水光。

  孟扶搖帶著她的三千餘人,很平靜的走了過來,在她身後宮門處,唐易中五萬兵力遙遙護持。

  三千騎在璿璣正殿前齊齊頓馬,「嚓」,三千聲整齊如一聲。

  大瀚勇士騎術精絕甲天下,三萬璿璣御林軍露出佩服神色,卻依舊靜默無聲,用鐵般的目光森然對峙。

  大瀚王軍刀鞘裡兵器微鳴躍躍欲試,都在等待他們的王一聲令下,好立即將這醜惡齷齪的王朝殺個血流成河。

  卻有悠長的傳令聲,從大殿之巔傳來。

  「請無極太子,大瀚孟王入殿——」

  孟扶搖抬首,目光譏誚的一笑,這個時辰還擺什麼譜?你讓入我也入,你不讓入我也入,區別不過是需不需要踏屍體走路罷了。

  她毫不猶豫的大步過去,三萬御林軍海浪一般默默分開,讓出一條窄窄的,充滿壓迫的刀槍劍戟之路。

  長長的槍林,從臺階底端一直延伸到千階之上,火把的光芒在槍林頂端默默燃燒,孟扶搖一瞬間突然想起當年在太淵,她也曾走過這樣的槍林之路,彼時她沒有武功,受傷,偽裝,驚心動魄的緊張。

  彼時她亦簡單、自由,快樂而明亮。

  孟扶搖突然微微濕了眼眶。

  為這人生裡滄海桑田。

  得與失休戚相關,當身份地位天翻地覆,苦難和挫折同樣並行而來。

  她深吸一口氣,一揚頭,拾階而行,周身玉白的罡氣放出,所經之處,槍尖啪啪齊斷,隨著她黛色的身影一路上行,兩側一路不斷跳躍出雪亮的鋼鐵槍尖,叮叮噹噹劃出一條條白色弧線,激得上端的火把火星四濺,被槍尖紮著和被火星灼著的御林軍不斷哎喲哎喲的驚呼退後,在臺階上亂成一團,再也不復先前的整齊和壓迫。

  孟扶搖噙一抹冷笑,直入大殿之巔。

  她再也不要為別人掌控自己,從此後她的路不允許任何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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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重大殿,簾幕低垂,依舊是內殿一星燈火,朦朦朧朧鬼火似的閃爍,兩人的步伐聲踏在明鏡般的金磚地面上,回聲悠長。

  孟扶搖長驅直入,毫不停頓撥開一重重簾幕,在最後一層紗幕前停住腳。

  燈光,便是從那裡亮起的。

  紗幕透明,影影綽綽映出兩個人影,一立一臥,頭碰著頭似乎在低語,看起來很親熱。

  聽見腳步聲,站著的那個人抬起頭來,隱約宛然一笑,道:「來啦?」

  當真語氣隨意自然,好像等了孟扶搖很久,好像孟扶搖是遠來佳客,而她是等待客人已久的熱情主人。

  當然,這個聲音也熟悉得很。

  孟扶搖笑一笑,語氣居然也很和藹,「你在,我怎麼捨得不來?」

  那人溫婉的笑起來,道:「還請自己掀開簾子吧,本宮不太方便呢。」

  孟扶搖衣袖一拂,簾子無聲無息飄開,昏黃的燈光衝入眼簾,燈下那人和煦悲憫的抬頭微笑。

  眉彎如月,嫻雅文秀,月白的裙裾亭亭瀉於地面,裙上暗紋隱繡佛蓮,微風拂動間氣質出塵,而眼色祥和寧靜,毫無紅塵倫俗之氣。

  鳳淨梵。

  孟扶搖定定盯著她,半晌長長出一口氣,喃喃道:「這世道真討厭,有人就是像蟑螂一樣,怎麼都不肯死。」

  「你說的對。」鳳淨梵嫣然一笑,「真是討厭極了。」

  她一說話,孟扶搖立即做個嘔吐的表情,「呸」的一聲,然後趕緊道歉,「不好意思,看見你我總是想吐,沒把你這地吐髒吧?其實我想不會,你這地不會比牛糞更乾淨的。」

  「沒關係。」鳳淨梵永遠和藹可親,溫柔的給躺著的那個人按摩肩膀,「你一向到哪哪就被你弄髒的。」

  「那是。」孟扶搖笑,「不過總比天生骨子裡藏汙納垢來得好。」她眼光向下飄飄,看著鳳淨梵手下那個眯著眼似乎很享受的老傢伙,十分親切的慰問,「您也還沒死嗎?」

  鳳旋睜開眼,迷迷糊糊打量她半天,半晌卻嘆了口氣,不語。

  「你有的是機會和他敍舊。」鳳淨梵道,「在地獄裡。」

  「那是你該去的地方,我不和你擠。」

  「我說,我們兩個在這裡鬥什麼嘴皮子呢?那是市井潑婦才幹的事。」鳳淨梵突然悠悠一笑,道,「尊敬的孟瀚王,我們還是來談談正事吧。」

  「哦?」孟扶搖笑眯眯坐下來,「你覺得我們之間能談些什麼正事呢?

  「把你懷裡那個小章給我。」鳳淨梵微笑,「我往某份旨意上一蓋,就成了。」

  「我說女王陛下。」孟扶搖晃二郎腿,「你不是應該左手握權杖右手握玉璽的嗎?怎麼會和外人要起這麼重要的東西來了?」

  「還不是我那不成器的六姐,把玉璽給偷走了。」鳳淨梵笑,「真是多事,玉璽嘛,該是誰的就是誰的,偷了也沒用,佔著也沒用。」

  「誰說的?佔著有用,最起碼想毀就毀。」孟扶搖立刻從懷中掏出明黃緞包,輕輕一捏。

  地上立刻散落了一堆玉粉。

  看著那堆玉粉,鳳淨梵臉色終於變了,一變之後她冷笑道:「好,好,果然是五洲大陸第一瘋子,毀玉璽……你真幹得出。」

  「這才對,這才是人該有的語氣和表情。」孟扶搖鼓掌,「虧得毀了玉璽,不然我還得看著你一臉令人作嘔的假笑繼續和你說話,那真是生不如死。

  「我和你說話一樣覺得浪費時間。」鳳淨梵淡淡道,「你現在可以滾出去了。」

  「真好,這話也是我想和你說的。我還你比多一個字。」孟扶搖眯眼笑,「你可以滾出去死了。」

  「哦?」鳳淨梵笑,「為什麼?」

  「你沒長眼睛嗎?還是你覺得你手下那個所謂人質能換你一命?不好意思,我沒興趣,」孟扶搖手一讓,「請殺,請快點殺。」

  「你三千護衛,你大瀚和無極在彤城的所有力量,也不能換?」

  孟扶搖眯起眼,「嗯?」

  「你以為唐易中十萬軍都是聽話的?當真乖乖為你所用?」鳳淨梵不急不忙的給鳳旋按摩,語氣娓娓,「很可惜,那十萬軍裡,今夜就會發生暴動,根本沒有辦法給你任何支援,你的三千護衛已經進宮,正好夾在三萬御林軍和五萬趕來的長野軍之間,就是不知道,你家號稱天下勇猛第一的三千長瀚精騎,能否擋得住八萬同樣裝備精良武器先進的璿璣軍呢?」

  她含笑吹吹指甲,又道:「哦,不好意思,忘記告訴你,三哥那五萬軍,其實是我的,三哥很早就效忠於我了。」

  孟扶搖沈默了一下,隨即聽見宮門之外亂聲迭起,聲浪隱隱約約飄過來,鳳淨梵目光閃了閃,笑道,「你聽,開始了。」

  她隨即偏頭看了看長孫無極,笑道;「殿下,考慮過做我的王夫嗎?」

  長孫無極笑了笑,坐在椅中悠悠看著她道:「假如你做扶搖的陪嫁,每晚給我們鋪床疊被,我可以考慮讓你開臉做個小,就怕扶搖不樂意……而且,我也怕我會吐。」

  他懷中,元寶大人突然鑽出來,做了個張嘴大吐的表情。

  「……」

  孟扶搖黑著臉,對某人的厚臉皮很有意見,但看著鳳淨梵臉色卻又忍不住要笑,長孫無極無恥起來,也實在夠狠。

  「沒什麼好說的了。」鳳淨梵臉色冷白氣息起伏,「退出去!離開璿璣!發誓永遠不再侵擾璿璣!否則我就算動不了你們,讓你這三千多人全軍覆沒,容易得很!」

  「你吹牛皮也容易得很。」孟扶搖坐著不動,「賣賣嘴皮子,天下就大定了,皇位就傳承了,女王就登位了,我們就讓路了。」

  「不讓?」鳳淨梵冷笑,「你孟扶搖不是善良有承擔嗎?不是愛軍如子不肯讓屬下輕易犧牲嗎?不是恩怨分明不願讓私怨牽連無辜嗎?你忍心為殺一個我,害你三千忠心護衛?你賴在這裡,可以,那你就等著背負三千條人命的債,你想抽身去救?我這裡還有十八名高手,就算殺不了你,拖你們一陣子,留下八萬對三千的解決時間,想必也是可以的。」

  「你還挺瞭解我的。」孟扶搖冷笑,「那麼,要不要試試?」

  鳳淨梵不說話了,她潔白的脖頸上漸漸浮出點點青色,眼光也青幽幽的冷了下來,淡紫色宮燈的燈光下看來,像是一尊未曾上色的蠟像。

  半晌她森然的,不知道對誰沉聲道:「去,拿點證明給太子和孟王看看,讓他們看清楚,不聽話的後果!」

  屋簷上有衣袂掠風的聲音遠去。

  三個人都不再說話。

  空氣裡十分沉靜,只有蠟燭芯偶爾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和老人沉重急促的喘息,燈花垂落無人剪,鳳淨梵對著那一盞孤燈幽幽出神,她臉色蒼白眼神陰鷙,手指神經質的在錦緞華諉之上攥緊又鬆開。

  今日之勢,其實對她來說已經到了最糟糕的一步,母后和玉衡叔叔都已死,她身邊最大的仗恃已無,今日如果不能逼出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她便再無可以壓制他們的能力,唯一的希望便是孟扶搖心軟,退出皇宮,她迅速登位,然後糾集全國兵力在璿璣境內殺掉兩人。

  至於殺掉他們會是什麼後果,如今已是顧不得,便滅國又如何?好歹做過璿璣的皇帝,好歹報了今生的大仇!

  當初就是顧忌著兩人身份,怕出手殺了他們引動無極和大瀚聯軍滅了璿璣,才讓玉衡叔叔出手試圖分化他們,讓他們自相殘殺,她心中甚至還抱有隱隱約約的希冀——他們決裂分開了,她再以璿璣一國為嫁,繞指溫柔再輔以疆土之拓,天下男人誰能抗拒?到那時,也許,長孫無極會回心轉意?

  便是抱著這一份希望,才沒有真正下死手。

  早該殺了他們的!

  鳳淨梵目光一轉,又臉色陰沈的看著榻上老者,鳳旋還是那個半死不活樣,睜開眼睛都困難,在榻上呼呼喘著氣,手指還在神經質的動著……該死的,母后到底給父皇吃了什麼藥?何至於把他弄成這樣?精神衰弱易於控制也就成了,現在倒好,糊裡糊塗弄丟玉璽,到現在一份聖旨都沒能寫完,女皇名字還空著!

  遠處傳來雜遝的腳步聲,敲破這空曠大殿的寂靜,鳳淨梵眼睛一亮,嘴角泛出一絲森涼的笑意。

  轟然一聲有人推開門,大步跨進殿來,隔著遠遠抬手一揚,幾個血淋淋人頭骨碌碌滾到孟扶搖長孫無極腳下。

  兩人低頭看著,臉色都是一變。

  「啟稟十四皇女,長勇軍叛將人頭在此!」

  「好!」鳳淨梵揚眉一笑,高聲道:「動手!」

  「是!」

  遠處隱隱傳來如波逐浪的喊殺聲,和殿中升騰的血腥氣混雜在一起,聽起來便有了幾分殺戮驚心的意味,鳳淨梵目光一睨兩人,緩緩道,「長勇軍已經被我控制,閣下三千護衛必成肉餡,兩位還不死心麼?」

  她手一揮,大殿四角躍下十八條人影,將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團團包圍。

  「不計生死,留住他們!」鳳淨梵冷喝,「讓他們好好聽聽自己屬下的瀕死哀號!」

  十八人齊聲掣劍,「嗆」一聲動作整齊,陰暗大殿裡瞬間亮過十八道雪亮的弧光,交織成密不透風的光網。

  「我師玉衡,留下的絕頂陣法,我教給了這十八人,他們一生只練這一陣,浸淫其中爛熟於心,所有的精力和心血都融於此陣,縱然你兩人擁有十強者的實力,也必困得你們!」鳳淨梵嘴角勾起森然笑紋,轉身拿過桌上聖旨,看向鳳旋,「父皇,我們還是來專心把聖旨寫完吧。」

  她竟然不再看兩人,轉過身去。

  「嚓!」

  十八人長劍齊彈,華光厲烈劍鋒連振,一振間滿殿龍吟之聲。

  孟扶搖立在那裡,豎耳聽著外面廣場喊殺之聲,突然對長孫無極道:「我看……我們真要退出去了。」

  長孫無極笑了笑,道:「你去哪,我在哪。」

  鳳淨梵聽在耳中,臉色一沉,一沉之中又微微一喜。

  退出去便好,退一步就會退更多步,最終就會有機會解決他們。

  「啟稟十四皇女!」

  猛然一聲大喝驚得欲待圍上的十八人都怔了怔,一回身看見殿外黑影綽綽,先前那擲叛將頭顱的男子竟然沒有離開。

  鳳淨梵詫然扭頭,道:「你怎麼還沒走?」

  「屬下還帶了幾個瀚軍護衛人頭!」那人大喝道,「讓大瀚孟王睜大眼看清楚她的部下怎麼死的!也好早些滾出去!」

  「你想得周到!」鳳淨梵大喜,手一揮道,「獻上來!」

  那人抬手就擲,膂力沉雄,呼呼幾個圓圓的東西擲上來,半空中滴滴灑灑。

  頭顱拋出,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對視一眼,突然掠了開去,一左一右,掠上大殿高高的楹梁。

  「嚓——」

  幾個「頭顱」在半空中突然爆開,有的直接在十八人頭頂爆炸,有的飛出無數袖箭飛針,有的半空一彈,突然伸出幾個帶著鋸齒的刀,唰唰的從人的頭皮上剮過去。

  還有一個直衝鳳淨梵而來,黑烏烏的「頭髮」裡「嚓」一聲飛出三柄急若流光的金刀!

  鳳淨梵怒喝一聲,一翻身便飄過床榻,那金刀竟追逐不休,順著她飛掠軌跡又嗚嗚追了過去,鳳淨梵一翻再翻,一掠再掠,從榻後掠到榻前從燈後轉到燈上從殿下飛到殿頂,所經之處床榻幔帳被毀宮燈歪倒殿柱半斷,滿身的絲緞碎片蠟燭油木屑碎片連同自己衣服被劃裂的碎片,著實狼狽。

  而那專心致志於陣法的十八人,沒料到腦袋在當頭炸開,慘嚎連起,剎那間當即傷了一半。

  「啪啪啪。」

  孟扶搖在大殿頂楹樑上好整以暇的鼓掌,微笑道:「女王陛下,這就是您要我們看的好戲嗎?實在是太精彩了!」

  「你們——」鳳淨梵在躲避中霍然扭首,「怎麼今……怎麼會!」

  「有什麼不會的?」接話的是另一個人,笑眯眯的從殿外邁進來,「殿下,你想在我長勇軍中搞事,也不想想我唐家,就是個好捏的軟柿子?」

  漂亮的娃娃臉小公爺又一指長孫無極:「您想在他面前搞事?也不想想無極太子是個什麼名聲?」

  「你這是誇我呢還是損我呢。」長孫無極高踞殿頂施施然微笑,「其實問題的關鍵在於,女王陛下實在太讓人不放心了,大家都只好小心些。」

  「怎麼可能……」鳳淨梵於半空中惶然回首,她明顯輕功不錯但真力不繼,一陣奔馳已經黑髮披散香汗微微。

  長孫無極看也不看她一眼,也不回答,還是唐易中愛說話,絮絮叨叨的道:「殿下啊,太子他們既然知道你還活著,那是一定會關心你的,你人在永昌殿內控制陛下,但是你總不能不傳遞消息啊,給你傳遞消息的人,是你的貼身侍女明若吧?什麼人都不用盯,盯她就成了。」

  鳳淨梵一個仰身,險險翻過殿頂一處極窄的橫樑,金刀飛過,帶落她一片頭髮,卻因為橫樑阻擋再飛不回,鳳淨梵這才擺脫那刀,十分狼狽的落地,站在鳳旋榻前,冷笑不語。

  「你那小侍女的行蹤,一直都在太子麾下情報專司的掌控之下呢。」唐易中笑眯眯,「先前摜進來的人頭,您沒看清楚嗎?除了被您策反準備今晚暴動的那幾個,還有明若的啊,哦,您手下專門訓練的隱秘人才,也都在,說實在的,和太子殿下拼刺探暗殺力量,您實在差太遠。」

  「感謝您,幫區區剷除了毒瘤。」唐易中最後一彎腰,總結陳詞。

  鳳淨梵沈默的站著,她的髮髻已經被飛刀割散,零零亂亂長長短短的披了一肩,一些短髮掩著她的眼神,看不清那眼底到底是什麼神情,燈光明滅,將一片暗影打在她臉上,深深淺淺的輪廓再不復以往偽裝的溫柔,而是冷的,硬的,透著陰森的鋸齒的。

  她突然向後退去。

  退到鳳旋身側,一把抓起那始終沒有寫完的聖旨,一手掐住鳳旋的手腕,厲聲道:「父皇,你寫!快寫!無論如何,我是璿璣女皇!我永遠比那個不知來路的賤人高貴!」

  她眼珠赤紅,氣息咻咻起伏,無論如何,她要爭這最後一次!

  大殿裡十分安靜,鳳旋突然在她掌心下悠悠一嘆,將聖旨往她手中一塞,道:「我已經寫好了。」

  鳳淨梵聽得他突然不再喘息,語氣也平靜淡定,再不復這些日子來的虛弱,心中一驚,急忙低眼一看,聖旨中最後那個女皇名字,赫然撞入她眼簾:

  鳳扶搖!

  她眼前一黑,晃了晃,視野裡彷彿突然掠過無數幻影,七彩迷離連綿飛泣,四面迸射利齒森森著向她撞過來,她一霎那間被撞得頭昏眼花,心血飛濺。

  「鳳扶搖……誰是鳳扶搖!」

  「你妹妹。」鳳旋不動聲色坐起身,整衣,盤膝,又用手指梳梳亂髮,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衰頹的受人所控的老人,他安靜而尊貴,氣度雍容的笑著,雖然氣色依舊不佳,但那般帝皇風範,剎那重來。

  大殿殿頂,孟扶搖始終沒有下來,瞅著他冷笑,似乎也沒被他的天翻地覆的變化所驚。

  鳳旋抬首,對她一笑,十分慈祥的招手,道:「扶搖,我的女兒,來,讓我看看你。」

  孟扶搖冷笑,不理,仰頭看殿頂,覺得那造型古怪的異獸都比眼前這個老人好看一萬倍。

  鳳淨梵卻蹬蹬蹬連退數步,砰一聲撞到御榻上,似乎也不覺得疼痛,臉色雪白的嘶聲道:「誰……誰?妹妹?我哪來的妹妹……」她霍然轉頭,盯著孟扶搖的眼晴,眼光深海翻騰,又像無數匹幡旗在真相的風中翻覆的動,那些幡呼啦啦的飄過去,掀開沉潛的記憶,唰一聲,忽然拉開了十四年前的那一幕。

  十四年前櫃子裡默然盯著她不語的小女孩突然跳出,倔強鋒利的成人般的眼神和殿頂上那森然冷笑的女子漸漸重合。

  「是你……是你!」

  鳳淨梵這次終於將被狠狠擊倒,最後的執念剎那破碎,仇人竟是十四年前的宿敵,而父皇,竟然將皇位傳給她!

  「為什麼!為什麼!」她霍然轉身,衝著鳳旋嘶喊出聲。

  「你輸了,就這麼簡單。」鳳旋還是很慈祥的衝著她笑,「朕要選的是女皇,不是女兒。」

  「你恨我聯合母后和師傅禁錮你,逼迫你?」鳳淨梵注視他,不敢相信的喃喃道,「可是父皇,你原本就答應傳位給我的啊,我們也沒對你做什麼啊,你這樣害我……你這樣害我……」

  「我害你什麼了?」鳳旋坦然看著她,「淨梵,我根本沒有介意你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舉動,你能做到這樣,我真的很滿意,其實直到剛才,」他指指剛剛填上名字,墨蹟未乾的聖旨,「如果你能趕走扶搖,這上面的名字,還是你的。」

  「你……」

  「朕說過了,朕要選的是皇帝。真正強有力的,可以坐穩璿璣皇位的皇帝。」鳳旋垂下眼,平靜而珍愛的撫摸著傳位詔書,「朕晚年身體不佳倦於朝政,璿璣積弊已深,諸皇子皇女忙於爭位,怠忽朝政,璿璣國力一日不如一日,這種情形下,如果新即位的皇帝不夠鐵腕有力,不能有足夠的力量掃清政敵廓清政治,璿璣必將陷入永無休止的皇權爭奪戰中,遲早會亡國於新近崛起的大瀚或虎視眈眈的無極鐵蹄之下,這是我鳳氏皇族的江山,朕身為鳳氏子孫,如何能讓宗族承視斷絕我手?所以,這個皇位,只有能者居之。」

  「所以你放權於子女,所以你一邊傳消息立女皇一邊放縱諸子女逐鹿於璿璣三境?所以你給他們幾乎勢均力敵的力量,讓他們在公平的戰場上互相廝殺直至決出最後的勝者,不計生死?」鳳淨梵越說越發抖,越說聲音越寒涼,「那不是一群搶食的野獸,那都是……那都是你的兒女啊!」

  鳳旋默然,很久以後靜靜道:「朕也是這樣過來的。」

  以皇位為餌,誘子女自相殘殺,誰是最後的勝者,誰為王,猶如陶罐裡養蠱,或是山野中訓狼,於血肉廝殺中浴血而出,立於山崖之巔嘯月的,定然是最凶最狠最能領馭群獸的那一隻!

  至於人命,至於親情,和一國存亡相比,在鳳旋心中,芥子耳!

  這就是皇權場,這就是帝王家!

  大殿中此刻真是靜得一絲聲息也無,所有人都被這一番父女對話凍著,雖在春夜,如坐寒冬。

  坐在殿頂的孟扶搖即使早已猜到鳳旋的打算,仍舊不禁為他此刻的平靜坦然而渾身汗毛直豎,她不勝寒涼的撫摸著背上許宛的骨骸,似乎想從親人中唯一給過她溫情的母親身上,找到點可以讓她溫暖的東西。

  「好……好……好!!!」死寂一般的沈默後,突然爆發出女子瘋狂而淩厲的笑聲,鳳淨梵笑得渾身顫抖,笑得頭髮散亂,笑出滿臉淚水笑出一身諷刺,「好!我的好爹爹!可笑我以前還瞧不起你,以為自己一直控制著你,還和母后一起輕視你的懦弱無能!覺得你不配做我父親……我錯了!你配!你真的很配!太配了!」

  「淨梵,」鳳旋淡淡道,「做我璿璣皇族的兒女,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事,璿璣,是所有王朝中,唯一一個從來沒有親王的皇朝,這是為什麼,難道你都沒有想過麼?」

  鳳淨梵癡癡半晌,緊緊靠著榻邊勉強支撐著身子,低低道:「想過……不過真的輪到自己頭上,還是……想不到……」

  「所以說你就不如扶搖了。」鳳旋像以往很多次教導女兒治國與制衡之策時一樣,依舊和藹可親諄諄教導,彷彿這些教訓鳳淨梵還用得著般很有耐心,「扶搖對政治有很敏銳的嗅覺,她歷經四國變亂,擅長政治鬥爭,實在是個很好的統治者,或者說,她旁觀者清,朕的心思,你日日在身側猜不著,她卻好像很早就知道了。」

  「我只想知道,你是怎麼知道她就是那個賤種的?」鳳淨梵不看任何人,只盯著鳳旋,嘴角一抹冷笑。

  「不要這樣說你妹妹。」鳳旋溫柔的道,「也不要小看你父皇,你妹妹這點比你強,她從來沒小看過朕。」

  孟扶搖在殿頂冷笑,道:「那是因為我深知璿璣皇族的變態,還有,我警告你,你再說一句你妹妹,我立即敲掉你滿嘴牙齒。」

  「朕早就知道我有個女兒流落在外。」鳳旋好像沒感覺到孟扶搖的殺氣,還是很耐心的對鳳淨梵解釋,「朕知道她五歲失蹤,而大瀚孟王崛起時,朕也曾經研究過她的經歷,發現她是個完全沒有來歷的人,五歲之前的身世無人知曉,朕不知怎的突發奇想,便想我那失蹤女兒,和這位年紀來歷十分符合的孟王,是不是一個人?為了這個猜想,我派出了很多人,以各種不入流的身份出現在孟王身側,什麼事也不必做,只要得到她的容貌就成,當然,這是很難的,我這寶貝女兒幾乎沒有使用真面目的時候,但是面具戴得再久,終究有脫下的時候,有那麼一兩次就夠了,畫像帶回來,找宮中老人一認,我再回憶下!也就成了。」

  孟扶搖冷哼一聲,努力回想自己什麼時候脫下面具以及被什麼人見過,然而過往幾年時間,她哪裡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脫過面具?而脫面具的時候,也許附近只是一個賣花的女子,也許一個送菜的老翁,也許就是個她最沒戒心的孩童,誰知道會是誰記下了她的容貌?她戴面具又只是為了方便,從沒真的想過容貌有什麼關鍵的,對方以有心算她無心,她又怎麼防?

  「扶搖,我的女兒。」底下鳳旋不再理會鳳淨梵,再次抬頭,向她展開慈愛的微笑,張開雙臂道,「來,讓父皇好好看看你。」



璿璣之謎   第二十章  女帝鳳臨

  大殿之中,鳳旋張開雙臂,以一個完美的父親之姿,對著孟扶搖展開邀請和擁抱的懷抱。

  大殿之巔,孟扶搖靠著楹梁,雙手抱胸,一腿彎起一腿伸直,面無表情的坐著,面無表情的俯視著鳳旋。

  半晌她慢慢一笑,道:「父親?」

  鳳旋目光一亮,鳳淨梵臉色一變。

  不待鳳旋歡喜,孟扶搖已經緩緩的,一字字接了下去:「鍾則寧之夫,鳳淨梵她爹,怎配做孟扶搖之父?」

  鳳旋臉上抽搐了一下,剎那間五官都似移了位,半晌才勉強恢復了臉部表情,扯出一抹笑容道:「扶搖,朕知道你怨恨朕,但是朕也有不得已處,如今皇后被你殺了,殺就殺,朕立即廢了她,株連她鍾氏家族全部以謀逆罪論處,鍾家所有人,你想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直到你解氣。」

  「還有這個。」鳳旋舉起手中傳位詔書,對孟扶搖誘惑性的一招,「璿璣皇位,朕已決心傳於你,從今後你就是女皇,生殺予奪天下大權,此後盡數操持於你手,人間榮耀與權力的巔峰,盡在你足下,可好?可喜歡?」

  「不!」

  一聲厲呼劃破這一刻詭異的寂靜,一直靠著榻邊勉強支撐著自己身子的鳳淨梵突然撲了過來,劈手就去奪那詔書。

  鳳旋臉色一變手一撤,鳳淨梵五指纖纖長若鬼爪,指甲竟然閃著帶毒的淡藍色螢光,她出手如風,也不管那指甲劃破鳳旋一絲油皮便會要他性命,那樣毫無顧忌殺氣騰騰的搶了過來。

  大殿之巔,長孫無極和孟扶搖一動不動,漠然看著,唐易中早已避嫌的退了下去,去指揮反攻了。

  鳳淨梵風一般的奪了過來,鳳旋冷哼一聲,突然將詔書往桌上一拍,自己向後一仰。

  詔書拍在桌上,長長的一卷拖下,鳳淨梵伸手一抓將詔書抓起,抬手就去撕。

  「哧——」

  極輕的一聲利響,自詔書尾端覆下扯住的桌案之下突然響起,燈光暗淡的大殿隱約只見淡綠色的短芒一閃,像天際星光剎那一亮,亮出一聲電光霹靂般的慘叫。

  「啊——」

  血噴出來,卻是淡綠色的,不像是血,倒像是兩朵小小的詭異的青花。

  最後的光芒之花。

  桌案下機關裡的短釘,在鳳淨梵飛快奪詔書的那一剎被啟動,極近的距離內機簧強勁,剎那射入正低頭撕詔書的鳳淨梵雙眸!

  一道直沒入眼,一道穿過鼻樑釘入眼角,雙眼齊毀!

  鳳淨梵的慘呼聲彷彿要震塌整個大殿,那般淒厲高昂的穿上去,一線鋼針般直直向上,向上再向上,似乎不把自己叫破魂,不把自己的心叫裂都不甘休。

  自幼嬌生慣養的最小的公主,一生受盡呵護,從未和人動過她尊貴的玉手,連指甲都沒碰斷過,因為怕吃苦怕受傷,也因為天生體質限制,明明名師在側,鳳淨梵卻沒能學到玉衡二分之一,只把輕功練得出神入化,以求在危急時刻保命,如今毀眼之痛,如何經受?

  她瘋狂的叫著,血流披面,黏膩的血將被割散的長長短短的烏髮都黏在臉上,黑黑白白紅紅辨不清五官,只看見那粉潤紅唇已成青紫,只看見她那般張著嘴,自咽喉深處叫出淋漓的血來。

  孟扶搖閉上眼,陳黯的殿頂光線裡,她毫無表情。

  十四年前金紅芙蓉花裙裾自腦海中一閃而過,耳中「哢噠」一聲。

  那聲落鎖的哢噠聲。

  而今日,換你自己落下你人生的鎖。

  自作孽者,不可活。

  鳳淨梵那般叫著,突然聲一收,似乎再也叫不出,身子一傾霍然回首,滿是鮮血的眼眶狠狠「看」向鳳旋的方向。

  她的眼睛已經不是眼睛,只是兩團模糊的血肉,那血肉被那般劇烈的瘋狂仇恨灼燒著,一顫一顫的跳動,被那樣的「眼睛」「看」著,連腥風血雨中走過,心志無比強大的鳳旋,都不禁顫了一顫,在榻上縮了縮。

  鳳淨梵猛然撲過來。

  她撲過來,撲得那般猛烈,眼眶裡鮮血飛灑,綿延出一條深紅的線,那線拖曳的軌跡未散,她人已到了鳳旋身側。

  鳳旋沒有想到她重傷若此還有力氣攻擊自己,驚惶之下大叫:「扶搖救我——扶搖救我——」

  孟扶搖立刻躺下去,躺在楹梁之上,挺好,挺舒服。

  鳳旋求救無果,眼見鳳淨梵那般兇猛,完全是要同歸於盡的撲了過來,轉眼間已經呼嘯著一頭撞上了他的胸膛。

  他被撞得喉頭一甜,眼神猛然一黑,閃過一道凶光,突然在鳳淨梵再次抬起雙手時,將身側榻上一個黃銅龍頭狠狠一扳!

  「咻!」

  數十聲如一聲,床榻四角,突然攢射出無數飛刀!

  刀光如電,直射鳳淨梵全身!

  鳳淨梵聽見風聲急退,她輕功絕頂,這輕功無數次救過她命,飛刀不是剛才近在咫尺的短釘,方位和她之間有距離,她來得及退開。

  殿頂上,孟扶搖突然輕輕彈了彈手指。

  鳳淨梵只覺得身後一阻,彷彿背後平地突然起了一堵牆,生生將她最後的退路擋住,隨即便覺得全身一涼。

  全身都一涼,無數處地方都突然一空,像是一幅編織緊密華光滑潤的錦緞突然被戳破無數道洞,成為千瘡百孔的網,那破爛的網在風中飄搖著,透過帶著腥氣的血的浪潮。

  千刀穿身,天譴之刑。

  鳳淨梵到得此時,反而不再叫,再叫不出,也沒有必要叫,全身的血都無遮無掩的潑灑出來,將一生裡所有的語言,都潑水難收的帶了出去。

  她只是旋轉著,將月白裙裾旋轉成血色淋漓的花,最後的淒豔的花,深紅的血落在那樣微藍的白色上,鮮明刺眼……月白……月白……討厭的月白……討厭的淒清顏色……曾幾何時,她只喜歡金紅色,喜歡大朵大朵的芙蓉花,喜歡色彩斑斕的珠翠首飾,那些翡翠鑄祖母綠貓眼石黃玉水晶琉璃,那些鮮豔的張揚的美得鋒芒畢露入心入眼的顏色……曾幾何時為了他,為了那朵見鬼的蓮花,她永遠著月白的素衣,取下琳瑯的首飾,將所有的相關的用具都換成大大小小的蓮,沒日沒夜的鑽研那些枯燥無趣的佛經……那般苦心……那般苦心……從七歲開始的戀慕……到得如今……到得如今……

  她突然一仰頭,瘋狂的笑了起來,依舊是無聲的笑,看不出笑容是什麼模樣的笑。

  她笑著,趺跌撞撞,帶著滿身的刀向著記憶中長孫無極的方向撲過去,她不知道自己撲過去要做什麼,是也想和他同歸於盡?是想告訴他自己這一生的癡戀,還是僅僅因為生命裡永無止盡的執念和虛妄?執念……執念……從小予取予求無人拂逆的鳳淨梵,不知道拒絕的滋味,也永不接受拒絕,所以他便成了她的執念,執到最後不知是恨是愛,只知道要得到要得到,直到今日終成虛妄。

  原來是世間一切都是虛妄……皎皎少年郎是虛妄……含蓮出生的傳奇是虛妄……皇位傳承是虛妄……父皇寵愛是虛妄……所有的恨和愛,都是虛妄……

  原來她來這一遭,只是為了生命裡迷離的幻境,她在這樣的幻境裡顛撲不休,機關算盡,做了一輩子不是自己的自己。

  何苦來?何苦來?

  她笑,似是看破,卻又完全沒有看破,一生裡最後一次掙扎撲向的方向,依舊是向著他的方向。

  長孫無極高踞殿頂,同樣面無表情的看著這個一次次向他撲來至死不休的女人,眼底憎惡深濃……如果不是她,許宛和扶搖完全來得及等他回去救,命運就會完全走向另一個方向;如果不是她,扶搖不會被鎖櫃中生生眼見許宛受刑,逼得封鎖記憶多年,十九年受盡艱難苦阻;如果不是她,扶搖怎麼受傷若此,人為的劃下和他之間的鴻溝,至今尚未能夠填補?

  他平靜的,虛虛將衣袖一拂。

  一股大力平地湧起,生生將撲過來的鳳淨梵阻住,阻在三丈之外,他甚至連她接近他身下三丈之地,都不允許。

  巨力一阻,鳳淨梵身子如撞上牆壁!先前是後背撞上阻了去路,如今是前心撞上,全身鋼刀的傷口剎那一沖,再入三分,鮮血狂激,半空中噴開桃紅的血霧。

  她緩緩倒下去,倒下去之前猶自用手指拚命抓撓著,似乎想抓開長孫無極和她之間永遠橫亙的無形的牆,又似乎想抓死面前出現的那些仇人的幻影——長孫無極、孟扶搖、鳳旋……那些她一生裡糾纏不休、予她開始也予她終結的命運的讖言。

  她抓撓著,越抓越緩,最後停在半空不動了。

  她沒能舒舒服服的躺下永遠的死——身上刀太多,架在地上支在金磚縫裡,將她的身子高高架著,成為一個傾斜三十度的很累的姿勢。

  她的手依舊高舉,一個永恆的抓撓姿態。

  一生裡學著聖潔高雅的假蓮花,以最醜陋的姿勢死去。

  滿殿裡迤邐開深紅的血流,沿著那無數刀口流下刀身,在地面歪歪斜斜的遊走、勾勒,畫成一幅無人看懂的玄奧的命圖。

  鳳旋在榻上不住的咳嗽,蜷縮成一團,他本就油盡燈枯,和皇后玉衡鳳淨梵周旋許久,又要兼顧著朝外局勢,確實已經快到了最後的大限,剛才不過支撐著而已,再被鳳淨梵那一撞,他只覺得渾身都要散了。

  他咳著,卻露出一絲得意的笑意,都死了又如何,他終究是最後的成功者,他終究選出了最狠的統治者,看扶搖剛才睡下去的瀟灑,多麼的痛快決絕;看扶搖攔住淨梵那一指,多麼乾脆俐落,她要是沒那一睡沒那一指,他保不準還要猶豫——璿璣不需要爛好人沒有決斷的皇帝!

  三十年前,他自己的父皇將傳位詔書交給他時,他也是一身血,一身兄弟姐妹的血。

  父皇那樣對他說——孩子多點沒關係,將來有得選擇,我璿璣第一代就是子嗣太少,兩個孩子資質都不佳,最後勉強選了一個,統治十年中國力衰退,若不是後代繁盛出了英主,百年前也許就滅國了。

  父皇那樣對他說——但不用太愛,愛得狠了,將來你會捨不得。

  於是便沒有愛,那些溫情寵愛,需要而已,就如對皇后,五洲大陸都知道他鳳旋畏妻如虎,淪為笑柄,可是畏妻都是因為愛妻,他鳳旋根本不愛那個冒牌貨,哪來的畏?

  畏的,不過是那個強大如神的男人而已。

  他曾以為,總有辦法解決——則寧年輕,玉衡力壯,孤男寡女常年相處,難免乾柴烈火,只要他們有了姦情,破了玉衡的武,破了她的驕,哪裡還有他們耀武揚威的地方?

  為此他算計玉衡很多年,那些伐心之藥,以極微小的份量一點一點下在飲食中,塗在宮室裡,甚至抹在靠近他的下人身上,想要他亂,想要他撲倒他的妻,然而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個悍婦竟然那麼守禮,牢記她的高貴身份,從不肯讓玉衡靠近身週三尺,而玉衡又那般強大,那樣長年累月不動聲色的算計,竟都被他強大的武力生生壓制。

  不過壓制終究只是壓制,火苗子壓得久了,一旦爆發,會是更兇猛的燃燒,如今不就好了?看,他的女兒,和他竟然選擇了一個方式,將那對男女痛快的解決。

  慾望和恨一樣,雙刃之劍,利用得好,便是最趁手的武器。

  如孟扶搖,沒有仇恨驅使,能做得這般決絕?

  不過她的恨,他也得控制在一個限度之內,莫讓她恨火燎原,當真拿璿璣去燒了。

  鳳旋吭吭的咳,咳出一口帶血的濃痰,拿起那份詔書,對孟扶搖露出邀請的微笑。

  他面色蒼白眼底青黑,在滿殿的血氣和昏黃的燈光下,搖晃著自認為很有誘惑力的金光閃閃的詔書,對孟扶搖露出鬼似的微笑。

  孟扶搖看著那微笑,就像看著一隻從地底冒出的,左手權慾右手砍刀的殺戮之鬼,人性是肯定沒有的,生來的使命就是吞吃自己身上落下的血肉。

  她沈默著,久久的沈默著。

  鳳旋不急,他很有耐心,他不相信有人對著這江山萬里無上權欲會毫不動心,她孟扶搖做無極將軍,做大瀚孟王,做軒轅國師,她那麼感興趣的參與各國政爭,她天生是個狡猾多變無所不為的政客,那麼她有什麼理由不接受一片更為廣闊的天地?什麼將軍、王爺、國師,再怎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終究是他人臣子,抵得上一國之主,璿璣女皇?

  殿中血氣瀰漫,燭火飄搖,黑暗濃重似不可揮開,而殿外,一長排長窗已經微微泛白,東方漸漸露出曙色,再黑的夜終究會過去,而天,快要亮了。

  天亮之後,便是苦心孤詣的鳳旋在最後一刻才考驗決定的女皇的繼位大典。

  而即將繼位的女皇,還蹲在殿頂,漠然的看著那道無數人生死爭奪的繼位詔書。

  詔書柔軟而光滑,黑暗中熠熠閃光,看起來聖潔莊嚴,四面鮮血未曾絲毫沾染。

  孟扶搖終於動了。

  她從楹梁之巔飄了下來,飄到鳳旋身前。

  鳳旋眯起眼睛笑了,得意而滿足。

  他緊緊握著那詔書,等著孟扶搖伸手來取,然後他會向後一縮,先向孟扶搖提出條件。

  他的如意算盤沒成功。

  孟扶搖雙手負在身後,根本沒去接詔書,只是很睥睨的看著他,直接道:「條件。」

  鳳旋怔了怔,隨即更加滿意的笑了,好,這才是女皇的氣派,他自己受點蔑視不要緊,只要繼承者夠強夠聰明他都歡喜。

  看來這麼多年不去找她是對的,在江湖朝堂血雨腥風中歷練過的孟扶搖,很明顯就是比他那些養在璿璣宮廷的兒女們要經驗豐富氣勢強盛。

  「你發誓。」他手指一彈,身後牆面軋軋開啟,露出一方神龕,供奉著鳥頭人身的神獸,「你向我鳳氏先祖起誓,你,鳳家女兒鳳扶搖,永遠忠於鳳氏,忠於璿璣宗祧,克承大統,代天理物,撫育黎庶,闢土服遠,保璿璣國祚萬世,若有違之,天地不容,身受萬雷之殛,屍骨無存!」

  他自己緩緩下榻,向那圖騰磕頭,背對著孟扶搖意味深長的道:「我璿璣鳳氏起源之祖,是上古鳳神,向有神蹟,十分靈驗。」

  隨即他回身,滿懷希冀的看著孟扶搖——五洲大陸神前誓言無有不應,只要孟扶搖敢於在這神前立誓,便說明她無心為難璿璣,拿皇位報復,這是他對孟扶搖最後的考驗,也是他最後的殺手鐧,雖然他自己覺得,一個璿璣皇位已經足夠抵消孟扶搖的苦難和怒火,但是為了防備萬一,這個誓必須要發。

  孟扶搖迎上他的目光,無所謂的笑了笑,道:「鳳扶搖?」

  「你總不能再姓孟。」鳳旋道,「這個姓才是真正尊貴的姓。」

  「你終於決定把皇位傳給鳳扶搖?你和宮女許宛所生的地位最低的皇女鳳扶搖?」孟扶搖又問了一句。

  鳳旋覺得這句話是廢話,想大概是這孩子興奮過頭忍不住要囉嗦,笑道:「是,便是你娘,你繼位後也可以給她封號的,她母隨子貴,將來就是太后,不再是低賤宮女,如果你高興,修史時也可以給她換個出身,都由得你。

  孟扶搖點點頭,大步上前取香三敬,一字字道:「鳳家女兒鳳扶搖,璿璣天成帝鳳旋與青澤郡民女許宛之女,現承其父皇宗祧,永忠鳳氏,永忠璿璣,克承大統,代天理物,撫育黎庶,闢土服遠,保璿璣國祚萬世,若有違之,天地不容,身受萬雷之殛,屍骨無存!」

  她說得清晰流利,毫無含糊,鳳旋仔細聽著,露出滿意笑容,將詔書奉上。

  孟扶搖隨隨便便接過。

  詔書接在手中,就像捧著血色浸染的江山輿圖,寥寥數字間,似乎聽見那些冤死者的嚎哭,四公主、五王妃、六公主、七皇手、八皇子,在長久傾軋中死去的皇子皇女們,哦,還有大皇女,聽說她率領的紫披風節節敗退,被三皇子逼到京郊獨秀峰,紫披風星散,桀鶩不訓的大皇女不甘失敗之辱,憤而自盡……又死了一個。

  這就是璿璣皇族,這就是璿璣江山,這就是璿璣的傳承,輕飄飄的詔書浸滿金枝玉葉的鮮血,被散發著腥臭和腐朽氣息的老人恭敬捧起,交到她手中。

  孟扶搖握著詔書,毫無攀登巔峰君臨天下的欣喜,也想像不出這樣的皇位有什麼值得欣喜的,她突然想笑,痛痛快快的笑,笑這人世黑暗蒼涼,笑這紅塵血色殷然,笑那群為這見鬼的東西爭個你死我活的蠢蛋,不知道權欲如刀網,網住誰,誰被淩遲。

  於是她便笑了,痛快的淩厲的酣然的上衝雲霄的笑,她大笑著了整整一刻鍾,鳳旋一開始以為她是開心的笑,也陪著笑,漸漸覺得不對勁,臉色慢慢的變了,就在鳳旋以為她要笑瘋了的時候,孟扶搖突然停住,彷彿剛才根本沒那麼瘋狂笑過般,一把抓過詔書,再也不理會鳳旋,很平靜的轉身。

  前方,一道陽光升起,光芒如金,巨劍一般劈開重重陰霾和血色,剎那間便填滿了整個空曠的大殿。

  千層玉階之下,廣場之上經過一夜廝殺,已經用鮮血換得寧靜,接到陛下傳令的御林軍終於退下,而唐家的長勇軍,本就是鳳旋始終掌握在手中,用以在諸子爭位最後掌控大局的保存實力,當然,對於靈活狡猾的唐家小公爺來說,陛下已經是過去式,他現在只需要忠於女皇,才能保證他唐家永世富貴。

  大軍撤去,百官雁行步進,文武分班,踩著雲石地面夾縫中尚未完全洗乾淨的血跡齊齊整整跪下,等待著今日的繼位大典。

  所有的準備都已做好,等待的只是最後那個名字。

  宰相率領百官跪伏在丹陛之下,惴惴不安的等待著那個決定他們今後命運的結果,他也不知道那會是誰,只知道陛下說過,最後從大殿中走出來的是誰,誰就是新皇。

  陽光升起,霞彩萬丈,玉白長階千級高矗,在一片雲蒸霞蔚之中如在九霄之端。

  九霄之端,緊閉的殿門在萬眾期盼的目光中緩緩開啟,一個纖細的黑衣人影,握著一卷詔書,從殿中緩緩步出。

  她背光而來,披一身七彩霞彩熠熠金輝,身姿筆直而目光深遠,如九天之上俯瞰凡塵之神。

  百官們努力昂頭,意圖看清新主的容顏。

  宰相腦中卻突然轟然一聲。

  為什麼是大瀚孟王!

  他愕然抬頭,怔怔看著那個面無表情,冷然下望的少年打扮的女子,看她目光淩厲,似曾相識。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陛下召他議事,意味深長說了一句:「放心,朕會為你們尋得一位剛毅有為之主。」

  當時他大膽的道:「陛下英明,我朝現今吏治不寧,確需剛毅英銳之主鐵腕治之,只是……現今皇嗣之中,似無……剛毅之性。」

  陛下笑而不答,良久才道:「也許,到時便有了。」

  時至今日,方才明白!

  時至今日,才真正懂得當初「盛禮相迎,無有不應」那句聖旨的意思!

  陛下聖心默運,伏線千里,竟非臣子可以揣測!

  他趕緊直起身,雙手加額,心中充滿著對老皇的凜然敬佩和對新皇的惶恐不安,率先帶領百官,高呼著深深磕下頭去。

  「叩見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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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璿璣天成三十年四月初六,七國關注的璿璣神秘女皇終於現身,歷任無極將軍、大瀚親王、軒轅國師的傳奇女子,再次掀開七國皇族風雲史令人震驚的新的篇章。

  四月初六午時,新任女皇孟扶搖於璿璣正殿龍泉宮即位,正午的陽光近乎熱烈的灑在明黃深紅的大殿之上,一色明光輝映之中,身穿十二章紋海水江涯五色雲紋鳳袍,戴七寶金絲冠的女皇立於寶座之巔,玉階之下鋪開長長雲霞裙裾,十九歲女子芳華正好,丹唇素齒,烏髮蛾眉,潔白額頭金鈿璀璨,和這皇家富貴一般,華貴、燦爛、明豔不可方物。

  只是光豔逼人的女皇的目光,卻森然如刀,她眼神黝黑的自龍座之巔冷然下望時,所有的王公官員都如被風吹伏的草一般深深低下頭去。

  悠長的號角、尊貴的韶樂、及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交織的巨聲之中,禮官鳴贊,唱排班,文武官各就位,樂聲再起,全體四拜,宣讀官和展讀官升案,宣讀鳳旋另備好的專為傳位給孟扶搖寫的詔書,其中對孟扶搖的身世做了美化的解釋,又深情的描繪了鳳扶搖是如何的出身高貴,如何的幼承庭訓,如何的早早出宮紅塵歷練,如何的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如何的風標絕世非她不能為帝,洋洋灑灑數萬言。

  眾臣及各國使節注意到,金案之前的女皇在詔書宣讀時,一直漠然以對似有不耐,手指在寶座上嗒嗒的敲著,看那起伏似有旋律,卻又不知道敲的是什麼歌。

  只有孟扶搖自己知道,她敲的是一首小令,前世裡她的一位癡迷元曲的教授,曾將一些著名小令請人譜曲,其中就有一首張可久的《中呂·紅繡鞋》。

  「絕頂峰攢雪劍,懸崖水掛冰簾,倚樹哀猿弄雲尖。血華啼杜宇,陰洞吼飛廉,比人心山未險!」

  人心之險,勝絕巔!

  宣讀詔書之後是授璽,鳳旋支撐著,將「玉璽」交給孟扶搖便退入後宮,玉璽自然是沒有了,被孟扶搖毀了,儀式上沒有玉璽卻不成,孟扶搖隨便抓了個發糕,用明黃緞子一裹塞在了鳳旋手裡,於是鳳旋只好把「發糕玉璽」鄭重的交給禮官,再由禮官鄭重的送上來,再鄭重的交給孟扶搖,其間鳳旋臉色一直在抽搐,孟扶搖若無其事——要不是覺得可能會弄髒了自己的手,她原本是打算派人去挖一坨屎用明黃緞子裹了當玉璽的。

  至於玉璽像不像,百官們不敢說,原本應觀禮的諸皇子皇女們都不在——他們在進宮時被騙進後殿,隨即被告知新皇下令他們不得參加大典,一律請去先祖靈牌前敬香,祈禱國運昌隆,殿門一鎖,外面大軍看守著,裡面罵破天也沒人理,孟扶搖授權紀羽,看見誰罵便砸他一嘴陰溝爛泥,當爛泥味充滿那間關滿皇子龍孫的大殿後,他們終於安靜了。

  鳳旋對此毫無意見,說實在的,他繼位後,兄弟姐妹們都被殺個乾淨,吃一嘴泥怕什麼。

  當孟扶搖在那鑲金嵌玉的寶座上坐下來,接受百官朝賀和各國使節朝賀的時候,她突然僵了僵。

  宗越和長孫無極都在。

  軒轅國的皇帝和無極國的太子,原可以以使臣道賀,無須親身上殿,然而兩人似乎都不介意不合禮儀也不介意引得七國紛議,都坦然坐著。

  見她看下來,兩人都抬起頭,長孫無極向她微微一笑,目光中滿是安慰——他知道對於孟扶搖,這一刻並不是她一生的榮光,她對這些禮儀,一定內心裡充滿厭惡。

  宗越卻直直的看著她,眼神再無原先的躲避飄移,那目光裡幾分疼痛幾分急切,孟扶搖迎上那樣的眼神,半晌,對他淡淡的笑了笑。

  按照禮儀,宗越是軒轅皇帝,來賓中他身份最高,他當先道賀,修長晶瑩的男子在丹陛之下輕輕一躬,道:「賀女皇陛下登位,願陛下運撫盈成,業承熙洽,敝國願與璿璣締通商之好,兩國互惠。」

  孟扶搖站起還禮,璿璣眾臣都露出喜色,軒轅行商甲天下,又地大物博人口眾多,只是以往一直沒有國事往來,也就談不上貿易互利,如果兩國從此通商,璿璣名工巧匠的各類新奇製品便有了一個穩定而巨大的銷售渠道,而且軒轅礦產豐富,運到璿璣,對璿璣擅長的武器研製也很有助益,軒轅皇帝主動示好,對如今經濟衰退的璿璣實在不啻於及時雨。

  孟扶搖看著宗越痛切的眼神,一霎間光影重來,恍惚間十四年前孤崖之上翠柏之下,那白衣的少年輕輕撫著自己滿嘴鬆動的牙齒,那般低低的說:「但望你忘記……但望你忘記……不要和我一樣,日日想起……」

  他有什麼錯呢?背負深仇的少年,別人當他的面狠狠摜死他的父親,逼他負仇逃亡千里,從此他有什麼理由不堅硬不冷漠?

  別人未曾救過有親有故的他,他卻救了無親無故的她。

  他負著那樣的痛,自少年起便失了人生之歡,日日折磨寤寐難安,所以才希望她避免那樣的痛,輕快明亮的長大。

  他給了她這一世鮮亮的重新開始。

  他締造了初始意義的孟扶搖,沒有那個忘記一切的孟扶搖,就沒有今日勇於面對的孟扶搖。

  老路的那句話沒說完,孟扶搖給他自動補上。

  他是你的……恩人。

  是的,恩人。

  對於許宛,也許是無情,但是對於她孟扶搖,他未曾有一絲虧欠。

  她抬起眼睫,深深看著宗越,半晌輕輕一笑,道:「是,陛下美意,扶搖從來都深謝於心。」

  宗越眼睛一亮,還想說什麼,長孫無極突然上前一步,笑道:「無極願與陛下之王朝永修同好,乞蒙陛下成全。」

  孟扶搖瞟他一眼,心想這人在這個場合這種語境之下還能抓緊時間雙關調戲,實在是天生的死性不改。

  「多謝太子,」孟扶搖笑得很假,「說成全實在太嚴重了,不敢不敢。」

  長孫無極很愉快的退下,挺好,好歹那是笑容,他都沒看見她笑容很久了,加起來足足一百一十六個時辰零三刻。

  璿璣百官此時都喜不自勝,都知道陛下和無極軒轅交好,原先還是大瀚親王,如今看來果然不虛,有這三國鼎立聯盟,璿璣再無滅國之憂!

  使臣們一一見過,孟扶搖眼睛卻突然眯了眯。

  走上來的女子,一身衣衫靛藍夾著深紅,色彩鮮明卻又不顯突兀,襯著她蜜色般透亮的肌膚,反倒生出奇異的嫵媚的風情,她有比尋常人更纖長的天鵝般的脖頸,陽光映照下輪廓一層淡金茸茸,五官輪廓秀美深刻,眼窩深深,蘊一泊眩惑的眸光,像是流動的深淵,或是浮動的夜色。

  是她。

  是那日酒樓之上,遇見的神秘女子。

  因為她的一張符紙,她提前叩響了舊事的門扉,推開深重的宮門,看見了一生裡最為不堪回首的記憶。

  孟扶搖對這個人,有種說不出的感觸,覺得她舉止是很有分寸的自然親切,但是又覺得莫名詭異。

  一轉眼看見宗越神情,宗越正皺眉看著那女子背影,他們認識?

  女子輕輕上前來,做了幾個手勢,她身側那個金環少女亦步亦趨跟著,對著瞠目結舌的禮官翻譯:「扶風塔爾族,神空聖女非煙,恭賀璿璣皇帝陛下福壽萬年。」

  非煙……

  原來是扶風族的聖女,孟扶搖聽姚迅說過扶風族聖女的地位不低於族中的王,不過非煙這個名字好像還在哪裡聽過,孟扶搖想了一下沒想起來,也就算了,非煙卻已經含笑一招手,那金環少女送上一個通體雪白的盒子,道:「謹以我扶風羅剎海之海珠敬獻陛下,羅剎海珠世所皆知,養顏安神,穩築經脈,固本培元,若輔以扶風深海之蛟油,則對天下一切內外瘀傷皆有奇效,且能提升功力。」

  孟扶搖眼睛亮了亮,笑問:「哦?蛟油?」

  那金環少女得意的點頭,道:「我扶風異寶最多,且大多有益武者真氣淬煉,蛟油不過其中之一而已。」

  孟扶搖笑道:「真是令人神往。」她一抬頭,和沈默的非煙目光一碰。

  後者對她露出淺淡而又令人眩惑迷離的笑容。

  而在她身後,長孫無極突然微微蹙起了眉。

  登基大典結束之前,禮官當殿請孟扶搖定年號,孟扶搖想了一下,隨隨便便的道:「就是端明吧。」

  「端嚴聖明之治,我皇聖明!」眾臣拜服,只有座上孟扶搖露出曖昧的微笑,以及幾位尊貴來賓忽然都忍不住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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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璿璣端明元年,新帝繼位,第一件事,太上皇遷宮,從永昌殿遷到承興殿,那裡正對著璿璣皇族供奉各代帝王靈牌神位的宗殿,十分冷僻,鳳旋過去後,孟扶搖從不請安,只是令侍衛好好守著,鳳旋幾次要見她,她都說沒空,要見其他子女,孟扶搖還是說沒空。

  是沒空,璿璣皇子皇女們還關在那殿中,不許回家不許吵嚷也不許提任何要求,孟扶搖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將他們一肚子悶葫蘆的先悶著。

  四月十六,起兵反叛的三皇子被長勇軍擊敗,三皇子被軟禁於輔京行宮,女帝親往看視,三皇子當庭辯論言辭滔滔,暗指女帝得位不正,而天下大統當由德才兼備者得之,女帝一言不發含笑而聽,末了拊掌讚道:「好一篇錦繡文章!」

  隨即起身道:「做文章如繡花,需得靜心,如何能讓權爭污濁之事侵擾?三殿下從此便在這裡慢慢做文章吧,還有,你既自稱德才兼備,朕便給你出個關係政治的題目,做得出便放你出去,並封你為攝政王。」

  「真的?」三皇子眼睛一亮。

  「君無戲言。」女帝肅然。

  「什麼題目?」

  女帝摸著下巴,微笑看著三皇子,一直看到他發毛,才道:「《從玉米價格上漲看世界金融危機之中的美國》。」

  四月十八,女帝收回太上皇在位時對諸皇子皇女的所有任職,其中身在北境的十一皇子悍然抗旨,暗中驅使手下聯合的綠林力量暗殺北境官員,意圖給新即位的女帝造成不利局勢,然而剛剛動手,便被一直和他作對不休的北地綠林同盟截獲,極其有組織的反戈一擊,十一皇子倉皇逃竄於北地,托庇於北地最大的勢力長天幫,卻因為他當初干預長天幫新任幫主歸屬,被有實力競爭幫主之位卻因此失敗的副幫主懷恨刺殺。

  玩弄江湖者,死於江湖。

  四月二十,女帝推行新政,廢除紫披風和鐵衛,將偵察輯捕之權統一重歸刑部,重理刑獄,刑部受天下刑名,都察院糾察,大理寺駁正,改革軍制實行邊軍換防,天下兵馬之權收歸一統,改革賦役重新定稅,清查國庫及各地虧空,另列關係刑名、司法、戶政、軍丁、農桑、科舉、文治、經濟等新政二十八條,頒行下發,並專門制定嚴刑峻法以作新法推行後盾,各地官吏,新政推行不力者,斬!貪污受賄達百兩白銀者,斬!干預刑名造成冤假錯案者,斬!陰奉陽違欺上瞞下者,斬!結黨營私干連亂政者,斬!免皇族議親議貴之權,有犯以上諸罪者,斬!一連十八個斬,捧著聖旨宣讀的太監嘴皮子和腿都是軟的。

  而更有許多頭顱,毫不猶豫的斬!午門之外天天有頭可殺!有事沒事都骨碌碌的亂滾,官殺得多了,有人諫言說不夠用了,女帝立即改九品中正製為科舉制,大開國家選士之門,寒門之子亦可金殿為臣,據說女帝當時對著那位御史和藹可親的一笑,道:「啊?殺多了?沒事,官嘛,別的怕沒人做,官不用怕,殺一個我補一個,保證個個蘿蔔都有坑,哦,你這個坑裡這個蘿蔔栽久了,要不要換個蘿蔔?」

  從此御史閉嘴,以免某日被女帝在自己坑裡換個蘿蔔。

  天成末年散亂的吏治,自然非一朝一日可以廓清,但無論如何,女帝與太上皇風格迥異的鐵腕手段,還是讓璿璣上下都凜然的被戳了戳,國家部門和體制都開始慢慢正常運轉,新政也在有條不紊的慢慢推行。

  政務告一段落,孟扶搖抽回身來關心下關了禁閉的兄弟姐妹們,第一天,她要求每位兄弟姐妹寫一篇政論。

  交上來的東西五花八門,居然還有篇《我真傻》。

  「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父皇有十四個兒女,我不知道原來外面還流落了一個,我那天晚上還和幕僚討論過要不要動手,差點也就動手了,叫九姐知道了,大抵怕我犯錯誤,便拉我要我別做,我不肯,我要當皇帝,九姐不應,幾番勸說,我回頭一看,只見人死了一地,沒有我的機會了,而我的機會不會就這樣沒了的,各處去一問,居然真沒有了,我急了,點了自己府裡的家將出城去,跑啊跑,直到下半夜,跑來跑去跑到山溝裡,好多人等著,看見山坳裡有刀槍閃光,我說,好了,終於結束了,掄起刀一砍,打架是痛快的,皇位是無份的,到頭來還關在這裡,我痔瘡發了還沒藥治……我真傻,真的。」

  孟扶搖當即看噴,嚴肅提筆在十二皇子的答捲上批示:「抄襲可恥,零分。」

  隨即她將幾份政論仔細看了看,收在一邊。

  第二日她命人不給殿內供應伙食,足足餓了他們三天,第三天她派人送進去十個饅頭,裡面共有璿璣皇族皇子鳳孫二十人,可以兩人分一個,當然,會不會兩人分一個,很難說,她命令紀羽將饅頭送進去後眾人的表現分別記錄,交給她。

  隔日紀羽將記錄交上,她看了看,拿出先前那幾分政論,和這記錄對了對,抽出三份放在一邊。

  隔一日她命紀羽悄悄找人談話,一個個叫出去,一個個神神秘秘回來,再令紀羽記錄他們的反應,這回她看來看去,只抽出了一份記錄。

  這些事做完後,她登基也有段日子了,突然想鬆快鬆快,便出門閒逛,什麼護衛也不帶,只帶個元寶大人。

  長孫無極和孟扶搖之間,最近處於一種不溫不火的狀態,大概就是那種「早上好,啊你好,吃了嗎?吃了,吃的什麼?啊忘了」的狀態——其實也不能怪進展太慢,孟扶搖剛當國家主席實在太忙了,和太子殿下聚少離多,目前兩人之間唯一的進展便是,元寶大人被批准伴駕了。

  而宗越已經回國,他走得黯然也安心,無論如何,孟扶搖表示了原諒便是最大的幸運,至於那些凍結在記憶裡的疼痛,只有留待時光慢慢消解。

  孟扶搖戴個面具揣著元寶大人亂逛,元寶大人看見糖葫蘆就走不動,爬出來指手畫腳的要,孟扶搖剛要拘銀子買,忽然有人怪裡怪氣的道:「啊歐歐,笨蛋!啊歐歐,老鼠也吃糖葫蘆!」

  孟扶搖愕然回頭看,卻見一隻花裡胡哨的鸚鵡在葫蘆架子上跳來跳去,一邊跳一邊聒噪不休的大肆嘲笑元寶大人:「啊歐歐,白耗子,啊歐歐,吃糖葫蘆的白耗子!」

  元寶大人渾身的毛唰唰的豎了起來,大罵「吱吱!」

  那鸚鵡頭上頂一簇造型古怪的豎直黃毛,看上去像頭頂直冒黃煙,綠眼晴一隻睜一隻閉,單腿蹺著斜睨元寶大人:「啊歐歐,你聽懂人話?」

  元寶大人剛驕傲的一挺胸,便聽它十分鄙視的道:「啊歐歐,聽懂人話有什麼了不起?啊歐歐,會說人話才叫稀奇,有本事你說幾句話給爺聽聽?你說啊,你說啊——」它突然支楞起翅膀,仰起頭,和元寶大人挺胸飽肚一個模樣,一揚脖子,定住,學元寶,「吱吱,吱吱!」

  從未受討此等鄙視的元寶大人「砰」聲,小宇宙爆發了,撲過去就「三百六十度後彈迴旋飛踢」,那鸚鵡輕巧跳開,繼續鄙視:「啊歐歐,耗子,白的有什麼了不起?聽懂話有什麼了不起?爺還是花的呢,爺不僅聽得懂,爺還說得出,爺比你高貴一萬倍!啊歐歐!」

  元寶大人瀕臨瘋狂了……

  它張牙舞爪的一甩頭,去叼孟扶搖的刀,試圖用孟扶搖的刀砍斷這只見鬼的鸚鵡的那簇黃色鳥毛,那鸚鵡撲稜稜飛,得意洋洋笑:「啊歐歐……吱吱!吱吱!」

  「金剛你又淘氣!」

  有點熟悉的女聲響起,隨即那鸚鵡被人一抬手抓住,孟扶搖也抓回想拚命的元寶大人,轉頭一看,卻是那金環小姑娘,非煙的侍女。

  那女孩對孟扶搖笑笑走開,拍拍那鸚鵡,道:「走咯,還磨蹭啥,你不是說咱們家裡的東西才合胃口的嗎?回去拿萬聖丹給你吃,嗯……也到咱們族中尋寶季了……」

  她自說自話走遠,孟扶搖立在人群中,望著她背影若有所思,身側忽有人接近,淡淡異香氤氳,問:「看見誰了?」

  孟扶搖回身,對長孫無極一笑,道:「一隻鳥。」

  「它沒借翅膀給你吧?」長孫無極抬頭對那個方向看去。

  孟扶搖直直走開,淡淡道:「誰知道呢?」

  長孫無極沒有動,半晌輕輕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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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璿璣端明元年五月十八,一個悶熱無雨的日子。

  一大早鳳旋醒來,便覺得心中沉悶,像這灰雲沉沉的初暑天氣陰霾難安,他出神的看著牆面上因為濕氣凝結的水珠,恍惚想起已經很久沒有人來看他了。

  隨即又想,自己的病太醫早說活不過四月,怎麼到現在還沒事呢?不過最近的藥方倒真是好,精神好些了,特別是眼睛,早就模糊不清視物不能,最近反倒一日日清晰起來。

  他這樣想著便覺得好笑,都退位了,還要清晰的眼力做什麼,難道還有什麼事需要他親眼看著嗎?

  正想得出神,忽然聽見對面喧譁聲響,蹣跚走到窗邊探頭看去,自己的宮門開著,對面供奉先祖神位的宗殿門也開著,來了很多匠人,正在太監的指揮下從殿裡往外搬著什麼東西。

  按說他應該看不清的,然而他今日真的看得清楚,他們搬的,是神位。

  是歷代璿璣鳳氏先皇的神主位!

  那些大字不識的粗人,將那些神聖不可侵犯,連他看見都必須磕頭的神位隨隨便便的抱出來,往殿外架子車上一扔,架子車上很快堆了一層藍底金字的皇帝神位牌,亂七八糟的架在一起,像一堆雜亂的柴。

  鳳旋如同被刀砍了一般,霍然跳了起來,他呼哧呼哧的喘著,扯直脖子拚命的呼喚宮女太監,然而平日裡一呼就來的宮女太監今日卻一個不見,他只得自己扶著牆一步步向前挪,想要出宮阻止對面那些該誅九族的賤民。

  卻有人突然道:「你往哪裡去?」

  鳳旋抬頭,便見一隊侍衛湧進宮來,九龍御輦轆轆駛進,鳳袍華冠的孟扶搖從輦上施施然下來,負手淡淡看他。

  「扶搖你來得正好!」鳳旋大喜,連忙上來試圖扯住她袖子,指向對面,「你看那些逆賊……你看那些逆賊……竟然……竟然……」他氣得滿面通紅渾身顫抖,連話也說不清了。

  「哦。」孟扶搖讓開他的手,回身淡淡看一眼,「那個啊……」

  她往殿裡走,鳳旋搖搖晃晃著急的跟上來:「你攔住他們啊……攔住他們啊……」

  「你都看見了?」孟扶搖轉頭看他。

  「看見了!怎麼回事!」鳳旋捂著胸口,吭吭的咳嗽,「……他們……」

  「他們在搬鳳氏皇族神主位,就是這麼簡單。」

  「你——」鳳旋聽她語氣,腦中突然電光一閃,抬頭駭然道,「你……是你讓他們……」

  「當然。」孟扶搖含笑,覺得他變笨了的瞅他,「不是朕下旨,有人敢動那裡嗎?」

  「你瘋了!」鳳旋向後一退,撞在榻上沒坐住,直接癱在地下,抖著腿想爬卻爬不起來,試了幾次都沒成功。

  「我瘋不瘋我不知道。」孟扶搖冷眼看著,也不去扶,淡淡道,「不過我想也許你快瘋了。」

  她大步過去,坐在榻上,雙手按膝冷冷低頭看著在她腳下掙扎的鳳旋,道:「朕來是來通知你件事兒,朕剛才已經下發了一道聖旨,璿璣從今日起,改國號為宛,年號長生,所有璿璣皇族全部廢為庶人,璿璣皇族,從此不存在了!」

  她話音剛落,鳳旋眼睛一翻,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便暈了過去。

  孟扶搖平靜的看著他,眼神深黑如這天際翻捲的霾雲,璿璣,璿璣,從今日起終於再無這個見鬼的皇族,許宛,許宛,從今日起宗殿之內,只有你的神位!

  鳳旋很久之後,才醒過來。

  他醒來時眼前一片黑暗,他先以為自己瞎了,隨即才看見對面有兩點幽幽的閃光,這才知道,是天黑了。

  而那幽幽的閃光,是人的眼,是一直沒走的孟扶搖。

  鳳旋躺在地下,還是暈去前的那個姿勢,他那般渾身冰涼僵木的躺著,死人一般的躺著,此刻才真正明白孟扶搖的仇恨有多深重,他原以為宮中那些事兒司空見慣沒有什麼,他原以為孟扶搖未必能有五歲之前的記憶,他原以為一個至高無上的皇位足可以撫平那樣的悲憤和恨,可是他還是把孟扶搖想得太簡單了。

  他也把人世間的人性、恩怨、疼痛、和黑暗想得太簡單了。

  他不知道,對於他來說,世間最重是皇權,然而對於有些人來說,最重要的永遠是自己的心。

  是那些寫在過往經歷裡的笑與淚,那些生命裡最鮮活最需要救贖的記憶。

  「……你……不怕應咒麼……」眼見一生苦心籌謀想要萬萬年的鳳家江山竟被他自己葬送,眼見列祖列宗被那些匠人扔進骯髒的架子車埋進垃圾堆,眼見自己將成為子孫萬代的罪人,死都無顏再見鳳氏先祖,鳳旋拚命掙扎著最後一點力氣,試圖用那個惡毒的誓言捆綁住眼前這個他以為自己駕馭住其實根本無法駕馭的女子。

  「我等你到現在就是為了告訴你,」孟扶搖蹲下身,湊近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在黑暗裡殿內光芒幽幽,「……那個誓與我無關。」

  她微笑著,在鳳旋耳邊輕輕道:「你和許宛生的女兒,鳳扶搖,出生的時候便是個死胎,而我……我只是孟扶搖。」

  鳳旋駭然一抖。

  「鳳扶搖忠於鳳氏,鳳扶搖不曾滅了璿璣皇族,鳳扶搖永遠不會背誓,因為她只活了半個時辰。」孟扶搖笑得平靜而蒼涼,「鳳旋,還記得我那個誓言嗎?那是鳳扶搖立的,不是我。」

  鳳旋突然無聲抽搐起來,他死死盯著孟扶搖的眼睛,那雙日光般璀璨秋水般明亮的眸子,此時光芒深深,那般妖異而冷漠的貼在他眼前,像極度深黑的鐵壁,困他在永恆的黑暗之淵。

  他在夜色深宮之中抽搐著,在孟扶搖鋼鐵般巋然不動的目光中抽搐,聽見自己肌骨心臟剎那寸寸摺疊斷裂的聲音,而身體深處,有什麼東西那般「錚」一聲,綻出一片金光四射的劇痛,再傾毀崩塌的裂開,化為青煙,散於天地間。

  那是……自己的靈魂吧?

  原來帝王之死……也是這般的簡單。

  一生裡操縱這江山輿圖,操縱這逐鹿之爭,到頭來……被人所縱。

  報應如此,報應……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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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璿璣端明元年五月十八,璿璣女帝改國號為宛,改年號長生,此時眾人才明白,原來那個年號,不過是「短命」。

  璿璣皇族除了出家的九皇女,其餘都廢為庶人。

  長生元年五月十九,天成帝鳳旋崩,葬入安陵,當日安陵封閉,偌大陵墓,只他孤單單一人。

  那也是璿璣皇族最後一個帝王陵墓。

  不過璿璣皇族中還有位幸運兒,鳳五皇子,他是皇族中唯一沒有被廢的皇子,並被女帝任命為新任丞相,掌大宛政事。

  對於女皇這一舉動,眾臣不解,女皇只淡淡道:「給了所有人機會,但只有他一人勝出。」

  當初將璿璣皇族全部關禁閉,其實是為了考察。

  第一日政論,有七人都十分出色,留出查看。

  第二日餓飯,饅頭送進去打成一片,懂得分食的,留出查看,而同樣餓了三日的鳳五卻將那饅頭讓給了自己一個侄兒,到了這輪,第一二項都過關的,只剩下三人。

  第三日紀羽分別談話,告知陛下有意在皇子皇女中選擇有為之臣重用,並指出陛下聖心默許的名單,過關的三人中有兩人喜之不勝,並互相私下攻擊,只有鳳五,毫無喜色,平靜如一。

  至此,鳳五過關。

  政論出色,是為能;出讓饅頭,是為仁;不為誘餌所惑,是為謹慎。

  孟扶搖用這種方式,選出了自己想要的輔政之臣。

  原本她可以在全國慢慢遴選,但是她卻沒有時間,只有從政治經驗最為豐富的璿璣皇族中尋找人才。

  她還有個想法,將來她若走了,便讓鳳五繼位,將大宛納入無極或大瀚,有長孫無極或戰北野在,即使鳳五登位,也永遠別想再叫回璿璣。

  那樣她也算對得起這個無辜的國家的子民,最起碼替他們找了個很好的管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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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生元年五月二十一,夜,永昌殿燈火沉沉,孟扶搖在帳幔後轉來轉去,半晌對紀羽咧嘴笑道:「嗯,這個傀儡是很像我,你記得幫我看好了。」

  紀羽無聲點頭,又道:「真的要去嗎?」

  「當然。」孟扶搖收拾包袱,「你可不許告訴你主子,你現在都是我的人了,再吃裡爬外我就開除你。」

  紀羽無聲默然退下。

  夜色深沉,星光明滅,半晌,一條人影從永昌殿偷偷摸摸溜出。

  剛走幾步,突然白影閃過,一團球撲入人影懷中,一個猛子紮住,不動了。

  元寶大人將腦袋深深紮進孟扶搖懷中。

  我知道你去扶風,帶我去!我要找那隻金剛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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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璿璣卷完,下一卷扶風海寇。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30 06:09 PM

扶風海寇   第一章  只如初見

  「元寶啊,你說你找到那隻金剛打算怎麼辦呢?殺之?燙之?剝毛伺候之?」

  孟扶搖靠著一棵樹,用一根草逗著膝頭上的元寶大人,元寶大人正以泰坦尼克之經典飛揚姿迎風舒展,近乎著迷的嗅著空氣中傳來的寒涼疏曠氣息,夢幻的想著:啊……這是從家鄉飄過來的風啊……離家鄉越來越近了啊……正心馳神往的懷念著它的穹蒼特產,聽見孟扶搖這一句煞風景的問話,十分不滿的回頭瞪了孟扶搖一眼。

  孟扶搖也十分不滿的瞅著它——求我帶你出來的時候你那撒嬌賣癡的德行,現在出來了,立刻拽成二五八萬,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寵!

  她有些鬱悶,仰起頭,打量著四周的景色,四面茫茫碧野,不見邊際,遍地長滿隱子草、針茅、羽茅,點綴著星星點點的野菊花和長著鮮豔紅果的低矮灌木,天空藍而高遠,風物闊大,四面群山雪線隱隱,沈默蹲伏在地平線之外,風從山頂奔來,在偌大的草原上迴旋滌盪,嘶吼語句短促而雄渾的牧歌,當真是氣象遼闊,野趣天成。

  這裡是扶風國境,是和大宛接壤的扶風三大部族中的發羌的勢力範圍,也就是雅蘭珠的家鄉,她從璿璣邊境倉縣過境,那是一片草原地帶,一直延伸到扶風境內,扶風境內地形複雜,草原、高原、平原、內海、山地齊全,冬季寒冷少雪,夏季炎熱多雨;春多風沙,秋日乾爽,越往北走氣候越惡劣,不過最起碼現在,還是挺舒服的。

  孟扶搖伸個懶腰,叼著草根躺下去,聽說扶風地廣人稀果然不錯,她走了一天了,第一天除了自己的護衛和超級多的鳥,連個人影子都沒看見,今天才看見不遠處一條河流的下游,有個遊牧部落。

  護衛們在支帳篷,潔白的帳篷在草原上珍珠似的散開,她這次來扶風,沒有像當初去璿璣一樣囂張的帶了三千護衛,只選了最精銳的侍衛三百,除了紀羽留下,帶領她專門抽調的大瀚王軍看守大宛皇宮外,鐵成和姚迅都跟著她,她已經命人回大瀚通知姚迅,今天在這裡停留,就是為了等姚迅趕上來。

  至於珠珠會不會跟來,隨便她了,泡凱子和回家都很重要,由她自己決定。

  孟扶搖蹺著二郎腿,一晃一晃的想心思,女帝她是沒興趣做的,當初接位也不過是權宜之計,為了報仇而已,將來大宛隨便送給誰,反正他們都不會虧待她的國土,她的人生目標,從來都只有那一個,回家。

  她要回家。

  去扶風,不僅因為那裡異寶多,能夠助她沖上「破九霄」第九層,更重要的是去穹蒼,必得經過扶風,換句話說,她如今已正式開始踏上回家之路,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大宛,她是不會再回去了。

  在她的寢宮的內殿裡,她給了紀羽一封書信,要求他三年後再開啟,三年後,如果她還沒有回來,說明她的夢想終成,她和這見鬼的黑暗的五洲大陸終於徹底拜拜了。

  這麼想著,有些興奮,然而那般興奮不過短短一瞬,便被憂傷沉沉壓下——離開,永遠離開,她孟扶搖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等同死亡,但她卻不是風可以風過無痕,她在這個世界留下了太多記憶,她迎著母親的方向奔去相聚,卻逆著今生歲月親朋好友逃著別離……而那些人們,他們都在她這十九年歲月裡鮮明的存在過,一樣是此生裡難以割捨的留戀,母親給她的記憶有多深刻,他們在她生命裡的印痕便也同樣有多鏤刻深深。

  而她,隨著一路的相隨,從一開始的此心如鐵,漸漸轉為此刻的為難疼痛,難道她要永遠活在兩難和思念的境地裡,這一世思念上一世的母親,回到上一世,再思念這一世的……親人?

  是的,親人,他們也是親人,陪伴她幫助她愛護她給過她一生裡最黑暗時刻的最溫暖的手和希望星火的人們。

  他們。

  十九年歲月中一路邂逅的刻骨銘心的人們。

  戰北野、雅蘭珠、宗越、雲痕、鐵成、姚迅、紀羽、小七、元寶大人、還有元寶大人的主人……長孫無極。

  想到那個名字,便覺得心中痛了痛,孟扶搖咬了咬嘴唇,壓下這一刻波瀾起伏的心緒,悠悠嘆口氣——這許多年一直那麼堅決的堅持著,從未動搖過回家的信念,然而當她真的開始踏上回家的路,當離別終於將在計畫中到來的這一刻,還是會痛,還是會痛……

  她呼的一下翻了個身,把腦袋埋在泥土裡,重重壓著自己的心,不讓自己痛了。

  元寶大人一個深呼吸還沒做完就被壓倒,掙扎著從她身下爬出來,怨恨的盯著這個自從進入扶風境便開始神神怪怪的女人,這女人越發不可理喻了,要不是主子要求,它才懶得死賴著她呢。

  主子咋還不來?元寶大人爪子搭在腦袋上,漫無目的的四處張了張——說有點事要處理慢來一步,一天了也沒看見影子。

  說起來主子也真可憐啊,原本打算回國一趟的,如今這個樣子似乎也丟不開,好在主子爹近來爭氣,沒指望他監國,放他當個閒散太子,不然……哼哼。

  元寶大人怏怏嘆口氣,覺得不懂珍惜眼前寶,偏偏撬上世上最臭最硬的茅坑石頭,真是天縱睿智的無極太子這輩子幹過最蠢的事。

  孟扶搖聽它嘆氣聽得心煩,一翻身抓過一個布團想塞耳朵,手一滑看清那東西,是當初從許宛床下找出的裝著蓮花的包袱布,當時看見有字卻因為心情煩亂沒有看,出來時順手打進了包袱裡,如今正好看個究竟。

  展開舊布,禿筆爛墨寫出的有些暗淡的字跡落入眼簾。

  「無名吾兒。」

  是許宛寫給她的遺書,孟扶搖手抖了抖。

  「近日娘總覺得心神不寧,似有不祥之事要發生,思前想後,便留字予你,但望你平安長成,終能得見。」

  孟扶搖抿著唇,輕輕撫摸著那因時日久遠字跡已有些漫德的絕筆留書,讀許宛一筆筆寫下的關於她以後人生之路的諸多告誡。

  「……我兒,你當謙恭自抑,德容言功,長成後若嫁得夫婿,謹記孝敬翁姑,賢孝持家,寬憫容人,遵守婦道,相夫教子……」

  一個古代傳統女人的一切美德,自一個心懷驚恐的母親筆下源源流出,滿懷希冀寫給自己的幼小女兒,希望她符合一切世俗倫理要求的美好,從而能夠在這男尊女卑弱肉強食的五洲大陸更好的生存下去。

  孟扶搖眼圈微紅,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小屋榻前一燈如豆,許宛沉在昏黃的光影裡寫給自己的最後的信箋,她心中充滿對未知將來的恐懼,更多的是對幼小女兒此生命運的擔憂,那樣的擔憂化為濃濃淡淡的墨蹟,化為十四年後她才展開的帶血遺書,將這一世娘親的深情,娓娓讀出。

  而此時,她已經在沉重宮牆下化為一環白骨,沉睡經年。

  對不起。

  我沒長成你所希望的那樣,但是,我做到了我應該做的事。

  我殺了對你施刑的惡婦和她的告密的女兒。

  我滅了璿璣這個醜惡皇族,連同它的宗廟和國號,統統連根拔起。

  我踐踏了生而不養,始亂終棄置你於人生慘境不顧的那個男人的最大希望,將他醜惡一生裡最看重的皇權傳承鳳家宗祧都在他眼前撕擄個乾淨,讓他親眼看著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墮為萬世罪人,死後無顏見列祖列宗。

  我給了他們對他們來說最沉重的懲罰。

  我給了你我能盡到的最大的補償,你的名字成為我的國號,我的皇朝宗殿只有你的神位,你是大宛開國太后,封號永慈。

  你……還有什麼心願未了嗎?

  「……無名吾兒,若你有一日能遇見一名額角有疤的青澤郡男子,他對你提起我,你記得代為娘說一聲,許宛從無一日真正怨怪過他……」

  二十二年前,一對來自璿璣邊遠小城青澤郡的未婚夫妻,逃荒遠離家鄉,來到天子腳下繁華京城,欲待投親親戚卻早已搬離,兩人盤纏用盡走投無路,相約在彤城虹溪河雙雙自殺,卻被一個小官兒救下,從此指點了他們一條生路——那年皇家選宮女,在全國官吏之家選十六歲以下未嫁女子入宮,有一些官吏不願女兒進去侍候人,便四處找貧苦女子頂替,小官兒讓這對未婚夫妻選擇,是男子進宮做太監養活女子,還是女子代她女兒進宮做宮女,由他補償男子一大筆錢,等待八年後女子放出宮再做夫妻,兩人經過痛苦的一夜抉擇,最終選擇由女子去做宮女,等待八年後重逢,兩人在虹溪河邊含淚訣別,從此,她代人走進深深宮廷,走進她一生裡不可逃避的悲劇,他揣著那筆錢在京城癡癡的等,用盡辦法打聽她的狀況,等待那漫長的八年結束。

  然而這一別,便是永遠。

  許宛在很多年後,心知破鏡終無重圓之日,也知道一去不回的自己,定然是未婚夫心中永遠的痛,善良的女子,希望用這種方式,最終給他一個安慰。

  然而那也是遲了。

  那一聲原諒,再也不能送達。

  孟扶搖閉上眼,想起官沅縣大牢裡那個男子,他那般的邋遢骯髒,已經看不見額角的疤,然而冥冥中命運依舊安排她遇見他,安排她在他面前無意中脫下面具,也許,那是許宛的安排吧,用這種方式,給了他漫長的等待一個最後的了結,也用官沅大牢裡那次相遇,成為一直逃避的她真正打算面對身世真相的開始。

  至於那人是怎麼知道許宛埋在煙淩宮牆之下,怎麼從彤城流落到官沅,在大牢裡一呆許多年,都已是無從尋找答案的疑案,隨著他肉身的消弭而消散於天地間,二十多年前他將未婚妻送進宮,謀取了自己生存的機會,二十多年後,她早已悽慘死去,而他遇見她的女兒,將這條命還了回去。

  天意如此,而已。

  孟扶搖悠悠一嘆,將布包小心的收起,那對未婚夫妻如今已在天上團聚了吧?但望來世裡不要再邂逅皇家。

  天色漸漸的黯下來,草原上燃起篝火,一輪大而亮的明月自浪潮般的草尖冉冉升起,清輝千里,金色的月光自深綠的草尖一路逶迤,色澤華豔,如一片金光之海。

  孟扶搖爬起來想去吃飯,眼光突然定住了。

  前方,那輪圓而大的月色裡,有人正在作飛天劍舞。

  那人衣衫寬大,舉動間風姿天成,原上長風間衣袂獵獵飛舞,於一地淡金月色迤邐長草間若隱若現如在九天,舉手投足瀟灑靈動;長劍撩點裁雲鏤月;明明只是一個遙遠的影子,起伏轉折之間卻迅捷與優雅同在,剛勁與曼妙共存,生出林下之士的散逸風度,和靈肌玉骨的神仙之姿。

  風物浩淼無極,皓月煙籠碧野,淺黑的劍舞之影鍍上玉白的月色,鮮明如畫,而斯人一劍在手,不謝風流。

  這樣一幕,似曾相識……

  孟扶搖癡癡坐著,看那人躡足而過時光隧道,將兩年多前初遇一幕生生拉回,不知怎的突然微紅眼眶。

  初見、初見、兩年前,彼時她於玄元後山洞中遭受背叛而苦熬,彼時他在山洞對面孤崖之上瀟灑舞劍。

  彼時她一見驚豔,不知那個影子從此寫滿她的人生。

  如今他劍勢曼妙瀟灑更上一層,她心情卻複雜難明再不復當初清朗坦然。

  眼圈這麼一紅,視野略微模糊了一下,月中舞劍之人卻又突然不見。

  身前火堆突然跳了跳,橘紅色火焰更亮了幾分,頭頂落下一些樹枝,將火堆燃得更旺,孟扶搖沒有抬頭,抿唇看著那些不斷飄落的樹枝不語。

  眼前突然垂下淡紫色衣襟,繡著銀線暗紋,在她眼前沒完沒了的一起一伏,粼粼的微光流曼閃爍,像一道滔滔河流從乾涸的河床中流過。

  頭頂有悠悠的樹枝搖晃聲,可以想像,某人正一絲不苟的按照劇本重演,他一定躺在細而脆的樹梢末端,一團雲似的輕,一縷風般的閒淡,他投樹枝也一定很準確,每拋出一根,都準確的擲進火堆,落入先投進去的樹枝之下,隨著樹枝的增多,漸漸形成了一個拱形的柴堆,使得那火堆燃燒得越發旺盛。

  孟扶搖硬撐著不動——我都知道,我就不理,我看你玩什麼麼蛾子。

  頭頂上那人輕笑,孟扶搖在心中默數:一、二、三……

  沒有第三聲。

  某人提前修改橋段,低沉平靜的聲調從樹梢頂端悠悠飄下來。

  「姑娘,夜寒露重,我很冷。」

  臺詞背得真順溜……孟扶搖咬著嘴唇想笑,笑到一半拚命斂住,做肅然耳聾狀——裝,我叫你裝,我看你能裝到什麼時候?

  眼前衣襟降低了點,長孫無極似是調整了樹枝的高度,好讓自己順利降落到某個不合作的人身側,還是那個高臥樹端閒閒托腮的姿勢,眼光在她身上飄啊飄,飄啊飄。

  孟扶搖扭轉身,做達摩面禪狀,眼觀鼻鼻觀心,不語。

  「姑娘,你冷不冷?」

  孟扶搖解開最上面一個衣鈕,示意她現在很熱——六月天,不熱才怪。

  堅決不給他機會把下面那句「那就脫了吧」說出來。

  卻有一個鮮紅的果手骨碌碌滾出來,色澤熱烈而香氣清冷,「麒麟紅」。

  孟扶搖盯著那火紅的果子,雙手抱胸鼻孔朝天——陛下我現在已非當日吳下阿蒙,再也不會眼皮子淺到看見只爛果子都要去揀,你滾吧,滾吧滾吧滾吧……

  「呼——」

  白光一閃,快如奔雷,一團小小的風咻倏的捲過來,半空裡騰地一個翻躍,一個拉風的劈腿之姿,惡狠狠蹬在了孟扶搖鼻子上。

  孟扶搖「哎喲」一聲睜開眼,便見元寶大人正一爪蹬在她臉上一爪劈開一字馬做飛揚睥睨之姿,除了爪子裡沒抱麒騰果,蹬腿的姿勢都一模一樣。

  「死耗子!」

  孟扶搖大怒,唰的跳起就去抓逃開的元寶大人:「你丫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跟著那個無聊的湊什麼熱鬧……」

  她撞入某人等候已久的胸膛裡。

  明明剛才長孫無極還在她斜對面樹枝上的,不知怎的突然便操縱著樹枝到了她正對面,手一撈將她撈個正著,往懷裡一按,然後突然鬆開手中的枝條。

  「唰」一聲,一直被壓下的柔韌樹枝,立即將兩人回彈到了樹梢。

  孟扶搖只覺得頭頂樹葉嘩啦啦一陣響,幾枚柔軟的葉片在臉上拂過,眼前已經霍然一亮,一輪更為廣闊的月色湧入眼簾。

  而月色之下,蜿蜒一條粼光閃閃的河流,如畫家筆下流曼曲折的線條,在一色深碧之中無邊無垠的逶迤開去,將草原割成了兩片,一片近些,淺綠,一片遠些,鍍著月色金光,是一種層次更為豐富的黛綠。

  月色飽滿,明亮照人千古,如這草原上的風,亦永不疲倦的淺吟低唱。

  孟扶搖被這般闊大風物所吸引,沒想到在樹下看景和在樹梢看景當真是兩種感覺,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自己又被搶劫了,悻悻道:「長孫無極,你盡幹一些燒殺擄掠的無聊事兒。」

  「誰能解我相思?誰能去我心憂?」長孫無極毫不讓步的擁著她,「我等你忙完已很久,等你想通也很久,到得今日,忍無可忍。」

  孟扶搖忍不住一笑,道:「以前我覺得戰北野霸道得理直氣壯,現在才發現,真正霸道的那個人是你。」

  「這麼宜人的夜我們就不要浪費時間提外人了。」長孫無極淡淡道,「相隔很長時間後好容易才輪上你在我懷裡的這麼寶貴的時刻,我也不想拿來和你討論誰更理直氣壯這個問題。」

  「再說,」他一瞟孟扶搖,眼眸在月色下光澤幽深,「你這性子,本來就是個不積極的,我自慚自悔,縮在一邊向隅自傷,你八成高興著從此省心省事,也不會因為我自慚自悔便回頭安慰我,於是乎距離越發遙遠,直到如你所願遠在天涯……我算看透你了,山不來就我,我來就山。」

  「你今天話真多。」孟扶搖悠悠道,「其實人和人之間,有點距離比較好,真的,長孫無極,到得今日我的心事你應該也知道了,過去的事我從來不會耿耿記著,不理你只是為你好。」

  「怎樣對我比較好,只有我自己知道。」長孫無極笑一笑,道,「扶搖,無須再為這個問題爭執了,你有你的固執,我也有我的。」

  孟扶搖默然,半晌轉了話題,「這裡看風景很好,高曠,舒爽。」

  「今晚就睡這裡好不?」長孫無極擁著她,「我保證不讓你掉下去。」

  孟扶搖不理他,繼續道:「以前讀過一首詩,背給你聽——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長孫無極靜靜聽著,道:「很美,但是不是五洲大陸的駢文體。」

  孟扶搖還是不理他的打岔:「今天我們在這樹上看天地風景,那麼,又是誰在看著我們呢?」

  她道:「我們這一路走來,在五洲大陸左衝右突,有些事那般想避過卻避不過,無論怎樣的繞道而行,都不可避免撞回那堵牆,那又是誰在操控呢?」

  長孫無極沈默了。

  「那是天意。」孟扶搖道,「天意看著我們,看著我,天意安排我一步一步走到現在,如果說在太淵初遇,我還對未來內心模糊沒有定數,到得如今,我已經完全確定了我的方向,我相信天意安排我走到現在,就是為了最後對我的夢想的成全。」

  「我是過客,」孟扶搖轉回頭,看著草原星光下眼眸朦朧的長孫無極,「我是過客,無論留下怎樣的痕跡,都是透明的,你看,就連身世,最該牽念的東西,如今都撕擄個乾淨。」

  「你最該牽念的不是身世。」長孫無極很久以後才道,「是要相伴你永遠的人。」

  「永遠……」孟扶搖嘆息一聲,眼光慢慢放進耿耿星河深處,不再說話了。

  什麼是永遠?她的生命永遠都是中斷點,完滿那一世便扯斷這一世,沒有兩全。

  「扶搖……」長孫無極的唇靠了上來,靠在她頰邊,異香氤氳的滾熱呼吸拂在她頰上,「看著我……看著我……你的目光總投得太遠……為什麼不能看看身側人……」

  孟扶搖閉上眼。

  不能看不敢看不想看,每多看一眼便多一份牽念,每多一份牽念便多一份步履蹣跚,他的目光是綿長的線,她不想那般被繫住腳踝。

  初夏的風溫熱濕潤,那唇卻比那風更柔和幾分,細細從耳邊慢慢吻起,慢慢挪移向她的頸,所經之處是一片春草葳蕤般的細細的癢,孟扶搖一偏頭,豎起手掌輕輕擋住了他。

  長孫無極不動,沒有退開也沒有繼續,他就那樣停在她的掌心,在她掌心輕輕一吻。

  低沉的語聲從掌心包裹裡傳來時,聽起來有些失真。

  「扶搖……知道我為什麼要將初遇的場景再來一遍嗎?」他的呼吸噴在手掌,燙著的卻是心,「我要你知道,人生裡再怎般滄海桑田,有些記憶和堅持永遠不變,十年……二十年……一輩子……永遠都是第一天。」

  孟扶搖不語,直視前方,眼神晶亮,越來越亮,亮出一泊滴溜溜滾動的月色。

  「我犯過那樣的錯……我答應帶走你,卻因為害怕你被我師門發現而耽擱,等我趕回時一切都已來不及,」長孫無極在她耳側輕輕道,「從那日起我便對我自己發誓,我再也不要面對『來不及』,我要爭取所有我覺得應該爭取的事,我不要讓後悔佔滿我的餘生,前面那十餘年的後悔,已經太長太長。」

  孟扶搖沈默著,想著人生裡想要挽救所有的「來不及」,談何容易?

  「扶搖,答應我。」長孫無極雙手包住了她的手,輕輕摩挲,突然道,「不要一個人去穹蒼,千萬不要。」

  孟扶搖立即回首,看著他。

  「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你別去……永遠別去。」長孫無極看向遙遠的北方,低低嘆息,「如果你一定要去,記得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我聽說過長青神殿的大神通者,每十年開殿一次,成全遠道而來能夠進入神殿的人們的請求,我也聽說上一個十年,神殿接待了一位女子,答允了她一個要求,你知道她是誰麼?」

  長孫無極搖頭,「那是歷代殿主才知道的秘密。」

  孟扶搖晶亮的眼眸看著他,欲言又止,她去穹蒼,怎麼能和他一起?雖然他一直都在幫她,但誰能保證他在最後關頭不會因為留戀她而出手阻攔?

  然而長孫無極眼眸切切,他一向神情淡定,萬事底定在心,她還從未見過他這般近乎焦慮擔憂的神色,他抓著自己的手掌心溫暖,指尖卻因為長久的等待而漸漸微涼。

  相信他,相信他……

  半晌她終於慎重的點頭:「好。」

  好。

  把這一世最大的信任,交給你。

  長孫無極神情一鬆,一霎間眼眸亮起,滄海月生,他微笑著,攬著孟扶搖,在樹枝上舒舒服服躺下去。

  兩個人並排躺在樹頂上看月亮,樹並不大,但是對於武功已經天下頂級的兩人來說,便是水面也可以睡著,躺在沙沙作響的樹葉上,在初夏濕潤的風裡,細細嗅著身邊人獨特的香氣,看月色在雲間浮游穿梭,此刻碧天夜涼,倒映蒼穹如水。

  此刻長天月滿仙山夢短,前路漫漫,誰自夢想深處走來,飛白霧,駕青鸞?

  良久,有低語呢喃之聲從樹巔傳來。

  「真美……不知道還能看多久。」

  「我知道。」

  「嗯?」

  「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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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是被半夜奇異的嚎叫之聲驚醒的。

  那聲音從極遠的地方傳來,乍起時不甚響亮,卻極具穿透力,幾乎在響起時的立刻便跨越茫茫草原傳入高睡樹巔的兩人耳中,孟扶搖霍然坐起,看見不知道哪裡突然捲過一道黑色的風,又或是筆直的煙塵,伴隨著馬蹄快速飛馳的嗒嗒震動,直撲向河流下游那個看起來不小的遊牧部落。

  爭奪草場,是遊牧民族千百年來的慣例,一方水草肥美的草場,是一族百姓賴以生存的源泉,孟扶搖坐在樹端,聽著遠處風裡傳來的廝殺喊叫號哭之聲,皺眉道:「管不管?這是雅蘭珠的子民呢。」

  「雅蘭珠也管不著這個。」長孫無極淡淡道,「遊牧民族競爭草場是生存手段,適者生存勝者為王,誰也不能阻止,你看著今日這個部落被攻擊,但也有可能這個部落剛剛打擊別人歸來,貿然插手反而犯了草原牧人的忌諱。」

  孟扶搖皺眉「嗯」了一聲,坐在樹上看了一會,突然「咦」了一聲。

  與此同時長孫無極也怔了怔。

  從戰況來看,前來攻擊的那個部落實力十分奇怪,他們人數不是很多,實力也似乎不比本地牧人強,但是那支隊伍中卻夾著一小隊人,出手如風來去似電,像一條條黑色的餓狼,自各個帳篷中穿插刺入,帶出無數的慘呼和大篷血花,而在更遠一點,一個矮矮的山包之上,似有一個瘦長的人影,坐在月下吹著笛,而隨著他的笛聲,當真有無數餓狼源源不斷從草原的各個方向向那個部落奔去。

  這實在是一面倒的戰爭,河下游那個部落完全沒有還手之力,淪為被屠戮的境地,這也是一副十分詭異的畫面——力量迥異的一支隊伍,月下吹笛驅使狼群的黑衣人,貌似單純的爭奪草場戰爭似乎隱隱變了味,夾雜著陰謀的味道。

  孟扶搖聽著風裡隱隱約約的慘呼,終於耐不住,霍然起身道:「這不是普通的爭奪戰,這是要滅族,他們平時滅來滅去我不管,現在既然我遇上了,我便不想聽那些孩子的哭叫。」

  她自樹上飄下,侍衛們早已起身備戰,長孫無極道:「草原遭遇戰,靠的是騎兵的衝擊力和爆發力,既然要出手,就攻他個措手不及。」

  孟扶搖一躍上馬,呼哨一聲正要下令出發,對面的人卻已經發現了他們這一群人,大概殺得興起,歡呼一聲便揮舞著閃亮的彎刀,向這邊衝了過來。

  孟扶搖冷笑一聲道:「找死。」

  她手臂一揮便要下令騎兵對沖,一揮間忽然看見對面那個部落中間一個帳篷裡,似乎有什麼東西一亮。

  那亮光非常奇異,看起來像是燈火,但是燈火絕不可能傳那麼遠,先是風中燭火般微微一顫,隨即突然大亮,一亮間鳳凰之羽般華光延展,剎那便漲滿整個帳篷,隨即隱約聽見鏗然一聲,那帳篷突然裂開。

  一裂之下,一道白光衝天而起。

  孟扶搖一震,失聲道:「劍光!」

  不僅是劍光,還是極其精湛並且似曾相識的劍光!

  那劍光剎那間破帳而出,一瞬間白光厲烈宛如赤日,滾滾光柱上衝雲霄似要和月色對接,那般驚心攝魄的一亮,在帳篷頂暈開三層的光圈,隨即無聲無息的延展開去,縱橫飛舞的劍光,如海波逐浪濤飛雲卷,捲過四面帳篷,將那些剛才還在耀武揚威殺戮女人小孩的牧民卷在劍下,捲起鮮血四濺慘呼震天!

  驚豔一劍。

  劍光海波初凝般一收,那人半空中一個轉折輕輕落下,清瘦的身形似乎有些單薄,落地時一個踉蹌。

  饒是如此那一劍依舊驚動了那批來歷詭異的敵人,山包上吹笛瘦長男子似乎十分訝異,突然一片枯葉般的從山上飄落下來。

  他步伐平常,但步態奇異,仔細看去竟然膝蓋不動,純粹是在地上飄。

  那黑衣男子拄劍而立,冷冷昂頭看著四面圍來的敵人,爪子刨地不住低咆的群狼,和漠然飄來的瘦長男子,背影筆直,像一柄薄而鋒利的劍。

  孟扶搖盯著那背影,隔著遠,依舊覺得熟悉。

  而對面,試圖打劫他們的牧民已經衝了過來,馬蹄聲踏得草屑飛濺,咚咚敲響大地的戰鼓。

  孟扶搖一揮手,大瀚鐵騎轟然一聲,尖刀陣型悍然衝出,後發而先至的狠狠撞上!

  撞上!血濺!

  遠處,月光下那被圍住的男子微微一側首。

  孟扶搖突然飛身而起,身形一展已經如一副黛色的旗獵獵飛捲,剎那掠著鮮豔的血珠穿越交纏在一起的戰鬥的人們,直撲那被圍住的男子!

  是你!



扶風海寇   第二章  未來女優

  是你!

  孟扶搖衣衫如鐵劃裂夜風,光影一現已經到了部落中央。

  黑衣男子霍然轉首,看見熟悉的身影和黛色衣衫,一剎間瞳孔都似在微微放大,驚呼幾欲脫口而出:「孟——」

  他十分警醒,立即想起現在孟扶搖身份非同尋常,剛脫口而出一個字便趕緊嚥住,只用驚喜至不敢置信的眼神上下打量她。

  孟扶搖微微笑道:「可不是夢一般,竟會在這裡看見你。」她近乎溫暖的看著少年星火閃爍的幽瞳,雖然訝異雲痕為什麼不在太淵卻出現在這裡,但也知道現在不是敍舊的時辰,走過去和他貼背而立,笑道:「我最喜歡打狗,帶我一份。」

  雲痕微微抿了抿唇,他知道扶搖看出他身上有傷了,然而她不僅沒提,連自請助拳都還記得維護他顏面,她……似乎有點變了。

  印象中扶搖勇烈爽明,雖然也有細膩敏感之處,但是好像現在更多了幾分沉凝和體諒。

  是因為……璿璣那些遭遇的緣故嗎?

  大宛女帝的身世,如今已傳遍天下,雲痕自然也聽說過,官方版本再怎麼歌舞昇平,其間的苦楚明眼人還是猜得出,他偏頭看了孟扶搖一眼,一眼間千言萬語。

  那近乎心疼的眼神看在孟扶搖眼中,忍不住心中一顫,趕緊錯開目光,黑刀一指,直接指向了那個瘦長馭狼男子。

  那男子以為她要宣戰,正凝神等待她慣例說幾句場面話,誰知道孟扶搖刀一指,二話不說「唰」的一聲,掄刀便砍!

  黑色刀光剛剛亮起,便到了馭狼男子眉間!

  馭狼男子瞠目結舌惶然急退——他再也沒想到五洲大陸還有這麼無恥的人,武功那麼高還不自重身份,招呼不打一個就砍人!

  孟扶搖的邏輯很簡單——你欺負我朋友——敵人——敵人還客與幹嘛?

  刀光一線直逼眉心,相差還有尺許便聞空氣撕裂哧哧之聲,那馭狼男子反應快捷手中笛子向上一豎,鏗然一聲火花四濺,笛子齊齊剖開,馭狼男子頭一仰,一朵血花爆開。

  血花爆開笛子落地剎那,那馭狼男子毫不猶豫藉著孟扶搖的刀鋒連退數丈,口中一呼哨,群狼頓時齊齊向孟扶搖雲痕撲過來,半空中腥風大陣,那男手已趁著這一陣閃電般逃開。

  孟扶搖一出手,他便知道今日不僅再討不著便宜還得倒楣,這人甚是決斷,立即不戰而逃。

  群狼撲起,孟扶搖冷笑一聲,豎刀向天身子向前一滑,一道黑光閃過,四條撲起的狼齊齊開膛破肚,嘩啦啦血雨紛飛的砸下來,她人已經越過血雨到了馭狼男子背後。

  「別走,咱們談談心。」

  帶笑的語聲傳來,那男子身子一僵,忽然向地面一撲。

  一撲之下,他的身形突然不見了。

  孟扶搖怔了一怔,再一抬頭那男子竟然又出現在三丈之外,連方向都換了。

  這是什麼?遁地?障眼法?偽裝術?扶風多異術,這又是哪一種?

  那馭狼男子身子一伏又一起,一眨眼又遠在數丈之外,還換了個方向。

  孟扶搖乾脆不再追,立在原地抱胸冷冷看著。

  那男子身子飄在半空,似乎有些得意的回頭看看孟扶搖,他用這一招在無數高手手上逃生,前幾天連個頂級高手都因此被他逃脫。

  然後他覺得戲耍夠了,準備逃之夭夭。

  再次一伏時突然看見一雙靴子。

  淡紫銀雲紋,垂一截同色袍角,在風中悠悠的蕩。

  馭狼男子素來以機變見長,看見這雙靴子貼這麼近立知不好,還想再使自己的異術,不知怎的身子一伏間卻再也使不出。

  而面前靴子突然輕輕一踢。

  看起來也不怎麼快,也不怎麼猛,馭狼男子偌大的身子卻立刻被毫無抗拒的踢起,在半空劃過一條瘦長的線,落入好整以暇等著的孟扶搖手中。

  拎著男子衣領,孟扶搖晃啊晃,笑:「可逮到你這土撥鼠。」

  那人的頭卻突然懸空扭了過來,夜色下一張平平板板沒有輪廓的白慘慘的長臉,乍一看見,鬼似的嚇人一跳。

  隨即他眉毛鼻子眼晴突然都垂了下來。

  像是被火烤著的蠟人在融化一般,所有的五官一瞬間都在向下塌陷,一張臉突然就橫七豎八不成個模樣。

  孟扶搖這回真的被這詭異的臉嚇了一跳,優惚間好像自己拎著一個癟了氣的氣球或是只是一層畫皮,說不出的噁心,趕緊往地上一扔。

  那人一件衣服一般軟塌塌往地下一疊,沒了動靜。

  「死了?」孟扶搖皺眉,「我什麼都沒做,也看著他沒有服毒自殺,怎麼就死了。」

  「好像是魂術的一種。」長孫無極走過來,「扶風異術中有一種魂術,或者術士分魂於死人之屍,操縱他們行事;或者術士以異法採人之魂控制,一旦發現不對,可在千里之外掐滅那縷生魂,只是不知道這到底是哪一種了。」

  孟扶搖用腳踢開那具皮囊,回身看自己的護衛已經砍瓜切菜般解決了那批膽大包天挑釁的牧民,正呼嘯著馳來包圍住了那一批來歷怪異的人,然而那些人看見馭狼男子之死,便彷彿得了通知一般,一個翻身無聲無息栽倒,將自己解決得乾脆俐落。

  剩下的那些狼已經不足為慮,交給三百精銳解決,孟扶搖不甚滿意的看著一地屍體,喃喃道:「這些是什麼人?看起來完全是有組織有紀律有秩序的地下殺手幫啊……」

  雲痕走過來,身後還跟著一群這個部落的男女老少,領頭的滿面皺紋的老人深深彎腰單手撫胸:「感謝布和大魚神!感謝神的使者光降救我全族!」

  孟扶搖望天……大魚神……她堂堂大宛女帝,現在成了一條魚的屬下了……

  扶風三大族內各種分支部族多如牛毛,各自有各自的信仰,圖騰有蛇有兔有魚有狗有各種稀奇古怪的物事,據說甚至還有馬桶的,如今淪落為一條魚的使者還算好的,總比馬桶好。

  孟陛下一向不耐煩迎來送往,把說客氣話的事交給長孫無極,自己拉著雲痕去一邊咬耳朵:「你怎麼在這裡?」

  雲痕微笑著道:「何止是我?這裡還有你一個熟人。」他帶著孟扶搖鑽入一個帳篷,昏黃蠟燭下,地氈上躺著一個人,一個當地少女正守在那人身邊,用一雙驚惶的眼眸的望著帳外,看見雲痕進來頓時神色一喜,目光亮亮的在他身上移不開去。

  孟扶搖竊笑,心想莫不是雲痕的桃花?哎呀少數民族妹妹好生甜美,雲家公子真有豔福,正要調笑幾句,眼光落到氈上那人身上,頓時蹦了起來。

  雅蘭珠!

  「……珠珠?」孟扶搖瞪大眼睛,結結巴巴的道,「珠珠怎麼會在這裡?」

  珠珠不是在大瀚麼?她還去信通知姚迅過來時記得問珠珠一聲要不要回家,怎麼突然出現在這裡?

  她湊過身去看雅蘭珠,見她除了臉色有些蒼白外卻沒什麼不對勁,但是沒道理吵成這樣都不醒,出了什麼事了?

  「我也不知道,」雲痕皺眉看著雅蘭珠,「五天前我在扶風和大宛的邊境遇見她,當時她看起來趕路十分急迫,說了沒幾句話,她突然便倒下來,只來得及和我說一句話,請我想辦法送她回發羌王城。」

  「然後你們被追殺?」

  雲痕猶豫了一下道:「也不能完全這麼說……我們一路過來,其實看見很多部落被毀,看起來並不像是追殺我們的,但是我也不能確定是不是尋找追殺我們順便毀了部落。」

  孟扶搖看看雲痕臉色,一伸手搭上他腕脈,雲痕要讓開,孟扶搖已經縮回手,皺眉道:「你身上新傷舊傷,最早的傷根本不是五天前的,還有你怎麼會到這裡來?你到底遇上了什麼事?」

  她目光在雲痕臉上身上轉來轉去,他憔悴許多,一身灰塵,顯見最近過得很苦。

  雲痕默然不語,幽瞳中星火閃爍,讓開孟扶搖逼視的目光。

  「好,你不說。」孟扶搖直起身,冷笑,伸掌一拍,她的侍衛頭領應聲而至。

  「傳信回國,讓紀大將軍不管用什麼辦法,給我去太淵,把燕赤和雲馳兩個老匹夫弄來,乖乖聽話就請來,不乖乖聽話就牽來,太淵要干涉就滅了太淵,就這樣。」

  侍衛頭領一躬身便走,雲痕巳經急聲道!「別!」

  孟扶搖的人哪裡管他說什麼,他們向來只忠於孟扶搖一人,停也不停便走,孟扶搖一邊冷笑,不說話。

  雲痕只好無奈的道:「家族中出了些變故。」

  揮揮手令侍衛頭領退下,孟扶搖湊近身:「嗯?」

  「我上次回去,」雲痕斟酌著最溫和的用詞,「義父對於真武大會的成績不太滿意,要我遊歷天下將武功再提升提升,我便出來了,誰知道燕家聽說了我的身世,去信向義父要求我認祖歸宗,義父以為我心存怨望忘恩負義,所以……」

  孟扶搖冷笑起來。

  用詞再溫和還是聽出了這是什麼事兒。

  因為雲痕沒有在真武大會上拿到雲馳希望的榮耀,助家族在太淵政壇再上一層,所以雲馳一怒之下放逐雲痕,恰逢此時燕家前來要人,大抵雲馳認為雲痕勾結燕家,害怕再留這個義子對自己不利,乾脆給他按上個勾連敵國啊謀反啊圖謀不軌啊之類的大罪,還一不做二不休的追殺他,想斬草除根。

  該死的老匹夫!

  不過這事裡面應該還有隱情,雲馳當初收留雲痕,動機本就未必單純,燕家要人是遲早的事,不至於讓雲馳暴怒至此,八成其中還有什麼事兒,雲痕觸怒了雲馳。

  她猜得確實一點不錯。

  雲痕垂下眼,調開目光,不想告訴孟扶搖,義父要求他回歸燕家,想辦法和燕驚塵套近乎拿到雷動訣,他拒絕了,他不想回燕家,更不想回燕家做間諜,義父還不知從哪聽說了他和扶搖的交情,要求他向扶搖借兵,助他奪太淵帝位,這更是……絕無可能。

  他從來就不願扶搖陷入權欲爭奪之中,怎麼會拿這樣的事來煩她?

  和義父那些荒唐的要求比起來,他寧可選擇流浪天涯。

  從雲家離開的那天,大雨傾盆,他只背著自己的劍,離開養他二十年的雲家大宅,自始至終,頭也沒回。

  過去便過去了,雲家給過他的一切,他用多年的忠誠做了報答。

  為雲家辛勞許多年,到頭來雲馳只因為一件事的不如意便棄他如敝屣,這樣的命運,其實他早已心有所悟。

  他記得自己進入雲家的過程——他從泥坑裡爬出來,爬了一夜爬到附近雲家的祠堂,前來祭祖的雲馳的第一選擇,是一腳踢開他。

  他被踢了數十腳,踢得全身骨折多處依舊死死不肯放鬆雲馳的腳,他不求雲馳救他,只求他幫忙把母親好好掩埋,他的堅持驚動得雲馳詫然下望,才改變了主意。

  雲馳看中他的堅忍,收養了他。

  他這個義子,對義父來說,說到底也就是個忠心不改的屬下罷了。

  雲家諸子都不成器,而他少年時便有奇遇,早早成名,雲馳漸漸發現這個義子的用處,才開始倚重他,到得如今,不過一筆勾銷罷了。

  那日他出了太淵,也不知道往哪裡去,突發奇想,想順著扶搖當初在五洲大陸行走的路再走一遍,於是他去了無極,遭遇追殺時他一時竟然沒有反應過來,他以為義父逐出他已經算是一刀兩斷,不想他居然下得死手,猝不及防中受了傷,自此那般的行走之路便十分艱難,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向扶搖求助——他寧可死,也不想那樣喪家之犬一般出現在她面前。

  那樣一路逃亡中聽說了扶搖的身世,聽說她在璿璣繼位隨即很快將璿璣改朝換代,他覺得欣慰,忍不住想去大宛看看她,偷偷看一眼便走,不想還沒到大宛便遇見了推蘭珠,雅蘭珠倒下前留下囑託,他自然要先完成,他帶著雅蘭珠,應付著不知道是自己的追殺者還是雅蘭珠的追殺者還是扶風內部的動亂,一路走得很慢,在各個部落東躲西藏,今日投宿於這個部族,原本是被拒絕的,是族長的孫女力排眾議留下了他,部落被洗劫時他猶豫了一下,害怕自己出手後無人保護雅蘭珠,不想那一劍刺破帳篷,竟突然看見朝思暮想的她。

  那一刻恍如夢中,半年來顛沛流離艱難苦困剎那雲散,只看著那熟悉至深刻的鳥黑眸子,便覺得無限的歡喜。

  她很好,比好更好,讓他如此安心。

  帳篷裡一燈如豆氣氛沈默,雲痕在想心思,憔悴的神色裡帶著清越的笑意,孟扶搖卻在磨牙,目放赤光殺氣騰騰。

  雲馳老匹夫,這是過河拆橋來了,不提雲痕在他雲家多年效勞,便是當初太淵宮變那夜,她可是親眼看著雲痕的忠心耿耿,如果沒有雲痕,齊尋意早就事變成功,他雲家作為太子部下一定滿門抄斬,哪有今日的太淵貴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華富貴?

  到底誰忘恩負義?我呸!

  也是自己不好,忙於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務,忽略了雲痕因為真武大會的失利可能受到責難,換句話說,她其實想到雲馳會不滿,但是覺得好歹在一起生活多年,沒親情也有感情吧,不想這老狗他絕情如此,不僅逐出他,還要殺了他!

  人性之惡,永遠超出她想像之外!

  孟扶搖怒不可遏,接連三次深呼吸才搞定氣息,想了想道:「出來了便出來吧,那狗屁家族呆著反而髒了你,有機會我一起拿下來,給你!」

  「不要。」雲痕立即道,「我從來不需要那些。」

  孟扶搖陰陰的笑著,不再說什麼,招呼長孫無極進來看看雅蘭珠,長孫無極看見雅蘭珠也怔了怔,把了把她的脈長眉皺起,道:「扶風異術種類太多,王族尤其複雜,相互之前牽絲相連,有些異術未必就是傷害人的,我也不能完全清楚。」

  「戰北野怎麼搞的!」孟扶搖蹲那裡憤然大罵,「看個人都看不周全!」

  「啊主子我好歹見到你了——」帳外突然響起馬蹄聲,隨即門簾掀開,一個人風風火火撞進帳篷,撲進來就扒著孟扶搖的衣角擦眼淚,「我又賺了好多錢啊,但是這下你都富有一國用不著了……」

  孟扶搖一把將他拎開,嫌惡的道:「姚迅,你屬烏龜的!現在才到!」一把將他拽到地氈前,道:「雅公主不是在大瀚的嗎?什麼時候離開的你怎麼不報我?」

  「啊?」姚迅擦擦眼,愕然道,「雅公主怎麼會在這?她不是隨陛下去磐都了嗎?這個這個……我不知道啊。」

  孟扶搖翻翻白眼,心道八成就是在戰北野那裡出了問題,她蹲在雅蘭珠面前,愁眉苦臉的想這可怎生是好,活蹦亂跳的小公主出去,殭屍一樣的半死人送回去,雅蘭珠她爹媽不會拿掃把把自己趕出去吧?

  元寶大人突然從長孫無極懷中鑽出來,望了望雅蘭珠,咻一下竄過來,在她全身嗅了嗅,揪住她衣領啪啪啪的甩耳光,孟扶搖抽抽嘴角——煽耳光能把人煽醒,她就跟元寶姓!

  結果雅蘭珠居然醒了!

  她突然睜開眼,看了元寶大人一眼,十分清晰的道:「耗子是你啊,想死我了!」孟扶搖大喜正要奔過去,她眼睛忽地一閉,又睡上了。

  孟扶搖崩潰撓牆……

  元寶大人轉頭對長孫無極吱吱幾聲,長孫無極聽著,隨即道:「元寶說沒事,雅公主是中了術,但對方好像對她沒惡意。」

  「耗子懂異術?」孟扶搖抓過耗子目光一亮。

  長孫無極搖頭:「它只是感應而已,和誰親近便感應得更準確些,但是扶風異術除了施術人,其他人擅自去解很可能弄巧成拙,不要輕舉妄動。」

  孟扶搖蔫了,想了半天道:「來,我們商量個具體路線先,我來扶風有幾件事要做,第一,聽說三大族每年有個尋寶季,在夏天最熱,異獸出沒最多的迷蹤山谷尋寶,多有收穫,這個寶,我要搶最好的,第二我要去鄂海羅剎島,當初大風曾經給我個去那裡的路線圖,說那裡有東西,他的東西自然是好東西,不要的是傻帽,第三,送雅蘭珠回發羌王城——迷蹤山在燒當境內,鄂海是塔爾和發羌接壤的內海,三個地方三個方向,我們要找個最方便省力的路線。」

  「不用找了!」

  頭頂上突然炸下一道雷,九天霹靂一般震得人連耳膜都在嗡嗡作響,「啪」一聲四面一晃一聲炸響,隨即眾人突然發現自己頂星戴月身處茫茫原野間——帳篷突然間迸裂,裂成幾大片飛了出去,連雅蘭珠身上的毯子都沒了。

  一句話便裂了帳篷!

  風聲一烈,像是一面鋼板撲面而來,撲得眾人齊齊一退,只覺得眼前一黑隨即一道火影突然一亮,那般狂猛的紅似將半天都燒著,聽見一人在半空中大喝:「老夫帶人走!」

  就在說這幾個字的時間裡,隱約狂風大作裡有人影一掠一讓又一掠,恍惚間好像還有擊掌劈啪聲怒喝驚叱聲,眾人腳下的草地突然都塌陷了幾分,那道火影一黯又大亮,火龍一般遠遠射了出去,最後一個「走」字已經遠在數里之外。

  兩句話的時間,帳篷毀,毯子飛,地面塌,滿地滾了站不穩的人群,連草皮都剮掉了一層。

  這人——其實大多數人還沒搞請楚剛才出現的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只知道說的是人話,但從頭到尾連影子都沒看見,不過眼皮一眨,就像遭了雷劈。

  姚迅滾在地下,被那石板一樣的風打得鼻血直流,半晌才透過氣摀住鼻子喃喃道:「帶誰走?莫名其妙亮一亮就不見了,也沒見少人哇……」

  他身側雲痕還站著,護著滾得亂七八糟的雅蘭珠,突然靜靜道:「少了。」

  「啊?」姚迅四處張望一下,砰一下跳起來,驚叫:「我的主子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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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問您認識我嗎?」

  「……」

  「請問我認識您嗎?」

  「……」

  「請問您認識我媽嗎?」

  「……」

  「那麼是我認識您媽?」

  「……」

  「您不認識我我不認識您您不認識我媽我也不認識您媽,您抓著我幹毛呢?」

  「……」

  孟扶搖怒了。

  莫名其妙天降一隻火紅的老頭,莫名其妙衝過來便裂了帳篷抓了自己,剎那間五個字的說話時間自己和長孫無極雲痕都對他出了手,結果那老傢伙團團接了,剎那間還使詐要去抓雅蘭珠,自己一沖過去,他趁機偷襲拎走了自己。

  她忍著莫名其妙的怒氣彬彬有禮的問了很久,希望這老傢伙張張嘴好洩了真氣讓她趁虛而入,不想這死老頭子竟然一聲不吭,無論是討論自己和他媽的交情還是討論他媽和自己媽的交情都沒能讓他有所觸動,真是白瞎功夫。

  「死老匹夫死老烏龜死老頭你丫放我下來——」孟扶搖換用潑皮式攻擊法,試圖讓頭頂那隻七竅生煙將她摜進塵埃,最好摜到後面那隻緊追不休的傢伙懷中,她從未如此刻這般思念那個懷抱,「——你這進化不完全的生命體基因突變的外星人幼稚園程度的高中生先天蒙古症的青蛙頭聖母峰雪人的棄嬰化糞池堵塞的兇手被諾亞方舟壓過的河馬新火山噴發口你去打仗的話砲彈會忍不住向你飛你去過的名勝全部變古蹟你去過的古蹟會變成歷史……」

  頭頂上紅袍老人突然在身上摸了摸,摸出個髒兮兮的布糰子,往聒噪的孟扶搖嘴中一塞。

  「……」

  孟扶搖悲憤的瞪著那布團——從形狀顏色質料來看,很像襪子!

  臭襪子!

  最起碼七天沒洗的臭襪子!

  她孟扶搖、她尊貴的無極將軍、大瀚孟王、軒轅國師、大宛女帝孟扶搖!

  嘴裡、塞著、臭襪子!

  孟扶搖出離憤怒了,孟扶搖斜眼一瞟懷中那隻,元寶大人剛才就在她懷中,一路被擄走,現在正頂著風眯著眼,艱難的從她懷中爬出來。

  孟扶搖用眼神示意元寶大人解救她於臭襪噩夢之中,元寶大人做驚恐狀——不要,會熏死高貴的元寶大人的!

  孟扶搖眼神轉為陰森——不要?真的不要?你確定不要?你確定你堅持你的不要並絕對不畏懼因為這個不要而引發的任何不良後果?

  元寶大人立刻做無辜狀——誰說不要的?為你赴湯蹈火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它艱難的爬——火紅的老頭奔得太快,以至於在他的速度下連呼吸都困難,任何動作都像在龍捲風之中掙扎,元寶大人白毛飛揚的掙紮著,好容易爬到臭襪子附近,還沒抬爪,一隻手指突然淩空伸過來,挑起它往後一拋。

  「吱——」

  孟扶搖閉上眼睛,完了,這麼高速的奔行這麼烈的風,耗子一定被捲出十里之外了。

  再睜開眼時發現眼前還是晃著一團白球——元寶大人臨危不懼,在最後一刻一把抱住那手指,雙爪一盤盤上了。

  那老頭也沒收回手指,於是元寶大人便被悽慘的吊著,鑰匙串上的毛球一般在風中呼呼的蕩著……

  老頭拎著一人一鼠跑了很久,從黑夜跑到白天,孟扶搖只覺得頭頂上風聲呼嘯,連頭髮都扯直如旗,風颳得肌膚僵木,滿頭滿臉的冰涼,咬牙切齒的想,這只奔得真快,半天就可以跑出草原,真是一匹好馬。

  果然,前方出現一座石山,真的快到草原邊界了。

  石山就在眼前,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然而這只火紅的火烈鳥似平根本沒有停下的打算,依舊沒有減速的、兇猛的、狂放的、一往無回似乎想學共工撞山一般轟隆隆撞了過去。

  孟扶搖閉上眼睛。

  原諒她不想看見無極牌鼠肉糕和大宛牌孟肉餅。

  「吱——」

  元寶大人的慘叫聲像是一聲尖利的剎車。

  火烈鳥剎車。

  真的是剎車。

  就像快要撞上山頭的列車,司機牛叉的啪的踩死油門停車,乘客還禁不住慣性的作用身子向前栽。

  孟扶搖便栽了出去。

  她「唰」的一下便飛了出去,在火烈鳥身子站下險險離石山還有半人距離時,她優美的鼻尖已經越過那半人距離,快要和堅硬的山壁做難以自控的親密接觸。

  孟扶搖閉上眼,等待自己孟肉餅的命運。

  「呼」。

  身子突然被人大力一扯,霍然定住,孟扶搖聽見自己渾身骨骼都因為大力的慣性「嘎吱」一聲,像是轉軸用久了忘記上油。

  她睜開眼,長長的眼睫毛將山壁上的一點灰塵簌簌的掃下來,頭頂上一隻窩被震掉的憤怒的鳥撲稜稜的飛起,隨即孟扶搖腦袋上一涼——一坨鳥糞,從天而降。

  ……

  孟扶搖牙齒格格直響,慢慢抬眼瞪著頭頂上那個高大的老者。

  紅袍,紅得太陽般光燦燦;紅臉,紅得山丹丹花開紅豔豔;光頭,油光錚亮的頭皮寸毛不生,此禿非天禿,大抵是練外家功夫練出來的後果,一雙牛眼,孟扶搖眼睛已經不小,但兩隻眼晴加起來不抵他一隻。

  闊嘴大鼻,耳大手大,這老頭什麼都是大號的,就是個子反而不是十分的高,但是孟扶搖覺得這種容貌已經夠有威懾力,尤其看人時一雙大眼閃電似的一劈一劈,「豁喇喇」般震人,要是再個子高,會害人窒息的。

  「休息下。」老頭裂開嘴笑,孟扶搖頓時又是一暈——太吵了!

  太吵了太吵了太吵了!一個人說話像是三百個人吵架!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高的音調,難怪先前一句話就撕裂了厚實的牛皮帳篷。

  老頭將孟扶搖抓到自己眼前,仔細端詳了半晌,不滿意的一伸手扒掉她面具,又看,翻來覆去顛來倒去的看。

  孟扶搖被他看得汗毛排隊雞皮疙瘩盛產,嗚嗚的想要抗議,老頭這才想起臭襪子的使命,抓出襪子,將尊貴的大宛女帝陛下從被一隻臭襪子熏死的悲慘命運中解救出來。

  孟扶搖的嘴一自由,便開始了質問:「敢問你抓我為何?」

  「看看。」老頭果然還在看。

  「看出什麼了嗎?」孟扶搖詢問。

  「沒,」老頭搖頭,「長得一般,身材也一般,屁股不夠大胸也不夠大。」

  他的聲音隆隆的傳開去,孟扶搖估計半個草原的人都能聽見,她羞憤的閉上眼——啊,天上降下一個雷先把後面追過來的長孫無極劈聾一秒鐘吧,讓他不要聽見這句話吧!

  這火烈鳥,不能和他說話,這聲調,說什麼馬上天下皆知。

  「我說……您為什麼要看?」孟扶搖壓低聲調,賊兮兮問。

  老頭果然也下意識跟著壓低了聲調,賊兮兮的答:「徒弟媳婦,當然要老夫篩選過關。」

  可惜這個火烈鳥,就算壓低聲調,也差不多等於一百個人在扯著喉嚨吵架。

  孟扶搖茫然了:「徒弟媳婦?」

  老頭眯眼笑:「其實我不知道他喜歡你哪一點啦,不過他喜歡我就將就啦。」

  孟扶搖發覺和火烈鳥說話等同雞同鴨講,只好直擊中心:「你徒弟?誰?」

  「野兒啊。」火烈鳥眯眼看她,「老夫的徒弟,除了他還有誰?」

  「戰北野?他要你來擄我?」孟扶搖狐疑的盯著他燈泡似的腦袋。

  「老夫聽說你桀鶩不馴。」火烈鳥嚴肅的道,「我家野兒的媳婦應該溫良恭儉相夫教子,夫唱婦隨德容言功,你這個樣子不成,所以老夫只好撥冗親自教導你。」

  「他叫你來教育我?」

  「上次在磐都看見他,小子竟然一句都不和老夫說,不說老夫就不知道了?看他那樣子就有心事!」自說自話的老頭子得意洋洋眯著眼睛笑,「問小七兒嗎,一問就知道了。」

  雞同鴨講好歹也能搞清了,簡而言之,戰北野對此事渾然不知,而此乃一愛徒綜合症患者,雞皮鶴髮兼婆婆媽媽型人種,簡稱:雞婆。

  孟扶搖嚴肅了,抬眼,上瞅下瞅左瞅右瞅。

  「你幹嘛?」一百個人在吵架。

  「看看。」孟扶搖答。

  「看出什麼了嗎?」

  「有。」孟扶搖深情的淚光閃閃的凝視著紅皮雞蛋,十分緬懷的道,「我從來沒見過像您這樣長得這麼有考古價值的。」

  「考古?」火烈鳥愕然,疑問句的音調直接上升到四百個人吵架的分貝,「哪門武功?」

  孟扶搖嘆口氣,算了,再怎麼拐著彎兒罵這老傢伙,都是白費勁。

  火烈鳥卻突然抬頭對對面道:「喂,小傢伙,你死追不放幹嘛?這是我家徒弟的媳婦,男女授受不親,你遠點。」

  孟扶搖背對著,點了穴道,看不見長孫無極,卻聽見他依舊悠悠帶笑語聲傳來:「哦?是嗎?可是前輩您搞錯了,這位嘛,是在下媳婦,晚輩追自己媳婦,何錯之有?」

  「放屁!」火烈鳥牛眼一瞪,「我家徒弟喜歡的,就是我徒弟媳婦,哪裡輪到外人!」

  「原來大概是您家徒弟的。」長孫無極笑,「不過您不知道嗎?去年您徒弟和我打賭輸了,將她輸給我了。」

  孟扶搖抽嘴角,撒謊騙人不打草稿的長孫無極,什麼輸給你?什麼拿我打賭?姑奶奶可能會墮落到給你們打賭的地步嗎?先給你佔點嘴皮子便宜,等我拔了這隻鳥毛,我回去收拾你——

  「輸給你?」火烈鳥瞪大眼睛,半信半疑,「我怎麼沒聽說?」

  「喏。」長孫無極似乎拿出什麼東西晃了晃,笑吟吟道,「您不會不認識這個吧?這原本是大瀚帝君給扶搖的聘禮,現在連聘禮嘟輸給我了,人自然也是我的。」

  頭頂上老頭「噝——」的一聲,明顯是認出來了,孟扶搖也無聲的「噝——」一聲。

  長孫無極,你狠。

  戰北野那個聘禮你居然一直帶著,拿出來撒謊撒得天衣無縫,當面糊弄人家師傅,可憐的戰北野,知道了一定會揮兵南下,踏碎無極大瀚界碑的。

  火烈鳥的音調低了點,似乎對這個東西有點悻悻,咕噥道:「小野怎麼會把媳婦都輸給人了?不成,不成。」

  他伸手一抓,道:「給我!」

  他一抓四面便風聲一緊,刀割一般劈面。

  長孫無極卻笑道:「哎呀前輩,莫要嚇我,一嚇我我手一軟,你家野兒的家傳寶貝就沒了,以後娶皇后,拿什麼做聘禮。」

  老頭重重哼了一聲,將孟扶搖一拎,道,「老夫不管你們誰輸誰贏,老夫只管調教好徒弟媳婦,既然她還沒嫁你,就歸老夫負責。」

  孟扶搖用目光抗議——我不需要你負責!

  「行啊。」長孫無極淡淡道,「您負責您的,我負責我的,您負責調教她,我負責追逐她,咱們互不干涉。」

  老頭還要反對,長孫無極笑道:「怎麼?您一定要驅逐我麼?行啊,晚輩立即發文天下,將這一段事兒給七國評評理,大瀚帝君的師傅擄了我無極的未來皇后,還不許無極要人,十強雷動倚強淩弱,大瀚帝君仗勢欺人……」

  「隨便你!」火紅的雷動大喝一聲,唰的轉身。

  孟扶搖被震得嗡嗡嗡了一陣,好容易恢復過來,才聽見雷動道:「老夫剛才聽你們商議,要去迷蹤山麼?老夫正好要去,一路上調教你。」

  他從懷中掏出皺巴巴的幾張紙,咕噥道:「專門去問的,大概有用吧……從明天開始,老夫要帶你去學藝!」

  孟扶搖眼睛剛一亮,就聽見他對著紙片念:「第一天,學刺繡!」

  「……」

  「第二天,背女則!」

  「……」

  「第三天,學廚藝!」

  「……」

  「第四天,學縫仞裁剪!」

  「……」

  「第五天,學禮儀!」

  「……」,

  「第六天,學……」老頭紅彤彤的臉皮突然好像更紅了點,拚命壓低了聲調,大概相當於五十個人在吵架,「……房中術十八法之玉女心經!」

  孟扶搖噴血了……

  神啊,打下一個雷來劈死這超級雞婆吧!

  他是要培養一個皇后還是一個交際花還是日本AV片女優?

  雷動讀完,自己覺得很滿意,扛著孟扶搖,大步向著目標中的完美的、標準的、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浪得大床的大瀚皇后成長之路進發……

  孟扶搖扛在他肩頭,眼淚汪汪雙眼迷離,第一次向身後的長孫無極含淚伸出求援的雙手。

  「媽媽咪呀,太子太子,救救你家可憐的未來AV優武藤蘭吧……」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30 06:46 PM

扶風海寇   第三章  皇后訓練

  一場沒完沒了互相死磕著的追逐開始了。

  雷動在前面撒腳丫子跑,長孫無極一步不讓的追,論起輕功,雷動除了幾十年修煉的真氣綿長雄厚維持時間長一些外,論身法輕盈省力,還不如長孫無極,兩人一前一後,始終保持五丈距離。

  雷動的封穴手法很特殊,孟扶搖下半身的真氣給他鎖住,上半身卻是無礙的,他好像算準孟扶搖是絕對不會肯雙手著地爬走。

  孟扶搖當然不肯爬,她到了這時也不急了,你抓我,成,我磨死你你不要後悔。

  第一天,學刺繡。

  老傢伙解了孟扶搖上身穴道,扔了一個包袱過來,打開一看,繡花繃子繡花針綵線齊全,原來早有準備。

  「今天你得繡出個東西來。」雷動操著大嗓門安排,「等我有空找個繡娘來指導你。」

  隨即他衣袖揮揮,找了棵樹坐下來,又將石山上幾棵可憐的樹都揮倒,截了樹枝草葉鋪了兩張床,舒舒服服躺下去。

  相隔他們五丈遠處,長孫無極找了塊平整的石頭,也舒舒服服的躺了下來。

  孟扶搖抓著那堆東西,要求:「針箍呢?」

  「什麼東西?」雷動瞪大眼。

  「戴在手上,防止手被戳的東西。」孟扶搖手一攤,「沒這個東西我不幹,要知道你家未來大瀚皇后如果伸出手全是戳的洞洞,那麼也是不夠德容言功的,很丟你家寶貝徒弟的臉的。」

  雷動認真思索了一下,事關寶貝徒弟的面子,不能忽視,想了想從懷裡掏出個扳指,問:「這個差不多吧?」

  孟扶搖毫不客氣接過來,巨大的黑玉扳指,中間有一道若隱若現的細長銀光,像一隻半睜半閉的眼睛光芒閃爍,看起來很不尋常,她抱持著「讓敵人吃一分虧便是我佔了一分便宜」的人生信條,立即晃蕩晃蕩戴在手指上:「成!」

  她坐在石頭上,當真很乖的繡花,繡半天看看花看看草看看山看看鳥看看對面長孫無極,喊:「喂,天氣不錯啊。」

  長孫無極喊回來:「是啊,挺好,吃過了嗎?」

  「沒吃。」孟扶搖喊,「你吃了嗎?」

  「我也沒吃。」長孫無極喊,「打兩隻鳥來烤了吃好不?你喜歡哪種鳥肉?黃雀百靈烏鴉杜鵑?」

  孟扶搖摸摸自己豎起來的汗毛,喃喃道:「聽起來怎麼這麼瘮人?」半晌點菜:「來隻黃雀!」

  「你兩個吵死了!」雷動睡不成,呼的一下坐起來,嚷,「不許說話!」

  孟扶搖默不作聲,遞上繡花針。

  「幹嘛。」

  「求求你縫上我的嘴吧,」孟扶搖哀求,「不吃飯不喝水可以,不說話太殘忍,要我不說話就好比要你不打架,你想想,你想想——」

  雷動於是就想了,想了一陣子覺得真的很殘忍,轟隆隆的道:「聲音小點!別扯著喉嚨喊,老夫耳朵都給你們炸聾了。」

  孟扶搖望天,天上落下一群烏鴉來砸死這個真正的噪音製造者吧!

  睡不成了,雷動便想起來要吃,從懷中摸出幾個硬邦邦的麵餅,抓在手中翻來覆去呼呼運功,掌心一紅,瞬間將餅子烤軟,頓時面香四溢,孟扶搖讚:「好牛的武功!真是居家旅行殺人放火皆宜之簡易隨身鍋爐!」

  雷動喇嘴笑,得意洋洋,孟扶搖很純潔的對他笑,兩人相對著笑啊笑啊笑,一直笑到焦味傳出青煙四冒,孟扶搖才涼涼提醒:「焦了。」

  ……

  雷動一撒手,將焦餅摜到元寶大人面前:「賞你!」

  元寶大人以頭搶地——此生之最大侮辱!

  孟扶搖嘆口氣,道:「可憐見的……」向對面的長孫無極喊話:「鳥烤完沒?」

  「缺鹽!」對面有鳥肉的香氣傳來。

  孟扶搖流著口水自言自語道:「太子殿下燒火本事不成,烤野味還是不錯的,瞧這味道,嘖嘖……」

  雷動吸溜了一下鼻子,牛眼放光,道:「叫那小子多烤幾隻。」

  「你是強擄民女的匪徒,」孟扶搖抱膝,鼻孔朝天,「聽說過被搶劫的請搶劫者吃燒烤嗎?」

  老頭立即怒道:「我是雷動!」

  孟扶搖答得飛快:「沒聽過!」

  雷動牛眼光灼灼的瞪過來,探照燈似的刺眼,孟扶搖怒目以對分毫不讓,睜了半晌覺得眼皮痠痛快要流淚,不成,輸人不能輸陣,在地上摸索兩根草棍子,把眼皮撐上。

  老傢伙敗陣,這回不瞪了,偏頭看著孟扶搖半晌,嘴角泛起一絲笑意,道:「有意思有意思,現在老夫知道野兒為什麼看上你了……哎,能和老夫對視這麼久,除了野兒只有你。」

  孟扶搖「嗤」一聲,扭頭不理,那邊長孫無極扔了只烤鳥過來,孟扶搖接著,眉開眼笑道:「外焦裡嫩,香氣四溢,好,好。」

  她撕了一條腿慢嚼細咽,忽聽見身邊有打雷之聲,不理,繼續吃,雷聲越發的響,轟隆隆震耳,元寶大人不堪折磨,再次鑽入親戚家避雷。

  孟扶搖嘆口氣,道:「人家說腹如雷鳴,今天真的見識到了。」將剩下的半隻烤鳥遞過去,雷動立即不客氣的接了,用那半隻鳥塞了塞牙縫。

  孟扶搖看他毫無防備的吃完,眼睛亮亮,在心中默數:「一、二、三、倒也!」

  ……

  沒倒。

  雷動還是山一樣坐那裡,目光比她還亮,道:「再烤幾隻來。」

  孟扶搖崩潰——她的來自宗越的百試不爽戰無不勝的頂級蒙汗藥,為毛對這只火烈鳥一點作用都沒有?

  「你放了穀一迭的藥吧?」火紅的老傢伙舔舔嘴唇意猶未盡,「女人就是女人,哪怕做毒藥蒙汗藥,都要把滋味調得糖似的,老夫十幾年沒吃上,怪想念的。」

  孟扶搖抽搐——敢情老傢伙以前都是吃宗越師傅的毒藥鍛鍊腸胃的……

  下毒失敗,孟扶搖再沒心情擾亂雷動心神,怏怏躺下去,還沒躺平就被雷動一把揪起來:「繡花!繡花!」

  孟陛下以虎爪之勢抓著根輕飄飄的針,茫然道:「繡花,繡花……」

  雷動舒舒服服躺著,蹺著腿,眯眼看孟扶搖「飛針走線」,覺得這女子這個模樣才是最美最賢慧的,看起來有幾分配得上野兒了,甚是愉悅的露出一個大大笑容,朦朧睡去。

  孟扶搖聽見他鼾聲如雷,立即又高興起來,抬手示意長孫無極,長孫無極剛剛飄了一步,老傢伙呼的翻一個身,長臂有意無意的一打,正好掠過孟扶搖肩井穴。

  孟扶搖聽見手臂哢的一聲,隨即便揚著手臂保持著接客之姿僵在了那裡,一個時辰後老頭再翻個身,啪的一打,她的爪子才吱吱嘎嘎的放下來。

  再次脫逃失敗……

  老頭一直睡到月色東昇才起身,坐起身便要求查驗結果:「繡品呢,我看看。」

  孟扶搖懶洋洋打個呵欠,指指地上。

  老頭撿起那方質料精緻高貴的杏色錦緞一看,上面確實繡了東西——黃色線,線條簡單的三層奇形物體,上尖下圓,造型撲素。

  「什麼東西?」雷動呆滯。

  孟扶搖躺下去,伸個懶腰:「一坨屎。」

  「……」

  半晌山頭上響起咆哮:「一、坨、屎!」

  「奇怪。」孟扶搖揉揉眼睛,納悶的看已經煮熟的火烈鳥,「你說要看我的刺繡水平,也沒規定我要繡什麼,現在我就把我的水平展示給你看了,滿意否?」

  「那也不能繡這個!」老頭騰騰的燃燒著。

  「有什麼不對麼?」孟扶搖懶洋洋,「不要歧視一坨屎,屎也是有屎格的,你敢說這東西不重要?你敢說你每天離得開它?你敢說如果這東西不肯出來你不難受?你敢說你平日裡吃的米如果沒這東西澆灌能長得好能順利的燒成香噴噴的飯……」

  「閉嘴!」

  火紅的老頭呼啦啦燃遍山頭——再被她說下去這輩子也就不用吃飯了。

  孟扶搖平靜的躺下去,順便還關照了一聲:「別激動,小心血壓升高,不過好在快下雨了,不怕你燒起來。」

  是快下雨了。

  天邊層雲推移,烏沉沉的逼過來,有金紅色的火球在雲層間一起一伏的躍動,孟扶搖嘆口氣——和雷動在一起,果然要打雷下雨天翻地動。

  她趴在山石上,向對面喊:「長孫無極你下山去,山上沒地方睡——」

  長孫無極抬頭看看她,笑笑,道:「你在哪我在哪。」

  雷動聽得不滿,大罵:「閉嘴,不許和我徒弟媳婦說情話!」

  「大爺,我不合格的。」孟扶搖回身,十分誠懇的仰望之,「真的,我不合格做一位德容言功賢淑大度的大瀚皇后的。」

  「我家野兒喜歡!」老頭怨念而簡練的回答。

  孟扶搖磨牙,放棄和這坨交流的打算,算了,還是關注太子比較舒心點。

  可是關注太子漸漸也不舒心了,石山上沒什麼樹,僅有的幾棵被雷動一氣捲過來鋪了床,山下是草原,也沒什麼遮蔽的地方,長孫無極呆在她視線所及的地方,那裡只是一個淺淺的山凹,根本擋不得雨。

  孟扶搖憂心忡忡的看天,指望雨還是別下算了,不想頭一抬,轟隆一個雷打下來,劈里啪啦雨點子冰雹似的落下來,砸得她趕緊閉眼。

  雨下起來了。

  夏天草原的雨無遮無掩來勢猛烈,嘩啦啦傾倒天瓢,孟扶搖頭頂有樹,也很快被打濕,她趕緊要求雷動:「下山找地方避雨啊。」

  「不用。」雷動十分怡然的迎著雷電,「老夫就是選著這天氣才爬山上來的,蒼穹雷電對我這門功夫很有好處。」

  對你有好處對我沒啊,孟扶搖憤怒,雷動瞟她一眼又道:「對你也不算壞事,年輕娃子就該磨練下筋骨,你都名列十強了,還怕這點雨?」

  不怕雨就該被淋麼?孟扶搖青面獠牙的瞪著火紅的老頭,怎麼說話的德行和自己那個死老道士一個模樣——要經歷自然磨練!要迎接風暴洗禮!

  一群混蛋!

  眼見老頭是絕對要磨練她了,但她沒必要拖著長孫無極也被磨練,包袱沒有帶著,衣服濕了沒處換是很不爽的,只好轉身扒在石頭上又對長孫無極喊:「下山——下山避雨去——會傷風的。」

  長孫無極卻問她:「冷不?我去給你找油衣去——」

  孟扶搖聽得嘴一撇想笑,這地廣人稀的要去哪裡找油衣?翻過山也許山下有人家,但是為找個油衣去翻山?太子殿下真是太閒!然而那笑意到了嘴角就變成了下垂的深深勾紋,看著對面無遮無擋立在雨中的長孫無極,她突然怒從中來,一抬手拔了頭頂的樹對長孫無極方向轟隆隆一扔,長孫無極接下,混沌雨幕中對她一笑,隔那麼遠也能看出目光星子般的亮。

  雷動哎喲一聲道:「你怎麼把遮雨的樹都拔了?你不怕淋啊。」

  孟扶搖獠牙森森的道:「淋嘛,接受自然的洗禮嘛,和原生態雷電做最親密接觸嘛,要勞什子樹擋著幹嘛?淋!你和我一起淋!」

  不待也開始青面獠牙的雷動說話,她一抬手,又把雷動的那個樹床給扔了出去,落在長孫無極腳下。

  雷動暴怒了,怒吼聲超過頭頂上劈來劈去的雷,「你扔我床我睡哪裡?」

  孟扶搖頭一揚,聲音更大的答:「跟我睡!」

  老頭一個踉蹌,拜倒了……

  孟扶搖昂首挺胸目光炯炯——我打不過你,雷也雷死你!

  半晌老傢伙爬起來,目光灼灼的盯著她,火紅的光頭淋得透亮,孟扶搖惡意的盯著那光頭,很滿意人家的接觸面積比自己大。

  隔著雨幕一老一小對視半晌,各自哼一聲扭過頭去,孟扶搖一扭頭發現長孫無極不見了,驚訝之下倒鬆了口氣,想反正雷動也不至於害她,她想從雷動手上逃也不容易,他守不守不要緊,趕緊下山避雨是正經。

  雷動扭過頭去,想了一會,突然一拳對山壁一轟。

  轟然一聲石屑亂飛,大大小小的石塊四處飛迸,剎那間那醋缽大的拳頭便將堅硬的山壁轟出了一臂深的一個大洞,雷動接連幾拳,大洞越來越深,竟生生用肉掌在山壁上打出了一個山洞。

  孟扶搖下半身動彈不得,揮手將石塊擋開,怒視雷動,罵:「穿山甲!」

  雷動卻突然伸手抓起她,往洞裡一投,道:「嬌生慣養!睡去!」

  過一會又把元寶大人空投進來。

  孟扶搖哼一聲,抖抖濕衣,看老傢伙頂天立地立於大雨傾盆電閃雷鳴金蛇狂舞之中,油亮的大腦袋閃閃的迎接著蒼穹之雷的洗禮,不禁十分憐憫的咕噥了一句。

  「可憐的戰北野……」

  休息了一陣,忽然看見前方突然人影一掠,孟扶搖透過雨幕探頭看去頓時眉頭一皺,長孫無極怎麼又回來了?

  他腋下似乎夾著什麼物事,風一般的穿過雨幕,抬手一擲,將東西擲了過來。

  孟扶搖接在手中,油衣,還有用油衣囊著的一個包袱,裡面有一套女子牧民的乾淨衣服,衣服鞋襪都齊全,甚至……連內衣都有。

  孟扶搖瞪著那草原女兒的束胸帶怔了半天,紅通通的窘了……

  窘了半天才想起,他從哪裡搞來這一套衣服的?大雨之夜到底奔出了多少裡才尋到一戶人家?又或者,他剛才翻過了這座山,就為了給她找套乾淨衣服?

  明知道到了她這個程度,確實淋淋雨已經問題不大,不過是不太舒服而已,然而還是半夜來去冒雨奔馳數十里,只為一套乾爽的衣。

  有個人,不以她的強大而放鬆對她的呵護,在他心底,哪怕她高飛在天雙翼淩雲,也永遠是他有責任去照顧的小姑娘。

  孟扶搖捏著那套衣服,看著對面,長孫無極含笑負手雨中,見她望過來自己也披了件油衣坐下來,但是他早已衣衫透濕,披不披已經無甚用處。孟扶搖悠悠嘆口氣,想著金尊玉貴的太子自從陪著自己,從來便只是吃苦,吃以他身份不該吃的那些苦——要露宿要野餐要淋雨要挨打要拚命狂追要半夜找衣服,要做天下每個男人追女仔都得做甚至還做不到的所有事兒……真是命苦。

  雨幕茫茫,兩兩對望,一個含笑安慰,一個自責悲催,看起來甚是情意綿綿含情脈脈,雷動不爽了,將門板一般的身子往眼神路線交叉處一擋:「不許偷看!」

  孟扶搖也不說話,打量他背影半晌,懶懶道:「老爺子,難怪你嫌我身材不夠勁,瞧您,屁股真大。」

  ……

  門板飛速移開,老傢伙再次敗北……

  雨下了大半夜,到了天濛濛亮才止住,清晨石山上水珠滾動,空氣清爽可喜,長孫無極衣袂飄飄神清氣爽的遙遙打招呼:「早啊。」

  孟扶搖仰慕的看著他,覺得世上就有那麼一種人,任何狼狽狀態下都能維持尊貴優雅的風範,淋一夜雨倒像泡一夜溫泉,不像她,明明山洞有避,也換了乾淨衣服,一夜過來還是皺成了一團抹布。

  雷動鼻孔朝天哼一聲,便算是回答了長孫無極,再次一把拎起一人一鼠準備開路,元寶大人眼淚汪汪賴著不肯走——我餓!

  孟扶搖很沒良心的一指雷動——和爺爺要去。

  元寶大人奔去找爺爺,雷爺爺「唵?」的一聲,怒道:「昨天給你的餅子為什麼不吃?活該餓!」

  孟扶搖雙手抱胸,涼涼望天:「此鼠曾經救過大瀚帝君的命,在大瀚時,每日供應折合白銀一百兩,是大瀚人人供奉的救命神鼠,不想今日竟然在大瀚帝君他師父手上慘遭餓飯之虐待,真是忘恩負義過河拆橋……」

  老頭聽到一半就開始從衣服裡掏東西,掏出個白白的有點像茯苓的果子,元寶大人一見就兩眼放光,奔過去搶了就跑,孟扶搖看得目光灼灼,用重新評估的眼光打量了一下大瀚帝君他師,覺得貌似這老傢伙身上好東西挺多?反正不擄白不擄,擄了不能白擄,好歹得叫他貼賠點精神損失費,掏完他寶貝先。

  等把老頭勒索乾淨,回頭勒索他徒弟去,孟扶搖咬著指頭,笑得賊忒兮兮。

  第二天,背《女誡》、《女則》、《女訓》、《女子論語》等千百年來專用於賢德女子洗腦及批量製造之工具書。

  「《女誡》七篇——卑弱、夫婦、敬慎、婦行、專心、曲從、叔妹。」孟扶搖被雷動拎到一家帳篷裡,喝著牧民的油茶,抱著書大聲的讀,「晚寢早作,勿憚夙夜;執務和事,不辭劇易,專心正色,耳無淫聲,目不斜視……咿呀,好想睡覺。」

  「不許睡!」雷教授揮舞著小教鞭(牧民的鞭子),橫眉怒目,「昨晚你睡得最多,還睡!」

  「給點提神的吧……」孟同學伸出乞憐的手,「咖啡、茶、煙、大頭針、蠟燭……都可以,這內容實在太催眠了。」

  雷教授不理,這女子滿嘴怪話,理她會上當。

  「其實我覺得吧,」孟扶搖把書翻得嘩啦啦響,「什麼樣的書看在什麼人眼裡那效果是不一樣的,比如一部國史——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鬧秘事,比如這女誡,我就看見武功。」

  「哦?」武癡立即來了興趣。

  「專心正色,耳無淫聲,說得太對了!」孟扶搖興致勃勃湊過來,「練武之人最忌心神浮動,為外像所侵,如若靈台清明之時,忽聞怪聲便心有所驚,內息必有所擾,而且我覺得吧,如果是驚聲,內息上浮,如果是淫聲,內息下沉……」

  「唔唔。」老傢伙聽得目放異光,頻頻點頭,也湊過來道,「此言不虛,還有,如若是裂聲,內息挫頓,如若是和聲,內息曳慢。」

  「妙哉斯言!」孟扶搖一拍巴掌,「還有啊……」

  「是啊……

  「那個什麼什麼……」

  「對啊……」

  半個時辰過去了……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

  「咱們盡討論這個做什麼?」半天之後雷動終於醒悟過來,「背書!背書!」

  孟扶搖無辜的看著他,道:「沒有技巧和引導的填鴨式教育是對兒童靈性和創造性思維的殘忍扼殺及束縛,我要求用其他的文字科普讀物交互閱讀以提高學習的效率和興趣。」

  雷動瞪著她,孟扶搖翻譯:「大爺,給點動漫同人口袋書瓊瑤小說耽美小說來換換胃口吧……」

  雷動懂了,瞅她半晌,從懷裡掏出個小冊子,道:「看你還有點見解,允許你每背一個時辰女誡,可以看一刻鍾這本書,要有自己的看法,沒看法我就收回去。」

  孟扶搖接過,深情的對大爺微笑:「您放心,和女誡比起來,什麼書都是有肉的H文。」

  她去研究「H文」了,基本上看兩個時辰「H文」,背半刻鍾《女誡》,在雷動要發怒前立即和他討論看文心得,論啊論啊的,雷動也就忘了。

  晚上孟扶搖點起燈,興致勃勃的說要繼續攻讀《女誡》,雷動龍心大悅,頗為讚許,孟扶搖挑燈夜戰,讀到半夜一抬頭,看見帳篷之外遠遠一星燈火,突然想起今天把雷動的武功秘藉騙了來廢寢忘食的學,竟然把一直跟隨著的長孫無極給忘記了,想了想,看看橫在帳篷口的雷動,不敢再抬手被點穴,便將油燈悄悄移過來,照著自己,油燈的光影將她的身影投射在帳篷上,遠處那人立即抬起了頭,孟扶搖笑了笑,知道這種布質的薄帳篷,遠處的人是可以看見投射在帳篷上的影子的。

  她對著帳篷,比擊了一個拍腦袋的姿勢——摸摸你的頭,娃要乖。

  又對著帳篷,舉了舉手中書——老傢伙好騙,姑奶奶遲早要把他內褲都騙來。

  又對著帳篷,抖抖衣服,做灑水狀,問他——昨夜淋濕了,沒傷風吧?

  過了一會,帳篷上的纖細身影肩頭爬上小小一團。

  做了一個吃東西的姿勢——主子我有好東西吃了。

  做了個煽孟扶搖的姿勢——這丫好得很,你放心!

  做了個憂傷攬鏡自照的姿勢——我為毛這麼帥呢啊啊啊……

  纖細的影子立即啪的一下打下了那團毛球,做了個嘔吐的姿勢。

  ……

  帳篷上無聲的放著「皮影戲」,帳篷外遠處小山坡上男子抱膝饒有興致的看著,初夏的草香芬芳無限,蟲聲溫柔的唧鳴,漫天的星光碎鑽一般灑下來,他眼眸比星光更爛漫。

  那是屬於她的細膩,屬於她的溫柔;這是屬於他的歡喜,屬於他的凝眸。

  半晌他輕輕躺下來,雙手抱頭,對著高而遠的天空露出一個沉醉的笑容。

  第三天,學廚藝。

  其實這個東西孟扶搖完全沒必要學,她廚藝絕對過關,不過她可不打算讓雷老頭子眼裡的「大瀚皇后」過關,讓他大筆一揮不合格才是她的終極目標。

  抱持著這個目標,孟扶搖炸了三家牧民的鍋子,毀了人家唯一的爐子,燒了人家的帳篷,在雷動忙著賠償的時候做出一堆從顏色到形狀到氣味都十分考驗人的忍受能力的食物,雷動對那堆東西咆哮半晌,統統扔給了元寶大人。

  元寶大人很好說話的笑納,拖了個包袱皮將東西裹裹,又喲呵喲呵的拖出去,送給自己主子去了。

  一人一鼠躲在山坡後攤開包袱皮野餐,將那些恐怖的外皮剝開,露出裡面煞費苦心包裹著的熱氣騰騰的美食,共用之,分食之,山坡後不斷飛出大大小小的骨頭,孟扶搖遠遠的憂傷的眺望著,啃著硬邦邦的餅子,用意念和口水陪他們一起野餐。

  雷動啃著餅子,懷唸著第一天長孫無極的烤鳥,孟扶搖露出鄙視的眼神——姑奶奶的美食才叫美食,就不給你吃,寧可陪你啃僵餅!

  半晌元寶大人回來,背著個小包,拽了拽孟扶搖衣服,一人一鼠鬼鬼祟祟轉過身,元寶大人偷偷打開包袱,裡面一隻油光錚亮的肘子,長孫無極已經剝去孟扶搖故意塗上的焦了的芋汁,露出裡面的完整香脆的肘子,又細心的剔去了骨,香氣四溢的用乾淨絹布包了兩層給孟扶搖送了回來。

  孟扶搖抱著肘子眼淚汪汪,想著太子就是好啊,厚道的娃啊,什麼時候也不忘記她啊,陶醉半晌剛抓著要吃,一隻大毛手突然伸過來,劈手就奪:「什麼東西這麼香!」

  孟扶搖撲上去就搶:「死老頭,虎口也敢奪食!」

  「去!」雷動拂袖。

  「滾!」孟扶搖一指便戳了過去。

  「砰——」

  「乓!」

  帳篷裡騰起滾滾煙塵,劈里啪啦一陣巨響,盆子碗筷氊子矮幾亂七八糟的四處橫飛,飛出來的時候都已經不復原先模樣,接著哧哧幾聲,帳篷也炸了。

  半晌,直衝雲霄的煙塵散盡,露出叉腰而立的雷動和四仰八叉躺在地下的孟扶搖,那坨孟扶搖呆滯的望著天空,眼睛已經散光了。

  元寶大人擔心的去拉,孟扶搖喃喃道:「別揀……別揀……散了……散了……」

  元寶大人團團一轉——糟了,散了,主子一定會要我收拾,那坨看著便揀不起來了。

  雷動抱著臂笑,很滿意的樣子,道:「你什麼都不成,就是武功還不錯,配得起我家野兒。」

  孟扶搖不理他,花一個時辰把自己拼回去,「嗷」一聲就又撲了回去。

  「砰——」

  「乓!」

  ……

  半晌雷動對再次散了的孟扶搖道:「哎呀,天資不錯啊,昨天給你的冊子上的武功,你今天居然用得不錯,嘖嘖,除了老夫家的野兒,你是第二個可以用日進千里來形容的。」

  他這回癮發了,目光閃閃的踢孟扶搖:「來,再來。」

  「來就來!」

  「砰——」

  「乓!」

  ……

  元寶大人在煙塵裡一溜煙奔回太子殿下懷裡……那女人瘋了瘋了……

  長孫無極輕輕撫摸著它,仰頭看著無星無月的天……她那麼想提升自己,一切寶貴的機會都不肯錯過,連雷動也敢拿來試煉,可以想見,和十強者第三的雷動這麼練下去,她必然飛速提升……她會離夢想越來越近。

  然後……離他越來越遠。

  第四天,學縫仞裁剪,已經出了草原地界,借宿在一個小山村。

  孟扶搖在油燈下操著一把剪刀,對著一匹布,用施展「破九霄」的雄大氣魄,哢嚓哢嚓一陣縱橫捭闔,雷動背對著她練功,聽著這聲音很是那麼回事,滿意的點頭。

  半晌他練功完畢,站起身來,大步出去小解,雷老爺子走路一向昂首挺胸,目光掃及範圍只在自己胸部以上,於是總覺得不知道哪裡不對勁,卻又沒看見哪裡不對勁。

  茅廁在屋子東頭,雷老爺子大步走著,後面漸漸跟了些小孩子,越跟越多,在他身後指指點點哧哧的笑著,老頭子一回身,孩子群哄一聲散了,老頭子回過頭,人群譁一下又聚起。

  老爺子想了想,覺得大概是自己的氣質過於超群的緣故,於是也不深究。

  英雄,總歸都是寂寞的!

  寂寞的英雄進了茅廁,這回總要低頭解腰帶脫褲子了,頭一低。

  「嗷——」

  火烈鳥的怒吼把低矮的草房震得晃三晃,鄉下人家搭的簡易茅廁棚子如何經得起雷動大人的獅子怒吼?「啪」的一聲倒塌下來,砸進茅坑裡糞水四濺,濺得老傢伙滿袍子滿屁股都是。

  半晌,一道火紅的風捲進屋子,九天之上巨雷咆哮:「孟!扶!搖!」

  他抖著自己的袍子,已經喪失了準確表達內心憤怒的能力——他的火紅袍子被孟扶搖用鬼斧神工的裁剪技巧順便改制過了,斜襟,偏幅,魚尾狀,垂流蘇,流蘇上沾滿黃黃的東西……

  這還罷了,關鍵是那個斜襟,孟扶搖在上面吊了個肚兜狀物事——她隨手剪出來的,用最輕的布料,老頭子心粗,沒發現。

  於是雷動大人剛才就是穿著魚尾裙屁股上掛一個古代胸罩去了廁所……

  怒獅還沒吼完,孟扶搖一抖手便是一剪刀戳了過去。

  第N次雄獅和母虎的大戰再次開始。

  「砰——」

  「乓!」

  ……

  第五天,學禮儀。

  此時一場孤孤單單的追逐已經變成了浩浩蕩蕩。

  雲痕他們終於趕了上來。

  雷動第一天奔行速度過快,起初只有長孫無極第一時間追上,現在雲痕帶著雅蘭珠和所有護衛也追了上來,一個不落。

  孟扶搖被擄第一天便要長孫無極趕回去護送雅蘭珠回發羌王城,長孫無極哪裡肯離開她?便命令他的隱衛回去護送,隱衛和孟扶搖的護衛又都不肯丟下主人另走路線,最後是雲痕做了決定跟下去,因為雖然迷蹤山谷在燒當境內,但離發羌王城很近,初始路線是一致的,眾人決定一路追著伺機搶回孟扶搖,再分路去發羌。

  他們人多,還要顧及傷病也人,自然慢了許多。

  雷動也不理會,十強前三里,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是螻蟻,既然是螻蟻,一隻和很多隻也沒什麼區別。

  當然也有幾個不算螻蟻,可是他手上拎著孟扶搖呢,誰也沒有把握在雷動掌下搶出孟扶搖,卻又不甘心離去,於是一根繩子串螞蚱一樣串上了。

  於是老頭子抓著孟扶搖在屋子裡學禮儀,十丈外長孫無極聽著,十五丈外一大幫人聽著。

  孟扶搖看人都跟來了,無奈之下倒也安慰,無論如何隱衛既然已經趕上,便會照顧好長孫無極,這幾日看他餐風露宿的,有些看不下去。

  「走路要這樣!」雷動找來的老年婦人給孟扶搖示範步態,「弱柳扶風,嫋嫋婷婷……」

  孟扶搖看著那滿臉皺紋胸部垂到肚子肚子垂到膝蓋的「弱柳」,半晌道:「柳要都長這個樣子,全天下的詞人都可以去死了。」

  「步態!步態!」雷動瞪著牛眼,「不是討論人家的身條!」

  「哦,」孟扶搖攤手,「你不解開我穴道我怎麼給你展示我的步態?」

  雷動眨眨眼,一抬手解了她下半身穴道,孟扶搖還沒來得及歡喜,雷動又把上半身穴道給封上了。

  「走給我看看。」老傢伙眯眼等著驗收成果。

  孟扶搖對他露出的新學的半顆牙齒寬度的笑容,站起身,嫋嫋婷婷的走了出去。

  坐在遠處一塊石頭上的長孫無極突然開始咳嗽。

  在一處山坡下仰頭而望的雲痕一個踉蹌。

  姚迅抱著稞樹砰砰砰的撞。

  元寶大人飛快的找繩子準備了結自己。

  半晌雷動忍無可忍一聲暴喝:「站住!」

  孟扶搖回身,見老傢伙以手捂眼,仰首向天老淚縱橫的哀嘆:「野兒啊,你什麼眼光啊……一隻母猴子都比她優雅啊……」

  ……

  第七天,一路在山野鄉村穿行,終於到了比較繁華的城池,說是比較繁華,和無極大瀚比起來,也就是個小縣城的規模,這是離迷蹤山谷最近的一座城池,因為尋寶季的臨近,城中來往人流絡繹不絕,大多是帶刀佩劍的各族武者,扶風雖然分裂為三大部族,各大部族之間互不干涉,但是因為早先畢竟是一個國家,各族通好通婚的後代仍在,彼此之間敵意不是太濃,平日雖然各守疆域,但是尋寶季卻是允許各族都參與的,畢竟迷蹤山谷異獸寶物甚多,人不多反而容易出事。

  城中客棧基本住滿,雷動卻好像對住客棧沒什麼興趣,直接拎了孟扶搖直奔城西。

  他好像對地形挺熟悉,七拐八彎的走了幾個巷子,突然咧嘴笑道:「到了。」

  孟扶搖抬頭一看,粉紅底子大紅字「一夜歡」,門口還吊著一件色澤妖豔的繡花圍裙,裙子上繡著男女春宮。

  妓院。

  老頭子鍥而不捨一步到位,直接拎她到妓院學習「床上十八法之玉女心經。」

  他摸著光頭站在小小的院子中,對看見一大批人來「嫖妓」而惶恐迎出來的媽媽扔出一大錠黃金,在把她砸暈之前大聲道:「把你這裡最妖豔最風流最會討男人歡心生意最好的姑娘們一起叫出來,開上十八對,現場表演,我們要學!」

  「誰要學……」媽媽捧著黃金呆滯。

  「她!」雷動把孟扶搖往前面一拎,「教會她!立刻!現在!今夜!」



扶風海寇   第四章  集體搶劫

  現場春宮……

  孟扶搖呆滯的轉頭,看見長孫無極跟了來,倚在門框上似笑非笑看著她,不遠處那堆人一臉古怪的看著,想笑不敢笑的樣子。

  反正沒一個人對她的悲慘命運表示同情。

  這群沒同志愛的!

  雷動拎著孟扶搖大步進了廂房,屋裡垂紗幕榻,兩枝絳燭高燒,正對著一張大床,雷動大馬金刀的一坐,道:「快快,老夫還有事,學完走路!」

  老鴇捧著金子晃進來,一臉為難的涎笑道:「老爺子,姑娘們面皮子薄,這當眾……」

  雷動啪的又扔過去一錠金子,手一揮,砰砰門窗一起關上,他自己扯條黑布眼睛一蒙:「女人演給女人看,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老鴇又看孟扶搖,孟扶搖眼一瞪,道:「看我幹嘛?演啊!」

  老鴇踉蹌,正端茶喝水的雷動噗一下噴了出來,被孟扶搖嫌棄:「拜託,一把年紀了總大驚小怪的,忒不沉穩!」

  她沉穩的坐著,施施然等著看春宮,她孟扶搖有個好處,事到臨頭就接受,反正春宮不可避免,那就看唄。

  便當看AV唄,看看和武藤蘭、吉遲明涉、北原多香子、松島楓、西野翔、前島美步、神谷姬、小泉彩、吉崎直緒、朝美惠香、沙宮直樹……等等有啥子區別,境界上和技術上是否更高一層?

  孟扶搖覺得不太可能超越——日本人日本人,一看稱呼就知道國粹精華便在「日本人」三字上,都浸淫成國粹了,哪裡是咱們漢人能超越的?

  老鴇捧著金子不捨得丟開,妓女們反正只要有錢,表演下也無妨,唯一難處就是嫖客難找,最後龜公赤膊上陣,犧牲小我成全大我,喝了三斤龍牡壯陽酒,繫了個兜兜檔上場。

  廂房裡淫聲浪語漸起,嬌癡呢喃黏黏滯滯浪得風擺塘荷,好哥哥親妹妹的叫成一團,呼哧喘息裡夾著絞月滯般黏纏:

  「哥哥……好你個紅霞仙杵……」

  「就等著侍候妹妹你寶蓋峰尖……」

  「死相……」

  「心肝……」

  雷家老頭子雖然蒙著眼睛,卻也越聽越山丹丹花開紅豔豔,煮開了一鍋的小龍蝦,孟扶搖斜眼覷著,突然一拍大腿道:「停!」

  床上正激情入港的男女齊齊倒抽一口氣。

  「姿勢不對!」孟扶搖正色道:「太常規!聽過六九式沒?攀龍附鳳式?曲意逢迎式?琴瑟合鳴式?游龍戲鳳式?男耕女織式?貂蟬拜月式?西施浣紗式?人面桃花式?竹林吹簫式?都不會?都不會你們憑什麼教人?呸!

  「……」

  半晌龜公咬牙重整旗鼓,提刀帶馬再度馳騁,孟扶搖打著響指啪啪啪助興,突然又一拍大腿:「停!」

  「嘎?」

  床上大戰的龜公妓女滿面汗水齊齊抬頭。

  「地方不對!」

  「?」

  孟扶搖正色道:「太沒格調了!沒野趣!就知道在床上關起門來嘿咻,不知道但凡天下之大,何處不可滾?非要在床上滾?沒創意沒格調!聽說過大和民族沒?人家就是浪漫!人家的姓就來自於爹媽造他的場所——松下、村上、井上、山下、高橋、松尾、田中……田間地頭,松下井上,多麼富有創造性和坦白性!走,院子裡有口井,現成的!」

  龜公昂著個頭,看著目光灼灼臉不改色的孟扶搖,半晌偃旗息鼓,濕淋淋裹著個床單爬下來,雷動一聽急了:「哎哎,咋不幹啦?」

  「老爺子,你家這位還用學麼?」龜公掩面而去,「性學大師啊……」

  孟扶搖微笑,慢條斯理的從袖子裡掏出幾張大面額銀票,對著妓女們揮了揮,再對著雷動指了指。

  「老爺子……」

  呼啦啦妓女們立刻都嬌呼撲了過去,雷動淹沒在劣質脂粉和滾滾白肉堆裡,孟扶搖慢條斯理的喝茶,微笑:「侍候好老爺子有賞——」

  半晌。

  「轟。」

  整間廂房都塌了,雷動怒氣衝衝拎著孟扶搖出來,孟扶搖舒舒服服在他手中晃著,得意洋洋對外面一堆目光灼灼的看客勝利招手。

  招到一半,忽然聽見長孫無極聲音在耳邊細細道:「扶搖,什麼時候你也教教我,月下花間,貂蟬拜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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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天調教,全部以雷動的慘烈失敗而告終。

  雷動拎著孟扶搖,將她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一遍,露出「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爛泥扶不上牆他家野兒完美無缺怎麼偏偏就看上這只流水線生產出來的偽劣次品」的悲哀眼神。

  孟扶搖純潔的仰望他——哥,早跟你說了姐不堪調教你不信,這下知道了吧?不要仰慕姐,姐就是個傳說。

  哪知道雷動想了半天,居然咧嘴一笑,道:「也不壞,你很特別嘛,我家野兒眼光就是應該和別人不一樣的。」

  孟扶搖抽搐——這個愛徒成癡的火烈鳥!

  「走,去迷蹤山谷。」雷動看著滿城人行路的方向,眾人都出城而去。

  「我還沒搞明白為什麼扶風每年的尋寶季都在迷蹤谷?」

  「萬物相生相剋。」雷動難得這麼好耐心,大抵也是被孟扶搖磨得偃旗息鼓,「扶風和穹蒼,相傳都是上古漂移而來的陸地,並不是五洲大陸原本地界,所以多有奇異之處,扶風多異術,穹蒼多神境,但是任何東西再強大,天地也必然設置相剋的東西,就像毒草旁邊必有解藥植物一般,扶風的迷蹤山谷,專出可解異術的奇草異獸,只是那地方太過複雜,每年死在那裡的人也不在少數,所以需要結伴而行。」

  「不對吧,」孟扶搖想了想道,「我怎麼看見有許多人不像武者和流浪術士?」

  「你果然挺聰明的,」老傢伙眯眼笑,「你想想,扶風是巫術之國,三大部族首領都以巫術蠱術統治屬地,迷蹤山谷卻出可以解巫術蠱術的異獸,他們當然不能任這些東西流落民間,再說他們也需要這些東西提高巫術維持統治,所以每年尋寶季,同時還是山野異士和扶風王族的爭鬥之期,民間武者和王族,需要同時和異獸及敵人作戰,你看見的那些不像武者的人,很有可能便是王族。」

  孟扶搖想了想,覺得扶風真是奇異的國家,換成其他幾國,哪裡會給百姓和朝廷對抗的機會?調了大砲轟死算完,但是扶風的王庭士兵,只用來維持基本秩序,王族的統治靠的是神異高超的巫術和蠱術,只要足夠高超詭異,便能控制住特別忠於神靈信仰的扶風國民,就像非煙,她是塔爾族人,神空聖女的稱號卻是三大王族共贈,以示對術法高超的聖女的共同敬仰。

  孟扶搖吁了口氣,從尋寶季,聯想到進扶風過來時發現的部族之爭,敏銳的嗅覺再次隱約的感覺到了陰謀的味道,只是這陰謀目前還沒有具體的輪廓,只有等一步步向前,才能撥開心底的疑雲。

  身邊雷動在翻一個小冊子,自言自語。

  「九尾狸今年應該出來了,遇上了就逮只回來。」

  「什麼東西?」

  「在扶風最為珍稀也最有用的異獸之一,」雷動道,「食人獸,狡詐多變,生有九尾音如嬰兒,但是據說還會擬聲,這東西很多年才出一次,肉吃了可以終生防蠱,你要知道,在扶風這個遍地異術遍地都是奇形怪狀的蠱毒的地方,終生防蠱等同於無價之寶。」

  孟扶搖果然目光亮了亮,露出垂涎的表情,雷動又道:「還有內丹,嘿嘿,一般人不懂那有什麼用,嘿嘿……」

  老頭子露出「只有我這個級別的高人才懂,來問我吧快來問我吧」的表情,孟扶搖懶洋洋打個呵欠,垂頭問元寶:「想不想睡?」

  元寶大人立即合作的點頭。

  「睡覺睡覺。」孟扶搖眼一閉,把興致勃勃的老傢伙晾那裡了。

  雷動憤怒,半晌又道:「聽說過赤鷩鳥麼?玉膏麼?條草麼,蓇容麼……」

  孟扶搖打鼾……

  俺什麼也不用聽,俺也不用操心,俺只要記得算計你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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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城之外三十里,有山名槐,遍生棕樹和楠木樹,山中有豐富的金屬礦物和玉石,當然,這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是,山中有谷,一般人還不知道那谷在哪裡。

  孟扶搖看著山間散佈的一撮一撮人,都在隨便找個地方靜坐調息,還有的已經開始鬥法,滿地裡飛著亂七八糟的蟲子鳥兒,她左竄右跳的躲著,呆滯的問雷動:「谷呢?谷呢?」

  「等!」雷動一個大嗓門驚得人人跳了一跳,最起碼有十個正在調息的人因為他這一嗓子走火入魔,奔過來就想找他拚命,然而看老傢伙牛眼一瞪袍子一掀便是一道騰騰的風,趕緊又老老實實的奔回去自認倒楣。

  拜雷動大人大嗓門之賜,孟扶搖連同孟扶搖身後那隻連同孟扶搖身後那隻後面一大串,都清淨了,方圓十丈無人敢近。

  「等什麼?」孟扶搖壓低聲音,她知道死老頭子只要別人壓低聲音,便也會跟著。

  雷動立即操著自己最細的嗓子答:「迷蹤谷迷蹤谷,入口不好找,要等入夜,找冒出霧氣的地方。」

  孟扶搖呆呆「哦」了一聲,坐下來調息,這六天她和雷動天天打架,打得竟然不知不覺間便上了一級,老頭子雖然討厭,但看在還是有一定奉獻的份上,孟扶搖打算不和他徒弟計較了。

  這一調息時間過得飛快,睜開眼時只見新月初升繁星閃爍,已經入夜,夜色下往日沉靜的山林不復寂靜,攢動著影影綽綽的人頭,山風中不時飄蕩來嘈嘈切切的私語,似幻似真,迷離空濛。

  對面長孫無極還在調息,低眉垂目,嘴角一抹淡淡笑意,在這山間暮色嵐氣中看來,飄渺靈逸如仙人,孟扶搖仔細看他眉宇間一縷淡淡白氣升騰,隱約眉間明光閃爍漸漸聚攏成珠型,竟像內蘊寶珠模樣,皮膚也漸轉晶瑩透明,顯見得當初在璿璣試圖沖關險些走火入魔的功法,如今終於快要大成了。

  她不知道長孫無極練的是什麼武功,但很明顯提升很難,以長孫無極的天賦奇才,竟然都險些走火入魔可想而知,但是這種提升很難的武功,一旦升級那等級也是驚人的,不曉得現在的長孫無極是個什麼級別?能揍這只火烈鳥不?

  都是她拖累的,要不是長孫無極一直在為她調理經脈,何至於拖到現在?他一旦停止幫她調理,立即進入了提升階段,可見在某個階段停滯不前了很久,孟扶搖嘆口氣,看著長孫無極眉間珠光瞬間大亮,隨即隱去,一亮再隱間,他整個人都亮了亮,如明珠在匣已久,而匣蓋忽啟,塵盡光生。

  功成了。

  孟扶搖大喜,正想恭喜下長孫無極,忽然聽見天際雷聲。

  似乎是雷也似乎不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沉悶而震動,隱隱轟然三聲,那種「雷」感其實都不算是真正的雷聲,只能說達到一定等級的人方能感應到的異變,這滿山武者,真正感應到的,只有三五人而已。

  三聲雷響裡,長孫無極霍然睜眼,眼底神光一現又隱。

  三聲雷響裡,雷動詫然抬頭,看著天際北方的方向,又回頭看了長孫無極一眼,濃眉皺起。

  三聲雷響裡,槐山某處地方,一人負手而立,仰望陸地極北的夜空,輕輕捏了個奇異的手訣。

  孟扶搖卻沒有對這三聲雷響有任何多想,只管喜滋滋的對長孫無極作揖:恭喜恭喜,瞧你練的是什麼牛叉武功,一朝提升,居然上應天象!

  長孫無極看著她,嘴角淡淡泛起一抹笑意,眼神卻不知是喜是憂。

  兩人目光交視,雷動又不滿了,這回不敢用屁股去擋,伸手一陣亂揮:「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孟扶搖懶洋洋打開他的手,道:「老爺子你先前嗯嗯沒洗手吧?」

  「……」

  火紅的老傢伙羞愧萬分的去洗手,完了一掉頭突然一聲大叫,奔過來抓了孟扶搖就跑,孟扶搖拍他爪子,罵:「老不修你做甚這麼粗魯?」雷動氣咻咻的道:「叫你看!叫你看!叫你整日和那個小白臉眉來眼去!沒見煙氣麼?這下人都進去了,他們都有準備工具,又搶了先機,咱們搶不著最好的怎麼辦?」

  孟扶搖納悶這老傢伙身為十強者第三,名垂天下地位高尚,犯得著這麼急吼吼的和一群小輩搶東西?一抬頭看見山西南處一縷青氣冒起,混在白色的霧氣中十分顯眼,原來那便是入口指示,眼見別人都已經搶先奔往那處,懶懶道:「急什麼,沒聽過黑吃黑麼?要我說,根本不用急,人家搶了正好,咱們再去搶人家就是。」

  雷動目光一亮,裝模作樣的摸下巴:「不好吧……好歹我還是雷動哩……」

  「沒事哩,我還九霄呢。」孟扶搖從懷裡摸出幾張面具,笑得猥瑣,「居家旅行殺人放火搶劫偷竊之必備良品。」

  老傢伙嘿嘿笑著接過來,拍孟扶搖肩頭:「靈活!痛快!有見識!比我家野兒有擔當!」

  孟扶搖狐疑的瞅著他,懷疑以往這對師徒在一起時,可憐的外表正經內心萌動的雷動老大爺的猥瑣計畫一定經常被那個外表萌動內心正經的寶貝徒弟給搞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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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最無恥的搶劫大軍組成了!

  除了留在谷外等待並守衛雅蘭珠的護衛,雷動,孟扶搖,長孫無極,雲痕,搶劫四人組誕生。

  面具!黑衣!黑巾蒙面!每人背個大麻袋!

  哪裡有打鬥就奔往哪裡,猥瑣的潛伏!平靜的等待!準確的下手!兇猛的搶劫!

  青煙瀰漫,異獸迭影的迷蹤山谷中,他們東奔西竄,打劫落單。

  我搶,故我在!

  一名術士好不容易降服了一隻火蛙,剛剛戴了手套小心翼翼的去捉,身側突然起了一陣狂風,一堵巨大的人牆撞了過來,劈手就將那隻火蛙裝進了自己的麻袋。

  術士只覺得勁風一掠氣息一窒,兩手便已空空,更讓人崩潰的是,那堵寬厚的牆以牆絕對不能擁有的極速飛一般從他身邊奔過去,腋下還夾著一個黑色的纖細的人影,那人一伸手將他背後裝著戰利品的革囊一抽,連革囊帶他的袍子都一起被瞬間扒了下來。

  術士瞬間完成了從富有一袋到只剩一褲的悽慘轉變,光著上身站在谷中青色的霧氣裡嚎啕大哭。

  一群武者喲呵喲呵的在對付一群箭毛獸,那東西的毒刺是天然的毒針,毛皮冬暖夏涼還可以避邪,只是渾身堅逾金鐵,眾人合力好容易將它們圍在一起,再好容易砍翻了一隻,剛歡呼著要去搬,轟隆隆一隻大砲撞了過來,手一撈便將箭毛獸扔進了自己背後的麻袋裡,與此同時大砲頭頂飛出一條纖細黑影,一模一樣的轟隆隆便撞了出去,身子一翻將那些被大砲瞬間撞昏的箭毛獸們一一抄起,唰唰唰的往自己麻袋裡扔。

  這兩坨來得如影似風,眾人連身形都沒辨出來便被搶劫乾淨,只在大砲擦身而過時隱約看見他一邊將戰利品扔進麻袋一邊咕噥:「夠給野兒拼一床鴛鴦毯……」

  還聽見另一個纖細黑衣人一邊往自己麻袋裡扔一邊咕噥:「拿去給太子拼一床踏花被……」

  十個在扶風頗有盛名,來自王庭的大巫師,作法圍殺一隻騰蚳,這東西形狀像豬卻長著金色的角,發出的聲音如同人的號啕大哭,據說其皮肉有禦夢之能,可解一切意念控制之法,巫師玩的多半是意念控制和魂術,自然想將這種東西控制在手中,眼見那騰蚳在十個人合力作法之下哭得越發奔放,十個巫師得意洋洋,各自張開自己的口袋……

  忽然竄過來兩條黑影,一條黑影伸手抓住那騰蚳的金角,一把舉起風車般一掄,巨大的騰蚳立即被昏頭昏腦摜出去,另一條黑影唰的一下迎著騰蚳張開一個碩大的麻袋,「啪」一聲那東西越過十大巫師張開等候的口袋落入了人家的麻袋……

  王庭大巫師的口袋寂寞的張著,吃風……

  巫師們集體憤怒了。

  竟有人敢在虎嘴裡拔牙,巫師口袋裡奪寶!

  「來者何人!」十人中的頭領大喝,「竟敢挑釁我扶風『十強者』!」

  那兩隻原本屁股對著這些人在忙著收拾戰利品,聽見這句倒不忙了,回過頭來,一人牛眼一瞪,一人眼睛一眯,齊聲問:「十強者?」

  「我!扶風天機!」單手一揚,頭一昂,楊子榮經典造型。

  牛眼睛咕噥:「天機要是長你這麼三寸丁,可以去死了……」

  「我!扶風聖靈!」大步一跨,瀟灑的一拂袖。

  牛眼睛搖頭:「聖靈哪有你這抹了三斤粉這麼白?」

  「我!雷動!」

  兩隻黑衣人對望一眼,矮的那個噴的一聲大笑:「哎喲我的媽呀,武大郎版雷動!」

  「我!九霄!」

  十人中唯一一個女巫師搖搖擺擺上前來,二十丈外就可以被她的香粉味道熏死,人還隔著一丈,胸都快到面前了。

  兩隻黑衣人再次對望一眼,半晌高的那個道:「我覺得這個屁股和胸都還挺大,比你美多了。」

  矮的那個嘿嘿一笑,道:「成啊,那就這個,給你家野兒訂了。」

  高的那個沈默半晌,嘆息道:「要是把她的胸和屁股都移到你身上就好了……」

  矮的那個一拳就轟了過去:「去死!」

  兩人旁若無人的砰砰乓乓打起來,十大巫師以為「十強者」之名終於把這兩個不知好歹的嚇走,得意洋洋去收拾那個麻袋,結果那個子高的橫過來一腳「啪——」

  三個人飛了出去,被當做武器撞向個子矮的那個,矮的那個冷哼一聲,一把抓過那個大胸一甩,乳波臀浪呼嘯席捲,殺氣騰騰淹沒武大郎三寸丁。

  ……

  半晌,地上一堆散架的「十強者」,兩隻黑衣人拍拍滿手的灰,互瞪一眼,哼一聲扭過頭去,對對方十分不滿但又動作十分合作的將「十強者」的口袋全部倒空,倒進自己的大麻袋裡。

  ……雷動九霄搶劫二人組,蝗蟲過境,寸草不生。

  一個八人隊的術士圍住了一隻赤鷩鳥,那鳥五彩華羽,叫聲如獸,肉卻可以治諸般邪術所致的惡病,甚至連眾人聞風色變的麻風病也可以藥到病除,極其珍貴,尤其一身尾羽中最長的那兩根,據說女子戴著可延年益壽肌膚不老,一生不為穢氣所侵,只是鳥比獸更難捕捉,一群人帶著備好的網,帶著銅鑼——這鳥怕鑼聲,幾番圍追堵截,終於將那鳥網住。

  眾人歡欣鼓舞的商討如何分鳥,蹲在地下吵得不可開交,突然有一個人也客客氣氣加入進來,和他們蹲在一起,客客氣氣問:「我只要那兩根最長的尾羽,成不成?」

  眾人扭頭,見是一個陌生人,黑衣,黑巾蒙面,背著個麻袋,露在黑巾外的眼睛流光溢彩。

  這身打扮,擺明強盜!眾人霍的跳起,拉開降龍十八掌打狗棍法廬山升龍霸還我漂漂拳等諸般牛叉招式,大喝:「來者何人!竟然妄圖染指我『上天入地七十八法不老神仙五洲第一幫』之戰利品!找死!」

  來人還是客客氣氣笑著,伸出兩根手指,道:「真的,只要兩根最長的尾羽,其餘的我沒興趣。」

  「找打——」

  於是便打了。

  金光閃閃瑞氣千條的打了。

  八個術士以羊癲瘋發作之姿請神敲鑼舞鈴嗡嗡叮叮威逼上來,漫空裡飛舞著亂七八糟的怪鳥滿地裡爬著色澤鮮豔的蛇蟲蟻獸,那男子溫溫柔柔不動聲色笑意晏晏伸出一狠手指。

  一根手指。

  半空虛虛一捺。

  指尖忽綻大光明。

  如平靜水面突然暈開層層漣漪,自波心無限擴散,一層漾一層一層推一層,無休無止生生不休,那些黑暗陰邪的巫術,在這樣半透明的大光明裡如新雪遇上熾烈的陽光,立即無聲無息的瓦解崩塌。

  術士們齊齊被定住,他們驅使的那些奇形古怪亂七八糟的蛇蟲們像遇見天敵,呼啦啦掉頭全部向自己的主人湧過去,術士們雖然驅使這些蠱,但是一旦蟲蠱反噬便是要命的活計,立時鬼哭狼嚎欲哭無淚的忙著應付倒戈的蠱們,哪裡還有工夫管那隻鳥。

  那男子不急不忙的拎起那隻鳥,慢條斯理的塞進自己的麻袋裡,若有所憾的嘆息道:「其實我真的只打算要兩隻尾羽的……」

  ……太子搶劫小分隊,溫柔和煦,搶人無形。

  有三個窮哈哈的武者,合夥湊錢買了工具捕捉異獸獜,這是一種像狗一般的動物,其爪如虎,身上有一層鱗甲,擅長跳躍騰撲,那一身鱗甲是極好的天然護身甲衣,刀槍不入,肉可以入藥,避多種疫病,骨頭燒成灰還是上好的扶乩蔔算用具,是迷蹤山谷裡很稀少的異獸之一,捉這個東西需要價值昂貴的特殊架子,在獜撲過來的時候,用架子將其架住。

  三個人合力,拼著被那東西撲了一身傷終於架住了它,剛剛舒一口氣,便見一個黑衣人背著個麻袋猶猶豫豫過來,黑巾蒙面,露出的一雙眼晴幽瞳閃爍,如星火旋轉。

  強盜打扮!小心!

  三個窮武者全神戒備,那少年似乎想了想,霍然拔劍,劍光一閃星河倒掛,三個人都覺得鼻尖一涼,頭上的毛少了一大簇。

  「你們看見了。」那人收劍,冷而誠懇的道,「我要殺你們很容易,所以你們走吧,這東西留下。」

  三人面面相覷,什麼都不用說,這一劍就是證明,三個人加起來也不是對方對手,可是這樣將當了褲子才搞來的寶貝讓出去,以後還怎麼活?

  那少年已經去裝那個獜。

  「壯士!」一個武者向前一撲,霍地抱住那少年的腿,仰頭大哭,「啊啊啊您不能搶我們的活命錢啊,我家八十歲老娘還指望這個賣了錢好備嫁妝再嫁,你拿走了她就嫁不出去她嫁不出去我就得養著她可我實在養不起我家一天三頓糠還要按人頭計份量啊……求求您行行好吧……」

  「壯士!」另一個抱住少年的腰,「可憐我賣了褲子才買了這架子啊,架子錢還欠著,我老婆還在那押著,您不還我我老婆就要被賣進窯子陷入火坑啊啊啊啊啊……」

  「壯士!」另一個牽住少年的衣角,眼淚連連指著自己破爛流丟的衣服,「可憐我爹買了全家的糧食才給我備齊可以穿出去的褲子啊,我三個妹妹大姑娘光身子蓋一床棉絮擠床上出不了門啊,你不還我我家爹和我三個妹妹就要光著屁股過冬了啊……」

  壯士震驚了,壯士目光軟了,壯士唏噓了,壯士仰首向天長嘆了,世上還有這麼窮的人!

  三人對望一眼,目中露出喜色——有門!

  「算了。」黑衣少年將那獸還給他們,順手掏出一些散碎銀子,「拿去買衣服買嫁妝贖老婆吧。」

  ……雲痕搶劫小分隊,黑心不足,窩囊倒貼。

  倒貼的雲痕背著個空麻袋繼續自己的尋找之路,心中想著搶劫幹不來,找點別的給扶搖也是好的,忽聽身後步聲響,回頭一看那三個人追了上來。

  雲痕詫異的看著他們,三個良心有點過意不去的傢伙互相看看,涎著臉道:「壯士啊,其實這附近還是有好東西的,不一定都要是異獸的……」

  雲痕目光亮了亮,三人卻又猶豫,道:「看壯士好像很希望有所收穫,我們才說一聲,可是那些東西,一般人都不敢取的……」

  雲痕用目光堅持,三人只好將雲痕帶到山谷西頭一處山崖前,對上方指了指道:「這上面有骨蓉草,山壁上的洞裡有玉膏,只是都有猛獸守護著,在山壁上取比在山谷中獵殺異獸還危險,一般人不敢試,壯士武功這麼好,所以我們想著可以試試。」

  想了想又道:「真的很危險!還是不要試的好!」

  雲痕謝了,默不作聲看了看山壁,走開幾步,突然抬腳一蹬,身子已經飛鷹般掠起,直撲崖上。

  三個人呆滯的仰頭看著煙霧繚繞的山壁,半晌喃喃道:「真去了呀……」

  「哎呀……可惜。」

  「等下來給他收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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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蹤谷來了一群搶劫的!

  專搶大家辛苦逮著的異獸,一人背個大麻袋,不裝滿不甘休!

  此消息以光速在迷蹤山谷內傳開,眾人頓時轟動了,迷蹤谷每年尋寶季都是各自為政,一小隊一小隊的自己尋找戰利品,從來就沒有黑吃黑的,如今這個哪個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強盜,這麼缺德?

  幾家王庭的有身份的供奉巫師緊急集合在一起,經過商討,覺得落單捕獵已經不再適合今年的形勢,乾脆集合在一起,有什麼收穫大家平分,總比落單被那群搶劫的一起搶走要好,據說那裡面有個一高一矮二人組,無恥程度歎為觀止,裝麻袋都是連底兒翻過來倒的,連一隻金毛鬃狗掉下來的腳趾甲都沒忘記揀走。

  於是搶劫大軍的收穫漸漸少了些,人都聚成一窩一窩的。

  「咋辦。」孟扶搖背著第三個空麻袋咕噥,「我的袋子還是空的啊。」

  其實前面兩個已經裝滿了,放在谷口處等下一起運出去,當然,對於強盜來說,慾望永無止盡。

  「去西頭,」雷動一指谷西邊,那邊霧氣更濃,人也少,幾乎沒什麼人過去。

  「沒人打劫誰?」孟扶搖只喜歡黑吃黑,不喜歡自己費力去打獵。

  「有,而且一定層次不低,那裡專出頂級異獸奇草異花,要麼不開張,開張就可以吃三年。」

  孟扶搖立即激動了,四處找長孫無極:「太子呢太子呢,一起打劫去。」

  太子飄了過來,取出兩隻色彩斑斕的鳥羽,用青藤繫了,給孟扶搖繫在腰間。

  孟扶搖看著,覺得配自己的黑衣很醒目,心下滿意,也不問是什麼東西,拉著長孫無極嘰嘰咕咕:「我剛才抓了好多箭毛獸,改日給你做個踏花被……」

  長孫無極含笑看她,問:「一人寬的還是兩人寬的?」

  孟扶搖滿心在考慮踏花被的式樣以及該染什麼顏色比較適合長孫無極,沒提防這麼一問,隨口道:「被子哪裡有一人寬的,自然是雙人被。」

  於是太子笑得非常滿意,捏了捏她的手,道:「染淡紫色的吧?」

  「好。」

  「綴狐毛邊。」

  「好。」

  「咱們來個特別點的,你那半邊鑲白狐邊,我那半邊鑲黑狐邊。」

  「好……」反應遲鈍的孟陛下突然醒覺太子在說什麼,蹭一下跳起來,喝道,「什麼你那邊我那邊?」

  雷動一直豎著耳朵聽,這下子跳得更高:「什麼一床大被?孟扶搖你是大瀚皇后,盡和無極的小白臉鬼混什麼!」

  孟扶搖唰一下拍回去,「你家大瀚皇后是那個38D!」

  「砰!」

  「乓——」

  半晌太子從煙塵裡拖出烏七八糟的孟扶搖,用衣袖給她拭臉孟扶搖抓在太子手中依舊跳腳大罵:「雷老傢伙總有一天你會被自己給吵死!」

  「孟扶搖總有一天你得給老夫磕頭敬茶!」

  「走著瞧!」

  「哼!」

  又過半晌孟扶搖氣哼哼問長孫無極:「雲痕呢?」

  「他說分開來找獵物多,」長孫無極道,「剛才我過來沒看見他。」

  「不是先去西頭了吧?」孟扶搖手搭在眉簷上張了張,十分擔心雲痕安危,當先竄入了輕霧之中,「我去找他!」

  她身法極快,剎那間流光掠電,肩上元寶大人從衣領裡爬出來,迎著呼呼的風聲再次陶醉的張開泰坦尼克飛翔之姿……

  突然身邊多了一坨東西,眯著眼睛,迎著呼呼的風聲,也陶醉的張開泰坦尼克飛翔之姿……

  元寶大人扭頭。

  旁邊那東西扭頭。

  兩兩對望。

  仇人!

  原子彈瞬間爆炸。

  「吱————」元寶大人大罵!

  旁邊那東西嘴一張。

  「吱————」

  元寶大人眼珠立刻發紅發藍,散瞳爆光:「吱!!!」

  對方眼珠黃黃綠綠,眼皮子斜斜吊著,呸的吐出一口唾沫:「吱!!!!」

  元寶大人出離憤怒,全身白毛都炸了起來,大喝:「吱吱吱吱吱吱吱!」

  對方一撇頭,一撮黃毛煙一般嫋嫋升起,收翅一沖,直抵到元寶大人眼珠子前,定住,不動。

  「耗子!一別久矣!你還沒學會說話嗎?」

  又伸翅膀掂起元寶大人下巴,偏頭淫光閃閃的打量一陣,浪笑:「要爺親自教你嗎?」

  元寶大人崩潰……

  孟扶搖斜眼一睨那突然冒出來的金剛,一伸手就把它拍了下去。

  「金剛!一別久矣,你還沒學會天機鼠語嗎?」

  金剛落在塵埃,掙扎:「你誰?你誰?你活膩了,敢調戲爺?」

  孟扶搖一腳將那「爺」挑起,抓在手中,兩手捏住鳥嘴,對元寶大人一擺頭。

  元寶大人會意,立即春光燦爛的順著孟扶搖手臂爬上去,直抵到金剛眼珠子前,定住,不動。

  伸爪掂起金剛鳥頭,偏頭淫光閃閃的打量一陣,浪笑:「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笑完了覺得不解氣,啪的又甩了動彈不得的金剛一巴。

  孟扶搖這才微笑著放開金剛,微笑著拔了它頭頂一根黃毛,一扔:「滾你丫的,下次再敢欺負我家元寶,拿你毛做降頭!」

  金剛撲上樹,砰砰撞樹,大喝:「仗勢欺鳥!天日昭昭!幹你老母!全家死光!」

  孟扶搖大怒,伸手就去拔樹,那鳥卻向著前方崖壁飛去,孟扶搖目光跟著,忽然看見崖壁上濃霧一散,壁上攀著背麻袋的雲痕,他正伸手去一個洞裡採什麼東西,老遠裡,都能看見那洞中東西光彩熠熠,品相非凡。

  孟扶搖一喜,知道雲痕是去採寶了,正要招呼他下來,忽然怔住。

  她竟然看見,那個「洞」,動了動!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30 08:39 PM

扶風海寇   第五章  神通大法

  那個「洞」,動了動。

  彷彿有血紅的光影一閃。

  隨即那光華熠熠的東西突然消失!

  孟扶搖騰的一下跳起來。

  一邊狂奔一邊扯著喉嚨大呼:「雲痕,小心——」

  她飛車一般衝出去,速度太快將肩頭上還沒站穩的元寶大人甩下,然而衝出一截後,對面山壁的青霧卻又再次合攏,孟扶搖已經看不見山壁上的雲痕,這幕場景恍惚像是當初靈珠山上隔著霧隱鏡像看見珠珠在山崖上,但是那時有長孫無極救她,現在誰來救雲痕?

  長孫無極還在她身後呢!

  想到長孫無極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勁,這都半天了,他們怎麼沒跟過來?

  孟扶搖心中一驚,回頭一看沒有人,仔細回想了一下,確定自己掠出去的時候,雷動和長孫無極絕對是跟過來的,但就在發現金剛的那剎,似乎就有什麼事不對勁了。

  環顧四周,山谷中黯沉沉的綠葉茂密,四面都是古怪的植物,地面微微潮濕,和谷東頭也差不多。

  她此時也來不及多想,狂奔一陣奔到崖下,蹭蹭蹭的便向上爬,爬到一半忽然眼前金光一閃,有什麼東西劈面撲下來,帶著一陣難聞的腥風。

  孟扶搖偏頭一讓,身子一飄已經飄過三丈之外,抬手一刀刀光劈出三尺,那東西卻飛快的縮了回去,竟然比她的刀還快上一分。

  孟扶搖震驚了,這是個什麼玩意,細細長長,似乎還分叉,像蛇又不像。

  她扒在崖壁上,呼的吹開一口真氣,想要將那青色的煙氣吹開,以她的功力,現在別說吹煙,就是吹個人也不是不可以,然而那煙透而不散,竟然吹不開。

  四面一片安靜,山谷中隱約飄來低語之聲,嘈嘈切切,聽不清楚,在綽約的霧氣裡聽來有幾分詭異,孟扶搖扯著喉嚨喊:「長孫無極,長孫無極是你嗎?雲痕!雲痕你在哪?」

  沒有人回答,過了一會,頭頂卻有人模模糊糊的道:「花……」

  孟扶搖一聽那聲音眼睛就亮了,這好像是雲痕的聲音?看來他剛才沒事,她喜道:「哎,在哪?等等我。」手指一捺便順著山壁一路躥了上去。

  頭頂上雲痕道:「上面……過來……」

  孟扶搖順著聲音方向向上掠,一邊掠一邊將「弒天」揣在了手中。

  竄到一半,眼前豁然一亮,青色煙氣中突然光華爍爍,現出光豔美麗的五色花朵,下結著華彩璀璨的五色果實,花朵的五色和果實的五色完全不一樣,在一片單調的青色中十種顏色斑嫻絢麗刺人眼目,卻又異香飄散,令人一嗅之下便頭腦一清。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必是迷蹤谷內頂級的奇花!

  孟扶搖目光閃閃,伸手就去採花!

  「哧——」

  就在她手指堪堪將要夠到花的根莖時,花葉下端突然閃出一條長長滑滑細細的帶子,猩紅色,上面似乎還有肉刺,極其靈活的一卷,便捲向了孟扶搖的脈門!

  脈門一制,大羅金仙也要渾身無力束手就擒!

  眼見帶子來勢驚人,剎那捲上脈門!

  孟扶搖手指突然一翻,一翻間黑芒一閃「弒天」出鞘,烏黑錚亮的刀光也像一條飛躍的騰蛇,諦的一撩一挑!

  黑血飛濺!

  連帶一聲沉悶而疼痛的嘶吼!

  孟扶搖一掠三丈,遠遠避開那黑血濺開的範圍,半空中哈哈冷笑道:「路邊的野花不要採!」

  她一個觔斗空翻,落下來時已經換了個方向,「弒天」又是一閃,「哧」一聲極其精準的落入青煙中的某處,又一聲模糊而疼痛的嘶叫裡她又笑:「路邊的野花不要?採!」

  卻有人道:「……別……」還是雲痕的聲氣,低而弱,像是受了重傷,那位置聽起來,就在孟扶搖上方。

  孟扶搖目光一閃,手中刀一頓,身前突然起了一陣風,風裡有勁氣啪啪聲響,像是有人大力彈開了一條牛筋鞭,對她劈頭蓋臉的抽下來,孟扶搖抬手就去接,那東西霍霍一響,和她手中無堅不摧的利刃一碰一卷,突然哢哢一響,竟似用自己的骨骼將那刀盤住,孟扶搖抽刀,吹毛斷髮的「弒天」竟然沒能割斷那東西,反而似乎被什麼黏黏膩膩的東西捲住,瞬間鏽住了一般,陷在了那裡。

  便是那麼一停頓。

  撲面突然又過來一陣風。

  這陣風極其奇異,竟然異香瀰漫,那香氣也不同尋常花香草香食物香麝香,並不濃郁,卻隱隱迷幻,那般一嗅之下,腦中便立即生出了混沌感。

  到了孟扶搖這個程度,一般的魔幻之物已經不能讓她迷倒,然而這香氣撲來,她竟然也略昏了一昏。

  只這一昏間,那東西已經到了近前,呼啦一陣狂風,狂風裡探出金色的小小利爪。

  孟扶搖此時刀被盤住,腦中微昏,人在半空。

  「啪!」

  她突然向後一仰,鬆開刀落了下去。

  那金色利爪落了個空,毫不停息直抓而下,閃電般奔向孟扶搖心臟,那模樣不抓出心肝來勢不甘休,落爪姿勢飛流滾滾,輕捷俐落勝過一流高手。

  孟扶搖卻又突然掄了上來。

  她腳尖一勾突出的山壁,在傾倒的那一刻一個三百六十度大轉,將自己風車般呼呼又掄了上來,那般飛旋一轉,比開成最高檔的電風扇還快上幾分,蓬的一陣狂風,惡狠狠撞上金色利爪!

  那東西唰的一縮,倏忽不見,溜起來比抓人心肝還快幾分,孟扶搖怎肯放過,抬腿要追,忽然聽見嬰兒啼哭之聲。

  撕心裂肺,聲聲哀求。

  深夜,黑崖,青煙,異獸,嬰兒啼哭。

  是被擄來的無辜孩兒,正在猛獸口中悽慘的掙扎?

  是山崖上無意掉落的孩子,尋求著最後的救援?

  去救!去救!

  孟扶搖霍然抬頭,一拳轟出!

  她向著嬰兒啼哭的方向,毫無保留,轟出!

  開山裂石之力,轟向嬌嫩柔弱的嬰兒!

  「哇——」

  號哭之聲越發劇烈,隱約間有什麼東西哀婉的翻倒下去。

  孟扶搖嘿嘿笑著,伸手進青煙之中一抓,抓住什麼東西狠狠一剖!

  「嗷——」

  狂吼聲中孟扶搖手從青煙中伸回,手中已經多了剛才被捲住的「弒天」,黑色的刀鋒上糊滿黏稠的血跡,滴滴答答的向下落。

  嘩啦一聲黑血狂飛,那般黑布一般的血幕一遇上濃密的青煙,青煙突散,現出山壁中的景象。

  孟扶搖身側,一米距離,盤踞著一條全身肉刺的青色的大蛇,蛇頭上方,蹲著一隻金色的狐狸狀野獸,長著飄逸的九尾。

  蛇看起來不是很像蛇,雷動的小冊子上有它的名,叫牢蛇。

  正如狐狸也不是狐狸,是雷動一直惦記著的九尾狸。

  那牢蛇背脊已經被孟扶搖剖開,正不勝疼痛的仰頭長嘶,尾巴拚命的啪嗒啪嗒拍打著山壁,將堅硬的山壁打得石屑飛濺,這東西有一張超大的嘴,舌頭細長,正是先前攻擊孟扶搖的武器,從張開的口內,可以看見剛才那五色奇花

  奇怪的是,無論怎樣的疼痛掙扎,它都無法挪動一步,死死貼在崖壁上。

  那花,似乎從崖壁上生出,穿過它顎下,將它釘死在崖壁上,而這蛇和這九尾狸因此成為寄生關係,利用這花接客獵食。

  一對搭檔。

  這一對搭檔真是牛叉得一塌糊塗。

  牢蛇張開大口露出口中奇花,引誘人們上崖採摘,手伸進去就被它超長的舌頭捲入,然後和九尾狸分食。

  萬一來者武功高強十分戒備引誘失效時,還有九尾狸的擬聲,擬出你親近的朋友的聲音,誘使人身入蛇口。

  如果還沒有上當,還有牢蛇的無堅不摧的尾,拼著斷尾也要留住你的武器。

  當你失去武器還能掙扎時,還有九尾狸放屁放出來的魔幻之香等著你。

  當你運氣好到在沒有武器的情形下還能躲過魔幻香氣並逃過九尾狸趁勢發出的殺手時,九尾狸大人還有百試不爽的最後一招——嬰兒啼哭。

  是個人在那個時辰聽見嬰兒啼哭都要手軟上一軟,於是欲振乏力,等待宰割。

  天下能將這對變態的重重陷阱一一躲過的能有幾人?

  真是一對黃金搭檔。

  孟扶搖環顧四周,嘖嘖,滿山崖石縫裡都有斷裂的白骨,先前被青氣掩蓋了,現在都在夜色中閃著白色的粼光,看那白骨斷裂程度,這一對哥倆啃骨頭真乾淨。

  九尾狸看見她的目光,不勝畏縮的團起,知道不是眼前這個傢伙對手,花招用盡也就不再犯傻,討好的對身後指了指。

  孟扶搖揪起它,給它看自己白森森亮閃閃的牙齒,那狸指得更快,一個勁的對背後猛戳。

  它身後,有一道半人寬的石縫,不斷流出白色的玉膏狀物體,那東西從牢蛇的下顎處一個洞流入,灌入那五色花底部,看來那花是靠這白色玉膏長出來的,看這樣子,也許是這條牢蛇小時候受傷,被玉膏給黏在了崖壁上,並穿過它的身體長出了這朵蛇口之花,那蛇大抵也有智慧,動彈不得,乾脆利用這東西謀生,活到現在。

  此時那牢蛇的掙扎已經漸漸軟下去,孟扶搖剖開背脊取出內丹扔進麻袋,抓過九尾狸,吻唰吼嘬幾下,用「弒天」給它剪去金色的腳趾甲,也塞進麻袋中。

  她掛心雲痕下落,抬頭四面去找,一仰頭看見山崖之巔,少年黑色的身影騰挪跳躍,似乎在和什麼東西在搏鬥,孟扶搖大喜,張嘴便要招呼。

  身後突然有人輕輕推了她一把。

  「啊——」

  孟扶搖翻翻滾滾的落下去。

  剎那間身子懸空,居然還能在電光火石間想起一個問題——自己伏身崖壁之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身後,是空氣。

  是完全沒有任何人的空氣。

  誰推她?

  這個時候來不及多想,孟扶搖半空騰身便要再度掠起,以她的實力,落崖等同蹦極,頂多玩個心跳,實在落不死她。

  然而她突然發現自己動不了。

  她半空中身子一舒,卻發現四周空氣突然都黏纏了好多倍,像是一攤黏稠的蜜漿一般厚重沉滯拖拽不開,手足上像墜上了大石,一絲一毫掙動不得,而心臟砰砰砰的躍動起來,跳得狂猛激烈,她隔著自己的衣物,都似能看到自己的心臟正在瘋狂撞擊著自己的皮膚,想要像奔馬一樣穿破肋骨和血肉的阻攔,一往無前的奔出去。

  於是她也就像塊石頭般呼嘯著附落下去。

  大字型,衝破大氣層的最完美落崖姿勢。

  她在掉——

  孟扶搖剎那間腦子一片空白。

  啊啊啊她縱橫七國的孟大王孟陛下,怎麼能這麼莫名其妙連兇手都沒看見連發生什麼事都沒搞清楚便窩囊的死!

  孟扶搖在呼呼的風聲裡徒勞的睜大眼睛,眼前過電影般剎那攝入無數奇形古怪圓的扁的長的豎的黑白花彩光影,光影之中恍惚看見崖壁上探頭下望霍然變色猛衝而下的黑衣少年,感覺四面空蕩蕩連霧氣都沒有什麼人都沒看見的透明的風,眼角瞥到越來越近的嶙峋的地面,真嶙峋啊,像個巨大的搓衣板。

  更糟糕的是,因為實力的過於強大,她還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的昏,偏偏要殘忍的無比清醒的像個被操控的木偶一樣,體驗著高空飄下所有的失重感和跳樓者生死一瞬的極速墜落——就那樣,光影一射,世界一蕩,風一吹,啪!

  「啪!」

  聽起來像破了個肥皂泡。

  小時候吹口香糖屢敗屢戰屢戰屢敗,便經常可以聽見這樣一聲「啪」。

  彷彿也嗅見了口香糖的味道,淡香,有什麼東西矇住了口鼻,似乎也像口香糖吹破一般,一大片白白的蒙上來。

  啊……摔死了?摔回現代了?

  孟扶搖穿越掙扎史結局了?

  真好啊……解放了。

  孟扶搖歡喜鼓舞的睜開眼,熱淚盈眶的準備對媽媽說:「換個橘子口味的泡泡糖!不要蘋果的!」

  一道長而黑的山崖衝入眼簾。

  一柄利劍似的九十度上下嶙峋的崖,自鐵青色的蒼穹俯衝下來的效果,從四仰八叉於地面的角度看去,那震撼是十分直觀的。

  更震撼的是此刻歡欣鼓舞準備嚼橘子味口香糖的孟扶搖。

  她熱淚盈眶的喃喃道:「善了個哉的,這世界上就有這麼一個慘絕人寰的詞兒叫:希望破滅。」

  「什麼希望?」身下突然傳來問話聲,那聲音似乎久經壓迫,聽起來十分沉悶,「你就這麼希望死?」

  孟扶搖正要回答,身下的身下,第三層冒出一聲霹靂:「兩個小混賬給我讓開!壓死老夫了!」

  第二層輕輕一笑,雙手一伸抱住孟扶搖,骨碌碌滾了開去,猶自不忘對下面那層墊底的表示謝意:「您老辛苦,您老真厚實。」

  雷動從地上悻悻的爬起來,撣撣衣服上的泥,怒道:「老夫去接就成了,你小子為什麼最後一霎搶在老夫上面?」

  長孫無極八爪魚一般抱著孟扶搖,十分怡然的笑:「男女授受不親,老爺子,這是您說的。」

  「那你現在在做什麼?」雷動暴怒,「放開我徒弟媳婦!」

  「壓驚。」長孫無極抱著孟扶搖翻了個身,微笑,「我看看扶搖受傷沒有,您看,扶搖也沒意見的。」

  我當然沒意見!孟扶搖瞪著他——你看見過一個被點了穴道的人能對自己被上下其手發表任何意見嗎?

  瞪了一會兒又心軟——太子殿下貌似談笑自如,其實看起來很有些狼狽,一貫風度優雅的人,此刻居然頭髮上掛著樹葉泥屑,可以想見搶過來的時候多麼的千鈞一髮。

  他撐著手臂看她,眼神裡七分珍愛三分憂慮,都是給她的。

  孟扶搖嘆了口氣,心想自己就是個倒楣蛋兒,到哪都沒個清靜,以後恐怕會更不清淨,這娃和自己在一起,整日提心吊膽,眼晴一眨人不在身邊就出岔兒,也怪可憐見的。

  長孫無極看她眼底露出的「娃很可憐」的眼神,輕輕一笑,撫了撫她的臉,趁那老頭子發飆之前解開她的穴道,道:「好險,差一點你就成肉餅了。」

  孟扶搖悵惘的坐起來,道:「肉餅不可怕,只要死得明,關鍵問題是我連發生什麼都沒明白。」

  「這附近有人在使術。」長孫無極道,「很高明的術,其實我們一直就在這崖下,卻突然失去你的影蹤,我們想上崖,四面卻湧來好多異獸,就那麼處理異獸的一會兒功夫,你就突然掉了下來。」

  「我也是。」接話的是從崖上奔下的雲痕,他臉色蒼白,看見孟扶搖好好的坐在那裡才長吁了一口氣,道,「我在崖上和一個怪鳥搏鬥,聽見你驚叫一回頭已經來不及。」

  「你不是去採那五色花的麼?」孟扶搖道,「我就是看見你好像遇險,才過來的。」

  雲痕的回答讓她瞠目結舌:「我根本沒在崖上遇險,也沒看見過什麼五色花。」

  雷老頭子趁他們說話的功夫已經爬上崖去,將那五色花和玉膏都挖了出來,眉開眼笑的背著麻袋下來,道,「分贓分贓!」

  「你就記得搶劫,」孟扶搖大怒,「我差點被人害死你也不管!」

  「管什麼?」老頭子斜睨她一眼,轟隆隆的道,「我告訴你,扶風這個地方和我們內陸不同源,術和武是兩回事,各有各的強勢之處,端看使用的人實力如何,比如咱們,就算武驚天下,未必就能壓得住真正玄奇詭異的術,同樣,術法不夠強的人在咱們手下也只有哭的命,你與其現在蹲這裡研究誰使術,還不如把這些好東西該分的分該用的用,最起碼下次說不定還能救你的命。」

  「怎麼找不出來?」孟扶搖磨牙,「能做到這個程度的,必然是頂尖術士,查查今日來迷蹤山谷的有哪些人,也就知道大概了。」

  「剛才這附近沒有人。」長孫無極突然道,「換句話說,有人以神通隔空作祟,而真正大神通者,我聽說能千里之外作法,所以扶搖,僅僅查山谷中人,未必準確。」

  孟扶搖垂頭喪氣,蹲那半晌道:「有一次還有第二次,不急,總有抓住尾巴的時候,來來,分贓。」

  她興致勃勃扒出麻袋,和雷家老頭手撅著屁股腦袋抵腦袋的開始討價還價。

  半晌。

  山谷中吼聲迭起,驚得群鳥異獸倉皇逃奔。

  「箭毛獸我打得比你多!憑啥要平分!」

  「因為都是我撞死的!」

  「不成!平分我不夠做踏花被!」

  「不平分我不夠做鴛鴦毯!」

  「你一把年紀做什麼鴛鴦毯!第二春啊?」

  「放屁,那是給野兒的大婚禮物!到頭來還是你睡!」

  「呸!」

  「砰!」

  「……」

  「騰蚳為什麼你拿皮肉我只拿骨頭?」

  「骨頭肉香!」

  「呸!」

  「砰!」

  ……

  「他們打的都算我的!」

  「那老夫打的都算老夫的!」

  「不成!」

  「為什麼?」

  「見者有份!」

  「那他們的怎麼我不能見者有份?」

  「沒聽過雙重標準?」

  「呸!」

  「砰!」

  ……

  「九尾狸我要內丹!」

  「那是我冒生命危險打來的,沒你的份!」

  「我出錢買!」

  「不賣!」

  「那給我點血。」

  「不給!」

  「你……」

  「給你點指甲!」

  ……

  半晌兩個人各抱個大麻袋,對望一眼,各自扭頭。

  「哼!」

  「走吧。」一直含笑靜觀兩隻坐地分贓的長孫無極走過來,「咱們收穫已經頗豐,想要的基本都已經要到,再呆下去也沒什麼意思,還有別的事呢。」

  孟扶搖「嗯」一聲,將拿來在地上做算術分贓的「弒天」在草葉上擦乾淨,準備收起,突然「咦」了一聲道:「怎麼刀上突然有字了?」

  「弒天」原本沾滿牢蛇鮮血,現在被擦乾淨,黑色的刀面上隱隱浮現奇形金色文字,大小不一,密密麻麻。

  孟扶搖愕然將刀翻來覆去看,這刀有秘密是早就知道了,卻一直沒尋找到蹊蹺,試過火燒試過明礬泡試過一切古方的顯影劑,甚至還突發奇想是不是像《倚天屠龍記》一樣,找個寶劍來互砍一下,看是不是能掉出秘笈來,最終卻沒捨得,不想今日遇上那牢蛇鮮血,竟然得見天日。

  只是那字孟扶搖仔細看了半晌,卻一個也不認識。

  拿給那幾人看,也都搖頭,孟扶搖怔怔道:「死老傢伙說刀上有秘密,看來就是這字了,但是這鬼畫符誰能認識?」

  「總有人認識的。」雷動突然道,「機緣到了便成。」

  「什麼都要等機緣,等它顯影的機緣等了好多年,現在等它翻譯出來又不知道到猴年馬月。」孟扶搖哼一聲,將刀收起,當先出谷去。

  雷動跟在她身後,大聲道:「女人家要收心,不要整天在外面轉,老夫想過了,等下老夫送你回大瀚,和野兒早點大婚去!」

  孟扶搖霍然扭頭,罵:「老發昏!」

  雷動大怒,劈手就來拎她,長孫無極衣袖一拂,雲痕長劍鏗然一閃,一個道:「前輩,強扭的瓜不甜。」一個道:「您若強迫她,晚輩拼著這條命也得攔著。」

  「什麼強迫!」老頭子跳腳,「我家野兒喜歡她!」

  「你家野兒還喜歡蜜汁火腿!」孟扶搖扭頭鄙視他,「你去問問豬,願不願意被割了腿烤吃?」

  「你不是豬!」

  「看見你我寧可做豬!」

  兩人一路吵到谷外,隨即聽見刀劍之聲大作,孟扶搖眉毛一豎,道:「又有人來找死!」風馳電掣的奔過去,果然看見一群武者術士正圍著谷外她的護衛們廝殺,其中赫然有那個連袍子都被她扒了的術士。

  這群人被莫名其妙的打劫,在谷中再尋不著好東西,憤怒之下出谷來,看見等候孟扶搖他們的護衛群,眼見他們衣衫光鮮用具精潔,明顯是個肥羊,頓時覺得人劫我我也劫人,真是再公平不過的事。

  於是乎就劫了。

  於是乎就撞上鐵板了——孟扶搖和長孫無極的護衛,那可不是一般散兵遊勇那麼好對付的。

  於是乎就再次倒楣了——打劫者被主子撞上,孟扶搖莫名其妙被術法拽下崖心情正不好,毫不客氣把所有人都痛揍一頓,原先還剩條褲子,現在連褲子都扒了,全部給我光屁股滾蛋。

  滿地裡花花綠綠衣服,連同幾個王庭巫師的衣服也被留下,孟扶搖哈哈笑著,踩著衣服進帳篷,突然覺得腳底有異,踢了踢,發現那幾個王庭巫師的衣服下有幾個桃木牌子,還有一串串的骨頭串子。

  雲痕過來看了看道:「這是燒當王庭的二流巫師的標記,雅公主以前曾和我說過。」隨即他又「咦」了一聲,道:「啊,還有發羌王庭巫師用來卜算的獸骨,刻了標記的,奇怪,他們怎麼會有這個?」

  他話音方落,帳篷裡一聲大叫「啊!」

  聽聲音竟是雅蘭珠的。

  孟扶搖立即撲了進去,看見雅蘭珠在氊子上掙扎翻滾,滿頭大汗,眼皮劇烈翕動,卻始終不能睜開。

  孟扶搖喚:「珠珠!珠珠!」雅蘭珠卻像聽而不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噩夢中。

  轟隆隆一座山移了過來,雷動大嗓門都沒能把雅蘭珠震醒:「九尾狸呢?騰蚳呢?拿出來用啊!」

  孟扶搖抓出九尾狸,那東西感覺到死期將至,嚶嚶哭泣,不住在孟扶搖手中作揖求饒,孟扶搖盯著它那黑眼珠子,再瞟瞟站在地上含著爪子的元寶大人的黑眼珠子,突然覺得,要殺這麼一個毛茸茸的有一定智慧的看起來和元寶大人也差不多乖巧可愛的玩意,有點困難。

  雷動哼了一聲道:「留著它也許有用,但也許也是個麻煩,你想清楚了。」

  孟扶搖不理他,割了騰坻一塊金角,燒成灰沖上泉水給雅蘭珠喝下,過了半晌,看見雅蘭珠身子一陣大震,隨即睜開眼來。

  她睜開眼那一霎,孟扶搖清清楚楚看見,那眼竟是血紅的,隱約映出衝天火影和漂浮的人群,但那景象剎那一閃便不見,轉眼她恢復正常。

  恢復正常的雅蘭珠怔怔坐著,一副魂還沒回來的樣子,孟扶搖試探著輕呼:「珠珠……珠珠……」

  「父王!」雅蘭珠突然蹦了起來,披著個毯子就往外奔,「母后!」

  她喊聲淒絕,披著個花花綠綠毯子落蝶似的向前飛,那速度竟然快得超越她本身武功,那般令人措手不及的奔出去。

  那淒厲的喊聲在寂靜的山林傳開,傳入青煙瀰漫的山谷,山谷某處,一個負手而立仰望星辰的人突然震了震,隨即轉頭,從鼻腔裡「嗯?」了一聲。

  然後那人低低說了一句:「原來在這裡……」

  隨即那人閒閒挽袖,半空中指尖輕輕一劃。

  雅蘭珠狂奔出去。

  她越奔越快,步子在山道上輕捷如電,那般輕功何止超越她自己?甚至超越了長孫無極孟扶搖,超越了人力可以達到的速度,魂似的一點重量都沒有的在飄,那步態也十分奇怪,起落之間肩膀不動頭不搖,像是一個木偶被無形的手拎著快速的飛。

  所有人都追出來,但是都因為她出奇的輕功大進,因為慢了一步而始終差了點距離,眼見雅蘭珠並沒有往山下跑,竟然是往山麓之上瘋狂奔去,而那裡,一處斷崖深深斜出,崖下是煙霧瀰漫不見底的深谷。

  孟扶搖看見這情形眼前一黑,趕緊一抬手將懷裡的元寶大人擲出去:「耗手,給我攔著!」

  她指望雅蘭珠看見自己十分喜歡的元寶大人,能夠稍稍清醒一刻。

  元寶大人半空中一躥,白光一閃終於夠上了雅蘭珠的肩,它拚命的拽雅蘭珠耳朵,在她耳邊吱吱大喊,又試圖打她耳光,然而雅蘭珠從頭到尾眼珠子都沒斜一斜,對元寶大人的所有動作毫無感應,只是勇猛的一往無前的向那個見鬼的目標奔去。

  眼看著不僅救不了雅蘭珠,連元寶大人都要齊墮深谷,孟扶搖眼球都紅了,忽聽身後風聲一掠,呼一聲衣袂一飄,長孫無極已經從她身側越過,劈手就去抓雅蘭珠後心。

  此時離斷崖只有十丈左右距離,長孫無極伸出的手已經堪堪抓到雅蘭珠肩膀。

  孟扶搖剛自一喜,雅蘭珠突然躥了躥,躥出半米,那一抓便落了空,孟扶搖「啊」的一聲十分懊惱,雅蘭珠又已掠出好遠。

  孟扶搖咬牙,劈手就去撕衣服想要拖住雅蘭珠,身後突然飛出一條長長黑色繩索,極其巧妙的撞上和雅蘭珠只差不遠的長孫無極,生生將他推出一截。

  是雲痕,他一邊奔一邊脫了外衣,擰成繩飛出去推長孫無極。

  這一推便將長孫無極推到雅蘭珠身後,長孫無極再次抬手去抓。

  「哧——」

  雅蘭珠肩頭衣服撕裂,一片碎布連同元寶大人一起落在長孫無極掌中,露出的肩部肌膚滑如凝脂,嬌美如玉。

  長孫無極手按下去,只能按在她赤裸的肌膚上。

  長孫無極下意識手一讓。

  雅蘭珠立刻再次飄了出去。

  孟扶搖差點咬碎銀牙——多好的機會!廢了!

  三次努力三次失敗,雅蘭珠已經奔到崖端,二話不說彷彿朝向某個呼喚一般,絲毫不減速的衝過去。

  孟扶搖拼盡全力的沖,一邊沖一邊閉上眼睛——回天乏力,現在的珠珠已經不是珠珠,是縷根本不受控制的魂。

  她不敢想像雅蘭珠橫屍崖底的慘狀,眼前卻不由自主掠過那些鮮血啊肉塊啊等等,越想越是害怕,比她自己先前從崖上被拽下來還要害怕幾分。

  「砰。」

  前方突然傳來一聲悶響。

  那聲悶響聽在孟扶搖耳中震得心都抽了抽。

  是珠珠掉下崖的聲音嗎?

  她顫慄著,不敢睜眼,害怕看見自己唯一的女性朋友,當真橫屍崖下,再無生機。

  卻聽身後雷老頭子哈哈一聲大笑,道:「好!」

  孟扶搖心中一喜,睜開眼,便見前方斷崖上,珠珠正以一頭撞上之姿紮在一個男子懷中,那男子伸手緊緊按著她,一身黑色錦袍紅色火焰,眉目深刻俊朗如刀刻,看人時目光堅剛淩厲,像是一道呼嘯的狂風,撞上漫天星子,砰然一聲蒼穹撞碎,滿世界金剛石一般的熠熠神光。

  戰北野。

  孟扶搖怔怔看著他,一口氣梗在喉間,半晌才舒了出來,喜極之下渾然忘形,奔過去就是一拳捶上去:「哈哈戰北野,你咋來了你咋來了?啊啊多虧你多虧你——」

  戰北野一抬手點了雅蘭珠穴道,放她下來,抬眼看著孟扶搖,這一刻他眼中渾忘一切,只用光芒厲烈的眸子緊緊盯著孟扶搖,半晌道:「你怎麼這麼狼狽?哪來的血?」

  孟扶搖怔了一怔,這才發現自己身上是有血,是先前殺牢蛇沾上的血,但是牢蛇的血是黑色的,在黑衣上也不甚明顯,這傢伙竟然第一眼就發現了。

  「沒事,別人的。」孟扶搖咧嘴笑,此刻她看戰北野怎麼看怎麼順眼,他便要她捧著他臭腳親上幾口也不是不可以考慮的。

  「那就好。」戰北野這才舒開眉頭,朗然一笑道,「我聽說你和家師……結伴而行,」他瞪一眼雷老頭子,才又道,「我怕你們都是火爆性子鬧出誤會,正好我巡視北境,便順道拐了個彎,剛才我在找迷蹤谷,想從高處看看能不能找著,就爬上這斷崖,結果正遇上撞上來的雅蘭珠。」

  這話前面後面都對,中間就是胡扯,巡視大瀚北境能巡到扶風?擺明瞭大瀚皇帝又溜號了,孟扶搖此刻心情好,不打算拆穿他,笑眯眯的道:「好,好,來得好,麻煩你把你家那隻老頭子領回去吧。」

  「好,好,野兒你來得好。」接話的是氣咻咻的雷動,他對徒弟不領情的那一瞪十分不滿,回之以牛眼一瞪,「老夫給你把人逮著了,你正好把她領回去洞房。」

  戰北野皺眉瞪他:「您莫多事!」

  「多事?」雷動暴怒,把背上麻袋往地下一摜,嘩啦啦兜底往地下一倒,「老夫多什麼事?老夫盼徒孫已經盼了很多年了!你看看!你看看!」他胡亂撥拉那些血淋淋的亂七八糟的東西,「箭毛獸的皮正好可以做你們的冬暖夏涼的鴛鴦被,火蛙皮護心安神,將來給你們的兒子做個小荷包掛著,蟄鳥的羽可以防毒……老夫費盡心思給你準備禮物,你就這個態度?啊?啊?」

  戰北野哼一聲,怒道:「多事!」

  雷動蹦起,「小子你混賬!」

  「多事!」

  「混賬!」

  「砰!」

  「轟!」

  孟扶搖抱著雅蘭珠飛快的逃開戰場,嘖嘖讚嘆:「善了個哉的,火星撞地球啊,比我們還猛!」

  半晌後戰北野烏漆抹黑的過來,將那地上獵物用腳撥撥,看著孟扶搖,孟扶搖尷尬的呵呵笑,道:「陛下啊陛下,你家老爺子有妄想症,麻煩你帶他去治治,需要什麼藥,俺可以免費提供。」

  戰北野深深凝視她半晌,一直看到她不自在的轉開眼,才道:「真的是妄想麼?」不待她回答又道,「沒到最後結果之前,誰也不能確定那就是妄想。」

  「那是。」長孫無極突然款款過來,一挽孟扶搖,十分和煦的對戰北野微笑,「在下十分希望有朝一日,大瀚帝君能夠為我倆親自見證那最後結果。」

  孟扶搖抽搐……多麼具有外交辭令技巧地攻擊啊啊啊……

  「在下怎麼覺得,太子那儀態雍容,辭令完美,更適合做個司儀?」戰北野也笑,「介意做我和扶搖的司儀嗎?家師主婚,您司儀,大瀚榮光無限。」

  「這榮光在下更希望由無極親領。」長孫無極笑得和藹,「家父渴盼已久。」

  「家師親臨提親,想必更有誠意。」戰北野笑,烏黑的目光杵似的一分不讓。

  ……

  雷動很湊熱鬧的過來,一把拎起孟扶搖。

  「吵什麼!都什麼身份的人了!跟鄉村野夫一樣搶女人!」

  孟扶搖剛覺得老傢伙這句話很有身份,便聽見他下一句。

  「你抓緊時間洞房算完!老夫給你做主!」

  孟扶搖一個踉蹌,趕緊哀怨的掐雅蘭珠,掐啊掐,掐啊掐……珠珠你醒過來吧,求求你快醒過來吧,最起碼幫我岔開話題,對付掉一個瘋子吧……

  雅蘭珠確實被掐醒了。

  她一睜開眼晴,茫然的眼神如水暈般一散又收,再緩緩一凝,縮成針尖般大小,那眼神中滿是驚恐,彷彿看見了世上最可怕的事。

  隨即她渾身一顫,霍然一個撲身,撲到孟扶搖腳下,抱住她的腳放聲大哭。

  「扶搖,扶搖!求你——求你——救救我父王母后,救救我發羌王族!」



扶風海寇   第六章  劃他右派

  「怎麼了?」孟扶搖嚇了一跳趕緊去扶,珠珠雖然俏皮活潑,實則上也獨立自主,沒見她對誰低頭過,今日這一撲一求,卻撕心裂肺十分哀婉,到底發生了什麼,讓這堅強而高傲的小公主急迫如此?

  雅蘭珠卻只是在哭,倚著孟扶搖的肩,孟扶搖肩頭衣服很快濕了一大片,忍不住心中憐惜,輕輕拍她的肩,道:「珠珠,不要急,不管什麼事兒,我都幫你的……」

  雅蘭珠,「唔」了一聲,哭了一陣似乎清醒了些,抬起眼來道:「……我……我其實也不確定發生了什麼,但是我看見了……看見王宮受到攻擊……看見父王母后……」她突然停住,似乎說不下去又似乎不敢說,眼圈又紅了。

  孟扶搖仰頭思索一下,由自己的落崖想到雅蘭珠被驅使跳崖想到她「看見」的發羌王庭之亂,隱約直覺這其中有聯繫,只是整件事情如這靜默槐山,隱在半山雲霧之後,暫時不見全貌。

  雅蘭珠發洩出來後稍微安靜了些,眼睛一轉突然看見趕上來的雲痕,他腰間還掛著剛才順手揀的桃木牌子,雅蘭珠一看見那牌子眼珠便定住了,霍的撲上來就去扒,雲痕被她嚇了一跳,趕緊手忙腳亂的解下來,雅蘭珠仔細的摸著那桃木牌,喃喃道:「這是我們發羌的術士命牌啊,凝聚一個術士一生的術法精華,除非丟命是不會落在別人手中的,你從哪來的?」

  雲痕解釋了一下,雅蘭珠怔怔的坐著,半晌低低道:「燒當……燒當!」

  她抓著桃木牌,霍的手指用力,木牌化為灰燼,落下一堆黑色的灰,雅蘭珠仔細的看了下那些灰的顏色形狀,喃喃道:「惡死!」

  孟扶搖問她當初怎麼會莫名其妙倒下,雅蘭珠搖搖頭:「三大王庭都有自己的秘術,對於我們這種生下來就用魂術保留了一部分真魂的王族子女,真正高級的術士和巫師,有無數種辦法可以讓我們無聲無息倒下,只是無論哪種辦法,都必須先獲得我們的真魂之珠,而真魂之球的集中地是每個王族最大的機密,一旦被攻破就等於這個王族全毀,所以我才會這麼著急……我的真魂被人控制,就意味著王庭有難。」

  「但我看你現在也不像完全被控制的模樣,最起碼動你真魂珠的人好像對你沒惡意。」

  雅蘭珠仰頭向天想了想,也有點想不明白的搖搖頭,孟扶搖牽過她道:「別想了,回去一趟便什麼都知道了。」

  雅蘭珠「嗯」一聲,眼淚汪汪看向戰北野,戰北野立即掉頭,掉頭的同時道:「你放心,我們在,再沒有讓你受欺負的道理。」

  孟扶搖私心裡覺得,這個表態很好,如果把那個「們」字去掉就更完美了,還有說的時候,如果能深情凝注對方那就更好了,可惜她嘴還沒張,戰北野的眼光已經落在她臉上,話卻仍舊是對雅蘭珠說的:「就算看在扶搖面上,也沒有不管你的事的道理。」

  雅蘭珠目光黯了一黯,孟扶搖有點擔心的看著她,然而她隨即便平靜下來,居然還笑了笑,向戰北野微微一禮道:「無論如何,多謝陛下。」

  孟扶搖沈默,隱隱有些心疼,珠珠雖然看似張揚,但一向識大體有分寸,如今面臨家族之難,個人情愛得失更是暫且擱置一邊,只是看著她隱忍,看著她強顏歡笑,總覺得心下若有所失。

  誰動了她家的珠珠?

  誰動了她家那個活得五顏六色、華彩斑嫻當街追男的小公主?

  拖出來,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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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疾行三日,將近王城。

  發羌王城名號大風,據說原本不是這個名字,原本叫襄城,多年前扶風內海鄂海出現兇猛海獸,殺傷多人,並連發海嘯,而扶風三大王族都與內海接壤,尤其以接壤面積最大的發羌損失慘重,後來十強者中排第五的「大風」,一舟自北而來,怒殺海獸,挽救沿海諸多族民性命,發羌感恩之下,便將王城改名大風。

  孟扶搖聽見這個傳說頗覺得有些怪異,想了半晌道:「一舟自北而來?哪個北?」

  「鄂海之北,絕域海谷。」雅蘭珠道,「這也是個傳說,絕域在鄂海羅剎島之北,據說深入穹蒼大陸,但是險惡異常有去無回,我扶風三族,從無人敢於越過羅剎島,更別說絕域了,但那年,在羅剎島附近撈珠的船民,親眼看見大風前輩坐的那艘船,是從絕域海谷的方向過來的。」

  孟扶搖眼睛亮了亮,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長孫無極卻突然道:「大風未必是從絕域過來的,漁民看錯也是有可能,絕域那海谷,是真的有去無回,不是武力高強便可以安然度過的。」

  孟扶搖嘻嘻一笑,長孫無極瞟她一眼,低低道:「你答應過我不一個人去穹蒼的……」

  「啊?」孟扶搖做茫然狀,舉目四顧,神色呆滯。

  「你忘記了嗎?哦,那我提醒你一下,在初入扶風之境,月夜之下,溪流之旁,樹梢之巔,你在我懷中……」長孫無極對某人的無恥不急不怒,聲音越說越高。

  周圍幾隻的目光立即都唰拉拉掠過來,雲痕若有所思,戰北野狐疑黝黯,雷動……雷動拖著尋來的寶物不知去哪了,看他的樣子急吼吼,似乎還有什麼約要赴。

  「哦!」孟扶搖立即大聲答,「對!」

  太子露出「乖……」的神情。

  孟扶搖悻悻——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無論怎麼高,太子最高。

  戰北野看著孟扶搖,心中卻在轉著師傅臨走時的囑咐——下手要穩准狠,搶人要黑凶快,在必要時候,手段是可以陰險的,臉皮是可以不要的。

  老頭子得意洋洋笑:「你師娘就是這樣被我娶來的,想當年……」

  戰北野立即將師傅踢走——真要給他談起已經說了一萬次的當年死纏爛打娶師娘的舊事,足夠從扶風走回大瀚了。

  雖然踢走了絮絮叨叨唧唧歪歪的老頭子,戰北野卻在努力回想當初師傅求娶師娘的經過,認認真真想從其中汲取關於追女人的有用心得,想了半天卻覺得實用價值不高。

  師娘不喜動武——孟扶搖打起架來像抽風。

  師娘十分賢慧——孟扶搖這輩子就不懂什麼叫賢慧。

  師娘善於言辭,能從才子佳人聊到風花雪月——孟扶搖也善於言辭,能從殺人放火聊到玉女心經。

  師娘善於謀劃,能將家政料理得井井有條——孟扶搖也善於謀劃,能將別人的國家料理到自己口袋裡。

  師娘河東母獅,師傅多看別的女人一眼她也能提把刀追出三條街——孟扶搖也河東母獅,恨不得天天把他戰北野吼到屬於雅蘭珠的河西去。

  戰北野想了半夭,覺得孟扶搖其人,實在不能用正常女人的標準和經驗來衡量對待,只能從頭開始,步步摸索。

  至於她的心……戰北野看她一眼,她喜歡她的,我堅持我的。

  不到最後便因為挫折中途放棄,不是他戰北野的風格。

  卻也不屑於強迫。

  不強迫、不追索。

  只讓你看見我。

  孟扶搖不知道戰皇帝此刻心中的小九九,她只顧勒馬看著夕陽沐浴下的大風城,這裡建築特色迥異其餘諸國,有點像古伊斯蘭風格,城牆不高,房屋色彩鮮豔,道路筆直而簡單,將整個城豆腐乾似的分成好多塊,每一塊屋舍顏色都不同,分黃色青色黑色褐色,而城中心的皇宮,卻是白色的。

  「黃色屋舍住僧侶,青色屋舍是術士居住區,黑色是巫師,褐色是沒有學習異術的普通百姓。」雅蘭珠簡單介紹,「扶風是個等級鮮明的國家!這個等級不是指地位,而是指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發揮的作用,僧侶、術士、巫師,在扶風都很受人尊敬,僧侶的佛陀光明法,術士的治療術和蠱術,巫師的魂術等等各有所長,根據其能力高低決定地位高低。」

  「哪種最牛?」

  「不存在哪種最牛,只存在哪種中誰最牛。」雅蘭珠笑了笑,「恍如百年前星辰術士名動扶風,術士便揚眉吐氣佔據上層統治地位,比如十年前巫女非煙橫空出世,三族共贈神空之名,巫師便佔據如今三大王庭的大部分供奉職位。」

  「非煙這個人,我見過一次,平日裡也經常聽說,卻並不瞭解。」孟扶搖好奇,「你知道不?」

  「天下沒人瞭解她。」雅蘭珠搖頭,「十年前塔爾步步族聖女逝世,繼任者就是她,恰逢那年鄂海出現異像,海上生毒霧死了很多人,是她出手驅走了那東西,自此地位年年上升,直至如今三族共尊,而在扶風,高層統治者的來歷經歷是被保密的,以免被人鑽了空子,畢竟能人異術太多了。」

  她漆黑的大眼睛注視著前方漸漸被霧靄籠罩的王城,眼神中浮現一絲憂慮,喃喃道:「不知道父王母后怎樣了……為什麼始終沒有人通消息給我?」

  「你先別急著進王城,」孟扶搖當先尋了個臨街飯鋪坐下,「讓姚迅給你打聽一下,他也算是個扶風人,口音相近。」

  過了一會姚迅回來道:「發羌王庭最近並沒有什麼大的變動,只是重新任命了一個主掌政務的大法師康啜為宰相,據說此人術法高強很受尊敬,所以極受信重大權在握,他任職之後雷厲風行,已經撤換了許多官員,而大王和王后,以及諸王子公主很久沒在人前出現。」

  雅蘭珠「啊」的一聲,眼淚已經下來了:「父王母后一定……一定……」

  「未必有這麼糟糕。」孟扶搖拍拍她的肩,想了想道,「珠珠,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們扶風原先是兩族,其實據說最早,兩族也是一族,那麼如果你們扶風有誰想將三族再次合併為一族,該怎麼做?」

  雅蘭珠沉思半晌道:「其實扶風三族的百姓,對族界沒那麼在意,關鍵在於三大王族,合併為一,誰肯屈居人下?如果有一位絕對強勢絕對鐵腕的統治者,將三大王族全部折服於麾下,令三大王族同時俯首尊他為王,再開放疆域三族通婚,經濟互通有無,那麼過上幾年,自然而然,扶風也便合併了。」

  她說著說著,突然便是一顫,駭然驚道:「你的意思是……」

  「猜想而已。」孟扶搖笑笑。

  然而雅蘭珠轉道看著,長孫無極等人臉上的神情分明也是那個「猜想」,這幾個七國政壇頂級人物,無數政治風浪中搏鬥出來的強者,如果都抱持著同一種想法,八成離事實不遠了。

  「今夜去皇宮看看。」孟扶搖剔著牙齒猥瑣的微笑,「我發現我每到一國,做的事也許都不同,但是皇宮卻是必然要觀摩的……」

  ----------

  發羌天正十八年年六月某夜,發羌王宮遭受了自建立以來最無厘頭最無法無天的「探訪」……

  守宮城的衛士起先看見一個黑衣小子,背著個罈子喲呵喲呵的過來,左肩一隻白毛球,右肩一隻金毛球,坦然直入大門前,問衛兵:「同志,請問到宰相大人御書房怎麼走?」

  該人語氣平靜,神情平常,問這句話大抵和問隔壁阿三家住哪裡一個口氣。

  衛兵互視一眼,都覺得這小子八成腦筋不甚好,宰相大人何等高貴?皇宮何等神聖,怎容得你在這胡言亂語?

  「走走!」衛兵伸手一推,「哪來的瘋子,回家耍去!」

  一推,沒推動。

  那小子看起來輕飄飄,推起來死沉沉,站那裡就像生了根。

  衛兵有點不安了,扶風異士多,這位不是深藏不露來搗亂的吧?轉頭打個暗號,城樓裡立即湧出一隊衛兵來。

  「這小子意圖闖宮!」衛兵指著孟扶搖,「攔下他!」

  話音未落,衛兵只覺得迎面風聲一烈呼吸一窒,唰的一陣風便飄了過去,眼前一花黑影一躥,一隊人便以各種迎戰姿態華麗麗的定在那兒了。

  黝黑樓門之內,群魔亂舞之姿,打頭陣的闖宮女英雄孟扶搖微笑抱胸靠著牆,優雅伸手一引:「騎士們,公主已經給你們開完路了,下面大家可以去救巫婆了。」

  衛兵定在那裡,看見幾個人從暗處施施然的飄出來——淺紫錦袍的男子,煙似的飄過他身側,身周異香隱隱,面具外眼眸深邃如鄂海海水,眼神看似包容一切,其實只倒映著那黑衣小子一人身影。

  黑衣紅袍的男子,大步過來,經過他身側時胳膊肘隨意一拐便是個重重的肘拳,衛兵叫不出來痛得縮成一團,聽見他低聲冷哼:「敢推她那裡……哼!」

  哪裡?哪裡?無辜的衛士陷入沉思,接著便見幽瞳星火旋轉的青衣少年過來,看看他痛苦神情,將他挽起,衛兵感激涕零,還沒來得及站直用眼神表達謝意,一個蒙著臉的花花綠綠小姑娘竄過來,抬腿就踢在了他的脛骨上。

  「叛徒!」

  可憐的衛兵咚的栽倒在地,再被小公主金色的靴子毫不留情的踩過去——叛徒!給宰相守門的叛徒!

  探訪皇宮五人組,以錐子型——中間寬厚兩頭尖的陣型,光明正大的向發羌王宮推進。

  剛進門,飄下來三個黑影,寬寬黑袍,長髮披散,是王庭巫師打扮。

  孟扶搖回頭看雅蘭珠,雅蘭珠道;「不認識!」

  孟扶搖立即大喝:「右,放!」

  九尾狸呢的一個轉身,屁股撅起,「噗——」

  青煙漫起,香氣襲人。

  三個巫師還沒反應過來,便被香氣擊中,急忙閉氣已經遲了一步,都覺得頭腦一暈,隨即聽見那黑衣小子又一喝:「左,上!」

  三個巫師急忙拉開架勢迎戰的迎戰施法的施法,青煙瀰漫中隱約看見那五人卻根本沒動,還沒反應過來,咻的一團白影射了過來,一個「三百六十度橫身轉向連環劈!」

  我劈!我劈!我劈劈劈!

  一抬腿劈倒一個,爪子一揚,爪子上裝備了孟扶搖研製的最新款帶毒指甲套,月色下藍光爍爍,襯著閃亮亮的大板牙陰邪邪的眼神,很黃很暴力,很雷很惡魔。

  哢哢兩聲,一邊撓一個!

  倒。

  光速解決。

  孟扶搖讚:「黃金搭檔!」

  九尾狸立即獻媚的用九條尾巴給主子撓癢,十分溫存,並對元寶大人展開媚笑。

  桀鶩滴元寶大人睨視九尾狸一眼,不屑抱胸扭頭!

  高貴的靈魂,怎可與這等佞臣比肩?

  有競爭便有壓力,因為九尾狸的存在而感覺到了競爭的壓力的元寶大人,戰鬥意志分外高昂。

  孟扶搖微笑,左拍拍右拍拍,一隻塞個肉乾一隻塞個果子——孟女王用駕馭臣下的手段來駕馭她的寵,效果一般的好。

  三名巫師倒下,第二道宮門聞聲射出幾條影子,看那樣子是武術巫術兼具的高手,人在半空便曳出灰青色的煙氣,煙氣之中,不見人形。

  孟扶搖呼一下就撞了出去。

  一撞便是一道颶風,風裡伸出鐵般的拳頭——孟氏天馬流星拳。

  一拳!

  剎那狂風大起煙霧騰騰,地面的碎葉泥土被拳風帶起旋上半空,再齊齊撞上宮牆,每片碎葉都將宮牆撞出深深凹洞。

  煙光崩散!

  孟扶搖只用一拳,便毫無花哨直接乾脆雷霆萬里的完成了三道青煙的稀釋過程。

  只剩下地面上數聲呻吟餘音嫋嫋。

  身影連飄,五人組繼續按剛才那個順序施施然踩過去,長孫無極含笑殷殷,抄著袖子問孟扶搖:「傷著指甲沒?」

  戰北野很不高興一腳踢開地面上障礙物:「扶搖你好歹留個給我。」

  雲痕把被戰北野踢成一堆的高手們繳了械,順手將他們沒來得及掏出來的法器都踩爛。

  雅蘭珠順腳在他們臉上擦了擦靴子,罵:「臉皮太粗!擦壞我靴子!」

  五人組以遊園之姿坦然步入發羌王宮,手揮目送,含笑雍容,將潮水般湧來的王宮衛兵很輕鬆的一一解決,雅蘭珠一開始很高興,漸漸不高興了,咕噥:「我怎麼第一次發現我王宮的護衛這麼膿包稀鬆?」

  孟扶搖望天——十強者級別的配合默契的五人組,天下除了穹蒼哪裡去不得?不是為了你公主殿下,哪用得著齊齊出馬,難道到了我們這個程度,還需要和王宮衛士打得喲呵嘿咻熱火朝天?

  在最後一道宮門前,孟扶搖突然停了腳,她肩上九尾狸嚶嚶的叫起來。

  雅蘭珠也皺了眉,道:「扶搖小心。」

  孟扶搖盯著地面,地面上的影子,如水波一般微微湧動著,看起來像是有人接近,面前卻空蕩蕩的無人。

  正凝神戒備,身後戰北野忽然一聲厲叱,長劍一劈赤光一閃,半空處半聲短促的慘叫,濺開一朵血花。

  雅蘭珠突然身子一旋,飛一般的踢了出去,五顏六色的裙子旋開絢麗的花,「砰!」一聲悶響,過了一會丈許遠處宮牆上又是一聲撞擊之響,感覺像是什麼人體被踢飛出去撞在牆上。

  那聲撞擊聲響尚未散盡,雲痕步子一撤劍光如水劃開,自下而上撩出星光點點,一道星光便是一點血光,虛空處無數血珠懸浮而起,像是夜色下展開的一幅詭異的畫。

  除了含笑而立,一根手指玉光閃現直指地下的長孫無極,和肩上有九尾狸的孟扶搖,其餘人都在剎那間同時受到無形的攻擊。

  雅蘭珠一腳踢出便喝道:「這是扶風無影陣,必然有人在暗處控制!」

  她話音剛落,暗處一道影子閃了閃,像是宮燈搖曳的光被風吹得晃了晃。

  孟扶搖已經撲了出去。

  她的身子在半空中一蕩,綢帶般曳出柔軟的弧度,剎那翻上前方宮牆的牆頭,身子一斜「弒天」從肋下的角度詭異的斜出,「嚓——」

  刀鋒準確入肉的聲音,卻沒有血濺出,孟扶搖白牙森森的笑著,旋身飛起腳一踢,「弒天」無聲踢出、飛越、貫穿,串串紅!

  幾聲慘嚎同時響起,一劍穿了一群螞蚱。

  其中有一聲十分短,想必因為串在最後面傷勢最輕及時逃開,半空裡幾點血滴子濺開,一滴滴淅瀝瀝飛快延展開去。

  「跟著血跡走!」孟扶搖一聲招呼已經跟了上去,一路直闖五道宮門,瞧那方向竟是直奔正殿聖魂大殿。

  聖魂大殿和前面重重攔阻不同,十分安靜,只是那安靜中氤氳著奇異的氣氛,似乎黑暗中漂浮著無數的眼睛,在靜悄悄看著來勢兇猛的不速之客。

  那血跡滴到大殿玉階之下,忽然不見。

  也不知道是終於止血,還是被人救走。

  孟扶搖停住腳,正想和身後幾人商量一下再出手,雅蘭珠卻突然飄了出去。

  這是她發羌的聖殿,就算找不到父王母后,發羌王族成員的安全與否,在聖魂大殿的密室內也可以看得出,雅蘭珠心急如焚直奔殿內,高呼:「阿爹——」

  大殿高闊,空蕩蕩無人,雅蘭珠身形如旗順風飆進殿內,向前直撲,向著自己久未見面的父母的方向猛撲。

  無人的寶座上方,突然捲出了一副白色的麻布。

  無聲無息,沒有任何徵兆的橫空出世,自空空寶座之上剎那出現,倒像原本就在那裡。

  雅蘭珠控制不住自己的衝勢,變成向那麻布直撲而去。

  她的身子瞬間被捲入麻布之中!

  那麻布一展,青色的大殿中兩列青色的燈燈火齊齊一亮,隨即麻布霍然一收。

  像是一個人突然攏緊身體,要將懷中的物事生生擠壓而死!

  黑影一閃,風聲猛然疾了幾分,孟扶搖撞了進來。

  她一進來,根本什麼還沒來得及看見,只知道雅蘭珠突然不見了,而對面多了幅麻布!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麻布有問題,二話不說掄起身後的罈子,惡狠狠砸了出去。

  一波鮮紅,剎那潑出!

  「譁!」

  白麻布頓時變成了紅麻布,滿身散著狗血騰騰的熱氣和腥氣,那麻布一陣扭曲,漸漸現出一個人的輪廓,那人似乎不耐這等腥氣穢物的衝犯,身子一彈,將雅蘭珠彈了出去。

  孟扶搖一抬手將雅蘭珠接著,大笑:「好大一個衛生棉!」

  她帶著狗血純粹是好玩,雅蘭珠曾經說過,扶風異術種類很多,禁忌也不一樣,未必狗血就有用,不過看樣子,居然蒙對了。

  對面那人怒哼一聲,身子一卷忽然不見,下一瞬孟扶搖面門忽然感覺到劈面的陰風!

  她頭一仰,身子一退三丈,拽著雅蘭珠便走,那麻衣人呼啦一下出現在她身側,貼得幾乎前胸靠上後背,孟扶搖理也不理,眼看著那陰風即將襲上她後腦。

  突然一根手指伸了過來。

  玉白的手指,指尖一點玉白的光暈,點在空氣中便像點在水潭裡,暈開一大片光明的漣漪。

  那手指一點一捺,白光大亮逼開麻衣人,同時有人淡淡笑道:「不要弄髒她。」

  孟扶搖看也沒看身後發生的事,背後交給長孫無極她放心,她只尋一邊向外奔一邊低聲問雅蘭珠:「怎麼樣?」

  「你潑狗血時,我讓小花進去看了。」雅蘭珠咬著嘴唇,看著手中放著她的盅寵物的盒子,眼圈已經紅了,「父王的魂燈還在,母后的……母后的已經……」

  孟扶搖默然,半晌長吁一口氣,道:「無論如何……把這個人解決,把你發羌的權柄搶回來先!這應該就是新任的宰相康啜……搞死他!」

  「怎麼搞?」

  孟扶搖陰森森的笑著,看看身後一路追出來的麻衣人和王宮巫師們,又揚頭示意雅蘭珠注意前方。

  前方王宮大門外廣場上,突然亮起明亮的燈火。

  燈火裡兩側高樹上,各自飄著一幅對聯,紅底黑字,字字鬥大。

  上聯:腳踩宰相他爸

  下聯:拳打康啜他媽

  橫批:宰相算X!

  燈下,一群被孟扶搖的護衛們半夜驚醒的官兒們巫師們術士們,正睡眼朦朧的被引到了廣場,瞪著那牛叉的對聯,不知所措望著鬧成一團的皇宮。

  「你們扶風不是只有術法強大聲望卓著者才能坐穩高位麼?」孟扶搖齜牙,牙齒白亮亮好比探照燈,「貼他大字報!掛他破鞋!劃他右派!批他封資修!剃他陰陽頭……鬥他!」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30 09:56 PM

扶風海寇   第七章  心如潑水

  五人組在前面飄啊飄,麻衣人在後面咬牙齒。

  更遠一點,王宮衛兵啊巫師啊術士啊都浩浩蕩蕩跟著。

  孟扶搖今晚來其實就沒打算一次性救出雅蘭珠父母——對方對此一定防備嚴密,而且扶風國情詭異,藏個人很難找,與其冒險在一堆亂七八糟的術法裡找人,不如先將掌握大權控制皇宮的宰相先處理掉。

  無論如何,雅蘭珠家的王朝沒被推翻,雅蘭珠還是正統王裔,當所有的王族都被控制生死不知,她便是唯一一個可以名正言順站出來獲得政權的人。

  宰相再大權在握,再居心叵測,卻一直都在打著發羌王族之臣的幌子,沒有理由反抗正統王族的統治。

  對發羌王庭出手的人,大抵想的便是平穩過渡——先控制王族,再竊奪大權,大權在手,何目標不可成?

  這也是珠珠為什麼遇見危險的緣由,她是發羌王族中唯一一個事變時流落在外的後裔,脫離了對方的控制,當然要被斬草除根。

  對方也確實很牛,居然能在雷動、長孫無極雲痕和她面前,差點生生要了珠珠的命,要不是半路上掉下個戰皇帝,雅蘭珠現在大抵也就是個雅肉餅了。

  既然不是暴力奪權,那便不要怪她鑽空子。

  所以,得讓珠珠奪回權柄先!

  至於她缺人脈她缺聲望她缺威信——幫她建立便是!

  新政權的重生,必然立於舊政權的廢墟之上,她孟扶搖現在要幫雅蘭珠做的,就是讓現有的政權成為廢墟!

  偉大領袖毛主席說——在路線問題上沒有調和的餘地——踩死你丫篡權的!

  偉大領袖毛主席說——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捋袖子,打倒反動派!

  偉大領袖毛主席說——友誼,還是侵略?——那還用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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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將人引到宮門前,孟扶搖往前張張,嗯,人多,官員巫師們都居住在皇宮附近,這下基本都被引出來了。

  往後看看,嗯,人也多,皇宮守衛都被驚動了,呼啦啦湧出好大一批人。

  她揪住雅蘭珠,在她耳邊嘰嘰咕咕說幾句,雅蘭珠瞪大眼睛,噝一聲道:「這也成?」

  「為毛不成?」孟扶搖道,「他巫術牛,你便用巫術勝他,讓扶風人民明白,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正好趁這個機會也好把你以前花癡公主的名聲扭轉過來嘛。」

  「可我確實術法不精啊……」雅蘭珠咕噥,「我一直就不喜歡那些東西,所以練武比練術法要勤。」

  「沒關係,」孟扶搖拍她的肩,將一個袋子遞給她,「大膽的去批鬥吧,扶搖黨是你的堅強後盾。」

  雅蘭珠回頭,看著氣勢洶洶追出來的麻衣人,想起聖魂殿密室裡那盞熄滅的燈,眼神一分分的冷了下來。

  她回身,站定,站在黑底紅字牛叉飄揚的「宰相是X」橫批下,迎向一張紙片般飄過來的麻衣人。

  「你是誰!」對方大喝,火把照耀下臉色鐵青。

  雅蘭珠傲然揮手,孟扶搖立即狗腿的上前一步,嘍囉狀大喝:「你是誰?」

  「發羌宰相康啜!」麻衣人冷喝,「哪裡來的小賊,還不授首?」

  「發羌女王雅蘭珠!」孟扶搖頭一昂,「還不快來拜見你家大王!」

  哄一聲人們驚訝了,驚訝一霎後又齊齊笑了,隨即一陣竊竊私語。

  說得很低,但是以眾人耳力都聽得明白口

  「啊那個花癡公主!」

  「不是,是雙癡公主,花癡加白癡,聽說術法在王族中最差!」

  「發羌之恥啊……不是滿五洲大陸的追男人去了嗎,怎麼回來了?」

  「沒追成吧?大瀚皇帝是王爺時便看不上她,現在更不用說了。」

  「咋成女王了?大王不是好好在位的嗎?」

  「追不上男人得了失心瘋吧?幻想自個是女王?幻想大瀚皇帝是王夫?」

  「哈哈……這下成了三癡了……」

  孟扶搖臉色沉下來了。

  她是真的憤怒了。

  早先是知道珠珠因為追逐戰北野飽受世人非議,也知道她多年不在扶風沒什麼人脈基礎,到得最後連她父王母后都放棄了她,但是也沒想到,發羌朝廷對她的評價,竟然不堪到這種地步。

  珠珠說起這些事從來都輕描淡寫,她不知道她要面對的是這些!

  戰北野臉色也沉下來了。

  雅蘭珠對他的心思,他自然明白,但是從未因此嫌棄過她,頂多有時候覺得這孩子煩罷了,遇上孟扶搖後,他對雅蘭珠更是突然有了幾分理解,生出同病相憐的心境,只是因為孟扶搖和雅蘭珠的親近,他便得更加避嫌,但無論如何,一追一逃這麼多年,尤其當初他還只是個被排擠的王爺時,那花花綠綠的孩子便熱烈了他寂寞的生活,她在他心底,算是很熟悉親切的朋友。

  他從不知道她頂著這樣的名聲和壓力,來堅持對他的追逐!

  雲痕眼神也很冷,幾人中,他和雅蘭珠接觸最少,卻是最交心的一個,當初在大瀚,雅蘭珠認為兩人天涯淪落都是傷心人,經常拉著他去買醉,她平時不說什麼,醉後卻會絮絮叨叨說她的追逐史,說父母的恨鐵不成鋼,說兄弟姐妹的輕視和排斥,對她的處境,他最清楚,但是一旦真的親耳聽見,還是覺得難以忍受。

  清冷的少年,眼瞳中星火旋轉,一燦一亮間都是少見的怒意。

  雅蘭珠卻只是平靜的站著,沒有憤怒的表示,也沒有對孟扶搖一句話將她推上風口浪尖飽受譏嘲的遷怒責怪之意,從十二歲遇見他開始,她一生的好評便被抹去,那些言語早已習慣,只不過如今一次性聽個夠而已。

  到得如今,她什麼都沒有了,也什麼都不想了,世間榮辱算什麼?愛而不能算什麼?她只想救回自己的親人!

  「原來是雅公主啊。」康啜似乎微微一怔,隨即掛上一臉看似尊重實則輕藐的笑意,「您回國了?真是難得。」他轉頭四面看看,指著長孫無極戰北野雲痕,幾分譏諷幾分挑釁的笑,「您終於達成心願了?這幾位中,哪位是您的駙馬啊?說出來,小臣也可以為您操辦一下。」

  底下又是一片竊笑,戰北野眉毛一揚手指一動,孟扶搖立即將他一拉——急什麼,留著整他狠的。

  「本宮的婚事,是皇族才能決定的大事,什麼時候輪到你操辦?」雅蘭珠對哄笑聽而不聞,答得平靜而犀利,「難怪我回國便聽說宰相大權在握目無王上,如今看來果然不虛。」

  康啜臉色變了變,審視的打量了一下雅蘭珠,他之前並沒有見過這位小公主,但是關於她的傳聞卻塞了一耳朵,沒有一句好評,總體概括了就是花癡草包,不足為慮。

  當然,關於雅公主和幾位元七國高層關係不錯,尤其和大宛女帝交好的消息他也知道,不過再交好,也沒幹涉別國內政的道理,再說人家女帝陛下,不還好好的在大宛主政嘛。

  康啜同學還是對孟女王瞭解太少了,女王陛下就是靠搞事發家的,搞完別人搞自己,搞完國內搞國外——永遠都有事兒搞。

  「公主言重。」康啜不卑不亢行個禮,「微臣說的是,回稟陛下操辦婚事而已。」

  「那也是我的事,」雅蘭珠答得飛快,「既然你這樣說,正好,請出我父王來吧。」

  康啜立即道:「大王在宮中等公主呢,您不回宮拜見大王王后,卻帶了不三不四的人前來闖宮,弄出這等侮辱微臣的對聯——微臣實在不理解您的意思,想來大王也是不樂意的。」

  他身後,宰相親信們齊齊鼓噪,揮手示意衛兵無聲無息的包圍上來。

  「我父王的意思,不用你來揣摩。」雅蘭珠瞟一眼那些蠢蠢欲動的暗影,一撇嘴道,「我的行為,不用你來評說。」

  康啜終於生出怒意,抬頭亢聲道:「公主忒也蔑視朝廷大臣!我是宰相!便是大王,也對我禮敬有加!」

  「那便請出我父王來,讓我看看他如何對你禮敬有加?」雅蘭珠一步不讓,笑得眼神鋒芒。

  康啜怫然不悅,冷冷答:「微臣沒這個權力!」

  「是嗎,可是我有權力罷免你!」雅蘭珠將「宰相是X」橫批一扯,冷笑,「宰相無能,王族有權替換之!」

  「我無能?」彷彿聽見世上最好笑的笑話,康啜仰首大笑,麻衣在風中抖成一面巨大飛揚的旗,四周圍觀的人群,齊齊跟隨著大笑起來。

  「宰相無能?」

  「巫術大會過關斬將第一,一手青焰術震驚天下!」

  「公主什麼意思?失心瘋胡亂咬人?」

  「公主是要用您那玩具似的蠱蟲,和宰相大人的異獸相鬥嗎?」

  「哈哈……」

  「說那麼多廢話做什麼呢,」雅蘭珠仰著頭,「我今日就要在我發羌臣民面前證實你的欺世盜名,按扶風這類比試的規程,巫術、治療術、意念控制或魂術、異獸,你任選三樣,讓咱們都看看,什麼叫真正的膿包稀鬆。」

  「既然公主一定要質疑微臣,微臣奉陪。」康啜氣極反笑,麻衣一抖也冷然道,「不過微臣覺得自己不需要費心去選,倒是公主您,不知道能在其中選出哪項自己擅長的?微臣聽說當年學意念控制,公主將一頭豬給控制瘋了,實在了得,了得。」

  四周又是一陣忍不住的哄笑,扶風國情特殊,巫術能力和行政能力同等重要,王族成員地位再高,巫術不成都不能獲得尊重。

  「是啊,正好用來控制你。」雅蘭珠笑一笑,「那就治療術,意念控制,和異獸吧。」

  康啜對孟扶搖肩上的九尾狸瞟了一眼,冷笑不語,他身側自有人代他發表意見:「雅公主那隻異獸是九尾狸吧,真是運氣好,不用比這一場便可以算您勝了。」

  孟扶搖立即笑眯眯把那隻死狐狸塞進自己袖子裡,狐狸大袖子小,塞得那狸嚶嚶亂叫,孟扶搖一個爆栗敲下去,狐狸閉嘴,這才不急不忙的道:「雅公主才不屑於憑藉頂級異獸佔你這膿包便宜,不用這個。」

  「好!」康啜上前一步,「那麼,三局兩勝,如若輸了,微臣……」他猶豫一下,雖然一眼看出雅蘭珠巫術沒什麼進步,自己穩操勝券,然而看著她自信滿滿神情,突然生出些許心虛,那句「微臣立即掛冠求去」,也就沒能立即說出口。

  「輸了也不用你做什麼。」雅蘭珠盯著他冷冷的笑,「你便賴著,也由得你,看你還賴不賴得住。」

  「就像雅公主在發羌也一直呆不下去一樣。」康啜淡淡道,「如此,請。」

  第一陣,治療術。

  大風城西「滅魂院」,是朝廷設立的專門收治疑難傳染重症傷病者的場所,裡面病人千奇百怪,平日裡周圍三里之內都沒人敢接近,要想比試治療術,沒什麼比這些人更合適。

  康啜一揮手,立即就有人蒙了口鼻去抬病人,其間康啜使了個眼色,被孟扶搖看在眼底,她眯著眼晴,也向混在人群裡的姚迅飛了個眼風。

  姚迅無聲無息的從人群裡遊走,他是扶風鄂海羅剎島民出身,一生裡無甚長處,除了被主子挖掘出來的經商才能外,最擅長的就是輕功。

  過了半晌,兩個擔架被抬進廣場,抬進臨時支起的半掩著的帳幕內,擔架上的人一動不動,周圍人遠遠走避,孟扶搖捕捉到姚迅對她做了個手勢。

  孟扶搖讀懂了那個手勢,頓時大怒。

  有一個已經死了!

  「哪個?」孟扶搖傳音問。

  姚迅功力不夠傳音,只在搖頭,示意看不出。

  孟扶搖目光落在那倆擔架上,都是紋絲不動的身體,都是奄奄一息的垂死者,一個好像是麻風病,一個肉眼看不出問題。

  孟扶搖本想著,手中有從迷蹤谷搞來的異獸,還有宗越的藥,再做點障眼法,比治療哪有輸的道理,不想這康啜也是個無恥的,乾脆搞來個死的,只要珠珠選錯,第一陣必輸。

  第一陣輸,意氣也便被挫了,後面即使都贏,也很難達到讓康啜威信大失的效果。

  孟扶搖閉上眼,靜靜聽那兩個人的呼吸,可是滿場的人太多了,各種頻率不同的粗細雜亂的呼吸混在一起,想辨別出哪個人沒呼吸,實在太難。

  兩個「仲裁」上前去,小心掀開帳幕看了看,隨即出來對著大庭廣眾宣佈兩名病人,一名重症麻風,一名惡疽,都是將死之人。

  眾人都興奮起來,當然,對雅蘭珠的巫術沒人抱有什麼希望,但是看看傳說中巫術通神的宰相大人展示高妙的能力也能飽一飽眼福啊。

  廣場附近人越來越多,百姓眾口相傳聽說了這裡的爭執,都想開開眼界,將偌大的宮前廣場擠得水洩不通。

  康啜已經冷笑著,請雅蘭珠隨意指一個病人治療。

  孟扶搖心頭髮急,正在想辦法,忽聽身後戰北野忽然一聲大喝。

  「咄!」

  狂獅之吼,五洲共震!

  凝聚十二分真力的巨大內力之吼,像一根頂天立地的混鐵之杵轟隆隆撞出來,豁剌剌起霹靂之威,橫空在半空炸開,地面落葉滴溜溜飛旋,起了陣無形的淩厲之風,剎那間核彈爆炸,海嘯爆發,共工撞倒不周山。

  會場「呵」一聲,被迫面之風逼得齊齊憋氣倒抽。

  齊齊!

  孟扶搖剎那間明白了戰北野的用意!

  全場都是一個抽氣聲時,沒能大力抽氣的兩個病人便能區分開來!

  她立即眼光飛快的向那兩個病人一掠,其中一個人毫無動靜,另一人呼吸一亂,手指似乎微微動了動。

  孟扶搖立即對雅蘭珠傳音:「左邊,死的!」

  康啜皺眉看著戰北野,怒聲道:「閣下這是做什麼?」

  戰北野隨隨便便對著康啜吐口痰。

  「沒什麼,嗓子癢。」

  孟扶搖立即「呸」的也來上一口,在康啜發作之前笑嘻嘻道:「啊,我也癢。」

  康啜鐵青著臉,抬步要向右邊走,雅蘭珠突然搶上一步,道:「我扶風王族都以右為尊,既然如此,我便選右邊一個吧。」

  康啜側首看她,這一霎眼神陰沈,隨即道:「如此,公主請。」

  他神色平靜,嘴角卻噙一抹陰冷笑意,孟扶搖看著他神情心中一緊——這小子神色不對啊,哪裡出了問題?

  雅蘭珠抬步過去,走到右邊那個病人身邊時突然身子一僵。

  不用掀開帳幕,以她的武功已經可以察覺,這人才是死的!

  她那一僵落入孟扶搖眼簾,孟扶搖頓時心中一沉,不用傳音問她,便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她一偏頭看向康啜。

  他嘴角噙著淡淡笑意,走向左邊帳幕之內,隨著他的步伐,他掌心漸漸現出淡紅光芒,四周空氣也似純淨了幾分,風中有種淡淡的舒爽氣息,四周已經有人露出了陶醉的神色。

  帳幕裡一直一動不動的病人,突然醒轉,微微呻吟一聲。

  這一聲雖然細微,卻讓人群如打雞血一般立即興奮起來。

  「啊!宰相大人真是神奇,竟能隔空治療!」

  「瞧,那惡疽病人竟然動了!」

  「宰相全才啊……」

  「哈,雅公主怎麼不動?」有人低低的笑,「莫不是驚呆了?」

  竊笑聲裡,孟扶搖開始磨牙。

  這個康啜比她想像的還奸詐,竟然算出她會派人查看,故意作法做出假像,讓她以為玩的是一生一死的花招,引她們上當!

  現在咋辦?

  珠珠是自己推上風口浪尖的,如果今日不能幫她立威,她在發羌僅存的最後一點地位尊嚴都會被踐踏乾淨,她不會再有機會奪回王位,就算自己動用武力幫她奪位,在這巫術至尊的王國,她的王位也會成為傀儡。

  康啜微笑著,怡然自得的慢慢走向帳幕,每走一步,紅光越盛,帳幕裡的病人發出的響動也越明顯,至得最後竟然顫巍巍的緩緩支身,試圖坐起。

  而雅蘭珠那裡自然沒有動靜,孟扶搖給她的寶貝再多,也不可能把一個死人給治活。

  康啜傲然微笑,在一地紅光中謹慎緩慢的前行,孟扶搖很想一個劈空掌將之劈倒,但是現在劈倒他又怎樣?劈倒他便等於昭告天下雅蘭珠在弄鬼,等於輸。

  不過實在不成,也只有這樣了,總比讓他治好那病人,讓珠珠尷尬的好,孟扶搖衣袖一捲,已經準備發出暗勁將那混賬擊倒。

  身側突然有人走上一步。

  「好呀!」

  全場突然歡聲雷動,歡呼自然是給康啜的——那病人在康啜即將掀開帳幕時,終於坐起,用枯瘦的手指緩緩去揭帳幕。

  帳幕開了一線,露出病人滿是死色的青灰的臉龐,那病容真真切切,是個人都能看出他瀕臨垂死,因此他掀開簾幕的動作越發神奇至令人震驚。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裡,對雅蘭珠的譏嘲也鋪天蓋地的撲過來。

  雅蘭珠背對著人群,站著不動,孟扶搖凝視著她嬌小清瘦一動不動的背影,突然覺得心酸。

  這孩子,承受了多少不該她承受的東西?還要繼續承受多久?

  那簾幕緩緩掀開,那病人在康啜得意的目光中緩緩抬起頭來。

  他最先看見康啜的臉,對他露出感激的笑容,隨即不知怎的,目光突然一飄。

  病人的模糊的視線裡,除了僅近在咫尺的人,其餘人的臉和目光自然都是模糊的,卻有一雙目光,像是古牆之上刷去灰塵的浮雕,十分鮮明的跳出來,浮在那些混沌而模糊的背景裡。

  他不由自主的掉開眼睛,看向那雙眼睛。

  那目光黝黑深邃,宛如千仞深淵,遙遙不見底,令人看一眼,便覺得自己墮入淵中,掙扎不得出。

  他覺得自己掉了進去,不住墜落、墜落、墜向那片黑暗的無盡的沉淵。

  隨即就在那永恆深處,一點星火突然詭異飄搖,無聲升起,不斷漂遊,旋轉,升騰,直至在他腦海之中,霍然炸開!

  轟!

  碎裂。

  不知道哪裡鏗然一聲巨響,滿天滿地炸出靈魂的碎片和璀璨的星花。

  炸碎了剛剛被治療術勉強凝聚起來的最後的精神。

  當年,修煉「破九霄」,歷經十年艱苦武學磨練的孟扶搖,也曾在這樣的星花之中踉蹌後退,何況瀕臨垂死,只是勉強迴光返照拼湊起一點精神的沒有武功的病人?

  本就沒可能完全治好,不過是用治療術暫且拔一拔他的精神,如今這點好容易拔出來的精神,也被惑心幽瞳摧毀。

  那病人一張臉剛剛在帳幕中露出一半,康啜的笑容剛剛浮現在嘴角,四面的歡呼聲剛剛飆到最高點。

  他突然鬆手,鬆開帳幕。

  帳幕合攏。

  帳幕後那個影子直直的倒下去,撞在木板擔架之上,悶悶的砰一聲。

  隨即一口黑血噴出,抽搐幾下,不動了。

  他死了。

  這一聲不算響亮,卻將響亮的歡呼聲剎那壓下,眾人的呼聲沖在口邊突然失了聲,猶自保持著張大嘴的歡喜驚訝佩服震驚神情。

  四面廣場,萬人張嘴,詭異無聲。

  一片寂靜裡,雲痕無聲的退後一步。

  剛才那一刻,他用了自己很久沒有用過的「惑心幽瞳」。

  這門絕技是他的第一個師傅教他的,那是一個出身黑道的頂級人物,當年遭受白道圍攻追殺之中,被雲痕無意搭救,便教了他這門絕技和劍法,使他早早成名,遠超雲家諸子,但幽瞳絕技他卻用得很少,這是殺人術,但是卻又不能真正置強者於死地,用不好反而會傷著自己。

  初遇扶搖,他用過。

  玄元山上她一臉醜妝,遇上他的幽瞳被激得踉蹌後退,那一刻她認出幽瞳,眼神震驚而憎惡。

  那震驚和憎惡,在很久之後回想起來還讓他自慚形穢,扶搖如此坦蕩光明,他竟然在她面前展露了如此暗昧的武功,從此之後他發誓不再使用幽瞳,只是加倍的苦練劍法,他想要能和她並行,卻絕不用邪道之術來玷污她的乾淨。

  然而今日,他再次用了這門武功,並且一用便致人於死。

  只因為不想看見她失望或自責,不想看見那明亮的眼眸因焦急而蒙上淡淡血絲。

  雲痕斂了眼眸,抿著唇無聲退開,孟扶搖感激的望望他,用眼神表示感謝,隨即立即轉頭,在一片凝固了的寂靜中大聲笑。

  「啊哈,真神奇啊真神奇,只聽說過治病治活的,或者治死的,沒聽說過先治活再治死的,宰相大人,您的治療術,真是特別啊特別。」

  康啜臉色十分難看,治療術半途失效,比沒有效果還要糟糕,因為那意味著施術者用的是聚氣邪法,邪法續氣使人迴光返照,但那只是將殘餘的精神透支而已,不是真正的怯病療傷的治療術,在場的很多都是行家,哪裡會不懂?這下可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了。

  他皺起眉,心中有淡淡的疑惑,自己為了保證雅蘭珠不能治好病人,確實選的是最惡最重絕無生機的病人,但是以自己的功力,就算以聚魂之法振作精神,應該也能維持上最起碼半個時辰,怎麼會這麼半途跌落,當場讓自己下不了臺?

  孟扶搖毫不留情的大肆嘲笑他聽在耳中,難堪之下卻發作不得,幾個仲裁面面相覷,看看兩邊病人都死了,商量半晌道:「公主和宰相都未能救活病者,第一場,平。」

  話音剛落孟扶搖立即冷笑一聲,笑得幾個仲裁十分尷尬,毋庸置疑,他們的判決已經偏袒了康啜,使用邪法冒充治療術,本應該判輸才是。

  孟扶搖越想越不甘,想想剛才雅蘭珠孤零零站在場中的背影,忍不住便一股邪火在心中拱啊拱,剛要說話,卻見長孫無極突然對她笑了笑。

  那笑容沒來由的令她安心,知道長孫無極定然對下一場有所控制,忍不住也翹起嘴角,對他目光亮亮的笑笑。

  第二場,意念控制術。

  地面上鋪開地氈,雅蘭珠和康啜對面盤膝而坐,意念控制比試一向簡單,兩個人各逞其能,誰能控制住誰,誰就是贏家,這是不見刀光劍影的兇險,以往比試中,被逼瘋逼死的大有人在。

  兩人各自的支持者站在各人身後,康啜身後一大幫,雅蘭珠身後只有稀稀拉拉孟扶搖幾人,形成鮮明的不對等的對比。

  雅蘭珠卻笑得很開心,坐過去的時候給了孟扶搖一個燦爛而感激的笑容。

  她畫一個大大的圓,將身後這寥寥幾人都攏了進去,然後往心上一按。

  她嘴角笑容的弧度完滿,笑意如這夜星光璀璨。

  孟扶搖也對她笑笑,催促她坐過去,雅蘭珠剛剛背過身,她的笑容就落下來了。

  她是在幫珠珠嗎?

  珠珠真的適合做女王嗎?

  是的,她需要,她必須背負救出王族的責任,發羌王族現在只有她一個自由人了,她不做誰做?她不努力誰努力?便是珠珠自己,也覺得必須要挺身而出吧?

  然而她為什麼突然覺得,對珠珠最好的,並不是搶回權柄,而是痛痛快快的繼續做自由而快樂的雅蘭珠呢?

  孟扶搖嘆口氣,壓下心中突然泛起的奇怪的感覺關注鬥法,隨即她眉毛便又豎起來了。

  雅蘭珠剛坐下,還沒坐穩,康啜便突然道:「王后很想你。」

  他的聲音低沉,聲音不像是從喉嚨中發出倒像是從胸腔裡逼出,一字字含糊卻又分明,一字字都帶著迴旋的尾音和釘子般的力度。

  雅蘭珠身子顫了顫。

  孟扶搖一句「卑鄙!」險些衝口而出。

  這混賬,趁珠珠還沒準備好便偷襲,第一句還是這麼要命的一句。

  珠珠剛剛得知母親的死訊,這正是她心神最弱的楔入點,康啜這一問,她立刻便會被打亂心神!

  雅蘭珠果然立即被趁虛而入。

  她茫然的看著虛空,眼圈慢慢紅了,喃喃道:「母后……」

  「你想對王后說什麼?」康啜盯著她的眼睛,慢慢道,「你們已經有一年沒見了,她想聽你說話。」

  「母后……」雅蘭珠晃了晃身子,「……我錯了……」

  這一聲她說得極低,卻極哀痛,少女的聲音低低弱弱自廣場上傳開來,再不復往日張揚燦爛,像一朵落花緩緩飄離枝頭,淒涼而無奈,聽得人心中一緊,廣場上嘈嘈切切的聲音漸漸隱去,人們凝神聽過來。

  孟扶搖也晃了晃,珠珠說她錯了,這孩子……這孩子是指什麼錯了?這個從來都堅持自己,從來都和她一樣喜歡一路向前的明朗的孩子,為什麼會說自己錯了?

  「哪裡錯了?」康啜不肯放鬆,一句盯著一句。

  「……我不該丟下你,丟下你們……」雅蘭珠望著虛空中的母親,輕輕道,「……那天我跑出來,您其實知道的,宮門外的那個包袱,是您留給我的……我……我當時對著您的寢宮磕頭了……您知道麼?……隔半個月是您的壽辰,我……我提前給您磕頭……是我不孝……我不孝……」

  孟扶搖抬起衣袖,緩緩遮住了臉。

  她不用什麼東西堵住眼睛,眼淚只怕便會噴出來。

  珠珠……珠珠……

  你琉璃般光華燦爛的活,卻也是琉璃般易脆的痛。

  廣場上一片靜默,聽著那個醜名傳遍會國的王族少女哀切的懺悔,聽出她語氣中無盡的疼痛和蒼涼。

  康啜卻浮起得意的冷笑,雅蘭珠比他想像中更好控制,她內心裡滿是傷痛和徬徨,看似堅強實則百孔千瘡,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他便掌握了她心神,只需要再狠狠加幾道猛藥,這孩子不死也瘋。

  「既然知道自己不孝,何必那樣拋家別去?」康啜語氣嘆息,模擬著中年女子的不捨和痛心,「很想你……很想你……」

  「……我……我……」雅蘭珠渾身都在顫抖,眼睛定在虛空中,手指痙攣著抓握著空氣中她自己擬像出來的母親,彷彿於陰陽相隔的空間突然穿越,抓住了母親的帶著熟悉淡香的衣角,那般深切入心,聞見香氣便如被雷擊,她霍然大大一震,撲倒在地,大聲痛哭。

  「……我愛他!」

  「我愛那個會給他母妃洗頭的男人!我不要扶風那些將妻子端上的水盆一腳踹翻的男人!」

  「父王愛您,可是卻有三十八個王妃!您一生都在默默哀嘆,再為父王接納一個又一個妃子,您早早老去,那是因為夜夜不能安眠,我不要做第二個您!」

  「我聽見他和他母妃說,會給她娶個媳婦,就一個,他給端水,媳婦手輕給婆婆洗頭,我……我想做那個一家三口中的一個……」

  「我只想要個專心專意愛我的人,一生一世一雙人!」

  她撲在地上,哭聲淒切一聲聲,起伏的清瘦的肩膊像是一對纖細飛去的蝶,不勝風冷的顫動不休,廣場上的人群都開始沈默下來,在午夜混雜著少女嗚咽的風中,有所觸動的沈默下來。

  他們聽了很多年關於小公主的花癡之名,都說她追男人追得不顧廉恥,追得拋家別國,追的沒了一點王族的尊貴,何況那還是異族男人,扶風的男子和女子們都深深不齒,覺得這個花癡公主丟了整個扶風整個發羌的臉,卻不曾想到,今日廣場之上,意念控制術之下,聽見了這個背負醜名多年的少女淋漓盡致的心聲,聽見了她的與眾不同的婚姻觀,聽見她無所畏懼的堅持,聽見她此生唯一的執著,聽見她迴蕩在廣場上空的痛極的哭泣。

  聽見她哭:「十三歲那年為了找他無意落崖,跌斷腿半年才好,是您安排的護衛救回我,我答應您不跑,半年之後我又跑了……我錯了!」

  聽見她哭:「十四歲我砸了戰北恆的聘禮,父王關我餓飯,您給我送飯,我答應您再不去找他,吃飽後我又跑了……我錯了!」

  聽見她哭:「十五歲我生日您給我舉辦盛典,我卻把您賜的珠寶偷出宮變賣盤纏……我錯了!」

  聽見她哭:「……這麼多年,我追他數萬里,追出數千日夜,留在您身邊的日子加起來只有半個月……我錯了!」

  聽見她哭:「……我一直沒告訴您,他愛上別人了……他愛上別人了……那個人很好很好……我及不上……母后啊……您勸了我那麼多次……我都懂……我都懂……可是拋出去的心,潑出去的水,要怎麼收回頭?要怎麼收回頭?我已經把我自己潑出去了……我……我碎了……」

  孟扶搖覺得自己也要碎了。

  她在那樣撕心裂肺的哭聲裡搖搖欲墜,只覺得那聲調每一次上升都是將自己的心高高扯起,生拉活拽扯出一片鮮血淋漓的傷,那孩子的哭,那孩子的痛,她一直都知道,卻一直被那孩子表現出來的鮮亮燦爛所迷惑,一廂情願的以為沒有那麼痛,沒有那麼痛,然而她錯了,那孩子從來就不是個粗心無感的人,她怎麼會不痛?過早懂得愛的孩子,怎麼會不懂得痛?

  她一直都是痛的,只是沒有痛給她看,她便當沒有那痛。

  多麼自私!

  孟扶搖忍住無聲的哽咽,仰首向天抽了抽鼻子,半晌,淚光閃閃的回首,看向戰北野。



扶風海寇   第八章  羅剎月夜

  戰北野默然站著。

  他的眉目沉在火把的暗影裡,只看見沉凝如初的輪廓,卻依舊有眼眸光芒閃爍,逼人的亮在一色模糊的黑裡。

  他的目光落在伏地哭泣的雅蘭珠身上,她清瘦的背影蜷成一團,像一隻已經失去愛護羽翼的幼鳥,在塵世的酷厲的風中掙扎瑟瑟。

  這不是雅蘭珠。

  這不是他所認識的雅蘭珠。

  他認識的那個,花花綠綠,五彩斑斕,揮舞著小腰刀全天下的追逐他,他罵,他跑,他怒目相對他出語譏刺,她不過是晃晃小辮子,笑得滿不在乎依舊張揚。

  她說:喂,我看上你了。

  她說:要做就做第一個,唯一的一個。

  她說:我就看你好,其餘都是歪瓜裂棗。

  那般直白明亮,烈火般逼上眼前,不怕他看見,不怕所有人看見。

  甚至每次出現在他面前,她都是整齊的,華麗的,鮮亮的,一次比一次快樂嶄新的。

  那些世人的評價,那些紅塵的苦,他不知道。

  到得今日才知她心中裂痕深深,都張著鮮豔未癒的血口,汩汩於無人處時刻流血。

  是他心粗,雅蘭珠不是他,男子天生就有抗熬抗打的本能,她是女子,生來背負著世俗沉重的壓力,多年追逐,早已耗盡了她的全部心力。

  何況還有更深更重的真正的打擊,他愛上扶搖。

  如果說追逐的絕望裡,還有一絲對遙遠未來曙光的期許,那麼他的目光牽繫上扶搖,才是真正掐滅她最後希望的命運之殛。

  喪親之痛,意念之控,將本就瀕臨崩毀的最後堅持瞬間轟塌,她在無意識狀態下於世人之前喃喃哭訴,將一懷痛悔絕望失落悲傷終於統統傾倒。

  戰北野閉上了眼。

  眼角微濕,反射著淡淡的水光。

  寂靜裡誰的心在無聲緊縮?一陣陣擂鼓般敲得鈍痛的悶響,那樣的震動裡深藏在心深處的痛一般悄悄湧了來,扭緊,痙攣。

  他在痛。

  卻分不清到底是因為誰在痛?雅蘭珠的,還是他的?那樣無奈而蒼涼的感受混雜在一起,那般酸酸澀澀翻翻湧湧的奔騰上來,淹至咽喉,像堵著一塊永生不散的淤血。

  雅蘭珠的痛,何嘗不是他的痛?

  他和雅蘭珠,其實是一樣的,沉溺在愛情的痛中的、無望的追逐者。

  在追逐中張揚,在張揚中一分分體味距離的悲涼。

  就如此刻。

  孟扶搖你看著我——孟扶搖你不用看著我。

  我們都是自私的世人,愛著自己所愛,向著自己的方向,將一路經過的風景略過。

  沒有回頭的餘地。

  如果輕易折轉,那麼她不是她,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

  愛情,從來就不是施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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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目光剛轉向戰北野,她就知道自己錯了。

  這一刻她自己是下意識反應,對於戰北野,卻又是另一層的傷害。

  她看過來幹什麼?她能替珠珠哀求戰北野的接受?珠珠不會要,戰北野不會接受。

  撞上戰北野黝黑沉重如烏木般目光,讀懂他內心思潮的那刻,她便知道了他的選擇。

  他會替珠珠迎擋風浪,他會替珠珠掃清仇敵,他會一生視她如親友,但他不會納她入懷,親手包紮她的傷口。

  有一種感動無關愛情,有一種愛情無可替代。

  她因為他痛,他因為另一個她痛,愛情九連環,環環相扣,身在其中不得解。

  而她,註定惹塵埃,傷無辜。

  孟扶搖垂下眼,攥緊手指,退後一步,在沉重的無奈和疼痛中,亦只能默然不語。

  縱橫七國又如何?在天意面前,終被無情撥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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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蘭珠的哭聲,卻已漸漸低了下去。

  沉澱在心中多年的積鬱剎那爆發,她碎了,也空了。

  意識只剩下最後的維繫,在夏夜的風中顫巍巍的飄搖,彷彿一根脆弱的遊絲,剎那間便要斷了。

  「母后……」她伏身在地喃喃低吟,向著宮門方向頻頻磕頭,「帶我走吧……」

  「帶我走吧……」她一偏偏重複,在淚盡失聲裡漸漸平靜,「……以後我永遠陪著您……」

  廣場上漸漸起了唏噓之聲,人們的神情漸漸由不屑轉為深思和震動,一些女子已經在淺淺低泣。

  即使曾經不茍同那般的追逐,人們依舊為這少女聲聲低訴中直白蒼涼而絕望的情感所動。

  堅持和執著,屬於世間最高貴的情感,散發永恆光輝,令人不自禁仰首而生敬意。

  不為所動的只有康啜,他全力施法,心神都在意念控制之上,他對自己的這門功法也十分有信心,相信現在不會有人能夠阻斷他的控制。

  他要將這女子一勞永逸的解決。

  在雅蘭珠低喃那一刻,他綻出一絲森冷的笑意,隨即剛要開口說出最後一句話。

  最後一句砸毀已碎的雅蘭珠的話,將她的意識,最後砸為飛灰,永遠收不攏來。

  他將開口。

  突然卻有長衣男子,走向雅蘭珠,手輕輕按在了她的肩上,將她扶起。

  他本就站在雅蘭殊身後,出現得很自然,扶起她的動作也很自然,沒有任何異常處,廣場上的人猶自沉浸在震動的情緒之中,沒有人覺得這樣的動作有任何不對。

  康啜的心,卻突然跳了跳。

  隨即他看見那男子在雅蘭珠肩上拍了拍,指尖在無人看見的角度綻放微微光明,雅蘭珠的眸子裡那層被布上的陰翳瞬間掃清,明光再現。

  隨即那男子抬頭,看著他。

  他長長衣袖垂下,垂在雅蘭珠肩上,雅蘭珠抬起頭,目光對康啜一轉。

  只是這一轉間,康啜突然發現,雅蘭珠的目光變了。

  如果說剛才還是明亮透徹的水晶,現在就是一泊日光照耀的海,凝聚了天地間的光彩,波光明滅卻又深邃無垠。

  那海平靜的懸浮在他眼前,一輪日色亙古相照。

  他微微眩惑,不能自己的望進去,欲待跋涉進那般光明闊大的深菇裡。

  海卻突然翻騰起來,風生水上,卷掠浪潮千端,一浪浪先淺後深卻又無休無止的撲過來,將他一步步裹困其中。

  他隱約覺得不對,掙扎欲返,腦海中卻突然微微「嗡」了一聲,如一道繃緊的絲絃突然斷裂。

  隨即他聽見雅蘭珠問:「發羌王族都在哪裡?」

  「在……」他張口欲答,卻又覺得不知道哪裡被彈動了一下,彷彿一隻遠在天外的巨手,揪緊了他的心臟狠狠一攥,阻止了這個答案的出口。

  雅蘭珠又問:「你對發羌王族做了什麼?」

  腦海中意念轟然叫囂「回答她回答她!」,心臟卻緊緊絞扭成血肉淋漓的一團,康啜在這樣互相角力互不相讓的抗爭中四分五裂,張大嘴急迫的呼吸,臉色忽青忽白,滿額冷汗滾滾而下,卻始終說不出一個字來。

  廣場上的人此時也反應過來,愕然看著剎那間天翻地覆的變化,明明剛才雅公主已經完全被控,女兒家最深的心思都哭訴出來,眼看著這陣必輸,怎麼突然間便換宰相陷入意識被控境地?

  沒有人注意到,衣袖垂落在雅蘭珠肩上的男子,微微皺了皺眉,隨即,雅蘭珠突然換了個方式詢問。

  她問:「你上次幹的虧心事是什麼?」

  「我……我……」這個不觸及被控靈魂的問題,讓康啜輕鬆了些,他模模糊糊的答:「和我嫂子在一起……」

  廣場上轟然一聲,人人面露驚訝之色,雅蘭珠追問:「在一起做什麼?」

  「男女的事兒啊……」康啜臉上露出笑意,「我看中的女人……遲早都得是我的……」

  「那你虧心什麼?」

  「她自殺了……」

  譁然聲裡,雅蘭珠揚起一抹冷笑,又問:「最高興的事兒是什麼?」

  「和我嫂子一起……」

  「最喜歡的事兒是什麼?」

  「和我嫂子一起……」

  「最快活的事兒是什麼?」

  「和我嫂子一起……」

  「最討厭的事兒是什麼?」

  「大哥為什麼要在那個時辰回來呢……」

  「最無奈的事兒是什麼?」

  「我不想連侄兒侄女也殺的……」

  廣場上已經亂成一片,意念控制術中回答的問題絕對真實,換句話說,逼姦親嫂?殺兄滅門?宰相?

  雅蘭珠笑意更涼,再問:「你怎麼煉成強大巫術的?」

  「練童男童女啊……我是陰陽雙修的底子……」

  「殺死多少童男童女?」

  「記不清了……」

  幾個仲裁霍然站起,大步走開——扶風雖然崇尚異術巫法勝於武術,但對於巫法修煉還是堅持正道的,殺人害命所練的巫術被稱為「黑巫」,向來不允許任職王庭,人人不齒殺之後快,何況用童男童女練術,更是所有「黑巫」當中最殘忍最下等的一種。

  康啜這句話說出來,他在發羌王庭已經沒有可能再呆下去,他自己渾然不覺,臉上甚至露出一片悠然笑意——那一片照耀日光的深藍的海,真是令人心曠神怡啊……

  雅蘭珠猶自不放鬆,在人們怒駡聲中,迂迴深入,輾轉曲折的拋出了最後一個關鍵的問題。

  「你殺過的人中,記憶最深最有感覺的有誰?」

  「王后啊……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地位還高貴……」

  轟一聲,人群炸了。

  「啊!」一聲,雅蘭珠尖叫著跳起來了,一跳便跳出丈高,剎那間臉色雪白,卻被一直站在她身後的長孫無極一把按了下去。

  他按下雅蘭珠,立即點了她穴道,手一拋扔給戰北野,戰北野下意識一接。

  「去死——」孟扶搖已經衝了上去。

  她憤怒得快要燒著,一團黑色的火般的撞過去,半空裡身形和空氣幾乎撞出霹靂般的摩擦聲,長孫無極在她身後趕緊喚:「留條命——」

  孟扶搖人在半空恨恨咬牙,知道此刻自己出手,還沒從意識控制中醒轉的康啜一定會成爛泥,發羌王族的下落還指望從他口中逼問呢。

  她一抬手,兩團毛球齊齊飛射:「去!給我撓!要狠!」

  九尾狸一向諂媚,金光一閃,實實在在撓上了康啜的臉,唰拉一聲十條深溝,鮮血潑墨般瞬間流了滿臉。

  元寶大人卻是懷著真切的仇恨躥過去的,抬爪一蹬就是用盡全力的一腿,噗一聲將康啜左眼蹬爆。

  康啜慘叫,袖子裡飛出一隻深綠色的四腳蛇,尖牙利齒,尾巴鋼鐵般霍霍直甩。

  九尾狸和元寶大人半空轉身,目光交視,難得有志一同達成默契,爪子一揮各自抓住四腳蛇的兩隻腳,逆向左右一躥。

  「嘶——」

  康啜的異獸連爪子都沒來得及抬便真的成了「四角蛇」,四個腳落在四個角落。

  這一切不過剎那之間,眨眼間康啜還算清臒的臉便完成了他的滄海桑田,而此時孟扶搖也在他的慘叫聲中落地,一抬手便扼住了他脖子。

  「想怎麼死?」她猙獰的盯著掌下的男人,「痛快的?悽慘的?」

  然而康啜已經做不了這個選擇題,他一臉求生的哀憐,身子卻無聲痙攣起來,在孟扶搖掌中不住的往上縮,縮至窄小的一團後又霍然彈開,隨即便聽見「啪」的一聲。

  大量血沫從他口中溢出來,和原本臉上的血混在一起,簌簌滴落地面,他的身子不再縮也不再彈,無聲的軟了下去。

  他死了。

  孟扶搖瞪著這個死得莫名其妙卻又意料之中的男人,一霎那隻覺得憤怒而又無奈,她出手時已經抵住了康啜咽喉也封住了他穴道,他沒可能服毒或自殺,這個人明顯還是被魂術之類的扶風異術控制,然後被殺人滅口。

  將康啜屍體重重往地上一扔,孟扶搖憤然站起,心中卻突然飄過一絲疑雲,康啜既然已經被控制,連剛才長孫無極的意念都沒能讓他說出關鍵的秘密,說明對方術法相當強大,那麼控制他的對方為什麼不在康啜被長孫無極侵入時挽救他?是能力不濟,還是另有原因?

  然而康啜已經死了,該死的時候不死,不該死的時候死得比誰都快。

  孟扶搖嘆口氣,回望群情湧動卻又茫然不知所措的廣場上的人群,回望戰北野懷中被點了穴的雅蘭珠,再看看若有所思的長孫無極和眼神清冷的雲痕,想著這一遭原本只想幫珠珠痛快立威,到得最後陰差陽錯,卻換了一場積痛於心的傷。

  而在更遠的天際,霾雲層層,湧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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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羌天正十八年六月二十九,發羌最小的公主雅蘭珠在宮門廣場前挑戰宰相康啜,揭露宰相謀害王族把持政權的惡行,隨即在眾臣擁戴之下控制宮禁。

  雅蘭珠在宮中密室找到發羌國主,一直對外宣稱「閉關修煉,龍體不佳」的發羌羌主,修煉是假的,不佳是真的,他神志不清,顯見是中了術。而其餘諸王子公主都已不見,雅蘭珠大肆搜捕康啜餘黨,撤換康啜親信官員,重新調整王宮佈防——小公主經歷這一場,似乎也從往日的追逐中拔身而出,將更多的心思投入到她一直忽視的王室責任上來。

  其實懂得堅持的人,天生便性格堅毅,出身皇家的女兒,注意力從愛情身上轉向政治時,一樣能散發出獨屬於她的剛毅光彩。

  而廣場上那一場比試一場哭泣,也在大風城民心目中重新淘洗了屬於這個「發羌之恥」的公主的不堪形象,花癡變成了重情,追逐理解為勇敢,巫術嘛,連宰相都被控制得當場暴露罪行,這樣的公主,難道不是發羌之榮?

  雅公主形象漸佳,尤以女性擁護者日漸龐大,她們被廣場上那句「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執著所動,強烈要求在公主領導下,改造扶風「踹翻妻子端上的洗腳盆」的丈夫們。

  七月初九,因為國主不能視事,諸王子公主失蹤,在眾臣要求下,雅蘭珠攝政。

  這段時間內,孟扶搖一直留在雅蘭珠身邊,一邊將迷蹤谷內打來的諸般好東西分的分用的用,一邊加緊練功,迷蹤谷內採到的那朵五色花和玉膏,雷動老頭和她一人一半,這東西對她所練的光明剛猛類真力很有用處,孟扶搖隱隱已經感覺到了真氣的湧動,又有將要衝關的跡象。

  效果好,她便想著要和同伴們分享,先送了一份去給雅蘭珠,雅蘭珠卻拒絕了。

  「我不需要練武功了。」雅蘭珠專心的看著書案上的扶風輿圖,不住點點畫畫,「你前面給我的不少迷蹤谷的異獸內丹,那個對我很有用,我以後專心練巫術便成了。」

  「珠珠。」孟扶搖看著她專心模樣,有心不想打擾,然而最近每次見她都是這般忙碌模樣,想說上幾句也沒有機會,今天實在忍不住了。

  「你……好像對我見外了。」

  雅蘭珠依舊低著頭,手中筆卻突然停了停,靜默一刻後她放下筆,示意一邊等候的官員退出去。

  「怎麼會。」她從書案後過來,抱住孟扶搖的肩,歉然的笑了笑,「我只是有點小忙。」

  孟扶搖盯著她的眼睛,珠珠目光明亮依舊,卻似乎少了一分昔日的放縱的光芒,這是不是她必須要經歷的成長?在世人眼底,這樣的成長值得欣慰,可是孟扶搖卻覺得心酸,她懷念那個揮舞著小腰刀要戰北野「殺了你第一個」的珠珠,懷念那個生日裡敲著酒杯告訴她關於愛情和堅持的觀點的珠珠,懷念那個在天煞金殿之上攬住她,裝模作樣和她唱雙簧的嬌俏靈慧的小公主。

  往日在今日之前一日日死,明日在今日之後一日日生。

  過去的苦樂悲歡,終將被時間和命運埋葬。

  孟扶搖嘆息著,也伸手攬住了珠珠又瘦了幾分的肩,長孫無極告訴過她,意念控制時的舉動,當事人自己不記得,這讓她心中頗有幾分安慰,覺得那樣對珠珠比較好——既將心中陰霾發洩,又不至於再次被傷,只是看她這般操勞,又有些懷疑,她真的不記得?

  肩頭的女子矮自己幾分,輕輕的靠著,夏日里肌膚有種沁心的涼,風從大開的窗扇中吹過來,帶著窗下桅子花和遠處荷池中睡蓮的清香。

  桌案上的紙被風吹得沙拉拉的響,孟扶搖無意中掠過去,目光一跳。

  「你要對燒當用兵?」

  輿圖之上墨筆所點,赫然是三道分兵,直取燒當邊境最大的城池。

  「對。」雄蘭珠直起身,「他們能對我動手,我為什麼不能偷襲他們?

  「珠珠,」孟扶搖沉吟著,「你真的確定燒當是你的敵人麼?」

  「為什麼不是?」雅蘭珠道,「在迷蹤谷,燒當巫師的腰上掛著我發羌巫師的命牌,在大風城,把持朝政的康啜原本出身燒當,而他也確實在排除異己過程中悄悄安插了許多原本他們燒當的親信,而我父王所中的術,也像是燒當那邊獨擅的夢蠱,所有線索都指向燒當,我為什麼要放過他們?」

  「珠珠,我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孟扶搖皺著眉,「你再三思……」

  「沒有時間三思!」雅蘭珠飛快的截口,「王族成員們應該都在他們手上,我不動手就會陷入被動,趁他們以為我剛剛攝政還沒站穩腳跟的時機出手,比將來等他們開出條件來再打要有利!」

  孟扶搖心底認為這觀點很對,然而一些隱約的不安依舊讓她忍不住開口勸阻,「珠珠,國家剛遭逢大亂,隔鄰還有塔爾虎視眈眈,這個時候動手不太妥當……」

  「不要攔我!」雅蘭珠驀然大叫一聲。

  孟扶搖霍然住口,怔怔看著雅蘭珠。

  「三思而行三思而行,那是你孟扶搖,不是我!」雅蘭珠雙手撐在案上,緊緊攥住掌中輿圖,那紙張在她手中被捏得疊起皺褶,黑色出兵箭頭扭曲四射,像是江山更顏四起硝煙,她手指抖動著,滿懷激動聲音發抖,「你兄姐沒有被人擄去生死不知,你父親沒有病臥在床神志不清,你母親沒有被人辱殺沉冤未報,你成功你強大你無所不能你一呼百應,你怎麼能懂我的焦慮我的苦!」

  她抬手一指書房之後的隔間,臉色煞白,「知道我為什麼一直在這裡麼?這間書房後面,便是我母后被辱殺之地,我的魂燈就藏在這裡!我在大宛邊境突然倒下不是因為被人所害,而是她在臨死前使術控制了我,不想讓我回國面對危險,她不要我報仇,她決定放我在外面天高地闊的追男人!如果不是使術保護我,她也許能從康啜手中逃脫!這麼多年,我給過她什麼?我陪過她幾天?如果到得現在,我都不能為她報仇,我活著幹什麼?」

  孟扶搖靠著桌案,臉色幾乎和她一樣白,半晌道:「珠珠,不是要你不報仇,你的仇,我們都記著……」

  「不了。」雅蘭珠一口回絕,「你們已經幫了我太多。不用了!」

  孟扶搖又是一退,眼神黑而濕潤,半晌艱難的道:「珠球……你是……恨我麼?」

  雅蘭珠震了震,彷彿瞬間從憤怒激動迷亂中清醒過來,目光剎那間有些茫然,定定的射在對面牆上,半晌才突然回神般收回目光,惱恨的抓住自己頭髮,喃喃道:「……啊……不是……」

  她手指插在髮中,神經質的抓握不休,孟扶搖抬手想要撫摸她,半空中卻又停住,雅蘭珠卻已抬起頭,對她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低低道:「不是……不是……我……我只是太累了……」

  她快步過來,伸手將孟扶搖一抱,什麼話也沒說,眼淚便已滴了下來。

  孟扶搖輕輕拍著她,輕輕道:「別把自己逼太狠……」話音未落,一滴淚也落上自己的手背。

  那般涼涼潤潤的洇開,濕到心底。

  大千世界,紅塵男女,那些墮在谷中的性情中人,沒有誰犯錯,卻在彼此的錯中相擁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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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書房出來,孟扶搖心事重重,只覺得心頭如有大石壓著,那般沉沉的喘氣不得,便想在開闊地方坐坐,繞道去了荷池。

  荷池邊有人垂釣,遠望去風姿如仙。

  他盤坐在池邊一塊既瘦又透的觀景石上,人比那石還清逸有致,淡紫衣襟散在風中,散開雪後微涼般的高貴香氣。

  手中白玉釣竿青絲釣線,悠悠。

  只是沒有魚餌沒有魚鉤。

  哦不,魚餌其實還是有的,只是比較另類,肥而圓,生白毛若干。

  元寶大人叼著釣線晃悠,尾巴臨波一顫一顫,一雙賊眼骨碌碌尋找水下游魚,可惜這個魚餌太大太笨重,充作釣餌的尾巴毛太多,過往遊魚沒一個有覓食興趣。

  孟扶搖看見這一對,第一反應是繞開。

  眼睛還紅著呢,給長孫無極看見,八成又是麻煩事。

  轉身就走,走沒幾步,衣裳被扯住,回頭一看,一根釣線勾在了後衣領。

  身後那人笑道:「好大一條魚兒!」

  孟扶搖無奈,只得過去,蹲在石下問他:「這是在釣誰呢?」

  「你唄。」長孫無極一把將她撈起,順手安置在懷中,孟扶搖不滿,長孫無極道:「石頭就這麼大,你擠吧,擠掉下去弄濕衣服我覺得也挺好。」

  孟扶搖知道這傢伙說得出做得到,要是心黑起來抓住她往水裡一扔以求看見她濕身也是有可能的,只好不動,瞅著池中一朵睡蓮發呆,半晌悠悠一嘆,道:「做朵花多好啊,比做人痛快多了。」

  「誰惹你不痛快了?」長孫無極捏她的臉,左拉一把右掐一把試圖掐出笑紋來,被孟扶搖「啪」的一掌打下去,罵:「犯嫌!」

  長孫無極不理她,抱著她悠悠道:「我想念你沒心沒肺的笑,露出兩顆門牙兩顆槽牙……」

  孟扶搖回頭,對他齜出四顆門牙六顆槽牙的猙獰的笑。

  「你什麼時候能不和我作對?」長孫無極埋頭在她肩,細嗅她的香氣,覺得比滿池荷花好聞得多,「啊不,你不和我作對你便不是孟扶搖了。」

  孟扶搖笑笑,終究滿腹心事,忍不住和長孫無極說起雅蘭珠準備進攻燒當的事,長孫無極聽了,不問雅蘭珠的部署,卻直接問:「你受委屈了?珠珠為這事給你氣受了?」

  孟扶搖瞟他一眼,對這人的水晶心肝和護短心腸十分無奈,只得解釋:「沒事,她壓力太大了,你說這個時候她要是還和我嘻嘻哈哈心無芥蒂,我反倒覺得不正常。」

  「扶搖……」長孫無極卻似在思考著什麼,半晌難得有些猶豫的道,「稍稍避開她點吧……我總是不放心……」

  「你什麼意思?」孟扶搖直起身,眉毛已經豎了起來,「你懷疑珠珠?怎麼可能?」

  「我如果真的懷疑她我早就和你說了。」長孫無極還在沉思,「只是這種關係,終究不太妥當。」

  「你還是在懷疑她。」孟扶搖氣不打一處來,冷笑道,「長孫無極你真是長了副高貴人種的高貴心腸,好一副高踞雲端俯視眾生的超脫姿態,雅蘭珠是什麼樣的人?你清楚我也清楚,你我更清楚,她要是偽裝,斷不可能偽裝到現在!人家已經夠傷心,你還懷疑什麼?」

  長孫無極默然不語,半晌道:「扶風詭異,多有控心之術,雅公主和你又關係複雜,難保不為人鑽空子。」

  「那麼,她是否被人控心了呢?」孟扶搖問得直接,「你雖然不會巫術,但是你的武功似乎也有神異玄術一系,她有沒有問題,你應該能看得出吧?」

  長孫無極默然半晌,答:「沒有。」

  「很好,很好。」孟扶搖的火蹭蹭上來,一把推開他便走,「太子殿下,我知道我該感激你對我的關切,但是我絕不希望你將對我的關切視為人生唯一,從而忘記做人還應該擁有的對他人的體諒、同情、理解、以及其他所有的普通卻不可或缺的情緒——我但望你做普通的人,而不是雲端的神。」

  她抬腿,撥開試圖攔路的元寶大人,蹬蹬蹬二話不說的走了,留下長孫無極面對荷池默然不語,半晌,將那釣線一圈一圈的慢慢纏繞在手上。

  那些糾纏的心思,一圈圈……

  很久很久以後,他才低低嘆息,道:

  「也許我以前在雲端做神……」

  「但自從遇見你,我便成了沒了歸宿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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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羌天正十八年七月十四,雅蘭珠發兵對鄰境燒當進行偷襲,試圖戰敗燒當奪回人質,然而燒當竟似對此有所準備,以尋常時日不能有的速度迅速反應,和發羌王軍在燒當邊境烈日城大戰三日,形成僵持,扶風多年來的安寧和平衡被迅速打破,偷襲戰變成平原攻城戰,被劈裂的萬里疆域無聲燃起爭霸戰火,雪亮的刀光照亮蒼茫的江山溝壑。

  戰局陷入僵持後,雅蘭珠心急如焚,整日在書房和大臣商量軍情,嘴角都起了大泡,最忙的時候數日不睡,眼晴全部熬成了紅色,卻絕口不向孟扶搖幾人求助,最後戰北野看不過去,直闖王宮書房,將幕僚們擬定的戰略統統撕毀,重新擬定戰策,並把跟隨自己過來的小七改裝,派入了發羌王軍做副將。

  孟扶搖順手把鐵成也派了去,好讓這個從沒打過仗的護衛跟著小七學學,小七好久沒打仗早就手癢,管他幫誰打跟誰打,有得打就成。

  八月初七,小七在烈日城下詐敗,引得燒當王軍出城追擊,一直引到城外境湖,秋夜湖中起霧,燒當王軍不辨方向,被早已埋伏在那裡的鐵成率兵殺入,一把兜個精光。

  自此後有戰北野坐鎮中樞,小七前方應敵,戰局急轉直下,燒當節節敗退,士氣大減,雅蘭珠終於從巨大的壓力中稍稍解放了些,臉上也多了些笑容,孟扶搖看著,心下欣慰,兩人有次談起戰局,雅蘭珠十分慶倖的道:「說起來多虧扶搖你,如果不是機緣巧合我認識你,你又影響了周邊諸國,現在這個仗我一定不敢打,不說別的,隔鄰的璿璣,邊界的無極,扶風三族一內亂,肯定會乘虛而入,現在可好了,沒這個擔心。」

  孟扶搖哈哈一笑道:「我怎麼捨得打你?」話說完心中卻突然一動,相比於只和發羌接壤的大宛,無極國和扶風才是真正的全面接壤的國家,而對於政治利益至上的長孫無極來說,此時的扶風,正是最好的趁火打劫的機會,他會不會……出手?

  這樣一想心中便砰砰跳起來,男兒在世,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對於頂尖政客長孫無極來說,有什麼理由不心懷天下?他又是那麼的冷靜,珠珠遭遇如此令人心痛,他們都糾纏其中為其牽動,唯有他依舊超脫淡然對她提出那般建議,從立場心志來說,出手似乎是必然選擇。

  然而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可能,長孫無極如果真這麼現實冷酷,戰北野和宗越便沒有可能不受阻擾的繼位,他連情敵戰北野和宗越都沒有動手,何況對她更有一番不同意義的珠珠?

  這樣想著心便放了下來,忍不住笑自己怎麼會想到這裡去的?八成是那傢伙前幾日那提議,讓自己有點心寒,最近看他又有點心神不屬的樣子,所以懷疑上了,真是瞎聯想,無論如何,就憑自己對他的瞭解,哪怕便是為了她,無極也絕不至於如此。

  隔了幾日,便是八月十五,雖說是團圓佳節,但幾個人都怕觸動雅蘭珠愁腸,不曾提起,到得晚間,卻有宮女前來邀請,說雅公主請諸位前去流觴亭賞月。

  到了流觴亭,曲水流觴,碧波生漪!亭中掛了水晶燈,倒映水中月月中雲,流光溢彩,雅蘭珠微笑在亭中一桌精緻席面前相侯,見他們過來便迎出來。

  孟扶搖大步過去,笑嘻嘻的望著天上月道:「今兒的月亮可真圓,不僅圓,還圓得漂亮。」

  眾人都抬頭看,果然月色淡紅,像一枚晶瑩的珊瑚珠,雅蘭珠看著那月亮,卻露出驚訝的神色,道:「我倒沒在意今年的月色,這好像是我們扶風傳說中的羅剎之月啊。」

  「羅剎之月?」孟扶搖快手快腳搶了個位置坐下來,又拉了雲痕長孫無極趕緊坐,正好便將戰北野和雅蘭珠擠坐在一起,然而那兩人,互相看了看,戰北野斜側著身子坐著,雅蘭珠垂下眼,一瞬間沒有人能看見她表情,轉眼她又抬眼,開始慇勤的給眾人執壺。

  孟扶搖這下有些摸不著頭腦了,她原以為最近戰北野都在替雅蘭珠籌畫軍事,兩人之間也許有所鬆動,然而現在這樣子,竟然什麼都看不出來了。

  雅蘭珠有意岔開注意力般回答她問題:「我們扶風有個傳說,這種淡紅若珊瑚的月色,是扶風巫術大盛之日,當此之日,頂級巫師施展術法,神鬼避讓威力無窮。」

  「啊哈,怎麼個威力無窮法?」孟扶搖笑,「搬山倒海?」

  「你以為是道術啊?」雅蘭珠白她一眼,「我聽說過的最神奇的一次,是三十年前一次羅剎滿月之夜,扶風大巫神和一個異族首領的鬥法,一夜之間令對方滅族,不過大巫神從此也沒回來,有人說他在鬥法之前便已修成不死之體,這是升仙了,也不知道真假。」

  「巫神……」孟扶搖笑,「好大的口氣。」

  長孫無極卻突然問:「這位大巫神叫什麼名字,和他相鬥的異族是哪族?」

  「我忘記了。」雅蘭珠歉意的笑笑,「等會回宮去查查,扶風異志上應該有。」

  「喝酒喝酒。」孟扶搖大杯敬酒,「不過是不相干的事,找什麼。」她拉著雅蘭珠鬥酒,「來來,感情深一口悶,今晚誰不醉誰就是烏龜。」

  她有意想讓雅蘭珠高興些,捋起袖子四處勸酒。

  「來,雲痕,喝個三生有幸……」

  「珠珠,四季發財!」

  「戰北野,五福臨門!」

  「長孫無極,六六大順……」

  「呃,元寶,八方來寶……」

  「九尾……來,九九歸一……」

  夜闌人靜時,孟扶搖打個酒呃站起來,嘩啦啦推倒殘席,把一杯不落還要自斟自飲早就喝醉的戰北野推給雲痕,把要來拉她的長孫無極推到一邊,攬住雅蘭珠跌跌撞撞向外走。

  長孫無極追上來,在她耳邊悄悄道:「扶搖,今夜既然是那個羅剎之月,你多少要小心些,住我隔壁來吧。」

  「去去,不過是個傳說,姑娘我還怕一輪月亮?」孟扶搖推開他,拖了雅蘭珠便走,一邊在她耳邊低低道:「哎,珠珠,今晚既然是什麼羅剎之月,我和你睡好不好?好歹你也保護下我,萬一有強人起歹心了呢?」

  「得了吧,你不起歹心做強人就不錯了。」雅蘭珠也有幾分醉意,紅暈上臉的也沒推開她。

  「我去抱我的枕頭。」孟扶搖大著舌頭往回走,路上遇上長孫無極,他守在她門外,見她回來鬆了口氣,道:「別在那邊睡。」

  「亂想什麼你呢。」孟扶搖推開他,想說自己是回來拿枕頭的,不想一個酒嗝上來把話壓下去了,跌趺撞撞衝進去,往床上一趴便覺得爬不起來了。

  感覺到身後長孫無極跟進來,坐在她身邊輕輕撫摸她的髮,似乎凝視了她很久,隱約低低嘆息在屋中綿邈迴蕩,隨即他起身,給她脫了靴,蓋上被,吹熄燈,輕輕走了出去。

  孟扶搖醉得一時起不了身,臉埋在枕頭裡便盹著了,不知道睡了多久,霍然一驚睜眼,正看見天邊一輪淡紅的詭異的月亮。

  她覺得口渴,抓起桌邊茶盞咕咕的喝了一陣,頭腦清醒了些,想起自己先前是說回來拿枕頭的,怎麼便睡著了?珠珠不會還在等她吧?看了看時辰,也沒睡多久,便抱了枕頭,再度出門去。

  一路上很安靜,發羌王宮守衛不多,各類陣法異術本身也是一層方位,頭頂上一輪紅月照著,地面泛著淡淡的銀紅色澤,像是一層不潔的矇昧的血,孟扶搖沒來由的心中煩躁,在月色下站定。

  這一站定,五識俱開,突然就捕捉到風中傳來的語聲。

  屬於長孫無極的聲音。

  「……不要讓她知道……」

  「……邊軍調動……」

  「……給我維持住,等我這邊……」

  什麼意思?這幾句話什麼意思?什麼事要瞞著自己?邊軍好好的為什麼要調動?他要做什麼?

  還有他今晚,一直有些心神不屬的模樣,平日裡她喝醉他定然要佔便宜,今晚卻什麼都沒做便離開,她回來抱枕頭他守在門口,她原以為他又要偷香,但是他那樣子,卻像只是想見證一下她回來了。

  孟扶搖皺眉站在那裡,聯想到他今晚再三阻止她住在雅蘭珠寢宮,再聯想到更早一些日子的想法,只覺得渾身一炸,在這中秋圓滿的涼浸浸的月色裡,突然便從指尖冷到腳尖。

  只是這麼一愣神,前方忽然飄出了一條影子,看那身形,似乎便是長孫無極。

  孟扶搖立即跟了過去。

  那影子淺紫長衣飄飄蕩蕩,在風中輕若無物的飄搖,剎那間便越過層層屋簷,那輕功的高妙程度,目前整個發羌,除了長孫無極再無人能夠達到。

  他直奔雅蘭珠寢宮而去。

  孟扶搖追著,心卻砰砰跳起來,每近雅蘭珠寢宮一步,她的心便緊上一分,如鐵鏈墜上一塊大石,每拖出一寸,那鏈便深入血肉,直勒到底。

  長孫無極……你要做什麼?

  她跟著,看著長孫無極飄進雅蘭珠寢宮,看著他無聲掠進寢宮內室,看著他進入殿中,淡紅的月光無垠的灑下來,照在窗前,映出倒映在窗紙上的長長身影——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30 10:38 PM

扶風海寇   第九章  我心如石

  月光將窗戶上的影子拉得詭異的長,卻將一切動作映得分明,映見那影子俯身低頭,伸掌拍下——

  孟扶搖立即衝了進去。

  她二話不說抬掌就去架那落下的掌,出掌風聲兇猛殺氣騰騰,那人卻一飄,依舊輕若無物的背對著她飄了開去,孟扶搖飛身要追,忽覺前心一涼。

  她駭然低頭,便見血泉噴出,屬於她自己的血,呼啦啦在室內曳開驚心的虹橋。

  血泉的另一端,雪亮的刀光在飛濺的血後一閃,恍惚間雅蘭珠的臉一閃而過。

  孟扶搖這一霎腦中轟然一聲。

  珠珠——

  怎麼——

  一個念頭未及轉完,身側突然伸出一隻手,那隻手中執著白玉瓶,輕輕一招便將血泉吸入瓶中,似乎還笑了一聲,隨即手一揮,轉而抓向了她。

  孟扶搖吸一口氣忍住胸前劇痛,抬手便劈,然而那人只是輕輕一轉身,淡紅的月光照進來,便突然不見。

  孟扶搖重傷之下反應猶自不慢,立即翻身躍起,欲待衝破屋頂先逃生呼救,然而身子縱到一半,眼前景物突然一變。

  屋頂不見了,面前是一方淡紅如珊瑚的月,月光下淺紫長衣的長孫無極無聲掠過下掌攻擊,蒼白的雅蘭珠滿含恨意一刀戳出。

  他落掌、她刺刀、他落掌、她刺刀……

  放電影般一遍遍反覆在她眼前重播,似乎要將這疼痛的一霎在她腦中一遍遍加深印象,直到她再也不能忘記。

  而那一遍遍重播之中亦一遍遍體驗到諸如背叛欺騙尖刀入心的痛苦,若輪迴輾轉不休,直至洗去思維中原有的堅持和認定,只留下這一刻的徹骨的疼痛。

  那種信任被摧毀的痛。

  孟扶搖眼前一黑,腦中一根弦被無數次撥動直至不堪負累的「錚」一聲。

  她墜落下來。

  墜落的前一刻,腦海中忽然掠過一句話。

  「我們扶風有個傳說,這種淡紅若珊瑚的月色,是扶風巫術大盛之日,當此之日,頂級巫師施展術法,神鬼避讓威力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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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再次醒來時,眼前一片混沌。

  無風無月無星無光,卻又不是全然的黑暗,而是一片矇昧的灰,沒有任何生機的蒼白的灰。

  那一片灰裡,有人悠悠的道:「本來只想取你的血,現在我覺得……你真是很好的引子……」

  孟扶搖冷冷道:「你是誰?」

  那人平靜的聲音不辨男女,似乎在微笑,「你的主人。」

  「呸!」孟扶搖回答很有力度。

  那人依舊微笑:「你很強,武功和心志都接近巔峰,收服你確實有難度,但也確實好處無窮,無論如何,我要試一試。」

  孟扶搖按住前心,那一刀未能真正戳穿她的心臟,經歷無數腥風血雨的她,即使在最沒防備的時刻也不會忘記基本的防衛——永遠不要將你的心口對準任何人的手。

  那也是長孫無極曾經和她說過的,為上位者,必要的時候必須摒棄任何感情因素,在應該懷疑的時候懷疑——在應該信任的時候信任!

  偏一寸,足可救回她的命,只是現在失血過多十分虛弱,而對方實力極其強大,不遜於全盛時期的她,甚至似乎猶有過之,她要想逃得活命,需要十二萬分的堅持。

  堅持。

  她不要無聲無息墮入別人步步設下的陷阱,死於天地混沌之中。

  她死也要死在穹蒼,死在觸摸到那個希望之後。

  孟扶搖伸手入懷中去取當初在迷蹤谷搶來的騰蚳做成的藥丸,這是可以解意念控制法的東西,只是這是中控制法之後的解藥,對意念控制提前預防有沒有用她不確定,也不能確定對方用的到底是不是意念控制,但是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

  手剛入懷,那人衣袖一拂,裝藥丸的小袋子滾落開去,似乎落在了什麼角落裡。

  「你很痛苦……不是麼?」那個聲音突然一變,變得沉痛哀婉,「被欺駁……被所愛的人欺騙……再被你一心維護的好友背叛……真痛啊……」

  眼前灰白色的景象突然團團一滾一變,現出長孫無極飄向雅蘭珠寢宮的背影,現出他落下的手掌。

  與此同時那段風中飄來的對話亦在反覆響起。

  「……不要讓她知道……」

  「……邊軍調動……」

  「……給我維持住,等我這邊……」

  「為什麼要騙我……」那沉痛哀婉的聲音,配合著那些具有強大衝擊力的景象言語,一遍遍嘆息,沖刷著她的腦海,「騙我……騙我……信誓旦旦的人……不可信任……」

  腦海中翻攪成一片淩厲的血紅,淩亂的光影混亂的思潮疊浪而來,恍惚中似乎便是那樣的,似乎便是被欺騙了的,而意識裡清楚的被告知,只要承認是那樣的,只要服從了那樣的認識,就可以解脫這般劇烈的痛苦……然而半晌之後,孟扶搖咬牙,從齒縫裡迸出一個字:「不是!」

  那聲音頓了頓,隨即又換個聲調,更加痛切,隱隱含著憤怒,問:「為什麼要瞞我……有什麼事瞞著我!」

  幻影重重,張牙舞爪猙獰逼來,這次更鮮明更迅速,像快轉的恐怖片在腦海中不住閃回,長孫無極飄出、閃進寢宮、落掌……甚至還多了他得手後冷冷回首一笑,宛然如真。

  看來……很真……

  是真的……是真的……

  腦海中一個聲音拚命告訴她……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為什麼要瞞我……有什麼事瞞著我!」

  那聲音誰發出來的?啊,是自己是自己,是自己在憤怒的質問,句句楔心,是自己……不是……不是……是……是……不是……

  腦海中翻攪如刀,在一片混亂的光影轟然的咒語之中飄搖飛旋,孟扶搖抱著頭,牙齒陷在嘴唇血線細細。

  半晌之後,她的回答卻依舊斬釘截鐵:「不是!」

  聲音再換,充滿懷疑的,「……你去那裡幹什麼?你為什麼不讓我和她一起?是不是怕我發現什麼?」

  隨之而來的場景更烈更刺激,慢動作在腦中一點點的閃,長孫無極對她的呼喚聽而不聞,冷冷落掌……

  孟扶搖抱著腦袋在地上翻滾,掙扎之下傷口迸裂鮮血殷殷一地,她卻全然無覺,只拚命抗拒著腦中翻天覆地的衝擊,眼前灰白漸漸淡去,黑暗一點點降臨,帶著血色的黑,世界如此疼痛濃郁。

  「不是!」

  聲音再換,淒厲的,「……所謂真心追隨,抵不過國家利益!」

  「不是!」

  哀絕的,「……長孫無極,你負我!」

  「不是!」

  無奈的,「……為什麼不能和我明白說?相處這麼久,你辜負我的信任!」

  「不是!」

  不解而疼痛的,「珠珠……我唯一的密友……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不是!」

  驚愕的,「原來你恨我!珠珠!你真的恨我!」

  「不是!」

  一口血噴在地下,遍地裡濺開淒豔血色。

  孟扶搖看不見那血色,她的世界早已淹沒在更紅的煉獄之中,天地灼熱四面都是岩漿,她在其中翻滾煎熬,用自己的全部精神力量對抗意念的蠱惑,堅決不再讓幻象和欺騙摧毀掉她對情感和友誼的最寶貴的信任。

  那是她一生勇於前行的精神支柱,失去這些她將不再是自己。

  那是她堅持到現在的堅實後盾,她答應過他,信他!

  不是!

  就不是!

  八個「不是」熬盡她企部的堅持和意志。

  然而普天之下,也唯有她有這樣的堅持和意志。

  羅剎之月,通神巫術之下,重傷中的錚錚女子,選擇堅信,「不是!」

  身側的人呼吸似乎驚異的頓了頓,似乎沒有想到這樣窮盡頂級手段的猛烈意識逼迫,又有幾乎完全真實的擬真幻象的洗腦,重傷衰弱的孟扶搖竟然還能抗拒到底。

  這在以往,絕無可能。

  天下沒有人比這人更明白這個大法的殘酷和可怕,那就是摧毀、是崩塌、是殺戮、是絞扭,是人間一切可以摧殘精神的極致。

  為了修煉這個大法,這人亦耗盡心思,準備了很多年,出盡全力,相信便是神鬼,也可讓他意識全滅,臣服幻覺。

  是什麼樣的深情和信任,使她堅決如此,抗拒住至今無人能抗拒的移神大法?

  又是什麼樣的人,可以幸運的得到這樣的內心如一的深情和信任?

  空氣裡一片沉靜,除了偶爾幾聲怪異的「嗒嗒」聲,便只能聽得見孟扶搖掙扎的沉重喘息,那人的停頓裡有駭然震驚的味道,那亦是一生裡來的第一次。

  淡紅的月色,已經西移,羅剎月夜,巫術大漲,可幻天動地,神鬼辟易。

  十年一遇的天賜良機,在絕世女子的悍然抵抗中,終將過去。

  煞費苦心的深遠佈局,卻不能功虧一簣。

  一聲悠悠長嘆,終於散在風中,似嘆似憐似惋惜。

  「得不到你的意志……只能退而求其次,用你的血肉了……」

  修長的手指,緩緩遞出來。

  孟扶搖茫然睜著眼,聽四周的動靜,她眼前的灰白霧氣已經換成了一片血色的紅,只看得見影影綽綽的影子,似乎對方遞出的手很慢很慢,血紅中有細微的噝噝聲,聽來十分慘人,卻半天也挪不到她面前。

  對方似乎是個精擅心理攻擊的高手,每一句語言每一步動作,都意圖摧毀敵人的意志。

  隱約中那極其細微的聲音似乎到了面前。

  什麼東西柔軟的繞著面頰掠過,滑潤絲帶一般。

  孟扶搖手一抬,閃電般一夾,那東西閃得飛快,剎那沒影,然而孟扶搖明明看不見,卻依舊順著自己聽出來的軌跡手指向前一拈,「哢」一聲拈到極細極細的一截尾巴,細得絲線般幾乎抓握不住,孟扶搖卻牢牢拈住,猛然一甩!

  那東西在手中軟軟垂下去。

  對方似乎又在驚異,輕輕笑道:「你果真很了不起,這種情況下還破了阿飛……我開始佩服你了,只是可惜這東西,天下極毒之蠱,別說碰,聞一聞也是必死的。」

  話音未落孟扶搖已經倒了下去,面上泛出一層青氣,在地上無聲掙扎翻滾,所經之處又是一片斑斑血跡,聽著她呼吸漸漸弱下去,那聲音笑得越發開心,溫柔的道:「九尾狸解天下奇蠱,但這種蠱卻只有九尾狸的內丹才能解,你沒捨得殺它,便等於殺了自己。」

  輕捷的步子邁過來,那聲音若有所憾:「真的,我想要個活的聽話的你,那樣的一個你是在太有用了,運氣好的話,天下皆可為我所有,現在卻只能用死了的只剩血肉的你……可是你這麼強悍,我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似乎有人的手指遞過來,還有一米距離四周風聲便突然一緊,彷彿天神探下鐵鉗般的手指,要狠狠扼住命運的咽喉。

  滾到牆角奄奄一息出氣多進氣少的孟扶搖卻突然跳了起來。

  她跳起來,一手抓起先前落在牆角的小藥囊,一手黑芒一閃,「弒天」出!

  黑芒如潮,翻湧血色和憤怒的矗立成牆的黑色的大潮!

  那潮呼嘯奔卷,若鋼鐵鑄成,三丈外光芒如暈,光芒所及之處亦如利劍千柄四面飛射,到處都噴開細碎的血球,到處都響起崩毀之聲。

  孟扶搖凝聚全力的破天之擊!

  那人驚訝「嗯?」一聲,在這樣頂級高手拼盡全力的一擊之威下果然不敢硬接,撤步後退,一後退似乎看見了什麼,又是「啊」一聲,抬手又迎上去。

  孟扶搖卻已經開始後退。

  她那一沖明明看起來像是想和對方同歸於盡一往無前絕無後撤可能,但是退起來竟然像海中的魚一般靈活至極,從前衝剎那變為後飛,中間連個轉折都沒有,轟然一聲,她的背重重撞上身後一堵牆,鮮血飛濺中她身子已經穿出牆壁,在一片煙塵瀰漫中蒼鷹般一個轉折。

  一個轉折,微熱的光線灑在臉上,血紅的視野裡天光一亮!

  天亮!

  那個傳說中的,誰也沒當真卻真實存在的羅剎月夜,已經過去!

  接觸到天光的那一刻,孟扶搖腦中卻突然轟然一聲,被攪亂的混亂的餘力衝來,瞬間便要衝毀她的意識。

  她立即抓出一把藥丸,也看不見是哪種藥,胡亂吃了下去。

  身後有衣袂帶風聲,她立即飛身躍起,以十二萬分的力量狂奔而去,血紅的視野裡看不見東西,完全憑著超強的功力底子維持著平衡,不辨方向的狂奔。

  她狂奔。

  先奔在高高低低的屋簷,轉轉折折的街道,接著奔在起起伏伏的山野,奔在上上下下的高原。

  到得最後忘記自己為什麼要狂奔。

  她一直頭痛欲裂,是那種巨大的精神摧殘之後導致的後遺症,那些控制的餘韻一波波在她腦中迴旋不休,每次衝擊,她對往事和現實便忘記一層。

  為了不讓自己狗血失憶,她不住的自藥囊裡找藥吃,可是為了方便,她的藥囊裡全是丸劑,大大小小的丸劑,她又沒有細心到平日記住哪種藥的丸子的大小,沒奈何只好憑感覺吃藥,反正毒藥另外放,裡面都是治病的藥,想必沒有大問題。

  然而就算全是治病的藥,雜七雜八混在一起吃的後果也是難以預料的,她所遇見的後果就是出現間歇性模糊性記憶混亂,她有時記得一切,有時忘光。

  她在那樣混亂的狂奔裡,在那樣記起一切的時候,便想要去找長孫無極,可是她奔出來的時候本就沒有方向,一陣狂奔之後越發沒定數,她早已出了城,她卻不知道。

  到得最後,藥吃得太多,她越發混亂,長孫無極名字也很少想起了,只是心中經常模糊的閃過一個影子,聽見一個呼喚,她自己也隱約覺得,那是很重要的人,很急切的呼喚,她得奔過去,回到他身邊,於是她越發起勁的奔,卻越奔越遠。

  因為她,瞎了。

  在對抗對方術法的時候,她在那樣的逼迫之下毅然選擇了先凝聚真氣,只有將真力聚攏才能逃生,也因此她並沒能用全部的心神去護衛她的大腦和意識,以至於大腦在那可能摻了毒素的灰白霧氣和意念摧毀的聯合攻擊下,出現淤血,淤血下行,影響了視覺。

  身體裡的毒素可以驅除,上行至眼中的卻無法控制,沒有誰可以將武功練到眼睛。

  她自己當時清楚那樣的後果,卻依舊做了這個殘忍的選擇,她寧可失明,也不被對方所控,成為對方所驅使的害人的偶人。

  她孟扶搖,現在很值錢,大宛女帝還在其次,但是如果拿她來威脅無極大瀚軒轅,來謀殺那三個,後果怎樣她不堪設想。

  所以什麼代價都可以付出,絕不被控!

  代價這東西,在漠視感情的人面前,泰山般重;在珍視感情的人面前,屁都不是!

  瞎便瞎!老娘心明!

  對方如果知道孟扶搖在那種情況下竟然還能分心凝聚真力以求逃生,還能瞬間對自己做出殘忍的抉擇,驚嘆只怕更上一層。

  千錘百煉腥風血雨中過來的孟扶搖,堅毅本就世人難及!

  她熬過這夜精神的摧殘,堅持到羅剎月夜結束之時。

  她選擇讓自己失明,以求最後一擊順利逃脫。

  她偽作中蠱將死,換得滾到牆角拿回藥囊的機會。

  她用八個斬釘截鐵的「不是!」,換回完整的自我,換回她所在乎的人不會因為她受威脅的結果。

  她覺得自己很好,很不錯,真正做到了長孫無極教她的,在懷疑的時候懷疑,在信任的時候信任!

  那晚聽見的那段對話,真真切切是長孫無極的,長孫無極那段時間也確實一直異樣,以她的性子,疑問並試圖追索是必然的,然而當那個「長孫無極」飄進雅蘭珠寢宮手掌拍下的那刻,她立即確定這個是假的。

  窗戶上映出的無極手掌,過長,她對長孫無極的手熟悉得很,哪怕一個影子也辨得出。

  她從未真正懷疑過長孫無極。

  政治人物的政治考量是必須的,從長孫無極的角度來考慮下面對國家利益他會做何種選擇,是一種下意識的想法,她登基為大宛女帝之後,長孫無極便時常有意無意的和她說起為君為政之道,養成她遇事先政治考量,大膽懷疑小心求證的習慣。

  但她沒有認為長孫無極真會那樣選擇。

  還是那句話,情敵都沒有下手,何況雅蘭珠?

  他對於國家利益和她,也許未必將她放在第一,但一向是盡力平衡,從不願產生衝突。

  你之心意,我心知。

  我之心意,你可知?

  正如荷池那一番對話,她只對長孫無極不客氣,並不是真的生氣,只是因為想看他更飽滿的活著,不想讓他的世界只有孟扶搖。

  只有孟扶搖,將來她若離開,他要如何熬過漫漫長生?

  一個人的世界太貧瘠,完全被一樣東西佔據,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她不希望他墮入那樣的噩夢裡。

  噩夢……

  寧可,換我來做!



扶風海寇   第十章  苦難逃奔

  孟扶搖在一片混亂的奔行中,斷斷續續想起這些事,漸漸便覺得遙遠了。

  到得後來,這些閃回的思緒也很少了。

  她東奔西跑不辨方向,最後也沒了方向,甚至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跑了多久,一開始她好像跑進了某處山中,在那裡養了幾天傷,傷還沒好,某夜聽見嘈嘈切切的人聲,突然便覺得不安,跳起來便又跑走。

  她出來時身上沒錢,聞見瓜田菜地的味道便竄進去,摘瓜掰玉米,一路將西瓜嘭嘭嘭的拍過去,保準還能挑個好瓜。

  掰玉米她很貪,熊瞎子似的一掰一大堆夾在腋窩下,但是只順著一棵拔,絕不真像熊瞎子一樣掰不了多少玉米卻將整片地糟蹋。

  玉米有的還在灌漿,不太熟,啃起來乳白的漿汁順著嘴角流,滋味澀澀,那種澀澀的味道感覺有些熟悉,她停住,抓著玉米仰首向天,想了半天想不起來什麼,摸出一顆藥吃下去,藥不多了,她得省著吃。

  吃完之後又想,很久之後隱約間聽見有人對她說:

  「世人苦苦執念於得到,為此一路奔前,其實得到就在近處。」

  這話對啊,她擊節讚賞,繼續啃玉米,啃完也便忘記了。

  啃膩了玉米,她想吃肉,過山時便打獵,一山的野獸給她驚得狼奔豕突,不過有時候是她狼奔豕突——她會在獵獸時突然頭痛發作,那時她便捂著屁股撒腿就跑,經常還被野豬啊狼啊追得上躥下跳,最危險的一次追掉下了山崖,她掛在山崖上的樹上美美睡了一覺,醒來時頭不痛了,聽見有人問她:「睡飽了?」

  睡飽了,她神清氣爽伸了個懶腰。

  那誰又對她說:「怎麼瘦了這麼多?」

  是啊,她摸摸臉,好像是瘦了?想到這裡她很不滿,一個箭步跳上崖,將守在崖邊不走還想吃她的野豬給吃了,一個人啃了一條後腿。

  野獸吃膩了她想吃炒菜,路過市阜時便仔細聞,誰家菜香濃郁便闖進去,大馬金刀坐下來便吃,吃完一抹嘴,在人家堂下石板地拍一掌按個手印,準備將來還錢。

  至於錢哪來,她沒想過,總覺得憑她這麼聰明,遲早會有的。

  她也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好像心裡有兩個希望,好像兩個希望是衝突的?哎呀怎麼那麼麻煩?那就走吧。

  走。

  路越走越遠,越走越寬闊,越走人越少。

  空氣越來越濕潤,風越來越大,風裡腥鹹氣息越來越重。

  某一天孟扶搖仰起頭,嗅著那濕潤明亮的風,這裡的太陽光特別溫暖柔和,這裡的空氣特別開闊爽淨,她聽見風裡有個聲音悠悠道:「扶搖,什麼時候我們努力的方向,可以一致?」

  扶搖。

  哦我叫扶瑤。

  孟扶搖皺皺眉,對自己這個名字很有點意見——太女氣了!

  身邊有人經過的聲音,這裡似乎所有人都很忙碌,只有她一人怔怔的站在那裡,聽見浪濤的聲音,一波波的傳過來。

  海。

  這是海邊。

  那些腥鹹烘熱的氣息,是海的氣息。

  「扶風有內海鄂海,鄂海之北,絕域海谷。」有個聲音在她耳側清晰的說話,「絕域海谷在鄂海羅剎島之北,深入穹蒼大陸。」

  穹蒼……

  聽起來好熟悉。

  她是要去穹蒼的,對。

  去穹蒼找那個誰?

  誰?誰?

  她摸出一顆藥,啃蠶豆一般吃下,開始想,想了半天沒動靜,大概是藥拿錯了,那換個,又摸一顆吃下,這回想出來了。

  長孫無極。

  雖然只想出了四個字,但是她立即很聰明的將兩個片段連接在一起,得出——去穹蒼找長孫無極。

  很好,得出結論,還是目標鮮明的結論。

  孟扶搖很高興,咧嘴嘿嘿的笑,四面的人從她身邊經過,都十分驚訝的打量她一眼——一個破破爛爛的小乞丐,睜一雙微紅的眼,傻傻站在海岸邊忙碌的人群中,卻在仰首向天明朗的笑。

  那笑容曠朗明淨,高貴舒爽,和這海邊的藍天和風一般讓人嚮往。

  這笑容出現在一個衣衫襤褸還帶著傷的小乞丐身上實在古怪,於是立即有人看不順眼了,有人大步過來,將小乞丐重重一搡。

  「石頭似的杵這裡礙事!滾開!」

  他沒搡動。

  那人看似瘦弱得一陣風就能吹倒,然而他用了十分力氣也沒能動得人家一分。

  相反,那人突然側過頭來,用微紅的,聚焦明顯不對勁的眼光對他「看」了一眼。

  就這麼一眼,他本來準備了一肚皮的污言穢語要罵,突然一個字也罵不出來了。

  只覺得那樣的目光,剛才還想起什麼微微笑、溫軟闊大的目光,突然變得堅硬森冷,一把利刃般「啪」的甩下來,撞上了便是一道直劃入心的火痕。

  他從未見過有人的眼神這般鋒利,在地獄烈火之中千遍萬遍淬煉過一般的,黑暗之中閃耀著火紅的烈光。

  那還是一個瞎子的眼神!

  海邊碼頭之上的混混,走南闖北三教九流常打交道,一向有幾分識人之明,看見這樣的目光立即心生警惕趕緊後退,然而已經遲了。

  那人輕輕鬆鬆手一伸,一伸手便揪住了他,抓在手中胡亂一撥弄,他只聽見自己全身骨頭都吱吱嘎嘎一陣亂響,隨即那人一撒手,隨隨便便一扔。

  「噗通。」

  肥胖的身子在空中劃過一道球般的弧線,落入十丈外的海中。

  這一聲驚得碼頭上的人都停下手來,這裡本就各自有勢力劃分,孟扶搖這一扔,碼頭老大以為對頭來找場子搶地盤,頭一甩,一群青皮混混圍了上來

  圍上來卻又不敢動手,畢竟剛才孟扶搖那一手太驚人,只敢圍著遠遠觀望猶豫著。

  孟扶搖冷笑著,叼了個草根披襟當風,做偉人狀。

  印象中有個東西十分喜歡迎著風做舒展狀,但是卻又想不起是誰,還有,為什麼要用「東西」來形容?孟扶搖想了一會沒想出答案,也便放棄了。

  頭卻突然痛起來。

  不合時宜不分時間地點場合亂七八糟的痛起來。

  孟扶搖「嗷」的一聲抱住頭,一竄而起,拔腿就跑。

  青皮們立即激動了。

  原來是個銀樣蠟槍頭,假的!

  嘩啦一聲混混們都圍上來,拳打腳踢磚頭瓦塊雨點般的砸下來飛過去,劈里啪啦砸在孟扶搖屁股上。

  堂堂三國領主、九霄大人、大宛女帝,在扶風鄂海邊,被一群下三濫追得雞飛狗跳狼狽逃竄。

  還好孟扶搖已經記不清楚自己是誰。

  她一點不以為恥的逃著,頭痛之下視線越發不明,本來還有個輪廓,這下更是什麼都看不清,突然撞上一個堅硬的東西,聽見「砰」一聲,隨即蓬蓬的灰塵騰起來,撲了她一臉。

  好多星星哦……金色的……

  轉啊轉……轉啊轉……

  堂堂三國領主、九霄大人、大宛女帝,在扶風鄂海邊,被一群下三濫追得雞飛狗跳狼狽逃竄……然後撞到牆上,牆毀,人昏。

  孟扶搖「咕咚」一聲栽下去,栽下去前感覺到無數人撲過來,還隱約覺得有個人撲上來,撲在她身上。

  似乎聽見那人大叫:「……各位手下留情,那是我家傻三弟……」

  你媽才傻呢。

  孟女王如是想。

  隨即她沉入黑暗中。

  ----------

  孟扶搖醒過來時,感覺到四面似乎黑了,空間似乎十分闊大,身下有什麼悠悠的晃,以一種有節奏的韻律。

  海潮聲一陣陣的傳來,滌盪遼遠,空明如洗,她坐起身,聽著近在耳側的海浪聲,知道現在已經身在海上。

  身下是簡單的床褥,四周堆著些雜亂的纜繩水桶等物,似乎是船上什麼雜物間,門開著,海風猛烈。

  有腳步聲過來,遞過一碗水,在她身側坐下來,似乎大大伸了個懶腰,笑道:「小哥,不好意思,本該等你醒了送你回家的,但是風老大催著我們交今年的魚市,把你放岸上又要挨揍,只好帶你出海了。」

  那人大口咕咚咕咚的喝水,又奇怪的問她:「你怎麼不喝啊?不是睡醒了的人都想喝水嗎?」

  孟扶搖「哦」一聲,認真的在想為什麼自己似乎沒有拿到水就立即喝的習慣,又在想身邊這個少年爽朗粗莽的感覺很親切,彷彿以前遇見過這樣的人,不過這點小事不值得找藥吃,運氣好自己會突然想起來的。

  她慢慢喝水,卻感覺到不遠處似乎有雙眸子久久落在她身上,立即轉頭。

  那目光立即跳開,淡紅的光影裡一道黑影不自在的動了動,船幫上傳來「磕磕」的磕煙鍋子的聲音。

  身側少年也回頭看了下,解釋道:「啊,那是馬老爹,我的本家大叔,這船他做主,人很好呢。」

  他悄悄湊過來,對孟扶搖咬耳朵,「本來馬老爹不想帶你上船的……嗯……你要聽話些,不要觸怒他。」

  孟扶搖笑了笑,明白大概這小子就是先前說自己是他傻三弟的那個,他要救自己,怕惹事的馬老爹不同意,也不知道這小子哀求了多久,才換了自己的船上的生存權。

  孟扶搖是不會將這些事放在心上的,嗯了一聲問:「我睡了幾天?」

  「三天!」少年拍她肩膀,「你真能睡,這一覺醒來,咱們已經到了海中央了。」

  他在孟扶搖身側躺下去,道:「睡吧,咱們要趕著到沙島附近,那裡的白魚魚汛快要到了,好好撈上一筆,接下來一年就可以躺在甲板上曬肚皮了。」

  他翻個身,四仰八叉的躺著,又咕噥道:「就是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來分一杯羹,那邊的商船很多的,有時會順便也撈上一把,不過好在那條線海盜們很少去……咦你怎麼不睡?」

  孟扶搖怔怔「看」著他,道:「喂,你怎麼睡這裡?」

  「我當然睡這裡啊,這就是我睡的地方啊。」

  「馬老爹不是你本家大叔嗎?你怎麼睡雜物間?」

  少年靜默了下來,半晌聲音黯淡的道:「我爹死的早……馬老爹要關照的人很多的……」半晌又振作起精神,笑道:「馬老爹已經對我很好了!最起碼我能上船,掙錢回去養我娘。」

  孟扶搖聽著這句,心中又是一動,隱約聽見有個人鏗然道:「母妃孱弱,無論如何,我要讓她見我一面!」

  又似乎聽見海風中有人在唱:「……漠漠長野,浩浩江洋,吾兒去矣,不知何方……蒼山莽莽,白日熹熹,吾兒未歸,不知其期……」

  母親……母親……

  孟扶搖突然想起來了,她有個任務是要找母親,只是母親在哪呢?

  看來得等下次想起來的時候了,但是下次想起來,也許今天想起來的又忘記了。

  她想了想,抬手摸到扳壁,在扳壁上刻:伏瑤、母親、長孫無極。

  從現在開始,每次想起什麼,她得刻下來先,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嘛。

  身側少年已經睡熟,打著呼嚕,孟扶搖躺下來,在船板的搖晃中枕著頭想心事,這樣的場景似乎也有些熟悉,好像曾經也有那麼個人,睡在她身邊,在水上風中,輕言細語的調笑。

  「扶搖……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唔,從這句話聽來,此人多半是個風流情種。

  孟扶搖閉上眼,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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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老爹的船上,從此多了個叫做傻阿三的船伕。

  說他是船伕也不準確,這人不會船上一切活計,甚至還是個半瞎,基本是個廢物,唯一的作用便是撒網網重了他可以幫忙提一把,力氣大得驚人。

  船上是不養廢物的,但這是在海中央,難道還把他扔下海?再說船伕們看著那少年常常沈默著抱膝坐在船頭,臉向著海的另一邊,那一刻神情看起來很遙遠,有人試圖取笑,但是那淡紅的眼神轉過來,所有人立即失聲。

  不能惹,又討厭,便有意無意的排擠他,給他住最差的船角落,吃剩下的飯菜,天氣漸漸寒涼,也不派給他被子,不過那傻阿三好像對這些都不太在意,沒被子蓋就不睡覺,船上的人起夜,很多次都看見那少年盤膝而坐,不知道在幹什麼。

  救下傻阿三的少年小虎也很受牽累,經常陪著孟扶搖一起吃剩菜,眾人嘲笑孟扶搖的時候,只有他護著,孟扶搖有次在船頭吹風,聽見底下船艙馬老爹教訓小虎:「離那個傻子遠一點!」

  阿虎抗辯:「他人很好!」

  「不是好不好的問題!」見多識廣的馬老爹重重磕煙袋,「而是那人來歷不明,而且你注意過沒有,那人明顯不是平常出身,就連一個喝水的姿勢,都和咱們不同!要是什麼大戶人家被追殺的子弟或是更高等級的涉及鬥爭的官兒之類,你我都遲不了兜著走!」

  「大戶人家子弟?官兒?」小虎笑,「叔你說前面一個也罷了,後面一個可就笑話了,他才多大,當官?」

  「你懂個屁!」馬老爹罵,「毛頭小子沒見識,年紀小又怎麼?沒聽過隔鄰大宛女帝?十九歲繼位!」

  「知道啦知道啦——」小虎不滿的聲氣,咕噥,「真是的,拿女帝來比做什麼?傻子阿三又不可能是女帝——」

  「比一比不成?你這豬——」馬老爹鍋子敲得更凶。

  孟扶搖遠遠聽著,仰頭笑一笑。

  大宛女帝?

  聽起來耳熟。

  認識的人?

  不會是我自己吧?孟扶搖將自己上下打量了一陣,從滿是魚腥味的手看到褲腳破爛的腳,最後確認,這丫就是穿上龍袍,也絕對不像個女帝。

  她站在桅桿上,閉目迎接著海風,最近因為半失明的原因,聽覺等五識越發靈敏,隱約之中大腦受了那一番罪,彷彿誤打誤撞衝開了一處關隘,只等雲破月開陰翳散去之日,她恍惚想起,自己練的一門武功,在最後一層有個十分關鍵的突破,尋常修煉不容易達到,需要一番置之死地而後生,不知道指的是不是這個?

  至於那是啥武功,最後一層是個什麼東西,她又忘了。

  當晚她回到雜物間,一抬手點了小虎穴道,用真力通了他的經脈。

  做這些事的時候,她隱約想起什麼,好像在很久以前,也有人這樣對她做過同樣的事。

  「扶搖……你強,比我強更重要。」

  這是誰的聲音?低沉優雅,如這夜的海風,柔軟而牽念的飄過來,絲絲將她纏繞,迤邐不去。

  孟扶搖爬上高高的桅桿,在風帆的頂端遙遙而望,她不知道該望哪個方向,正如她不知道她遺失了怎樣重要的東西,那東西那般重要,以至於一旦失去,她時時覺得心中空了一塊,再被揉了鹽味的海風一灌,火辣辣的疼痛。

  那樣的疼痛裡突然便覺得寂寞,如這潮水生滅不休滌盪而來,敲擊著靜夜裡失落的心房,將酸澀的情緒漲滿。

  依稀之中聽見他說:

  「扶搖,勇者不畏哭。」

  是的,勇者不畏哭。

  孟扶搖靜靜坐在桅桿之上,向著風。

  夜深。

  無邊無際的黑暗的茫茫大海之上,一葉孤舟向那輪碩大的遠處的月亮駛去,蒼白的月色中,鑲嵌著盤坐在桅桿之上孤獨的身影,照見她,流滿臉頰的淡紅淚光。

  ----------

  不知道行了多久,這一天聽見船上的人齊齊歡呼。

  到沙島了。

  在歡呼聲中,孟扶搖靈敏的聽見水底擠擠挨挨的魚兒遊動之聲,聽見海浪越發洶湧之聲,聽見銀色的網閃動著落下再載著收穫的歡喜沉重拉起的聲音,聽見那樣喜悅的笑,在寬闊而陽光閃閃的海面上傳開。

  她甚至可以聽見碧藍的海水底,大片大片的魚自深紅珊瑚和碧綠水草群中遊動過的聲音,汩汩的冒著晶瑩透明的水泡,那些魚應該是緋色的,或者是銀色的,在透明的藍色裡,折射著七彩的光——

  她耳朵突然動了動。

  奇怪的聲音。

  在很遠的地方。

  不,在漸漸接近。

  急速的風聲、吃水很重的船自島嶼之後悄悄轉過的聲音——

  身側小虎歡喜的嗒嗒跑過來,抱著一條大魚,興奮的遞上來要她聞那新鮮的魚香,孟扶搖一把抓住他,問:「附近有船嗎?」

  「船?」小虎被問得怔了一怔,抬手張了張道:「有商船啊,好大一艘,還有……還有……還有……」

  他突然結巴起來,一句話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了。

  也不用再說。

  遠處突然傳來悽慘的呼叫聲求救聲利箭射穿人體的穿透聲鮮血紛飛激上船艙的撞擊聲,一聲聲極其有穿透力的穿入孟扶搖如今極其靈敏的耳膜,也穿入這艘中型漁船上的所有人的耳中。

  一霎前的收穫的歡喜立刻被巨大的驚慌取代!

  「是鯊盜!」

  「鯊盜來了!」

  「鯊盜怎麼會出現在這片海域!」

  「那商船上的人死光了!他們向我們來了!」

  船上的人開始瘋狂奔跑,然而這大海茫茫,能跑到哪去?有人跳下水,試圖游到對面沙島之上,但是落水噗通之聲剛剛響起,便是一聲淒厲的慘呼,與此同時巨大的風聲從側前方方向飛射過來,似乎是粗大的長矛和弓弩發射的利箭,劈破長空,剎那之間奪奪連響,穿裂逃奔的人們的身體,帶出淒厲的血花。

  空氣之中很快瀰漫著血腥的氣味,濃厚的罩在這一片剛才還滿溢歡聲笑語的海域。

  身側的小虎一直沒動靜,似乎嚇壞了,孟扶搖拍拍他,他突然醒過神,拚命拉著孟扶搖向船艙後退,道:「阿三,阿三!從船後跳下去!悄悄的!」

  「那你呢?」

  「我……我稍後便來……」那少年聲音有點不對勁,拚命推她,「阿三……對不起,我不知道鯊盜會出現在這裡,我不該帶你出來的,你跳下去吧,躲在船後不要出來,他們搶了東西就會走的。」

  孟扶搖轉向他,這孩子,還想救馬老爹吧?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道猛烈風聲突然射來,孟扶搖拉著小虎頭一讓,奪一聲一柄重箭深深紮進她身側船板,木屑四濺。

  與此同時,對面一個粗糲沙啞的聲音突然響起。

  「全部殺光!」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30 11:40 PM

扶風海寇   第十一章  維京海盜

  扶風發羌十八年九月,在孟扶搖遭逢大難,失明重傷逃奔於路,直至誤打誤撞在扶風鄂海撞上海寇的時候,扶風內陸亦發生重大變局。

  燒當王城將被攻破時,塔爾族突然出動大軍夾攻,發羌王軍立時腹背受敵。

  前線生變,後方指揮卻突然出了問題,不知為何中樞指揮生亂,告急軍報雪片似的飛回,發羌朝廷卻再也給不出以前那麼精妙的軍策。

  在外的發羌王軍因為艱苦的環境,發生分裂,發羌主將排擠來歷不明的小七鐵成,小七和鐵成陷入苦戰,好在小七多年驍將,又桀鶩敢為,一怒之下將發羌朝廷牛頭不對馬嘴的指令撕毀,帶領一部分相信他追隨他的王軍,化整為零隱入山林,和兩族軍隊展開遊擊戰。

  他遲遲未得到戰北野的指令,對要做的事充滿茫然和不解,卻還是忠誠的按照最初那個指令繼續下去。

  而戰北野和雲痕在事變之前,已經離開了大風城,四處尋找失蹤的某人的下落。

  變生亂起,扶風大地之上波譎雲詭,卷掠起影響三族存亡之大風。

  與此同時。

  無極國皇帝駕崩,太子繼位。

  ----------

  「殺光他們!」

  粗糲的呼喝命令在海域之上迴蕩,四面裡泛著血腥氣味,海面上起了一層血沫,再被海波滌盪而去。

  不斷有沉悶的噗通之聲傳來,那是扔屍體的聲音。

  有幾個水手會武功,不甘心被屠殺的命運,拔刀衝了上去,對面海寇船上卻突然掠過一個錦衣男子,身姿極其優美的半空一蕩,手一抬一道淡青煙氣射出,水手們立即慘呼著倒下去。

  海寇船上海寇們拍著船幫歡呼,大笑:「兀那傻子!找死!不知道我們金鯊的保護神陳公子嗎?」

  「螳臂擋車!」

  「說出來嚇死你——十強者的高徒!」

  「想死的快些就上來!」

  「砰!」

  船身突然被重重撞了一下,差點斜倒下來,對方的海寇船毫不客氣的撞了過來,將這艘漁船撞破,海水呼呼的灌進來,眼看便要沉沒。

  小虎擋在孟扶搖身前,試圖為她擋住那些飛落的箭矢,急得快要哭了,「鯊盜有高手護陣,咱們拼不了,你快跳呀,跳呀……」

  「提氣!上行!」孟扶搖突然沉喝。

  小虎一怔。

  「金鎖關穿下鵲橋,重樓十二降宮室!」孟扶搖抬手一拍小虎,「五心朝天式,打開丹田門!咄!」

  小虎被那一拍,身子一震一輕,一股熱力突然自下腹湧起,隨即便見身側人影突然滑了出去。

  聽見她朗聲鏗然道:「男兒不懼死!做你該做的!」

  男兒不懼死!小虎心中一熱,拔了身側一把飛過來的刀就要撲出去。

  然後他突然怔住。

  滿船四處逃奔的船伕怔住。

  對面狂笑著盡情體驗將他人生死操控掌心之樂的海寇們怔住。

  他們齊齊仰頭,看見衣衫襤褸的少年平平一射,便如一道極光般橫空渡越,那速度言語無法形容肉眼無法捕捉,人已經飛落而眼瞳似乎還停留在半空中淡淡殘影,彷彿只是星輝一亮,霞光一現,地震海嘯之前天際異光一閃,天地已經生變。

  那樣的武功,在場的人之前沒見過,之後也想像不出,小虎掉了下巴,實在不明白曾經被一群不會武功的混混追打的傻子阿三怎麼突然便成了神,這輕功,想必那位鯊盜保護神也不過如此吧?

  水手們張大了嘴,呆呆的看著眼睛一眨便天翻地覆的傻子阿三——這就是那個每天睡雜物間,吃剩飯,經常被大傢伙嘲笑的小乞丐?做夢了麼?

  海寇們怔怔仰首,這一霎迎著日光飛落的少年,披一身瑰麗的金色華彩,長髮飛散身姿如鳳,淡紅的眼光森然淩厲,望之不似塵世中人。

  海風很烈,風中少年衣袖振振,一抹電一朵雲一絲雨一道雷一般飛掠過來,落在海盜船桅桿上,腳一踢便踢落了風帆,將那畫著猙獰金鯊的巨大堅韌的風帆生生踢了一個大洞。

  海寇們鼓噪起來,風帆上的標記就等於是他們的旗幟,孟扶搖的舉動是對他們最大的侮辱,立即便有人揮刀衝上來,刀花霍霍,看起來還挺有幾分架勢。

  孟扶搖就當沒看見,踩著桅桿如履平地般穩穩負手下來,其間一直仰頭看著北方,嘆息:「高處不勝寒啊不勝寒……」

  「啪。」

  她一腳踩碎了一柄虎虎劈過來的鋼刀。

  一抬、一側、一踹。

  像閃電自烏雲之後驚鴻一現。

  那使刀的海寇不知道自己一直握在手中的刀是怎麼到了孟扶搖腳下的。

  隨即他看見刀碎裂千片,那碎裂一直延伸向持刀的手,再隨即他發現自己突然也如那碎成千萬月光一般的刀一樣,翻滾而起,潑風一般劈飛出去,。

  他撞入衝上來的人群中,嘩啦啦豁郎郎將那些呼嘯而來全部撞得慘叫而去。

  無數雪亮的鋼刀碎片升騰而起,在海面上通透的陽光之下旋轉飛翔如冰晶之花,或飛上藏藍蒼穹,或落下深藍海面。

  卻沒有一滴血。

  所有的刀都碎成圓片鈍角,將肌膚撞出青紫,將穴道齊齊控制,卻秒到毫巔的沒有割破一絲肌膚。

  面對那些定住的駭然的眼神,孟扶搖悲天憫人的長嘆:「區區怕血。」

  ……

  海風裡彷彿聽見有人誠懇的說:「扶搖,你可以奮勇拚命,但不應好勇鬥狠。」

  看,那誰,我都沒傷人呢,表揚我吧表揚我吧——

  「陳公子!這人扎手!」鯊盜首領終於察覺出來者的不可抗拒,他今日本來只想打劫商船,看見這個捕魚的漁船收穫頗豐,順手撈一把而已,不想船上還藏著這麼一個破破爛爛的高手,哀嘆倒楣之際倒也沒有太害怕——不是還有陳公子在嘛!以往也不是沒遇見過麻煩,陳公子哪次沒幫咱們順利解決?

  「幫我殺了他!」

  鯊盜首領指著孟扶搖氣急敗壞的嚷,希冀的目光落在那陳公子身上,等著他和以前一樣,在鯊盜危急關頭天神般出手,將眼前這個不知死活的小子擒下供他們出氣,想著讓眼前這個半傻半瘋的小子在他腳下呻吟求饒的快感,忍不住笑意猙獰。

  那戴著青銅面具的男子神色卻有些猶豫,手按在劍上欲拔不拔,鯊盜首領催促:「快呀,快呀,這小子忒囂張,還得您親自教訓他!」

  孟扶搖抬起臉,淡紅的眼神落在那個方向,笑道:「哦?保護神?真好聽的稱號,那啥,十強者的徒弟?哪位?」

  鯊盜首領得意冷笑:「你也配問?」

  孟扶搖點點頭,很贊同的道:「是啊,問起來太麻煩。」她腳一抬,一個遠在三丈外的全神戒備的鯊盜手中的刀立即換個方向飛出去,「用刀說話!」

  「嚓——」

  刀光旋轉,風聲淩厲,半空中若有無形之手攥緊刀把一般霍霍翻轉,將四面鯊盜全部撞跌,如分海浪般分開人群,直奔目標。

  那陳公子被逼無奈,只有滑步迎上,手中長劍一點,淡淡煙氣和微微雷鳴之聲卷在青色的劍光之中瀰漫開來,四面明朗的空氣立時混沌了些。

  看出來他很慎重,也使出了壓箱底的功夫,孟扶搖聽著那輕微雷鳴之聲,隱約覺得似曾相識,那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卻也沒當回事。

  她哈哈笑著,有心想試試自己似乎已經再上了一個臺階的功法,如今強到了什麼程度,抬手虛虛一按,空氣中立起劈啪之聲,漫天的風都似被她收攏,再抓握掌中,如透明金剛巨杵一般,被她騰空躍起,狂揮,力劈!

  「鏗——」

  透明風杵「撞」上明若秋水的長劍,抵住那四射的輝光不斷向後滑,那陳公子身子扯成逆風的旗一般不能自控的一退再退,靴跟摩擦著甲板所經之處劃出一道長而深的裂痕。

  孟扶搖傾身前馳,那男子仰身後滑,兩人生生抵住一路飛射,一直到傳來砰然一聲,男子後背重重撞上船舷,才戛然而止。

  撲一聲,半空一口血霧在初冬陽光下淡淡暈開。

  孟扶搖手抵在對方胸上,撐著頭,好像沒看見底下那張直直盯著她的蒼白的臉,也沒看見四周的的震驚的抽氣聲,此時才若有所思的道:「啊?十強者?十強者是個什麼東西?」

  ……

  半晌孟扶搖沒趣的收回手,順手一撥將那男子撥倒在地,轉身走回,她所經之處,先前鯊盜們的囂張氣焰全然不見,除了先前定住的外,其餘都連滾帶爬的逃開,那鯊盜首領絕望的看看自己平日的最大依仗被孟扶搖一招擊潰,色厲內荏的拔刀,咯嘬一舞:「來啊!來啊!我——我親自來會你——」

  孟扶搖一根手指就把他彈下了水。

  「強盜輪流做,今年我來當。」她站在甲板上,迎著陽光做了幾個擴胸運動,沉思了一會兒,隨即旁若無人的道:「這個船,從現在開始,是我的了。」

  感覺到四周震驚失聲的氣氛,她偏頭,十分親切的微笑:「覺得加我一個很擠?其實我也覺得你們很擠,我這人很民主的——你們或者下水和鯊魚共舞,奔向鯊魚溫暖的胃囊;或者留在船上和我共事,由我帶領你們奔向小康,自己決定。」

  鯊盜們面面相覷,半晌卻都齊齊跪了下來——海上打劫生涯,說到底也是風險活,今日裡白刀子捅進人家懷中拔出紅刀子,保不準下次換人家的白刀子染了自己的紅,要不然何必費盡心思供奉著那位十強者的弟子?

  「拜見老大!」

  孟扶搖哈哈一笑,覺得人生真他媽的神奇,突然自己就成了海盜頭子了,要不要起個外號,叫什麼……叫什麼……傑克船長?

  「都過來。」她向對面漁船之上水手們招招手,那些人扒著快要沉落的船,到現在還沒有從傻子阿三的驚天之變中反應過來,面露震驚哀憐之色卻不敢過來,害怕這個一直被他們欺負的突然成神的傻阿三,一個巴掌便扇死了他們。

  僵持半天還是小虎怔怔的試探著,拉著馬老爹過來,孟扶搖盯著他小心翼翼踩著踏板的步伐,突然咧嘴一笑,衣袖一揮,「哢嚓」一聲踏板斷裂。

  小虎和馬老爹驚聲尖叫,撲騰掙扎著要往下落,孟扶搖一腳蹬在船幫,大喝:「起飛!」

  於是小虎也便飛了。

  他慌亂之中拚命拽住馬老爹,聽見那句「起飛」,腦中突然一閃而過孟扶搖那幾句口訣,依樣提氣,頓覺身子一輕,竟然抓著馬老爹,飛身而起,穩穩落在海寇船上。

  小虎怔怔看著自己的手腳,還是那個樣子,沒長出翅膀,再怔怔盯著對面笑得明朗高貴的少年,突然間眼圈便紅了。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他知道自己好運氣,遇上高人被通了經脈了。

  「這世上也許不是所有的善行都有報答,正如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有回報。」孟扶搖微笑,「但是只要遇上一次,便不虛此生。」

  「……扶搖,遇見你我不虛此生。」

  哎呀,又是哪個混蛋絮絮叨叨在她耳邊說個不休?孟扶搖一揮手,趕走幻覺中沒完沒了嗡嗡嗡的蒼蠅。

  漁船上的水手們這才畏畏縮縮的上船來,一個個繞著孟扶搖走,躲在一邊。

  「你們的船沒了,賠你們一艘更大的。」孟扶搖一擺頭,指向那側已經死光的商船,「回去吧。」

  水手們對孟扶搖千恩萬謝,孟扶搖瞟一瞟這些前倨後恭的涎笑的臉,也不理會,只招呼小虎過來。

  「小虎,海盜不是一個有前途的好職業,我便不留你了。」孟扶搖手一伸,示意新手下送上一箱剛才打劫來的珠寶,「拿回去討個老婆好過年。」

  「我跟著你——」那孩子十分激動,不拿黃金卻抓住了她的手。

  孟扶搖低眼看看,將手抽出,笑:「海寇有什麼好做的?何況我也不是……走吧走吧……」

  她不看那少年再次紅了的眼圈,轉過身去,負手看天際夕陽,不再回首了。

  海上落日燦爛而輝煌,她纖細挺直的背影鏤刻在一色殘陽如血之中,隨意自然中別有高貴凜測之氣,像一尊遙遠的供人膜拜的神祇之像,小虎微微仰首看著,心中突然掠過一個模糊的念頭。

  那不是傻子阿三,不是默默睡屋角吃剩飯的流浪漢,甚至也不是現在的海寇頭子,那是另一個世界的,和他所在世界相隔天差地遠的最高貴的人。

  而能和他相遇,便已是此生最大的福分,不該再奢求太多。

  他沈默的跪下來,咚咚咚磕了幾個頭,轉身離開。

  孟扶搖始終沒有回頭。

  人生聚散如飄萍,如這茫茫海上,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航線,相伴她一個多月的最親近的孩子,終究要回到他的世界。

  這五洲大陸,別人都在兩點一線間來回,有著揚帆出發的欣喜,有著滿載而歸的急切,只有她,只有她是一直前行沒有回頭路的人。

  「扶搖,有沒有什麼可能……讓你留下來。」

  突然聽見不知誰在耳側這般輕輕的問,令人心痛的淡淡語氣。

  她笑一笑,在夕陽的餘暉裡,慢慢按在了心口的位置。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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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這個幫規不甚好。」孟海盜大馬金刀坐在第一把交椅上,看著這個金鯊海盜的像模像樣的幫規,大肆議論。

  海寇常年在海上飄蕩,一群大男人擠在狹窄的空間,過著刺激和寂寞交織的日子,時間久了很容易會產生摩擦,必須要有森嚴的幫規的予以約束,諸如禁止私鬥禁止賭博等等。

  「對諸事人皆有平等表決權。」孟扶搖手一揮,「改掉——所有事老大說了算。」

  「偷取財物者遺棄於荒島——改掉,偷取財物者可以讓被盜者輪姦。」

  「……」

  「禁止賭博——可以賭,輸了的繩子繫了的放下海餵鯊魚。」

  「贏了的呢?」有人怯怯問。

  「餵鯨魚。」

  「……」

  「禁止私鬥——可以鬥,輸了的送他到被打劫的商船上。」

  眾人閉嘴——那比死還慘。

  「贏了的呢?」還是有人不怕死的問。

  「再和我決鬥,贏了他做老大,輸了……」孟扶搖笑嘻嘻咧出雪白的牙齒,「你說呢?」

  「……」

  「晚酉時準時睡覺——可以通宵不睡。」

  沒人說話,因為知道這位新老大一定有麼蛾子。

  「每遲睡一個時辰,第二天下海遊一天,以此類推。」

  下海遊一整天……你不如說讓人自殺。

  「再加一條。」孟扶搖站起來,「從此後不可濫殺無辜。」

  眾海盜愕然抬頭,以打劫為生海寇不給濫殺無辜?這和不許老虎吃肉有什麼區別?

  「盜亦有道!」孟扶搖揮拳頭,「我們要做新時代有思想有禮節有道德有情操的四有海盜,我們提倡文鬥,不提倡武鬥!」

  她握拳,高呼:「從現在開始,我們要做扶風海上風標獨具的有特色的海寇,我們不打家劫舍,我們不殺人作惡,我們……」

  眾人等著她那句「我們不做海寇。」

  「我們要做……收保護費的海寇!」

  眾盜面面相覷,收保護費?什麼意思?

  「就這樣了。」孟扶搖起身,也不解釋,「你們只需要服從,我對你們沒有解釋的義務。」

  是沒解釋的義務,實力就是話語權,海盜們默然,眼角卻瞄向那個一直一言不發的陳公子,他以往享有了他們那麼用心的供奉,現在總該為被壓迫的他們說句話吧?

  那男子卻一直默然不語,對海盜們憤恨的目光視而不見,海盜們只好無聲的走出去。

  直到人走光了,據窗望月想心事的孟扶搖剛想睡覺,卻發現那陳公子還沒走。

  孟扶搖站定,轉身,抱胸靠牆「看」著那男子,直覺告訴她,這是熟人。

  船艙裡氣氛沈默,那男子眼神中似有千言萬語,驚訝、疼痛、欣喜、遺憾……種種般般複雜交織。

  很久以後,他終於開口輕呼:

  「扶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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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上生明月,天涯卻與誰能共?

  滄海波光粼粼,倒映一輪上弦月,上弦月的月影裡,折摺疊疊的映出坐在船幫上的兩個人。

  孟扶搖將一壺酒遞給身側男子,自己抓了一壺,先灌了一口,笑:「船上沒好酒,馬尿似的,將就了。」

  身側男子抓著酒壺,癡癡的看著她,將她從頭看到腳,目光尤其在她淡紅的眼晴上著重落了落,眼神中閃過一絲心疼,半晌才道:「扶搖你怎麼——」

  「別問我我也不知道。」孟扶搖揮揮手,「好像是被人用了術?記不清楚了,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

  「我……」男子張了張口,一瞬間似乎被問了一個世上最難回答的問題,半晌他抬手取下自己的青銅面具,「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孟扶搖認認真真打量這張臉,長得不錯,俊秀挺拔,溫潤風雅,就是臉色蒼白了些,貌似這種蒼白也是五洲大陸貴族的代表膚色?是個出身不錯的世家公子吧?

  她很有禮貌的笑,問:「我應該認識你嗎?」

  她的回答讓男子眼神黯了一下,隨即勉強一笑,道:「是,沒有必要,我們只是僅僅見過幾面,你不記得也正常,很多年前我們是不太熟悉的鄰居,後來你搬走了,嗯,我姓陳,陳京。」

  鄰居?騙鬼呢?孟扶搖再瞟他一眼,她覺得自己是認識這張臉的,好像對這張臉的潛意識也很複雜,有點不喜有點漠然有點歉疚有點悵惘,這些情緒雖然淡,但都有。

  這麼複雜的情緒?她孟扶搖居然會對一個男人有這麼奇怪的情緒,他是誰?

  然而她不動聲色的再喝一口酒,又問:「那我是誰?」

  「孟扶搖。」男子答,「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扶搖。」

  「孟扶搖。」孟扶搖重複一遍,覺得這回感覺終於對了,就是嘛,伏瑤那麼女裡女氣的名字,怎麼會是自己的?

  「你是扶搖而上的飆風,直上九萬里,身在青雲。」男子輕輕道,「翩翾百萬徒驚噪,扶搖勢遠何由知?你……無法追及。」

  無法追及。

  遠在天涯之高的孟扶搖。

  從那一年玄元山上她的匕首割破他的手指,一生裡最大的福分便和他錯過。

  那之後的孟扶搖,騰飛於五洲之域,由無極將軍而大瀚孟王而軒轅國師而大宛女帝,名列十強,自號九霄,一個女子所能做到的所有,所能達到的巔峰,都在她腳下一一踏過,她天生是九霄之上淩雲的鳳,而他匍匐塵埃,掠不著她鳳袍衣角。

  那年裴媛死,師傅死,他也心灰意冷,回到上淵沒多久便自請卸職浪跡天涯,他是家中獨子,老父怎捨得他遠遊,再三阻擾,無奈之下他和父親提起燕家還有後代,現在太淵,至於之後的事,他不想再過問,那些紅塵俗世,像掠過指尖的風,既然都抓握不住,便不如袖起手,看這天邊雲卷雲舒。

  她在璿璣登基,改國號大宛時,他便在扶風,聽說這消息不過自嘲一笑,連皇帝都當了,對她來說,真是沒有最奇蹟只有更奇蹟,對他來說,就是沒有最遙遠只有更遙遠,那一刻他突然想,扶風海上的風,一定會掠過大宛,如果他在海上喊一嗓子,會不會被風帶給她聽見?

  於是他便一舟出海,飄搖滄海月明之間,不知今夕何年。

  可惜世事多翻覆,滄海起波瀾,他遇上風暴,被這家海寇船救下,這殺人如麻的海寇窩他不想多呆,卻一直沒能遇上回程的船,好歹這也是救命恩人,有時不得不幫一把,幫的時候便想,自己真真墮落至底,助紂為虐,還享受著他們帶著血腥氣味的供奉,如果她知道……如果她知道,會更鄙棄自己吧?

  只是更清楚的知道,在她心裡,自己早已是汙髒不堪的人,而這輩子,她在大宛做女帝,他在海寇船上做海盜,永遠也不會再有交集。

  然而竟萬萬想不到,竟然會真的在扶風之海上遇見她。

  遇見她時,她竟一身襤褸,失明失憶,但縱然如此狼狽,依舊風華無限!高貴絕倫。

  有些人縱墮於污泥,亦不染紅塵塵埃。

  燕驚塵一聲低低嘆息,幽幽散在這帶著腥味的風裡,身側孟扶搖聽見他嘆息,偏頭笑:「怎麼樣個無法追及,讓你嘆氣成這樣?」

  燕驚塵剛要回答,突然停住。

  對面,孟扶搖微微翹起的唇角笑意盎然,純淨而明亮,如同那些分離之前的日子一般,坦然無拘的笑容。

  他的心,突然動了動。

  不告訴她……不告訴她。

  不是為了能夠從頭開始——燕驚塵笑一笑,知道自己是妄想,扶搖不是尋常女子,即使記憶不全,她依舊精明犀利,她會由心判斷,他想要再獲得她根本很難。

  他只是希望,能和她共有一段她不再憎厭他的日子,抹去那些難堪的兩人之間的記憶,只是希望能多看這樣不含任何敵意和鄙棄的笑容,多一天再多一天。

  「我只是覺得你看起來遙遠。」他答,「說實在的我們沒有見面已有很多年,連我也不清楚你的近況。」

  孟扶搖「哦」了一聲,道:「是啊,時間久了,哪裡還知道得那麼清楚。」

  她扒著船舷,迎風灌著酒,風掠起她的長髮,有些絲縷散開,在燕驚塵面上掠過。

  拂面之香。

  燕驚塵閉上眼,感受著這一刻她最靠近他的距離,感受著那一絲髮的氤氳香氣和潤澤,再睜開眼時,滄海生波,星光欲流。

  而孟扶搖,目光始終看著前方,看著那一點星芒璀璨的地方,極北之北。

  她的心中伴著那此灼熱的酒液,不斷隆隆滾討一個聲音——

  「我要你知道,人生裡再怎般滄海桑田,有些記憶和堅持永遠不變,十年……二十年……一輩子……永遠都是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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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風鄂海之上,從此多了一支特別的海寇。

  該海寇十分斯文——他們不殺人,攔下商船後只索取貨物總價百分之二十的過路費,有時還會解救一下被其他海寇殺人越貨的商船,當然,忙不是白幫的,也支取百分之二十的辛苦費。

  該海寇十分兇狠——他們遇見同行,必定要狠狠痛揍,打得他們哭爹喊娘抱頭跳海為止,有時直接闖進人家勢力範圍內的島,武力征服,其實該金鯊海寇武力並不如何強大,卻有個無比強大也無比無恥的頭領,這個頭領明明武功一人能揍倒一船,卻堅決不肯多費一分力氣,每次都一定要找對方頭領單挑,然後一刀拍死之。

  拍死首領,其餘人也就只好乖乖聽話,金鯊海寇的名聲在扶風海域越發響亮,旗下海寇船越來越多,漸漸發展成幾乎獨霸海面的海寇勢力,形成了一支不殺人只要錢的海上幫派。

  壯大到一定勢力後,惡趣味的孟扶搖將金鯊改名維京,扶風海上的維京海盜,由此誕生。

  對於過往商船,十分歡喜海寇們這樣的改變,比起以前不僅搶錢還要殺人的海寇,現在的海寇更強大卻更人性化,百分之二十的過路費,買上一路平安,劃算。

  於是,孟海盜就任以來,創造了扶風鄂海有史以來打劫打得最受好評的記錄,據說扶風有家經常從海線貿易的大戶,為此特地送了維京海寇老大一面錦旗,上書:「百姓衛士,造福桑梓。」

  造福桑粹的孟海盜,心中想的卻是更重要的計畫,她始終在不停的換船,在不停的挑選精於水性的水手,在不停的操練一支水下作戰能力強大的海寇力量——她詢問過絕域海谷的情況,知道那裡地形複雜,等閒船隻根本進不去,她必須做好準備。

  另外還有一件事,她心中時常掠過,卻始終沒有想出來,只好先擱下。

  燕驚塵時時伴在她身邊,做她最忠誠的軍師,孟扶搖是個怕煩的,很多事都不願理會,更多的時間用來練功沖級,大多都是燕驚塵出面,兩人搭檔默契,縱橫海上,除了一兩支特別桀鶩的海寇,基本上所向無敵。

  孟扶搖並沒有獨霸海上的心思,一兩個傢伙不聽話也無所謂,只要不影響她的最終計畫就成。

  這一日維京海盜們依舊在海上收保護費,商船二話不說的將銀子搬出來,燕驚塵親自站在船頭清點,孟海盜閒著沒事,戴著個命人改制的翻簷帽,繫個紅領巾,戴黑色眼罩,全套COS海盜打扮,站在船頭作凜凜迎風狀。

  她「看」著怎麼也看不清楚的單調的紅色海面,模模糊糊想著一個人的一句話:「我要把你放在我眼睛看得見的地方,省得一不小心你就不見了。」

  現在,你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你,我們互相找不著了。

  卻有一艘船無聲無息的靠近來。

  「咻!」

  一支響箭攜著尖利的哨聲和巨大的衝力,流星般直射船頭遙遙高立的孟扶搖,箭未至半空中已經帶起了猛烈的風。

  孟扶搖手一抬,唰一聲箭已在手中,她輕輕鬆鬆指尖一卡,「哢」一聲利箭斷落,漫天朝霞恰恰漫開,霞光燦爛勾勒出她高高揚起的纖手的微翹的流暢弧度。

  隨即她「啪」的打了個讚嘆的響指。

  這箭上勁道相當了得!

  還只是普通的弓箭——頂級高手才射得出這麼牛叉的一箭。

  有些驚異的回轉身,孟扶搖想見識一下哪裡來了這麼一個高手。

  「老大,是虎牙海寇!」手下衝過來,「一直不聽咱們話的那個!他們不是一直縮在南海域躲咱們的嗎?今天怎麼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膽主動找事?」

  「虎牙?」孟扶搖沉吟,她半回身的身影隱在翻邊大簷帽下,露出的半邊臉若隱若現。

  她的目光落在對面,隱約感覺到有人持弓,自一艘黑色的,風帆上畫著虎牙緩緩開來的海寇船上,抬步過來。

  那人步態穩定,抓著弓的手卻似在微微顫抖。

  他一步步,向孟扶搖走過去。

  孟扶搖好奇的「看」過去。

  燕驚塵抬頭,臉色卻突然變了。



扶風海寇   第十二章  羅剎深海

  那男子走近來。

  高挑頎長,步伐輕捷,感覺還很年輕。

  孟扶搖的臉在寬簷帽下只露出一個輪廓,她依舊戴著人皮面具,還是素來的清秀少年形象,至於為什麼一直戴著,她記得似乎有人囑咐過她,不要輕易露出真面目。

  她用疑問的眼神看著對方,感覺到對方幾乎難以自抑的顫抖,還感覺到那個自稱陳京的傢伙的莫名情緒——似乎有點緊張有點激動有點黯然有點落寞,這個溫潤男子,一直有點淡淡憂傷,很少情緒這麼複雜過,是因為這持弓來客嗎?

  她笑,揚揚手中斷箭:「何方來客?箭頭無矢,醉翁之意不在酒?」

  「咻——」

  卻有一團雪白毛球突然飛射,比剛才那箭還快的竄了過來,閃電般撲向她的脖子。

  孟扶搖怎麼肯讓任何不明物體接近自己的要害,伸手一撈接在手中,捏了捏,皺眉笑:「耗子?」

  耗子被捏得吱哇亂叫,叫著叫著又開始歡喜淚奔,抱著她的手指嗚嗚的哭,孟扶搖覺得手中滑溜溜的那團毛球觸感開始濕潤,大驚之下「唰」的又將其扔出去,大喝:「不許在我手上撒尿!」

  ……

  有人石化了……

  有球震驚了……

  那團被誣陷「撒尿」的球,不明白孟扶搖怎麼突然變成了這德性,撲倒在甲板上號啕,那持弓男子腳邊立即滾出另一團金色的球,指著它嚶嚶的笑,隨即昂首挺胸向孟扶搖進發。

  主子一定認識我的!

  孟扶搖看不清那東西顏色,但是隱約看見一隻動物向自己奔來,鼻端嗅見淡淡的狐臊氣,糟,這只似乎衛生狀況更不理想,她立即橫刀立馬,大喝:「站住!」

  那坨愕然站住。

  「退後!」孟扶搖命令,「退後三步!轉過去!抱頭!」

  那坨瞪大眼,發覺自己的遭遇好像比剛才那坨也沒好到哪裡去,然而一看主子奇異的淡紅眼神,恍然間明白什麼,乖乖退後,轉身,抱頭。

  甲板上撲地號啕的那隻立即吱吱大笑,一骨碌爬起來,也不哭了,蹲在原地含著爪子骨碌碌瞅一臉戒備古裡古怪的孟扶搖——不對勁,很不對勁!

  兩坨球鎩羽而歸,卻有人依舊不怕死,一個瘦長的,臉如同被門擠扁的傢伙,此刻才吭哧吭哧藉著跳板從那隻虎牙海寇船上爬過來,看也不看剛剛遭受挫折的兩團就撒著手奔過來:「啊啊啊啊主子你在這裡發財了啊,你在這裡發財怎麼不告訴我啊,好歹我還能幫你主賬啊,交給那小白臉能放心嗎?他會私吞公款貪污賬目的……」

  孟扶搖抽搐。

  今兒這是怎麼了?

  一隻只都自來熟,不管不顧直往人身上撲,是不是虎牙那邊對付自己的陷阱?不過剛才那團撒尿的毛球的觸感很熟悉,摸過?

  那個瘦高個子熱淚縱橫的撲過來,唔,武功很差,輕功很好。

  孟扶搖蹲在船頭上,霍然伸掌一推:「停!」

  瘦高個子「嚓」一聲便停了,果然輕功很好,眼珠一轉已經看見撲地號啕和抱頭面壁的那兩坨,頓時不敢輕舉妄動——乖乖,萬一這主子真的得了失心瘋,一巴掌煽過來,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孟扶搖卻不看他也不看地上那兩坨,只「盯」著一直沒有開口說話似乎在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激動的男子,道:「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瘦子雙手捧心——啊啊還是自己的主子啊,全天下除了她誰還能一貫說話這麼簡練囂張啊。

  「你……不記得了?」那男子開口,聲音清冷之中有幾分暗啞,那暗啞不像先天的,倒像過分激動導致,「扶搖,你……怎麼回事?」

  「熟人?」孟扶搖恍然,高高興興爬下來,大步生風的過去,伸手就去握手,「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啊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敢問閣下尊姓大名仙鄉何處和區區何時相識有何交往如果不介意的話報下生辰八字三圍尺寸?啊請不要介意區區囉嗦,這樣比較有助於區區對您達成全面的直觀的縱橫過去和現在未來的深刻瞭解。」

  她自來熟的去握手,那男子怔怔的,被她握住似乎顫了顫,孟扶搖只覺得那手掌微涼手指微抖,斜眼一瞄對方臉上神情似乎有點點不自在?啊,這是個很熟的,知道自己是女的。

  她立即放手,又去親切的抓起地上那兩坨,解除戒嚴令,「啊,地上那兩坨,抱歉認錯動物了啊,爪子放下來吧,啊,那樣舉著很累的。」

  那兩坨被她一手抓一個,立即抱住她再次號啕,一邊號啕一邊互相拚命用腿蹬對方——你丫的給我滾開點,膩那麼緊,噁心!

  孟扶搖覺得這兩隻忒不安分,在她孟海寇手中怎麼可以有不受控制的東西?兩手抓著那兩坨,嘿嘿一笑,嘭的一撞。

  偃旗息鼓,齊齊撞暈,滿天飛出金色的星星。

  那男子驚訝得「啊」了一聲,道:「扶搖,你怎麼……這是元寶啊,這是九尾啊。」

  「元寶?」孟扶搖仰首向天,半天眼睛大亮,大喜:「耗子!」

  一偏頭,興奮的抓住男子雙肩,「長孫無極!」

  「我……」男子僵住。

  「前天我有想起這個。」孟扶搖從懷裡取出一塊爛木板,上面歪歪斜斜刻著幾個片語,其中就有「長孫無極的耗子,元寶」字樣。

  「耗子=元寶,元寶=長孫無極的耗子,按照魯迅的三段式推論,耗子,長孫無極。」孟扶搖歡喜,「你一定就是長孫無極了。」她十分得意,「我終於主動的想起一件事了!」

  嘰嘰呱呱說了半天,發覺對方似乎有點失落有點尷尬,詫然問:「認錯了?」

  感覺到對方目光深深落在她臉上,半晌輕輕道:「我是雲痕。」

  「雲痕……」孟扶搖在自己的木板上找,她這麼長時間裡,在記憶回流的斷續間歇裡,找出很多名字和記憶碎片,都記下來了,「……十強者……宗越……長瀚山……佛蓮……戰北野……啊!雲痕!」

  她歡喜的將木扳給雲痕看,道:「看,紅字呢,我對於印象不好的名字都塗了黑顏色,想起來就覺得高興溫暖的便塗了紅顏色,你是紅的。」

  雲痕垂下眼,默然看著黑髮飄揚一臉得意的笑的孟扶搖,看爛木板上歪歪扭扭很多紅色黑色的字,看孟扶搖明顯聚焦不對勁的淡紅眼神,看她依舊曠朗舒爽的神情。

  她……半失明……並半失憶。

  失明!失憶!

  是什麼樣殘忍的遭遇,令得實力已可天下前五,早已站在武者巔峰的孟扶搖,被摧殘至於如此,失明逃奔,淪落海上,忘記那些驚風密雨驚豔天下的轟轟烈烈過往,忘記那些相伴她一路走來的生死與共的人們,忘記曾經的那些歡笑和悲苦,忘記那些嵌在含淚眼角的笑,那些落在嘴角笑紋的淚。

  他不敢想像,那會是怎樣的噩夢般的地獄般的痛苦經歷。

  而經過那樣的殘忍摧殘,她竟依舊明亮灑脫如此,他在船上看見她的第一眼,她在用看不清的目光努力看海,接下他的箭她打響脆亮的響指,忘記的事她不曾放棄在腦海中搜索,用那些歪歪扭扭的紅黑字跡,一字字找回屬於自己的散落的人生脈絡。

  不拋棄,不放棄,不浪費時辰無用傷悲,不沉湎挫折無力掙扎。

  世間有種女子,百折不彎,遇強愈強,迎風而上,勇毅絕倫!

  哪怕世界一片血紅,也能活出五彩繽紛!

  雲痕只覺得胸間堵了一塊沉沉的淤血,帶著鹹鹹的淚意那般梗在那裡,那堵塞的一塊從他在虎牙船上看見她背影時便洶湧泛起,到得現在越發嚥不下吐不出,以至於他無法吐出任何完整的字眼。

  很久以後,他才極輕極輕的,彷彿只想說給這一刻輕柔吹拂的海風聽一般,低低道:

  「扶搖,我很歡喜……板上有我的名字。」

  ----------

  「雲痕啊,」孟扶搖拉著雲痕進船艙,迫不及待的問,「你一定知道很多事對不對?告訴我都告訴我,不要像那個陳京,什麼都裝不知。」

  雲痕怔一怔,他自從看見孟扶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根本沒注意到身邊還有誰,此時才想起剛才眼角似乎掠到一個熟悉的影子,抬頭一望,一人的身影正轉過船艙拐角,雖然沒看見臉,但那身形似乎眼熟。

  他皺眉思索一下,將那奇怪的感覺先擱在一旁,淡淡道:「我找你很久了,為了找到你,我也做了海寇。」

  孟扶搖「啊」的一聲,哈哈笑道:「虎牙的老大?你找到我,很不容易吧?」

  雲痕笑了笑,陷於回憶的眼神滄桑——當初孟扶搖出事之夜,半夜紅月罩頂陰風呼號,當時他們都趕過去了,可是剎那間眼前景象變換,已經不在宮中,長孫無極說那是頂級大法神鬼搬運,扶搖有險,那一夜他們心急如焚幾番試圖破法,連傳說中的血誓破月之法都一一冒險試了,最後還是戰北野的極陽之血符合要求,戰北野二話不說,霍然就是一刀,險些把自己動脈砍斷,然而等到好容易衝出陣法,終究遲了一步,扶搖已經不見,只看見雅蘭珠寢宮地下有血,而雅蘭珠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戰北野立即就離開王宮去找扶搖了,他也準備動身,分路去找機率更大些,原以為長孫無極必然一起,不想恰逢此時,長孫無極接到無極皇帝駕崩的訊息——扶搖出事當晚,長孫無極已經先接到他父皇病重的訊息,立即調動邊軍以作萬一,並打算告訴扶搖之後回國,不想還沒來得及說便出事了。

  一邊是遭逢大難生死不知的扶搖,一邊是突然駕崩生離死別的父皇,兩個一生裡最重要的人同時離開,全天下最艱難的抉擇瞬間面臨。

  他記得當時長孫無極神情,那個強大而掌握一切的男子那一刻的神色難以描述,他立於淡白晨曦之下的身影煢煢,連他看著都覺得疼痛而唏噓。

  最終長孫無極將元寶和九尾託付給他,指望著這兩隻能夠多少發揮點雷達作用,並說如果在內陸找不著,便去海上。

  當時長孫無極淡淡道:「我相信她沒死,我相信她是個執念非凡的女子,我相信只要她還活著,也許會忘記我,也許會忘記你,但是決不會忘記爬也要爬到海邊,從扶風遠渡穹蒼。」

  他說這話時語氣輕淺,卻是那般深切的瞭解,那般無奈而清醒的認知。

  離開時長孫無極一直不曾回頭,卻在即將消失於他視野時突然輕輕仰首看向天際,那一刻蒼青天穹之上,北雁和他同一個去處,逆著她所在的方向南飛,於闊大蒼穹畫卷之上起落搖曳點點墨痕,筆筆牽掛纏綿筆筆都是心尖之上鮮血淋漓的疼痛抉擇。

  他沒能看見長孫無極凝視長空大雁的眼神,卻亦明白這一刻所有未曾出口的言語未曾宣洩的憂傷。

  他們心中都在問著同樣一句話。

  扶搖,扶搖,你在哪裡?

  你掙脫世間羈絆而展開的雙翼,是不是一路向北,最終飛向從未更改過的方向?

  臨別時他忍不住問長孫無極:「你這樣的抉擇,會不會後悔?」

  「她說過。」長孫無極默然良久,答:「有責任心的男人,才是真男兒,這責任,不僅包括對朋友,家、國,亦在其中——如果我此時拋國拋親只為追逐個人情愛而去,我就不是配留在她身邊的長孫無極。」

  「我不做令她失望的事。」他淡淡笑,風華澹朗、和她一樣不會被人間風雨摧折的笑容。

  自此後他帶著孟扶搖和長孫無極留下的那一串人或物,踏上了尋找她的路途,那麼漫長的尋找裡他無數次絕望,想著以孟扶搖之能,就算被暗算又怎麼會這麼久不能通個消息?想到這裡他便激靈靈打個寒戰,有個字噩夢般森涼不敢觸摸,然而轉而想起那男子,風中淡而堅定的說「我相信她不會死,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將她找回。」便繼續咬牙堅持著找下去。

  在內陸找尋無果後他只好奔往海邊,挨個打聽有沒有誰見過孟扶搖那樣的人,終於有一日,有個叫小虎的少年,猶猶豫豫找上他,說:「你說的那個人有點像我遇見的一個人……」

  他便帶著那孩子出海,可是海域那麼大,到哪裡去找一艘金鯊船?在海上轉了好久,漸漸聽說維京海盜之名,那般的行事風格,恍惚間便是她的手筆,於是他在遇上虎牙海寇時,用和她一樣的手法收服了那批桀鶩的海寇,他等著維京海盜上門收服虎牙,偏偏那維京海盜如此懶怠,根本瞧不上他這散兵遊勇,他只好自己蒐羅資訊,在她上門收保護費時橫插一腳。

  終於見著她,終於找到她。

  大半年的風霜輾轉,去年秋到今年暮春。

  不記得走過多少路,問過多少人,踏遍扶風多少山脈,航行過鄂海多少海路,驀然回首維京船上金色的風帆之上,遙遙坐著了那個永遠昂著頭的纖細熟悉的背影。

  那一刻凝噎至於無言。

  天可憐見!讓他好運氣的最先遇見她。

  所有人都在找,雅蘭珠發文全國各地官府;戰北野派出最精悍最熟悉她的大瀚黑風騎;長孫無極的隱衛根本沒有回國,一日找不著她一日不能回,於扶風大地的風雲變幻之間,另一場暗流一直因她無聲湧動。

  那許多人那般的艱苦尋找,終在今日塵埃落定,她在滄海橫流之上遺落紅塵,而他和他們,依舊幸福的成為她殘存的直覺。

  他輕輕的笑起來。

  她問,苦不苦?

  苦,是苦。

  苦的卻是失去她蹤跡所遭受的焦慮擔憂。

  而如今,看著她色澤淡紅卻明銳依舊的眼波,看她身受那些苦痛依舊笑意一如從前,他便覺得,那大半年的苦,再算不了什麼。

  她的面前沒有苦難,他也不要成為她的苦難,這一生他無所奢望,只願她永永遠遠這麼明亮昂揚下去,在最艱難的泥濘塵埃裡開出最尊貴光豔的花朵。

  他笑,答:「沒有,我一出門就找著了你,運氣真好。」

  「那麼我是誰?」

  「你是大宛女帝孟扶搖。」雲痕答,「你來扶風,原先是為了尋找可以提升功力的方法,並尋回羅剎島下大風遺物。」

  「啊!我想起來了,羅剎島!」孟扶搖眼睛一亮,忽一下跳起來,大喊,「陳京——陳京——給我準備,我要去羅剎島——」

  她喊了半天沒人回答,倒是姚迅突然奔進來,問:「主子你要去羅剎島?哎呀呀這個季節不成,天熱了,海底湧流迅急,漩渦多,風暴多,九死一生啊,而且運氣不好的話會遇見蛟,運氣特別不好的會遇見蛟王,那就不是九死一生是嗚呼哀哉……」

  「你真囉嗦!」孟扶搖眯眼看他,「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就是羅剎島人啊。」姚迅睜大眼看著孟扶搖,「啊啊主子你連這個都忘記了?」

  「我為什麼要記得?」孟扶搖撇嘴,一回頭看見桌子上那團毛球眼晴亮亮的看著她,大黑眼球子裡明顯寫著「你記得我你一定記得我」字樣,那眼神忒期盼忒純潔,終於良心發現的道:「啊……元寶嘛……」

  元寶大人立即作歡欣鼓舞狀。

  「我記得你女朋友叫金剛嘛……」

  元寶大人抽搐。

  九尾諂媚的奔過來,孟扶搖對這只散發著淡淡狐味放屁卻很香的東西很有些感冒,總覺得不可靠啊不可靠,一伸手撥開之,道:「你是非煙的寵物吧?離我遠點!」

  九尾栽倒……

  一對遭受挫折的少男從桌子上悽慘的爬起,互相對視一眼,終於第二次達成認識上的一致——抱頭痛哭……

  雲痕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和孟扶搖說起長孫無極,從他的心思來說,自然是不願提起,再說扶搖如今反正記憶不甚清楚,說不定提起後反而會讓她傷心失落,只是看著她那坦然神情,突然又覺得在扶搖這樣的人面前玩著自私的小心思是件卑陋的事。

  「長孫無極回國繼位了。」半晌他終於道,「無極皇帝駕崩了……所以他沒能來找你。」

  「啊?」孟扶搖跳起來,「他爹死了?他爹死了?」

  雲痕愕然看她那激動模樣,她提起自己的事輕描淡寫,長孫無極父皇去世她這麼震動做什麼?

  孟扶搖接觸到他目光,自己也皺起眉頭,仰首向天,有點想不通的喃喃道:「啊……我也不知道我激動什麼,我就是聽見這個消息,突然覺得有點悲傷,我記憶中,好像那是他很重要的人,他一定很傷心的……」她擺擺手,順了順氣,似乎想將心中突然湧起的怪異感覺壓下去,笑了笑道:「你去歇著吧,我回房繼續想。」

  她蹬蹬蹬往回走,忽然感覺到背後雲痕一直盯著她,回頭笑道:「怎麼了,還有什麼事?」

  「你……」雲痕斟酌了一下用詞才問,「你不失落不生氣麼?」

  「生氣?」孟扶搖指自己鼻子,「我?」

  雲痕默然不語。

  隨即她笑起來,道:「你的意思是說長孫無極吧?他沒來找我,我應該生氣?可你剛才不是幫他解釋了麼?他父皇駕崩,一國不可一日無主,他當然應該回國繼位,難道丟下國家去千里迢迢找個不知道跑到哪裡去的朋友?那才叫荒唐呢。」

  「還有你,你們。」孟扶搖抱著手臂,平靜而安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我不希望我成為任何人的拖累和責任,能來,我高興,不能來,我也無權怨怪,因為每個人一生都需要和寂寞孤獨做抗爭,每個人一生最重要的任務,是對自己負責。」

  雲痕看著她,只覺得自己說不出話來,孟扶搖張開雙臂,大大的畫了一個圈,道:「相信我,我會過得很好,你看,即使這樣,我還是海上霸王……」她仰頭,微笑,「我是——孟!霸!王!」

  她步子輕快的走了出去,以一種擁抱海天的姿態。

  雲痕久久沈默在船艙的暗影甲,月光瀲灩如這海波蕩漾,映上他眼眸晶光明滅。

  良久他輕輕道:

  「你真幸運……你真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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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柔的海浪輕輕潑打船身,黑綢一般滾滾鋪開去,對面海島上燈火明滅,休整的海寇們在整理物資,船頭上有人對著大海喝酒,自己一口,大海一口。

  雲痕步伐輕輕的過去,在那人身後站定。

  那人不回頭,只沈默了一瞬,將手中酒壺遞過來,道:「船上沒好酒,馬尿似的,將就了。」

  雲痕怔了怔,似乎沒想到印象中溫文爾雅的那個人居然也會說出這麼粗魯率直的話來。

  「我在海上認出她時,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燕驚塵回轉頭來,臉色蒼白,眼神中卻露出笑意,「你聽出這句話是她的口氣了吧?她就是這樣,在任何時候都是那個樣子,永不改變。」

  雲痕沈默,對燕驚塵一開口便和自己談孟扶搖有些抗拒,最終卻淡淡道:「不,她在變,她越變越寬廣,心卻越發堅剛。」

  燕驚塵笑笑,又灌一口酒,雲痕看著他的姿勢,竟然也在不知不覺的學著孟扶搖的痛快,想起燕驚塵往日時時處處記著王侯之家的尊貴優雅,如今竟也變了。

  「也許你們是對的吧。」燕驚塵良久低低道,「你們永遠比我更理解她,所以你們才配站在她身邊,而我……我早已……」

  雲痕慢慢喝一口酒,想著燕驚塵也是情根深種,只可惜,不過是命運的無緣人。

  「爹爹和你說過認祖歸宗的事了嗎?」燕驚塵突然轉了話題,「我走之前和他說起這個,想來你應該知道了?」

  提到這個雲痕頓時怒火湧起,冷笑一聲道:「你有什麼資格提起這個?你們燕家有什麼資格要我認祖歸宗?燕赤自己在外面招惹我娘,生下我不敢認也罷了,你家老太爺發現了,怕玷污你家高貴血統要活埋我母子,他居然一聲不吭就此不管——他是人?你家老太爺是人?他配做我爹?他也就配做你爹!」

  燕驚塵震一震,臉上五官瞬間都扭曲,沉重的喘了一口氣才道:「是爺爺和爹爹對不起你們母子,如今爺爺已經過世,爹爹時常想著你,他以為你死了,常常嘆息,我看不過去才……」

  「你家老爺子死了,現在想到可以讓我認祖歸宗了?我說燕赤之前那麼多年一聲不吭,突然跑到雲家要人,原來他爹死了,他兒子也跑了,他身邊沒人繼承他高貴的家業了?他身邊沒人你就看不過去,當初我母子被活埋怎麼沒人看不過去?」

  雲痕臉色比燕驚塵還白,這個一向不喜多話的男子今日動了真怒,言辭再無往日平靜,激烈而尖刻,然而他做不到不尖刻,燕家有臉要他歸宗?燕家有臉在多年後到雲家要人?當他從泥坑裡被娘推出來的那刻,當他跪在雲馳腳下求他葬了他娘的那刻,燕家就是他仇人!

  燕驚塵沈默著,在雲痕劈頭蓋臉的責問下無言以對,半晌才抬起淚光閃閃的臉,哽咽道:「兄弟……好兄弟,我知道你瞧不起我這個大哥,我知道燕家對不起你,但是大哥求求你……假如有一日你回去,不要為難爹爹……」

  「是你們燕家別來為難我!」雲痕「啪」的將酒壺砸碎,大步走開。

  「兄弟——」身後噗通一聲,有人跪下了。

  雲痕僵住。

  「哥哥這輩子,也許就不能回去了……」燕驚塵顫聲道,「將來……將來……燕家的宗祧,終究要有人來繼承……」

  海風猛烈,濕潤的甲扳上起了一層淡淡的霧氣,在朦朧的月色裡氤氳,跪著的人仰首希冀的看著站著的人的背影,站著的人仰首向天,一言不發。

  雲痕始終沒有回頭,半晌,他快步走開。

  留下燕驚塵,久久的跪在甲板上,慢慢將身子蜷縮成一圈,將臉,貼在濕涼的地板上。

  靜夜無聲,落下的淚水和甲板之上的海水混在一起,迤邐無聲。

  ----------

  維京海寇的船,漸漸向羅剎島移動,雖然現在的季節不適宜下水,但是據姚迅所說,真正要想有所收穫,還真得在初夏,那時節海水湧動劇烈,能夠將當初沉沒在羅剎島海域的古國的寶貝帶上來,否則深海之下,根本下不去。

  孟扶搖對什麼寶貝沒什麼想法,卻在看見姚迅帶來的她當初留下的包袱之中的路線圖時,想起自己另一個重要任務,尋找大風的遺物。

  當年大風在扶風海域鬥海獸,在羅剎島海域沉落了身上一件東西,這東西孟扶搖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但是她的功法最後一層遇上關隘,明明即將突破卻怎麼也無法跨越那薄薄一層阻礙,這個狀態已經停滯很久,讓她心急如焚,直覺告訴她,大風的遺物也許有幫助。

  雲痕已經打發身邊帶出來的一批人回去報信,無論如何,找孟扶搖的人太多了,既然找到她,自然要讓那些日夜不能安眠的人好歹放下心來。

  維京的船隊,遠遠停留在羅剎島範圍邊緣,羅剎島以險流急湧,暗礁漩渦多而著名,島四周海域之下,暗礁如犬牙交錯,稍微大點的船都不敢過去。

  幾艘小船放下水,孟扶搖雲痕姚迅一艘,燕驚塵帶著馬老爹和幾個最精通水性的海寇一艘。

  孟扶搖當初沒有放馬老爹回去,她需要這樣常年在海上跑的老漁民,馬老爹看著報酬豐厚,也便應了。

  日光融融的灑下來,海面波光如金,萬里瀲灩,孟扶搖站在船上,按照大風的路線圖比對了半晌,劃了個區域,「就在這裡了。」

  「海水流動不休,幾十年前的東西,如何能確定還在原地?」姚迅探過頭來。

  「大風既然畫路線圖,必然有其原因,你看圖上這個點,」孟扶搖道,「很明顯當初東西落下去他做了補救措施的,也許用什麼東西壓住了,總之老傢伙臨死之前頭腦清醒,不會有假。」

  穿好水靠的姚迅伸展肢體,掛上皮囊繫好繩索,陶醉的呼吸一口濕潤的海風,笑:「啊,好久沒下水,終於有用武之地了!」

  他一縱身,一尾銀魚般無聲無息穿入水中,先還能看見碧藍海水之中淡淡灰影,漸漸不見。

  孟扶搖放著繩子,根據落繩的長度推斷著海底深度,判斷如果自己下去能支持多久,姚迅屬於羅剎島匿鮫一族,閉氣潛水之法自幼練習,他比尋常海客更能維持在海底的時間,唔……按自己的武功,下到那樣的深度,大概可以堅持小半個時辰。

  姚迅不住拉動繩索,直到繩子快要放光,才停了下來,孟扶搖心焦如焚的等,半晌感覺到姚迅開始上浮,又過一刻,嘩啦一聲姚迅破水而出,氣喘吁吁道:「好深……底下東西好多……不過挺平靜的,沒發現什麼危險東西,我看見一個洞口有個鐵盒子似乎像是大風圖上指示的那個,但是被一柄長劍直穿而過,牢牢釘在礁石中,我拔不動。」

  孟扶搖「嗯」了一聲,道:「我去。」

  身側雲痕立即道:「我去。」

  孟扶搖笑起來道:「你水性又不精,我都在這海上練了很久了,告訴你,陸上武功和水底是兩回事,陸上十分武功,水底能保留兩成就不錯了,何況水性不佳的人?放心,我下去拔個劍拿了東西就上來,什麼事也不會有。

  她不待雲痕回答,無聲無息躍入水中,濺起水花閃亮如熔金,雲痕看她輕捷入水的身影,沒來由的心緩緩拎起,燕驚塵的船也靠近來,兄弟倆對望一眼,又各自轉開。

  孟扶搖潛入海底。

  深海無聲,如另一個沉靜的異世界,起初還能看見日光從稀薄的水波中透入,漸漸只見四面深藍碧綠華光交織,色彩變幻,越往裡越黑暗,如夢魘般沉厚壓迫,卻又有白色的光亮傳來,孟扶搖知道那便是海底,海底有光。

  身周群魚遊曳,銀紅緋綠色彩斑嫻,有些魚落在臉上,微微的癢,灰黑色的暗礁之上生著玉白深紅的珊瑚,如鹿角如柳條紛軟招搖,在一片神光離合之中輝光照耀。

  這是靜謐而神幻美麗的海底,孟扶搖卻無心欣賞,也欣賞不著,她的視野只有深深淺淺的紅色輪廓。

  她的目光很快落在了一處滿是青荇的不大的洞口,那裡插著一柄掛滿海藻的長劍,劍下果然有個盒子。

  孟扶搖大喜,立即遊過去拔劍,她向那個洞口遊動的時候,不知為何心中有些怪異的感覺,總覺得那洞口看起來有些古怪,腦海中隱隱約約掠過另外一個洞口,那洞口似乎長著五色的花,想了半天沒想出這兩者有什麼關聯,卻下意識的避開了那個洞口,抬手去拔長劍。

  劍插得很深,可以想像出多年之前大風擲劍入水時的無窮威力,但是他為什麼沒有繼續遊下來把這個盒子取走,就是孟扶搖不明白的了。

  拔這劍對她自然不成問題,孟扶搖伸手一拔,覺得劍下觸感有異,卻也看不出端倪,拂去上面海藻,伸手去取那盒子。

  身下的地面突然動起來。

  只一動便是地動山搖!

  海水熱鍋一般滾起來,四面礁石珊瑚水草齊齊大震,泡沫般翻騰,飛魚們慌亂的四處逃竄,很多魚不辨方向,驚惶的猛力撞上孟扶搖,與此同時孟扶搖覺得身後一亮,彷彿兩道探照燈突然亮烈的射過來,她霍然回首,便見剛才掛滿水草海藻的黑黝黝的「洞口」,突然射出鬥大的碧綠的光。

  那兩團光巨大無倫,孟扶搖第一眼看見時還以為是什麼海底寶貝,再一看腦中一暈,那明明就是一雙眼睛!

  而身下,方圓幾十米的地方都在動,隨著抖動那些附生物紛紛落下,漸漸露出灰青色的背脊,一小塊背脊就像一艘大船的龍脊——這是個巨大的海獸!

  孟扶搖心道不好,這東西這般龐大,剎那之間自己遊不出它的範圍,看起來皮厚肉粗的自己那短刀也發揮不了作用,趕緊扯繩子讓上面拉自己上去,不想那東西雖然龐大動作卻閃電般敏捷,頭一甩,孟扶搖都沒看見它動作,那繩子便已經斷了。

  孟扶搖立即將盒子往懷裡一塞,全力上浮,然而她遊得再快也不抵那東西天生體型超長,輕輕一動便夠她蹬上半天,她剛游出數米,便聽一聲大吼,吼聲如雷,震得滿地珊瑚四散碎落,隨即身後一陣水流大動,平生出飛旋的吸力強勁的漩渦,唰一下將她向後吸過去。

  狂流湍急,人身捲落如草,翻騰渾濁的海水捲起白沙,倒映身後快速接近的龐大的黑影,碧綠的眼珠之下,是一張正在等待噬食獵物的利齒森森的血盆大口。

  孟扶搖突然豎劍!

  「鏗!」

  長劍頂在了巨獸的上下門齒之間!

  巨獸怒吼,大力合嘴,試圖將長劍折斷,長劍在巨力之下漸漸彎折,卻始終不斷,孟扶搖灌注了全部真力的東西,誰也別想輕易弄斷。

  孟扶搖緊緊抓住長劍,不讓自己的身體隨著那些被巨獸造成的漩渦進入它的肚腹,她單薄的身子在巨獸口中飛揚舞動,像一面黑色的旗,四面水流滾滾令人無法睜眼,孟扶搖閉著眼,冷靜的摸出「弒天」,她要在這裡解決掉這個東西。

  身後卻突然推移出一樣東西,鐵板一般橫推出來,試圖將孟扶搖推出去,孟扶搖身子一讓,手中「弒天」一閃,卻只割下一塊蒼黑色的肉塊,而那東西,看起來本來就已殘缺不全。

  孟扶搖一剎間恍然大悟,突然想起多年前號稱被大風宰殺的作亂海獸,看樣子並沒有死,只是被弄殘了,大風的長劍插在它身上,盒子落在它鼻孔的位置,當時大風大概也精疲力盡,不能再下去追殺只好離開,可恨大風,竟沒將這麼關鍵的事告訴她!

  當年大風將這傢伙誘上淺水都沒能殺得了它,如今她在水下,已經折騰得過了很久,水下劇烈運動也十分消耗真力,再待下去不說是否被這傢伙當了午餐,光是窒息就能要了自己的命!

  不能再停留在這裡!

  她抬手,「弒天」不管不顧狠狠亂戳,戳到哪裡是哪裡,戳到什麼是什麼,碧藍的海水白色的水沫之下不斷翻騰出暗紅的血霧,一團團污濁得人什麼都看不清,她裹在這樣的血色狂濤之中,面不改色,只是砍、砍!砍!

  那海獸狂吼著,滾滾翻騰,霍然頭一甩,孟扶搖如一片落葉般被拋出來,高高拋上數丈之遠,她被那衝力拋得頭暈目眩,卻立即藉著這股力量,騰身飛竄!

  只要能竄出水面,便能逃得一命!

  然而她的頭突然痛起來。

  很久沒有痛的頭再次大痛,那猛烈的一甩似乎觸及了她的舊創,將她好不容易平靜了一陣子的大腦再次翻攪,那些淩厲的刀子生冷的挖著腦中血肉,劇痛入骨。

  身子不由自主的一軟,眼前一黑,濁綠的海水倒壓下來,四面都是穿梭縱橫的劍般的黑影。

  她落下,落向海獸之口。

  落下的瞬間,看見上方海面和下方海底,都有黑色的影子,同時飛快的遊來。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31 12:31 AM

扶風海寇   第十三章  我心驚塵

  孟扶搖在墜落。

  四面海水如天,蒼藍沉沉傾倒下來,磐石般壓在頭頂,她用手捂著頭,手指狠狠掐在砰砰跳動的太陽穴上,堅決不讓自己暈去。

  這個時候暈去會成為別人的拖累,身邊沒有誰可以在海獸追擊下還帶著暈迷的她遊上海面。

  淡紅的血絲從額頭上涔涔浸出,絲帶般曳在濁綠海水之中,瞬間不見。

  頭頂有人影飛快游下來,遊的速度卻比不上她下降的速度——下方的巨大海獸一直盤旋舞動,攪出無數大大小小的漩渦,帶得她身形不住下落。

  頭頂上不止一個人影在拚命伸手夠她,孟扶搖卻仍在不受控制的下沉,身後那東西並不像魚,倒像蛟龍之屬,龐大的身軀捲動靈活,一盤便是一個漩渦,而她栽落的方向,正是海獸身體盤成的中心,只要她落入,海獸一收縮,她面對的就是寸寸碎裂的下場。

  而那巨大的獸頭已經昂起,碧綠眼珠之下一張大口利牙深深,蟄伏多年被驚醒的海底神獸,迫不及待的想要品嚐新鮮的美味。

  她已經聽見海獸張開的口中發出的腹內雷鳴之聲。

  聽見漩渦攪動著發出的汩汩氣泡之聲。

  聽見珊瑚礁石被海獸尾巴掃得撞擊碎裂之聲,如果她被那樣一掃,保證連聲音都不會有,只會成為一團孟扶搖醬。

  漩渦就在身下!

  孟扶搖突然抬手就給了自己一刀!

  肌膚劃裂,血珠如珊瑚珠子一般散落。

  人體之上,諸般部位痛感不同,有些部位一旦受傷痛感劇烈,卻不傷關節也不傷行動力,傷的只是疼痛降臨那一刻人的意志力!

  只要能抗過那一刻的分外疼痛,便能激發出十二萬分的潛力!

  孟扶搖當然抗得過去,經過精神煉獄那一場,天下沒有她不能忍耐的痛苦。

  一痛之下頭腦一清,力氣剎那重回。

  孟扶搖身子一掙!

  脫離漩渦!

  眼前黑影一晃微光一閃風聲一烈,突有兩排利齒,狠狠咬向她的肩胛骨!

  她一掙逃離了海獸身體的漩渦,卻正好落在了海獸的頭邊,那東西反應靈敏兇猛,張口便咬!

  利齒一穿,必然穿透她琵琶骨,一身武功便廢了!

  孟扶搖心中轟然一聲,什麼都來不及做,下意識抬手一擋!

  「鏗!」

  響起的不是意料中的利齒透入皮肉之聲,卻是金屬之物撞上齒牙的聲響。

  孟扶搖驚愕的轉首,看見自己手腕之上一個黑色環狀物,正正擋住了海獸的利齒,那海獸利齒鋒利如鋼刀,金鐵之物照樣能斷,卻在這扁扁的鐲子之下鎩羽,不僅如此,甚至還被崩斷半顆牙!

  孟扶搖立即抓起那半顆牙,霍的將海獸鼻孔中一插!

  海獸仰頭怒吼,聲音震得海水翻滾,霍的一尾彈掃過來,四面激起海浪如無形的巨牆,孟扶搖一個翻身已經遊了開去,眼光一掠隱約看見海獸頭頂有一處極小極窄的凸起,在她淺紅的視野裡發出奇異的光澤,直覺告訴她這大抵是個很重要的部位,「弒天」立即出手!

  「嚓——」

  無堅不摧的鋒利黑刀插入那處凸起,並沒能沒柄插入,還發出叮的一聲低響,聲音竟然像金鐵交擊,可以想見那快地方何等的堅硬,孟扶搖卻暗叫可惜,劇烈的頭痛影響了她的出手,她偏了半分,插入了骨縫中。

  那骨縫卡得緊密,孟扶搖一拔之下竟然沒能拔得出,海獸卻已痛得瘋狂,翻騰滾捲,閃電般將自己的身子麻花般盤起又彈開,四面海水因這龐大身體的劇烈搖動動盪不休,似乎整個海底都被它的疼痛翻攪,將掀起,將高飛,將代替了三萬里之上的無盡之天。

  孟扶搖此時才勉強看清那海獸的形狀,長形身軀數十米,頭大尾粗,半身鱗甲,身有四爪,僅僅巨爪便有數米長,果然是蛟王。

  傳說中禍害無數,和十強之五大風相鬥三日三夜,在羅剎海域之下沉沒的凶獸。

  擺舞的身形帶動水流方向正逆反轉,沖得孟扶搖頭暈目眩,她努力在那些漩渦的縫隙之間穿梭縱橫,不讓自己被帶到蛟王的身體中心。

  她的氣息已將用盡,胸肺間疼痛欲炸,再不上去她自己會先爆血而亡。

  上頭的人在這一緩間終於遊近,伸手就去抓她。

  姚迅抓住她左臂,燕驚塵抓住她右臂,馬老爹快手快腳的在她腰上繫好繩子,雲痕擋在了追來的海獸面前。

  疼痛瘋狂的凶獸在這個時候絕不會放過任何敢於阻攔在它面前的人,而此時的凶性也全部被激發,比先前更難應付,而它渾身滑膩堅甲,堅甲之下還有鋼鐵般的皮膚,便是絕世神兵在手能戳穿它的皮膚,也很難造成致命傷害。

  孟扶搖掙扎回首,對雲痕拚命的指那蛟王頭頂,雲痕一眼看見孟扶搖的「弒天」插在那裡,立即遊了上去試圖為孟扶搖拔下來。

  他水性不如孟扶搖精熟,這一遊控制不住,被漩渦一卷便要撲入蛟王口中。

  孟扶搖心膽俱裂,掙扎著便要回去,奈何姚迅和燕驚塵絕不放手,死死抓著她拚命上浮。

  「嘩啦」一聲三人破水而出,孟扶搖伏在船沿大口喘息,一連三個深呼吸後,找出一顆藥吃下,抓過一根繩子將腦袋緊緊一勒,拿了把長刀,戴上船上準備好的皮囊立刻轉身。

  「扶搖!」燕驚塵攔她,「你體力透支,不能再下去了!」

  孟扶搖一頭撞在了他胸上,將他撞出船外,大罵:「滾你的蛋,滾你燕家的自私鬼!」

  她一扭頭,毅然潛了下去。

  光線一明又暗,孟扶搖再入水中。

  怎麼能讓雲痕一人留在那裡?

  她鬥過那東西她知道,雲痕一個人上不來!

  海底依然火山爆發一般翻轉動盪,四面東西太多太雜亂,那些沉潛於千年古國之下的久未被驚動的海底古寶,此刻全部被翻捲而起,祖母綠、珊瑚床、佩玉、櫻珞、虯龍金盃、貓眼石……無數珍寶從她身邊光芒閃閃極盡誘惑的掠過,再被她嫌惡的揮開。

  她沒功夫去看那些虛幻的東西。

  她只想找到那個水下的人。

  雲痕——

  堅持住——

  最為渾濁的一片水下,低嗥沉沉傳來蛟王怒吼,孟扶搖睜大眼,努力尋找了很久才看見,細沙蓬蓬飛撲中隱約一道人影來去縱橫,劍光如風不住劈在蛟王身上,掠過一道道濃稠的血帶。

  孟扶搖鬆了口氣,還好,雲痕還活著。

  只是他動作已經慢了下來,劇烈搏鬥之下氣息耗盡也在須臾之間。

  孟扶搖衝了上去。

  她沒去雲痕身邊,卻直衝蛟王頭顱,一腳瞪上那巨大的碧綠眼珠,蹬得那眼珠血花四濺,宛如爆開煙花,趁那獸疼痛一讓之間,抬手就抓住了「弒天」,將自己狠狠吊在了刀柄上。

  蛟王劇痛拚命擺頭,然而擺動得越劇烈,傷害越大,死死掛在要害處的孟扶搖的體重藉著這擺動,生生將「弒天」拖得一點點下墜,堅硬絕倫的頭骨慢慢剖開。

  宛如淩遲的痛苦令狂吼聲驚天動地,那獸垂死掙扎,霍然全力一甩,孟扶搖唰一下被甩飛出去,在阻力巨大的水中竟然被甩出數丈之遠。

  隨即那蛟王身子一拱一竄,在水底一彈,驀然身子一顫,灰青色的全身顏色漸漸出現了變化,由點而片而面,漸漸泛出灰暗的紅,不似血色,倒似一片沉重的鐵銹,漸漸延展開來。

  孟扶搖看不清到底成了什麼顏色,但也覺出了色澤變化,這廝是要臨死一搏了,拔了刀便去拉雲痕。

  手指將將觸及他衣角,雲痕身子突然快速一退。

  那種倒退法絕非遊動可以達到,孟扶搖這才看見不知何時那蛟王的爪子指甲暴漲,一彈一伸便勾住了雲痕的腿,惡狠狠拖著他向海底潛去。

  而海底更深處,隱約有個巨大的黑洞,應該就是那傢伙的窩。

  孟扶搖抬手去砍那指甲,卻追不上那蛟此刻的速度,它急切的奔向那個窩,彷彿那裡有著救命的寶貝。

  孟扶搖立即埋頭深吸幾口皮囊,抓住那蛟的尾巴,橫劈豎砍,想要將那傢伙注意力引到自己這裡來,她十成武功在水下只能使兩成,選了長刀也無法將寬達數米的蛟身砍斷,卻也將那金剛般的蛟身砍得血肉橫飛碎鱗四濺,蒼綠海水一片深紅。

  那蛟一抬爪,五根爪尖比先前兩倍張開,撕裂深海之水,五柄利劍一般向孟扶搖橫掃,孟扶搖一讓,身前哧哧兩聲,皮囊破裂,她卻也趁著那一滑,滑到雲痕身側,她不敢去拽雲痕,怕拽斷他的腿,揮刀去砍那指甲。

  然而那蛟王此刻速度驚人,已經抓著雲痕,即將進入黑洞!

  洞不算大,僅能容納蛟王身形,洞口碎石犬牙交錯,那蛟只要帶著雲痕往裡一擠,剎那間雲痕便會成一具碎屍!

  蛟王頭已經入洞!

  「嚓——」

  孟扶搖一刀砍斷了那指甲,一腳將雲痕踢了出去。

  這一腳用盡她最後力氣,閉氣狀態下一身武功所使有限,也不過堪堪將雲痕踢出數米。

  這一腳也耽擱了她上浮的時機,那蛟王尾巴一掃,霍然捲來!

  四面海水被大力擠壓成深深漩渦,力氣用盡氧氣用盡的孟扶搖掙扎不出。

  數道黑影撲過來,一道撞上漩渦便被轟飛,一道卻靈活一閃,煙氣般從蛟王尾巴底一道縫隙一竄。

  他竄的時候,雲痕正好也看見了那處急流死角,欲待撲上,那人將他狠狠一推。

  隱約間似乎說了句什麼話,卻也只有雲痕聽見。

  一推之下,反作用力雲痕被撞開,那人急速上浮,正好落在孟扶搖腳底,斜肩一頂,將她大力頂出。

  孟扶搖立即被急流和身下大力拋出去,擦著蛟王鐵銹深紅的滑膩長尾飛出。

  留下那人,再也來不及逃開,被長尾哢嚓一捲。

  一陣低微骨碎之聲傳開,海水中騰起大片血色濃霧,如晚霞將盡前最後一抹豔光。

  蛟王卷緊尾巴,聽著那骨碎聲響,快意的向著黑洞猛衝。

  那是它的出生地,生於此,死於此!

  而死,也一定要拖個祭品墊背!

  血霧迤邐。

  血霧裡露出那人蒼白的臉。

  燕驚塵。

  蛟王最後那一卷,鋼鐵之力千鈞,捲斷了他全身的骨骼,他早該在剎那間死去。

  然而他竟然沒有死,只是定定的看著霍然回首的孟扶搖,慘白唇角猶露一絲笑意。

  他看見那女子霍然回首,如同對待雲痕不肯放棄一般再次撲來。

  他看見那女手掙脫眾人舉起長刀試圖釘住那尾巴,釘不住竟然棄刀用手拖,竟然想用自己的力氣和這巨獸拔河,將他從即將沒入的永恆黑暗中拔回來。

  他看見那女子從玄元山上翠綠濃蔭之中回首,對他一笑粲然,目光晶亮照耀這灰暗天地。

  他看見那女子和他一起坐在玄元後山的崖邊,在清風明月之中晃著腿,悄悄塞給他一包自己做的開花豆。

  他看見玄元派練武場他試圖好好給她補習劍法內功,她卻抬頭對他裝傻的笑啊笑。

  他看見那女子大雨傾盆一個頭磕在泥濘之中,抬起頭來時對他伸出的手,露出溫暖的眼神。

  那溫暖的眼神……曾以為此生再不復有,在他負她而去,在他陷入泥潭,在他下手擄掠她之後,今生今世再無緣再見。

  不想竟還能最後相伴這無風無浪的一程。

  不想竟還能最後看見她對他無拘無束忘卻一切前塵的純淨笑容。

  不想竟還能看見她為他再度轉身,沒有任何歧視的願意為他拚命一回。

  真好。

  這樣的結束真好。

  二十餘年光陰傾瀉,都化作今夜深海之下細沙如雪,填滿一生裡寂寞潮來潮往的空城,空城中燈光從此熄滅。

  遇見你那一日,大雨綿綿不絕,原來不過是為了寫人生裡最後的讖言,雨中見你,水中離別,看你笑如明花,於我永恆之中永不凋謝。

  燕驚塵亦在笑,唇邊深紅開謝,朵朵綻放生命裡最後的豔烈。

  世人眼底金堂玉馬完美無缺,抵不了命運深處永不可彌補的破碎,然而人生的末了,冥冥用另一種方式將心願縫合——一生裡,原來不過只是為了最後這半年。

  而最後的相遇,他完滿,也贖罪。

  很好……很好。

  視線朦朧,漸漸將看不清她,看不清她為他的生命最後做的掙扎。

  而四周如此寒冷,像冬夜裡嘶吼的風從破裂的窗紙從刺進來,砭骨撕裂。

  不知道哪裡,突然亮起一盞搖曳的燈光,冷而白,像是靈魂的顏色。

  有紅衣燦爛的女子,從深海之底的光明裡冉冉走來,衣袂飄蕩步履輕盈,掌心珠光明滅,飄搖卻不斷絕。

  裴緩。

  用幸福和終身為他抵擋流言,用驕傲而濃烈的愛來困住他的,他的妻。

  他最後的視野裡,是那豔麗高傲如前的女子,微微向他俯下身來。

  聽見她道:

  「我來接你。」

  ----------

  天地間轟然一聲大動。

  蛟王終於奔向了它的死亡之所,擠進了出生之地的溫暖和潮濕,如同尋見宿命的根,首尾相連,進入生命的永恆。

  怎般開始,怎般結束。

  智慧類生物,和人類往往有著同樣的執著。

  孟扶搖癡癡的被姚迅馬老爹和海寇們拖上去。

  最後關頭他們全部下來了,然而那獸凶性爆發,他們的武功連接近都不可能。

  孟扶搖在燕驚塵被拖進去之前一直試圖掙扎救回他,她心中明知給那東西一絞,大羅金仙也不可能活,然而她依舊不願意他從此被拖入那海下深洞,在碎石和蛟身擠壓下屍骨無存,永遠墮入黑暗的海底深淵。

  那不該是他的結局,這個因為錯過她而錯了一生的男子,並沒有真正為非作歹,也沒有真正對她不起,就算有錯,也已用半年多來的精心呵護做了補償。

  這大半年她時時頭痛,發作時煩躁易怒,從來都是他仔細照顧,在每個商船上尋找藥物尋找大夫,一次次親手熬了藥湯送來。

  她時時惡言相向,他卻從無怒容,有時眼底還有微微的欣喜,看著讓人心酸的欣喜,似乎他是那樣覺得,只要她願意理他,便是責駡,也是貼近。

  而就在剛才,就在第一次她出水的那刻,她還那般惡毒的罵了他!

  他一生錯了那一次,卻從此背了一輩子的罪,他付出生命裡所有的努力和榮耀試圖喚回她,卻最終換了她最後的一聲唾駡。

  那個人,那個她最早喜歡過的人,那個記載著她最早動心時代最初的溫暖與柔軟的男子,用自己的命換了她的命,換了她心中有些堅硬的稜角慢慢磨去,化為這深海中散落的永遠無法撿拾的珍珠。

  恩怨……恩怨……背負於身,傷人無形,而她,說起來大度寬容不在意,卻在內心裡始終記得他的辜負,臨死也不曾給他一句原諒。

  說要放過,未曾真正放過,等到真正想起要放的時候,已經遲了。孟扶搖躺在船上,一動不動,大大睜著眼睛,望著那麼高那麼遠的天,想著臉上那些水怎麼永遠也流不盡,而又要怎樣的流,才能把這一生裡所有的無奈和疼痛都洗去?

  身側,雲痕也一動不動。

  他閉著眼睛。

  最後一刻他欲待回頭,卻最終沒有回頭,他知道自己應該做的是什麼——如果他那時再回頭,孟扶搖一定會跟著下去,那麼三個人一起死。

  最後一刻他選擇和姚迅他們一起拖著孟扶搖往回走,永遠留下了那個人。

  那是他和他的選擇,為他們共同所愛的人。

  孟扶搖最後只知道拚命去救,思維早已混亂,他卻是眼睜睜,清清醒醒的看著他被捲入,帶走,帶入永恆的黑洞之中。

  他甚至那般清晰的看見進入黑洞的一霎瞬間的破碎。

  人在海中,會不會流淚?

  那一刻眼睛漲滿了這一生來來去去的潮汐。

  那一刻心入深海,亦在黑洞之中,扭曲、痙攣、磨礪、永無休止的疼痛……如這血脈裡不可揮去的牽繫,從此有一根生命的線,永久扯在了心尖。

  「咚——」

  誰在他身後泥水間重重磕頭,四面裡月光如晦?

  「哥哥這輩子,也許就不能回去了……」

  誰在他身後低聲顫顫,一字字帶血淒絕?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成真?

  是無意的言語,是人生末端的預感,還是躲在窗外聽說羅剎之險時突生的奇異預言?

  他閉著眼睛,想臉上的水為什麼永遠也流不盡,想自己乾涸了二十多年的眼睛,為什麼今日被海泡得這般潮濕,似乎要永遠這般,無休無止的潮濕下去。

  想最後一刻,那個人推開他前,一生裡最後留下的兩個字。

  「燕家。」

  ----------

  蛟王的屍體,後來終於被弄了上來。

  多年前為害整個扶風海域,造成無數人死難,連大風都沒能真正解決的凶獸,終於從這個世界上消亡。

  蛟王一身是寶,內丹大如嬰兒人頭,骨肉體膚血油莫不是珍物,孟扶搖只命人取出血肉肌骨,那張巨大的皮,卻一點沒動,並深深埋在了羅剎島。

  姚迅十分可惜,連連頓足,說那蛟皮拿來制甲,是天下難得的防護寶甲,那麼大一塊,足可裝備一個百人頂級衛隊,其價值已經無法估量。
 
 他說的時候孟扶搖默然不語,一點動心的表示都沒有——燕驚塵的屍首最終沒能找會,或者說根本沒能找到,想必在最後一擠中,已和蛟王身體化在一起,這讓她怎麼能再拿著蛟王的皮去做皮甲?她怎麼知道哪塊鱗甲上有他的血肉和殘骸?她怎麼能讓他最後身體所附,被刷洗、硝染,縫製皮甲?

  價值連城又如何?拚死獵殺又如何?有些事,不是有了價值便可以罔顧。

  羅剎島上起了一座新墳,其實也只是衣冠塚,上淵的燕家小侯爺,將自己的海上放逐寫成永恆,此生再無回歸家鄉之日。

  孟扶搖將墳墓修得極盡結實,僱傭當地人長年守墓,墓前青燈長明,替遠在海外徘徊不能歸家的遊子照亮回去的路。

  雲痕腿上那日被蛟爪戳穿,為了不給他留下後遺症,孟扶搖勒令他在岸上休養,雲痕常常坐在燕驚塵墓前,拔拔那些亂長的草,在夏日的樹蔭下一坐就是半天。

  羅剎海下那座沉沒已久的古國也在無意中找到了,就在蛟王臨死鑽入的黑洞末端,最後那一震震裂了當初掩住古國的矮山,現出千百年前古國的神秘燦爛的文明。

  也許那條不知活了多久的蛟,一直便是那古國的守護之神,歷經千年的守護,在臨死一刻也不曾忘記自己一生的使命。

  使命。

  每個人生來亦有使命。

  孟扶搖亦永不忘記自己最終的目標。

  她在恢復過來後便打開了大風的盒子,一開始很擔心泡了這麼多年裡面的東西一定爛光了,打開來卻發現裡面全是薄薄的黃金頁,鏤刻深深字跡,永不腐爛。

  那裡面是一套全新的功法,和「破九霄」有相通之處,但感覺更簡單也更高上一層,孟扶搖仔細想了一下,覺得當初遇見大風,他使用的武功並不是這黃金頁上的功法,所以這武功的來路,實在很值得疑問。

  既然不衝突,那自然可以練,孟扶搖著手練新武功,並時時和自己的武功相印證,總覺得像是同源的不同分支,甚至連「破九霄」,都不是總源,而這兩門武功究竟歸屬何處,看來只能等遇上自己家那位死老道士了。

  黃金頁的最後一頁,十分古怪,不是武功沒有字跡,只是一些奇異的線條,看上去很像抽象畫,大風的東西,肯定不是沒有用的,她小心的收起。

  蛟王的內丹她也用了一部分,剩下的藏起來,她總覺得自己這樣吃了很可惜,有機會問問宗越怎樣用最合適,她記起宗越是個很牛叉的蒙古大夫,蛟王的內丹果然不是尋常東西可比,以她的武功,也足足用了小半個月的時間才吸納得差不多。

  第十五天上,晨曦初起,淡白的霧氣籠罩了群島,閉關的孟扶搖在羅剎島上一個山洞內緩緩睜開眼睛。

  她眼睛裡的淡紅略略淡去了一些,卻依舊沒有完全散去,不過視線比以前清楚了些,很明顯在慢慢好轉。

  但是值得欣喜的不是這個。

  就在剛才睜眼的一霎,她竟然看進了自己的身體之內。

  她看見自己丹田之中,真氣以一種奇異緩慢的旋律在無聲旋轉,旋轉的中心泛出白色的珍珠樣的光澤,漸漸凝成一個細小的中心,如同內核雲團,帶動著全身經脈真力流動,所經之處不再澎湃,卻海納百川綿綿不絕。

  而丹田光芒隨她的呼吸起落而輝光陣陣,耀亮整個內腑,光芒所及之處,那些久經打磨的經脈血肉,越發堅實錚然,如玉如剛。

  她視力未複,卻已開通「內視」之能,她的五官,她的全身觸覺,都已經調動至人力幾乎可以達到的最巔峰。

  這一霎她聽見百里之外的海風中一隻黑翅鷗掠過水面叼起一條銀魚。

  這一霎她「看」見五十丈外一隻蚱蜢剛剛跳過了一根婆婆丁草。

  這一霎她聞見島的另一邊一家漁民煮魚時不小心多放了一勺醬。

  這一霎她感覺到全島都瀰漫著一種奇怪的味道,四面低低的哭泣聽來幾乎和海濤一樣響亮,那味道在她鼻尖滾過,她立即想起來那是什麼東西。

  所有的感覺都加倍開通,身體和天地山河空氣自然似乎可以隨時渾然一體,可以無聲無息的融入、化解、使用、圓轉。

  「破九霄」第九層,「天通」!

  至此,功成。

  孟扶搖站起身來。

  一站,身子便是一飄,輕盈圓轉的真氣飛動之下,還沒適應這種提升的自己險些撞到洞頂。

  她吸一口氣,降下洞底,收回真氣,關閉特別靈敏的感覺——太靈敏了,以至於遠處快步奔來的腳步聲聽起來像是打雷。

  她沉在洞中的黑暗裡,大功告成,沒有喜色。

  十餘年前太淵某處山谷的對話突然飄過耳際。

  「修煉『破九霄』,人生極致之苦,那苦不僅包括身體之苦,還包括一切背棄、矛盾、為難、摧毀、自責、悔恨、殘忍、抉擇、分別、恩怨、愛恨、死亡……所有負面精神之苦,你覺得,你能成麼?」

  「能!」

  五歲孩子如此輕狂,以為一生裡沒有不可以降服的人和事,然而當多年後歷經滄海桑田,才發覺那一句「能」何等重於千鈞,無數次險些將她壓倒,而無論倒在何處,她孟扶搖早已屍骨成灰。

  是她自己一路上將自己撿起拼湊,勉強攏回原形再繼續前行。

  還有那些為她付出的人們,一路上陪在她身邊,將散落的她撿起拼湊,為此不惜付出時間精力武功血肉乃至……生命。

  一路來她何其悲慘,卻又何其幸運。

  孟扶搖抬起頭,透過洞口大石的縫隙,看見坐在燕驚塵墳前修煉武功的雲痕,心中湧起一陣歉疚,自己忙於修煉武功,倒將他給忘記了,其實燕驚塵的死,受傷最重的是他吧,無論如何那是他的兄長,燕氏家族裡唯一對他表示過溫暖的人。

  她摸了摸大風的黃金頁,準備將這個給雲痕,「破九霄」是老道士獨門武功沒經他批準不能傳給外人,黃金頁卻無所謂,雲痕算起來是她半個師弟,卻因為入門太晚所學不全,雖然武功頂級卻很難巔峰,他的遭際也是她身邊所有朋友中最淪落的,她希望大風留下的東西能夠幫到他。

  遠處的腳步聲已經到了近前,是姚迅,先和雲痕說了什麼,隨即奔過來砰砰砰的拍打她洞口的石塊。

  孟扶搖一指將石塊推開,問:「怎麼了?」

  「島上有瘟疫,我們要趕緊離開……」姚迅跑得氣喘吁吁,「前幾天就有人生了怪病,我們怕打擾你練功沒敢告訴你,今日越發不好,人死了好多……」

  孟扶搖皺眉,想起自己剛才聞見的味道,那是濃厚的死氣,看樣子島上確實不對勁。

  「好像不止羅剎島這樣。」雲痕過來道,「扶風海上很多住人的島嶼都有人生病,死了很多人。」

  「這些島民互相來往麼?」

  「不。」姚迅道,「真正會在各個島停留的反而是海寇們。」

  孟扶搖站在那裡思索了一下,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真的是瘟疫麼?大海之上各島散落,距離很遠,哪裡就那麼容易都得同一種病?然而現在把海寇們都找來查問才叫蠢,誰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誰知道是否就是維京海盜的問題?

  「離羅剎島最近的海岸城池是哪個?」孟扶搖問。

  「是蛟城,塔爾的勢力範圍,」姚迅答,「扶風鄂海線,在扶風三族範圍都有涉及。」

  「去蛟城,在蛟城重新買最堅固的大船,我要從蛟城出海安絕域海谷。」孟扶搖抬腿就走。

  「啊……」」姚迅對孟扶搖的決斷反應不過來,「不當海上霸王啦?」

  「皇帝我都不當,何況海上霸主?」孟扶搖回首一笑,「海底古國的珍寶,我留下一部分,夠那些海寇過三輩子,叫他們金盆洗手,不要再幹這刀口舔血的營生,找個島好好的享福吧,也算是跟我一場的報答。」

  「可惜了維京海寇鼎鼎大名……」姚迅跟在她身後咕噥。

  「有沒有鼎鼎大名不要緊,要緊的是要好好活下去。」孟扶搖負手笑,「再跟著我,也許會死得一個不剩。」

  她看著天際滾滾而來的濃雲,眼神裡露出和濃雲一般的黝黯的顏色。

  ----------

  扶風塔爾大光明王朝十年五月末,蛟城海港之內,悄悄停泊了一艘大船,船上下來幾位年輕男子,無聲無息彙入海港碼頭人流之中。

  「這個海港人不多啊。」孟扶搖四處看著稀稀落落的人群,皺皺眉,「我覺得所有碼頭人都很多的。」

  姚迅早已自來熟的跑到一邊去打聽,半晌回來,臉上一副被雷劈了的神色。

  「怎麼了?」

  「還在打仗,很多人都被征丁了……」姚迅呆滯,「好生混亂的戰局……」

  「嗯?」

  「原本不是在僵持嘛,塔爾和燒當聯合起來對付發羌,當時你突然失蹤,幫助雅公主的人全部跑光,發羌幾次都險些慘敗,誰知道不知怎的,大瀚皇帝突然說塔爾族聖女非煙無故潛入他家瀚王的長瀚山封地,並進入了長瀚山脈腹地禁區,他視此為對大瀚的最大侮辱和挑戰,當即對扶風塔爾族宣戰,也不管他大瀚和塔爾族之間隔了一個大宛還隔了一個發羌,直接便揮兵北上,加入了三族混戰……我的天……」

  「大宛什麼表示?」

  「開放國土借道,並借兵三萬以示助威——因為瀚王殿下您,也同時是大宛陛下,出兵助威還是小事,關鍵在於這個態度,塔爾現在人心慌亂,好多人都聚集在聖女宮前禮拜求神,希望戰事快些結束,還塔爾安寧。」

  孟扶搖默然,心想這都什麼事兒,戰北野找不著自己,乾脆打起群架了?他雖然性子厲烈,其實卻深諳政治,不像是找不著人便無故遷怒,不惜穿越他國國土開戰的人,他為什麼找上塔爾族?是為了幫助珠珠還是其中另外有隱情?非煙真的潛入長瀚封地了?她去那裡幹什麼?而這件事,和在扶風的她的遭遇,有什麼關聯?

  這許多疑問糾纏在一起,在她混沌的大腦裡浮沉,擾得她又有些頭痛,她原本因為燕驚塵之死心有所悟,打算放下在扶風的所有恩怨,也不想報那被害失明失憶之仇,直接買船出海渡越穹蒼,如今打成這樣,當真不管麼?

  「他們的主戰場在哪裡?」

  「大瀚皇帝已經打散了燒當的兵,匯合發羌和大宛的兵直逼塔爾王城,目前主力離蛟城不遠。」

  孟扶搖「嗯」了一聲,坐在一棵樹下吃乾糧,手中拿了一塊脆餅卻沒有吃,慢慢沉思,在去王城和直接離開蛟城去穹蒼之間微微猶豫。

  卻突然有東西簌簌的落在她手中餅子上,還有「嗒嗒」的響聲傳來,孟扶搖抬頭一看,見是只黑色的八哥,正在她頭頂上吃松子,吃得碎屑紛紛,毫不客氣的落在她的餅子上。

  元寶大人是一看八哥類動物便怒上心頭,立即躥了出去要飽之以老拳,那八哥拍拍翅膀飛走,飛到另一棵樹上,斜眼看著元寶大人,頭一揚繼續嗒嗒的吃它的松子。

  孟扶搖看著好笑,正要召回齜牙咻咻的元寶大人,突然臉色一變。

  她手伸在那裡,慢慢轉頭,看那隻啃松子啃得「嗒嗒」直響的八哥。

  嗒嗒……

  嗒嗒。

  孟扶搖站在那裡,聽著那很普通卻在剎那間振聾發聵的聲響,臉色一層層的冷了下來。

  果然,是你!



扶風海寇   第十四章  聖女非煙

  一隻八哥揭開的秘密。

  羅剎月夜,一片灰白朦朧之中,除了那個不辨男女的聲音,還有一個奇怪的聲響,一直斷斷續續在耳邊徘徊。

  嗒嗒,嗒嗒。

  當時那般緊張痛苦情形下,根本不可能注意到那極其輕微的聲響,聲音入耳,卻未入心,然而事隔大半年之後,在蛟城城郊,一隻磕松子的八哥,將那個一模一樣的聲音從記憶深處翻起、喚醒、對照,印證。

  金剛!

  當時金剛就在旁邊,大抵是在嗑瓜子。

  那隻囂張的、自我的、非煙的寵!

  不知道你我還可以就此罷手不浪費時間離開扶風,知道了你我再無動於衷擦身而過我就不是孟扶搖!

  孟扶搖二話不說翻身上馬,一揚鞭便換了方向,身後姚迅呆呆的問:「去哪裡?」

  孟扶搖的馬身,已經馳得遠了,只有一句話遙遙拋了下來。

  「塔爾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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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爾王城,名烏倫,和大風城一樣,王宮在王城正中央,晨曦之下金色皇宮一片華光燦爛。

  不過城中最高貴最受人膜拜的建築,卻不是烏倫王宮,而是天晟聖宮。

  天晟,很漢化的名字,在異族王城聽來不是那麼協調,不過對於扶風來說,沒有人會對非煙聖女所起的名字有任何異議。

  非煙聖女,扶風史上百年一出的奇才,繼大巫神之後唯一一個將巫術修煉得登峰造極,幾可通神的強大巫師,和好戰喜鬥,放蕩不羈,仰慕中原文化的大巫神不同的是,聖女很少出扶風,心繫扶風三族百姓,拯災救難,不吝援手,天晟聖宮每旬還例行開放一日,為窮苦百姓治療惡患,不僅塔爾族,便是燒當發羌,但有百姓災病窮苦千里迢迢來求,聖女也必有所撫慰,是扶風全族敬仰的寬容、慈和、心在蒼生的大光明巫聖。

  這世間但凡光明太盛之處,必然有其黑暗死角,然而當世人為那灼灼光華刺得睜不開眼的時候,又有幾人能夠發現?

  清晨,天晟聖宮。

  仲夏的天光清爽透明,風因為靠近海邊而似乎特別濕潤清新,和主體青色的聖宮十分協調,聖宮中心一座藍色高塔猶為醒目,塔極高,高若將近雲端,塔頂窄窄,只有半間房子的面積,四面都是對開的寬闊長窗,佔滿整個牆壁,可以想見在那樣的高度,俯瞰天下,四海在目,長風猛烈,滌盪如仙。

  侍女們步伐輕盈的穿行於宮中道路,經過那座藍色高塔時,卻都更加小心的放輕了步子,面帶憐惜和擔憂之色,看向高塔之上,飄出淡淡青煙的長窗。

  祈福香這麼早燃起,聖女昨夜一定又是沒睡。

  侍女們小心的走了開去,又回望宮外的方向——那個可惡的大瀚皇帝!打擾塔爾族聖地的安寧,真真該死!

  高塔如同它的主人一般沈默著,一峰獨秀的矗立在聖宮中心頂端俯瞰著整個王城,甚至看得見王城之外的山川田野,和更遠處一角湛藍的海。

  當然,也看得見大軍連綿數十里的大營。

  湛藍長衣的女子,斜斜坐在窗口,遙望著那個方向,藍色衣袂黑色長髮飛散在空中,和青煙蒼穹無聲無息融在一起。

  她身姿如此輕盈,似欲乘風,又似欲如樹葉般墜落。

  「女人,坐離視窗遠點,掉下去爺救不了你。」

  聒噪的「爺」嗒嗒的磕著瓜子,劊眼瞄著窗口上半個身子都在窗外的非煙。

  非煙抬眼看它一眼,寬容的笑了笑,做了個手勢。

  金剛「呸」的將瓜子一吐,頭頂上黃毛青煙一般豎起,瞪眼睛大罵:「你說上次爺不該吃瓜子?呸呸呸,爺吃得那麼小心!」

  非煙笑了笑,起身,平靜溫婉的過來,看那手勢似要撫摸金剛,金剛卻突然一縮。

  非煙一把抓起它,將它從窗口扔了出去。

  金剛撲騰幾下,死命抓著窗口怪叫:「女人,救命,太高了!爺怕高!」

  非煙已經不理它,自顧自走開,跪了下來。

  跪在高塔之巔,她的禁地,跪在簾幕後盤膝端坐的青衣男子身前。

  男子身姿高偉,長髮披散,青袍白氅,碧色絲絛在初夏高塔的烈風之中飄然若飛。

  非煙沈默著撫摸著男子的衣角,眼神裡悵然若失。

  她身側,金環少女小心的添了香,救起金剛,金剛上來,一眼看見掀開的簾幕,便要撲到男子身前,被非煙一把推開,怒道:「別碰他!」

  金剛剛被她扔出去,不敢頂嘴,咕噥道:「每次都不許爺上去,可是老主人需要爺……」

  非煙根本不聽它的話,只沈默注視著那男子。

  金環少女低低道:「大巫神爺爺還是沒能醒呢……」

  「他缺了最重要的一味引子。」非煙突然開口,聲音淡淡,不常說話的嗓子有些滯澀,說不出是男聲還是女聲,「為了這個引子,我等了十年,準備了十年,還是功虧一簣。」

  「那個女人……」金環少女偏頭,「不是說在海上麼?」

  非煙默然不語,想著海上的瘟疫如今該傳到什麼程度?那個女人一旦發現這種情形,一定會立即離開海上回來,她等她好久了,要不是請回了大巫神爺爺離不開,又被戰北野圍攻,她早就去海上對她出手了。

  可恨的大瀚皇帝,竟然會在長瀚山遇見他,他去那裡做什麼?有些事,自己還是不夠運氣啊……

  非煙嘆息著,撫摸著青袍男子的衣角,三十年前大巫神和古鯀族一戰,鯀族滅絕,巫神也永久的留在了長瀚山腹之內,都以為爺爺死了,然而只有她知道,他沒死,他的肉身不滅,靈魂不遠,自她幼年起便在日日呼喚,呼喚她找回族中最神聖也最強大的男子,找回族中因為巫神之死失去的一些最頂級的巫法,從此獨步天下,將扶風,乃至整個五洲控制在真正威力無窮的大光明法手中。

  為了找回他,她付出一生。

  十年前她以聲音之失為代價,在長青神殿開啟之日求得神示——去找那個時辰出生的女子,天降妖女,祭血之體,以她的心頭血作引,喚醒巫神。

  她跪在廣袤而深遠的大殿,霧氣瀰漫中有人扔下一個生辰八字和一塊軟玉,少見的杏黃色玉,大殿深處有人淡淡道:「誰的鮮血讓這玉變色,誰就是你要找的人。」

  她知道巫神在長瀚山脈,卻一直沒有試圖找回——鯀族古墓自有的精氣,能夠維持巫神肉身不腐,只有找到祭血之體,才能將巫神請回。

  她為找尋祭血之體,行善於天下,來求問的人都必須報上自己及家人的生辰八字,並在古玉之上測血,然而一直一無所獲。

  直到兩年前大瀚帝君穿長瀚而過,鯀族古墓被驚動,她立即有所感應,派人偷偷潛入古墓之內,發現密室門洞之上,殘留一點人的血肉,細心的手下將那點血肉帶了回來,竟令古玉微微變色。

  這令她欣喜若狂,然而那血畢竟時日已久,變色不明顯,她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但自此她開始關注孟扶搖,畢竟當初陪大瀚帝君從長瀚穿出的人當中,只有她最符合那個生辰八字的年紀。

  為此她在孟扶搖接受璿璣邀請之後,也破例出了扶風,酒樓上有心邂逅,她取到了孟扶搖的血,並以符紙喚醒她的記憶,只有喚醒她,才有可能獲得她身世,找到她的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相差一天,血,卻真真令古玉徹底變色。

  十年尋找,塵埃落定。

  之後的事,便是那樣了,對發羌出手,引雅蘭珠回歸,再引孟扶搖到來,密密織就一張網,網住等待十年的目標。

  費盡苦心好容易網住那個強大的女子,不想一時貪念還是讓她逃脫,不得不承認,孟扶搖強大得超過她想像。

  她獲得了她的心頭血,卻並沒能如願喚醒巫神,那位置偏了一偏,失之毫釐謬以千里。

  現在局勢因為大瀚大宛的插手,已經不利於自己,但是沒關係,她還有最後一個機會……

  非煙嫵媚的淺笑,站起身,問金環少女:「達婭,都準備好了麼?」

  金環少女達婭「嗯」了一聲,卻有些疑惑的問:「您真的確定他身上帶著的那東西,是有關她的?」

  「我花了很多時間研究她的經歷,研究他們幾個之間的關係。」非煙微笑,「他那個人十分簡練,不喜飾物,一生裡最看重的便是她,能讓他朝夕不離戴在身上的東西,一定和她有關。」

  她悠然笑道:「她有顆牙齒色澤不對,你沒發覺嗎?似乎是假的呢?」

  「牙還有假的?」達婭瞪大眼睛。

  「這世上還是有人可以做出假牙齒來的,比如軒轅那位皇帝,偏巧也是她的朋友。」非煙神色冷冷,「他應該早就知道她是我要找的人,卻一直不告訴我,虧得當初我還幫他施展了他們軒轅的上古奇術換顏大法!」

  達婭不做聲,心想你是幫了他,但你同時也在術法進行的關鍵之時做了破壞,那個人一生的健康,被你毀了。

  不過她可不敢說,不然難保會不會和金剛一樣被溫柔的扔到高塔下面去。

  「我要賭一把。」非煙負手看著高塔之下連綿深黑如黑潮的營帳,「我賭那個小小的繫在他腰上的錦囊,裡面裝著那顆掉落的牙。」

  「上次是我失策。」她轉身,深情的看著容顏不老的祖父,「我想既用了她的身體,也用她的武力和靈魂,還要用她的關係和身份,好讓我塔爾族的霸業更加順利進行,人是不可以貪心太過的,早知道當時我就先取了她的心或敲下她滿嘴牙,也就沒有大軍相逼這一日了,不過現在也沒關係,先拿到這一顆牙作法,她一樣是我的。」

  她笑:「大瀚皇帝從未給人看過那錦囊裡的東西,定然想不到,有人知道那裡面是什麼,還在算計著。」

  達婭欽服的躬躬身退下,道:「辰時您要和大瀚皇帝談判,我去準備。」

  她帶著怒駡不休的金剛離開,非煙沈默的負手而立,悠悠看著海天相接之處,良久她輕輕撫了撫自己的嗓子,不習慣的咳了咳。

  這聲音是假的,用神通巫法借來的,所以忽男忽女,而她自己的聲音,昔年嬌嫩如黃鶯動聽若落珠的美麗聲音,早已獻上長青神殿的祭壇。

  因為太難聽,她從此不再說話。

  非煙,非言。

  她過了二十年沈默歲月,因沈默而看見太多世界。

  沈默裡她看見萬里疆域無聲劈裂,爭霸之刀於蒼茫大地之上拉開深而長的人心溝壑,雪亮的刀光照亮深黑的蒼穹,照見層雲之上,因掌控一切而滿足微笑的臉。

  她做著這一張臉,帶著笑意,看他們和她瘋狂追逐,極盡心機,時刻設著自己的陷阱並時刻墜入命運的陷阱。

  她在井口垂釣,等著她,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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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風塔爾大光明曆十年五月三十,大瀚皇帝與扶風聖女非煙在塔爾王城烏倫之外三十里,一處小山村之中會晤。

  對於戰北野來說,他是一向不談判的,兵家之事,有什麼好談的?有那時辰,不如拉開兵馬打個痛快,所以對於非煙第一次談判的請求,他不屑一顧,直接拒絕。

  塔爾的使者卻不氣餒,第二次再來,並帶來了非煙的口訊,戰北野聽完,當即臉色就變了。

  她說:「聽聞陛下密友遭難海上,實為身受巫術之詛,陛下不希望為她禳解麼?」

  戰北野沈默半晌,冷笑一聲,道:「很好,待朕親會名動天下之神空聖女,好生領教一下扶風巫術禳解之法。」

  此時他便據膝端坐於山村之中一件早已辟開村民的普通民房之內,在初夏厲烈的陽光之下難得平靜的喝茶,深黑眉睫被日光映得烏光璀璨,灼灼迫人。

  辰時,日頭初起,茶水喝完三口。

  他放下茶盞,起身,道:「不等,走,明日開戰。」

  天底下除了孟扶搖,什麼女人他都不等。

  卻有人輕輕敲了敲門。

  戰北野抬頭,目光厲色一閃而過,這女人好輕的步子,他居然沒有聽見她是怎麼過來的,是武功,還是巫術?

  門開處,湛藍配絳紅的嫵媚女子衣帶當風的進來,不算絕色,卻娥眉修齊,線條柔膩,像逆著金光的瓷器,有種溫潤柔軟的美。

  她身後跟著金環少女,沒帶金剛。滿嘴「爺」的金剛大爺遇上戰北野,一定會給他扭斷腦袋的。

  戰北野傲然坐著,雙手據膝,一動不動,看非煙只帶了一個侍女過來,膽氣可嘉,目光微微平和了一些。

  他依舊黑袍紅鑲邊,腰間朱紅寶帶,什麼飾物都沒有,只緊緊繫著一個深紅鑲金絲的小小錦囊,小得讓人忽視,小得讓人懷疑是否能伸進一個指頭。

  非煙一眼都沒有看那錦囊,只對著戰北野徵笑,爾雅的坐下來。

  戰北野開門見山:「如何禳解?」

  非煙做幾個手勢,達婭答:「陛下撤軍。」

  戰北野濃眉一挑,驚異的瞟那女子一眼,普天之下,在他咄咄逼人的氣勢威壓之下,針鋒相對寸步不讓的女人,如今又多了一個。

  「你活得膩了,你塔爾全族也活得膩了。」戰北野笑得牙齒閃亮,鯊魚一般的鋒利,「有你這麼討價還價法的?」

  「陛下心中,孟扶搖重於一切。」達婭忠實的傳達非煙的意思。

  「那不代表朕會因此受制於人。」戰北野轉動著手中茶盞,「你打聽過沒有,朕幾時被人威脅過?」

  非煙微笑。

  「不妨從現在開始。」

  戰北野目中怒色一閃而過,重重放下茶盞,茶水四濺,卻沒濺上他的手,全部飛到非煙面前,非煙淡淡笑著,輕輕一吹,那些晶瑩的水珠在她面前凝住,她伸出手指,慢慢在空中勾畫,剎那之間,水幕之中,畫面一展!

  一片灰白霧氣,看不出景象,地下一攤血跡,一人在血泊中掙扎喘息。

  戰北野霍然一震。

  那是扶搖!

  灰白霧氣裡,那人摀住心口,慢慢抬頭,茫然的視線似乎在聽著什麼,隨即似乎遭受了什麼打擊,身子重重一蜷。

  戰北野捏著茶杯的手抖了抖。

  那人越蜷越緊,霍然又再次彈開,像是遭受了什麼巨大的痛苦摧殘,突然在地上開始翻滾,她瘋狂的翻滾掙扎,一次次爬起又跌倒,和虛幻中精神的巨潮做著抗擊,傷口在劇烈的滾動中裂開,鮮血噴成血霧,再被她自己的身體重重壓下,地面上便滾落了一地觸目驚心的斑斑血跡,然而她卻仍舊彷彿毫無所覺的死命壓迫折騰著自己,在那些虛空中的淩厲的疼痛中,奄奄一息

  扶搖——

  「砰——」

  戰北野捏碎了手中的茶盞,鋒利的瓷片刺破肌膚,鮮血涔涔而下,他卻毫無所覺。

  扶搖!

  那是羅剎月夜的扶搖!

  那晚沒有人知道她到底發生了什麼,接到消息只說她還安好,雲痕怕他們擔心沒說實情,戰北野知道扶搖一定受了苦,卻也沒有想到會看見這樣一幕慘烈的掙扎!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扶搖的抗打擊能力,等閒傷害她眉頭都不會皺一下,讓她瘋狂成那樣,那會是怎樣劇烈的常人無法熬過的痛苦?

  剎那間心理衝擊過大,戰北野心怦怦跳起來,跳得異常而劇烈,跳得疼痛欲碎,跳得寸寸牽扯撕心裂肺,他按住心口,欲待轉開眼睛,卻不能自主的一眼眼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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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策馬狂奔。

  剛才在城外便聽說了非煙約戰北野和談的消息,她可不認為這女人會一本正經真的去和談,八成有什麼麼蛾子要使,無論如何,不能讓戰北野和她單獨在一起!

  她揚鞭如電,將馬抽得飛快,直奔在兩軍交界之處小山村。

  剛剛接近山村十里,先進入塔爾軍隊跟隨非煙過來的護衛方陣,老遠湛藍色皮甲整齊排列,刀槍閃亮,猶如鐵甲之洋。

  孟扶搖眼睫毛都沒眨一下,直奔那洋流之端。

  那些人看見一騎滾滾而來,兇猛若飆,急忙上來攔阻。

  「站住!禁地!」

  孟扶搖二話不說,一鞭子抽過去,鞭梢極具技巧的在半空漾開無數朵鞭花,一個花套倒一個士兵,剎那間地上倒了一堆。

  士兵們大驚失色慾待追上,她已經轟隆隆過去,揚起的煙塵將身影遮沒

  「什麼人!攔住他攔住他——」

  身前身後一陣亂嚷,只想省時間的孟扶搖十分乾脆的直衝非煙守在山村外的三千護衛,像一枚鋒利的黑色錐子,毫不客氣的剖開湛藍皮甲的聖宮護衛方陣。

  有人全副盔甲的衝過來,老遠便變換陣型,前陣變後陣後陣變前陣,長槍一交,寒光閃爍!

  「嚓——」

  「弒天」雖短,光芒卻及丈許方圓,孟扶搖手指一彈清空鳴越,冷光層層如海浪漾開,一層比一層更冷,一層比一層更亮,一層撞到一層,將那些絆手絆腳的長槍重重疊架,連帶著血肉橫飛。

  鏗然聲響不斷,飛出的長槍無差別覆蓋,將密密麻麻湧過來的人群打了個劈頭蓋臉。

  護衛們惶然一退,像沙灘之上浪潮退卻,帶著淡紅的血沫。

  孟扶搖前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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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幕上的「畫」,猶自在繼續。

  「畫」上孟扶搖似乎在大喊,字眼短促而堅決,戰北野仔細的辨認著那口型……她在說「不是!」

  她說什麼不是?他心旌搖動恍比惚惚的想,那個時辰,她說什麼?

  他的眼睛無法離開那一幕,明知道看了會是抓心扯肝的疼痛,他依舊不能不看,那是扶搖的經歷,那是扶搖的苦!他甚至知道那是幻術,沒有什麼幻術可以擬出那般真實的扶搖!

  他看見孟扶搖抱著頭不住翻滾。

  他看見孟扶搖喘息間歇抬起頭,眼眸裡的黑白分明漸漸轉成紅色。

  他看見孟扶搖滾到牆角,「弒天」突然出手。

  他看見孟扶搖不顧一切撞破牆壁,鮮血飛濺中騰身而起,半空中一回身,淡去的月色下眼眸血紅,神情狂亂。

  失明!瘋狂!

  那血紅的眼神回首看來!

  戰北野突然覺得心中如被巨鎚重重一擊,瞬間失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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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在沖。

  她將出方陣。

  前方突然轉出十個黑袍人,看那打扮就知道是王庭供奉的大巫師,他們神色端肅,手指一點,灰煙頓起!

  孟扶搖最討厭巫師!

  她二話不說,大喝一聲!

  那一聲長空劈裂,勝過佛門獅吼,九天霹靂一般當頭落下,震得精通巫術武功底子卻遠遠不能和她比的大巫師們抖了抖,手中法術,嘴中咒語都一滯。

  一滯間,他們覺得眼前黑風一烈,彷彿有人鋼鐵般的衣角掠過,啪啪的打得臉頰生痛,轉瞬即逝,隨即一道無聲無息的雪一般的亮光長河倒掛,突然便到了他們頭頂。

  隱約聽見黑衣人一聲大喝:「雲痕,拜託你!」

  他們恍然回首,卻見那聲大喝的主人,他們所要圍困攔截的人早已越過他們頭頂,而他們面前,是清冷而幽瞳閃爍的青衣少年。

  那少年一雙幽瞳,星火閃爍,一手劍法卻比那眸光更流光渡越,殺人無聲。

  鮮血濺起,孟扶搖飛躍!

  將出方陣。

  突然有一群人,扛著幾個麻袋過來,快速的嘩啦啦向地下一倒。

  螞蟻蟲蛇,蜈蚣蠍子,金蠶泥鰍……但凡世上有的蠱蟲,但凡人能想得出來或者想不出來的蠱們,統統倒在了孟扶搖必經之路上。

  平地上立時洇開一片黃青紫綠各種顏色的霧氣,交織成有毒的斑斕的網,向孟扶搖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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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月朗日之下,回首的孟扶搖,眼神血紅詭異,神情瘋狂迷亂,那無限擴大的深紅裡,旋轉著亂影紛紛的血色深淵。

  那樣的眼神,在那恍若真實鮮明直觀的畫裡霍然掉轉看過來,猶如孟扶搖當面,直直的用那樣的墮入地獄一般的眼睛看著自己。

  任何人一眼看過去,也知道這人瘋了。

  任何人當面迎上這慘痛目光,也要被擊瘋了。

  戰北野剎那間也差點瘋了。

  他死也沒能想到羅剎月夜扶搖竟然遭受了這些!

  而親眼看見她的遭遇,再心如鐵石也不能波瀾不起,他何止是不能寧靜?他早已被她的疼痛連帶得自己痛如骨髓,他早已被心疼的驚濤駭浪淹沒。

  巨浪當頭,他頭腦一昏眼前一黑。

  便是這眼前一黑之間。

  非煙手指一彈。

  她一直蜷縮著的指甲彈開,竟然長達數寸,尖端鋒利,猶如利刃。

  那利刃一般的指甲,輕輕在戰北野腰間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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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地裡爬著亂七八糟絞絞纏纏的盅蟲,霧氣蒸騰,到處都是斑斕的毒霧。

  毒霧沒打算毒倒孟扶搖,只想將她留在陣中,留得一刻,改變的何止是數人生死?何止是今日戰機?何止是扶風三族結局?甚至有可能是天下大勢,五洲未來!

  一身而繫全局!一著而動天下!

  孟扶搖停馬。

  只停一瞬。

  隨即她大喝:「九尾!」

  一團金球應聲滾出。

  「天下之蠱,皆為你臣!」孟扶搖戟指,「滅不了,自己撞豆腐去!」

  九尾嚶嚶一笑,跳上孟扶搖馬頭,一彎腰,做了個「您儘管走。」的姿勢。

  孟扶搖立即放蹄直衝,也不管前面是蛇還是蠍子,也不管那五彩斑斕的霧氣濃厚得像一塊厚毛毯。

  九尾迎著霧氣穩穩立在馬頭,學元寶大人之泰坦尼克之姿陶醉的飛揚九尾,將近那條蠱帶之時,突然轉身,放屁。

  香氣四溢。

  彩霧破開。

  唰一聲滿地蛇蟲潮水般滾滾後退。

  前方再無阻攔。

  隔著不遠處的大瀚軍,已經可以看得見那座用來談判的木屋。

  一些悍勇的士兵趁著孟扶搖剛才那一頓,趕上來試圖將她攔住,長槍橫掃她的馬蹄,孟扶搖冷笑一聲,手一伸抓住一柄長槍,飛身而起,將那抓槍之人挑在半空,直直迎著那間屋子衝了過去。

  她呼嘯著,槍挑塔爾士兵長空飛越,對面大瀚軍看她破竹般一路前衝,生生將鐵桶似的塔爾士兵陣沖了個對穿,勇猛悍烈不下吾皇,早就熱血沸騰心癢手癢,要不是軍令在身不敢亂動,早衝過去陪著群毆,饒是如此看孟扶搖的眼光也如見神人,她飛過來,大軍如海水分浪,齊齊讓開道路。

  有人抬頭看她的黑影如黑雲般飛過頭頂,心馳神往忍不住大呼:「來者何人?」

  孟扶搖長嘯:「孟扶搖!」

  哄然一聲萬軍震動——他們的大瀚孟王!

  大瀚開國功臣唯一親王、十強之列名號九霄、陪陛下勇闖長瀚,助陛下素手翻覆天煞王朝的巔峰女子,更以女子之身滅一國皇族,登大宛帝位的孟扶搖!

  她的故事早已成為大瀚軍民口中永久傳頌的史詩般的傳奇,那傳奇充滿忠誠、正義、熱血、激越,無上的智慧和武力,無上的勇敢和摯誠,所有人世間一切勵志鼓舞的精神和意義所在。

  初夏日光如熔金,將黑衣少年打扮的女子照耀得如同天神,她自萬軍頭頂槍挑敵軍飛越的衣角如鋼鐵,在風中獵獵寫下屬於絕世女子的輝煌傳說。

  萬眾屏息仰首,看著長空飛鳳騰舞在天,一槍驚豔,直射目標!

  「轟!」

  孟扶搖頂著那士兵撞上屋子牆壁,巨力之下牆壁轟然倒塌,灰煙瀰漫中孟扶搖撲入,大喝:「非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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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牆壁倒塌那一刻戰北野霍然回首。

  牆壁倒塌那一刻非煙指甲一收。

  牆壁倒塌那一刻孟扶搖閃電般掠進來,看見戰北野遠遠坐在非煙對面一切如常,鬆了口氣,二話不說便是一掌。

  非煙一張紙一般飄了起來,微笑道:「兩國交戰,不殺來使呢。」

  戰北野聽得她說話,眉毛一挑怒色一現,卻又立即轉頭看孟扶搖。

  他仔仔細細的看孟扶搖,看她又瘦了些的身形,看她明顯又上升了一層的武功,目光著重在她還有些微微淡紅的眼睛上停留。

  看著那一片淡紅,他眼神一層層的黝黯下來,像是暴風雨之前的海面,陰霾湧動,大亂將起。

  孟扶搖卻只用淡紅的眼神盯著非煙。

  她將非煙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突然笑了笑,道:「神空聖女?果然神空,神經病的神,空虛的空。」

  非煙不生氣,嫵媚的笑看她,道:「孟扶搖,你用你那紅眼病,看什麼都不可能正常的。」

  「我不和你鬥嘴皮子。」孟扶搖大馬金刀的坐下來,也不急著打架了,蹺著二郎腿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到今天我也算基本理出來了,如今和你求證一下——聖女閣下,願意撥冗聆聽否?」

  非煙含笑頷首。

  「從一開始,你的真正目標,就是我。」孟扶搖道,「你一開始對發羌王族動手,目的只是為引回雅蘭珠,再由雅蘭珠引來我,你事先一定花了很多時間瞭解過我和我身邊的人,深知我們相互間的關係糾葛,知道我一定不會對雅蘭珠的事置身事外,所以用珠珠引來了我,是嗎?」

  非煙笑:「對你這種人,肉體摧折是沒用的,我原先想殺你,後來覺得收服你更好,要想收服你,只有從你最看重的信任和感情著手,才有可能撬動你心防,還有什麼比長孫無極和雅蘭珠更適合拿來對付你呢?一個代表你的感情,一個代表你的友情,所以,羅剎月夜,用巫術凝化出的長孫無極下手雅蘭珠的幻影,才會讓你追逐而去嘛。」

  孟扶搖盯著她,又換個話題:「我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當初覺得剷除發羌宰相康啜的過程太輕鬆太奇異了——康啜其實就是你的棄子,你掌握著他的魂燈,卻只控制著他不說出涉及她的秘密,其餘的殺害王后篡奪政權任由康啜洩露,目的就是為了讓珠珠掌權,再將所有線索全部指向燒當,可得珠珠對燒當用兵,你再誘敵深入,聯合早已暗中拿下的燒當,將發羌一舉擊潰。」

  非煙微笑不語,半晌道:「康啜很可惜,你們呀,下手太狠。」

  「康啜做你的手下才叫悲哀。」孟扶搖冷笑,「而你,想必在康啜掌握宮禁的那段日子裡,已經對發羌王宮做了改造,無形之中留下了羅剎月夜施展大法的契機,我們這一群,雖然武功都不錯,偏偏都對巫術不通,所有通巫術的都被你擄走,留下雅蘭珠這個也不通的,自然處處被動。」

  非煙含笑不語,默認了。

  孟扶搖看著她,笑意嫵媚,想著第一次遇見她時,居然還感覺她謙和真誠,頗有好感,真是看走了眼,這個女人佈局深遠雙線陰謀,草蛇灰線伏延千里,有耐心有手段,引誘發蕪的同時猶自不忘要了她性命,巫術通神的同時還精擅心理,硬生生將自身無比強大身周還強人環繞的她整治得險些丟掉性命,確確實實是她縱橫五洲大陸以來遇見的最強女人。

  要不是那一次她心貪,想著收服她,卻又低估了她的意志力,她孟扶搖就真輸了。

  裴緩和她比起來只有脆弱的驕傲,璿璣皇后和她比起來只有放肆的戾氣,最富心機的鳳淨梵和她比起來,不過是善於偽裝的小聰明而已。

  只是,她似乎有合併三族的霸業野心,但是合併三族為什麼要對自己動手,她到底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麼,卻是孟扶搖暫時還沒搞明白的事。

  不過也不用搞明白了,殺了她一切乾淨。

  孟扶搖微笑著,伸了個懶腰,道:「哎呀,說這麼多話好累,要不是為了讓我的寵們在你周圍下點東西,我用得著忍著噁心和你說這麼久?天知道你聲音有多難聽。」

  「要不是為了做點事,我也不想和你說這麼久。」非煙淡淡道,「和我聲音不男不女比起來,你這個整天活得不男不女的,才叫噁心。」

  孟扶搖偏頭看她,嗤笑,「你能搞什麼蛾子?論巫術,今天已經不是羅剎月夜,你已經動不了我,論武功,一你差得遠。」

  非煙只是微笑著,緩緩伸出手。

  她掌心,一顆牙齒像一顆珍珠般,滴溜溜滾動。

  而她右手,不知何時已經冒出了一團青藍色的火焰。

  孟扶搖怔了怔,臉色大變,回頭看戰北野,戰北野闃然一驚,立即去看自己腰間,那小小錦囊卻已不見。

  「你還是來遲一步。」非煙笑得嫵媚,「我想要的,早已在手中,剛才不過是為了提煉我的真火而已。」

  「我用最純料的巫神之火,來伺候你的牙齒。」非煙笑,「這是我為你整整準備十年的聖火,對於擁有強大死靈術的巫師來說,一顆曾經關聯於心的牙齒比起血肉指甲和頭髮都更有效用,真正的殺人利器。」

  她手中的火焰凝而不滅,內芯青藍,漸漸外圈暈染上一層詭異的紅,紅外面又是一層黃,黃外面翻出一層紫……層層分明,詭異妖豔。

  戰北野怒吼一聲,撲過來。

  卻已經來不及。

  火焰一彈,瞬間落入牙齒之上,爆出的火花,卻是黑色的,黏膩的,像是泥潭裡的泥漿沼澤裡的腐水,散發出陰沈的死氣。

  孟扶搖立即無聲無息倒下去。

  像一隻木偶,一根斷草,一支被瞬間砍斷的蠟燭,無聲無息的倒下去。

  戰北野回身撲過去,抱起孟扶搖,身後響起非煙非男非女的奇異笑聲。

  「她還沒死……不過,很快就會死得血肉片片掉落,骨節寸寸碎裂,頭髮迅速蒼白……最醜最痛苦的死去,大瀚帝君,你想看著你心愛的女子,由絕世佳人瞬間青絲成雪,在哀號和慘叫聲中掙扎三日三夜,像你剛才在水鏡中看見的那一幕一般,慘烈至極的死麼?」

  戰北野霍然回首,盯著她的眼神像一頭狼王盯住了自己的仇人,帶血的、兇狠的、陰鷙的、殺氣騰騰的。

  非煙卻對這個尋常人看了腳軟的眼神視若無睹,只淡淡的拂袖,擎著那七彩分明的妖火,輕輕道:「想她好點的死——下令撤軍,然後,你自盡。」

  她平平靜靜,甚至有幾分體貼的道:「說實話,我覺得後一個要求根本沒有提的必要,因為你一定會自盡的。」

  戰北野盯著她,血紅的眼神漸漸平靜下來,他不再看非煙,只轉頭輕輕撫摸不住抽搐的孟扶搖,修長的手指溫柔的從她的髮,移到額頭,移到鼻,移到唇……」

  他的手指在孟扶搖唇上停了幾秒,身子微傾,似乎想那般俯下身,予她最後輕輕一吻。

  非煙冷笑看著,手心中火焰七彩絢爛,映得她本就輪廓較深的眉目,幽深陰詭。

  戰北野身子已經傾了下去。

  卻突然停住。

  停在孟扶搖頰前,離她紅唇一寸之距。

  不過相隔一寸的距離,只要稍稍一俯便可觸及夢寐以求的柔軟和芳甜。

  「要親熱趕緊。」非煙專心的操控著火焰,「再過一會,她的紅唇就會變成黑唇,你會興致大失的。」

  戰北野卻已經那樣停住,不動,半晌,似乎輕輕嘆息一聲,隨即慢慢移開。

  他移開身體,抱著孟扶搖,仰首,眼神幽深,似乎想要在已經被掀了頂的長空之上,看出某些關於命運和情感的預言來。

  隨即他抱著孟扶搖站起身,緩緩拔出了身後的長劍。

  長劍赤紅,劍柄鑲嵌碩大的鴿血寶石,劍鋒凜冽明若秋水。

  「我握劍時,中指指腹按著的是蒼龍的血晶石雙眼,那是無上尊貴的劍神之目,整個天煞皇族,只有我能按在那個位置,現在我將劍交給你,我允許你,觸碰天煞皇族最為神聖的劍神之目,以及……我的一切。」

  我的一切。

  你若空茫。

  交出去的劍,交出去的心,交出去的手,交出去的,這一生的一切。

  是一身潑出去的血,一樣的收不回。

  戰北野掣劍,橫在頸前,一泊秋水華光耀動,映得他眼神黝黑烏亮。

  非煙露出笑意。

  隨即她突然皺眉。

  與此同時。

  欲待自刎的長劍突然橫拉,「唧」的一聲曳出搖光萬千,一道驚虹般跨越灰暗浮塵的小屋,瞬間逼向非煙!

  非煙急退。

  身後是牆。

  牆後突然射入一截劍鋒,青光閃爍,劍上猶自滴血。

  非煙剎那間抓過還沒反應過來的達婭,往劍上一送!

  「啊——」

  忠心耿耿的侍女什麼都沒明白便已做了枉死的擋箭牌。

  卻有人黑鷹一般平平翻起,在那牆後長劍剛剛伸入的那一刻,一抬手抓住半空中長劍,閃電般一送!

  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這一刻的速度巔峰!

  沒有任何人可以在這樣的雷霆一劍之下來得及施展任何動作!

  沒有任何人可以在已經突破「破九霄」的孟扶搖和雲痕聯手下自救!

  剛剛舒一口氣的非煙,只看得見七彩妖光那般一閃,像是蠟燭的火在風中一搖,隨即被一股深紅的霧氣所籠罩,那霧氣是黏膩的,沉重的,微腥的,剎那間便將七彩之光籠罩,壓滅。

  永遠的,滅了。

  非煙倒在地下,倒在自己血泊中,一雙漸漸蒙上死色的眼,並不看致她於死的孟扶搖,卻艱難的轉向戰北野。

  她死死的盯著他,用剛才戰北野盯著她一樣的眼神。

  戰北野也一樣若無其事的負手看著她,眼神譏誚,沉聲道:「你以為朕真的想不到你打的什麼主意?你以為朕真的大意到會將扶搖之物帶到你面前?你以為錦囊中的東西沒有人看見過沒有人知道,朕就會疏忽得以為不會有人打它主意?」

  你以為——經過當初失蹤之事,我當真會對扶搖的安危,一而再再而三的粗心疏忽?

  你以為——我會將她的東西隨隨便便帶著?

  在她出事後,我遍讀所有巫術傳說,既然我知道牙齒是死靈術的重要引子,我又怎麼會再給你任何機會?

  她的那顆斷牙,是在我身上,但是在哪裡,你永遠猜不著,也不配猜。

  你這樣的人,再聰明,能猜得到那顆牙,卻不明白真正的愛戀,是怎樣的時時在意,步步小心。

  ----------

  孟扶搖只平靜的站在非煙屍體之前,臉色微微發紅。

  死戰北野,真會做戲,剛才她裝死那一陣,他好像真的就打算吻下去了1

  要不是她冒著被發現的危險掐他一把,估計又要被偷香。

  只是……那一刻,她在他懷中,「天通」之能流轉,竟然真的感覺到了他的沈鬱和疼痛,彷彿……彷彿她真的死了一樣。

  被那樣的心境感染,她竟然差點以為自己真的死了。

  而戰北野拔劍「自刎」的那一刻,她竟然也突然覺得,他好像那一刻心中真的轉過一些很厲烈的念頭。

  這讓她不安,所以在雲痕出劍後,立即出手。

  總算……把這個蠱惑深沉的女人解決了。

  她一進門,戰北野便對她做了暗示,這是兩人配合最默契的一次,孟扶搖輕輕的笑起來,想,兩個見面就吵架的,難得合作成功,真應該慶賀一下。

  她收劍,道:「我去聖宮看看有什麼麼蛾子。」

  戰北野立即道:「你眼睛不好用,看什麼看,我去。」

  孟扶搖立即氣不打一處來:「你說我半瞎:哼,我眼瞎心明!」

  戰北野皺眉:「別任性!」

  孟扶搖:「你才任性!」

  戰北野:「!!!」

  孟扶搖:「!!!」

  半晌孟扶搖一腳踢飛剩下的半堵牆,怒氣衝衝奔了出去。

  她剛才錯了!

  她和這石頭似地戰皇帝,根本沒可能默契合作!

  孟扶搖跨進聖宮高塔時,怔了一怔。

  她看見了老熟人。

  帳幕後青袍白帶的男子,衣袂飄舉,竟然是當初大鯀古墓中密室後驚鴻一瞥的男子。

  他容顏依舊,垂目微笑,眉梢眼角神光流動,那感覺,好像馬上就要醒來。

  而金剛,正伏在他胸前,從他面前的盤子裡,啄了一點紅色的東西,往他嘴裡喂。

  如果非煙能在這高塔之上多呆一刻,如果她此刻在這裡,她便能明白發生了什麼。

  巫神將醒。

  他臨龜息之前對族中最有靈機的後代留下的召喚是:我身未死,我靈在金。

  當年一場大戰,最後一刻他被逼對自己封印,為了預防萬一,巫神將一部分靈魂封在了金剛身上。

  繼承他一部分靈魂的金剛,從此污言穢語、好戰喜鬥、成為一隻放蕩不羈整天做「爺」的不老不死的鸚鵡。

  它真的是非煙的「爺」。

  只可惜它繼承的是靈魂一角,不知道來龍去脈,只承擔著喚醒的任務,祭血之體的心頭血,加上它的血,足可喚醒巫神,根本不像非煙想像的那樣,所謂心頭血取偏,需要再殺孟扶搖。

  當年隨著巫神之死,散失的一部分重要的巫術典籍,其中最關鍵的就是返魂大術,非煙巫術頂級,卻缺少了這個重要的指導,最終機會在眼前,也白白錯過。

  如果她知道,只需要呆在高塔,成功便唾手可得,大抵便是只剩靈魂,也要捶胸頓足吐血三升。

  然而這就是命運,只差那一刻,那一分,相隔的便是生死天涯。

  現在上塔的不是非煙,是孟扶搖。

  她就算什麼也不知道,也知道那傢伙看起來要醒了,一醒肯定有麻煩事,一伸手抓住金剛,抬手就打翻了盛著自己鮮血的盆子。

  巫神臉上即將甦醒的神采光芒,漸漸淡了下去,孟扶搖拍拍手,將金剛捆捆紮紮,扔給一旁呲牙冷笑等待的元寶大人,道:「交給你了,負責調教之,堅決要把這爺給調教成新時代美豔御姐!」

  元寶大人淫笑著,拖著捆金剛的繩子走了,一路上猶自傳來金剛的慘叫:「爺不做兔子——爺不做兔子」

  扶風塔爾大光明十年五月三十,神空聖女非煙死,大晟聖宮被孟扶搖一把火燒個乾淨,巫神連同塔爾族散失的頂級巫術從此永無尋回之期,孟扶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很好,那些害人的東西,越少越好。

  失去神空聖女的塔爾,再也無能在聯軍之下苟延殘喘,餘下的問題,只是將來扶風到底是一族還是兩族而已。

  雅蘭珠的家人一直困在天晟行宮,孟扶搖解救出來,順手把送還人家親人的任務塞給戰北野,她自己屁股一轉,再次溜了。

  自蛟城再度出港,揚帆向前,卻再不是當初茫茫大海沒有目的的漂移,直奔羅剎之北,驚濤駭浪殺機無限的,穹蒼海谷,絕域。

  海面上的長風獵獵吹起扶欄而立的女子黑髮,招展如旗。

  她目光閃亮而眼神牽念,眼神牽念而內心堅毅。

  我去也。

  你們……都要好好的。

  無極國。

  皇宮正殿弘光殿。

  殿中燈火幽幽,明黃萬字紋彈墨錦毯落足無聲,黃紗燈罩下光線柔和溫潤,映得室中諸般事物溫軟韻致卻不如那燈下人風姿皎皎如玉。

  他靜靜看著掌中一封密報,久久不語,神色明明沒有任何變化,但跪在殿下的灰衣人卻繃緊了身體,將頭俯得更低。

  陛下……不太開心。

  半晌,男子輕輕將密報合攏,嘆息一聲,揮手示意他下去。

  男子如釋重負,躬身退出。

  留下長孫無極煢煢向影,對著這未央天,琉璃火。

  他目光流轉,似一段脈脈橫波,波光裡倒映那人決然而去頭也不回的身影。

  良久,他低低道:

  「扶搖……」

  「我就知道你會忘記當初對我的承諾。」

  輕輕嘆息一聲,如玉手指托上下巴,一個淡淡沉思的姿勢,月光下剪影鮮明,心事也如此鮮明。

  「不過沒關係……」

  「我總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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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恨恩怨,回歸執念,終極拚搏,花落誰家……盡在穹蒼。下卷:穹蒼長青。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31 01:03 AM

穹蒼長青   第一章  絕域海谷

  茫茫碧海,巨舟破浪。

  孟扶搖手扶船頭,左牽白,右擎黃,身後還繫著個花姑娘。

  元寶大人現在沒空和九尾幹架了,它剛剛接下了黨交給的偉大任務——負責將某爺們給調教成美豔御姐。

  「爺」被根繩子牽住,在甲板上拚命蹦跳,歪脖子大罵:「幹你老母!不帶這樣的!這是對英雄的最大踐踏!」

  元寶大人一個爆栗敲過去,「爺」大怒,振翅要揍,元寶大人爪子中繩子一扯,繃得緊緊的金剛奔上幾步,豁啷摔倒。

  元寶大人淫笑,慢條斯理從兜兜裡掏出一把瓜子,慢條斯理的在瓜子狂熱愛好者金剛同學面前磕了起來,一邊嗑一邊將紛紛揚揚的瓜子皮吐在金剛腦袋上。

  「幹你老母!爺總有一天逮住你這耗子!燙了你毛!扒了你皮!抽了你筋!燴了你肉!炸了你骨!敲出你骨髓下酒……」

  元寶大人偏頭看之,覺得金剛大爺真的提供了一個好主意,它轉頭牽牽孟扶搖衣角,示意「就這樣辦吧?啊?」

  孟扶搖鄙視它——叫你調教,不是叫你烤鳥!

  她從元寶大人兜兜裡掏出剩下的瓜子,放在嘴裡慢慢的磕,悠悠道:「這鳥底氣很足啊,誰給了它這麼足的底氣啊?」

  「我倒覺得它性子不像非煙。」接話的是雲痕,笑意微微,「也不知道是誰養出來的,滿嘴污言穢語。」

  孟扶搖瞟他一眼,哼一聲,心道那幾隻都可以甩,無業遊民最難甩,戰北野還要兼顧戰局,雲痕同學卻是無事一身輕,只負責盯她就好,她事情一畢立即就走,原以為人都甩個乾淨,不想不出兩天,就被快舟趕來的雲痕帶著鐵成追上。

  穹蒼那塊地方,用腳趾頭想也知道絕對比前面去過的任何國家都難走無數倍,要不然七國七國,為什麼從來就沒把穹蒼算在內?要不然為什麼一個國家矗立大陸多年,卻沒有多少人瞭解?這麼多年裡肯定有人去過,但是回來的,只怕十中無一,所以這個神權國度,才能一直保持著難以看透的神秘。

  這麼危險的地方,她心中不願意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介入,要拚命,自己就好了,何必拉上無辜的人呢。

  「扶搖,你覺不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雲痕突然問。

  「嗯?」孟扶搖轉頭。

  「你走得急,有些事你沒看見,我卻來得及多觀察了一下局勢。」雲痕道,「塔爾族本來就不是聯軍對手,最後一著沒能翻轉敗落是必然的,但是奇怪的是,塔爾在非煙死後的作戰和撤退,居然依舊十分鎮定很有章法,雖然在聯軍逼迫下一直在收縮地盤,但氣勢不墮,我在想,沒聽說塔爾族內還有什麼可以力挽狂瀾的高人啊,印象中,好像塔爾王族一直政績平平,大權都落在非煙手中的。」

  「也許非煙一直壓制著他們,非煙死後,才有了他們發揮長才的機會吧,可惜已經遲了。」孟扶搖嘆口氣,「我懂你的意思,可是當時你我都在,那人可是活生生的死在我們面前。」

  雲痕被她最後一句強大的用詞逗得展顏一笑,隨即又道:「可是我和戰兄,都只是第一次見她。」

  孟扶搖楞了楞,仔細想了想,她視力沒有完全恢復,看人是個有點模糊的輪廓,不過那個輪廓在當時,她的感覺裡,那般舉止,那般氣度,那般尋常人無法代替的久居高位的鎮定漠然,真真實實是非煙。

  巫術她在海上當霸王時也研究過,擬人術,很多時候是剪紙為人,再在陰間喚魂注入紙人,所以那些擬出的人,特別飄忽,在有些細節上難免失真,就像那晚的假長孫無極,遠遠的飄得魂似的,映在窗戶上的影子都能看出手過長。

  而非煙真實得很,她孟扶搖還沒蠢到連一個人是不是真的人都看不出。

  何況小屋之內,燃燒那牙齒的七彩妖火本身非同凡響,這個東西她知道,非頂級巫師不能為,一般巫師只能出兩色,大巫師四五色,七彩之火只有非煙這個級別才能捏得出,而掌控那種火的時候需要全神貫注,非煙在那種情形下突然遭受自己和雲痕夾攻,她武功又不是絕頂,沒有道理逃得過去。

  其實人可以活很久,卻會死很快,強大的人也不例外。

  孟扶搖想了又想,始終覺得那個非煙絕不是假人,而偽裝的人也絕對不可能捏出那朵頂級妖火,所以雖然她和雲痕一樣,心裡也有些模糊的不安,卻也只好先擱下了。

  反正她跑得很快,已經出海了,接下來的事,交給戰北野處理吧。

  她卻沒想到,戰皇帝也很懶,她前腳走,他後腳以最快速度將軍隊交給小七也跑了。

  在戰北野心裡,打不打下塔爾,統不統一扶風都跟他沒關係,天上地下,重要的只有孟扶搖。

  反正現在扶風的局勢雖然還在亂戰,但無論如何,發羌也不會再落於劣勢,戰北野一路上幫雅蘭珠擴展的地盤,已經超越了一半扶風疆土。

  他絕不停留,備船出海,別的事他可以放孟扶搖自己去闖,穹蒼那地方……絕不留她一人面對!

  至於國內……他學孟扶搖,和宗越要了個仿製自己模樣的面具,稍後讓小七奉「駕」班師回國,他在和宗越聯繫要面具的時候,很明確的致書於他:「朕近期不在大瀚,軒轅有意揮師過境否?」

  那廂以秘密渠道答:「好巧,朕大抵也不在。」

  隨即內陸出現了一個很詭異的現象——大瀚、無極、軒轅,有志一同的突然同時調動邊軍,三個方向三個角,陳兵於各國鄰近太淵和上淵的邊界,對那倆小國造成一種「鄰居,俺們三霸王很想聯合吃了你」的態勢,引得十分悲哀的和三國接壤的上淵太淵戰戰兢兢,齊家兩兄弟,上廁所都夾著腚,生怕嗯嗯得用力一點,臭氣傳過國界,那誰誰一個生氣,便揮兵來砸他家廁所了。

  尤其上淵,臨大瀚的國境,鐵絲網全部換成磚牆——絕對叫你家兔子跑不過來!

  其實兩兄弟還是書讀少了,不懂世界上有個銷魂的詞叫:障眼法。

  陳兵邊界不過是個姿態而已,是三大國對於目前唯一境外敵人心有靈犀採取的共同國策。

  拜皇權專業戶孟扶搖所賜,除了太淵上淵外,內陸各國君主現在都她親戚,嗯,很團結——最起碼現在很團結。

  孟扶搖自然是不知道這些有關於她的暗流洶湧,海上消息不流通,她優哉遊哉只管專心向絕域海谷進發。

  她從扶風走那麼急,是因為突然聽說絕域那塊地方,過不去的原因是因為長年風浪不休,只有每年六月中的時候有幾天風平浪靜,要想從那裡過,只有在那幾天才有希望,她心急火燎的一路趕,生怕自己錯過那幾天又要等一年,還好,一路順風,還早到了幾天。

  絕域海谷,在扶風和穹蒼交界之處,離蛟城不算太遠,很難說那塊地方到底算扶風的還是穹蒼的,鄂海是扶風的,絕大部分也都在扶風,卻有絕域海谷所在的一小塊海域,手指頭一般伸入了穹蒼的疆域,不問他國世事的穹蒼,好像對這個海谷的歸屬權也沒有什麼意見——那是天然的國界線,正常人都過不去。

  海谷,說到底是海底深谷,落下去固然麻煩,但是不讓自己落不就沒事了?在孟扶搖想來,絕域號稱絕域有點奇怪。

  絕域海谷近側,散落著幾個小島,大多是無人島,卻有一個島上隱隱看出人煙。

  孟扶搖詫然道:「哎,這裡居然有人居住?是扶風國人還是穹蒼國人?」

  她身側姚迅撓撓臉道:「我聽說在絕域附近,是有些散落的島民,最初從穹蒼那邊過來的,據說是穹蒼的『棄民』,至於為什麼會成為『棄民』,沒有人知道。」

  孟扶搖眼睛一亮:「既然從那邊過來,想必有經驗,走,去請教一下,順便借宿。反正還有幾天。」她伸了個懶腰,嚮往的道,「就是不喜歡海上搖搖晃晃的感覺,我要腳踏實地在屋子裡睡個好覺。」

  她和雲痕姚迅,帶著自己那一串寵,叮叮噹當的下船,元寶大人牽著金剛大爺,搖搖擺擺的走著,金剛每次都試圖抬爪飛踢前面那隻,屢屢失敗。

  走到一半,元寶大人突然向前一竄。

  它竄的時候忘記把繩子扔開,一竄之下頓時將金剛大爺拖了個順地滾,金剛大怒,張嘴大罵:「幹你老母!折騰大爺!去死!去死!」

  元寶大人不理它,著急的要向前竄,但是它又拖不動死賴著的金剛又不甘心放開繩子,金剛被拖了幾步,啪的向後一倒,乾脆裝死,元寶大人站在原地,大叫:「吱吱!吱吱!」

  孟扶搖回頭,正看見元寶大人和金剛你踹我一爪我啄你一口,元寶大人一邊打一邊對她回頭亂指,毛都炸起來了,心想這兩個麻煩東西跟著下船幹什麼?聒噪得不休,留在船上專心調教算了。

  她上前,一手抓起一隻,元寶大人剛剛欣喜的抱住她要表示些重要內容,「呼」一聲,天地旋轉,世界顛倒,美麗的白毛在蔚藍的天空中發過流暢的拋物線……下一瞬它已經和金剛又站回了船上。

  船下的孟扶搖拍拍手,拍掉爪子上的耗子毛和金剛羽,心想寵物養多了就是麻煩,衛生和治安是個嚴重的問題,唔……要不要一隻弄個籠子關住?

  她對船上吱哇亂叫的元寶大人揮揮手,頭也不回的走遠了,留下元寶大人抱著船舷,欲哭無淚……

  所以說,學好幾門外語是十分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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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島上只散落著幾戶人家,用樹木和草皮搭的房子,牆上掛著一串串的魚乾,灘塗上停著他們出海的船,幾個老人在家門口的陽光下縫補著漁網,姿態悠閒,孟扶搖遠遠的站住,開通靈識,聽老人們閒談。

  「……聞今兒個風向,看樣子沒過幾天又可以歇潮啦。」

  「叫阿鯧趁這個機會下水撈珠去,去年撈著好珠,賺一大筆!」

  「有好大蝦也帶些,上次那些蝦忒不錯,當場煮了一大鍋,不用油也紅汪汪,差點引來白背鰭!不過那滋味……嘖嘖。」

  「老阿市就是饞嘴,一輩子老光棍就記得吃!也不想著撈點珠賣了娶個女人!」

  「一把年紀娶什麼女人?再說娶個婆娘在屋裡,什麼都得顧著她,出油的魚尾巴還得給她留著,呸,傻!」

  「那成……半夜裡不要翻烙餅!」

  「哈哈……」

  一群標準海邊漁民的對話,沒有任何可疑處,孟扶搖放下心,笑了笑,心想自己真是遭難太多,搞得現在草木皆兵,這是遠在扶風邊界的世外小島,整個島一覽無餘,難道還能遇見什麼敵人?

  她大步過去,含笑問:「老人家,打擾了。」

  幾個老眼昏花的漁民抬起頭來,驚愕的打量著孟扶搖,這個島臨近絕域海谷,再過去就是神秘國家穹蒼,多年來很少有人上島,如今卻突然來了這麼一個少年,逆著光的容顏看不清楚,神情氣度卻宛如神仙中人,這些一輩子也沒見過多少人的老漁民,都被陌生來客氣度所懾,互相看著,眼光躲閃,吶吶不能言語。

  孟扶搖卻已經自來熟的在幾個老傢伙中間坐下來,順手從懷中掏出一袋海珠,笑道:「請老人家幫忙看下這珠,能值幾個錢?」

  幾個漁民接過去,袋子一開寶光爍爍,耀得那些迎風流淚的老眼都紅了,孟扶搖看著他們神情,慢慢笑:「大概不值什麼,老丈們若喜歡,留下玩吧。」

  「那可不成。」幾個老傢伙又對視一眼,卻立即將袋子退了回來,「客人這珠很值錢,我們在海下撈了這許多年,還沒見過成色這麼好的,不能拿,不能拿。」

  孟扶搖有些意外,笑笑收回,目光在漁民們臉上一轉,看見的只是一臉坦然和誠懇,她有些慚愧,卻聽一個漁民問她:「客人怎麼會到這裡來?我都近十年沒見過島外人了。」

  「哦?」孟扶搖很敏銳的捕捉住了那個十年,問,「以前有人來過?」

  「是個很漂亮的女子呢。」一個老漁民眯眼笑,「海神娘娘一樣漂亮!」

  「這個臉型——」另一個漁民比劃,「頭髮長長,鼻子很高。」看得出來,因為到來的人太少,他對來人印象深刻。

  孟扶搖想著那形容,倒像非煙呢,十年前……十年前穹蒼長青神殿開啟之日,曾經有一個女子進入穹蒼求得神示,難道是她?

  不過那也是過去的事了,不過非煙既然能過絕域海谷,她為什麼不能?孟扶搖精神一振,問:「她問了你們什麼?」

  「沒問什麼,在這裡停留了一晚,第二天……」

  「老阿市!」

  突然有人打斷了那老漁民的話,聲音嚴厲,幾個老漁民針刺般一縮,立即不說話了。

  孟扶搖眼瞳眯起,看著那一直臉向外的老者,膚色很黑眼睛細長,沒什麼起眼的,但是只有他一個,在她遞過珠袋時,沒有回頭。

  剛才那老阿市到底想說什麼?為什麼那麼著急的打斷?

  她笑了笑,沒再追問,轉移話題問了問怎麼過海谷,幾個老傢伙果然都說過兩天歇潮,也許能過,但也只是也許而已,至今沒見人過去。

  孟扶搖一聽就覺得矛盾,當即問:「當年那個姑娘不是過去了麼?」

  這話一問,幾個老傢伙立刻又閉嘴。

  孟扶搖又試圖問關於他們是否是穹蒼「棄民」一事,這下好了,齊齊望天,天聾地啞。

  孟扶搖無奈,便請求借宿,這個大家倒沒什麼意見,手一擺道:「客人不嫌棄破房爛屋,隨便住。」

  孟扶搖立即對剛才阻攔說話,隱然在眾人中有地位的黑臉老者笑笑:「那麼叨擾老丈。」

  那黑臉老漢看了看她,點點頭,又道:「島西邊不要去。」

  「嗯?」孟扶搖轉頭看島西邊,一片茂密的樹林,沒什麼異常。

  「我們族人的祖墳在那裡,不得侵擾。」

  孟扶搖「哦」了一聲,心中卻想這什麼爛理由,你們是被放逐的穹蒼人,祖墳也應該在穹蒼,再說海民很多水葬,哪來什麼祖墳意識?

  她瞄了瞄那地方,心想晚上一定要去。

  夕陽漸漸西移動,孟扶搖坐在沙灘上,抱膝看著大海盡頭金烏墜落,半個海面盡染晚霞,如同碧藍海水之上燃燒熊熊火焰,而在火焰盡頭,大抵就是那個世人眼中最為神秘的國家,以神權統御萬方,從不肯揭開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面紗。

  她去往那裡,迎著未測的命運,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被接納,也不知道就算接納了,那個夢想能不能實現。

  而到得今日,夢想也是現實中森冷的疼痛,奔往那方,割捨這方。

  每每一想起,便覺得心尖被什麼扯住,痛得一抽一抽。

  霞光豔絕,她遙望夕陽的臉卻一層層冷白,宛如早早鍍了霜的楓葉,在秋天還未過去的時候,便邂逅了最終的冬。

  她身側,雲痕靜靜盤坐,看著她。

  到得今日,他若再不知道她的目標是穹蒼,他也枉自白白跟隨她這一場。

  雖然她從來沒說過要去穹蒼做什麼,但是以她今日身份地位,以她今日呼風喚雨之能,以她所擁有的幾乎遍及五洲大陸的頂級人脈,連她都需要冒險奔赴穹蒼求助長青神殿,那一定是世間絕大的疑難事。

  這世上,有什麼疑難事,是她和他們都無法解決的?

  雲痕每次這般一想,便覺得心中如被塞了一把冰雪,那般從頭髮涼到腳底。

  而她……不貪戀紅塵尊榮,不貪戀人間情愛,不為任何事停留,爵位、財富、愛情、甚至連世人趨之若鶩的皇位她都不曾多看一眼……彷彿,彷彿她從來就沒準備在這五洲大陸過一生,彷彿她只是匆匆過客,終點卻在雲天之外。

  過客……是的,她一直都在用過客的態度來對待所有擁有的一切,除了奔赴穹蒼這一件事,從未為自己爭取過任何東西。

  為什麼?

  雲痕的手指插在海灘之上,指尖的冰涼似乎將周圍的沙礫也凍著,在掌心嚓嚓的磨礪。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長孫無極眼中永遠不能散去的淡淡蕭索和無奈。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長孫無極對她時刻的陪伴和時刻的放手。

  海潮起落,大海深處,有命運玄奧而廣袤的召喚之聲。

  那女子微微仰首,將決然背影寫在將滅的鮮明的霞光裡。

  雲痕星火旋轉的幽瞳,綻出花火千星,都落在那女子柔婉肩頭,決然背影。

  ……沒關係……

  哪怕你是過客,哪怕我也只是你這一段人生的過客。

  也勝於不能在你生命中留下任何痕跡。

  ----------

  到了晚上,出海打漁的另外一些漁民都回來了,清一色的男子,孟扶搖十分驚詫——這島上沒女人?

  老阿市看出她的疑惑,笑道:「女人原本都是有的,但是我們島上風水不好,女人們都活不長,好多生娃時大出血死了的,喏,」他用下巴指了指一個精壯的小夥子,「阿鯧他娘就是。」

  孟扶搖問:「那怎麼傳宗接代?」

  「好多人走了的了。」老阿市說,「到了適婚年紀,便去了扶風,剩下我們這些老傢伙,不願意離開,苦混度日,阿鯧還小,過兩年,也送他出去。」

  阿鯧搔著頭,嘿嘿的笑著,黑臉老者看了他一眼,對孟扶搖指了指一間泥屋子,道:「日常放些乾貨的屋子,如果不嫌氣味腌臢,便請那邊住吧。」

  「一間麼?」雲痕突然問,臉色有些發紅。

  孟扶搖立即捏他一把,道:「自家兄弟擠一擠就是了,何必分開住多打擾人家。」

  她不由分說拖著雲痕,高高興興往屋子裡走,一邊歡呼:「終於可以不用晃著睡覺嘍……」

  門一關,雲痕道:「我看還是住船上去。」

  「我讓姚迅鐵成呆在船上,讓船駛開點,不要靠岸太近。」孟扶搖道,「雞蛋不用放在一個籃子裡。」

  「你覺得這島不對勁?」

  「廢話。」

  「先睡會巴。」雲痕給她鋪床,「我知道你真的很惦記放在地下的床。」

  「你呢。」

  「我練功。」二話不說背對她一坐,十分專心的樣子。

  孟扶搖坐在床上,看著那少年有些單薄的背影,半晌慢慢彎出一個笑容。

  她和他單獨相處少,一向也沒過多瞭解,如今看來,比那幾個傢伙都要厚道些。

  唔……換這種情況,戰北野一定會要求和她一起睡床。

  宗越會把她趕下床,她睡地上他睡床。

  長孫無極嘛……大抵會嫌棄這裡臭烘烘沒情調,拖了她去什麼樹上啊海邊啊賞月……

  想到長孫無極,她笑容凍了一凍,嘆了口氣,閉上眼睛也練功。

  物我兩忘之間,突然聽見一陣奇異的聲音。

  奇異,在於似乎有聲,似乎無聲。

  彷彿從很遠的海面飄來,飄飄渺渺不知其蹤,欲待開動靈機去尋,卻又疏忽不見,於是覺得是不是自己心底的聲音,然而到了她這個級別的頂級高手,心明如鏡穩若磐石,外物不侵抱元守一,又怎麼會自己心底突發怪聲?

  而這聲音,聽起來像溫柔的海潮,像女子含笑低聲的歌謠,像靜夜裡蟲聲平靜低鳴,像十里外花開拔節。

  像一切沒有任何威脅力,只是來自自然的聲音。

  這樣的聲音讓人提不起戒備,只是懶洋洋的欲待要睡。

  可是要睡,本就是最該戒備的危機!

  以她的武功,又怎麼會突然要睡?

  孟扶搖睜開眼,黑暗中目光亮若星辰,輕輕道:「雲痕。」

  地下雲痕立即答應一聲。

  「聽見什麼聲音沒有?」

  「似乎有……」半晌雲痕才不確定的答,「像是女子的哭號,像是洶湧的海潮,像是爬蟲們慌亂的從各個角落裡爬出,像是很遠的地方花突然都被劍光砍落。」

  孟扶搖怔了怔。

  兩個人聽見的聲音,怎麼會截然相反?

  但是以兩個人的實力,又怎麼會將入耳的聲音聽錯?

  「你有沒有覺得內力什麼的哪裡不正常?」

  「沒有。」

  孟扶搖起身,道:「這個島實在詭異,走,別睡了,出去玩。」

  「去幹嘛?」

  「扒人家祖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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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下方圓不過數里的小島,實在是腳一抬就走完了。

  島西邊的樹木沐浴在月色的銀光裡,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

  孟扶搖在樹林深處發現了墓群,實實在在的墳墓,有新有舊,有的墳頭草已老高,明顯有年代了,老傢伙看起來並沒有騙她。

  她蹲在墳墓前沉思,無意識的拔著人家墳上的草,怎麼辦?難道還真的去扒人家祖墳?

  手下草根卻十分鬆動,輕輕一揪便揪起一大片,孟扶搖「咦」了一聲,手一揮,帶起一片新栽上去的草皮。

  她來了興致,以為這是假墳,沒事做一層草幹什麼?然後圍著這墳轉了一圈,卻發現這還是個墳。

  孟扶搖鬱悶了。

  有什麼事比明明看出某件事有問題卻不能隨心所欲的揭開更痛苦?

  比如這墳,似可疑非可疑,想要看看到底有沒有問題,必須扒墳——她再膽大無恥,無緣無故扒人家墳這種事還是做不出來的。

  月光淒淒,照上樹林間的墳堆,墳頭上草簌簌飄搖,孟扶搖蹲在人家墳頭上,猶豫不決。

  半晌她道:「借劍一用。」

  雲痕遞過長劍,孟扶搖權當這個是洛陽鏟,估算了下位置,一劍插下去。

  「鏗」

  聽起來像是碰見堅硬之物,石頭還是金鐵?

  金棺是不可能的,但有些民族會用石頭做棺材。

  到了這步,勉強確認裡面有棺材,也算可以罷手了,然而孟扶搖天生是個好奇寶寶,長久驚濤駭浪中過來的人,養成了遇見可疑之處就必須要探索個水落石出的心理定勢,這個時候發現這個奇異的、不應該是海邊貧窮漁民的墓葬,叫她半途停手,比登天還難。

  這是個籠罩著層層疑雲的小島,欲言又止的漁夫、來自穹蒼的棄民、全部暴斃的女子、夜半詭異的奇聲、似真非真的墳墓……所有這些加在一起,成了一個不得不探索下去的疑團。

  孟扶搖蹲在墳墓上,抿著嘴唇,手中長劍微微用力,「嚓」一聲。

  月夜下墳墓中發出這種低微的聲音聽起來實在有些慘人,像是墳墓中有什麼在悄悄移動一般。

  孟扶搖凝神,手腕輕移,完全憑感覺,找到石棺的榫頭,用劍將石棺棺蓋慢慢移開。

  她專心操作,在心中嘆氣——靠,製作得太不科學了,為什麼棺材都是翻蓋的呢?滑蓋的多好?

  半晌,「哢」的一聲。

  孟扶搖抽出劍,注視著劍上的泥土,沒有石灰,沒有腐水,沒有腐爛組織,沒有碎骨,沒有可以證明棺中有屍體的任何東西。

  但是也沒有可以證明棺材中有異樣的任何東西。

  她想了想,撕下一截衣襟,將手包上,趴在墳頭上,將手伸下去。

  雲痕立即阻止:「我來。」

  孟扶搖搖搖頭推開他,手指一振真氣流轉掌心如玉,她所有的真力都運在手中,便是利齒也咬不破,大石也砸不扁,目前天下沒有可以一擊傷害她這隻手的東西。

  她探手下去,探入墳中。

  如同盜墓賊著名的雙指探穴一般,這種舉動不僅冒險,本身還需要極大的勇氣,人對於未知的東西一向懷有天生的恐懼,誰知道手伸下去,會碰見什麼?

  孟扶搖卻一向無所畏懼,尤其是墳——世間最可怕的本就永遠不是鬼,是人心。

  手探入,感覺泥土柔軟濕潤,這是海邊泥土的特徵,這裡的屍體應該很容易腐爛,孟扶搖決定,只要探著空棺或者腐屍,立即縮手。

  然而她的手,突然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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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

  停泊在海邊的大船上,一團小小白球扒在船邊望著底下的海水,發出吱吱的哀呼。

  半晌它似乎下了什麼決心,抓起牽著金剛的繩子,交給一邊打盹的九尾。

  九尾迷迷糊糊的接過,順手往屁股底下一塞,繼續睡覺。

  元寶大人有點不放心的看著它,一巴掌把它煽醒。

  九尾立即放了個屁。

  元寶大人嫌惡的跳開——再香,那也是屁!

  它恨鐵不成鋼的吱吱嘆息一聲,又回頭望望大海,終於還是順著船舷爬了下去,跳入大海。

  小白球在海中游啊游啊遊,拚命洇渡那在人看來短短一截在它看來卻遠如太平洋的海面。

  ……靠,死孟扶搖!認識你我就是個勞碌命!爺今天犧牲大了……

  月光下,大船停泊海面,將巨大的黑影投射在寬廣無垠的海面。

  一隻球艱難洇渡,離開大船。

  一艘輕舟,無聲無息破浪而來,再無聲無息的,停在了大船的陰影下。



穹蒼長青   第二章  以身相護

  小舟靠在大船陰影裡,舟中人盤膝而坐,抬頭看了看大船高闊的船身,咕噥道:「咦,我為什麼往這個地方來?」

  他靠著船舷,就著海面,仔細端詳著自己容顏。

  面若冠玉,姿貌高偉,青衣白絛,風姿榮華,看眼神不羈狂放,偏偏卻又隱隱透幾分邪魅陰涼,像一塊白中帶青的古玉,在月色下光澤幽幽。

  巫神。

  扶風一族至高無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巫神,非煙窮盡心力欲圖復活的祖父大人。

  急於離開扶風的孟扶搖沒有想到,金剛同學其實已經將它那一大半喚醒,只是差了最後一步的合魂而已,她離開後巫神睜開眼睛,沉睡數十年的軀體一時還有些僵硬,意識還停留在當年大戰之後龜息那一幕,看見天晟行宮的火,直覺的以為是大鯨國主燒宮,便無聲無息避了開去。

  之後他便在扶風閒逛,慢慢恢復自己的功力,一別多年現在的扶風自然不是他記憶中的場景,他也沒想過要回自己的出身族步步族——這人從來就是個浪子,沒家的概念,當初龜息之前放出的一縷求援意識,本就是在茫茫大千世界之中隨意游戈碰運氣而已,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個孫女非煙,倒楣的聽見了那個召喚,更沒想到非煙為了這個召喚,付出青春聲音,乃至更重的代價。

  知道了他也未必去管——誰叫你聽見的?活該。

  他意識雖然還跟不上時代,卻知道自己還有一角靈魂遺落,自然而然的便追著那角靈魂而去——金剛大爺在哪,巫神大爺便跟到哪。

  於是孟扶搖在完全懵懂無知的情形下,牽來了一頭神……

  巫神大人臨海自照,海水中映出三十許左右男子魅力十足的容顏,他十分不滿十分惆悵的想,哎,老了老了,怎麼睡了一場,瞬間老去二十年?一路上日御十女,才堪堪將光陰拉回十年,嗯……還差十年。

  都是那些女人不夠美的緣故,導致他采顏不起勁,咦……

  巫神大人怨念的仰頭,看月,嘆息。

  啊……爺需要美人!

  美人控巫神大人,怨念完了,緩緩站起,一步步慢慢順著大船船身跨了上去。

  不是飛不是跳,那太不優雅了,太有損他的氣質了,太不協調他此刻的心情了——巫神大人在心情憂鬱時,是一定要慢條斯理風度翩翩,無論何時何地都要保持與眾不同的憂鬱風姿的。

  風度!風度!沒風度毋寧死!

  巫神大人風度十足的走上大船,堪堪踏上船舷的那一刻,衣袖一揮。

  他乘來的輕舟,突然縮小,軟化,泛出白而薄的光,然後無聲無息軟在了海水之中,好像一艘紙船,沉沒在海水中。

  那本來就是紙做的……

  他一抹灰一般落在甲板上,毫無聲音,以至於跟隨孟扶搖很久,屢得當世頂級高手指點武功已經是一流高手的鐵成,和習慣海上,一點異聲都能聽見的姚迅,都毫無覺察。

  金剛卻突然醒了。

  丫歪著頭剛才還睡得哈喇子直流,在夢中嗒嗒的磕著瓜子,突然毫無徵兆的就睜開眼睛。

  黃黃綠綠的眼珠子,一霎那一半銀白一半血紅,如瞳貫長虹,月色橫江,十分詭異。

  隨即它一眼看見了老主人。

  金剛大爺興奮了——爺有救了!

  它一拍翅膀,大叫:「老——」

  「啪——」

  巫神祇在三丈之外動了動袖子,金剛大爺便骨碌碌騰飛出去,栽在甲板上一滑三千里。

  一滑三千里的金剛大爺毫無怨言,卻趕緊用翅膀遮住自己的嘴——幹自己老母!一別多年,怎麼連主人的最大忌諱都忘記了!

  不能說他老!不能!

  只要犯了他的忌,別說風度,祖墳都會給他扒出來,拿骨頭做麻將牌的……

  金剛一叫,鐵成和姚迅立刻醒了,齊齊撲過來,巫神皺眉,他看見了自己的那一角魂,不過死鸚鵡實在保存得太不好了,裹在一堆瓜子肉裡……要淨化!淨化!

  淨化需要時間,當著人也萬萬不適宜完成那關鍵的合魂大法,還是再等等吧,反正也不急。

  「來者何人!」鐵成喝問臺詞永遠標準!

  姚迅卻立即撲向船邊,試圖尋找來者乘坐而來的船,一眼望去茫茫大海哪裡有船,這一發現立時心中轟的一聲,他出身扶風,遇事反應直覺,立即知道,來了大麻煩了。

  再一眼看見水中有個球喲呵喲呵在拚命洇渡太平洋,認出那是元寶大人,心中大喜,有耗子去通知孟扶搖,太好了,耗手真聰明!

  姚迅心中大贊耗子,卻不知道,耗子下水在前,巫神上船在後,而某孟扶搖,自顧不暇……

  他眼光那一落,不知怎的巫神突然有所感應,也轉過頭,看見遊得起勁的元寶大人,笑笑,手指一勾。

  船頭上射下一根線,唰的落在元寶大人身上。

  元寶大人猶自不覺,嗨喲嗨喲的繼續遊,劃啊劃啊劃。

  劃啊劃啊劃……

  劃啊劃啊劃……

  為毛海岸還是那麼遠?

  為毛劃了半天好像距離沒有任何長進?

  為毛……背上黏黏的?

  元寶大人後知後覺的緩緩轉頭,便看見背上好像黏上了一根蛛絲,一隻銀白的,比它小不了多少的蜘蛛,正在湛青色的詭異月光下,仰首撥指彈絲,神情蕭索而風雅,感覺到它的注視,回首對它展開顛倒眾生的蜘蛛之笑。

  一笑,宛如人的臉上,媚眼彎彎,裂出血紅的櫻唇。

  「吱——————」

  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穿越長空,強渡海岬欲待救主的元寶大人,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神功,唰一聲拖著長長的蛛絲,自己從海中蹦回了船上。

  落上甲板元寶大人剛鬆口氣,突然覺得背上好重,一回頭。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蜘蛛無顏色。

  「吱——————」

  元寶大人倒地,壯烈犧牲,救主大計至此夭折。

  巫神招招手,召回那隻人面蛛,一根手指拈起濕嗒嗒的耗子,鐵成立即撲上來要救,卻快不過巫神手指一彈,將耗子彈給了一邊目露淫光的金剛大爺。

  金剛大爺一腳踩住元寶大人,扭扭脖子,伸伸翅膀,踢踢腿,熱身。

  熱身完畢,踏著穩重的方步,淫笑著,逼上來……

  ……

  所以說,三十年風水輪流轉,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在撲倒與反撲倒的艱巨大業之間,往往要衍生無數個輪迴……

  鐵成已經顧不上搶回元寶大人了,這個人面前,竟然像是有一層透明屏障,根本穿不過去,他一路而來接觸的都是頂級高手,但也從沒見過這種武功,立時知道這是勁敵,此時孟扶搖不在,船上就是他負全責,他不敢大意的再次喝問:「閣下是誰?為何半夜闖入他人船上?」

  「在下帝非天。」巫神倚著船舷,塑著海上明月,神情很文人墨客,說話卻是半截斯文半截有辱斯文,「你家船主呢?叫他滾出來,哼……」

  他手指虛虛一抬,一把抓過金剛微笑且猙獰的道:

  「敢動我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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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動了人家鳥的孟扶搖,手還插在墳堆裡。

  之所以還插著,實在是因為太震驚了!

  這這這這……這手底下是個什麼東西?

  柔軟的、溫暖的、有彈性的、有心跳的……

  有心跳……

  心跳……

  心跳!

  這世上還有比你夜半把手探入人家墳墓結果卻摸著了人家的還在心跳的胸更恐怖的事嗎?

  孟扶搖「嗷」一聲,飛快的拔手。

  卻已經遲了。

  底下一股大力湧來,將身子半傾姿勢歪斜的孟扶搖猛的拽下去!

  雲痕立即撲過來,面前突然轟隆一聲,景物一變,四面的墳墓騰騰而起,四面的怪聲呼嘯而來,聽起來像是溫柔的海潮突然洶湧再平靜再洶湧,含笑唱著歌謠的女子突然哭號哭號完了又唱歌,平靜低鳴的蟲子慌亂的從各個角落爬出再爬進,所有的花被劍光砍落再詭異的飛回枝頭再砍落再飛回……

  無限輪迴,對立反覆,像有人在將一部電影不斷的快進快退,畫面眼花繚繞人影快速閃回,所有的東西都因為不斷的快速的反覆而失真。

  那些大神通幻化出來的幻影,向雲痕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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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孟扶搖在墜落。

  底下那股力量十分巨大,像是一頭潛伏在暗夜裡的獸含住了獵物,猛地一甩頭,於是,陸地崩塌。

  而那墜落的高度,也十分奇怪,明明只是一個墳坑,偏偏居然墜下足足幾米。

  孟扶搖身子一落,立即大力一彈,半空一個翻身。

  一個大翻身間,她已經將周圍情景看了個明白。

  這裡是一個地下室,不算很大,幾十平米的模樣,四面空落落,錯落的點著一些顏色各異的蠟燭,在灰黃的土壁上發出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各色微光。

  正面有個祭壇樣的東西,色澤深黑,一個長袍人,正背對她立在壇前。

  而她剛才被拽落的地方,盤膝坐著一圈面無表情的灰袍人,目光直直的看著她,她每動一步,那目光便跟到哪裡。

  只這一眼間,孟扶搖已經決定了自己該落在哪裡。

  她一腳蹬在土壁上,一字馬拉成一線,絕不讓自己落地,手中「弒天」一揚,黑芒一閃,直指祭壇前那長袍人。

  那人沒回身,似乎笑了笑,有點粗啞的聲音道:「我就知道你會下來的。」

  孟扶搖也笑,道:「原來你果然沒死。」

  「一個頂級大巫,如果就那麼死了,怎麼配被人稱做神空?」長袍人回身,她今日從頭到腳都捂得嚴嚴實實,連一張臉都在七彩暗光之中漫漶不清,說話更是空空洞洞飄飄渺渺,真像是從地底發出。

  孟扶搖淡淡看著她,道:「我還是很佩服你的,書上說七彩妖火只有頂級大巫師才能捏得出,沒想到你已經超越了那個階層,一個假人也能讓她捏出七彩之火。」

  「承蒙誇獎。」非煙似乎嫣然一笑,「說實在的,我也很意外,那雖是個傀儡,但是為了逼真,已經灌注了我的三分精魂,你們居然抬手就殺了,害得我也受了傷,啊……我不受傷好多年。」

  她神情有些可惜,可惜那個以自己精血培養多年,已經抵得上一個大巫的逼真傀儡,不過既然做出來,那自然是要用的。

  在和戰北野會晤之前,達婭所要準備的,便是那傀儡。

  而她,就在附近,親自操控自己的傀儡,所有的對答言語動作,都是她自己的鏡像反射,尤其那朵七彩異火,因為要隔空相傳,真實燃燒,這種頂級之上更頂級的術法,實在耗費了她太多精力,以至於無法在傀儡受那雷霆一擊之時反攻,還必須受傷遁去。

  能燃七彩之火者鳳毛麟角,能以七彩之火隔空相傳在異體手中燃燒,更是連最隱秘的巫術記載也沒有過,因為那是從無人達到的奇蹟,因為她相信,普天之下,只有她能。

  神空,神空,傳神,隔空。

  受點挫折不要緊,只要勝在最後就行,非煙淡淡看著孟扶搖,很好,敵手就是要強大,強大的,才好用。

  「和你相反,」孟扶搖冷笑,「我經常受傷,不過我聽說,經常受傷的死不了,不常受傷的,一傷便死。」

  「你以為你真能傷著我麼?」非煙微笑,「孟扶搖,我注視你那麼久,從你一開始進入大瀚,你的所有舉動,你對敵的可能反應,你身周的人,你的性格部下等等……都在我的視線之內,對於一個這麼瞭解你,本身又具有強大實力的對手,你真覺得你還能繼續贏麼?」

  「這裡才是你老本營?」孟扶搖不答她這個問題,轉頭四顧,又看看底下那一圈人,「不要告訴我,這裡的都是那些暴斃而死的女子,被你拿來做了什麼怪物吧?」

  「我的巫術,不需要什麼多餘的屬下。」非煙淡淡道,「她們能為我提供的,是剛分娩過的母體所擁有的特殊精血,以及這種橫死母體所特有的怨氣而已。」

  「你的巫術真夠噁心。」孟扶搖「呸」一聲。

  「是要去穹蒼麼?」非煙看著她,笑容譏誚,「我覺得,你還是死在這裡比較合適,反正,死在這裡的人已經很多了。」

  「你才是穹蒼真正的守門人?」孟扶搖忽有所悟,「這個絕域海谷,難道是分開來指的?絕域是絕域,海谷是海谷,所謂的有去無回,根本和風浪不相關?」

  非煙笑而不語,看那樣子,竟然是默認了。

  絕域、海谷。

  世人從來都以為指的是穹蒼和扶風交界處那常年風浪的海谷的名字,以為那所謂的危險便是海上風暴,原來根本不是這回事。

  而那島上所謂的「棄民」,只是穹蒼打發出來的障眼法,有他們在,所有意圖去穹蒼的人必然會想著去問路,然後,墮入陷阱。

  他們當中有真正不知所以的穹蒼移民,卻也一定有穹蒼或者是非煙的屬下,比如那個黑臉老者。

  敢往穹蒼去的,都是自負一身武功的人,被種種島上疑問撩撥,必然要起好奇之心,藝高人膽大,被告誡「島西邊不能去」,那是一定會去的。

  最後,他們死在絕域,卻不是海谷,但是有誰知道?

  孟扶搖心中飛快的轉過這些念頭,對那個自己要去的國家更生了幾分凜然戒備之心。

  號稱不管國境,號稱無關他國,一向姿態超然的穹蒼,骨子裡卻多年來以一個神秘的海谷移花接木,生生阻住了所有外來客欲待追尋的腳步。

  世人不解一個普通海谷何以這般難渡,不明白一個沒有國境關卡的國家為何無人能進,屢屢鎩羽之後更對這個國家的神秘和力量產生敬畏和敬仰。

  對於未知的,無法以常理解釋的事物,人們會自然的以神力去解釋,於是穹蒼越發隱在雲霧海濤之後,高於雲端。

  不動聲色的狠辣,超然外表下的手段陰暗,無時無地的裝神弄鬼——很標準的頂級神棍。

  「近十年我是這裡的主人。」非煙笑了笑,「我對我即將接收的這個強大的生魂十分滿意,真是我能夠收到的最高的薪俸。」

  然後她拂袖。

  一袖煙光。

  盤膝而坐的死屍們齊齊轉個方向,按東南西北四個方位面對非煙,直直將口一張,或噴冷霧,或吐焚風,或發尖嘯,或躍陰火。

  滿牆七彩異光突然暴漲,借助著那些奇異的蠟燭和死屍的陰氣所產生的妖火,比起手上捏出的小小一朵要強大無數倍,幾乎立刻,孟扶搖覺得自己落入了海谷!

  火焰之海,冰冷地獄之谷!

  如燃著一身烈焰,在極地冰川之中裸身穿行,而火焰不滅,冰川不融。

  極度的熱中蔓延開極度的冷,涇渭分明而又奇異交融。

  孟扶搖額上起了汗,卻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她心中一部分起了灼熱的燥,一部分卻生了陰冷的涼。

  聽得祭壇之前非煙涼涼的道:「孟扶搖,我知道你的武功所學駁雜,除了你自己的本源武功之外,你還有大風、雷動、月魄、玉衡四人的真力或練氣法門,你體內還有暗毒,不止一種,這些東西互相牽制互相促進,成就了你,但是,如果利用得法,一樣能毀了你。」

  她立於祭壇前,衣袖一拂,面前突然多了一個雙面投影的鏡子,她手指輕點,七彩光芒彙聚成偌大的一團,反射在鏡上,再被她如扯絲般,一點點,扯出七彩之線,咻咻飛出,剎那間昏暗的地室內,縱橫交錯,佈滿流動的網般的七彩之光。

  「孟扶搖。」她在鏡後慢條斯理坐下來,織毛衣一般織著手中的網,「你有本事就不要下來,你如果想下來殺了我,必然要穿過這陰骨光網,而這七種色彩,指輪迴七道,過一道,滅一生,你能過幾道?也不要想著仗著自己的武功剎那硬闖,對於你這種真氣駁雜的人,它還會引發你的體內真氣衝突……這個陣法,等你很久了。」

  孟扶搖只在冷笑。

  她不用下來也知道非煙所言非虛,這七彩之光從她第一次看見,便心生煩惡,體內真氣蠢蠢欲動,而她功成有賴各家頂級高手貢獻,不是按部就班自己練成,這也確實是她的最大缺陷,不得不說,這女人確實夠瞭解她。

  她冷笑。

  隨即突然一刀上劈!

  「嚓!」

  刀光如練,刀鋒淩厲,剎那間穿越上頭的偽裝墳塋,齊齊整整將那土饅頭一切兩半!

  轟隆隆大片泥土被孟扶搖這一刀激揚飛起,遠遠的傾落,如下了一場土雨。

  墳塋破開,現出天光,大片銀白的月色瀉下來,照在室內。

  七彩之光搖了搖,剎那間暗了幾分。

  既然躲在地下才能施展這法,那麼一定畏懼天光!

  這是孟扶搖剎那間的猜測,她也沒有猜錯。

  一刀破墳,上頭傳來雲痕大呼:「扶搖——」

  「沒事!」孟扶搖一句話答完已經人刀合一,全身骨節格格一錯,將自己縮化為一道瘦長的黑色旗桿,閃電的直穿!

  細、窄、疾、利!

  宛如一根嘯風掠電的針,自九霄射來,向地獄奔去,前方十丈軟紅污濁阻擋,不過是遇神殺神遇魔殺魔!

  她穿入!

  人在半空黑刀一指,「唰」一聲光芒如電一劈,東邊那個盤膝而坐的死屍無聲晃了晃,僵倒在地!

  毫不停留,半空一扭身平平貼過一道彩光,黑芒自肋下穿出直射南邊,南邊死屍一震,化為灰燼。

  一個懸空翻,躲過一道挪移來的彩光,黑芒在彩光之巔飛射,哧——

  西邊死屍伏倒!

  黑芒光影猶自留在人的虹膜之中顯現殘影,新的黑光已經自孟扶搖肩後詭異的角度拋射而出,嚓——

  北邊死屍一劈兩半!

  人在半空,連出四刀連滅死屍,不過眨眼功夫,孟扶搖扭身擺頭拋肩錯骨,在彩光交織之中穿越渡射,身體柔韌度和靈活度已達驚人巔峰。

  隨即她半空中一彈,彈簧般直射,剎那便在非煙之前丈許之遠。

  非煙手指一振,光網收束,更加密集的絞向孟扶搖。

  那些代表輪迴七道,含著風雲雷電雨霧光的七彩妖光,如一支天地神控之琴,彈奏在芸芸眾生的心尖之上,每一撥弦彈指,都挑逗丹田深處各種不同源的真力流竄碰撞,引遊人紛亂狂舞,墮入黑暗深淵。

  孟扶搖心跳了跳,又跳了跳。

  丹田深處突然響起雷鳴之聲,轟轟然,一聲重於一聲,如同有人躲在那裡,正在賣力的敲著一面巨大的皮鼓。

  她所學的雷動的武功,因為時間最短根基最淺,最先被引動。

  那般摧人心肝的雷動,轟得她從心到靈魂到意識到真力,都開始微微震動。

  她慢了一慢。

  頭頂上突有青衣一閃。

  孟扶搖一抬頭,做了個手勢。

  「找人求援麼?」非煙冷笑,「不過多死一個罷了!」

  孟扶搖笑一笑,忽然手臂一揮,滿室裡撲倒的死屍都飛了起來,撞向那面鏡子,孟扶搖黑衣一閃,人在那些碎骨殭屍之後,直撲非煙!

  即使有那堆東西擋著,滿目依然都是繚亂的煙光,那些無形的或陰冷或灼熱的光速撞擊著全身,離著距離的時候只是光,到了身上便成了毒水或是妖火,前面那堆東西在不斷的毒水和妖火之下迅速消亡,每多消亡一分,孟扶搖身上便多了一分傷口,有些是青色的,有些是紅色的。

  那些傷口都不甚大,卻都鮮血飛濺劇痛入骨,那種疼痛不像是小小的傷口可以造成,倒像在刀刀淩遲,這大抵又是非煙的肉體精神攻擊法,以摧毀敵人的意志力。

  孟扶搖的意志力從來不會被輕易摧毀,她一分都不停留,一絲都不減速,人在丈外,一拳擊出!

  一拳直向非煙的方向,非煙冷哼一聲,坐著不動身子一讓。

  一讓間,頭頂突然又破了個洞!

  一抹青光,比月色更快更亮的自洞中瀉下,宛如追光一般罩向了非煙頭頂!

  雲痕!

  孟扶搖那個手勢便是向他指准了非煙在地面之下的所在位置,再由她正面主攻吸引非煙注意力,雲痕破地而入,一劍直貫非煙頭頂。

  非煙卻冷笑一聲。

  冷笑亦如煙,在地室內悠悠一蕩,她人突然不見了。

  隨即孟扶搖覺得身後一冷,還未轉身,一枚冰冷的骨爪突然抓上了她的背心!

  孟扶搖騰起,暴翻,「嚓!」

  一片黑色衣片帶著一片血肉自她身後飄落,瞬間落入七彩光網,燃燒成灰。

  那隻流星般的骨爪一閃即逝,落在冷笑著的非煙手中,她只經換了位置,瞬間自孟扶搖對面到了孟扶搖背後。

  雲痕一劍落空卻應變奇疾,順著劍勢劍光一蕩,呼嘯直射那個浮在半空的「鏡子」。

  非煙突然又出現在鏡子之前,衣袖一拂,鏡子如水波悠悠盪開,滑過雲痕的劍光,等那淩厲劍氣過去,鏡子再次合攏,毫無縫隙。

  而那長劍試圖挑入七彩光網時,竟然一黏一滯一彈,華光飛射厲嘯突生,啪一聲彈飛長劍,帶得雲痕一個踉蹌。

  非煙便站在那裡笑著。

  一個鏡子,兩個非煙。

  孟扶搖冷哼一聲,知道必有一個非煙是假,關鍵是那鏡子,然而那鏡子也是凝氣所化,根本不是實體,想要破也無從破起。

  而她自己,每多在七彩之光中呆一刻,體內真氣便浮動多上一分,如那光網縱橫飛絞一般,丹田真氣也在隱隱絞扭在一起,澎湃衝擊,氣息不穩。

  她試圖上衝,脫離這光網之困,然而這光網吞絲一般牢牢縛住了她,那光束越來越細越來越緊越來越重,沉沉的壓在她背上,她再輾轉騰挪也難以脫開光網束縛,隨著那七彩流動異光的逼近,隱約還能聽見女子哀吟靈魂號哭。

  她橫刀於背,刀鋒上豎,拚命抵抗著那東西的靠近,然而身子卻已被壓得漸漸下墜,所有的傷口都在噴薄鮮血,她不肯彎腰,腿卻漸漸開始發抖。

  這不是來自人間的力量,這是借自幽冥的陰氣所積,非人力可抗。

  孟扶搖抗著。

  「砰。」

  她一膝被壓彎,重重落地,剎那間地面陷下一個深深的土坑,土屑四濺。

  非煙微笑站在她對面,長袍微動,仰著下頜,似乎很喜歡欣賞這一刻孟扶搖對她屈膝。

  孟扶搖咬咬牙,並沒有拚命去耗費力量再站起來,爭這一時意氣,她現在想的,只是如何破掉這見鬼的大法,和非煙這一場戰鬥必須速戰速決,否則越消耗下去,自己真的只有送命一途。

  非煙的死靈大法想必就是在這裡修煉的,這才是她最發揮力量的地方,這一關過不去,絕域便真是她孟扶搖的絕域!

  好在孟扶搖天生抗壓能力強,越劣境越冷靜,她開始努力回想自己在海上看的那些巫術的書藉,專門想那些頂級,號稱沒有人擅長的大法,眼前這個,好像就是傳說中的七魂大法。

  七魂,七女之魂,還必須是血崩而死的女子,死後各自浸潤風雨霧氣雷電各種氣候之中,吸收自然精氣,再輔以巫術練魂而成。

  這種大法,對女子傷害較男子為大,破法,書上非常含糊的說,心願所繫。

  心願所繫……誰的心願?

  孟扶搖心突然震了震。

  難產而死的女子……

  其中……有阿鯧的母親吧?

  她目光一閃。

  對面雲痕突然看過來,她抬眼,和雲痕目光一碰。

  一起作戰不止一次,默契自生,兩人剎那間都懂了對方意思。

  「這光網對你的傷害比對我大,你先出去!」

  「不!」

  「我知道你想出了辦法!殺了她!不然後患無窮!」

  「你出去!」

  孟扶搖張口,做了個口型,「阿鯧。」

  雲痕剎那間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卻並沒有試圖退出去找那孩子,而是突然滑劍一沖,衝了過來。

  他直直一沖,先衝向鏡子前那個非煙,那個果然是假的,他將那縷煙沖散,直入光陣,一把推開孟扶搖,撲向非煙。

  他撲過去的姿勢空門大開,完全將自己的要害留給了敵人,非煙霍然抬頭,冷哼一聲便要抬指,雲痕卻突然將手中長劍遠遠拋出去!

  一抹青光在暗室中飛越,漾起一抹燦亮的弧光,拋向地室的另一方。

  非煙再也想不到有人臨陣對敵竟然會棄掉自己的唯一武器,多疑謹慎的性格使她下意識的眼神追劍而去,手中操控的光網也已經落向那個方向。

  雲痕趁那一霎間,撲上了她的身!

  他撲過去,撲上那女子的身,將自己的前心,直直壓上了她的手和手上的光網。

  剎那間室中來自幽冥的狂呼大作,隱約冒出血肉被侵蝕和肌膚被毒火剎那燒焦的奇異氣息。

  來自壓上光網的雲痕的身上的氣息。

  雲痕卻哼也沒哼,只是白著臉抿著唇,一伸手死死抱住了非煙。

  那女子一生老處女,從未被男子近過身,更不要提這麼軀體交纏胸口相接的擁抱,剎那間心中怦怦劇跳,身體一軟,手上一鬆。

  雲痕立即轉頭,對孟扶搖一擺頭。

  「走!」

  這一霎只在須臾之間,剎那間雲痕撲來,拋劍,以身壓上非煙,孟扶搖突然身上一鬆,光網突收,隨即便見雲痕滴血般的眼神霍然一射,逼她——走!

  走!

  走!

  滿室裡漾著毒火腐水灼焦皮肉的氣味,被雲痕壓住的非煙,震動酥軟都只會是一時,再遲疑上一刻,那光網便會穿過雲痕的身體,重新逼近她!

  穿過雲痕的身體……

  孟扶搖抖了抖。

  她知道那樣的後果。

  死!

  不能!

  然而雲痕壓上光網,剎那直接撞上已重傷,不走,耽誤時機破不了陣,還是一樣的後果!

  那是一起死!

  這一刻為難痛苦,勝過一生中所有!

  光網閃爍。

  非煙吸氣。

  雲痕見她不動,剎那轉首,眼貫血虹,死死盯著她,手指間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小刀,那刀,指在他自己的咽喉部位!

  走!

  不然我先死!

  非煙在動。

  光網光芒一閃一閃。

  孟扶搖霍然扭頭。

  走!

  不能白白犧牲!

  她飛身而起,腳在洞壁之上一蹬,身子如鷂鷹般一閃,已經穿出了地室。

  黑暗中黑色身影飛掠如電,剎那間已經掠出十丈!

  十丈之外她半空回首,便見那下陷的窟窿裡,被壓下的彩光突然大亮!

  穿過他身體的七彩妖光——

  孟扶搖剎那眼神如血,血中噴出深紅的淚!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31 01:45 AM

穹蒼長青   第三章  不借皇后

  眼淚盈在眼角,不落。

  一眶帶著血色的晶瑩,在眼角劃出顫顫的弧度,暗夜裡如同豔得驚心動魄的紅寶石。

  披著月光衝出來的女子,這一刻眼神是受傷的滴血的狼。

  懷傷,悲憤,向黑暗處不回首猛衝。

  幾乎是剎那間,那道黑色旋風便捲進了阿鯧家,砰一聲,門板重重撞開,撞到牆壁上轟然粉碎。

  睡得正沉的阿鯧被這聲巨響驚醒,剛惶然坐起,就看見一個黑色的影子狂風一般撞進來,剎那間什麼都看不清只看見眼神灼熱如火深紅如血,劈手抓住了他的前心,下一瞬他已經騰空而起。

  他被孟扶搖抓在手中,恐懼之下拚命掙扎,孟扶搖手如鐵鉗牢牢不放,連手指都沒動彈一分。

  剛出門,門後無聲無息突然滑來一柄三叉戟,毒蛇般刺向孟扶搖心口。

  孟扶搖只管衝。

  她衝,視藍光閃閃的三叉戟如無物,戟尖將至身前時抬腳一踹一點,哢嚓一聲那三叉戟便踩在了她腳下,她騰空躍起腳尖一帶,三叉戟團團飛旋勁風凜冽的飛出去,正打在偷襲的那人胸口,喀拉拉一陣細微骨裂聲響,夜色裡暈開一大片血色濃霧。

  那人骨碌碌滾到孟扶搖腳下,猶自掙扎著試圖抓她腳踝,是那個黑臉老者。

  孟扶搖看也不看,毫不猶豫一腳踩上去,她含怒腳下之力何止千鈞?那老傢伙連慘呼都沒來得及就已經一命嗚呼。

  夜色中人影閃動,各處棚屋裡都搶出人來,孟扶搖一腳將那屍體踢出去,半空中血雨飛灑,重重撞在跑得最快的那個人身上,撞得他斷線風箏般飛起來,餘力未休,將後面人撞成一團。

  等他們爬起來,孟扶搖黑影一閃已經去遠。

  這一刻她就是風就是電,如果可以恨不得超越光,因為速度過快,身上所有大大小小傷口都因為用力過度激飛血液,在濃郁的夜色里拉開一條條深紅的線,倏忽不見。

  不過一個深呼吸的時間,她已經一個來回,再度拎著阿鯧回到那個墳坑。

  人還未落下,七彩異光立即逼了上來,光芒變幻沉重黏纏,呼嘯低吟若女子號哭。

  孟扶搖眼神急急一瞥,看一眼生死不知伏在角落地下的雲痕,立即收回目光,將阿鯧往前一遞,大喝:「阿鯧,你娘沒死!」

  「啊!」阿鯧震驚的抬頭看,「我娘呢?」

  他此時才來得及睜開眼看看四周景物,這一看立即覺得不對,大叫:「這是我娘的墳,我娘的墳啊……誰扒了我娘的墳!」

  「她!」孟扶搖對隱在鏡後,捂著脖子目光閃爍的非煙一指,「扒了你娘墳,練了你娘魂!」

  阿鯧號哭著向前一撲,孟扶搖自然不會讓他撲出去,卻將他的臉正正撲向了那盤旋號哭的七彩異光。

  那光芒陡然一顫。

  其中一色霍然大亮,隨即隱隱有尖呼之聲響起。

  「……兒啊……」

  七彩異光中的一縷,突然開始扭曲盤旋,左衝右突,掙扎著想要衝到阿鯧身前去,若隱若現的幽魂低泣之聲大作,那一直穩定纏繞步調一致的異光,開始混亂衝撞。

  非煙突然一彈指,一道白光直射阿鯧,隨即自己分身一晃,鏡左鏡右,又是兩個一模一樣的非煙。

  孟扶搖冷笑,不救。

  那七彩光芒中的一縷,突然大力一掙,竟然脫離光網,轉頭直襲非煙!

  那縷幽魂自然認得哪個是真身,直撲鏡左那個!

  光網剎那一亂!

  孟扶搖立即撲了出去!

  她左手抓著阿鯧,右手「弒天」冷電一抹,剎那間極其精準的穿越因為那道光束的暴動掙扎而露出的一絲縫隙,暴襲非煙心口!

  非煙急急後退,意圖彈開反噬的光網——巫師最怕被自己操控的東西反噬,其威力更大過平常。

  孟扶搖的刀卻已經到了。

  她的刀是劈裂濃雲烈電一抹,自九霄深處悍然而來,摧枯拉朽犁庭掃穴,不能殺敵寧可共死!

  刀光初亮,尚未反射上人的虹膜,刀尖已經到了非煙咽喉!

  孟扶搖這一刀,是她一生至此最快一刀。

  如同當初天煞內殿雲痕救她那一劍,一生中發揮最好最超常的一次!

  呼嘯!風捲!

  四壁上總控光網的長明蠟燭,七彩火苗齊齊被那猛烈的罡風逼得火苗拉長,光網剎那一弱。

  「叮!」

  極輕極尖銳的一聲。

  不是刀入肉的聲音,是刀撞上刀尖的聲音。

  孟扶搖的刀,撞上了非煙脖子上的刀!

  雲痕用來自殺逼孟扶搖離開的小刀,完成逼走她的任務後,立刻順手插在了非煙脖子上,只可惜當時非煙已經反應過來,刀只入三分。

  孟扶搖一進來卻已發現那小刀不見,雖然非煙立即放下了捂著脖子的手,但她已經瞅準了位置。

  所以她不刺胸口,橫拍咽喉!

  小刀深深插入,孟扶搖甚至聽見了氣管被切開鮮血如氣泵壓上一般欲待噴薄的聲音。

  那七彩異光乍失掌控,半空一頓,忽然齊齊向非煙方向撲來。

  孟扶搖立即讓過彩光,一低頭掠到牆角,抄起雲痕,手指閃電般在他心口一按。

  這一按心中冰涼如墮深淵,沒有心跳!

  她不死心,又伸指在他鼻下,屏息靜氣心跳如故的等待好久,才隱約感覺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

  孟扶搖狂喜,大驚之後突然大喜,心理衝擊太大竟然眼前一黑頭一暈,瞬間一身冷汗,她趕緊死命掐了自己一把,站起身頭也不回,也不管身後非煙到底怎樣,趕緊抱著雲痕便走。

  船上有好藥,蛟王內丹也在船上,無論如何,先救回他的命再說。

  她抱著雲痕躍出地面,忽覺腳踝一重,回身一看,一身血染,斜了半個脖子,突然變得七彩變幻的非煙,竟然就在她後面,死死抱住了她的腿。

  這是人是鬼?

  孟扶搖此時便是惡鬼也絕對不在乎再殺一萬次,抬腳就踩。

  身下非煙卻突然力大無窮力量狂暴,猛力一拖,竟然將孟扶搖連同雲痕都拉下半個身子。

  孟扶搖怒叱,露出地面的肩肘死命在地面一抵,身子向前一傾,重心瞬間移到上半身,硬生生將身子拔高,越過墳坑,只覺腳下一重,竟然將非煙也拔了出來。

  腳踏實地才覺得肩頭和肘間同時劇痛,剛才那一瞬間角力,用力討猛,又恰巧抵在碎石上,生生抵得肩肘骨裂。

  孟扶搖此刻沒有時間去痛,她抱著雲痕便要狂奔,腳底下卻拖了世上最重的一個陀螺,那東西似乎在最後一瞬間受了反噬,七彩妖光裡的冤魂倒灌,剎那間反注入她的身體,大巫的身體又因為長年接觸魂體最是通陰,剎那間已死而未死,窮集修煉已久的七魂之力,只記得此生最後一個執念——殺了孟扶搖!

  她拖在孟扶搖腳下,呼嘯著纏上孟扶搖,所經之處孟扶搖周身都起毒火,孟扶搖大力將她甩開,拋開雲痕在地上一滾,火滅了再撲過去抱住雲痕繼續奔,那時非煙又撲了上來,於是再踹、再滾、再拋、再抱,連續不休,無限迴圈。

  一場詭異的,已經毫無高手和大巫風範,泥水裡摸爬滾打死纏不休的抵死之戰!

  從島西到島東,從墳坑到村落到岸邊,長達數里的路程上,灰塵滾滾聲響大撞,到處都是被打塌的房屋被踩死的動物被撞毀的墳墓被踢飛的樹木,到處都是騰騰的煙塵和四散的石屑,數里長路,到處都是兩人掙扎對轟所濺開的斑斑血跡,一路血痕,觸目驚心長長延伸!

  非煙沒有了痛感,無論受什麼傷害都能繼續拖著斷骨拖著內臟前行,真正成了附骨之蛆,孟扶搖卻還是肉體之身,本身就已受了傷,一路不停的甩開她不停的對抗毒火還要不停的放開雲痕以免他被毒火殃及,再在甩開非煙後搶回他,所耗精力所受的傷已經無法計數,短短數里,實在是她一生至此最難走的路程。

  到得快要接近海邊的時候,她只覺得心跳如鼓汗出如漿,眼前一陣陣發黑,全身都在脫力顫抖,要不是死撐著,早已抱不住雲痕。

  身後非煙格格大笑,聲音已經不是那個忽男忽女的嗓子,全是女子聲音,卻又或粗或細或動聽或粗啞,如她身上七彩光芒衝突變幻一般,幽幽忽忽變個不休。

  「你……跟我一起死!」

  「我是……我是這世上最強的大巫,我是神空!」

  「沒有……大巫殺不了的……人……」

  孟扶搖喘息著,再一次踹開她,自己也用盡最後力氣,腿一軟,栽倒在地。

  這次栽倒卻沒覺得堅硬的痛感,渾渾噩噩一看身下竟然是柔軟的沙灘,頓時大喜,到海邊了!

  趕緊抱緊雲痕,怕他被潮水淹沒,一抬頭看見大船在望,竟然就停在岸邊,急忙踉蹌著爬起,將雲痕遞出去,大叫:「鐵成——姚迅——下搭板——」

  忽覺腿上一痛,一回頭看見非煙的利齒已經咬進她的小腿,鮮血涔涔而下,染在沙灘上瞬間紅上一大片,她卻已顧不上給她一掌,拖著她繼續向前爬,任那傷痕裂膚拉出長長血溝,只拚命推著雲痕的身體向船的方向靠,大呼:「快點——」

  大船上卻無動靜,遠遠的,一個青衫人淡定的望過來。

  孟扶搖不記得自己船上什麼時候有個青衫男子,凝足目力仔細一看又覺得眼熟,再一想心中轟然一聲。

  不就是天晟行宮裡那個金剛餵血的男子?不就是長瀚山脈古墓密室內盤坐的男子?

  雖然感覺年輕了些,但是她對於這個只見過兩次的人一直印象深刻,那種奇特的,狂放又邪魅的矛盾氣質,除了這人再沒在別人身上見過!

  孟扶搖眼前一黑,險些一口血噴出來大叫一聲「天亡我也!」,又想著這下和雲痕兩個都要葬身海灘,心中一痛,一痛間突然又一醒。

  宛如電光火石,宛如靈機突降,剎那間她竟突然感覺到那男子的眼神。

  涼薄、冷漠、譏誚、無情、還有絲淡淡的敵意和驚訝……敵意……對誰的敵意?那個一看就很強大的男子,現在自己這條死狗樣的一坨,還不配讓他有敵意。

  只有同類的人,才有敵意……

  身後非煙仰頭,張開鮮血淋漓的口,格格大笑:「我是……我是天下最強的大巫……」

  孟扶搖突然一個翻滾滾了開去,聲音遠遠地在海面傳開:「不!你不是!」

  非煙怔一怔,孟扶搖努力的指那船上的閒閒下望的青衫人:「他才是!」隨即她連滾帶爬,向大船拚命奔。

  非煙霍然轉頭,她的眼睛裡全是血,看不清對面船上的人,混亂的意識裡也只剩單線反應,下意識的繼續追過去,一邊大叫:「我!神空聖女!巫術無敵!」

  鐵成撲過來,不管那青衫人什麼反應,立即大叫:「下搭板,下搭板!」

  巫神袖手,居然沒有阻攔,他目光一直盯著非煙身上的七彩異光,驚異之中有些不悅。

  ……幾十年不回,居然有人會七魂!還這麼年輕……

  從來都至高無上所向披靡人人奉承十分好鬥的巫神大人,眼神越發陰鷙……

  搭板放下,繩子拋下,孟扶搖將雲痕繫好,一邊繫,一邊抬肘轟回了撲上來的非煙,一肘之下,先前骨裂的地方更裂三分。

  好容易將雲痕繫好,孟扶搖用自己的身子拽死了繩結,身後非煙一爪子撓過來,孟扶搖手一抖,險些將雲痕掉下去。

  多虧姚迅鐵成反應快,急忙一吊,伸手一撈,將雲痕救起。

  雲痕送上去,孟扶搖吊在心口的氣一洩,頓時覺得,一點力氣都沒了。

  她的手指一直因為脫力在抖,每個動作都像要在噴血,心跳劇烈得像奔馬,隨時都可能奔出心臟,孟扶搖心裡知道,再不給自己休息,當真便要力竭而亡。

  然而現在還是沒有機會休息。

  身後非煙也在往踏板上爬,死死抓住她的靴跟,孟扶搖已經沒有力氣甩開她,只管自己向上爬,鐵成又拋下繩索,她卻沒力氣繫緊,鐵成一個縱身便要躍下來,巫神一揮袖,碰一聲鐵成彷彿撞到牆壁,向後便倒。

  孟扶搖卻已經爬不動了。

  她癱在搭板中央,突然不再動,也不再試圖向上爬。

  她靜止下來,非煙反倒一愣,隨即聽她清晰的道:「我承認了……你真的是天下最強的大巫,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天下……無人能及。」

  她癱倒在搭板中央,手一攤,平平靜靜的道:「來殺我吧,死在天下第一的大巫手上,我也算值!」

  「格格!」非煙興奮尖笑,拖著一身的斷骨血水和被孟扶搖揍出來的亂七八糟器官,忽的躥起來。

  她躥起,拖著一身濃稠的鮮血滴滴答答的飛起來,飛得不像人倒像一抹魂,哦不,七抹。

  七彩流光鮮血一抹中探出不似人形的利爪,直奔孟扶搖心口,那力度,挖心!

  「哧!」

  一顆心臟奔了出來,圓溜溜鮮紅紅在半空打了個滾,在升起的朝陽之下像一顆七寶琉璃心。

  七彩之心。

  繚繞著七彩妖光的鮮活的心。

  那顆心懸浮在半空中,不沉落也不飛起,而在心的上方,風度很好的青衫男子,手輕輕按在虛空,掌下七彩之光繚繞,在他指間十分乖順的飛轉。

  他很滿意的看著那七彩光,淡淡道:「唔,很好,還算精純的七魂大法,不過和我比起來,差遠了。」

  非煙也仍舊在半空。

  她胸口破了一個大洞,洞裡面那精魂所在已經落在了別人掌下皮球似的拍著玩,她直直盯著巫神,最後一刻七彩幽魂被收,混沌全去,她完全恢復了自己。

  然後她認出了面前這個玩她心的人是誰。

  「爺……」

  非煙的咽喉格格作響,一個字將吐而不能吐,咽喉的逼住的血此刻才突突的冒出來,堵住了她所有的言語,堵住了她最後的生命。

  「對,」巫神睨她一眼,望天,「爺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巫。」

  那眼神自面前渾身浴血的女子身上掠過,連多看一眼都不屑。

  非煙死死盯著他,半晌,嘴角扯出一抹譏諷的笑意。

  最後一刻她在譏諷什麼,已經沒有任何人知道,也許在譏諷親手殺了自己孫女的巫神帝非天,也許在譏諷這命運寒悚玩弄世人,也許只是在譏諷自己。

  付出青春、聲音、乃至生命,歷經艱難十年謀局換得那人回歸,換得他淡然的將手伸進她的胸膛,只為了昭告他的天下第一。

  世事可笑,竟至於此。

  她最後睜開眼,看見藍天如綢,通透明亮,身下碧海亦是一般顏色,日光似乎是從雲天之外照過來的,照出一片水晶般透明的藍。

  像個巨大的虛幻的美麗皂角胰子泡。

  人生如此巨大虛空,破碎頃刻。

  也不過……是個皂角泡。

  「撲通。」

  沙灘之上一聲悶響,墜落了這世上最為強大的女人之一,她生前享一國香火世人膜拜,睨視天下,名號神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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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還趴在搭板上,死狗一般。

  巫神大爺反客為主的倚著船舷,俯視她:「喂,小子,爺要不要搭救你呢?」

  孟扶搖抱著搭板,氣喘吁吁的道:「別……別救了,老子是你……勁敵,你救了你就完蛋了……」

  帝非天大爺目光一閃,很有趣的瞧著她,道:「激將啊……不過爺喜歡。」

  他揮揮衣袖,將孟扶搖拽起來,扔到甲板上,道:「這船從現在開始是爺的了,你們聽話,爺不為難你們,你們不聽話,爺只好請金剛吃生肉。」

  金剛大叫:「爺不吃人肉!」

  帝非天手指一勒,金剛大爺在巫神大爺手中垂死掙扎,嘎嘎道:「吃……吃……」

  帝非天轉過目光,笑容可掬風度優雅的,「嗯?」

  「別逼……你家金剛大爺勉為其難吃人肉了。」孟扶搖嘆氣,指指一直縮在角落十分乖巧現在已經對著帝非天展開諂媚笑容的九尾,「這……有個現成的。」

  帝非天瞥一眼,對那猛烈搖動的九條尾巴不屑一顧:「沒性格。」倒是多看了剛才以死抗爭堅決抵抗金剛蹂躪的元寶大人一眼,「這個不錯,我拿去玩玩。」

  他一手拎著元寶大人,施施然從孟扶搖身上踩過,孟扶搖悲哀的看著用目光無聲求救的元寶大人——娃,堅持住,等你家主子恢復了,一定會打倒之摧毀之還你自由……

  「哦對了。」帝非天將要進入船艙之時,想起什麼,回頭道:「我不吃魚,不吃青菜,不喝純清水,燒肉不可以放辣,燒湯不可以不放辣,不喜歡吵鬧,但是也不喜歡一點聲音都沒有,睡覺被縟每天必須洗曬,必須棉織,不許用蠶絲,不喜歡黑色,你等下把你這一身喪氣衣服換掉,還有,船上不可以有女人,但是,美女例外。」

  孟扶搖有氣無力的道:「船上有個廚娘,不美,但是妙手烹調,善於燒不辣的肉和辣的湯,除此之外沒有人能解決這個重要的問題——你看要不要扔下海?」

  帝非天認真考慮了一下,十分大度的道:「那就留著吧,但是不許出現在我面前。」

  想了想又道:「鑑於現在是在船上,還有個要求我就不提了,不過等靠岸了你要記著,給我找女人,每天十個,如果姿色尚可,那就五個,如果姿色很美,那就三個,如果傾國傾城,一個就成了。」

  他大袖飄飄風度十足的進了船艙,孟扶搖嘆口氣,泥水滴答的爬起來,趕到雲痕身邊看他傷勢,生怕剛才一路和非煙打過來,將他拋來拋去再接來接去的,好容易留下的一口氣就給折騰完了,好在,那口氣雖然細微得可以忽略不計,但是確實還在。

  孟扶搖仔細檢查了一下,發現雲痕之所以沒有死,一方面是先前沒有將心口對準那七彩妖火,另一方面,他似乎並沒有被那妖光穿身。

  也許是孟扶搖及時衝出使他來得及讓開,也許是非煙被男人壓住又羞又惱先推開了他,無論如何,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則孟扶搖換上自己的命也再救不回他。

  不過現在也只剩一口氣而已,在尋常人眼底,那就是死人一個,臉色煞白牙關緊咬,一縷氣息飄飄渺渺,不仔細探根本探不出呼吸。

  孟扶搖卻已經覺得歡欣鼓舞滔天之幸,趕緊命姚迅把自己那堆零碎全部拿來,蛟王內丹,宗越的藥,諸般在各國當首腦所收到的奇珍藥物,孟扶搖出海別的沒帶什麼,藥物備了一大堆,最後連九尾都抓了來,逼它吐出四分之一內丹——上次雷動就逼過一次,那四分之一給孟扶搖吃了,所以羅剎月夜裡,孟扶搖最後才不怕非煙的蛇蠱。

  所有東西被孟扶搖仔細研究過,確定互相不衝突,才抱著殷切的希望給雲痕灌下去,雲痕牙關死咬,頰上青筋綻起,可以想見最後一刻決心之堅,孟扶搖費了好大勁才掰開他下巴,看著他張開的口,短促的「啊」了一聲,眼眶又紅了。

  他口中滿是鮮血,舌尖有一大塊已經咬破,為了抵擋那一刻痛苦劇烈侵襲,雲痕險些生生咬斷了自己的舌。

  孟扶搖自己在那七彩妖光之中穿過,清楚那東西著身的巨大痛苦,以她混元真氣般的防護,那東西每一掠過都在她身上留下了無數深切的傷痕,何況當胸撲上妖光本源的雲痕?

  她想著自己離開前的一霎,他臉色煞白卻口齒清楚,逼她離開的動作流暢堅決,從頭到尾沒有一點差點咬爛舌頭的疼痛表示,更沒有顯出重傷的衰弱,他要付出多少毅力,才能對她穩住那一刻的神情,好讓她下決心離開?

  孟扶搖仰首望天,抿著唇,抽抽鼻子,半晌才將藥硬灌下去,然而剛下嚥喉,立即被血水翻捲著再吐出來,重傷將死的身體,已經直覺的抗拒任何東西。

  孟扶搖眼淚再也忍不住,落在甲板上紛紛如雨,她凝視雲痕半晌,突然俯下身,湊上了自己的唇。

  她決然的,不管不顧的,將那些雲痕不斷頂上來的藥,用牙齒和自己的舌尖再送回去。

  唇齒相接,卻絕無浪漫與旖旎,唯有泛出的血的微甜氣息和眼淚紛落的微鹹無聲交織,她的唇在他唇上,一般的冰冷,被緩緩滑落唇間的淚水浸泡,苦澀酸涼。

  她不住哽咽低喃:「求你……求你吃下去……吃下去……」

  似乎感覺到她的眼淚,似乎聽見了她的低喚和哀求,又似乎為唇上那一生裡夢寐以求卻又從無奢望的女子柔軟所震動,雲痕突然微微一震,有了自主吞嚥反應。

  隨即,那些頂入他口中的藥物,順利的嚥了下去。

  孟扶搖緊張的盯著他,生怕再次被吐出來,雲痕卻安安靜靜的,和以往一樣,聽從了她的所有要求。

  她要他活,他便努力掙扎的活。

  孟扶搖兩手一合,長長的吐口氣,癱軟在甲板的泥水中,突然便失去了所有力氣。

  她倒在雲痕身邊,拒絕來拉她的鐵成姚迅,一邊亂七八糟的吃藥,一邊轉頭看著雲痕笑。

  長空下,燦爛陽光裡,滿是泥水的甲板上,躺著遍體鱗傷的男女,男子蒼白如死,女子靜靜仰首,渾身青青紫紫衣服都成了碎片,明明看起來連一條將死的癩皮狗都不如,卻在那般明亮、滿足、快樂的笑。

  而此刻,風浪乍平,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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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孟扶搖又笑不出來了。

  原因一:帝非天大爺實在太折磨人了,這人似乎生來就是為了考驗別人的忍耐力和抗虐度,其性格非常的銷魂,十分的挑戰人類的想像力,比起孟扶搖前世看過的那些極具個人風采的傲嬌受和忠犬攻,女王攻和腹黑受,鬼畜攻和年下受等等更具多重性和挑戰性,他可以上一刻鍾風度翩翩的和你談論巫術的哪一種殺人最優雅,並優雅的給你做個示範,下一刻鍾因為示範物(比如九尾)之類的不合作而勃然,用不含髒字的攻擊性言語不間斷持續性全面覆蓋的問候九尾全家,直到九尾落荒而逃,並深恨它娘為什麼要生下它這個「身為異獸卻鼻歪嘴斜爹娘一定近親結婚」(巫神語)的齷齪貨……

  比如他每天必定要早睡,吃完晚飯就睡,他睡覺不許任何人發出聲音,並表示誰發出聲音他就用從非煙那裡收回的七魂照顧誰,於是眾人只好默不作聲坐在黑暗裡等待自己瞌睡的那一刻到來,是個人都知道,越想睡越睡不著,等到好容易睡著,大爺醒了——半夜一點左右,他睡完了,起床,要喝水要洗臉要健身要迎風一噓三千里,還要練他的姹女修陽大法,於是,所有人也不用睡了。

  比如他吃飯不許任何人發出聲音,誰發出聲音他也不揍人,就把那團七彩妖光放出來遛遛,任誰聽著那彷彿地獄裡傳來的尖嚎都忍不住肌膚起栗毫無食慾,但是吃麵條時候又必須發出聲音——帝非天大爺說了,麵條就是應該吸溜吸溜的,應該痛快的酣暢淋漓的吃,沒有聲響,不叫吃麵條!聲音不夠響,還是不叫吃麵條!吃麵條時,十個人吸溜出的聲音應該等同於一聲大喝所具有的響亮度!於是每次吃麵條,孟扶搖都耳朵嗡嗡響,偏偏廚娘的麵條又很得帝非天大爺歡心,經常點,沒兩天,姚迅的嘴就腫了……吸腫的。

  硬漢子鐵成不甘受辱,幾次摜飯碗拒絕吃麵,帝非天大爺心情好不計較,沒說的,您就別吃吧,等到餓到風吹過來也會不由自主的吸的時候,麵條自然而然就會吸溜了。

  孟扶搖不介意受辱——她要吃飯,吃飽了傷好得快,全船的性命需要她保護呢,韓信還有胯下之辱,孟扶搖吸溜麵條算個屁啊。

  他大爺折騰人,就折騰去吧,好女不跟男鬥,何況元寶還在他手中,他一個不高興捏死之,她到哪裡去再賠一隻給長孫無極?

  她現在的心思全在雲痕身上,這也是她真正笑不出來的原因二——雲痕一直沒醒,她用盡手中靈丹妙藥,除了能維持住他胸口那縷氣息外,對他的傷好像沒有任何起色,孟扶搖不惜耗損自身功力試圖為他療傷,然而巫術的傷就是和平常內外傷不同,對人的戕害似乎深及靈魂,她手中縱有天下第一等的藥物,也無法令雲痕睜開眼睛。

  眼見他雖然未死,卻一天天衰弱下去,孟扶搖心急如焚,她自己深知巫術之傷的厲害,她的眼睛到現在還沒能清晰視物呢!再這樣拖下去,好容易留下的這口氣,也便散了。

  她有心想返航,去找宗越,然而帝非天大爺要去穹蒼,說當初龜息之前就是打算宰了大鯀王就去穹蒼挑戰長青神殿的,什麼玩意,敢稱神?他巫神才是神,一山不容二虎,五洲不能有倆神!

  這日孟扶搖又在長吁短嘆,試圖為雲痕輸入真氣療傷,窗外突然飄過一條影子,帝非天大爺的聲音涼涼傳過來:「沒用的。」

  孟扶搖收回手,轉頭看他。

  這不老不死的傢伙,應該有辦法解決,然而相處幾日此人表現出的涼薄品質,讓她連開口的力氣都沒了。

  果然帝非天道:「你看著我幹嘛?爺很忙,沒空理會這些。」

  孟扶搖默然,心想你是很忙,整日忙著練你的姹女修陽功,上次說寶貝上栓個元寶就可以放到海裡釣鯊魚……

  「爺心情不好。」帝非天憂鬱的道,「英雄無用武之地,爺好久沒有女人用了。」

  孟扶搖抽嘴角——好像你說你上船前,也就是幾天前,剛剛日御十女過……

  「找個美人給我,合我心意,我就給你治他。」帝非天瞄她一眼,指指雲痕,「不然,你就等著他慢慢的,在你面前一點點失去呼吸……爺可以保證,那很殘忍,比他唰一下死在你面前,更殘忍。」

  孟扶搖垂下眼……不用你說,我懂得那種殘忍。

  帝非天大袖飄飄出去了,孟扶搖怔怔坐在雲痕身前,海浪平靜,天色森涼,船身在海上微微搖晃,抖碎了小小艙房裡蒼白的月光,月光裡更蒼白的雲痕,氣息幽幽的浮動,若有若無。

  孟扶搖注視著他,半晌慢慢的將手指放在他鼻下,感覺那點細微的呼吸,遊絲般被慢慢拉長,拉長……也許某一日,便這麼拉至極限,無聲無息斷了,碎在天地間。

  月色冰涼,如此,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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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歇了兩日,絕域海谷的風浪期過去,大船前行,孟扶搖盤算著,過了海谷就是穹蒼地界,到時候隨便在哪靠岸,上岸第一件事就是找女人,不管多少錢,找最美的花魁,堅決要讓帝非天大爺英雄用武,身心舒坦,以達到願意出手救人的效果。

  她算著時間,只要海谷能順利過去,應該來得及在雲痕氣息消散之前找到女人。

  大船穩定的前行,一路破浪,航速極快,孟扶搖坐在船艙裡,坐在氣息微弱的雲痕身邊,孟扶搖抬手輕輕的摸了摸自己的臉,她易容男裝已久,早已連男子神情步態都學得惟妙惟肖,也沒有打耳洞,也做了假喉結,然而不用看,她也知道,面具下是怎樣的一張臉。

  美人……其實美人還是有一個的,現成的……帝非天知道嗎?

  雲救……對不起……原諒我自私……我想等著最後的希望……求求你,再堅持幾天……

  船身突然一震。

  彷彿撞上了什麼東西!

  風暴來了?

  孟扶搖大驚之下急忙搶出,一抬頭只見睛空萬里,根本沒什麼風暴,船身卻似乎傾斜了些,孟扶搖撲到船邊,一時也看不出端倪,卻覺得船似乎吃水更深了些。

  她這裡茫然不解,船上的重金招來的經驗豐富的水手們卻亂成一團,腳板踩在甲板上啪啪的響,一些人快速的下底艙查看,半晌湧上來叫道:「糟了,被動過手腳!」

  「有人動過船底!」

  「想辦法堵!」

  「堵不了,榫子都被水沖落了!船底縱骨也被破壞了!」

  「很快就會沉了!」

  「跳船逃命!」

  「這裡是海谷,水最深的地方,跳下去哪有命在!」有人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

  孟扶搖心中一冷,知道那晚趁自己不在,那批守在海島精熟水性的島上穹蒼人,一定偷偷下水對船底做了手腳,這些人計算精準,手腳做一半留一半,算準了這三十丈的大船起初一定無事,航行到海谷的位置便要進水,擺明瞭要置這一船人於死地。

  原以為島上地室已經是絕域所在,不想還有一關!

  甲板上一片末日景象,水手們驚慌的逃來逃去,隨著船身的漸漸開始傾斜,人們的慌亂感更加強烈,絕域海谷在眾人心目中,本就是有去無還的禁地,只是貪戀著孟扶搖的重賞,又看著天氣睛好絕無風浪才冒險走這一趟,如今船莫名其妙開始下沉,恐懼感立即佔了上風,明明都是水上老手,一時都慌了手腳,船上跟隨孟扶搖的護衛們齊齊彈壓,也阻不住那陣亂像。

  「亂什麼!」

  驀然一聲大喝舌綻春雷,震得眾人耳膜嗡嗡作響,惶然回首便汛孟扶搖一腳跨在船舷上,船身歪斜她動也不動,大喝:「知道不能跳水,那就開船!甲板下還有防水隔板,沒那麼容易被水漫進!加快點!爭取在船散架前過了海谷!」

  她手一揮,鐵成在內的所有護衛齊齊「嚓」一聲,長刀出鞘,逼向那些欲跳不跳的水手。

  「各歸各位,誰再亂,先殺誰祭海神!」孟扶搖遠遠一揮掌,隔空「啪」一聲將一個渾身發抖已經扒上船舷的傢伙打得原地轉圈三百六十度,「拿出你們全部的本事來,繼續!」

  她氣勢凜凜,神情不變,站在船舷上穩若泰山,披一身金色陽光,眼神卻比眼光更厲烈,眾水手接觸到這樣的目光,都渾身顫一顫,敬畏之心一生,沒來由的心倒安定了幾分,各自轉過身去,掌舵的掌舵,堵水的堵水,拖出船上的床鋪鋪板,將甲板下的隔間加固,拖延船隻沉沒的時間。

  孟扶搖看人心穩定了下來,回艙將雲痕扶起,找了根結實的繩子將他綁在自己背上,鐵成跟過來,孟扶搖道:「等下你跟著我,如果遇上什麼導致繩子散開,你給我記得先護住雲公子。」

  鐵成應了,孟扶搖讓他回去看著水手安定人心,一轉身看見帝非天閒閒站在門口,目光古怪的注視著她,道:「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消息,你背上這個,如果再給水一泡,大抵很難活過今夜。」

  孟扶搖閉閉眼,心中一沉,這一霎一句話險些脫口而出,然而背上雲痕突然動了動。

  那動極其輕微,甚至好像根本沒動過,孟扶搖卻立即感覺到了,驚喜之下立即回頭,雲痕還是那個樣子,剛才那一動彷彿是她錯覺,然而這一動不知怎的便給了孟扶搖信心,她到了嘴邊的話嚥了回去,頭一揚道:「走著瞧吧。」

  帝非天瞅著她,搖了搖頭,晃著大袖子不急不忙的走開,孟扶搖看著他背影,心想著落水必不可免,等下要不要直接纏在這傢伙背上?纏上去會不會給一掌拍死?

  船在漸漸下沉,也仍舊在奮力前進,絕域海谷據說是個U形穀,相比之下最險的一種,但寬度卻不甚大,水手們一番奮力駕船,當水漸漸漫上甲板時,眼看著前方不遠處,似乎隱隱約約出現一條黑線,知道那是陸地,不由發出驚喜歡呼。

  有個老水手卻沒喜色,抖抖顫顫的道:「俺爺爺來過這裡,他說海谷邊緣位置靠著陸地,看見陸地,海谷差不離就過去了,但是船上看見的陸地,往往離實際距離還遠……」隨即他抱了個木板,往水中一跳,叫道:「船沉了!看運氣各自逃生吧!」

  船沉!

  船上人早已在孟扶搖命令下各自找好漂浮物,船是慢慢下沉的,不至於被傾倒的風帆桅桿砸傷,雖然慌亂難免,但好歹有了準備時間,孟扶搖用油衣將雲痕裹了幾層,一落水就立即一沉——身上背個人再加上油衣的重量,太沉了!

  身邊姚迅鐵成一直跟著,姚迅帶著元寶大人,鐵成背著九尾,見狀立即遊過來,用力幫她托著往前遊,海中風浪卻漸漸大了起來,雖是六月中,這一處的海水依舊徹骨冰冷,穹蒼在北,這裡海水的溫度都在零下,孟扶搖心急如焚——她自己可以運功抵抗寒氣,雲痕怎麼辦?

  遊了好一陣,從半下午直到夜色初上,三個人身上都凍得冰涼,好容易遠遠看見好像海上有燈火,歡喜之下正想求救,突然一個大浪澆過來,水晶牆一邊當頭一砸,砸得孟扶搖眼前一亂,閉氣一潛,再抬頭時身邊深藍海水簇亂紛紛,姚迅鐵成卻都已不見。

  孟扶搖心中一緊,下意識紮下水試圖搜尋,又一個浪頭打得她一退,浪頭中似乎還有什麼東西一閃,隨即她覺得胸前一涼。

  她一驚低頭,以為雲痕的繩子被水衝開了,不想繩子還在,自己胸前卻突然飄出了一條長長的白布帶子。

  這帶子讓她怔了一怔,想了一想才反應過來,那個,好像,是自己的,束胸帶?

  束胸帶!

  什麼時候被扯開了?

  浪打的?

  浪能把自己的束胸帶那麼精準的挑開?

  挑開……

  孟扶搖霍然回首,便見身側一人,含笑漫步於水中,青衫白帶,在蔚藍海水中如風中獵獵飛舞,姿態端的優雅,可惜就是臉上表情太過邪魅——他斜眼瞄著她的胸,飽含讚賞。

  看孟扶搖看他,帝非天一笑,慢慢遊過來,一抬手在她臉上一抹,抹掉她面具,隨即眼睛一亮。

  海中什麼話也說不出,但那眼神已經足夠說明,孟扶搖立即背著雲痕就逃,但她背個人,傷勢未癒,哪裡逃得過龍精虎猛蓄勢以待的帝非天?那大爺手一拉,已經拉住她,順手將雲痕也拎在手中。

  孟扶搖大急,拚命去搶,帝非天一手便卡緊了她的腰,將她拎出水面,手指不老實的瞬間在她身上摸完一遍,嘖嘖讚嘆道:「美人……美人……這麼個美人呆在大爺身邊,爺今天才摸到手,實在浪費……」

  孟扶搖眉毛直直豎了起來,還沒說話,帝非天已經笑道:「爺算過了,你我命中註定有水中鴛鴦歡夢緣,今日便在這裡把好事辦了吧。」

  孟扶搖濕淋淋,冷笑:「拜託,和一個老殭屍?太倒胃口了。」

  帝非天眉毛也豎了起來,孟扶搖罵的正是他最大忌諱,換個人他大抵立即拍死,不知怎的,看著這個女子濕身於海水之中,解去束胸帶的身體曲線畢露,那一懷飽滿噴薄欲出,海水簇湧之下一身姿態美妙絕倫,像一朵在碧海之上妖嬈綻放的墨玉蓮花,柔枝曼葉灼灼其華,偏偏眉目又美麗英氣,氣質高貴,和那一身的妖嬈明明不甚相襯,卻又襯托出與眾不同的絕頂風華,真真是他百年歲月之中,閱遍美人也未曾見識過的真正的奇葩。

  這樣的集尊貴與嬌媚,狂野與內斂,個性才貌武功身材什麼都不缺的絕世美人,怎麼能放過?

  「你還想救他嗎?」半晌帝非天冷冷笑,一指手中雲痕,「不過是一場魚水之歡,不丟命不傷身,甚至我練的這種姹女修陽之法,合籍雙修,還能為你提升功力,以我的術法通神,可以讓你飄然欲仙,體味到這一世所有塵世男子都不能給你的絕世歡愉,還能救了這個人——你看,不是無本萬利的好事兒?」

  孟扶搖一臉漠然,帝非天卻又道:「這個人為你犧牲生命,你就這麼自私,連為他獻身一次也不肯?」

  孟扶搖震了震。

  帝非天手指一拈,從懷中拈著一張符紙,念了幾句對水上一拋,幻化出一艘輕舟,將雲痕往上一拋,笑道:「怎麼樣?爺喜歡你情我願,總要你乖乖獻身才叫舒服,爺今日和你水中大戰一場,馬上就救這小子。」

  孟扶搖久久沈默著。

  她即使靈魂來自現代,卻一直是十分保守的女子,在現代女子視貞操為無物的觀念之下,她仍舊恪守開苞必得新婚夜的信條,然而如今……如今雲痕為她拋棄性命,她若仍然堅守那薄薄一層膜,是不是過於自私?

  這一世原本只打算做過客,這個身子也沒想過要交給誰……既然如此,便拋了也罷……回到前世裡,自己還是乾淨的孟扶搖吧……

  她轉頭看舟上的雲痕,他看來……就完全是個死人……不,不能。

  汙了的是身子,不是心,無論那層膜有多貴重,拿來換條命,值得!

  孟扶搖一咬牙,閉上眼。

  她抬手去解領口的鈕子。

  帝非天唇角泛出笑意,仔細的,不肯錯過一個細節的欣賞著女子的含怒忍辱的美麗姿態,眼中閃著對接下來的水中大戰的期待和興奮的光。

  他滿意的笑,道:「這就對了,不過是個皮囊,不用白不用,借爺用一下還能換條命,也不虧。」

  孟扶搖咬牙,閉眼,不做聲。

  香襟半解,雪色清芬。

  海水中盛開葳蕤白蓮。

  帝非天目光灼亮,被那迫人美色灼得有點頭暈目眩,興奮的遊上前。

  「抱歉。」卻有人突然淡淡道,「朕的皇后,從來不借人用。」



穹蒼長青   第四章  美人難追

  孟扶搖手停在鈕子上,聽見那聲音第一反應是攏衣服。

  她剛才對著帝非天解鈕子還算鎮定冷靜,現在卻慌亂得恨不得立即從頭遮到腳。

  現在這地方也沒法從頭遮到腳,於是孟女王急中生智,呼一聲,一頭紮到水底去了……

  上頭有人輕笑一聲,卻沒有管她,只看著緩緩轉身的帝非天,眼神裡光芒閃動,看著是在笑,那笑容裡卻一點溫度都沒有。

  帝非天滿腔慾火被當頭一澆,眼神中怒色一閃,但他也是當世頂尖人傑,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是和十強者之首都能並行的人物,只不過一個是武學領域,一個是巫術領域,到了他這種程度,是絕不可能因為掃興就失去警惕之心的。

  別的不說,無聲無息逼近他身後,哪怕他剛才太過興奮有些遲鈍,對方也實在了得。

  他轉頭,依舊維持優雅風度,閒閒道:「哪個不長眼的?欠教訓嗎?」

  數丈開外,一艘輕舟之上,坐著淺紫長衣的男子,衣帶當風長髮飛散,姿態比他還輕閒,一雙流光溢彩的眼眸如身下海水一般深邃變幻。

  他笑而不語,身前放著雲痕,左手卻撫摸著一頭華麗的,濕淋淋的扁毛畜生。

  金剛大爺。

  帝非天看見金剛,臉色終於微微變了。

  船沉時他第一時間帶了金剛,無論如何這鳥身上還有他關鍵的一角靈瑰,之所以還沒有合魂,一方面靈魂還待淨化,另一方面他對孟扶搖也有幾分忌憚,不想在船上施展合魂大法,所以這鳥他形影不離,不給人任何機會再接近,然而就在剛才,他準備和孟扶搖水中好好鏖戰一場,自然不可能將金剛再帶著,順手拋到了紙化輕舟之上。

  如今那紙舟飄蕩在那輕舟之旁,還繫著根繩子,很明顯就是這個混賬小子,無聲無息靠近,一根繩子先牽過來的。

  他一直對金剛做漫不經心狀,全船的人至今也不知道,金剛對他其實非常重要,那一角魂靈,是他本源之魂,少了那一點,他將不再長生,永無進境,將來和強者對戰也會失去內元補充,所以他慎重到連合魂大法都不敢在船上進行——這小子怎麼知道的?

  聽這傢伙口氣,孟扶搖還是他妻子?嗯?這世上還有這種人,明明看見自己妻子被逼迫將要失身,還能不動聲色先去救下要救的人,拿住可以要脅別人的東西,再好整以暇的出言阻止?

  一個人冷靜到這個地步,太可怕了吧?

  帝非天盯著長孫無極,又盤算了一下出手搶回金剛的可能性,隨即發覺長孫無極雖然只是隨隨便便姿態輕閒的坐在那裡,但是全身上下,無一處空門,吐納呼吸的功法深不可測,他竟看不出他的功底。

  絕頂的武功,超常的冷靜,五洲大陸何時出現了這樣的奇才?

  他眼神中第一次浮現了戒備之色。

  其實他不知道,先搶回雲痕,只是因為長孫無極太瞭解孟扶搖了而已——如果他不先把雲痕拉過來,那麼孟扶搖還是很可能因為雲痕被要脅,到頭來等於沒救。

  至於害扶搖多犧牲了一點色相,多被看了一點——沒關係,吃了我的遲早叫你吐出來,看了我的遲早叫你還回來。

  五洲大陸著名政客長孫皇帝,一向很分得清輕重,一向喜歡用最少的力氣來達成最大的效果,而且一向認為,報仇不必急,衝動是魔鬼,報仇的方式未必一定需要武力,報仇的時機更不用擔心——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而已。

  輕輕撫摸著金剛大爺的鳥毛,長孫無極手勢比巫神大爺還溫柔,天不怕地不怕的金剛大爺卻十分怵他的模樣,拚命躲避,大叫:「爺不要你摸!爺不要你摸!」

  長孫無極笑吟吟對帝非天拎了拎手中金剛,嘆息道:「帝先生,貴寵實在有意思得很,不愧為精魂所在,分外與眾不同。」

  帝非天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冷哼一聲,一伸手撈出孟扶搖,又摸出張符紙化舟,上舟坐下,才慢條斯理道:「那又怎樣?爺還是比你上算,你手中不過是爺一隻寵,爺手上卻是你女人。」

  長孫無極輕輕「唔」了一聲,也不動氣,也不理他,只側首仔細端詳著孟扶搖,他面對帝非天一直漫不經心的神氣突然全部收起,注視孟扶搖的神情言語難敘,卻看得目光躲閃的孟扶搖,莫名其妙鼻子一酸,險些掉下眼淚來。

  她吭吭的撮鼻子,心想這都什麼跟什麼?被海水泡呆了?長期打架打得脆弱了?長期被帝非天高壓政策壓迫得變態了?居然連那傢伙一個眼神都受不了,看見那眼神就像中了飛刀……太沒面子了!

  然而一邊罵著沒面子,一邊被那如海風溫柔包圍的眼神勾起了一腔心酸,想著那夜瘋狂逃奔,一路淪落,失明失憶,想起非煙謀局,步步驚心,生死掙扎,想起不過是幾句隔窗而聽的含糊話兒,便害得兩人分離,從去年秋到今年夏,大半年的時光如水流過,再見他時居然是在穹蒼海上,輕舟相對,海浪聲聲,偏偏中間還要隔頭世上最難對付的巫神。

  噫吁戲,悲呼哀哉,久別終見,尚有色狼作梗。

  對面,輕舟搖曳,長孫無極深深注視孟扶搖,從她一身傷痕,看到她淩亂衣著,看到她微紅眼眸,眼神一垂,掩去了眼中情緒,剎那卻又揚起眼睫,對孟扶搖輕輕一笑。

  那傢伙居然環能笑得出來,瞧他那一身光鮮意與風發,日子挺好過的是吧?哦對了,升級了,人家現在是皇帝了,深宮內院寶座華堂,才不會像流竄犯孟扶搖一樣,天涯飄零淪落海上,明明升級成功,卻偏偏總碰上牛人,落得整日被人欺負……

  孟扶搖酸完了,又開始控制不住牙癢了,紅著一雙本就還沒恢復視力的眼睛,恨恨的對著長孫無極磨牙。

  長孫無極卻終於開口,語氣溫柔如故,輕輕道:「扶搖……我很遺憾,沒能讓父皇見你一面。」

  這句話立刻又擊倒脆弱的小強孟了。

  他的父皇……他的父皇駕崩,他沒能見著最後一面。

  對於內心渴慕親情溫暖的長孫無極來說,又該是怎樣的遺憾和悲涼?

  一生中唯一真心疼愛過他的父親走了,他卻為了她遊蕩在外,臨終都未能伺候湯藥於其側,無極的心底,一定很自責吧?

  孟扶搖吸吸鼻子,開始覺得自己過分了,唔,是啊,孟扶搖你為什麼要存在啊,你真是個害人精。

  長孫無極看她神色,知道撬動這坨了,再挖一下,把這傢伙的善良因數多挖出來點先。

  「父皇一直想見見你……他知道你。」

  孟扶搖唏噓了,無奈了,悲涼了……

  嗯,反應良好,不必再深挖下去了,免得一不小心傷了根本過猶不及。

  長孫無極立即換話題。

  「你眼睛……怎麼樣了?」

  他的眼神裡滿是疼惜,看得孟扶搖心中一堵,眨眨她兔子似的紅眼睛,拚命目光炯炯的笑道:「清楚!金剛毛上有幾個洞我都看得見!」

  金剛大罵:「幹你老母!爺完美無缺,毛上哪來的洞?」

  「你們也該聊完了吧?」帝非天終於不耐煩,一眉高一眉低的瞅著兩人,「當爺不存在嗎?」

  孟扶搖目光一轉,毫不客氣的答:「從某種意義上講,你對我就等於人體廢氣和天地塵埃,確實不存在。」

  帝非天托腮看她,眼神幽幽,半晌喃喃道:「等爺真實存在在你身體裡,你就知道爺的偉大了。」

  孟扶搖唰唰的燒著了,臉色變幻半晌,決定不和老流氓鬥嘴,當黃花遇上老鳥,一準吃虧。

  帝非天卻真的伸手過來,想去扯孟扶搖衣服,孟扶搖黑刀一豎,叱道:「滾!」

  「我們做我們的,他要看便讓他看著。」帝非天滿不在乎的道,「天底下沒有人能從我手中搶回我看中的人。」

  孟扶搖抬手就劈了過去。

  在長孫無極面前說這個!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一刀劈出罡風烈烈,唰一聲在海面上掠開數丈長的深溝,剛剛平靜下來的海浪剎那狂捲,兜頭蓋臉向帝非天打下來。

  帝非天從未真正見過她出手,目中不禁露出驚異之色,孟扶搖以為他好歹要讓一讓,只要一讓,她便有機會掠過去和長孫無極匯合,然而那廝驚異之色一閃便沒,突然手指一劃。

  一劃之下,他面前便似多了一層透明屏障,又像是個巨大的肥皂泡,柔韌而有彈性,任憑孟扶搖刀風捲起濁浪千層,拚命擠壓著那透明空間,將空間擠壓得變形扭曲,也始終不破。

  孟扶搖卻也不驚訝,應變奇疾的冷笑一聲,剛才一刀還向前劃轉瞬便霍然後劈,毫無滯礙的在空中劃出一道九十度轉折,嚓一聲劈向身下坐舟!

  攻擊是假,劈裂身下這船是真。

  一刀出,坐舟無聲無息裂開,正好將孟扶搖和帝非天分開,孟扶搖心中大喜,正要躍向長孫無極,誰知帝非天似乎也笑了笑,突然自他的空間內探出手來,骨節格格一響,那手竟然長出一倍,閃電般抓住躍起的孟扶搖的腰帶,唰一下又把她拽回來。

  拽回來往身邊一放,這下更好,舟只剩一半,狹小得可憐,孟扶搖衣服濕透,被迫緊緊貼在他身邊,大怒之下揮刀猛戳,帝非天的身體卻如滑玉渾金,刀鋒屢屢從他肌膚上滑過,感覺就像砍上銅像或枯木,就差沒冒出火花。

  「得了,別砍了,爺幾十年前就是不傷之身了。」帝非天憂鬱的道,「給你砍得渾身癢癢,爺才想起來,好像很久沒洗澡了?」

  孟扶搖崩潰,趕緊抽回刀,仔細檢查刀上是否有可疑曖昧泥垢類物質。

  「爺不是你們這些濁人,一日不洗澡就生垢。」帝非天表情是俯視眾生的,充滿了對小人物的同情和鄙視,「爺三十年不洗澡照樣肌膚生香,不信你聞聞?」

  說罷當真抬袖要給孟扶搖聞,孟扶搖唰一刀就插他腋下:「空門!」

  鏗一聲刀滑過去。

  孟扶搖抬手又戳他眉心:「空門!」

  眉心裡冒出點火花……

  孟扶搖一刀轉下腹:「空門!」

  下腹如鐵,帶得刀尖一滑,向下撞到某物,鏗然作響,疑似金剛做成,孟扶搖抽搐——難怪那傢伙說,繫上繩子墜個元寶就可以釣鯊魚,真結實啊……

  「你以為爺練的鐵布衫?」帝非天一手將她的刀推開,帶點審視的看著她,「不過老實說,你已經很讓爺驚訝了,女人能強到這地步?十強前五,綽綽有餘,再輔以時間經驗,問鼎天下也是有可能的。」

  孟扶搖不看他,目光只轉向長孫無極,她看出來了,帝非天身週三丈之內,目前只有長孫無極可以接近,但是長孫無極還要守住雲痕,根本不能出手和她聯攻,而她就算全盛時期,也頂多在帝非天手下保得不死,想贏根本不可能,所以現在,想逃更不可能。

  她有點沮喪,長孫無極接收到她日光,安撫性的微微一笑,孟扶搖眯眼看著那笑容,突然就覺得,沮喪什麼呢,最沮喪最慘痛的時候都經過了,現在雖然身邊有只色狼,雖然一身狼狽衣衫不整,但長孫無極就在對面不遠處,那般鎮定含笑的看著她,而身周海浪平靜,波濤如歌,黑翅鷗輕淺掠過,起落如音符。

  哎,其實世界還是滿美好的嘛……

  耐摔耐打的孟小強,突然就悟了。

  於是她也不打了,將刀一收,拿去剔指甲了。

  好了,挺累的,既然皇帝陛下來了,總歸是有辦法的,女王陛下也該歇歇了。

  她從一頭暴怒的母虎轉向一頭平靜的母羊完全是須臾之間,以帝非天的厚黑強大也不禁怔了怔,歡喜的道:「想通了?」

  孟扶搖手中刀尖一擺,指向自己咽喉,平靜的道:「姦屍有興趣不?姑娘我打不過你,殺自己卻絕對沒問題,要不要試試?」

  帝非天豎起眉毛,對著她露出難以下牙的表情,長孫無極突然道:「帝先生,打個商量如何?」

  「嗯?」

  「你有扶搖,我有金剛落得個僵持不下,當真要在這海上沒完沒了的一直吹風?」長孫無極笑,「在下邀請巫神大人登船,同遊穹蒼,大人敢應否?」

  帝非天斜睨他:「提供你的船給我們合籍雙修嗎?」

  「如果大人能令扶搖就範,在下也無權干涉。」長孫無極若無其事,「不妨來打個賭——我賭大人不用強,不用別人性命要脅,永遠也無法獲得扶搖。」

  帝非天一笑,露出「你好像對你女人信心十足其實你卻不知道扶風巫術有很多辦法可以讓女人就範就算不用那小子威脅她爺一樣可以讓她乖乖撲進來你這是送羊入虎口我不笑納豈不可惜」的神情,隨即道,「條件?」

  「大人允許我等一路相隨,在我不出手的情況下不得出手,不得傷害扶搖及我等身周之人,如果大人能令扶搖心甘情願就範,在下立即將金剛送回,如果大人輸了,請發誓再不糾纏,並出手救治他。」他指指身邊雲痕。

  「爺本來就不喜歡強迫女人。」帝非天睨視他,「反正也閒,成!」

  「只是,」長孫無極淡淡道,「鑑於在下這位雲兄弟已經油盡燈枯,如果等到賭局結果出來再救,只怕早成了枯骨一束,到時萬一大人輸了,豈不是無法履行賭約?那於大人只怕英名有損吧?還請大人先出手,好歹給他延命。」

  「你們輸定了,還救什麼救?」帝非天嗤笑。

  「哦,那也行。」長孫無極轉頭,聲音淡淡在海面傳開去,「書記官何在?」

  「臣在!」遠處一艘大船上,有人大聲回答。

  「起居註上記一筆。」長孫無極仰首向天,慢慢道,「天乾元年六月十七,帝與扶風巫神非天大人遇於絕域之北,並定奪心之約,然賭約未竟,大人畏敗而去……」

  「成了!」超級好面子的帝非天大爺一口打斷,「別玩激將了,爺能救活他也能治死他,等到你們輸了,爺再一個指頭捺死他便是。」

  長孫無極笑而不語,手一揮,書記官停下奮筆疾書,長孫無極十分可惜的道:「唉,朕的起居注將來是打算刊行天下的,和巫神大人海上相遇這一筆本來甚好,真是可惜……」

  他含笑站起,示意大船上的人接過雲痕,伸手向帝非天笑吟吟一引:「巫神光降,蓬蓽生輝。」

  帝非天拎著孟扶搖,大搖大擺的橫空跨越,經過他身邊時淡淡道:「你很了不起,自己女人就這麼當著她面坦然的讓給爺了。」

  孟扶搖翻白眼——賭約現在就開始了,第一計:離間。

  「她的心和她的身,都在她那裡。」長孫無極微笑,「我讓不出,閣下也搶不著。」

  孟扶搖又一個大白眼賞給他——那啥,你不是應該拚死搶回「皇后」麼?那啥,你這不是推俺入火坑麼?那啥,你把俺放養在一頭食肉恐龍身邊你還笑得出來?啊啊,這是一個久別重逢號稱此心不渝的那啥啥,該幹的事兒麼?

  他到底啥打算?

  她已經看見長孫無極身後帶來的大船,也就是先前她被浪頭打下來時看見的海上燈火,按說以長孫無極之能,設計圍困一下想個什麼辦法,和她合作不見得不能逃脫巫神的手,為什麼還讓他跟著,居然要一路跟上穹蒼,定時炸彈似的一路膽顫心驚?

  不過無論如何,好歹暫時既保住了自己的貞操又延續了雲痕性命,不是這個賭約,不是長孫無極擠兌,帝非天一定不肯救雲痕,雖說自己接下來要過提心吊膽的日子,但算下來還是值得的,孟扶搖鬆一口氣,心上壓力去了幾分。

  身邊那隻十分強大的似乎猜出她所想,溫柔含笑看過來:「扶搖,我相信你。」

  剛剛還陷入質疑的孟小強立即雞血了,強大了,瞟一眼滿不在乎帝非天,冷哼一聲。

  姑奶奶會讓你見識,什麼叫不可摧毀的戰鬥堡壘!

  再瞟一眼不動聲色將她賣了還毫無愧色也沒有擔憂之色的長孫無極。

  為毛她覺得,那隻巫神好像又被某人算計了呢?

  為毛她被人賣了,居然也沒生氣呢?

  ----------

  詭異的同船三人遊開始了。

  帝非天大爺認為,那小白臉憑什麼瞧不起他?憑什麼那麼自信的認為把自己女人送來他也吃不了?也不想想,憑自己的玉樹臨風和優雅氣質,撬動孟扶搖那坨實在是很簡單的事,用巫術簡直就是掉價,光是魅力,便可以讓美人拜倒在他的寶貝之下!

  於是某日晚孟扶搖一覺醒來,發現艙門口一人一手撐著艙壁,兩腿交疊,以十分瀟灑的姿勢,憂鬱而浪漫,深沉而惆悵的俯視著她。

  他目光在黑暗中亮如星子,指尖拈一朵不合節氣明明就是巫術搞出來的鮮豔欲滴的牡丹花。

  帝非天大人一言不發,覺得此刻無聲勝有聲,不著一言而極盡風流。

  女人哪有不愛花?女人哪有不愛男色?女人哪有不愛此刻月下倚壁拈花風流的他?

  女人在黑暗中沈默。

  女人目光炯炯,探照燈似的從花瞄到人從人瞄到花。

  女人在巫神大人姿勢都快站僵了之後,才慢條斯理的嘆息:

  「真大啊……」

  巫神大人驚喜,以為自己的雄風終於折服了這朵帶刺的花,忍不住問:「哪裡?」

  女人慢悠悠繼續。

  「我說,鼻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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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功驅趕走巫神大人後,孟扶搖躺在床上,雙手枕頭,半晌,地面突然裂開,仔細一看卻是整塊地面都是伸縮的,機關一控,無聲滑開。

  孟扶搖不動,蹺著二郎腿,做萬事皆浮雲狀。

  地面下某個人卻浮雲般滑了來,輕輕一笑便飄上了她的床,孟扶搖一腳踢出去,低罵:「死開!」

  「真懷念你的腔調啊……」某人自然不會死開,順勢在她身邊躺下來,微笑,「真是一日不罵,如隔三秋。」

  孟扶搖哼一聲,不動,身邊那人也不動,熟悉的異香淡淡,漸漸盈滿窄小的艙房,孟扶搖悄悄嗅著,覺得真是世上最好聞的味道,黑暗中嘴角忍不住輕輕彎起。

  好久沒有這般安寧靜謐的心境,歷經那翻苦痛磨折顛沛流離之後,這一刻的溫馨平和,珍貴得令人想哭。

  孟扶搖睜大眼,抽抽鼻子,心想前面一路風浪聚少離多,後面還是一路風浪相聚無期,何必貪戀這中間一刻的奢侈的溫暖?難道不知此刻越溫暖,此後越蒼涼?

  她輕輕嘆息,翻個身,道:「我要睡了,你也別在這裡混,帝非天雖然對這些把戲不上心,但難保他發現了不會找事。」

  「巫神大人可謂學究天人,唯獨對一件事天生欠缺悟性。」長孫無極的氣息拂在她耳邊,笑意微微,「機關陣法,他從不研究,他覺得自己巫術通神,什麼機關也困不住他,所以他是不會想到,明明他在你隔壁我在他隔壁,我竟然能從下面一層艙房轉到你這裡來。」

  「那我們什麼時候甩脫那傢伙?」孟扶搖突然問。

  長孫無極默然半晌,答:「甩不脫的,他在我們身邊布了巫法,離開他立即就會被他發現,而且也不用甩脫他,甩脫他誰給你治雲痕?」

  「你就這麼放心我?」孟扶搖轉頭,目光灼灼的看他。

  長孫無極笑吟吟捏她鼻子,道:「天下人我沒有放心的,除了孟扶搖。」

  孟扶搖要讓,長孫無極不放,兩人之前對話一直是傳音,黑暗中毫無聲息,此刻卻漸漸起了低低的喘息,翻騰了幾圈,不知怎的孟扶搖就被長孫無極半壓在下面,孟扶搖要推開,那人斜斜伏在她身上,伸手慢慢撫摸她眼簾,低低的,嘆息一般的道:「扶搖……扶搖……」

  孟扶搖被他這麼九曲迴腸萬般繾綣的一叫,心也軟了身子也軟了,感覺他手指溫軟,拂在眼簾上像一個春風化雨自在飛花的夢,那絲絲細雨,濕而溫潤,黑暗裡開出晶瑩的花。

  隨即又覺得香氣益濃,眼上觸感更柔軟幾分——長孫無極輕輕湊上來,吻她的眼,道:「當初……痛麼?」

  孟扶搖無聲搖搖頭,這一搖便似搖出了點眼眶中晶瑩的液體,她要掩飾,長孫無極卻立即吻了去,嘆息道:「總是我不好……」

  孟扶搖實在怕他的溫柔,她寧可面對風刀霜劍嚴詞厲叱,也怕這樣繞指黏纏蕩漾綿延,像是無聲的絲繭,一點點牽絆住她前行的腳步,絆住她血水裡泡過剛火裡練過的心,那從炭火中剛剛取出,鮮紅灼熱的心,遇上這樣的溫涼如水的包圍,剎那間便「哧」一聲,裂了……

  耳邊那人低低道:「你也不好……答應我的事又毀諾……」

  孟扶搖裝傻:「啊?什麼?啊,忘記告訴你,我失憶了哈。」

  「忘了我嗎?」長孫無極抱著她,「我倒希望我忘了你,渾渾噩噩過一生,勝於時時被你拋下,受這相思遙迢之苦。」

  孟扶搖默然不語,心說世人因知道而喜,因得到而喜,卻不知得失相偕而行,到頭來都是苦。

  哪怕是一場盛世之歡,也難保宴散之後的淒涼。

  身側人手指微涼,體溫卻溫暖,像是極北之地遭遇第一場雪,初遇時是冷的,然而在指間搓揉了,卻換了灼灼的熱,直浸入心底。

  他是她人生裡一場初雪,一色晶瑩引人追索,然而卻是,萬里蒼茫,不見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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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未追過女人的巫神大人第一次鎩羽而歸,原本漫不經心的反而被逗上了心勁,在接下來幾天的航程裡,屢敗屢戰,屢戰屢敗。

  第二次他換個姿勢,不再把銷魂的鼻孔對準孟扶搖,浪漫的邀請孟扶搖看星星,孟扶搖也就看了,一邊聽巫神大人背誦所有和星星有關的詩詞——不得不說這廝果真十分博學,愣是將星星詩詞背了一夜,連一些無名詩人詠星星的詞也蒐羅出來,最後實在沒有了,自己吟,那吟的水準居然還差不離,令得對詩詞不算精通的孟扶搖也不由多看他一眼,這一眼立即看出了巫神大人的興奮,連忙問:「你有什麼看法?」

  孟扶搖深沉的道:「如果幸福是浮雲,如果痛苦似星辰……」

  巫神大人很有興趣的瞅著她。

  「現在在你身邊……」

  巫神大人坐近了點。

  「我的生活真是萬里無雲,漫天繁星……」

  「……」

  半晌船頭爆發出一聲咆哮。

  「九尾!你媽懷你的時候你爹是不是出遠門,然後你爺爺敲開了你媽的門?!」

  可憐的路過的無辜的被罵了祖宗八代的九尾,抱頭淚奔……

  第三次巫神黑著臉,將孟扶搖拎出來,臉對臉鼻子撞鼻子的問:「你到底不喜歡爺哪一點?說出來,爺考慮改。」

  孟扶搖深情的看著他,喊:「爺爺……」

  「……」

  第四次巫神擋在孟扶搖艙門前,不說話,不讓路,以絕對的威壓,俯視著孟扶搖。

  孟扶搖嘆氣,誠懇的問:「你到底看中我哪一點?」

  巫神大人眼睛一亮,覺得既然已經開始溝通,那麼有門,立即答:「美貌啊身材啊大胸啊……」

  「我改還不成嗎?」

  「……」

  在不間斷的攻防對壘戰中,船靠岸了。

  至此,真正進入了穹蒼地界。

  這幾日孟扶搖白天抗拒巫神大人,晚上卻在和長孫無極「鬼混」,臨近靠岸長孫無極眉宇間憂色漸生,孟扶搖看著他神色,雖然一句不問,心底卻也生出不安,神秘的穹蒼,到底是個怎樣的國家,能令得從無畏懼的長孫無極,也憂心忡忡?

  她事先問過長孫無極穹蒼的建制國體,長孫無極答得很簡單,這是神權國家,沒有皇族,最高統治者是長青神殿的殿主,長青神殿之下,還有各州的分殿,分殿之下是各城的神壇,神壇之下是分壇,其下的政事機構倒也和各國相似,只是政權神權統一罷了,殿中派出的使者統稱「殿使」,在全境地位極高,而長青神殿各級分屬的分支中的人員,是享有全國百姓極高尊崇的人,雖然穹蒼全民都是神殿信徒,但是真正有資格成為神殿一員的,必須是才能傑出的人士,並經過神殿的嚴格的考校,因此這些人在地方上,也極有威權。

  長孫無極的船,慢慢的進港,絕域海谷之後,進入穹蒼的鄂海在逐漸收縮,到了臨近最近一個港口時,已經是窄窄的一條河,與此同時另外一艘看來十分氣派的船也在靠岸,兩條船都大,頓時將河道擠了個滿滿噹噹,船進港口時孟扶搖在打坐,長孫無極也在艙中易容,船頭上是巫神大爺,本來這船慢上一步,應該讓對方先行,偏偏帝非天大爺這輩子就不知道什麼叫讓,手一揮,命令水手:「看什麼看?走!」

  這一走,對方還沒完全進港,被這一擠頓時船身一歪,對方水手也厲害,急忙穩住了舵,轟一聲轉過來,嚓的一下撞上了長孫無極的船,兩船角力般抵在窄窄的河道里,頓時都再移動不得。

  一片驚叫聲裡,帝非天望天冷笑,對方船上突然走出一隊白衣人來,長袍飄飄面容冷肅,往船頭一站,姿態神情都冷若冰雕,四面溫度暫態都似降了幾度。

  當先一人手一揚便呼啦啦展開一面銀絲旗幟,旗幟上雪山連綿,山巔雲端之上,隱約殿宇連綿,華閣樓台,如九霄天庭,淩然下瞰。

  岸上人本來都在看熱鬧,這一下齊聲驚呼,唰一聲都跪下了。

  與此同時那持旗人冷然望向隔鄰的船,一字字道:

  「殿使代天出巡,對面船上何人竟敢大膽衝犯?速速出來,跪迎殿使!」

  他聲音不高,內力卻極雄厚,冰片般割裂空氣,遠遠傳開去。

  「如若違抗,代天滅之!」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31 02:17 AM

穹蒼長青   第五章  神殿花癡

  「速速跪迎!」

  「代天滅之!」

  船上人喝得氣勢淩雲,船中人聽得囧囧有神。

  孟扶搖咕噥:「不要吧,哪個傻鳥惹事?我這回不是來打架的,我是來求人的,可不想還沒踏上穹蒼,就先得罪人……」

  她淡定的念叨著:「我要低調,低調低調低調……」低調的捋袖子,低調的佩武器,低調的飄出船艙,還沒來得及說話,便悲慘的看見——

  帝非天大爺偏頭睨著那一隊姿態昂揚的白衣人,抗議:「真吵……」

  隨即他抬了抬衣袖。

  然後……隔壁那艘船,突然被推倒了……

  是的,推倒。

  就像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兜底抄起那艘三十丈左右的大船,覆手,一蓋。

  推倒也便推倒吧,那麼個龐然大物,轟隆一下事兒也就完了,然而那船居然是慢慢推倒的,就像一個極擅床笫之事的風流老手,帳中燈下,金鉤琳瑯之中,溫柔推倒自己看中的花姑娘。

  表情是勾魂的,姿態是優雅的,動作是情調的,船中人是倒楣的。

  大船一傾,那些飛揚的旗幟冰雕的站姿還沒反應過來,頓時維持不住,哧哧的向後滑,尊貴氣勢不用談了,屁股對屁股撞成一堆,還算這些人武功不錯,立即齊齊躍起,碧海長空之下白影蹁躚衝天而起,個個身姿輕盈漂移如雲,看起來頗有幾分仙氣,岸上人群頓時都膜拜的深深伏下頭去。

  帝非天有趣的瞧著,等那人飛上半空,吸一口氣欲圖再次大喝的時候,突然手一伸。

  他手中突然多了個青色的小小旗幟,旗上似有圖案,被風捲著看不出來,只覺得似是獸形,他將那青色小旗迎風一指,半空裡立時霹靂一聲。

  下雨!

  不大不小,三十丈方圓,恰好是那船身大小,轟隆隆下了一場閃電式瓢潑大雨,對著掠上半空的人齊齊澆下,裡裡外外淋個透濕。

  緊緊擦靠在一起的這條船,連一滴水都沒淋著。

  孟扶搖仰望,喃喃:「神棍……我身邊有個大神棍……」

  「那是障眼法。」身側有人低笑,是長孫無極,「神鬼搬運術,其實借的是海水。」

  孟扶搖「哦」一聲,愁眉不展的想,這麼一隻半神半鬼的跟著,萬一哪天慾求不滿腎上腺激素猛增,要怎麼才能搞定呢?

  三十丈暴雨嘩啦啦澆下,那些神殿使者們為了充分體現其飄逸和仙氣,都穿著不合時氣的單薄白衣,水一澆通體透明,於是……

  「哇塞。」孟扶搖星星眼,「紫色小內褲!」

  帝非天傲嬌的看著那白衣中漸漸顯出的身形,尤其對幾個凸凹有致的多看了幾眼,搖頭,嘆息:「身材一般,我說你們不漂亮還出門幹嘛呢?看看,我旁邊這個才叫……」被孟扶搖一把猛的摀住嘴,哀求:「爺,拜託,姐不想紅。」

  那群受辱的神使,一個個氣得臉色煞白,半空中紛紛拔出兵刃便要直撲帝非天而來,卻有人突然冷冷道:「停!」

  那人聲音不高,聽起來還很年輕,語氣似乎還有些病弱的味道,然而那一聲一出,半空中的白衣人們齊齊落地躬身,而四面仰頭張望的百姓們,再次俯伏在地。

  孟扶搖卻盯著岸邊靠近那船的一棵樹,便是剛才那一個字發出,那樹上樹皮突然微微爆裂,無聲墜落。

  好強的內力。

  四面海風靜了些,歪倒的船艙簾子一掀,金色身影緩步而出,步子很平靜,很慢,船身向右側緩緩傾倒,他在向左走,每走一步,船身便往回落下一點,十步過去,傾斜將倒的船身竟然被他慢慢踏回!

  白衣人齊齊拜倒:「神使神威!」

  百姓轟然山呼:「神使神威!!」

  孟扶搖端著下巴,饒有興致的看著那金衣人,問長孫無極:「很牛啊,一個神使竟然有這等功力,我看都抵得上煙殺了。」

  「穹蒼的神使本就是千挑萬選出來的高手,」長孫無極道,「相當於一個國家外派的巡察使,怎麼能是弱手?」

  他目光在那金衣人腰帶上一落,目光在對方腰帶上馬首人身的圖騰上掃了掃,淡淡道:「緊那羅麾下的人。」

  「緊那羅?」孟扶搖怔了怔,「八部天龍?」

  「你怎麼知道神殿八部?」長孫無極有些驚異的看她,孟扶搖抽抽嘴角,巧合,那是巧合……

  「神殿八部,一天眾、二龍眾、三夜叉、四乾達婆、五阿修羅、六迦樓羅、七緊那羅、八摩呼羅迦,天眾是殿主主領,穹蒼最高統治者,龍眾由聖主主領,夜叉掌軍事,這是上三殿,其下乾達婆掌政事,阿修羅掌經濟,迦樓羅掌神殿護衛事,緊那羅掌神殿教徒事,摩呼羅迦掌神殿之外四大境,同時八部各掌星象、陣法、蔔算、幻術、歌舞、音樂、書畫、醫藥諸事,這同時也是八部的各自擅長。」

  孟扶搖聽著長孫無極如數家珍,笑笑:「天上地下,有你不知道的事麼?」

  「有啊。」長孫無極也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肯點頭嫁我。」

  孟扶搖白他一眼,還沒來得及針鋒相對,忽聽轟然一響,對面那船已經落回水面,歡呼聲驚天動地中,那落下的船身比先前更近了一些,毫不客氣的擦撞過來。

  帝非天大爺本來在聽長孫無極介紹長青神殿建制,沒在意那邊舉動,回頭一看眉毛豎起,抬手便是一道比那金衣人更華麗拉風的金光劈了過去!

  孟扶搖一看大事不好,這才進入穹蒼國境就殺人,以後日子怎麼過?飛身便要阻止,衣角卻突然被人重重一拉,回身看卻是長孫無極,他一手拉住孟扶搖,一手衣袖一拂,暗勁綿湧,將那道金光引入海中,轟然一聲大震,海面矗起一道巨大水牆,夾雜金光四射,撞得船上人和岸上人驚呼聲起,四散走避。

  帝非天回首,一眉高一眉低的向長孫無極看過來,眼神中煞氣陡生:「嗯?」

  「巫神大人覺得,這等小角色值得您動手麼?」長孫無極悠然道,「您的對手,難道只是區區神殿的一個神使?」

  帝非天沉思了一下,頷首:「那是,爺和小輩計較,失身份。」他揮揮袖子,「你去解決好了。」

  他轉身欲待不理這邊事務,不想那個逃得一命的金衣神使卻不領情,立於船頭冷然道:「想逃麼?」

  那些濕嗒嗒的白衣使者齊聲大喝:「還不跪下請求神使寬恕!」

  那些白衣人中幾個女子,衣服盡濕曲線畢露,卻無一人羞赧遮掩,坦然而立高聲大喝,岸上眾多百姓,竟也無一人敢於抬頭去看,更不要說取笑。

  孟扶搖嘆氣,心想神權統治信仰崇拜果然是個害人的東西,時間久了便生出邪氣,這哪是正常人的反應和舉措?

  穹蒼這些神使,被本國人膜拜久了,當真以為自己是神了。

  眼看帝非天又要生怒,孟扶搖趕緊給大爺順毛:「我來,我來,這點小事怎麼能勞動您大駕,進艙去叫鐵成給你泡茶呢……鐵成,泡碧雲雀舌!」

  鐵成黑著臉,抓起一大把雀舌往杯子裡一投:「苦死你!」

  孟扶搖回身,剛想用什麼法子既教訓對方又不傷性命,對面那金衣人見帝非天進艙,以為他畏懼逃跑,得意一笑,抬手便對孟扶搖一指:「把他們給我拿下!送到分壇大牢受示眾之罰!」

  白衣人躬身應是,孟扶搖無奈的開始捋袖子,長孫無極卻突然上前一步,淡淡道:「對面可是緊那羅屬下麼?」

  金衣人怔了怔,抬眼看了看長孫無極,此時的長孫無極自然易容過,不過是個相貌尚可的年輕男子而已,饒是如此那人目光也動了動,手一揮示意眾人停下,問:「閣下是八部中人?」

  「有幸相逢。」長孫無極微笑,「阿修羅麾下,代大王視察西境水利事。」

  「哦……」那人目光又軟了幾分,卻有些狐疑的看著長孫無極,「怎麼沒有儀仗,也是神使嗎?」

  「辛河漲潮,堤壩不穩,正使大人先過去了。」長孫無極欠欠身,天生的姿態優雅,「在下是副使,剛從摩呼羅迦部調來的,和正使大人分路微服視察。」

  那金衣人又「哦」了一聲,哦得意味深長,神殿內部為了權力制衡,並不如想像得那麼團結,一個從摩呼羅迦部剛調過來的副使,確實很有可能受正使排擠。

  聽對方句句都合乎關節,金衣人眼光終於平和了下來,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長孫無極,語氣中居然帶了幾分笑意,道:「既如此,不過一場誤會,失禮了。」

  又一瞟帝非天走入的船艙,有點猶豫的問:「剛才那位……」

  「在下也不熟悉……」長孫無極低聲的,神秘的道,「半路遇見,說是殿主舊友,此人神通神使您也看見了,因此在下不敢得罪,神使雖然不懼,但是卻也沒必要和此等人為敵,不然回去神殿,還怕不好說話。」

  那人輕輕「哦」一聲,似乎為長孫無極的體貼感動,聲音突然柔軟許多,笑道:「如此,多蒙指點。」

  這人聲音一軟,孟扶搖目光便一跳——女人!

  居然是女人。

  她從頭到腳一直裹在金衣裡,面上有半幅面罩,說話語氣冰冷,聲線不高,孟扶搖心思都在如何化干戈為玉帛上,竟然沒有注意到她的性別。

  「副使什麼時候回神殿呢?」那女子似乎對長孫無極大生好感,竟然攀談起來,「本使應召回神殿,不過在路上還有任務,不知道會不會和副使同路?」

  「在下也是要回神殿的。」長孫無極目光一閃,答,「能和神使大人同行,十分榮幸。」

  說話間幾人一同下船,早有當地分壇壇主前來迎接,各自上馬,那女人看都不看孟扶搖一眼,只和長孫無極並轡而行,嫣然一笑道:「副使太謙了,您是阿修羅麾下,等級本就高於緊那羅,咱們還是平輩相稱比較合適。」她面罩後的眼波在長孫無極身上一轉,笑吟吟道:「真是年輕有為啊,這般年紀已經是阿修羅副使了,不敢請教閣下大名?」

  孟扶搖在後面跟著,默默的想,這是不是傳說中的「套近乎」?

  「在下許昭元。」長孫無極一笑,卻並不詢問對方姓名。

  「好名字……」那女子眼波流動,話說到一半卻又止住,似在等待長孫無極詢問,長孫無極微笑看她,不懂。

  眼神中飄過一絲懊惱,那女子低低道:「本使……拓跋明珠。」

  「好名字。」長孫無極贊,讚得輕飄飄。

  那女子卻立即歡喜起來,偏頭笑道:「據說家母生我時,夢見明珠落地,滿室光生……」她竟然和長孫無極絮絮叨叨說起她如何的「應神兆而生」的傳奇了。

  孟扶搖跟在後面默默聽著,心中惡毒的想,明珠落地?那不是明珠蒙塵?嘖嘖……

  「這是本壇專供神使蒞臨下榻的神仙洞府,各有一獨院……」分壇壇主小心翼翼的將眾人引到一座青牆黑瓦的精巧建築前,月洞門開啟處,兩排傭僕齊齊恭迎。

  「屋舍粗陋,招待簡慢……請兩位神使恕罪……」那相當於縣令的分壇壇主似乎沒有一次性接待兩位神殿神使的經驗,十分緊張,不算冷的天氣滿頭汗珠滾滾而落。

  「很好。」那女子探頭看了看,見院子裡還分兩處獨院,卻又緊密相連,只以一道花牆相隔,十分滿意的樣子,揮揮手道:「你下去吧。」

  長孫無極在花牆前向她告辭,拓跋明珠意有所指的輕輕笑道:「這一路還長著呢,客氣什麼呢?」

  孟扶搖看著她金光燦爛的背影過了花牆那邊,抬頭張望這處重樓飛簷的「神仙洞府」,笑道:「一處小地方的招待所,竟然也這般華麗精巧,真是奢侈。」

  長孫無極牽過她的手,笑道:「穹蒼百姓即使窮苦,供奉神殿卻不遺餘力,所以歷來神使巡視,諸般用度,都十分奢華。」

  「這就是宗教信仰神權統治的魔力啊……」孟扶搖長嘆,「一旦信仰形成,在某種程度上,比普通政體更加堅不可摧。」

  突覺身後有些不對勁,回頭一看,帝非天大爺正用極其陰鷙的眼神瞅著兩人牽著的手。

  看他那模樣,似乎很想拉開某隻手再自己替代,孟扶搖立即笑吟吟呃提醒他:「不可用強,不可用強。」又命姚迅,「去,給大爺找女人瀉火,要漂亮的!」

  金剛在長孫無極肩頭振翅大叫:「給爺找只母的,要漂亮的!」

  元寶大人在帝非天肩頭怒目而視——帝非天不肯還元寶大人,那兩隻無良主人也不急著要,元寶大人幾經轉手,自認為紅顏薄命命運悽慘——其實巫神大人對於自己喜歡的東西那態度還是不錯的,遠隔千里的神山果子他都能為元寶大人隔空攝來,元寶大人最近又胖了。

  九尾因此也很高興,孟扶搖的肩頭是它一個的了!

  姚迅應聲顛顛去找女人了,帝非天大爺臉色變幻,半晌卻一揮手,決然道:「不要了!」

  孟扶搖愕然:「大爺你不是說很久很久很久沒有用過女人金槍都快生銹了再不用你要爆陽而死了嗎?」

  「不要了!」帝非天大爺昂著頭回自己房間,「大爺不遷就!沒道理有最好的卻用歪瓜裂棗。」

  孟扶搖默然,心中自戀的想莫不是你還真的想佔據我的心,所以禁慾不種馬了?不要吧,大爺你就是一萬年守身如玉不嘿咻,姐姐我也不會移情愛上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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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麼要和這神使混在一起?」進了房間孟扶搖迫不及待問長孫無極。

  「你不希望有個障眼法嗎?」長孫無極笑著摸摸她頭髮,「剛才那情況,與其大鬧一場,不如先拉好關係,由她掩護你去神殿,神殿各部在外的使者互不統屬,沒那麼容易發現的。」

  「如果發覺,也是一場麻煩吧?」孟扶搖沉吟,「只怕不可能瞞到底呢。」

  「早也是打,遲也是打,用完了再打豈不更上算?」長孫狐狸笑。

  「如果能把人家芳心拐得歸屬於你,那連打也不用打了,更上算。」孟扶搖也笑。

  「啊?有嗎?」某人裝傻。

  孟扶搖不說話了,再說下去某人會以為她吃醋的。

  可惜她不說話某人還是自動理解為她吃醋,眼眸越發流光溢彩,笑吟吟道:「嗯……我好像嗅見了某些酸酸的氣味……」

  孟扶搖哈哈一笑,道:「那是,九尾在放屁。」

  九尾哀怨的望天——啊啊啊多少獸為了等我勝過蘭麝之香的屁整日整夜不睡,到了你嘴裡就成了酸溜溜的醋……

  「說真的,我是不明白,穹蒼神殿那些冰冷的神,不是應該很高貴矜持嗎?怎麼一個個都和沒見過男人的花癡一樣。」孟扶搖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嘰嘰咕咕的和長孫無極咬耳朵。

  長孫無極含笑瞟了她一眼,問:「我可以理解為你只是好奇嗎?」

  「是的。」孟扶搖大言不慚的答。

  長孫無極笑笑,捏捏她鼻子:「長青神殿你知道的,允許通婚,不過神殿中人你也看見了,被慣出了眼高於頂的毛病,和百姓平民通婚是不可能的,那麼在神殿之內,選擇餘地就很小了。」

  「是哦。」孟扶搖恍然大悟,「拓跋明珠聽聲音還很年輕,已經可以作為神使獨當一面全國巡察,在神殿地位一定也不低,那麼要想在神殿內找到年齡相近地位相仿各方面條件也不錯的男子,還真不是容易事。」

  她瞄瞄長孫無極,就算易容得姿色平平,偏偏天生的好氣質無論如何都掩藏不住,這人就是青衣小帽也能穿出絕世風姿,難怪那冷漠自大的拓跋明珠,一見他就成了拓跋神珠。

  「出去逛逛吧。」長孫無極拉她,「多瞭解點穹蒼這個國家,對你有好處。」

  孟扶搖嗯了一聲,心中恍惚的想,從太淵到穹蒼,歷經七國,雖然很多日子有他相伴,但大多是無心遊玩一路奔前,兩人真正正正悠閒逛街的機會很少,而以後……以後也許就沒了。

  這麼一想眼神便黯了黯,卻又立即振作起精神,經過璿璣身世之謎,知道了自己和長孫無極當年恩怨糾纏已久,有些事她便也想通了,既然長孫無極和她一般堅持,根本不是她試圖拔離他便可以放棄,那麼便由得他活在當下,既然自己一心要走註定要對不起他,那麼就儘量多給他留點美好的回憶,那麼當她離開後他慢慢回想時,不至於被太多的悲傷和缺憾包圍。

  她低著頭,想自己心事,長孫無極靜靜看她,突然將她攬在自己懷裡,輕輕道:「扶搖……我……」

  孟扶搖在他懷裡嗯了一聲,等他的下半句,長孫無極卻久久沒有說話,孟扶搖抵著他胸膛,疑惑的抬起頭,一抬眼卻看見長孫無極眼神一片深黑,如海面之上星光全滅。

  「沒什麼。」長孫無極理理她被弄亂的髮,對她明明朗朗一笑,牽她出門去。

  扶搖。

  我要如何跟你說……

  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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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在壓馬路。

  不過後面還跟著一大串。

  帝非天大爺和三隻獸。

  大爺不屑於死纏爛打,卻也不願意放他們二人世界,內心裡還有點想偷學長孫無極如何取悅孟扶搖經驗的意思,孟扶搖也無所謂,就當多帶一頭獸——禽獸。

  穹蒼的集市,和其他國家看起來也沒什麼太大區別,只是每隔一段路,必有一個神龕,過路人挎了籃子驅了車經過,必得停下拜一拜,於是滿街的人都是走走停停。

  孟扶搖失笑:「累不累啊。」

  「這有什麼。」長孫無極道,「每戶人家中也有神龕的,吃飯睡覺之前都得拜一拜,一天中很多時辰都浪費在這上面。」

  「那會不會妓女賣身賣到一半,也會奔到神龕前燒幾柱香拜一拜?」

  長孫無極瞟孟扶搖一眼,慢吞吞答:「妓女們啊……據說每逢敬神日,不得接客,大祭小祭,不得接客,大齋小齋,不得接客,各部殿主壽辰,不得接客……」

  孟扶搖呆滯:「那請問她們一個月有幾天可以做生意?」

  「一般算下來,五天。」

  孟扶搖繼續呆滯:「那豈不是要喝風?」

  「所以穹蒼的妓女都是兼職。」

  孟扶搖:「……」

  忽見有人拜了起身,砰的一聲互撞了頭,卻並不吵鬧,各自道一聲:「天神保佑。」十分和氣的走開。

  「啊,雖然剛才看起來有點變態,現在看來民風還是純撲的,要得!」孟扶搖贊。

  「那不過是因為,在神龕之前不得有口角之爭罷了。」長孫無極淡淡道,「違者枷號三日,終生全家不得入教,你不信,跟著去瞧瞧,保準轉過一條街,那兩人在打架。」

  孟扶搖默然,一直跟過來的帝大爺卻不信邪,當真跟過去,半晌臉色古怪的回來。

  孟扶搖笑吟吟看他,帝非天大爺仰天長嘆:「打死人了……」

  孟扶搖:「……」

  打死了人,地方上的衙役來問案。

  「誰先動手的?」

  「以天人的旨意發誓。」一個胖子虔誠的道,「王家老二先動了手。」

  「以天人的旨意發誓。」抱孩子的大嫂雙手一合,「李老三先罵人的!」

  孟扶搖看向長孫無極,長孫無極輕輕湊過來,孟扶搖以為他要解釋這句首碼是個什麼意思,結果聽見他在自己耳邊低低道:「以天人的旨意發誓:我長孫無極絕對忠於孟女王。」

  孟扶搖抽抽嘴角,用自己的靴跟伺候了長孫無極的靴面……

  「喂!你!」神教徒打扮的公人問她,「看見什麼沒有?」

  「以天人的旨意發誓。」孟扶搖正色答,「一切都是浮雲。」

  不想再呆在人群裡聽沒完沒了的「以天人的旨意發誓」,孟扶搖拖著長孫無極繼續走,走了一陣看見某處人流甚多,孟扶搖是個好熱鬧的,立刻顛顛的擠了去,

  好不容易擠過去卻是看見一方衙門樣的門臉,許多人跪著,向著裡面不住磕頭,磕頭也沒什麼稀奇,關鍵是磕得花樣五花八門,有的跪在碎石上,有的頭頂香煙,有的赤身俯伏,有的以香頭自燒身體,滿地裡飄著血腥氣和焦糊的肉味。

  孟扶搖瞠目結舌:「這是在幹毛?」

  長孫無極過去問了問,回來道:「神殿每年選拔民間子弟入殿的時節到了,這是在表忠誠。」

  「有用嗎?」孟扶搖愕然,「難道神殿是以這樣的方式選拔子弟?」

  「自然不是。」長孫無極淡淡道,「只是百姓希望用這種方式打動負責選拔的官員而已。」

  「那麼為什麼不阻止?」孟扶搖皺眉看著那將自己燒成一片焦糊的年輕男子,明明痛得全身發抖,卻連一句呻吟都咬牙不敢發出。

  「為什麼要阻止?」長孫無極轉頭看她,「你不覺得,作為上位者,愚忠百姓,不是更容易管理嗎?」

  狂熱的宗教信徒……孟扶搖抖了抖,突然想起歐洲中世紀將異教徒刺穿遊行的衛道者,十字軍東征、政教合一的塔利班、人體炸彈、火刑架、極端宗教的召喚下發動各種自殺性暴力襲擊的恐怖分子,前世裡世界各地永無止休的宗教鬥爭,突然覺得這是個很可怕的國家。

  如果……和這樣一個國家為敵……

  孟扶搖心裡泛起涼意,突然聽見身側有人大聲哭叫,聲音尖利,卻是孩童聲氣,轉頭一看,一個婦人正拖著自己的孩子往鋪了嶙峋碎石的地面上跪,那孩子不過十歲左右,畏慎疼痛,掙扎哭鬧不休,被那婦人死命捺著,一點點的拖過去,那孩子膝頭上立時綻開點點紅痕,哭聲更加上衝雲霄。

  滿街漠然,視若不見,還有人由衷讚嘆:「大娘好志氣!」

  孟扶搖忍不住,伸手拉開那孩子,道:「這位大娘你也太狠心,這麼小的孩子……」

  一句話沒說話,滿地男男女女齊齊竄起,人頭連同磚頭一起呼嘯撞來,手中那孩子霍然掉轉頭,一口唾沫呸到了孟扶搖衣角,罵:「滾你蛋的,要你多管閒事!」

  孟扶搖崩潰……這都什麼人啊……

  身子突然被人一扯,長孫無極已經將她拽出去,孟扶搖飄出去時順手將眉毛已經豎起來的帝非天大爺也拽走,呼啦一聲逃之夭夭——不逃能怎麼辦?和一群不會武功的百姓幹架?

  轉過一個街角,在人群中擠啊擠,漸漸的別說百姓,連帝非天那一串都不見了,孟扶搖呼出一口長氣,拍拍胸口慶倖:「好險。」

  堂堂大宛女帝,腥風血雨驚濤駭浪中闖過來的孟扶搖,被一群操著木棒磚頭的百姓追得雞飛狗跳,大呼驚險……

  吐出一口長氣才發覺,眼前似乎是個十分僻靜的街角,四面沒有行人,而自己靠在一道牆角,長孫無極兩手一撐,正將她困在中間。

  他身高對她具有絕對戰略優勢,俯下的臉近在方寸之間,伸長的手臂圍攏,攏出一小方狹窄的三角地帶,而她就牢牢在三角之中,他的地盤,中心所在。

  淡淡異香氤氳,因這般俯視靠近的姿勢而越發沁心,長孫無極的眼神流光蕩漾,笑意溫柔。

  那一方視角裡,北方夏季涼爽的風掠起她的髮,少女迎上的眼神烏黑靈動,如一泊碧水。

  香氣逼近,此刻溫存。

  卻有不和諧異聲破壞此刻無聲旖旎。

  「姦夫淫婦!姦夫淫婦!」

  長孫無極肩膀上金剛大爺,偏頭古怪的打量這兩隻半晌,終於確定,這兩個是要幹老主人經常幹的事!

  「姦夫淫婦!」金剛飛不走,黃毛如煙豎起,黃黃綠綠的小眼珠轉得飛快,「阿歐歐!小乖乖!阿歐歐,情哥哥!」

  長孫無極霍然伸手,一把抓住那鳥,抽出一方巾帕,三繞兩繞捆住鳥嘴,順手往旁邊一棵小樹上一掛。

  金剛大爺叫破天機壞人好事破壞氣氛,被罰在枯樹之上嗚嗚掙扎……

  孟扶搖仰頭,定定看他半晌,卻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長孫無極挑起眉毛,覺得這女人和金剛一樣,真是煞風景之極,孟扶搖卻越笑越開心,尊貴優雅的長孫無極襯著背後那坨花花綠綠,實在太天雷了……

  「你要一直笑下去,浪費我們難得單獨在一起的寶貴時光嗎?」新任無極皇帝陛下挑著眉毛,看那女子笑不可抑,身姿在風中搖擺成清麗而又嬌豔的荷,突然笑了笑,隨即,俯下臉,用自己的唇,壓在那朵蓮花般的唇瓣上。

  「唔……」笑得正歡的孟扶搖,被他難得的強硬姿態驚了驚。

  唇間滋味柔軟,香與和熱烈接踵而來,含蓄優雅的長孫無極,這一刻的吻熾烈直接,叩齒纏舌,攻城掠地,在久違的她的甜美和溫暖中,無盡徜徉。

  一吻,吻去那些久別的思念,灼心的擔憂。

  一吻,吻去那些漫長的牽掛,難眠的輾轉。

  一吻,吻走她眉間的憂悒,笑容也驅不走的離別的淒清。

  一吻,吻走自己內心裡的陰霾,那些久久盤桓在心頭,一直試圖避免卻又知道無法避免的命運。

  如果我們最終要離別,請讓我此刻沉睡在你的海洋,三萬里長空碧藍如洗,這一刻你的天地便是我的全部。

  身下的女子氣喘吁吁,薄如蟬翼的面具之下隱約可以看見雪色肌膚膩上了一抹脂紅,素日裡明亮迫人的眼神也開始漸漸柔軟,漾出春水一般旖旎的柔光,柔光過後,卻又漸漸蔓延開一股疼痛的黑暗,長孫無極立即放開她,低低嘆息一聲,猶自留戀的在她唇上輕輕一啄。

  孟扶搖按住心口,等待那一波疼痛過去,「鎖情」已經好久沒有發作,聚少離多,驚風密雨,她幾乎沒有動情的時刻和機會,不想在這穹蒼地界上,這熟悉的疼痛被再次喚醒。

  迎上長孫無極關心自責的眼神,她笑笑,示意無事。

  便這樣也好。

  她命中註定,於這五洲是過客,便如這「鎖情」,冥冥中要她沾染這古怪的毒,來告訴她——沉溺,不過將來多加一份戕心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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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那座「神仙洞府」,正是晚飯時分,分壇壇主已經在月洞門那裡守候,十分巴結的告訴長孫無極晚膳已備,耗費了太多體力的孟扶搖摸著肚皮就往裡奔,大呼:「餓死了餓死了……」

  她的聲音在廳堂門前戛然而止,一腳前一腳後愣那裡不動了。

  長孫無極在她身後張了張,皺了皺眉。

  帝非天斜眼看了看,笑了笑。

  半晌孟扶搖收回腳,回身,看看長孫無極,賊賊一笑,只是那笑容有點,點不是味兒。

  廳堂裡卻有人發話了。

  「你是什麼東西?在神使駐駕之地大呼小叫?」

  淺金衣裳的女子,立於廳中,正以精心準備過的姿態緩緩回首,她的沒有式樣的金袍已經換成淺金色的長裙,裁剪得極富女性曲線之美,身材原本有些單薄,卻也給這剪裁技術高超的裙子襯托得凸凹有致,纖薄中透出幾分妖嬈,反倒多了一種楚楚動人的韻致。

  臉上的面罩也去了,素著一張白淨的臉,這臉也是略有缺陷的,眉目雖清秀,卻有三分病容,只是她似是極善化妝,很懂得將自己的缺陷遮掩將優點突出,一點胭脂,半頰薄粉,頓時妝點出秀麗鮮活的眉目,原本那容顏如畫上山水,失之於僵硬呆板,如今卻光影瀲灩,看山便是山,看水便是水了。

  四面高懸的明珠射過來,萬字織花錦毯上的女子便有些活色生香,偏偏姿態又輕弱,沒來由的惹人愛憐。

  孟扶搖望天,想著白天兩船擦撞時此妞從船艙出來,一步一踏便將大船踏平的彪悍,對照此刻的嬌花照水,實在覺得人生真抽象啊真抽象。

  她在這裡傻傻的發呆,人家卻不樂意了,這哪來的傻小子,擋在門檻這裡,遮住了她精心準備,欲待向那人展示的風采!

  「還不滾!」



穹蒼長青   第六章  美人之計

  「還不滾!」

  呵斥聲居高臨下,如同趕走家狗。

  孟扶搖本來記著自己的「身份」,確實打算離開的,然而被這花癡一喝斥,她倒不走了,斜挑眉,看了拓跋明珠一眼。

  拓跋明珠卻已經將目光轉了開去,在她心裡,這個小廝本就不值得她多看一眼,她的注意力,全部在那位元阿修羅副使身上。

  她今日本想和那位年輕有為的阿修羅副使,就著明月清風,喝喝小酒,談談心的。

  酒喝到酣處,如果能談談情,那也是很好的。

  其實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能保持女子的矜持,金尊玉貴的等待看中的男子追逐,用諸如暗示、關切、體貼等等女子擄獲男子的手段,隨風入夜潤物無聲的擄獲這個男人,然而神殿中多年不曾更換新鮮血液,佔據高位的大多都是垂垂老者,她自己所在的緊那羅部更是女人居多,難得遇見個地位資質都過得去的年輕男子,不抓緊這一路回神殿的機會得到這個男人,難道要等到回去之後,和一堆女人爭奪嗎?

  她一邊豎眉喝斥孟扶搖,一邊對著長孫無極露出盈盈笑意。

  長孫無極淡淡看了她一眼,又看看既不走也不進去就是壞心眼盯著他,有心想看他怎麼做的孟扶搖,笑笑,上前,拉開孟扶搖。

  拓跋明珠看著長孫無極,露出滿意的眼色,等著長孫無極喝斥走那個討厭的小廝,好和她一起二人世界。

  她對自己的容貌身姿很有信心,相信這位阿修羅副使一定不可能再找到比她更出色更適合的伴侶。

  長孫無極上前,對她笑了笑。

  拓跋明珠立即也對他展開自己修煉出來的弧度最完美的笑容。

  長孫無極又笑了笑,然後牽起孟扶搖,轉身,一起退了出去。

  拓跋明珠怔住。

  長孫無極一邊退一邊爾雅的對拓跋明珠致歉:「從街上回來,擠出了一身臭汗,實在太失禮了,我讓他給我備洗澡水去……啊,拓跋姑娘你要跟來?」

  拓跋明珠趕緊收住下意識跟上去的腳步,一怔之下臉色已經飛紅,羞臊中急於為自己的失態找個理由,咬咬嘴唇道:「我……我……我剛收到神殿傳書,有個重要任務,想和你商量下……」

  她慌亂之下隨便找個理由,說出口才驚覺,竟然將神殿的秘密任務拿出來做藉口了,這是違反神殿教規的重罪,不由十分懊惱,然而此刻話已出口,又怎麼能收得回?

  無奈之下反而發了狠,無論如何要讓這男人成為自己的人,一旦成了夫妻,也就不存在洩密一說了。

  長孫無極目光一閃,「哦?」了一聲,笑道:「請拓跋姑娘稍待,在下去去就來。」

  他平時神情雖然溫和,但一向給人的距離感明顯,今日這一笑卻是常日對孟扶搖的那種笑法,立時神光蕩漾風采妙絕,哪怕眉目易容得平常,也讓人覺得姿容絕世勾魂攝魄,拓跋明珠頓時就看呆了,怔怔的扶著門框,人都走遠了才說出一個字:「好……」

  說完之後才覺得,心怦怦跳得厲害,而掌心燥熱,竟微微生出汗來。

  孟扶搖給長孫無極拖著轉過一個拐角,忍不住笑:「瞧你那一笑……那美人我看魂都飛了。」又笑,「可惜帝大爺去洗澡了,不然他要在,又是一場好戲。」

  「你也去洗澡吧。」長孫無極在她身上嗅了嗅,做嫌棄狀,「瞧你在人堆裡擠得,還真餿了。」

  「有嗎?」孟扶搖坦然嗅自己,狐疑,「沒有吧?」

  「有。」長孫無極招呼侍候的下人打來洗澡水,笑,「陛下需要人擦背嗎?在下願意效勞。」一邊說一邊來解孟扶搖腰帶,孟扶搖踹他一腳,竄入門內,將門帶得嘩啦一響,砰的關上。

  門一關,長孫無極便轉過身,轉過身來的他輕鬆笑意已經全無,立於原地沉思了一會,回房換了件衣裳,再次往先前拓跋明珠等他的廳堂而去。

  他剛剛走過一個拐角,孟扶搖無聲的從自己的房間裡飄了出來。

  她飄上簷角,注視長孫無極走回拓跋明珠所在的方向,眉頭微微皺起,半晌,估算著長孫無極不能發現她的距離,才不緊不慢的綴了上去。

  長孫無極跨進廳內,拓跋明珠正在出神,忽聽低沉優雅的聲音響起!問候殷殷:「有勞姑娘久等。」

  拓跋明珠回身,看著淺紫長衣的男子衣袂飄飄的講來,含笑的眼眸溫柔切切令人沉醉,臉上不由一紅,又為他稱呼中去掉拓跋兩字而覺得歡喜,急忙迎上去:「許公子。」

  長孫無極眼光在桌上豐富而精緻的小菜上一掃,很自然的坐下來,親自為拓跋明珠斟酒:「這是咱們穹蒼雪山獨產的『瑤台雪釀』吧?安神養顏,滋補寧氣,對女子尤其有益,想不到這樣的小地方也有這酒供奉,姑娘不妨多喝幾杯。」

  「公子真是細心人。」拓跋明珠歡喜不勝,一顆芳心本就若浮雲端,被遐想的霞光盡染桃紅,哪裡還經得起眼前人小意慇勤,連乾了幾杯,本有些病容的蒼白盡換酡顏,心跳越發劇烈,原本還努力維持點矜持,此刻也盡付了軟雲春水,扶,扶不住,捧,捧不起。

  長孫無極淺斟輕笑,卻並不提神殿公事,只拿些風花雪月詩詞歌賦風土人情文人軼事等女子愛聽的東西淡淡閒談,信手拈來而又足見胸中丘壑,俯仰之間姿態風流,拓跋明珠日常呆在規矩森嚴的神殿少見外人,下來巡視也是人人趨奉,哪裡遇見過這般名士風姿,早已迷醉得心動神搖,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眼見她已薄醉,長孫無極才停了勸酒,笑道:「先前姑娘和在下說,神殿要務……」

  「哦,」拓跋明珠此時已經認定這便是終身良人,再沒什麼顧忌,從懷中取出一個竹筒,道:「剛剛收到飛鴿傳書,我還沒來得及拆看,只是看見火漆封口竟然是天部標記,天部指令,好像已經很多年沒有發出過了。」

  「那拓跋姑娘還是不要給我看吧,」長孫無極立刻推回那竹筒,「天部指令非同小可,雖然你我同屬神殿,但是擅自將天部指令外傳,會害姑娘你受責,在下……如何忍心……」

  他不說這話拓跋明珠還有幾分猶豫,一說,拓跋明珠頓時什麼顧慮都沒了,尤其那最後一句,語氣輕輕,關懷之意溢於言表,何止是關懷,拓跋姑娘甚至聽出了纏綿聽出了情意聽出了洞房花燭聽出了兒女成群……

  意中人如此為她著想,拓跋明珠熱血沸騰,急切的想要「美人贈我金錯刀,我以報之英瓊瑤。」激動之下乾脆自己也不拆竹筒了,嬌笑著往長孫無極手中塞:「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你……總不會出賣我的。」

  她笑著笑著,藉著酒意,大膽的更靠近了長孫無極幾分,腳尖似有意似無意,輕輕踏上了長孫無極的靴。

  她來之前已經換了一雙精緻的水紅繡花鞋,鞋上雙鸞飛舞,鸞鳳眼珠綴以極品海珠,暗處亦熠熠閃光。

  繡花鞋輕輕踏在長孫無極靴上,拓跋明珠笑聲旖旎:「……是不是呢?」

  隱約的不知道哪裡似有微微動靜,那動靜極其輕細,大抵不過像是風颳過屋簷頂上長草一般的聲響,不是武功絕頂的人,根本聽不見。

  長孫無極微側首,看了看某個方向,身側那女子一心沉醉渾然不覺,猶自在嬌聲追問:「是不是呢……是不是呢……」

  「自然。」長孫無極回首對她一笑,笑容溫存。

  拓跋明珠心花怒放,托腮笑意盈盈的看他,她已有幾分醉意,頰上暈紅眼波流動,在銀紅宮制式樣的華燈映照下,頗有幾分燈下觀花的韻致。

  她側了側臉,調整出自己燈光下最美的角度,瞟長孫無極一眼,腳下踩住了,見他沒動,猶自心癢癢,又舉杯對長孫無極敬過來:「敬……公子一杯。」

  浮雕八蝠銀酒杯漾著碧色酒液,盈盈敬過來,長孫無極剛剛舉杯,那女子已經輕輕和他碰了杯,兩杯相碰時,酒杯底的晶瑩指甲,似有意似無意的搔過他掌心。

  長孫無極不動聲色,低頭對酒液看看,眼風自酒杯之上一飛而過隨即收回,坦然將酒杯一照一飲而盡,隨即很自然的站起,笑道:「姑娘有酒了,仔細傷著身子。」走到桌邊,親自給拓跋明珠斟了杯茶。

  他站起,拓跋明珠的繡花鞋自然便沒了用武之地,剛有些懊惱,又見長孫無極慇勤給她斟茶,便又歡喜起來,覺得良人不僅人才出眾,還體貼溫柔,如此佳婿,帶回神殿,當真要羨慕死神殿那一群勾心鬥角的姐妹。

  神殿生活單調枯燥,平日裡接觸外人也少,出使的任務不是人人輪上,有些人在神殿一輩子都沒出過門,出了門,在這政教合一神權至高無上之國,也是人人逢迎事事如意,所以神使經驗歷練都十分薄弱,平日裡因為穹蒼外人難入,從來也沒遇上什麼不順,拓跋明珠此時滿心裡只想著如意郎君,哪裡還記得什麼規矩方圓?

  「哎呀……我真醉了……」拓跋明珠貪戀情郎溫柔,打蛇隨棍上,乾脆醉到底,支著肘,翹起纖指,在空中輕輕一揮,「……勞煩公子你代我看了吧……」

  長孫無極不再推辭,露出「願意為姑娘效勞」的神情,拆開火封取出紙卷,略略一看,笑道:「哦,西鄰東昌國近日內亂,有一批亂軍從大荒高原偷過國境,潛入我國之內,天部指令說,已經下令各地神使注意訪查此類人等動向,以防他們在我國內生事,亂我國綱。」

  「哦,東昌那個不受教化的異教之國,屢屢有挑釁我國神威之意,若是發現,定要他們死無養身之地。」拓跋明珠神色中滿是憎惡,「我這就知會各地分壇,並將手下都派出去偵楫查探。」

  「指令的意思是秘而不宣,知會各地在下看不太合適。」長孫無極微笑,「姑娘你安排屬下用心便是,也不必和他們說得明白,畢竟這是天部指令,涉及軍事機密。」

  「你說的是。」拓跋明珠立即贊成,嫣然一笑,「是我孟浪了。」

  「天部指令說,此件看完即毀。」長孫無極將紙卷遞過來,對她笑,「姑娘還是自己看看再毀吧?」

  那一笑神光離合,拓跋明珠魂都飛了一半,毫不猶豫接過,伸手就將紙卷遞上火燭,一邊微帶討好的笑:「我不信誰,還能不信你?」

  長孫無極注視那紙卷在蠟燭上燃成灰燼,笑意微微,他半邊臉掩在宮燈光影裡,午夜優曇一般芬芳神秘,拓跋明珠揮去灰燼,隱約聞見他身上香氣特別,癡癡笑著靠近來,低低道:「你身上什麼味兒,真是好聞,咦……」

  長孫無極突然站起來,含笑俯臉看著她,道:「姑娘,你醉了。」

  「我……」拓跋明珠搖搖晃晃站起來,心中有幾分迷糊,隱隱仇有幾分騷動,有些期盼今夜他能主動些,一夜風流定下名分,然而良人只是微笑看她,看得她心旌搖動,卻並沒有任何動作,她借了幾分酒意再大膽,也絕對沒辦法去拉著男人共赴溫柔鄉,無奈之下還想說什麼,長孫無極卻已輕輕來攙她,她便迷迷糊糊被攙出門去。

  「你家神使醉了,好生伺候著。」長孫無極吩咐等在院子裡的使者們,立在階上看著那女手被攙走,猶自頻頻回首,唇角笑意淡淡。

  隨即他道:「看夠了麼。」

  「緊要關頭,戛然而止。」屋簷上飄下孟扶搖,叼著根草笑吟吟,「真是可惜。」

  「如果不止才叫可惜。」長孫無極牽她進去,「我數年追逐就會付諸東流。」

  孟扶搖笑而不語,卻問:「紙條上到底寫的什麼?」

  「就是那樣。」長孫無極答得輕飄飄,知道孟扶搖不會信,卻也沒想費盡心思去編什麼能讓她信的謊言。

  孟扶搖轉過頭,深深看著他的眼睛,半晌無奈的嘆氣,道:「假如我現在吃醋啊什麼的,你會不會把紙條內容告訴我?」

  「不會。」長孫無極回答得很讓人鬱悶。

  孟扶搖瞪起眼睛,半晌噗嗤一笑,道:「哎,以前看小說,那啥啥狗血的誤會啊虐啊折磨啊錯過啊沒完沒了,看的時候痛苦萬分,看完之後覺得腦殘,現在我倒希望,我能真的腦殘一回。」

  「誤會是建立在信任不足的基礎上的,而我不認為,我們經過這許多事,還會出現不信任。」長孫無極深深看她眼睛,「扶搖,我愛著你的坦蕩明朗,你是我一生裡絕不會看錯的女子。」

  孟扶搖沈默下來,半晌輕輕道:「哪怕我負你?」

  「你負我,我亦甘之如飴。」長孫無極撫摸著她如緞的黑髮,手指在那般潤滑如流水的髮間瀉下,像是三年多歲月剎那而過,她在紅塵彼岸,而他涉水而來,為這一場驚心而綿邈的邂逅,不惜迎向此後陰霾層層的未期。

  「扶搖……」他攬她在懷,輕輕嘆:「寧可你負我,勝過擦肩不識,此生錯過。」

  孟扶搖亦嘆息一聲,抬頭看無星無月的天際,喃喃道:「二十年前我剛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的也是這樣黑沉沉的天色,一轉眼這麼多年過去了……有時我不知相遇是對是錯,總覺得,和我在一起,是將你們帶入那屬於我的濃重黑暗裡……」

  「不,子夜之時,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刻,很快就是黎明……」長孫無極話說到一半突然止住,似是想起什麼,問,「扶搖,你剛才說,二十年前剛睜開眼,就是這個時辰?」

  孟扶搖怔了怔,一時覺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她剛才那句話其實很有些奇怪,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怎麼會記得自己出生時的天色?

  她從未和長孫無極說過自己的奪舍,這種怪力亂神之事在哪裡都是禁忌,也不想和他提起自己的心願,她沒有勇氣去當面和長孫無極說——我要離開你。

  以他的絕頂聰慧,想必早已猜出端倪,何必從自己口中說出,再傷他一回呢?

  長孫無極久久不見她回答,又追問了一句:「真是這個時辰?」

  孟扶搖這才覺得不對,長孫無極在意的好像不是她出生的可疑,倒是對時辰十分緊張,緊張……什麼樣的事,能令他緊張?

  時辰?

  她疑惑的看向長孫無極,臉上神情已經說明了答案。

  長孫無極眼神微微一沉,一瞬間暗如此刻天色,隨即又恢復正常,伸手按住孟扶搖的肩,輕輕笑道:「我是驚訝你記性真好……不早了,去睡吧。」

  孟扶搖看著他的眼晴,半晌掉開眼光,「嗯」了一聲,道:「你也早點休息。」

  她轉身離開,長孫無極注視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突然抬手,半空中金光一閃。

  一個男子無聲無息出現在他身後,恭謹彎腰:「主……」

  「沒有人跟著你麼?」長孫無極截斷他的話。

  「沒有。」

  「讓你的人立即化整為零,給我回去,盯緊所有動向,另外幫我查幾件事。」

  男子細細聽了,躬身應下,隨即身子一晃,輕煙般消失。

  身影消失,影子卻不滅,不知何時他剛才站立的屋簷下,一道淡淡黑影鋪在地面,和樹影花影參差在一起,月色淡淡升上來,那人的輪廓亦如月色模糊。

  這回長孫無極臉色中終於有了幾分訝異,回身道:「你竟然在這裡。」

  那人靜靜看著他,只答了一句話:「回去吧,現在抽身,還來得及。」

  長孫無極默然不語,淺紫長衣軟雲般飄拂在穹蒼夏夜依舊雪涼的風中,良久他道:

  「她在,我在。」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31 02:47 AM

穹蒼長青   第七章  危機暗藏

  穹蒼神治六十三年七月,極北之地。

  朝陽初升,將連綿雪山映得一片華光灼目,厚厚積雪折射日光,形成一片恍如雲團的氣霧,倒映雪山之巔層層殿宇,遠遠看去,如臨九霄。

  殿宇若城,傲然淩雲,遙遙望去龐大而壯麗,整體青色,色澤古樸沉肅,構造卻華美精巧,殿宇之間浮雲迤邐不絕如縷,那些淡淡的夾雜著雪氣的雲氣,在極高極冷之處凝結成六角梅般的雪,繁花飛落,三千玉階,一地碎玉亂瓊。

  長煙飛雪孤城閉,只供人遙遙膜拜,於世外之地享盡紅塵煙火。

  長青神殿。

  神殿其實也是一座城,一座沒有守城兵,卻天塹難越的城。

  城中殿宇若干,呈圓形分佈,拱衛著最中間的輝煌大殿,孤城四面覆雪終年不絕,唯大殿之側繁花爛漫,錦繡若春,淡紫色桐花雲般飄過,在絮雲深處,浮游不休。

  百丈方圓的大殿,靜默無聲,正中一座造型奇特的神像,不著冠不踏寶座,竟然是一個半側身拂袖回首的姿勢,著一身寬大長袍,衣袂散飛姿態翩然,左手執劍前引,背在身後的右手掌心,卻綻開一朵蓮花。

  神像塑得極為精巧,衣帶當風翩然之姿栩栩如生,尤其那眉目,雖然只是個回首的側面,依舊看得出光輝瀲灩姿容絕世,玉貌綺年,酷肖一人。

  來來往往的穿著各色長袍的人們,經過神像,都恭敬的彎一彎腰。

  這是長青神殿創教祖師像,長青神殿至高無上不可輕侮的神祇。

  三百年前,長青神殿創教祖師飛昇之時,傳下諭旨:「由吾始,由吾生。」

  這簡單的六個字,很多人不解其意,但是他們很確定的認為,無所不能的殿主大人一定能明白先祖神諭,引領長青神殿,永恆長青。

  殿內來來往往很多人,卻都寂然無聲,尤其在經過簾幕深垂的內殿時,步伐越發輕悄,生怕一次呼吸重了,便驚擾了殿內的神們。

  神們卻正在吵架。

  內殿內一張長桌,左右兩側各坐一排,人人神色淡定,似睡非睡,牙齒裡蹦出來的話,卻如電光火花,撞得哧哧作響。

  「不明白殿主為何執意如此?」上座左側藍衣高髻中年男子一臉不忿,「我天行者一脈歷練紅塵多年,既擅神殿事務又知天下蒼生,為何不能擢升上三殿?緊那羅王為何不能執掌夜叉部?」

  「緊那羅部執掌夜叉部倒也無妨。」上座右側一高冠老者眼神似開似閉,漠然道:「就怕掌著掌著,上三殿就全數歸你天行者一脈了。」

  「三長老此言差矣。」右側第四的一樣服飾的老者立即反駁,「迦樓羅王的意思只是緊那羅王掌管夜叉部,三長老怎麼就扯上上三殿了?天部是殿主直管,龍部是聖主麾下,夜叉部一直由七長老代領,七長老年事已高精力不濟,如今提升下年輕人,有何不可?」

  「可以,可以。」立即又有老者接道,「本座倒對緊那羅王執掌夜叉部沒什麼看法,只是想對迦樓羅王的提升理由有點異議,雖說緊那羅王部有不少天行者,但緊那羅王本身,卻很少紅塵歷練,迦樓羅王,你以此為理由要擢升緊那羅王,不覺得有點可笑嗎?」

  「你才可笑!」最開始說話的那個藍衣高髻男子眉毛一豎,「緊那羅王不是天行者不可以執掌夜叉部,那聖主常年不在殿中,又為何能執掌龍部?」

  幾個反對派的老者齊齊冷笑不語,立即露出「就知道你是凱覦上三殿的意思」的神情。

  「笑什麼笑?」高髻藍衣男子也冷笑,「按說我職位,說不得聖主殿下,但是好歹我也是他長輩,今日便僭越一回,我知道你們捧著他,就因為他天縱奇才,就因為他是神殿三百年來最可堪大任者,就因他天授神……」他剛說到這裡,突然聽見上頭一聲微咳,立刻止住,哼了一聲繼續道,「然而奇才也罷,可堪大任也罷,如果根本無心重任,又有何用?你們巴巴獻上的東西,人家根本不稀罕,又有何用?一個漫不經心的聖主殿下可以掌龍部,那麼一直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緊那羅王,為什麼不可以擢升夜叉部?」

  他這話似是戳到痛處,幾個冷笑的反對派老者默然不語,幾個支持派老者眼神譏誚,另外幾個一直沒說話的露出深思神情,高髻男子眼光一轉,得意一笑,將目光向上方除了發出一聲微咳,一直默然不語的老者投去。

  那羽衣高冠的老者,一直閉目平靜端坐,沒有皺紋的淡金臉色波瀾不驚,對眾人的爭執聽而不聞,對於眾人急切的目光,這位神殿至高無上極富威權的主人,卻連眉毛都沒有顫動一絲,巋然不動的身姿隱在淡青色繚繞的霧氣中,看起來更像是神而不是人。

  四面有種屏息的寂靜,這些八部天王,神殿長老,雖然都地位超然備受尊崇,然而在這位享有絕對權威、穩固統治長青神殿乃至穹蒼垂六十餘年、已經修成半仙之體神識將生的老者面前,依舊不敢放肆,便是看起來最桀鶩的那位高髻藍衣中年人,也將得意的目光稍稍收斂了些許。

  直到確定那沈默已經壓下剛才的紛擾,殿主才淡淡開口,說的卻是和剛才論題不相干的事:「有強者南來,緊那羅部為何未報?」

  一句話令藍衣中年男子那幾人立時變色,緊那羅部負責全國資訊收集上報,而能被殿主稱為「強者」的人北上穹蒼,必然是絕頂強人,這種人進入穹蒼國境,緊那羅部竟然未能及時上報,豈不是重大失職?

  只這一句,殿主的態度已經昭然若揭,然而就連一心想為緊那羅王爭取夜叉部大權的藍衣男子迦樓羅王,一時也再也沒話說——緊那羅部失職,緊那羅王還有什麼資格競爭夜叉王?

  幾個原本支持緊那羅王的長老立即沈默下來,藍衣中年男子臉色變幻,半晌咬了咬牙不語。

  一言定乾坤,長青殿主不再給討論這件事的機會,直接轉移話題:「本座前日閉關,已聞仙示,飛昇之期,指日可待。」

  眾人一驚,齊齊露出喜色,起立躬身:「恭賀殿主!」

  藍衣中年男子喜色猶濃,不過看起來倒不像是為殿主高興,目光閃動間,似在不住盤算思量。

  然而殿主第二句話立即打消了他的喜悅。

  「召回聖主。」

  「聖主還在本土,剛剛……」一個男子剛剛說了兩句,老者已經起身。

  所有人立即噤聲,躬下身,聽老者語氣淡淡,不容置疑。

  「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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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昏聵!」

  內殿中,長青神殿最高統治階層成員漸漸散去,幾個長老若有深意的看了看藍衣中年男子後相繼離去,徒留下他,一懷懊惱怒氣衝衝,大步離開內殿。

  他一路沈著臉一言不發,在四面弟子們的噤若寒蟬中直入自己的迦樓羅殿,直到進入內殿,才霍然推翻了殿中的書案。

  「譁!」

  書案上的書卷砸滿一地,男子猶自怒氣未休,勃然咆哮:「老糊塗!」

  滿殿的人都戰戰兢兢俯首於地,連散落一地的書都不敢揀。

  「……就是他!非得是他!為什麼無論如何都必須是他!我們辛辛苦苦奔行天下受盡風霜,他高踞蓮台輕輕鬆鬆,不想要都要硬塞給他!」男子如困獸一般滿地亂轉咻咻不休,半晌一腳踢開跪在面前的人,罵道,「滾出去!」

  人都退了出去,男子跌坐在椅上,仰首向天無聲長吁一口氣,似是想將滿心的鬱結借此吐出去。

  青石地面之下,卻突然隱隱傳來敲擊聲響,聲音聽起來有些沉悶,有些遙遠。

  藍衣男子迦樓羅王愣了一愣,似是想起什麼,皺起眉,端著下巴沉思半晌,突然抬腳,對桌下一踢。

  軋軋一陣連響,案桌下錦毯裂開,現出向下的階梯,幽深黑暗沒有燈火。

  迦樓羅王拾階而下,走過長長一段路,再向右一拐,在一個地室前停下。

  地室窄小,一地亂草,若是身軀高壯的人進去,轉身都困難,睡,睡不直,站,站不起,純粹就是個折磨人的地方。

  卻有人酣然高臥,呼聲震天。

  「死鬼!」迦樓羅王低低罵一聲,在地室門前蹲下來,喚,「喂!起來!」

  那人翻個身,將屁股對準他。

  「裝什麼裝!」迦樓羅王大罵一聲,「剛才不是你在底下亂敲的?」

  那人動都不動,睡得愜意萬分。

  迦樓羅王又罵一聲,乾脆在牢門前坐下來,無奈的道:「老鬼,好歹你我是多年相識了,又不是我關你在這裡,你理我一理啊。」

  大抵那人吃軟不吃硬,半晌,一隻黑鳥烏的爪子伸出草堆,揮了揮,示意他「理」了。

  「你想不想出去?」迦樓羅王坐在地室前若有所思,半晌問。

  那人在草堆上簌簌的翻個身,轉向迦樓羅王,黑暗的地室裡看不清眉眼,就算有光線,那滿面污垢也足以讓人辨不清他眉目。

  「幹嘛?」

  聲音有點嘶啞,那人咳了咳,呸一聲毫不講衛生的吐出一口濃痰,正吐在衣履華貴的迦樓羅王袍子下端。

  迦樓羅王眉毛一挑怒氣將起,半晌卻苦笑了一下,忍了下去,轉頭盯著上方的某個方向,森然道:「你若想出去,幫我一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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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往北走,風越冷,一開始像冰水,後來卻冷成了冰刀,那些冰刀掠過凍土的地面,割出縱橫的刀痕,馬蹄踏上去嗒嗒的響脆,一步一滑,那些撲面的雪沫子落在眼睫上,久久不化,很長時間以後,凝結成冰珠子,眨一眨,「叮」的一聲。

  而這一日孟扶搖抬起頭,突然發現,遠處隱隱雪山已經從地平線上撲來。

  「咱們這一路趕得可真快。」身前一丈遠處,拓跋明珠緊緊靠著長孫無極,向他笑,「竟然已經快到長青神山了。」

  「你我一日在外,一日便擔負著神殿重任。」長孫無極微笑,「不如早些回去,交割了任務,也好鬆快鬆快。」

  拓跋明珠神采飛揚,神色裡滿溢著「鬆快鬆快談戀愛」的欣喜,嬌笑道:「如此,都依你。」

  他們這邊切切私語,那邊帝非天大爺瞄他們一眼,湊近孟扶搖,道:「喂,你瞧,有人移情別戀了,你也別戀吧?」

  「好。」孟扶搖答應得很爽快,一抬手試圖擁抱他肩上的元寶大人,「我決定去愛我家元寶,把我的愛人還給我吧。」

  帝大爺冷哼一聲,扭過頭去。

  元寶大人傲嬌的「吱吱」一聲,抱臂扭頭做不屑狀,孟扶搖懶得理它,看著前面兩人背影,心想她原做好從進入穹蒼國境便一路闖過去的準備,不想這一路利用「美男計」,以拓跋明珠為幌子,靠著這緊那羅神使的庇護,竟然順順利利走過大半穹蒼國境,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幸運。

  其間也遇見過一些似乎負有任務的神殿屬下,但是身份都比拓跋明珠要低,神殿等級森嚴,這些人都遠遠避開去,不曾前來查問。

  唯一覺得奇怪的就是,他們進入穹蒼港口的那一日,明明鬧出了很大的動靜,神殿卻似乎沒有反應,這實在有些不符合常理。

  是因為……他麼?

  孟扶搖看著長孫無極背影,默默嘆息一聲,喃喃道:「好歹一路還算順利……」

  「順利什麼?」她身側帝非天聽見了,嗤笑一聲道:「你以為真是你運氣好?」

  孟扶搖疑問的看他。

  帝大爺用尊貴的鼻孔對著她,傲嬌的道:「從一進穹蒼開始,每經過一座城池,都有一道伏魔陣法,不過都給大爺我無聲無息的解決了。」

  孟扶搖仔細回想這幾日經過諸城門的經歷,實在沒想起哪裡有什麼陣法,然而看帝非天神色不像有假,她也知道這只雖然不是個好人,卻從不屑於撒謊,看來長孫無極拐這只過來的決策真是英明無比,穹蒼神權之國,其神秘處不下於扶風,自己如果冒冒失失闖進來,只怕在進入國境之初,便會被發現吧?

  此地已近極北之地,溫度極低,孟扶搖豎起衣領,有點擔心的去後面的大車中看了下雲痕的狀況,他安穩的睡著,雖然一直沒醒,但看得出在好轉,孟扶搖甚至覺得,他面上神光流動越發明顯,像是體內有什麼欲待突破。

  孟扶搖很有幾分驚喜,她知道雲痕和自己算是一個師傅,這門功夫的精粹都在於生死歷練,鬼門關走過一回,功力便上一層,程度越重效果越好,如果雲痕因為這一劫有所突破,那真是因禍得福了。

  放下車簾,孟扶搖一回身,和一個端著盆子的僕人擦身而過,那僕人是路過的一個分壇的壇主為了討好拓跋明珠,派來伺候她的,他剛才去河邊為拓跋明珠打水,天冷路滑,步子有些不穩,又走得快,和孟扶搖一撞,銅盆邊沿從孟扶搖手上擦過。

  孟扶搖只覺得手指一痛,一滴血從指尖冒出,落在銅盆邊沿,緩緩滑落,那小廝「啊」的一聲,急忙道:「對不住對不住。」孟扶搖擺擺手,不在意的瞄了一眼,見那銅盆打磨得不甚光滑,邊沿有點凸起的鋒利,笑道:「這盆子邊沿不齊整,小哥端的時候,小心些。」

  那小廝謝了,端了水去給拓跋明珠,長孫無極側首看過來,拓跋明珠笑道:「打了水來?正好,我靴子髒了,擦擦泥點。」

  她伸手去舀水,目光一掠,看見盆邊的紅痕,頓時大怒,一抬手將盆子掀翻,柳眉倒豎:「混賬東西,竟拿這等骯髒水來給神使使用!」

  那小廝急忙磕頭請罪,長孫無極沒看見那水怎麼回事,問:「怎麼了?」

  「不知道這混賬從哪搞來的髒水!」拓跋明殊餘怒未歇,將那盆一腳踢開,還要踢那小廝,那少年倒伶俐,趕緊自己連滾帶爬的逃了下去。

  「下人粗手粗腳,何必一般見識。」長孫無極看了看那地面清水,笑著解勸,拓跋明珠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尤其對上長孫無極,立刻笑道,「自然,都依你。」抬手去整韁繩,手指似有意似無意擦過長孫無極的手,長孫無極卻突然俯身去馬鞍旁取水囊,有意無意,她的手再次落空。

  拓跋明珠眉頭一挑正要說話,忽聽前方嗒嗒馬蹄聲響,一隊人遠遠馳來,黑色旗幟上繡金色大蟒,蟒身巨大形貌猙獰,這隊人不像以前的隊伍遇見拓跋明球的儀仗便避道,而是直馳奔來,當先一人遠遠喚道:「前方可是緊那羅部使節?」

  「啊,摩呼羅迦神使。」拓跋明珠看了看那旗幟,含笑招呼,「你們也回神殿嗎?」

  「暫時不回。」對方勒了馬,「天部指令緊那羅部神使應該收到了吧?有發現指令要查的人嗎?」

  孟扶搖聽見這句覺得不對,心中一緊看向長孫無極,長孫無極神色不動,卻慢慢將馬後移了一個馬身,錯開拓跋明珠的視線。

  「啊,慚傀,本使還沒發現。」拓跋明珠道,「本使已經命屬下多方查找,依然沒有對方的絲毫蹤跡。」

  「是啊。」那中年男子摩呼羅迦神使嘆了口氣,「我們也是遍尋不獲,先前有線索說有幾處發現疑似那人蹤跡,然而找過去卻都不是……真是奇怪。」

  「那些人從西境進入意圖不利我國!想必走的是山路。」拓跋明珠建議,「看貴使來的方向,似是從海那邊來的,方位不對,大抵找不著吧?」

  「西境?」摩呼羅迦神使訝異的挑起眉,彷彿不認識一般的瞪著拓跋明珠,「西境?哪來的西境?那人是從港口——」



穹蒼長青   第八章  師門對抗

  「天部指令要找的那人,是從絕域……」摩呼羅迦使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完,突覺眼前金光一閃,鼻端嗅見濃郁迷離的香氣,頓時腦中一昏,想好要說的話,突然便忘記了。

  然而摩呼羅迦使畢竟是一部挑選出來的頂尖高手,腦中一昏頓時知道不對,下意識的反應抬手就抓,九尾的九條金光燦爛的尾巴騰騰展開,在他臉上滴溜溜掠過,那人手指一撈,嚓的抓住了九尾尾巴尖一點長毛。

  捋了九尾的毛,傷了大爺的臉……

  摩呼羅迦使還沒來得及把手中那個滑不留手的尾巴尖抓牢一點,就聽見一人陰測測道:「大爺的寵,你也敢碰?」

  隨即手上一痛。

  紅光一濺。

  九尾嚶嚶笑著滑了出去,諂媚的奔回帝非天大爺處。

  摩呼羅迦使愕然低頭,就看見自己手上一層皮,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沒了。

  沒看見出刀出劍,沒看見暗器內功,對方好像只說了一句話,他抓住九尾的兩根手指,便只剩下兩支血淋淋的細骨。

  摩呼羅迦使倒吸一口氣,裹住手指霍然抬頭,盯住帝非天怒聲道:「閣下如何這般跋扈——」

  他忌憚帝非天出手驚人,受傷如此說話還算客氣,不想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

  脆響嫋嫋,滿地裡掉落一堆血淋淋的牙。

  摩呼羅迦使「啊」的一聲向後一仰,滿嘴裡鮮血滾滾而下,臉頰迅速高高腫起,浮出一個鮮紅的巴掌印。

  他手下使者齊齊驚呼,不待摩呼羅迦使發令,急急掣出兵刃便撲了上來。

  神殿有規矩,主辱臣死。武功對戰技不如人受傷那還好說,這個巴掌卻生生令在穹蒼至高無聲的長青神殿顏面掃地,到得這時,便是明知對手強大,也必須為神殿尊嚴而出手,想要避戰已不可能。

  摩呼羅迦使捂著臉,手一揮:「給我拿下!」

  數百名白衣使者身形展動,集結成陣,將帝非天圍困在正中,帝非天平靜的掏出一條絲巾抹了抹手,不滿:「鬍子都不刮乾淨!戳了我一手。」

  他嫌棄的將絲巾一扔,抱臂立在中央,也不搶佔先機,好整以暇等著他們。

  拓跋明珠一直愣在那裡,此時突然將長孫無極一拉,示意他後退,長孫無極回首,目光疑問,拓跋明珠低低道:「不要貿然捲入,先看看再說。」

  她目光閃動,瞄著摩呼羅迦神使,摩呼羅迦部隸屬三長老麾下,和緊那羅部迦樓羅部是兩個派系,她犯不著為了摩呼羅迦部折損自己的實力。

  當然,既然她在場,完全袖手旁觀也是有罪的,拓跋明殊關注著場內,打算著如果敵人過於強大,派上幾個屬下意思意思助拳,然後主力撤走,到時候和大王長老們彙報,就說「對手極強,勢不能敵,先期趕回報訊」便是。

  她回頭和長孫無極說完這句話,然後轉頭,打算好好估量一下情勢再說,結果頭一轉,頓時瞪大了眼睛。

  就這麼一剎那,剛剛佈陣完畢的使者們已經無聲無息倒了一地。

  而帝非天大爺傲然立於人群之中,眉梢上挑,手心浮光蕩漾。

  他剛才只幹了一件事。

  他把他從非煙那裡收回的七彩妖光放了出來。

  由巫神施出的頂級大巫的巫術,對上長青神殿的下層屬下,猶如上駟對下駟,巨人打小孩,絕對無恥,絕對上風。

  光明類的武功遇上黑暗巫法,本身就是互相剋制,單看誰的功力更強,所以長青神殿這些屬下,此刻便都倒了黴。

  久困黑暗,嚎叫尖泣的七彩妖火盤旋飛舞,剎那間便在使者們身上割出無數道深深傷痕,因為速度過快,那些人衣服零落,血跡卻一時不得出,半晌以後,縱橫交錯的深紅印跡才一道道映出來,在白衣之上鮮明刺眼,宛如披上一層血網。

  帝非天一腳踏在一個使者身上,仰天長笑,道,「原來都是這等膿包麼?忒掃興,爺原本還打算好好上山拜訪來著,現在爺覺得,你家殿主不配——叫他下來見我!」

  一腳將那使者踢出去,撞飛衝上來的摩呼羅迦使,帝非天眉毛一豎,道:「快點,爺在這等著!」

  「發我號令,請求附近駐軍支援,請求近支各神使支援!」摩呼羅迦神使蹬蹬蹬退後幾步,揚手大呼。

  「咻!」一道青色旗花火箭竄上天空,在雲端之上炸開巨大的紅色星火。

  星火色澤不斷變幻,光影斑斕,映出摩呼羅迦神使的驚恐與憤怒,帝非天的睥睨與漫不經心,拓跋明珠的猶疑與不安,和暗影深處,長孫無極的似笑非笑。

  孟扶搖蹭到帝非天身邊,拉他袖子,咕噥:「大爺,你惹禍,不要害我跟著倒楣啊,我可沒打算挑戰整個長青神殿。」

  「你退開就是。」帝非天滿不在乎,「自己先走,爺打夠了會跟上來找你的。」

  他一伸手,一縷星火彈入睡著雲痕的大車,道:「到了這裡,爺要一路打上去,給他們看看扶風巫術的威風,現在沒空追你,這小子乾脆幫你救徹底,條件是,無論如何,幫我護好金剛。」

  孟扶搖喜出望外,點頭如搗蒜:「使得!使得!」趕緊從長孫無極那裡抱過金剛虔誠發誓,「從現在開始,金剛就是我的命,我的肝,我的眼珠子我的魂……」

  金剛大爺死命掙扎,伸爪蹬孟扶搖:「幹你老母,爺才不要做你的眼珠子!爺要挖你的眼珠子!」

  帝非天對他家暴戾的寵看也不看一眼,伸指一彈,金光白光一閃,九尾元寶都被他彈了回來:「把這些累贅統統帶走,爺沒空照料!」

  孟扶搖一手一個拎了,熱淚盈眶的喃喃:「爺你真大方……」

  她將那兩隻自己的寵揣袖子裡,將金剛大爺放在了肩頭最尊貴的位置,以示對慷慨善良的巫神大人的感激,其實帝非天心裡,只是一心想展示巫神威風,不屑於用任何強大異獸來作為助力,並且已經玩膩了元寶大人而已……

  覺得佔了莫大便宜的孟扶搖感激涕零,巫神大人卻仰頭,露出奸詐的微笑——金剛放在他身邊,他一向漫不經心,一路打上去那鳥倒有可能出岔子,但是現在給了孟扶搖……他相信,因為雲痕被救感激萬分的孟扶搖,一定會真的把金剛當做自己眼珠子來保護,那一角魂靈跟著她,比跟他自己安全多了。

  那娃實心眼啊……巫神大人如是想。

  「摩呼羅迦使!」拓跋明珠看見這等戰況,俏臉煞白,衣袖一揮急急道,「來者兇悍,視我神殿神威於無物,本使立刻為你趕赴神山,求得殿主神示再來援你!」

  「緊那羅使請便!」摩呼羅迦使看也不看她一眼,答得硬邦邦,兩部關係他心中有數,也不指望緊那羅援手,保不準抽冷子使暗劍的,還都是自己人。

  「走!」拓跋明珠才不管他什麼臉色,手一揮當先馳去。

  孟扶搖揣著自己失而復得的寵緊緊跟上,看著四面八方呼應竄起的各色煙花,心中盤算著這頭巫神的出現將會吸引多少神殿力量,有沒有可能替自己減輕些壓力,想著想著又覺得利用巫神大人有點過意不去,忍不住一回身,正看見巫神大人獰笑著,眼中光芒閃閃,緩緩的抬起腳,踏向已經栽倒在地的摩呼羅迦使的臉……

  孟扶搖立刻覺得,其實,也許,大概,對這頭強大的猙獰的好鬥的不為道德觀念社會倫理束縛的巫神大人來說,只要有架打,不管利用不利用,都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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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穹蒼神治六十三年八月初,巫神帝非天闖入穹蒼內境,在長青神山腳下覆滅正待回山的摩呼羅迦部巡察使隊伍,殺摩呼羅迦神使,隨後迎戰趕來赴援的神山駐軍和八部屬下,以變幻無窮的扶風神通巫術,挑戰統治穹蒼三百年的長青神殿神術,宣稱要將八部踩在腳下,等長青神殿殿主厲雍一步一拜來見,巫神大人人狂,出手更狂,一路辟易血雨紛飛,駐軍和八部連連告急,訊息雪片般飛向神殿中心,神殿為此緊急聚會,並在接連鎩羽之後,由七位長老聯名下令,抽調負責守衛四大境,最為驍勇善戰的摩呼羅迦部天影軍,迎戰帝非天,勢必要將這狂徒攔阻在長青神山之下。

  巫神帝非天以一人之力攪動穹蒼風雲,長青神殿的注意力,一時之間都被悍然北上挑戰的強敵所吸引,而自請「通報敵情」的緊那羅使及「阿修羅副使」一行,經過日夜趕路,已經到了長青神山腳下。

  「強敵來犯,不知道四境會不會因此變動。」長孫無極駐馬山下,遙望前方茫茫雪山,山腳下不知道哪來的風,盤旋迴繞強勁飛舞,將眾人衣袂長髮都掀飛而起,長孫無極烏髮散在風中,襯得臉色有些蒼白,微微仰首,似乎在聆聽蒼穹深處傳來的聲音。

  拓跋明珠將衣領上的裘毛豎起,不為檔風,只為顯示一分楚楚可憐的韻致,眼波流轉嫣然道:「世人都道穹蒼四境,九幽、暗境、雲浮、天域,以為那是固定處所,卻不明白咱們的四境其實是四方大陣,在哪裡都可以設得的,如今那人來犯,摩呼羅迦部損失慘重,一定已經將四境調整過了。」

  「四境流動向來只由摩呼羅迦部掌控,其取勝之道,便在於出現得神鬼莫知,在敵人尚未察覺之時便已入陣,以有備算無備,怎能不勝?」長孫無極笑道,「所以你我縱在這裡猜測,也是猜不著的。」

  「殿主神通天人,應該是可以知道的。」拓跋明珠道,「聖主殿下一旦就殿主位,神通大法醍醐灌頂,繼承殿主一身神術,也是可以的。」

  長孫無極點點頭:「世人皆道我長青神殿神術威淩天下,其實卻不知真正神術向來只掌握於少數人手中,長青之所以長青,真正靠的還是絕頂武力。」

  「既是神術,人人都擅,那還神什麼?」拓跋明珠笑,「聽聞殿主飛昇指日可期,真是我殿上下莫大福祉,只是不知道會是哪位大王,繼承殿主尊位。」

  長孫無極瞟她一眼,淡淡笑道:「剛剛姑娘你還說,聖主殿下會就殿主位。」

  「阿修羅使就沒有想過,世事會有例外麼?」拓跋明珠意有所指的笑,「副使不會不知道,緊那羅王與聖主殿下之爭吧?」

  長孫無極笑而不語,拓跋明珠卻是不肯放過這個話題,道:「緊那羅王也是殿主一門中人,有迦樓羅王和諸長老全力支持,據說連新立不久的乾達婆王也十分欣賞緊那羅王,如今殿主飛昇在即,聖主尚未回歸,一直保持中立的阿修羅部,難道至今沒有取捨嗎?」

  「在下不過阿修羅部一個派遣出外的副使,哪裡能知道大王的聖斷。」長孫無極仰首看向遠方神殿,輕輕道,「無論哪位大王就殿主位,在我看來都是好的。」

  他有意無意,半回身瞟身後孟扶搖和雲痕一眼,那兩人都仔細聽著,知道此刻的談論至關重要,孟扶搖越聽臉色越白,不是畏懼,而是對長孫無極言語中顯露出來的對長青神殿的熟稔。

  僅憑套話,是不可能對長青神殿瞭解到這個程度的,到了這個時候,長孫無極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孟扶搖靜靜聽著,手指卻慢慢絞住了手中的韁繩,一點一點,勒緊。

  他果然……是長青神殿的弟子。

  絕頂武功,強大師門,一路相伴走來的太多端倪,向她慢慢揭示了長孫無極的師門定然非同凡響,除了高踞神山的長青神殿,還有什麼地方,可以教得出長孫無極這樣的奇葩?

  然而此刻明白他的身份,孟扶搖並沒有一絲喜悅,甚至猶疑著,向後退了一步。

  自己一路來穹蒼,直到這裡都暢通無阻,緊那羅使做了保護傘,四面查尋的人被調開,很明白都是無極的手腳,他為了她甚至不惜欺騙緊那羅使,直入這穹蒼山腳禁地,將長青神殿的秘密一一告訴她,這些行為一旦被神殿發現,他會受到怎樣的處罰?

  武林中人,欺師叛道是極重的罪名,在哪裡都是死路一條,長孫無極雖然富有一國,但在長青神殿,還是人家的弟子,如果具有大神通的神殿殿主,掌握有他的軟肋之處,無極要怎生抵抗?

  孟扶搖很瞭解神棍,尤其這種政教合一統治的神棍,如果沒有一點私下的手段,絕不可能穩固統治一殿一國巋然不動,愚昧的百姓可以相信神權產生愚忠,但是長青神殿高手濟濟,憑什麼多少年臣服一人之下?

  想到這裡,孟扶搖激靈靈一個寒戰,身側雲痕立即伸過手來,試圖為她攏緊披風,孟扶搖側首對他勉強一笑,看他眼中神采流動,很明顯功力又上一層,不禁微微有些歡喜,然而看著雲痕死裡逃生,如今得以相伴她身側的滿足笑意,她的歡喜裡,突然又生出淡淡酸楚。

  她暗著眸光,神色慘澹,雲痕疑惑的看她,孟扶搖搖搖頭,只看著前面,那一直和拓跋明珠言笑晏晏,始終頭也不回的背影。

  能說什麼呢?

  無極。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你那麼聰明,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將長青神殿的內情探聽得比較清楚而已。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你的身份,那樣我從一開始就絕不和你同行。

  如果我早點知道,我會……為你退出。

  然而現在,想回頭也已來不及。

  ……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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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回去吧,」拓跋明珠看了看前方,「雲橋已開,錯過時辰便要關閉了。」

  神殿給殿中子弟另設了一個入口,和四大境錯開,四大境是用來對付試圖闖入神殿的入侵者和前來參拜神殿的外人,而「雲橋通道」,才是神殿子弟的出入之門。

  長孫無極「嗯」了一聲,示意孟扶搖跟上,拓跋明珠霍然回首,嫌惡的道:「下賤之人,都在山腳居住,怎麼可以進入神殿?」

  「這幾位是阿修羅王殿內侍應,此次在下出使,順便受王所托帶他們出來採買一些物事。」長孫無極淡淡道,「還得帶回去給大王複命。」

  拓跋明珠皺了皺眉,猶豫了一下沒有說話,孟扶搖卻突然退後一步。

  她退後,退開長孫無極身後。

  隨即躬身道:「奴婢們不敢和神使同入神殿,還是請神使先回去向大王複命,待大王相召再進吧。」

  她裝模作樣托起自己剛才摸出來的一個空盒子:「請神使將採買之物代轉大王。」

  盒子托在半空,遲遲沒有人接,孟扶搖抬起眼,正迎上長孫無極目光。

  他眼中深意無限,光芒流轉,疑問、瞭解、嘆息、無奈、猶豫……不一而足。

  孟扶搖目光和他剎那一碰,兩人相處已久心有靈犀,瞬間便完成了眼神的交流。

  「我不和你去。」

  「為什麼?」

  「從現在開始,我自己闖,孟扶搖上神殿,和長孫無極再無任何關係。」

  「別害怕我會受責,沒事。」

  「不!」

  目光一碰,千言萬語,隨即兩人齊齊調開眼光。

  孟扶搖深吸一口氣,恭謹的再次將空盒子往長孫無極面前一遞。

  無極……一直都是你保護我,這是我能保護你的唯一方式……

  盒子舉得時間太長,拓跋明珠已經奇怪的將目光轉了過來,孟扶搖心中暗暗發急,要不是此刻必須扮演一個小廝角色,她恨不得一把將盒子塞進長孫無極手中,再一腳將他踢走。

  她低低彎腰,雙手高舉過頭,頭低得不能再低,拚命想要以這樣一個謙恭卑微到極點的姿勢,逼得長孫無極心生不忍只得接過。

  心疼我吧心疼我吧……孟扶搖內心號啕……求求你心疼我吧……

  手中盒子輕輕一動,終於被人接了過去。

  孟扶搖心中一鬆,抬起頭,便見手拿盒子的長孫無極靜靜看著她。

  這一刻他眼神比剛才那剎那交流還要豐富奇異,目光中流轉無數沉浮的情緒,似訣別似安慰,看得孟扶搖心中一緊。

  然而他隨即轉過頭去,也從袖子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錦囊,遞給孟扶搖,道:「本使剛剛想起,有件東西還得交給阿修羅正使,他大抵也快要到了,你幫我在山下等他,將這錦囊轉交。」

  孟扶搖躬身接過,長孫無極再次深深看她一眼,轉身。

  帶著雪沫的風從連綿的山脈奔過來,在他腳邊婉轉低回,他在風中轉身,異香淡淡的衣角被風拂起,掠上孟扶搖的頰,光滑的絲緞和輕雪深香剎那間如雲拂過,那般軟而涼,像是這一刻的未知而難解的心情。

  然後他再不回頭,策馬離開。

  山腳帶雪的嵐氣裡,孟扶搖怔怔而立,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她呵出的氣成了霜,一絲絲一縷縷都勾勒成他的背影,寫在蒼茫萬里山脈裡,寫在藏藍長空背景中,寫在綿長而牽念的眼神中。

  那樣沈默著看他一步步遠去,恍惚間想起,似乎這幾年以來,他從未將背對著她過,他從未在她面前轉身,他總是陪在她身側,一側首間,她便能看見他永恆不變的笑顏。

  然而今日,道路終端,神殿山腳,她親手逼他轉首而去,馬蹄錚錚,敲碎冰雪,敲破寫在心上的千言萬語,那些言語碎在長青山脈刀般的風裡,碎成這一刻長天盡頭悄然浮起的銀色月光。

  孟扶搖微笑,笑出眼淚。

  無極。

  今日一別,也許你我便不能再見。

  無論如何。

  你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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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門深路,盤旋延伸直上雲端,道路其實也不能叫路,卻是橫亙在山脈之中的吊橋,橋身銀白,在山間冷霧之中飄蕩若雲,所以叫「雲橋」。

  到達長青神殿的最後一段路,便是雲橋,橋身一收,無人能過。

  而在雲橋之前,還要經過長青山脈白崖臺山山腹的一條密道,由密道穿出山腹才能到雲橋。

  密道之前,卻是一個十分隱蔽的山谷,掩在群山之間,在偌大的山脈之中,實在難以發覺。

  長孫無極和拓跋明珠,駐馬在山谷之中。

  晚間月色初升,鑲嵌在天邊淡淡涼涼的一片,長孫無極望著月色,道:「快月圓之夜了……」

  「是啊,八月十五,人月團圓之時。」拓跋明珠輕輕撫摸著潮濕的山壁,轉頭微笑看著他,「往年都是我一個人過節,今年……我很高興終於有人陪著我。」

  長孫無極笑而不答,拓跋明珠猶自沉浸在喜悅之中,仰首輕輕道:「這次回去,交割任務,殿主定會賜下曼陀羅丹,說不定還會傳授一樣神術呢。」

  她問長孫無極:「你的曼陀羅葉是幾葉?」

  長孫無極猶豫了一下,道:「十葉。」

  「我是十一葉。」拓跋明珠道,「近日修煉真氣,發覺我的真元之葉越發凝練晶瑩,真力流轉漸漸能遍佈全身,到了真氣混元之境,我的全身上下便會再無空門,多虧殿主傳授下神法,修煉起來真是事半功倍,聽說大王們,曼陀羅葉有十八葉呢。」

  長孫無極笑笑,突然低低道:「種下的葉,是可以培植真元,但是假如一日被拔出來,又會怎樣呢?」

  「你說什麼?」拓跋明珠沒聽見他的話,偏頭看他。

  「沒什麼。」長孫無極轉頭看向前方密道入口處,突然露出詫異神色,道:「怎麼有人這個時候出來?」

  「啊?」拓跋明珠也一怔,回頭看去。

  隨即覺得後背一涼。

  她身子驀然僵住,全身血脈都似在瞬間凍結,半晌卻輕輕一笑,道:「阿修羅使,別開玩笑。」

  「我和你開玩笑已經開了一路。」長孫無極在她身後淡淡倦倦的道,「只有現在,才不是開玩笑。」

  「你是奸細!」拓跋明珠終於明白過來,咬牙道,「你是奸細!」

  手中如意連點,剎那掠過拓跋明珠全身大穴,長孫無極一笑,道:「隨便你怎麼認為。」

  他掠過的手勢比風更輕,比閃電更快,那手勢也十分熟悉,拓跋明珠睜大眼睛,看著他熟悉的、卻比她高超無數倍的掠穴手法,眼眸中滿是驚惶,半晌才道:「不……不……你是神殿中人,拈花截穴大法能練到這個地步的,只有大王以上級別才可以做到,你是誰,你是誰?」

  長孫無極淡淡一笑,根本不理她。

  拓跋明珠卻不肯放棄,拚命思索:「神殿中各大王,各大長老都在殿中,在外的……在外的……你是聖主殿下!」

  長孫無極這下倒有些訝異了,側身看了她一眼,拓跋明珠卻已經被自己的猜測驚得張大了嘴,此時接收到他的目光,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她的臉瞬間褪去血色,一層層煞白,像是蒙了一層紙。

  「將……你……殿下……殿下……」

  她吃力的一個字一個字擠,似乎已經失去了完整說話的能力。

  長孫無極靜靜的看著她,淡淡道:「我不想殺你……但是為了她,我只好借你臉皮一用。」

  他一伸手,手指間閃動著一柄極薄的銀刀。

  銀刀光芒閃爍,輕輕貼上拓跋明珠的臉,刀鋒寒氣比這冰雪覆蓋的極北之地還冷上幾分。

  拓跋明珠臉色死灰,目光閃動,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她的手指,深深摳進了凍土的地面。

  「嚓!」

  不是臉皮被削下的聲音,卻是箭上弦刀出鞘的聲音,森然,矩促,剎那一聲。

  長孫無極面對著的山壁上,一霎間突然亮了一亮。

  被他身後雪亮的刀光照亮。

  隨即拓跋明珠再次睜開眼睛。

  這次睜眼,她不再是絕望驚恐的眼神,那眼睛清亮明澈,毫無驚恐之色,甚至還帶著幾分淡淡譏悄。

  看他人落入自己精心布下的陷阱的譏誚。

  隨即她抬手,一反手,手中閃電般變出一柄奇形弧形劍,劍尖抵上了長孫無極胸膛。

  隨即她輕輕推開長孫無極貼在她臉上的刀,笑道:「聖主殿下,別拿刀嚇我,我很害怕。」

  長孫無極垂目,看看自己胸前的劍,臉色終於變了,目光一縮,冷然道:「拓跋明珠?」

  拓跋明珠「唔」了一聲。

  長孫無極又道:「乾達婆王?」

  這回拓跋明珠有些驚異了,她瞟了長孫無極一眼,施施然道:「本座新立乾達婆王不久,和聖主殿下從未見過!不想竟然也被殿下一口猜出。」

  長孫無極半側身,看了看身後山壁中突然冒出來的團團圍困住自己的蒼青甲冑的乾達婆殿軍一眼,淡淡道:「我只聽說新立乾達婆王是個女子,出身神秘,派別神秘,以前從未有人識得她,所以,隨口一猜而已。」

  「隨口一猜也能猜準,聖主殿下果然天縱奇才。」拓跋明珠嬌笑,「不過殿下,你雖不識得我,但是我卻識得你已久,你自以為易容精妙,然而你身上屬於我們長青阿修羅蓮的獨特香氣,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熟悉了。」

  長孫無極挑起眉毛,拓跋明珠淺淺一笑,突然衣袖一展,迎風尖聲大呼:「長孫無極!你這血統不正,竊位謀權的陰鄙小人!」

  無比熟悉的近乎瘋狂的音調,無比熟悉的恚罵之詞!

  長孫無極目光一縮。

  德王瘋妃!

  無極國那個一生未獲丈夫愛戀的皇室女子,兵敗自殺的德王的失蹤的瘋妃,用自己的失蹤了結一段皇室恩怨情仇愛恨的可憐女人,竟是穹蒼長青神殿,來歷成謎一步登天,新立八部之四的乾達婆王!

  身份顛倒之奇,連素來淡定不驚的長孫無極也露出震驚之色。

  「陛下,殿下,」拓跋明珠微笑,「你大概也猜得出了,我也是個天行者,是個特殊的,一生只領一件任務的天行者。」

  「這個任務,就是我?」長孫無極淡淡問。

  「然也!」拓跋明珠手一合,「不過不要誤會,那個五歲抱走你險些害你失明的德王妃不是我,那是真的,但在那之後,便是我了。」

  「師傅派你去無極,保護和監視兼而有之吧?」長孫無極默然半晌,問,「確實,沒有比德王瘋妃更適合的角色了,白日裡,對王妃心存愧疚的德王會有意無意洩露給你我的資訊,夜晚,一個瘋子在不在她的窩裡,也沒有人會注意。」

  「你不要誤會殿主的心意。」拓跋明珠立即道,「你是殿主寄予厚望的弟子,殿主關心你的成長,如此而已。」

  「你以德王妃的身份裝瘋,促成德王和我母后越發大膽的私情,以至於最後私慾膨脹鋌而走險,你私下做手腳,讓他們走上放縱私情枉顧親情的道路,好讓我對親情人生產生失望厭倦,最終清心寡慾誠心效力於師門,好接下殿主大位。」長孫無極好像沒聽見她的解釋,漠然道,「好,很好,真是……一片苦心。」

  一片苦心。

  苦,心。

  一生裡親情的渴望破滅,一生裡母愛的求而不得,一生裡親生父子決裂,對敵沙場,最終喋血自殺於眼前,令他長痛在心的慘烈結局,不過是他的師傅,那高踞雲端的殿主大人為了斬斷他紅塵之戀,迫他全心歸屬於師門的幕後翻雲覆雨手。

  如果不是遇見扶搖,如果不是那般灼熱明媚的女子執著的用自己的鮮亮照耀了他,也許原本就清冷淡然的他,真的會因為那些求而不得,因為那些自少年時便開始的寒冷,而心灰意冷放棄十丈軟紅之戀,將一生的心血,盡獻於高天雪山之上的師門。

  長孫無極看著拓跋明珠,眉梢眼角暈開一片淺淺的笑意,那明明是笑,拓跋明珠卻看出一片雪後般的寒意,以至於這位神殿新貴,也不自禁的退後兩步。

  「今日你伏兵於此,卻又是為何?」長孫無極不動,負手看她,「難道一直保持中立的乾達婆王,所謂的中立只是個幌子?作為天行者的你,是要最先跳出來,為緊那羅王做開路先鋒嗎?」

  「殿下,你確實絕世聰明。」拓跋明珠笑,「和你說話真是省力。」

  她手一揮,乾達婆殿軍手中弓弩機簧軋軋連響,箭在弦上,弦上烏黑的重箭,在極近的距離之內,如毒蛇之眼,森然盯緊長孫無極的後心。

  「那是因為……」長孫無極卻好像沒看見那些箭,依舊負手而立,淡淡答道,「好巧,我想做的事,和你一樣。」

  「鏗!」

  鋼鐵之屬摩擦山壁的聲音傳來,那方向似乎是在頭頂,拓跋明珠大驚抬頭,臉色立刻變了。

  上方,山谷兩側山壁之上,不知何時出現一批黑甲男子,緊緊貼伏在山壁之上,手中持著比乾達婆軍更為粗長的巨弓強弩,弩上箭芒微藍,寒芒閃爍,碰撞之聲在雪霧之中錚錚作響,山半腰的一處平臺之上,隱約還可以看見早已安置好的比弓弩強勁百倍的床弩。

  那些人出現的角度和範圍,正好將乾達婆殿軍再次全部包圍了進去。

  「陷人者反被陷。」長孫無極近乎和藹的對拓跋明珠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乾達婆王,本座的龍部殿軍,也等你很久了。」

  拓跋明珠臉色這回真的變了,今日和長孫無極一番對峙,翻翻覆覆瞬息萬變,她自認為機變聰明富於智計,如今卻已對那翻來覆去的變化根本反應不過來。

  「你……你什麼時間發現的?」她聲音顫抖,一字字碎裂的擠出來。

  「當然沒你在我身邊潛伏那麼早。」長孫無極很有耐心,「但是就算神殿女子很難尋到良人,見到男子易動春心,也不該絲毫不加以查問,就對不屬於一部的同僚全盤信任吧?」

  拓跋明珠嘴唇蠕動,臉色死灰,騙人者反被騙,一路上她以為自己扮演得很好,真正將聖主殿下瞞過,不想不過是在一場大戲中演了個小丑的角色,自己念白著臺詞沾沾自喜,卻不知台下人含笑觀看,滿面譏誚。

  「你想引我到這裡殺了我,」長孫無極沒有笑意的微笑,「正好,我也需要你的身份做個掩護,將我想要帶來的人,最省力的帶到長青神山。」

  拓跋明珠咬緊嘴唇,突然哀聲道:「殿下……你要怎麼對我?」

  「殺你。」長孫無極答得簡單而不容置疑,伸出一指,隨隨便便將拓跋明珠的劍推開,手指虛點,指端光明一線瀉出,如一道乳白的玉線,瞬間點上了拓跋明珠眉心。

  拓跋明珠看著那玉線,眼前一黑,這明明是神殿最高等級的化玉內功,據說除了殿主至今無人練成,不想聖主竟然功成!

  她這下動也不敢動,聽著他語氣冷淡而堅定,心中一片冰涼,咬牙道:「我……我是乾達婆王,即使你是聖主殿下,你也不能任意殺戮神殿大王……」

  「他是不能!」

  聽不出年輕的男子聲音突然從半空之中響起,隨即金光大亮一綻又收,如一道金色的虹跨越山谷,四壁地面,剎那間都燦燦如鍍金,泛出華麗而又森涼的光芒。

  金光所及之處,山壁上,山谷中,那些埋伏著的乾達婆殿軍和龍部殿軍突然齊齊無聲栽落。

  金光中,乾達婆王轉身就奔,試圖奔向金光來處,大呼:「殿主,聖主叛變了!他庇護神殿敵人,還想出賣禁地,屬下想阻止他,他要殺人滅口!」

  金光之中,長孫無極突然飛身而起,手中如意紫光一閃,直擊乾達婆王背心。

  這個害他父母走上歧路,這個包藏禍心傷他一生親情的女子,他不會放過!

  半空裡一身斷喝:「無極,住手!」

  長孫無極聽而不聞,一閃身已經超越金光。

  乾達婆王奔得奇快,那金光似有牽可之力,弓領著她奔向金光來處,同時阻攔住長孫無極,眼看她就要脫離紫玉如意的攻擊範圍。

  長孫無極突然伸手一劃,生生將金光劃在身前半尺之地,隨即手指一張,五指之中玉線五道如五隻白玉杵,剎那飛出,一道接一道的撞擊在紫玉如意上,每次撞擊都將紫玉如意撞得離拓跋明珠更近些,她身形快,那一層層迴旋遞進的撞擊真力卻更快,第三道白光撞來時還相差三尺,第四道白光撞過,離拓跋明珠衣衫只剩手指長的距離。

  拓跋明珠嚇得心膽俱裂,用盡了一身的所有功力向前縱,然而長孫無極,也是用盡了全身所有的功力,要殺她。

  要殺她。

  不僅要為自己報仇,也要用她的屍體,為扶搖留下通道!

  第五道白光,呼嘯撞上紫玉如意!

  「砰!」

  圓潤武器撞上肉體時的沉悶之聲。

  隱約中還有碎裂之聲,那是內臟剎那破碎的聲響。

  拓跋明珠的身子被那紫玉如意的撞擊之力帶得詭異的轉了個方向,砸向一邊山壁,半空中血雨飛濺。

  與此同時半空那人怒哼一聲。

  哼聲方起,長孫無極全力拋出的如意,剛剛殺了拓跋明珠還沒來得及收回,那被阻在長孫無極身前的金光突然如波浪般一湧,半個山谷裡都似起了金光似的狂潮,狂潮之中伸下一隻金色的手,做了個拔的動作。

  長孫無極身子一僵。

  「咻!」

  四道疾電自金色狂潮之中飛掠而來,快若流光,以世上無人可以躲避的速度,穿向長孫無極雙腕雙肩!

  「弒神釘!」

  禁錮神法,破一切內外真力,專為懲罰神殿高層叛徒所用大刑!

  「嚓——」

  金色長釘穿過長孫無極雙腕雙肩,後身入前身出,帶出血色如線,濺上青黑山壁,濺在皚皚雪地,遍地灑開殷紅淒豔梅花。

  長釘來勢兇猛,餘力不休,帶得長孫無極身子一傾,生生被釘在地下。

  雪地鬆軟,血色鮮紅,鮮血浸上白雪,有種奇異的香氣,淡淡暈開。

  長孫無極臉埋在雪和血中,不去看眼前冉冉飛落的一角長袍,卻拚命轉首,看向那一方釘了拓跋明珠的山壁。

  師傅不會無緣無故下山,他現在出現在谷中,只能說明改動過的「四大境」就在這附近。

  師傅為了對付扶搖,一定親自對「四境」做了改動,難度較以前更高,但是他所使用的光明聖術,最忌的就是陰人毒血,而拓跋明珠的身上,已經被自己留下記號做了手腳,她的屍體就算被帶走,她留下的血依然會慢慢發揮作用。

  而現在再重新佈置,再換地點設置「四境」,已經來不及了。

  而最熟悉四境的摩呼羅迦部被巫神吸引走了一批實力,應該也對扶搖有幫助。

  如此……以自身為餌,總算探出了四境所在,總算為扶搖的闖關留了條生路。

  扶搖……扶將……但望你過得去……

  長孫無極低低籲口氣,四面皆敵,舉國皆兵,在師傅必殺扶搖,而扶搖也必上穹蒼的為難情形下,他能做到的,只有這麼多。

  那角袍子直直垂在他面前,他看不見長青殿主臉色,想來那八風不動的臉上,會第一次出現盛怒之色吧?

  淺淺笑了笑,笑意如明花般在眼神中綻開,那一刻的虛弱盡去,有種光輝照人的華豔。

  平靜的看著那袍角,他低低道:「師傅……」

  「無極!你太令我失望。」那角金色長袍動了動,漠然語氣中終於有了一絲怒意,「庇護神殿公敵,設計陷害同僚,竟然還想帶她進入禁地,乾達婆王阻止你,你竟當著本座的面下殺手!」

  長孫無極閉目不語,不辯解也不求情,臉色比雪色更蒼白。

  長青殿主默然半晌,冷冷道:「明珠傳回來的血驗,本座已經看過,那個妖女,你還想庇護到幾時?」

  長孫無極還是沈默著,在自己的血色中淡然如常。

  長青殿主冷冷盯著他,眼神變幻,似怒似哀似無奈,最終一排袖:「……緊那羅王!」

  有輕若鴻羽的腳步上前來,恭謹應聲:「殿主。」

  「你掌管神殿教徒,聖主也在你管轄許可權內,交由你處置!」

  「是。」

  「除不可傷他性命外,其餘處罰,由你決定!」

  「是!」

  微帶興奮的答應之聲,緊那羅王立刻指揮:「來人,將這叛徒釘到九天之巔去!讓九天神風,好好洗洗他昏聵糊塗的心思!」

  九天之巔,長青神殿最高處一處兩面透風的陰洞,天下至寒之地,長空冰風如刀,時時裂骨穿身,號稱「神吼之地」,意指天神黜落,亦不堪其苦,泣血嘶吼。

  所有人都顫了顫,弒神釘再加上九天之巔,便是神般的武功,也難逃一死,何況更難面對的,是那比死還難捱的無涯的痛苦。

  殿主對聖主一直寄予厚望,百般庇護,如今竟然將聖主交由死敵緊那羅王處置……當真動了真怒了。

  長孫無極身子顫了顫,卻依舊一言不發。

  「既然本座待你再厚,你都死心不改,」那角長袍雲般移開去,長青殿主聲音比那神吼之風更寒冷徹骨。

  「我便滅了你的國,殺了你的人!看你還如何拒絕我!」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31 03:15 AM

穹蒼長青   第九章  痛極驚心

  長孫無極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視野中,孟扶搖還在怔怔遙望他離開的方向不語。

  不知怎的,看他身影在風雪瀰漫之中漸漸消弭,最終不見,她的心卻一點一點下沉,像栓了嶙峋的巨石,拖曳著一點一點墜下,磨礪出血痕隱隱的疼痛,漸漸沉底。

  明明覺得自己做了很正確的抉擇,內心深處的預感卻在告訴她,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她有一種衝動,沖上去拽住長孫無極,要他別再回去,就此回到無極國,做他的一國之主天下明君,不回師門又如何?穹蒼獨立國土,除了海道之外,不通各國,各國固然無法揮兵打穹蒼,穹蒼卻也很難越過海峽去懲罰無極。

  然而那是他的師門,然而他選擇那樣回去。

  孟扶搖現在只能寄希望於無極師父的慈悲,當初聽太妍口氣,師門似乎對無極分外看重,這樣一個天縱奇才的弟子,指望著他承繼本門發揚光大,誰家師父都不忍苛責的吧?

  她捧著手中長孫無極給的包袱,不重的包袱,卻覺得重於千鈞。

  打開包袱,裡面寥寥幾物,一張紙箋,一枚藥丸,一柄摺疊的,用料古怪非金非鐵的小匕首,甚至還有個奇形的,可以套在肘上的很小的假手,還有一些零碎的,辨不清用途的雜物。

  她不知道這些古怪東西有什麼用,但是長孫無極給的一定會派得上用場,小心的收起,急忙展開折好的紙箋。

  映入眼簾的是長孫無極飄逸靈動的字跡,字如其人,風華內蘊。

  扶搖:

  此錦囊中諸物,務必小心隨身收好,藥丸須立即服下,長青「四境」即將發動,此四方大陣變換萬千,受入陣者心意牽念,是以我也不能盡知其中關隘,你且步步小心,遇有難決之時,無須猶豫,聽憑元寶指引。

  另,四境之生,在於流動無形,往往身入其陣而不知,由此乘隙傷人,你且登高四顧,但見青黑之色煙氣升起,便是陣口,煙氣西南角定為生門,可從此處入,搶得先機,一旦入陣,其後全憑你自決,切記。

  但凡過神殿四境者,無論是何身份,都將受神殿禮遇,並可得殿主一諾相助,此神殿百年不易之鐵規,因此萬勿從它路硬闖,殿主神通,非脅迫可為。

  無需為我擔憂,家師慈和,一向對我愛重,只需回歸神殿,定可既往不咎。

  我於神殿之內,日日盼你安好,等你到來。

  待你踏足明梵正殿之時,必備酒設席以待。

  保重。

  孟扶搖緩緩放下紙箋,小心的按原先的摺痕再次折起,握在手中,指尖摩挲著那微微凸起的字跡,一字字都似乎想刻在心底。

  他是什麼時候寫這封信的?一路而來的驛站中,孤燈下,窗紙上倒映伏案的身影,那人靜靜寫留給她的文字,悄悄安排著她接下來的那段全天下最艱難的道路,呵氣成霜的寒冷的夜裡,墨蹟落紙成冰,一字字都是沉甸甸卻從不出口的心意。

  她捧著這樣的心意,卻覺得重至承擔不起,掌中薄薄的紙張輕若無物,紙張上的內容語氣輕描淡寫,她心中陰霾卻越發濃重,卻又不知陰霾從何而來。

  風雪旋轉呼嘯而來,撲在人臉上,沁涼中心神一爽,恍惚間似乎聽見他的聲音,在耳側低低道:「扶搖,迷茫苦痛之時,但記得我在等你。」

  他在等我。

  孟扶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對身側雲痕等人道:「接下來的路太難走,我們就此,分道揚鑣吧。」

  她說得有點艱難,語氣乾澀,雲痕立即搖頭,剛剛張嘴,一個「不」字還沒出口。

  孟扶搖霍然出手!

  不待雲痕姚迅鐵成拒絕,甚至不待他們有任何反應,孟扶搖出手如霹靂,剎那間平地起風雷!

  她沒有攻擊武功最高的雲痕,卻閃電般掠向姚迅!

  姚迅猝不及防,嘴剛剛張開就無聲無息倒了下去,身邊雲痕鐵成下意識來救,孟扶搖趁著他們分神之際,反掌左右一拍。

  鐵成應聲而倒,雲痕卻讓了開去,身子一滑便要退開。

  孟扶搖立即收手,反手就去拍自己天靈蓋,拍得風聲淩厲毫不留情。

  雲痕大驚,剛剛退開立即再次滑過來,抬手就去架她的肘。

  孟扶搖腰間的「弒天」,突然無聲無息滑了出來,她腰間迅捷一扭,「弒天」連刀帶鞘拍在雲痕腰眼上。

  雲痕倒了下去,倒在雪地之中。

  這幾下兔起鶻落變換如電,剎那間孟扶搖已經使詐放倒三人。

  注視倒在身邊的三個人,孟扶搖緩緩閉上眼。

  她在風雪之中靜靜沈默了一會,然後將那三人搬到避風處,從包袱裡翻出厚衣裳給他們墊好,又用松柏的枝葉擋住他們。

  穴道半個時辰之後可解,時間久了在這天寒地凍的地方對身體有損。

  九幽暗境,雲浮天域,四境既然隨入陣之人行動流動,那麼等到雲痕他們醒來,一定已經找不到四境入口。

  孟扶搖緩緩蹲了下來,蹲在三人面前。

  一旦進入四境,要麼死在那裡,要麼闖過進入神殿,也許殿主應了自己請求,送自己回歸,那麼這個世界上便再無孟扶搖,對於這些一心追隨扶助自己的人來說,這一去,便是死別。

  對不起。

  我要離開很久很久,從此後……相聚無期。

  目光在眾人臉上緩緩掃過,孟扶搖壓抑下浮起的淚光,想將他們的臉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

  她要將他們的臉銘記,牢牢深刻在記憶裡,如果此去是死,他們的容顏會溫暖她死亡的寒冷,如果此去是活,那麼她將在日後的歲月中慢慢回想。

  記住這些伴她近三年風霜雨雪之路,同生共死,見證她五洲大陸穿越史的知心人們,記住三年來五洲驚豔之旅,記住那些相遇、相知、相偕、相助,記住那些感動、震撼、關切和溫暖。

  然後,永別。

  三人平靜如沉睡,不知道孟扶搖將要丟下他們遠行。

  孟扶搖蹲在姚迅面前,將一枚鏤刻「扶搖」印記的私章塞在他手中。

  那是屬於孟扶搖名下產業的印章,這產業是姚迅替她掙的,可惜孟扶搖一心向前,到現在也沒巡視過姚迅沾沾自喜的成果。

  將姚迅的被門擠扁的瘦長的臉扯了扯,孟扶搖笑笑,想起第一次遇見他,這傢伙挨了自己一頓暴打,後來這溜滑如魚的傢伙兩次逃離自己,卻最終還是回到自己身邊。

  「你跟我最早,幫我賺的錢最多,可惜以後我花不著了……都留給你,財迷,喜歡了吧?」

  我最早相遇的屬下,我給你我的財產。

  隨即她挪了挪身子,蹲到鐵成面前,看著那少年憨厚撲實的眉眼。

  「當年你為我城門一跪,男兒膝下值千金,我能還你什麼呢……」她偏頭想了想,將懷中當初雷動給的扳指塞到他手中,「我不知道這個有什麼用,或者只是雷老頭子的私人收藏?無論如何,戰北野看見這東西,就應該知道我的心意,大瀚封地,將來給你吧。」

  拍拍鐵成的肩,孟扶搖仰頭想了想,想起那年姚城初遇,比箭輸了的傢伙「我要娶你!」一語驚人,到頭來做了她的護衛,她一直比他強大,用不著他多少力氣,然而他便那麼死心眼記得,他是她的護衛。

  我最忠誠的護衛,我給你我的土地。

  最後挪到雲痕身前,孟扶搖突然沈默下來。

  這不是她的屬下,這是愛她的人。

  是默默愛她,卻從未說出口,也從未有任何要求和希冀的少年。

  她的,五洲大陸征程中最先遇見的少年。

  玄元山比劍一戰,太淵皇宮驚心一夜,天煞真武裡他讓出機會以求她的安全,以至於被逐家門飄零江湖,在她失蹤時走遍扶風全境苦苦尋找,找到她時只安心一笑,將那些風霜無聲抹去。

  其他的人,在幫助過她的時候,或多或少都得過她的補償,唯有雲痕,救過她數次的恩人,她從未有回報。

  「對不起……」孟扶搖輕輕道,「我曾想著,要幫你拿回你的身份和榮譽,要幫你揍死那倆老不死,可是我卻自私的只顧著去幹自己的事兒……而那些地位金錢,都不是你要的……雲痕,孟扶搖這輩子大抵是要欠定你了……」

  她想了想,撕下一截衣袖,咬破手指,寫下了「破九霄」內功心法,塞在雲痕手中。

  「死道士沒教你這個,師姐教你,管他媽的絕頂秘技不得外洩。只是破九霄學了也未必是好事,由你自己決定吧。」

  她站起身,再次深深看了三人一眼,低低嘆道:「可惜再見不著戰北野和宗越……也罷,見了反而麻煩,就這樣吧。」

  收拾好自己,突然看見肩頭上打盹的金剛,孟扶搖猶豫了很久,放下它吧不放心,帶它走吧,萬一在四大境中遇險,怎麼保護好巫神這一角魂?

  猶豫很久,只好學長孫無極,將這廝的嘴給捆上,塞在雲痕懷裡,又將松柏枝葉在三人身上小心蓋好。

  隨即孟扶搖再不回頭,大步離去。

  長空飛雪,冰風呼嘯,沉睡的人做著生死與共的夢,離去的人卻選擇孤獨前行。

  一行腳印,蜿蜒在厚厚的雪地上,瞬間被新雪覆蓋。

  黑暗深處,風雪混沌之中,在孟扶搖離去的相反方向,卻突有幾道身影,飛快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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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爬上附近的一座山峰,孟扶搖居高臨下的遠眺,心想著這夜色中,如何能發現「青黑色」的煙氣?

  她的視力最近已經漸漸恢復,只是看顏色還有些不準確,大抵以後要成個紅綠色盲,這樣的眼神,去辨別青黑色煙氣,著實有點難度。

  然而她目光立刻便亮了。

  前方,兩座山峰之間,突然冒出一縷煙氣,在灰白的雪色之中,顏色很深很顯眼。

  孟扶搖一陣歡喜,立即奔了過去,奔到近前才發現,這裡似乎是一個山谷。

  山谷看起來沒什麼異樣,不像有什麼大陣的樣子,但是孟扶搖牢牢紀得長孫無極囑咐,絕不敢對四大境掉以輕心。

  她極其小心的一步步走,鹿皮靴踩在雪地上吱嘎有聲,走了幾步突然覺得腳下有異,似乎雪層之下,有些坑坑窪窪。

  她用腳揮開最上面一層新降的雪,果然在雪下發現淩亂的痕跡,看起來是很多人的腳印。

  她皺眉——剛才這山谷中有人?

  一路揮開積雪,漸漸看見了更多的東西:武器擦過的印子、散落的衣服配飾、還有……血跡。

  血跡猶新,在雪層之上豔紅若珊瑚珠,那點點鮮紅撞入孟扶搖眼簾,不知怎的,她便霍然心中一震,隨即眼中一涼,臉上一冷。

  她詫異的摸摸臉,竟然摸著了兩行清淚。

  兩行淚,在她絲毫不知覺的時刻無聲無息流下,瞬間在山谷刀割一般的寒風之中凝結成冰。

  孟扶搖怔在那裡。

  無緣無故,為什麼自己會流淚?

  為什麼會突然因為看見一灘鮮血而流淚?

  血……這輩子已經不知道見過多少次,自己的、別人的、比這一灘血更驚人更悽慘的東西她都見過,為什麼會莫名其妙會因為這灘血而流淚?

  她怔怔摸著臉上的冰珠,心卻砰砰的跳起來。

  心意所繫……心意所繫……

  眼前白光一閃,元寶大人突然從她袖子裡竄了出來。

  它竄到那攤血之前,撲入帶血的雪地之中,將頭死死的拱著,不住尖聲哀喚。

  孟扶搖站在那裡,忽然便覺得手腳冰涼,那般的徹入骨髓的冷,從經脈到每一寸血肉,都在寸寸凝結。

  她抬手,動作緩慢如全身骨骼都被鏽住,甚至聽得見骨節格格作響的聲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抬手想要做什麼,似乎只是想伸手去抓,抓住那淺淺笑著離開她的背影,將他從她剛才一霎間感知到的噩夢之中抓回來。

  她的手,觸著冰冷的虛無,那些飛雪落在指尖,涼入心底,她茫然的站著,恍惚間聽見鎖鏈叮噹的聲響,聽見高山之上狂風怒吼,聽見帶著冰渣子的雪,撲打在深切的傷口之上的聲音。

  她突然撲了過去。

  撲在那灘血跡上。

  她將臉貼在那灘血跡之上,在那個位置之上隱約感覺到一個人形,彷彿就在不久之前,有人以一樣的姿勢趴伏於雪地和血地之中,那是誰?那是誰?

  埋在臉下的帶血的雪,有一點淡淡的奇異的香氣,那香氣不同於世間任何芬芳,卻更高貴清涼,像是落滿深雪的天宮之蓮,那香氣於她三年旅程中,早已熟悉如鏤刻於靈魂,以至於哪怕只剩極其輕微的一縷香,也如洪鐘大呂般,霍然撞響了她的全部意識。

  轟——

  剎那間心和靈瑰,都似已經碎去。

  碎如此刻長青神山萬千飛雪,在天地間混沌浮游,落在哪裡便徹骨的涼了哪裡,落在哪裡便永遠的碎在了哪裡,溫暖不得,收拾不起。

  她將臉緊緊貼在那一方沾了血的雪地,不顧冰冷和疼痛的死命輾轉,那些雪上鮮明的血被她大力搓揉得漸漸混成一片粉紅色的雪片,再一點點的黏在她的臉上睫毛上發間,那些粉紅的雪無法在她冰冷的肌膚之上融化,再被無聲無息奔流的眼淚凝固。

  到得最後,足足三尺深的雪硬是被她那般輾轉磨薄,滿地裡騰開粉色雪霧,一些是原來的血,一些是她磨破額頭流出的血,都混在一起黏滿她一身,她跪倒在自己扒出來的雪坑裡,恨不得就此將自己活埋。

  最後她趴在長青神山被雪掩藏多年的泥土之上,無聲的抱著頭,將自己縮成一團,她縮得那般緊,似乎想將自己就此縮在泥土之下,永恆睡去,永遠不要面對此刻摧心的疼痛。

  身側突有白影一閃,小小的一團竄了出去,箭般的奔向某個方向。

  孟扶搖立即抬起頭,緊盯著元寶大人竄去的方向。

  元寶大人竄出數丈,速度比以往快了無數倍,流光一般連孟扶搖都看不清楚軌跡,她正要跟著追去,已經掠出數丈的元寶大人突然停住。

  它停得突然,半空中一個急剎,生生落了下來,隨即僵在雪地裡,不動了。

  它仰頭,拚命的仰起自己的太重的頭,望向長青神殿的最高處,烏溜溜的黑眼珠瞪得大大,那瞳仁的光影裡,映出它所看見的一切,映出它的驚怖欲絕。

  先前那一陣子,主子關閉了對它的心靈聯繫,然而就在剛才,靈識開啟,它已經感覺到了一切。

  主子在受苦!

  它拚命的要奔向那個方向,卻被來自心中的命令生生逼退。

  退回去!

  退回她身邊!

  不能把她帶到我這裡!

  保護她!

  那心靈感應的命令極其虛弱,它好容易才感覺清楚,這虛弱讓它心急如焚,然而卻真的不敢再動。

  一生忠於他,忠於他的所有命令。

  它的意識中,沒有違背。

  元寶大人站在雪地中,鬆軟的雪地迅速陷下了它小小的身體,它往前走兩步,再退後一步,它抬頭看看前方,再回頭看看一臉期盼等著它帶路的孟扶搖。

  這一刻,一生裡在主人庇護愛寵下飽吃飽睡,不知道人間之苦的天機神鼠,終於第一次懂得了人類的焚心為難的滋味。

  身後,孟扶搖跪在它身側,近乎哀求的低低道:「元寶,走啊,走啊——」

  元寶大人長久沈默著,烏亮的黑眼珠,漸漸浮出閃亮的碎光。

  它最後仰頭,看了那個方向一眼。

  然後它轉身,一步步爬上孟扶搖的手掌。

  它抱著孟扶搖冰涼的手指,將腦袋慢慢的貼了過去,然後,不動了。

  孟扶搖看著它,眼神由不解轉為瞭然,最後是無涯的疼痛。

  她不再說話,也不再催促,她小心合起手指,將元寶舉上自己額頭,用自己血跡殷然的額,輕輕抵上它的。

  這一刻她希望自己才是元寶的真正主人,可以讀懂它的心思讀懂它看見的一切,可以知道在他離去之後,這山谷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然而此刻她明白,他不會允許她輕舉妄動,他即使離開,也安排好了她要走的路,他不要她因為他,走岔了預定的路程。

  他一生為她鋪平腳下道路,哪怕那需要用他自己的生命和肌骨。

  她每走一步,原來都在踩著他的骨他的心——

  孟扶搖顫抖著,在這午夜呼嘯的風中抖成枯葉一枚,她聽見自己牙齒格格顫抖,聽見和她額頭相抵的元寶,從胸腔裡發出的細微的哭泣般的哀鳴。

  那樣的哀鳴同樣響在她自己心底,一聲聲越來越響,震得她意識昏眩,腦中思緒亂成一團。

  非煙當初那攝魂大陣傷了她的大腦,雖然後來因禍得福衝破關隘「破九霄」功成,但是多少留下了點後遺症,她在極度情緒激動時,依舊會頭痛。

  這一痛她才突然一醒,想起長孫無極的切切囑咐,心中頓時一驚,無極現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就應該更加的珍重自己,才能去救他,怎麼可以在這裡沉淪疼痛不能自拔?

  她立即伸手撈了一把雪,擦了擦火熱的額頭,從雪坑中飛身而起,記著長孫無極關於煙氣西南角的囑咐,她飛身而出身子一轉——

  一轉之下,頭腦一昏,身子斜了一斜,落下地時四周景物一變。

  雪地不見,山谷不見,頭頂蒼穹如蓋,四面繁星點點。

  而她並未落在地面,而是身子一沉,竟然彷彿直落深淵!

  孟扶搖心中轟然一聲,電光石火間忽然想起,自己躍出的時候一個翻轉,情緒混亂頭痛之下昏頭昏腦,半空中方向似乎轉錯了。

  她沒有落入西南角。

  她誤入了死門!

  ----------

  九天之巔,神罰之地。

  長青神山最高峰,接天峰。

  峰高三千丈,頂端尖利如刀戳向天空,最高處已近直角,直上直下,結滿丈許厚的冰雪,滑得飛鳥亦難立足。

  峰巔是空心的,不過幾丈方圓,對穿成一個長不過三丈的嶙峋石洞,洞中亦積滿冰雪,三千丈之上淩厲冰風,時時刻刻無遮無擋的自洞中穿過,呼嘯咆哮,滌盪不休。

  洞的正中,一個人形鐵架連接洞頂洞底,架上隱約有凝固了的發黑的血色,昭示著這裡曾經囚禁過神殿的叛徒。

  一百五十年前,上屆殿主練功走火入魔,神殿夜叉部大王,最為驚才絕豔武功絕世,號稱「不滅金身」的司空奇趁機勾連其餘諸部意圖反叛,將要成功的關口,卻被奄奄一息的殿主以無人見過的神術一招制下,「滅神釘」穿司空奇琵琶骨,「縛魔索」鎖司空奇四肢,釘於九天之巔神吼之地,日日受冰風穿身之苦,縱橫穹蒼,身如鋼鐵不懼人間任何痛苦的夜叉大王,生生痛吼一百日夜,死於刑架之上。

  那風,本就不是尋常冰風,尋常弟子,便是武功仍在,身體完好,也頂多不過支持三日夜便必死無疑,以至於神殿懲罰犯罪弟子,什麼刑堂都不必設,扔到接天峰半山腰便可以了。

  長青神殿上下,聞九天之巔而色變,除了三百年前創教祖師曾在這裡呆過一個月,以及後來闢為囚牢,夜叉王在此受刑之外,百年之下,哪怕是各部大王和長老,也絕不敢輕易靠近那裡一步。

  時隔一百五十年,葬送一代奇傑的九天刑架,再次迎接了它的新祭品。

  在半山腰,負責押送的神殿殿軍便已停下,甲冑在身已經不能爬滑溜無比的冰峰,跟隨緊那羅王上山的,是一批神殿高級弟子。

  在離巔峰三百米處,那些弟子也已經禁受不住,停在崖邊,緊那羅王接過長孫無極,道:「我自己上去。」

  「我陪你一起。」一人從山下大袖飄飄的上來,蒼青長袍,同色高冠,弟子們都謙恭的躬身,道:「見過四長老。」

  緊那羅王回身,目光流轉,笑了笑道:「四長老也來了。」

  四長老拈鬚一笑,道:「聽聞神殿出了叛徒,本座十分憤怒,特來觀刑。」

  他看著緊那羅王負著的長孫無極,皺眉道:「不過一個將死的叛徒,還配讓您背著,我來。」一伸手拉下長孫無極,重重摜在地上。

  長孫無極落在滿是冰雪的地上,傷口一震再次鮮血飛濺,浸入不化的冰層深處,他卻依舊一聲不吭,抬眼淡淡瞟了一眼四長老,便將目光轉開。

  「殿下,」四長老盯著他冷笑,「您縱橫神殿作威作福,可想過會有今日?」

  「過獎。」長孫無極輕輕咳嗽,「那八個字……評語,本座覺得……用在四長老身上似乎更合適些。」

  「胡扯!」四長老面色一沉。

  「三年前……你掌管阿修羅部時,私自加重稅收……派遣私人勒索教民……截留國稅,」長孫無極緩緩道,「殿主也想請你……在九天之巔住上幾天,本座……攔下了,如今想來,倒不如……救你那隻……名叫凶狼的狗。」

  「你!」被揭了瘡疤的四長老怒不可遏,低喝:「不是你壞事,殿主根本責不到本座頭上,本座又怎會丟失阿修羅部大王位!」越說越怒,惡狠狠抬腳便要踢向長孫無極。

  緊那羅王一直抄著袖子冷笑看著,此刻才道:「山上冰滑,踢下了崖反而不好交代,長老看他不順眼,不如早些釘上去,還有什麼懲罰,比神吼之地更適合他呢?」

  「是極。」四長老一笑,一伸手拽起長孫無極,飛身上崖,看見那掛滿冰淩的刑架,揚眉冷笑道:「殿下啊,看見沒,那就是最合適你的棺材了。」

  他將長孫無極拖過去,將穿過長孫無極雙肩雙腕的「弒神釘」穿過刑架上預留的洞孔,再將長釘掰彎,扣上刑架上精鐵剛鎖機關,這樣即使長孫無極不顧真元被毀強行掙脫,連動的機關也可以立即撕裂他上半身,致他於死。

  一番動作,鮮血汩汩再出,冰雪刑架上那些發黑的血跡,頓時再次染上新鮮的殷紅。

  四長老動作粗暴,有心整治,長孫無極卻始終一聲不吭,折磨人的人卻聽不見對方求饒呼號,便覺得無趣,四長老悻悻退開,撫了撫袖子笑道:「這神吼之風當真了得,本座在這刑架之前站上一站,便覺得有些吃不消。」

  「怎麼會。」緊那羅王看著四長老一讓開,九天冰風立即呼嘯咆哮著擊打在長孫無極身上,目光閃動,笑道,「長老謙虛了,您神功深厚,哪裡會懼這個。」

  「緊那羅王立於九天之巔顏色不改,神功也臻化境。」四長老捋鬚一笑,笑得意味深長,「恭喜緊那羅王。」

  「何喜之有?」緊那羅王淡淡瞟他一眼。

  「神殿大位,眾所皆知,除聖主外只有緊那羅王您有資格問鼎。」四長老目光閃動,「殿主以往心意所屬雖是聖主,然而這叛徒大逆不道欺師滅祖,殿主如今將這叛徒交您處置,其中心意,可想而知。」

  「希望借四長老吉言。」緊那羅王揚眉笑道,「若真有幸得承大位,以四長老學識才幹,夜叉部大王位,非您莫屬。」

  四長老聽得眉飛色舞,險些立即就一個躬彎下去先「恭賀我主」,一轉目瞅見刑架上長孫無極半閉著眼,蒼白臉上神情似笑非笑,這才省起自己的超然長老身份,拚命按捺住喜悅神色,點點頭道:「如此,祝緊那羅王早日心願得償。」

  「彼此彼此。」緊那羅王微笑,緩緩從懷中抽出一條銀米閃爍的長鞭。

  四長老眉頭一挑,詫道:「化神鞭?」他眉頭跳了跳,回身看長孫無極,愕然道:「緊那羅王要對這叛徒用刑,理所應當,只是這化神鞭非同小可,萬一……」

  化神之鞭,練化元神,摧筋斷骨,苦不可當,神殿死在此鞭之下的人不計其數,四長老皺了皺眉,心想緊那羅王恨聖主入骨,竟然動用這鞭,平日裡倒也罷了,如今這叛徒重傷之身,又釘在九天之巔受神吼風刑,哪裡還經得起這化神鞭的摧心之苦?他倒不在乎長孫無極性命,只覺得殿主既然還沒下令處死叛徒,這麼快便折騰死對方,未必對己方有利。

  「長老放心。」緊那羅王輕執長鞭,唇角獰笑森森,「本座自有分寸,總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將長鞭在手中輕撫,緊那羅王偏偏頭,斜睨四長老,一言不發。

  接收到緊那羅王目光,四長老若有所悟,大王要用刑,必然還要同時發洩一下對政敵的多年憎恨,也許還有些手段什麼的要施展,這些都不方便當著他人的面進行,趕緊退後一步,笑道:「殿中還有事務,本座先行一步。」

  「長老請。」緊那羅王手一引。

  四長老快步下峰,行出百米時,隱約聽見破空的鞭風,比那神吼之風更猛更烈,「啪」的一聲驚得他也顫了顫,喃喃道:「這麼大的力道,不會一鞭就把人抽死了吧?」

  隨即又浮現一絲冷笑,半回身看著雲霧繚繞之上的山巔,神色快意:「死了也好,從此後,便是我天行一脈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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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深濃,整個長青神山都籠罩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唯有神山之巔,因為高過雲端,山巔之尖被永久的濕潤冰涼的雲霧所籠罩,不見天色。

  雲霧之上,狂風怒號,以兇猛如刀劈的勁道,穿過冰層凝結的冰洞。

  冰洞之中,刑架之上,受刑的人卻十分安靜,沒有呼號沒有呻吟沒有痛吼,如果不是白亮的冰層反射著那人的身影,根本就像那刑架仍然是空的。

  百丈之下,受命駐紮看守的神殿弟子,在冰層之下掏就的冰室中面面相覷,他們都聽說過神吼之地的恐怖,也聽說了百年前夜叉大王悽慘的死亡,原以為會被呼號之聲吵得整夜睡不著覺,不想居然安靜如此。

  驚訝之後,便是佩服,聖主不愧為聖主,淪落至此也未曾折節,重傷之身釘於九天之巔,竟然生生抗了下來,而他們,個個神完氣足,時時運功禦寒,才呆了一天,便已經禁受不住這半山的寒氣,真不知道是怎樣的忍耐力和毅力,才讓已經武功被制無法運功的殿下堅持下來的?

  山下有腳步聲傳來,來換班的弟子們到了,守衛的這一批頓時一喜,紛紛迎了出來,一個個跺腳呵氣,埋怨道:「怎麼現在才來,凍死了凍死了……」

  「不是準時麼。」接班的弟子也在埋怨,「咱們還提前了一刻鍾呢。」

  兩批人互相鬥嘴,只顧著交班,都沒注意到崖壁一側,一道黑影無聲無息飄了上去。

  那蒙面黑影輕功超絕,和這半山雲霧一般飄過那群弟子身側,直掠崖巔,身子一閃已經鑽入冰洞。

  地面溜滑滿是鏡面般的冰,那人似是心神激盪,明明武功高絕,偏偏入洞便是一滑,一骨碌栽了下去,巧巧滑到長孫無極腳下。

  這人也不起身,就勢一抱,連著冰冷的刑架一起抱住了長孫無極的腰,也不說話,半晌,似有細細的水流滴落下來,尚未落地,便成了冰,落在冰面之上,叮叮有聲。

  「別……哭。」長孫無極閉著眼睛,沒有看來者是誰,輕輕道,「小心……被聽見……」

  那人立即靜了靜,隨即起身,繞到長孫無極身後,伸手去拔那連住長釘的鎖鏈。

  這人手勢十分小心,一手扯住鏈條一手抓住鎖頭,生怕胡亂扯動傷著長孫無極,然而全力一拔之下,鎖頭絲毫不動,長孫無極卻悶哼一聲。

  那人立即不敢再動,黑暗中眼光一黯,長孫無極輕輕道:「別……拔不了的……」

  頹然放下手,手指在長孫無極比冰還冷的身上掠過,那人激靈靈打個寒戰,從懷中摸出一顆丹藥,餵在他口中,又取出一塊薄薄的黑色的皮毛,拉開長孫無極衣襟,貼在他心口上。

  然後又走到刑架之前,似乎想為長孫無極多擋一陣風,然而又想起背後也是有風的,又轉到背後,轉來轉去,十分無措。

  長孫無極睜開眼,疲倦的對那忙碌的影子笑笑,低低道:「難為……你了,其實……不用管……我。」

  那人卻似不忍看他笑容,一抬手遮住了他的眼,道:「別……」

  「只求你……只求你……」長孫無極閉上眼,喃喃道,「她那邊……」

  那人默然鬆開手,轉過身去。

  長孫無極也不說話,黑暗中無人哭泣無人呻吟,一片凝固了的寂靜,然而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覺到沈默之中那連骨骼都將迸裂的拚死抵抗和莫大忍耐,那般來自靈魂深處的苦熬的力量,在沉靜之中隱隱作響,激起震撼的回聲,撞在冰洞壁上,連這怒吼的風,高矗的山都在顫抖。

  那人終於熬不得這無聲的巨大撞擊,身子顫了顫,手指緊緊抓住洞壁,指尖深深沒入冰層,綻開一點微微的血色。

  半晌掙扎而艱難的道:「我儘量……」

  長孫無極慢慢吐出一口長氣,一笑欣然,他臉色白得可怕,一抹笑意綻開如冰雪之花,那笑容璀璨華豔光芒流轉,卻又令人覺得美在頃刻稍縱即逝。

  那人看著那樣的笑容,慢慢的,轉過身去,半晌喃喃道:「何苦……」

  長孫無極慢慢抬起眼,目光穿越混沌迷茫的高山雪霧,注視著那個心之所繫的方向。

  她到了那裡了嗎?她進入四大境了嗎?她一切順利嗎?

  但望她一路安好。

  苦……也許是苦,然而依舊覺得,和她在一起的幸運,抵得過這一身所受的所有痛苦。

  他笑意綻開,微微滿足,自覺一生裡金尊玉貴,富有一國,然而最快樂的時刻,還是她每次認真注視他的時刻,那樣清亮的眼神裡滿映他的影子,人生的貧瘠和蒼白從此充盈。

  「何苦……受這般苦……」那人依舊失神的喃喃,「你還要為她,付出多少?便是這大好河山不值一顧,難道連你這條命,你也不珍惜嗎?」

  長孫無極沈默著,良久,淺淺一笑。

  「和她在一起……需要下地獄嗎?」

  蒙面人愕然轉身。

  「那麼,我去。」



穹蒼長青   第十章  元寶之擇

  風雪止,寒氣收,山谷失,死門開。

  剎那間天翻地覆,景物全變。

  孟扶搖身子尚在半空已經知道不好,一步錯步步錯,哪怕她的實力原先可以順利闖關,一旦誤入死門,那就是形勢逆轉,死路一條。

  身子還在不住下墜,明明剛才就是在山谷,附近沒有懸崖絕壁,但是剎那間她身下就出現了無限的深,而頭頂風聲呼呼星辰旋轉,世界瞬間攪成了漿糊。

  孟扶搖知道,不採用人力的神巫陣法,大多都以幻境為主,而頂級大陣和普通陣法的區別就在於,普通大陣的幻象來自於心,人力可破,一旦衝破便不存在,頂級大陣的幻境卻虛虛實實,你以為那是假,多半那是真,比如這萬丈懸崖,如果認為剛才自己是在山谷四周沒有懸崖便任其掉落,那也就真的掉落,啪一聲,摔裂。

  到得此時,慌亂也無用,何況孟扶搖從來不認為憑自己,掉崖就會掉死,,她半空中一吸氣,全身真氣流轉,身子一輕,下墜速度立時一緩,一片羽毛似的飄蕩起來。

  隨即她一個翻身,已經攀向了身側的崖壁。

  手指已經夠著崖壁,崖壁上突然「嚓」的一聲,彈出無數閃亮的鋒刃——剎那間那崖壁已經不是岩石,化成刀山!

  孟扶搖急忙縮手,飛彈出的刀刃已經削落她一片指甲,而這一攀一縮之間,身子又落了數丈。

  孟扶搖急拔「弒天」,黑芒一亮間叮叮噹當鋒刃全部被削平,她五指一張,指尖灌注真力比金玉更堅實,唰的抓住那些去掉鋒刃的刀尖,用力一扭扭成一團,一把抓住。

  下墜的勢子霍然而止,孟扶搖吊在半山之中,剛剛舒一口氣準備攀援而上,忽覺腳下一緊。

  她低頭一看,心中一驚。

  不知何時,身子離崖底已經不遠,崖下是濁黑粘膩,冒著腥氣閃著紅光的泥漿般的河流,河流之中汩汩的冒著泡,翻翻滾滾彷彿煮開的瀝青,那些黏膩的漿汁之中,伸出無數滿是汙黑泥水的手臂,在飄搖的灰色霧氣中不住掙扎、伸出、招展、攀援,其中一隻靠她最近的手臂,正死死抓住了她的腳踝,手臂之上不住滾落黏滿黑色淤泥的鮮血,在沉厚的黑色河流之中,滑落無聲,而鮮血淤泥之下,隱約看見寸寸白骨。

  孟扶搖咬牙,一腳抖開那手臂,更多的手臂卻伸了過來,擠擠簇簇如一群蚯蚓般簇擁在她腳下,詭異得越伸越長,河流裡,除了汩汩的泥泡炸破之聲,漸漸更多了一些異聲,呻吟……呼號……慘嘶……嚎叫……一聲聲摧瑰裂肺,宛如從地獄之中,受盡苦難的幽魂們隔著陰陽兩界發出的求救之聲。

  森森千仞的鐵青高崖,滔滔翻滾的黑色深潭,詭異揮舞招展的不似人形的無數白骨手臂,灰色濃厚腥臭的霧氣,幽深迴旋蕩響的鬼哭之音。

  地獄之境。

  九幽。

  那群手臂拚命擠過來,孟扶搖看得頭皮發炸,趕緊蹬蹬蹬向上爬,那崖卻似乎永無盡頭,爬了很久,頭頂還是那麼高,身下還是那麼近,那些手臂越伸越長,已經不是手臂,倒像小時候扯出來的長長的香口膠糖。

  孟扶搖心中一陣鬱悶,心想這個怎麼破?難道要我一個猛子紮到淤泥裡去打一架?先不說紮進去會不會被那數也數不清的手臂一氣呵成的勒死,單是看這河流的顏色就不正常,落下去,自己先會變成白骨吧?

  不下去,自己永遠在這沒有盡頭的崖壁之上攀援,直至活活累死?

  腳踝之上又是一緊,已經有手臂攀了上來,孟扶搖還沒來得及踢開,更多的手臂沿著那條手臂,藤蔓般唰唰爬過來,攀上了她的腳她的腿攀向她的腰,所經之處,渾身麻癢骨節酥軟,孟扶搖手中「弒天」唰唰連聲試圖斬斷那些東西,然而那手臂附上她的身立即軟化變薄,化成黑色的一條條軟泥狀印跡,浸潤向她的肌膚,她的刀劃過去,只能傷著自己的身體而已。

  孟扶搖心中一冷,心知落入死門果然就是一個死字,狠本沒有破陣的契機,自己心神混亂之下竟然犯了這麼大一個錯誤,堂堂足可躋身十強前五的實力,竟然連一關都過不了!

  懷中突然白影一閃,元寶大人爬了出來,它剛剛哭完一場,淚痕未乾,精神懨懨的探出頭,口一張,對著身下的手臂們便是一陣尖嘶。

  那尖嘶依舊只見其形不見其聲,那些手臂卻彷彿都被突然截斷一般,唰的一聲齊齊縮了回去。

  還有一些沒縮回去的,元寶大人跳下孟扶搖懷中,輕輕落上黑色河流,它在那河上閒庭信步,不染淤泥也不沉落,一路踱過去,看見誰的手還在外面便踢踢,一路將那些東西都踢了下去。

  河面很快恢復了平靜,泥泡雖然依舊炸個不休,手臂卻都沒了,那隱隱約約的呼號似乎也已經淡去,風中的腥氣也淡了些,雖然幽深可怖依日,但是已經看起來不是那麼摧魂裂心。

  孟扶搖目瞪口呆的看著,心想好吃懶睡無甚作用的元寶大人,到了穹蒼簡直是龍精虎猛神勇非凡,以前還懷疑過天機神鼠是不是就是個好聽的稱號,如今看來是冤枉人家了。

  這樣一想又不禁心中一痛,無極將元寶留給自己,是不是也會成為他的罪?

  想到長孫無極她便身子一顫,頭痛剎那又來,手中下意識一軟險些掉下去,趕緊「啪」的甩了自己一耳光,她下手極重毫不留情,面上頓時浮出五個極重的手指印。

  隨即她喃喃道:「從現在開始……不許想你,直到我見到你!」

  從現在開始,無論是誤入死門,無論是遭遇地獄,無論碰見怎樣的磨折和艱難,絕不放棄絕不洩氣絕不後退。

  我要見到你!

  孟扶搖一仰頭,飛身而起,忽聽身下元寶吱吱一叫。

  孟扶搖回首,便看見剛才還在閒庭信步的元寶大人不知何時身子一傾,一隻腳爪已經落入淤泥之中,而淤泥之下,剛才的汩汩流動已經消失,卻有大片大片的淤泥在震動,慢慢鼓起,那些鼓起都是圓形,看起來似乎是無數的頭顱漸漸浮出。

  這一下驚變突然,剛才孟扶搖還看見那些怪異的手臂在元寶大人腳下不堪一擊自動退避,如今一霎間似乎又冒出了連元寶也制不住的東西,這是怎麼回事?

  孟扶搖伸手要去撈元寶大人,霍然山壁上刀刃齊齊一縮,再次彈開時已經變換了陣型,寒芒閃動疾若飛電,剎那之間四面流光飛舞劍氣縱橫,就像數十位頂尖劍手突然包圍而上,橫掠縱射,罩下密密劍網!

  孟扶搖半個身子懸空拔刀迎上,擋住那些劍氣以免元寶大人被誤傷,一時也顧不得去撈它。

  這是怎麼回事?元寶大人還在愕然看著自己被弄髒的腳爪,也是一腦袋的百思不得其解,它是穹蒼萬獸之王,是代代沐浴神光而生的長青神獸,長青神山範圍內的大多數惡獸和幻境在它腳下都不攻自破,如今這是怎麼回事?

  然而便是這一陷間,它隱約間感覺到了一絲神力流動,這是熟悉的、來自第一代創腳祖師身側神寵祖先留下的感知,是歷代殿主才有的大神通,即使是它的主子,至今也因為不肯接殿主位,而不能擁有。

  元寶大人知道,長青神殿的神術是不可學的,只有在接殿主位時行醍醐灌頂儀式,上任殿主將一身神術灌注於下代殿主才成,而醍醐灌頂之時,兩代殿主神識互流,心中的所有意識都會被對方窺知,這才是主子無論如何都不肯接位的原因——他不能讓孟扶搖被殿主發現。

  也只有它知道,主子抗拒殿主的命令有多艱難,一生裡無人違抗至高無上的殿主,屢屢在主子這裡碰壁,早已忍無可忍,若不是主子身份特殊,只怕早已……

  這點念頭在心中電光火石而過,剎那間元寶心中已經明白,難怪連這些手臂都似乎比以前難纏了許多,以前哪怕它在這裡睡覺,那些妖臂都不會敢探出來的,原來這回的四大境已經不是摩呼羅迦部所掌,而是長青殿主親自設置,灌注了神術的四境,已經不是它能所向披靡——神術是始祖傳下的神術,它所繼承的神力卻只來自始祖的寵,本來就不在一個級別上,哪有寵獸超過主人的?

  元寶大人悲哀的濕了黑眼珠,悲哀的想著主子交給的這個任務真是艱難,然而無論如何,天機神鼠永遠忠於主人,它不能,也必須要做。

  抬頭看看在劍網中苦戰的孟扶搖,那些劍氣如此密集,稍稍一個分神便會被傷,這個時候底下絕對不能再生亂!

  抬腳一拔,將淤泥甩去,元寶大人頭一昂,又是一聲尖嘶。

  剎那間黑色帶血的泥漿湧動,剛才被它踢下去的手臂再次霍然伸出,齊刷刷矗立在深潭之中。

  灰色霧氣裡直直伸著詭異的鬼臂之林,卻不復先前的纏繞柔軟,僵立不動,等待長青神獸的召喚。

  元寶大人爪子一揮。

  手臂齊齊翻轉,啪的按了下去,按向那些慢慢掙動即將破泥而出的頭頂。

  那些手臂不具有反轉功能,給神獸命令指示強自逆轉,哢嚓之聲連響,剎那間齊齊斷裂,斷裂了的手臂依舊絲毫不差的重重捺了下去,灰霧之中砰砰之聲連響,那些頭顱被突如其來的一按,往下沉了一沉。

  元寶大人立在滾動的淤泥之上,盯著那些手臂,全身的毛瞬間濕透,卻毫不停留又是一聲尖嘶。

  手臂軋軋連響,剎那間使力過度碎成無數段,卻不折不扣執行命令,反潛入淤泥之下,試圖盤上那些頭顱,將之生生絞斷!

  頭顱怎甘於被絞?震動突然加快劇烈,黑色的閃著紅色幽光的淤泥之下突然鼓出更多泥泡,泥面起伏不休,絞成一個個翻滾沸騰的漩渦,隱約還能聽見泥下傳來格格聲響,像是底下正在展開一場劇烈的戰鬥。

  底下也確實是在展開一場劇烈的戰鬥,一場力量懸殊卻不肯放棄拚死較量的戰鬥,一場來自主人和寵互相遺留下來的神術之戰,勝負早已毫無疑問,甚至當事者自己也明白,然而只因為忠誠的承諾,便不肯放棄,用盡所有想要扭轉局勢,為那女子換得一絲生機。

  我答應過你,保護她。

  元寶大人鼓著肚皮仰著頭,一聲尖嘶綿綿不絕,竟然叫了半刻鍾之久也沒有停息,它知道只要自己一停,那些已經絞在頭顱脖子上的手臂就會立即停下,那麼,就會前功盡棄。

  加把力……再加把力……

  毛已經濕透,肚皮鼓到不能再鼓,顯出肚皮上紅色的血脈脈絡,薄得輕輕一碰便似要炸破,嗓子也已經叫破,叫出殷殷的血,口中滿是血液,甜的,自己最喜歡的甜味,原來自己的血也是這個味道。

  妖臂在慢慢收緊,頭顱在不住擺動,每次擺動手臂都碎成千片,然而手臂勝在數量巨大,碎一個來一堆,糾纏到底不死不休,淤泥之下黑暗之中,束縛和掙脫,纏繞和破開……無休無止……爭鬥無聲而激烈,在神獸的音波之中來回搖擺。

  加把力……再加把力……

  那口綿長的氣,早已到了頂峰,早已該降調或斷開,元寶大人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能將一口氣提得那麼長,它覺得那口氣隨時會被刀砍一般霍然截止,連同生命,一起截斷。

  淤泥之下的手臂在收緊,格格……格格……元寶大人腦中早已一片空白,只剩下叫、叫、叫、不顧一切不管後果的叫,調動全部神力,和灌注了始祖神力的妖境對抗,妄圖創造勇氣的奇蹟。

  那些格格之聲傳入它空白的腦海,混沌之中生出莫大的歡喜,快了……快了……加把力……再加把力……

  嘶聲到了最後,音波已經飆至最高,四面沒有聲音,空氣卻在因這淒厲的叫聲而不斷震動,如水波般陣陣暈開,元寶大人張著嘴,只覺得發出的已經不是聲音,是快要破碎的靈魂。

  格格……格格……格格……

  終於有些頭顱被數量眾多的手臂包圍,一點點勒斷,那些馬上就要頂出淤泥的東西,在泥下永遠的軟軟垂下。

  元寶大人目光亮起,瞬間肚皮卻癟了下去,它的毛全部濕噠噠貼在身上,看起來突然瘦了許多。

  格格之聲不絕,那些頭顱一個接一個垂下。

  來自長青神獸的拚死一嘶,創造了長青神殿以往從未有過的對抗的奇蹟,低級妖物在它的馭使之下,戰勝了高級妖物。

  元寶大人露出歡喜之色。

  然而隨即它眼神又變了,在暗黑深處,還有什麼在蠢蠢欲動……

  神獸敏銳的神識很清楚的感覺得出泥下的動靜,在底下……在更深的地底,還有……

  元寶大人剎那間眼前一黑,一生裡第一次明白了絕望的滋味。

  它已經接近油盡燈枯,任何事都有個極限,落入死門,又逢神殿殿主親自出手,原本可以輕鬆過的大關頓時難如登天,好容易拚死一戰,眼見勝利在望,竟然還有惡魔潛伏!

  元寶大人雖然智慧與人等同,但畢竟是寵不是人,剎那間腦中一片混亂,下意識的想向主子求救,剛剛動念心中便一顫,趕緊將那求救的呼喚斬斷。

  這樣的情形,換成主子會怎麼做?換成孟扶搖會怎麼做?

  一生裡對它影響最大的兩個人的影子在腦中掠過,突然之間元寶大人便明白了自己該作何選擇。

  凶危之時,唯當不顧此身!

  小小的一團,突然扭頭,向意念中那個高遠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冰風怒吼之地,天譴絕刑之巔,他的方向。

  主子……

  下輩子不做你的寵,可好?

  我想做……孟扶搖。

  轉頭,元寶大人突然停了尖嘶。

  沒有力氣叫了,再叫也沒有效果,妖臂在剛才對抗頭顱一戰之中已經全部粉碎,它已經沒有了可以馭使的東西。

  然而,神獸之血,可化長青九幽妖氛!

  元寶大人摸了摸自己的利牙,有點遺憾的想,吃太多堅果了,將這牙磨得不夠利了……

  然後它張口,白牙一閃,狠狠向自己舌頭咬下!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31 03:44 AM

穹蒼長青   第十一章  苦心如此

  那一口用盡全力。

  元寶大人閉上眼睛,等待劇痛之後的鮮血狂噴。

  「哢嚓」。

  牙齒卻突然碰見一樣東西,隨即聽見「哎喲」一聲,口腔裡湧出腥鹹的液體,然而那聲痛叫卻不是自己的,那疼痛也沒有如預期之中一般到來,甚至那液體,也不是自己的。

  元寶大人愕然睜眼,便看見塞在口中的手指,順著手指看見倒掛而下的孟扶搖。

  聽見她明明焦灼卻又故作輕鬆的笑,道:「奶奶的你用這麼大勁做毛?痛死我了——」

  她笑著,臉色卻白得可怕,元寶叫得聲嘶力竭她有看見,卻不敢伸手去撈,它肚皮撐成那樣,她怕自己輕輕一碰便爆了,只好一邊抵擋那沒完沒了的劍網一邊關注元寶,不過一個轉頭的瞬間,再回首便見元寶咬舌,心膽俱裂之下什麼也來不及做,想也不想便一個倒掛,閃電般將自己的手指塞進它口中。

  一口咬下痛徹心肺,那力度無比兇猛,孟扶搖瞬間明白元寶竟然不是普通的咬舌,竟然是要自戕!

  為什麼?

  元寶大人看看她,已經沒辦法回答她這個問題,張了張嘴,霍然向後一倒。

  孟扶搖手一抄,將它迅速撈起,撈到手裡心便一驚,手中元寶全身冰涼透濕,沉甸甸毛糾糾的一團,那手感……那手感……

  她心怦怦的跳,卻也來不及多想,趕緊先往袖子裡一放,一塞之下手指疼痛劇烈,再一看指尖已經被咬斷一半,歪歪斜斜要掉不掉的掛在那裡,一碰便痛得驚心。

  這戰鬥兇險之地,掛著個指尖也太礙事,孟扶搖二話不說,揮劍一砍乾脆砍斷!

  斷落的指尖鮮血飛濺,流過黑色的「弒天」刀面,隱約中暗芒閃動。

  孟扶搖面不改色將斷了的一截指尖用身後風帽裡殘存的冰雪一裹,往懷中一塞。

  就是這麼一塞一砍一裹瞬間,以孟扶搖的速度也不過眨幾下眼睛的時間,上方的劍網失去阻擋,鏗然交剪,向她心口狠狠戳下。

  孟扶搖落下時便知道救得了元寶自己便要受傷,卻也顧不得,只運功護住要害,閉目等利劍穿身那一刻。

  「鏗!」

  金鐵交擊之聲餘音嫋嫋,半空中掠過一道金光,一些金色的毫毛悠悠飄下。

  預想中的利劍沒落身,孟扶搖反應極快,連眼睛也沒睜半空中一個倒翻,已經脫離了剛才那一劍追擊的範圍。

  睜開眼見金光飛射,又回到她懷中。

  是一直縮在她懷中的九尾,眼見那一劍如果擊中最先倒楣的只怕是自己,趕緊躍出,用自己堅逾鋼鐵的尾巴對轟了那一劍。

  劍尖擋回,佞臣九尾損失尾上毫毛若干。

  並被自己救了命的主子狠狠一拍以示鄙視。

  九尾委屈的鑽回去,孟扶搖想想又覺得自己過分,輕輕摸摸它,又想看看元寶狀況,這寶要是有什麼閃失,她還有什麼臉再去見無極?

  然而在這陣中,她永遠沒有喘息的機會。

  劍光一去又來,交剪如風,身下卻又有異動。

  孟扶搖橫刀於前,運足全身真氣灌注刀身,黑色的刀身越來越亮,到得最後竟然全部轉成玉白之色,通體半透明,幽幽白光自刀身之上散開,如月暈一般慢慢擴散,越來越大越來越亮,照亮她身周方圓三丈之內。

  來自「破九霄」最高等級的內力,融合雷動玉衡大風月魄的真力精華,天通之境!將這濃厚的黑暗衝破。

  孟扶搖已經調動了自己的全部能量。

  她原本想著保留點實力,畢竟有四陣要闖,別在第一陣就把真力消耗殆盡,後面更難支撐,然而如今看這態勢,這四大境比她想像的還更艱難,集合了武術陣法和幻術陣法的精髓,虛虛實實不能掉以輕心,什麼保留實力過四關,如果一關都過不了,談什麼闖神殿?談什麼實現心願?

  刀光如雪,半空一掠,寒光照亮鐵衣。

  刀光之中隱約反射出什麼東西,孟扶搖卻已經來不及看。

  身下咕咕之聲連響,那濃厚的黑色淤泥之中,已經滴滴答答的拱出一個人形,緩慢的、黏膩、拖拖曳曳的,自九幽深處,鑽了出來。

  那人遍身污泥,一張臉上卻絲毫不染污濁,那張臉乍一看有點陌生,再一看,孟扶搖身子一震,險些被上頭利劍再次刺中。

  竟然是戰南成!

  死在她百般謀算之下的天煞皇帝戰南成!

  他冷冷的注視著孟扶搖,一身龍袍盡被血染,立於淤泥之中灰黑光影之下,緩緩伸出手來,嘎聲道:「……孟統領,朕對你推心置腹,一懷信任……你竟包藏禍心,謀我國,殺我人!」

  他頭一仰,咽喉之上血洞一現,恍如突然張開了帶血的猙獰大口,那脖子欲掉不掉搖搖晃晃,那血洞忽大忽小彷彿詭秘眨著的血色的眼。

  被這樣的「眼」盯著,那感覺彷彿有一萬條蜈蚣在背上爬,孟扶搖恍惚間想起,那脖子上的一劍大概是雲痕的出手,薄而利,狹窄的傷口。

  身下淤泥之中,戰南成冉冉升起,充滿恨意的笑著,去抓孟扶搖的腳踝。

  孟扶搖橫空一掠,手中刀光一閃,橫劈!

  一顆帶血的頭顱骨碌碌的在淤泥之中滾了出去!

  「謀殺親弟,意圖染指繼母——你這種無恥狗才,不管是人是鬼,老娘看一次殺一次!」

  頭顱在淤泥之上一陣亂滾,並不陷下,猶自張嘴怒駡:「你謀我國,殺我人!」

  孟扶搖抹一把額頭冷汗,心道這混賬東西,死了還不安生,這神情語氣也太鮮活了,乍一看見真嚇了她一跳,這是真魂,還是假的?

  她剛剛鬆一口氣,忽然覺得不對勁,那頭顱被砍,身子為什麼還沒倒下?

  一抬手鏗然架住上頭追逼不休的劍網,孟扶搖還沒來得及回首便覺得身子一重,再一看袍角不知何時被一隻沾滿淤泥的手抓住,底下一人陰測測道:「孟扶搖……你以巫蠱之案陷害本王,夜深人靜,捫心自問,可曾良知有愧?」

  孟扶搖一低頭,那無頭人竟然換了裝束,是上斷頭臺時的罪人衣裝,赫然便是當年她親自監斬送上西天的戰北恆,而剛才砍出去的戰南成的頭顱,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戰北恆的頭,骨碌碌的滾過來,獰笑著一口咬住了她的袍角。

  「你連臨死的人都欺騙,你羞不羞?」

  衝天血氣漫起,恍惚間便是當初落龍臺上小雨霏霏之中,竹簾光影中潑辣辣灑上的王族之血,那血氣接天貫地,在她眼前展開一片濃厚的血幕,蠕動著、招展著,向她包圍過來。

  「啪!」

  孟扶搖一刀拍碎了戰北恆的頭顱,拍成扁扁的什麼都看不出來的一團。

  「你連親弟弟都算計,你羞不羞?」

  血氣轟碎,灰黑霧氣和紅色血氣交錯一蕩,如午夜冷風掠開灰紅二色帳幔,帳慢之後景物一變,恍惚磐都城頭,臉色蒼白的男子,眉心裡綻開殷紅一點,曼陀羅花般飛濺。

  忠於戰南成,卻被孟扶搖離間調離皇營,最終在磐都城頭,死於孟扶搖掉包計下的皇營統領謝昱!

  他戟指孟扶搖,罵:「陰鄙小人!謝某何曾虧負於你!你竟濫殺無辜!」

  孟扶搖臉色變了變,一腳踢過去,將他踢飛。

  「各為其主,無所怨尤!」

  謝昱的身子飛出,呼啦一下又射了回來,射回來的時候比原先更快,身後拖著一縷灰黃的煙氣。

  看見那煙與孟扶搖心中便一震,煙氣一蕩間果然露出煙殺枯黃的臉,他肩上膝上胸前全是血洞,還是當初雨夜小巷臨死前的摸樣,桀桀笑著,枯瘦的手指一閃已經抓向了孟扶搖前心,風聲淩厲破空,已經絕非前三個武功低微的人所造成的威脅薄弱。

  孟扶搖身形鷂子般一翻,繞到煙殺身後出拳一轟,拳風猛烈,唰的將厚重的淤泥也帶起深溝,煙殺身子一傾,正迎上頭頂追擊孟扶搖而下的劍網。

  陰測測笑著,一道幽魂居然還有在生時的武功,煙殺身子一轉,便已經掠出了劍網的範圍,青煙一般繞向孟扶搖,桀桀笑道:「無恥小人,設伏暗殺!」

  孟扶搖刀光霍然一亮,玉牆一般一矗,轟然落在煙殺之前,將他那一爪擋下,煙殺手剛剛一縮,玉白光影裡孟扶搖無聲無息穿越而出,一抖手將那老東西劈了出去。

  「現在我明著也可以殺你一萬次!」

  煙殺如一抹灰煙退去,淡黃煙氣突然化為紅光,紅光裡一人淩厲而冷豔的笑,伸手將孟扶搖往下一推。

  孟扶搖身子一歪,落下時反手一刀,大喝:「裴緩!你我恩怨已結,走開!」

  身後那人尖聲笑道:「你害死驚塵,你害死驚塵!」

  孟扶搖抿緊唇,不回頭,一刀劃出漫天光影:「叫燕驚塵自己來找我!」

  「我來找你!」月白光影一閃,「你奪我的人,搶我國,你這下賤的私生女!」

  孟扶搖黑髮貼在額上,一刀橫拍,將雙眼血洞一身長刀的鳳淨梵生生拍出去,「滾!假蓮!」

  笑聲迭滅不休,軒轅晟、非煙、鍾則寧、玉衡……那些直接或間接死在她手下的人們,都自九幽深處電射而來,借助這十丈深潭無盡怨氣,陰氣重重纏向孟扶搖。

  這些人有些不會武功,更多是一代高手,九幽大陣竟然極其高明的反射了他們生前的一部分武功,這讓孟扶搖連戰之下,漸漸趨於精疲力竭。

  來來去去,都是這一路的恩怨相逢,在神術牽引大法轉動之中,引著孟扶搖漸漸混亂的思緒,向噩夢的深淵陷去。

  傳說中神殿四境至今無人能過,很多人在第一關便死於九幽,敢於闖四境者,都是武林豪強之士,誰手中未染鮮血?誰一身沒有命債,而當九幽之境,見那些死於自己手中的魂靈躡足而來,一遍遍再次「死」在自己面前,舉目皆敵,陰魂纏繞,又有幾人能夠堅持到底?

  心志強大如孟扶搖,都已趨近崩潰。

  她並不知道,自己在升級版的九幽大境之中,堅持了有史以來的最長時間,她只知道在那無窮無盡的戰鬥之中自己已經快要精疲力竭。

  難道所有殺過的人都要來一遍?

  真是的,早知道當初少殺幾個人……

  出去後一定要皈依我佛……

  孟扶搖飛起、騰越、揮刀、閃避……灰黑色霧氣裡她身形穿越來去若閃電,乳白色刀光在霧氣中縱橫出一道道明亮的印跡,然而攻勢連綿不絕,生死仇人的接連重回,不給絲毫喘息的攻心而上,令一開始靈台清明的孟扶搖,在疲倦連戰之下,漸漸為心魔所侵。

  那麼多人……那麼多人……

  自己殺了那麼多人,殺了那麼多人……

  一路走來,一路殺戮……

  這樣的人生……這樣染滿血色的人生……

  還要殺多少?還要害死多少人?這一路白骨成山,辜負萬千,踏著的卻是誰的心……

  她喘氣漸急,身子漸落,出招漸亂。

  身後卻有更沉重的喘氣之聲。

  孟扶搖回首,便見一張張開的鮮血淋漓的大口,口中舌頭已經咬斷,鮮血順著下巴落下來,滴滴答答落在淤泥上。

  孟扶搖已經形成條件反射,想也不想便一刀揮出去,動作在意識之先,隨即腦中電光一閃,突然便想起了這個是誰。

  德王!

  長孫無極的親生父親!

  孟扶搖手一僵。

  她怎麼能毫無顧忌的將長孫無極父親的魂影一刀拍碎頭顱?哪怕那是幻影!

  她揮出的刀半空中一挫,在拍碎那個頭顱之前生生拉了回來,狂湧的真力瞬間反激撞上心口,喉頭一甜便是一口鮮血。

  鮮血噴出,動作一緩,德王獰笑,頭頂劍光交叉落下。

  而身後,再無可避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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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幽大境魂靈糾纏鮮血噴灑,長青神殿安靜祥和青煙嫋嫋。

  神殿東北角,迦樓羅殿。

  「你最近好好表現。」迦樓羅王捧著茶杯,滿意的看著坐在下首的緊那羅王,「聖主自蹈死路,如今正是你難得的機會,不要錯過。」

  緊那羅王在椅上半欠身:「是。」

  「我們天行者一脈,在殿中吃苦最多,地位卻不是最高。」迦樓羅王神色不滿,「憑你我地位,竟然都沒能進上三殿,殿主心偏,竟至於此!若不是這次聖主幹下這欺師滅祖的事,只怕還是沒有我們的出頭之日。」

  「好歹熬出頭了。」緊那羅王笑,「長老們今日例會,再次重提由我掌握夜叉部之事,這回殿主態度已經沒那麼堅決了。」

  「老東西多少要考慮下神殿的未來。」迦樓羅王冷笑,「聖主都那樣了,他還指望他接位?笑話。」

  緊那羅王笑而不語。

  「他若再有反覆,我也不怕給他個警告。」迦樓羅王森然道,「總當人軟柿子好捏?」

  「您什麼意思?」緊那羅王霍然抬頭。

  「且看著吧,若是能好好傳位于你,倒也不用費什麼心。」迦樓羅王正色道,「我等費盡心思扶植你,你不要辜負天行一脈的期望。」

  「是。」緊那羅王恭謹應聲。

  「就這樣吧,好好做事。」迦樓羅王起身,突然偏頭看了看神山之巔的方向,有意無意的道,「那個人……釘在那裡,雖說殿主有令不得傷他性命,但是重傷之下不堪重刑,也許……不能活很久?」

  緊那羅王目光閃動,猶疑的道:「也許……」

  迦樓羅王滿意微笑。

  「只是……如何交代?」

  「置之死地而後生。」迦樓羅王微笑,「勝者為王,一旦你勝了,殿主不選你選誰?一旦你為殿主,你用得著向誰交代?」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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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天之巔,神吼之風滌盪不休,依舊高天之上,無星無月。

  換班的弟子忙不迭的下山,依舊沒注意到一條黑影流星般掠過,鑽入冰洞之中。

  「你……還好嗎?」

  長孫無極睜開眼,他看起來又衰弱幾分,神情卻依舊不變,淡淡一笑:「嗯。」

  黑衣蒙面人目光掠過他傷口凝結的血冰,眼神閃過一絲疼痛,用手小心的捂上去,掌心升騰起絲絲熱氣,將那冰涼的釘身和鎖鏈烤熱。

  鮮血融化,沾了一手,那人五指握緊,呼吸急促。

  反倒是長孫無極微笑安慰:「……何必費這事,還會再凝結的……」

  蒙面人不說話,面巾外的眸子碎光閃爍,又掏出一顆藥丸,餵他吃下,長孫無極頭一偏,道:「別浪費……」

  「沒什麼浪費不浪費,我只要你好好活著。」

  「她呢?」長孫無極卻只關心這個問題,「……順利麼……」

  蒙面人閉了閉眼晴,半晌低聲道:「你能不能多關心自己一點?」

  「我……就這個樣子了。」長孫無極笑,「你再……懸我的心……當真要我死在這裡?」

  「大陣改動過。」蒙面人猶豫半晌,有心不說,卻耐不得長孫無極殷切目光,只得無奈的道,「無法潛入,我在遠處感覺了下,似乎狀況不太好,連元寶也……」

  長孫無極震了震,牽動傷口悶哼一聲,那人急忙按住他,小聲道:「我想辦法……我去想辦法……」

  長孫無極卻已平靜了下來,輕輕嘆息一聲,道:「我知道了……你也不必……勉強。」

  「沒有。」那人輕輕握緊他冰冷的手,在掌心中反反復複溫暖,「我總是……願意的……」

  長孫無極沒有動,閉上眼睛。

  「還有件事……」那人踮起腳,附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長孫無極默不作聲聽了,「嗯」一聲,問:「……怎麼做?」

  那人咬著牙,猶豫不語。

  「沒事。」長孫無極觸及掌心裡的手,只這一瞬間那原本溫暖的掌心也微微沁了汗,他安撫的握握那手指,道:「儘管……去做,我……沒事。」

  隨即他鬆開手,蒙面人怔怔立在當地,細細摩挲著手指,彷彿要深深體味那剎那的接近和溫暖。

  很久以後低低道:「我走了……」

  長孫無極微笑淡淡:「小心。」

  蒙面人又猶豫了一陣子,才匆匆轉身離去,黑色身影剛剛消失在崖下,長孫無極臉上笑意已經淡去。

  他低低道:「扶搖……」

  情勢對她不利如此,他不得不拚力一搏。

  微微仰首,在裂膚穿骨的冰風之中默然思量半晌,他突然轉頭仔細打量了一下四周。

  冰洞透明,一覽無餘,長孫無極的目光,卻像在尋找著什麼。

  高天之上透來的月色,灑在刑架之下,拉出長長倒影。

  九天之巔因為位置和角度的關係,常年不見月色,只有每年八月十五,才會洩入一縷月光。

  那月光自遙遠長天而來,照亮今古,照人別離。

  長孫無極臉色蒼白,如這月色清涼。

  長天明月,人月兩圓,然而他和扶搖,一個拘於高山之巔,一個困於九幽之境,心心相念,卻不得團圓。

  其至也許……再無相見之期。

  危機四伏,殺氣相逼,兩人都命懸一線,在命運和機遇之中險險的走鋼絲。

  然而自己的命運,怎麼可以掌握在別人手中?

  長孫無極的目光,順著月影緩緩走了一圈,隨即落在了左邊洞壁之上。

  那裡,不知何時打上一簇月光,平日看來毫無異樣的洞壁,如今看來卻出奇的光芒閃亮。

  長孫無極眼神一閃,立即側頭看看刑架。

  冰洞不是渾圓的,刑架雖然在正中,但離左邊洞壁卻更近些,但是以他現在的位置,還是搆不著的。

  左手被釘死,長釘穿透,要想靠近洞壁,必須橫移,那意味著,要被長釘生生橫拉,拉裂肌骨,拉開腕脈。

  一不小心便會失血而死,再不濟,這手也難免廢了。

  長孫無極看著那位置,算著距離,隨即突然將手往下一沉!

  鮮血狂湧,在長釘上拉出深深穿透縱貫傷,已經隱約透光。

  手腕裂開,卻已經能夠微微活動,並避開了動脈的位置。

  長孫無極看也沒看一眼,調整長釘位置,慢慢橫移,指尖一點點觸向洞壁的位置。

  每移動一點,便是一道貫穿的撕裂傷,連同左肩都在扯裂,鮮血滴滴答答落下來,越流越急,順著長釘滑落,染紅衣襟,再在刑架之下積了一灘鮮紅。

  長孫無極卻只平靜的,毫不猶豫的向著那個方向,以絕大的忍耐力,承受這酷刑般的痛苦,慢慢撕裂肌膚,慢慢以血肉向前挪移,直到指尖突然一涼,觸著了冰冷的洞壁。

  長孫無極籲出一口長氣,這一瞬間才浸出滿頭冷汗,混著血色簌簌掉落。

  洞壁被冰層覆蓋,以長孫無極現在的體力,也沒有辦法擊破堅冰,他一反手,撈了一手自己的鮮血,捂在洞壁之上。

  熱血漸漸融化冰層,血色手印之下冰水混著血水滑落,長孫無極的手指,終於觸到了一件東西。

  他手指一拈,緩緩抽出那一方深埋九天之巔洞壁數百年、除了他無人知道其存在、保存良好的長絹。

  在冰壁上拭乾淨手,小心的將那一方柔軟的絲絹握在掌心,長孫無極長長吁一口氣,露出一絲塵埃落定苦心不負的欣然笑意。

  扶搖……相信我……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我都能保護你。

  隨即他暈了過去。



穹蒼長青   第十二章  諸般心思

  頭頂劍光交剪,身下幽瑰噬人,身在其間,避無可避。

  孟扶搖一閉眼,「千斤墜」加速墜落!

  和一劍穿心比起來,她寧可選擇先墮入泥濘,哪怕註定是死,她也要多掙扎一刻,哪怕死得更難看,只要能多活一刻,她也毫不猶豫。

  她不是單單為自己活,還有那麼多她所在乎的,也在乎著她的人們。

  一路血雨,好勇鬥狠一時之快已經不會再是她的最終選擇。

  墜落!風聲虎虎,四面光影一亂,身後德王幽魂,張著沒有舌頭的血口迎上前來。

  「噝!」

  突然腰間一緊,身子一停,卻不是陷入想像中的腥臭軟滑的黑色泥流,而是依舊停在空中。

  孟扶搖睜眼,便看見一道黑紅相間的砲彈從上端呼嘯著衝下來。

  那道風來得太快太猛烈,以至於孟扶搖頭髮呼的一下散開,眼睛都睜不開,狂風撲面,連呼吸都窒了窒。

  那黑紅二色飆風一頭直衝向她,將近她時並不停留,手中赤紅光芒一閃,「啪」一聲。

  他一劍將孟扶搖身後那張牙舞爪攀附向她的德王幽魂拍碎!

  管你是誰,管你是什麼了不得的幽魂,只要你碰孟扶搖一根指頭,必殺!

  孟扶搖緩過一口氣,正要伸手去拉他,身子突然被人直拽飛起,於此同時,一道白影,和她迎面方向,從崖上掠了下來。

  和剛才飆風般橫衝直撞氣勢驚人的黑影不同,這道白影迅捷而輕盈,行動間流線一般俐落,如一柄最鋒利線條最流暢最符合人體使用力學的匕首,以最減少空氣阻力的方式,瞬間毫無滯礙的劃裂黑暗一瀉千里。

  像利剪迎上黑色的細綢,一剖而下,「哧」一聲。

  只是那一閃間,琉璃眼眸紅唇如火的豔麗男子便無聲出現在孟扶搖眼前,肘間緊貼著的一柄長劍明光連閃,一路將那些飛劍砰砰乓乓截斷,半空中飛出無數雪亮的劍尖碎片,像碎落的茶花花瓣,翻飛在灰黑的霧氣裡。

  獨特的用劍方式,流線一般的漂亮身形。

  孟扶搖的眼晴,突然微微濕了。

  那人掠到身前,伸手一提,身下那個抬手一頂,兩大高手剎那合作無間,將正想打招呼的孟扶搖一把扔了上去。

  這一扔瞬間孟扶搖便衝破無邊無際的灰黑,看見上方光明,然而她怎肯置身事外,半空中一個翻身還想下去,冷不防上方突然伸過來一隻手,一拉她的手腕把她拉了過去。

  孟扶搖砰一聲落在地面上,頓時覺得腳踏實地的感覺真是好啊,下一瞬她瞪大眼晴,愕然道:「雲痕,姚迅鐵成,你們怎麼都進來了……」

  那三個人瞟她一眼,不說話,看出來都很有些生她氣,孟扶搖無奈,自己知道理虧,卻又沒心情討好,也悶在那裡,想了一會道:「我還是下去,那東西很難對付。」

  「別去。」雲痕拉住她,「戰兄有辦法破陣,你去反而分他們心。」

  「嗯?」孟扶搖挑起眉。

  「戰兄說他師父當年曾經閒得無聊闖過四境中的前兩陣,知道破九幽陣的關竅。」雲痕道,「雖然現在這個陣威力更大,多了劍崖,但是辦法還是應該差不多的。」

  「什麼辦法?」孟扶搖怔怔想這見鬼的九幽,將入陣者一生中所有殺過的幽魂都驅使出來,這些東西殺不完也死不掉,就算不被伐心蠱惑神智而死,也會被無休無止的纏殺活活累死,能怎麼破?

  那倆皇帝殺的人,貌似比自己更多吧?自己都快累死了,他有什麼理由逃過?

  那些魂,不死不休吧?

  這樣想著,心中突然靈光一閃,隱約掠過一個念頭,卻電光石火,快得無法捕捉。

  大概也因為那念頭太過驚悚,意識自動遮罩。

  孟扶搖心剛砰砰跳起,眼前白影一閃,宗越掠了上來,他的緊身白衣也割破了幾處,底下劍陣確實威力無窮,便是宗越這樣天下第一殺手,頂尖劍術名家,都險些掛綵。

  「你怎麼上來了?」孟扶搖愕然看他,還沒來得及問戰北野怎麼樣,忽覺身下震動,這一方剛剛踏實的地面突然也在變幻,漸漸現出嶙峋的崖面,而那腥臭氣息和翻滾泥流,再次重來。

  他們還在死門之中,尚未破陣,九幽大陣週而復始,只要未破便永不停息!

  孟扶搖臉色一變,躍起探頭一看,崖下一道黑色身影如逆風之旗,唰一下倒捲向上直射,而底下無數湧動掙扎的幽魂,掉頭的、斷臂的、胸口血洞殷然的、全身骨碎的……殘缺著零落著歪歪斜斜著,哭叫呼嘯哀號著向戰北野狂湧而來!

  戰北野身在半空,無可退避,眼看將被幽魂拖住——

  孟扶搖剛剛要奔下——

  戰北野忽然大喝:

  「要我死,成!」

  「嚓!」

  赤紅劍光橫掠於頸,唰一聲漾開朝霞一般的華光,華光裡比劍氣更豔烈的熱血,潑辣辣飛射出去,在灰黑霧氣裡曳開一道驚虹!

  驚虹未散,宗越衣袖一揮,一道白色匹練橫飛而出,展開於霧氣之中。

  白練大旗一般迎風抖動,染上鮮豔血色,白練之下,一道噴濺著鮮血的黑影飛速墜落!

  孟扶搖一聲驚呼堵在了咽喉口!

  她瞬間腦中一片空白,僵在那裡。

  撲在崖邊,她看見黑影墜落,幽魂們立即歡笑著尖嘯著爭搶著擠上去,將那道黑影裹挾在其中,手撕口咬拚命擠成一團,有些搶不上去的,擠掉了頭撞飛了腿炸裂了眼珠……黑色的河流不住汩汩翻滾喧鬧,直到將那黑影撕成碎片,幽魂終於完成了宿願,一個個漸漸沉沒下去,隱入無窮無盡的幽冥之河中。

  黑色泥河複歸平靜,地面震動漸止,當最後一個幽魂在河面之上冒出一個氣泡徹底沉沒之時,四面「轟」一聲巨響。

  孟扶搖在平地上身子一震,忽覺四面一亮,氣息一冷,再一看身下白雪皚皚,兩側壁立千仞,身周風雪呼嘯,赫然竟是剛才山谷。

  第一陣,九幽,破了。

  陣破了,孟扶搖癱軟在地卻毫無喜色,掙扎著爬起來,大呼:「戰北野——戰北野——」

  她拚命大叫,聲音在空寂的山谷之中迴蕩,撞上山壁,滿山都是「戰北野戰北野戰北野……」

  四面無人回答,身側宗越和雲痕靜靜看著她,空氣如此冰涼安靜,群山無聲,山谷無聲,彷彿剛才九幽大陣之中,幽魂逼近情形下當空自刎的慘烈一幕,根本沒有發生過。

  孟扶搖怔怔坐在那裡,心中空空茫茫,將剛才那一暮反反復複想了很久,半晌卻突然跳起來,大罵:「戰北野,給我滾出來!你再不出來,這輩子我再不認識你!」

  身後突有人哈哈一笑。

  隨即有個熱烈而明朗的聲音道,「哎,真是小氣。」

  孟扶搖頭也不回一拳就轟了出去,怒:「你混帳!嚇人不帶這樣的!」

  那人伸手接了她這一拳,反掌一握便不肯放鬆了,孟扶搖一掙沒掙動,她精疲力盡之下哪裡還有力氣和戰北野拉拉扯扯,眉毛一豎怒道:「放開!」

  握住她手掌的溫暖的手頓了頓,有所留戀的輕輕撫了撫掌中纖細的手指,終於放開,孟扶搖回首,怒目而視。

  身後,一地雪色之中,黑衣紅袍的俊朗男子眉目深黑眼神如鐵,鮮明灼亮,他深深看著她,沒有退讓也沒有歉意,道:「扶搖,我只是想……多看看你為我傷心的模樣。」

  我想看看你為我擔心傷心的模樣,看見你為我顰眉,為我焦灼,為我眼神裡寫滿關切。

  我知道……也許一生裡只有這一次了。

  所以我明知不該讓你焦心,依舊自私的多沉溺了那一刻,想將這一刻你的眼神記取得更加清楚,在日後歲月裡曆久彌新。

  我要用這樣的日日重溫告訴自己,你心中,永遠有我的位置。

  孟扶搖沈默著,仰起臉,錯開戰北野灼熱的眼光。

  這勇悍而明烈的男子。

  這火一般的大瀚皇帝。

  自太淵密林中駐馬初遇,到如今穹蒼四境中再次並肩,這也許已經是一生裡最後一次相逢,她知,他也知。

  到得此時,什麼好笑怒駡故作渾然,都已掩飾不了來自各自眼神中了悟的蒼涼。

  她勉強笑笑,岔開話題:「你怎麼知道這個破法的?竟然做得和真的一樣。」

  「解鈴還須繫鈴人,」戰北野笑道,「幽魂之陣,執念不就是報仇麼?那麼死給他們看,心願一了怨氣一散,陣法不攻自破。當年我師傅闖陣,他一生殺人如麻,給那群幽魂纏得忍無可忍,一怒之下覺得被幽魂纏死實在沒面子,便回刀去抹脖子,結果發現一抹脖子,那群混賬都退了下去,這才知道原來是這麼破的。」

  孟扶搖忍不住一笑:「哦?雷動大人破過這陣,為什麼江湖上沒有人聽聞?」

  「他當然不能真抹脖子,急中生智之下將自己帶著準備燒烤的一隻雞給殺了,做了個障眼法。」戰北野朗朗笑,「這說起來實在不太好聽,家師引為平生之恥,所以從未對外說過。」

  他說話時一直笑聲琅琅,試圖用自己的明朗衝破此刻鬱鬱,衝破素來鮮豔明麗的孟扶搖眉間慘然,然而未卜前路和那灘血跡始終沉沉壓在孟扶搖心頭,她便是始終努力的明亮一點,那笑意依舊淡若空花。

  戰北野漸漸也笑不出來了,他無聲低嘆,轉過身去。

  孟扶搖目光,緩緩轉過身側宗越和雲痕,看見他們,不能說不欣喜,然而那欣喜裡,依舊是無奈的。

  那兩人都默不作聲,一個負手而立,一個盤膝而坐,一個背影孑然,一個目光落在遠遠的虛空,他們的目光都不再落在她身上,卻又無所不在將她包圍。

  天涯海角,只在她身側。

  無論她擊水三千扶搖直上,還是橫刀千丈地獄沉墮,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那些人世巔峰的男子,不因身份改變不為權欲矇昧,總在她身側。

  這些……愛她的人們。

  一生裡不願牽扯罣礙,卻欠了這一身永生也還不了的情債,一筆筆在心,卻註定讓他們潮打空城。

  她的心思早已入骨,寫在眼神中動作裡,不需言語字字分明。

  此刻沈默太令人心生愴然,孟扶搖轉回頭,默默捧出元寶大人,看了一眼,「啊」一聲眼淚便落了下來。

  元寶大人僵僵的挺著肚皮,毛色暗淡,全身一點溫度都沒有,看起來已經一命嗚呼了。

  孟扶搖直直的瞪著眼睛,盯著元寶大人,眼淚無聲無息在眼角凝結成冰。

  「耗子……耗子……不要啊……」她捧著元寶大人,喃喃,「不要啊……我不要你們這樣犧牲……」

  眼淚冰珠般落下來,墜在凝成一團的暗淡的毛上叮然有聲。

  孟扶搖將元寶大人貼在臉上,哀求:「你起來啊,你起來,你不是很會罵我嗎?你不是很喜歡煽我嗎?起來,起來啊,以後你想怎麼罵我怎麼煽我我都由你……」

  眼淚劈劈啪啪滴落,落在雪色袍角上,是宗越坐了過來,孟扶搖目光一亮,彷彿遇見莫大希望,一回頭揪住他衣襟:「宗越,宗越,你是天下神醫,救救元寶,救救元寶——」

  宗越的目光,落在她的斷指上,又緩緩看了元寶大人一眼,淡淡道:「我不是獸醫。」

  孟扶搖怔怔看著他,半晌鬆開手,宗越卻一把拉住她的手,道:「你那截手指呢?趁陣法還沒發動,我給你想辦法接上。」

  「算了。」孟扶搖抽回手,空空淡淡的道,「斷了也便斷了,這世上,有多少東西能夠斷了再續?我為什麼要例外?」

  她語氣淡漠,眼神空無一物,宗越看著那眼神,震了一震,剛要說什麼,忽聽戰北野低叱:「誰!」

  與此同時戰北野衣袖一拂,雪地上騰開漫漫狂風,夾雜著雪霧鋪天蓋地而起,直撲向一個方向。

  以他的功力,除了長青殿主,便是十強者來也能擋住,然而小小一團黑影一閃,一個東西已經穿越他的掌力縫隙,直撲入孟扶搖這邊。

  孟扶搖一轉頭,一眼看清了那東西,「咦」一聲,目光一亮道:「黑珍珠!」

  黑珍株根本不理她,直撲上元寶大人身,二話不說抱著它就開哭。

  「吱吱吱吱吱吱吱……」

  「吱呀呀吱呀呀……呀呀呀吱吱……」

  「呀吱吱……呀呀……吱吱……」

  孟扶搖一開始還愧疚的聽它哭,聽著聽著眉毛便豎起來,這只是在哭呢還是在號喪呢,聽起來就像專職大媽級哭手在哭唱,是不是把元寶從生下來到現在所有生平和哭成歌了?

  聽那隻還在揮淚傾盆,孟扶搖忍無可忍,抬手就是一巴。

  「你是來哭的還是來救它的?來哭的可以滾了,來救的就趕緊!」

  黑珍珠挨了一巴,才想起自己來是幹嘛的,趕緊拖著元寶大人便往旁邊雪地裡鑽。

  孟扶搖不知道它要做什麼,伸手想攔,黑珍球呸的給了她憎惡的一口口水,順爪踩了她一指,它最近又胖了,足足有元寶兩倍大,一腳踩下去,孟扶搖手指都給踩得扁扁。

  身側宗越攔住她,道:「這種神獸,既然同脈相生,必然有一套它們自己才知道的救命辦法,黑珍珠既然感應了趕過來,你就讓它去。」

  孟扶搖只好鬆手,眼見著肥大的黑珍珠拖著瞬間瘦了許多的元寶大人,吭哧哼哧往一個雪洞裡鑽,看上去就像一個五大三粗的婆娘扛回了瘦小的男人……這聯想瞬間讓她嘴角抽了抽,心道不會吧,不會這麼狗血吧?

  轉念一想,便是那樣便又如何?既然天下就這兩隻長青神獸,本來就命中註定在一起的嘛,只要黑珍珠能救回元寶,她不介意做個媒……

  她心情輕鬆了幾分,聽見宗越問她:「這回該把那截手指拿出來了吧?」

  孟扶搖掏出手指,宗越看了看,讚道:「竟然知道用冰雪凍住,還好,還來得及。」想了想又為難的道,「出來得急,身邊沒有曼陀羅花……」

  孟扶搖平靜的道:「沒關係。」

  這輩子受了多少傷吃了多少苦,沒有麻藥縫個斷指又算什麼?便是肉體苦痛萬端,又怎能比過戕心之痛?又怎能比過先前在谷中撲倒在那染血雪中一刻,慟至無聲?

  要不是擔心失去一截手指影響以後出手,接不接回,也沒那麼重要。

  她心中最重要的,在前方。

  宗越抓著她手指的手抖了抖,身後戰北野呼吸緊了緊,雲痕默默轉過頭去,他肩上金剛單腳站立,黃毛向天,一隻眼睜一隻眼閉的盯著孟扶搖,半晌道:「好!從現在開始爺佩服你!」

  宗越取出自己的醫囊,點燃火摺子將那些用具消毒,戰北野和雲痕都背過身去,前者默然半晌,狠狠一拳擊得雪霧四濺,卻也不知道在憤怒著什麼

  空氣十分沉靜,隱約只聽見飛雪簌簌飄落的聲音,聽見刀針細微的聲響,聽見宗越穩定的手翻找用具的聲響,聽見屏息的緊張的忍耐的呼吸——那呼吸不是不用麻藥做手術的孟扶搖的,是戰北野和雲痕的。

  明明忍受痛苦的不是自己,他們卻更希望能以身相代,而不要看見她的疼痛和蒼白,更不要看見她平靜忍耐中依舊不滅的笑容。

  他們背對著那一角,豎起耳朵,拚命聽雪洞之下的聲音,寧可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偷聽黑珍珠和元寶大人身上,以阻擋那洶湧來襲的心痛。

  利銳的針尖穿透肌骨,十指連心痛入肺腑,不比那一刀一劍霍然著身,疼痛只在剎那之間,這樣的痛是綿密的、牽連的、以為它停息不再卻實則無聲侵蝕的,如同……這一路邂逅的愛情。

  孟扶搖眼底漸漸蘊出淚痕,那淚光閃耀在烏黑的眸中,倒映雪地豔紅心血。

  那淚光不為這一刻徹骨的痛,只為那些人生裡滿目哀涼卻又華美飽滿的相逢。

  她要記住這一刻焚心的疼痛,記住有過一個人,為她亦曾這般的痛過,甚至也許,從遇見她那一刻開始,便綿綿密密的痛起。

  宗越的呼吸一直是除了孟扶搖之外最平靜的一個,他的身份使他不能不保持寧靜的心態,然而不知何時,這極寒的天氣中,一向肌骨晶瑩、雖暑熱也不生汗的他,竟漸漸浸出一頭的汗珠,汗珠滴落,半路上就被冷風吹成冰珠,一串串落在雪地如同淚珠。

  有那麼一刻,他羨慕戰北野和雲痕,為什麼擅醫的不是他們而是他?那樣他便也可以轉過身,去聽老鼠的牆角。

  一生裡最簡單的一個手術。

  一生裡最艱難的一個手術。

  他捧著那殘缺的手指,像是捧著自己的心,穿針……走線……拉出鮮血殷然的印痕……誰的心上血……誰的心上痕……

  眼前突然一暗。

  剎那間四人都以為,自己痛極眼花了。

  然而那一暗之後便再沒有亮起,四面的天色就那麼一分一分的沉下來,並不是全盤黑暗,也不是呼啦一下就拉下了黑色的天地幕布,而是像沉入被日光照射的渾濁海水一般,隨著日光遊移,那光影一點點淡去,像被誰抽去了光芒的經緯,瞬間視野空落而混沌。

  混沌裡,令人猝不及防的風聲突然響起!

  風聲!

  無處不在無所不在密集如雨平地生起的風聲!

  那風聲竟然像是不知來處,彷彿就像是從空氣中平白生成,剎那星雨,無差別的覆蓋了這片不大的空間。

  幾乎在同時,所有人都動了。

  都撲向孟扶搖所在的方位。

  雖然看不見,但是每個人都早已將她的方位記得清楚,然而那一撲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面前彷彿突然多了一堵牆。

  一堵無聲無息矗起的,將這空間分割成無數小塊的牆。

  而他們就分別被擋在這些牆之間,那些風聲依舊源源不斷四射而來,再遇上四面的牆互相反射彈射,因為撞擊不斷,飛行軌跡也就更加千變萬幻沒有一定之規,於是就更難摸著規律躲避。

  幾人都怒喝著,試圖衝越這無形的藩籬,衝越這穹廬如蓋的暗境,然而他們身形動得越快,那些流動的風聲就被帶動得越加快速,攻擊越發猛烈,他們在其中穿越縱橫,不僅無法撞毀那無形的牆,也無法擺脫那附骨之蛆一般的風聲。

  戰北野狠狠的撞著那無形的牆,大呼:「扶搖——扶搖——」赤紅長劍鏗然拔出,虹彩一亮,卻瞬間被那無窮無盡的昏暗所掩埋,他雙手握劍猛然淩空豎劈,轟然一聲連空氣都似被他劈裂,恍惚間那牆似也一分,戰北野大喜著要衝過去,然而只是剎那間,如同掩埋他劍光淩厲紅光一般,那無形的牆再次無聲無息矗在他面前,撞上去險些頭破血流。

  雲痕一言不發,抿著唇便拔劍,長劍青光一閃撥回那些風聲,又試圖將那無形的牆斜挑而起,然而那也是徒勞無功,他是個安靜的,雖然焦急卻依舊鎮定,肩膀上那隻卻天生是個聒噪性子,金剛大爺在雲痕肩上左奔右跳,黃毛直豎,拚命躲著那些風聲,一邊大叫:「救爺!救爺!爺怕黑!」

  它撲啦啦四處亂飛,振翅帶起的氣流帶動得那些風聲來勢更急,雲痕防不勝防,一反身橫劍一拍,金剛大爺直挺挺落了下來——安靜了。

  鐵成一柄長槍舞得呼呼有聲,他是個磐石般的性子,站定了便不動,所以他身周的風聲反而不烈,被他舞得密不透風的長槍都撥回去,鐵成大聲呼喚:「主子——你在哪——」

  姚迅是幾個人中武功最弱的一個,但是輕功卻不比任何一個差,匿鮫族自幼的訓練讓他身如遊魚滑膩靈便,行動間不似戰北野孟扶搖風聲虎虎,他身周的風聲也不烈,但是很少打架的姚迅還是很懶,乾脆往地上一趴,一趴之下忽覺四面風聲止歇,愣了一愣大叫:「主子!趴下來不動就好啦……」

  此時如果有天神淩空下望,便會看見一幅詭異的情形,幾個人在一處不大的空間裡,看似離得很近,卻相互之間無法看見也無法接近,每個人都被透明的屏障隔在一片灰暗之中,像是迷宮之中,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房間之中努力試圖走出,有時幾乎近在咫尺,手指一遞就能碰著,偏偏越不過去,於是每個房間之中呼號奔騰飛越戰鬥,鬧得不可開交。

  只有一個房間,是安靜的。

  宗越和孟扶搖。

  天色一暗的剎那間,宗越和孟扶搖都是坐姿,最不方便的迎戰姿態,本來戰北野幾人都在身邊護法,也不怕什麼襲擊,不想這陣法毫無徵兆便發動並將眾人隔開,等到孟扶搖直覺要躍起,已經慢了一步。

  風聲奇急,劈面而來。

  宗越突然一伸手,將她按了下來。

  隨即他身子一斜,擋在了她的前方。

  風聲飛越,從宗越背後的方向衝向孟扶搖,他若衝天飛起應該可以避過,然而他不過極其輕微挪了挪身子,只求擋住孟扶搖而已,聯手中刀針都沒放下。

  風聲一歇,混沌中隱約聽見叮噹聲響,宗越身子微微一震。

  孟扶搖立即醒覺,問:「你受傷了?」

  「沒有。」宗越答得簡單,甚至還有幾分譏誚,「我又不是你,動不動就掉牙斷指,血肉淋漓。」

  孟扶搖聽他毒舌,無奈的笑了笑,兩人都沒有動,第一波的風聲過去便沒有被再帶動,除了一片沉重的昏暗,一時倒也沒覺得有什麼異常,孟扶搖想起身,宗越道:「別動,讓我縫完。」

  孟扶搖皺眉,心想這什麼都看不見你怎麼縫?接手指手術本就是精細活,現代醫生都要借助儀器操作,就算宗越號稱絕世神醫,眼光利如飛鷹手指靈巧絕倫,但能把它縫上去做個樣子就很了不起了,這一片黑暗之中,還能怎麼做?

  這樣想著,突然又覺得,雖然是暗魅的容顏,但是宗越身上的藥香似乎更濃了些,按說他現在已經是一國至尊,再也不用親自施展醫術,為什麼藥香反而更重了?

  身側宗越緊緊抓住她手指,手下動作竟然一如往常,穩定輕捷,便如看得見一般,孟扶搖震驚的感覺著那動作,問:「你看得見?」

  宗越根本不屑於回答她這個問題。

  四面一片黑暗,暗境中,危機下,態度不佳的男子,專心而細緻的只顧替她接上手指。

  暗境之中,聽得見他平靜悠長的呼吸,如同他的動作一般,因為穩定而令人安心,孟扶搖靜靜的聽著,突然於這跌宕兇險一路風波之中,尋著一絲恬然的溫暖。

  然而手上突然滴了一滴什麼液體,皮膚一濕。

  孟扶搖伸手就去摸,宗越卻一拂袖立即將那點濕潤擦去,淡淡道:「抱歉,流汗了,你太不合作。」

  孟扶搖哭笑不得,手指再去摸已經摸不著什麼東西,她隱約有些不安,突然覺得空氣中似乎多了一點血腥氣,而那氣息似乎是剛才宗越拂袖帶來的?

  她輕輕移動手腕,試圖湊近宗越衣袖,宗越卻突然一讓,道:「別亂動!」

  他聲音似乎有點發顫,孟扶搖目光一跳,道:「蒙古大夫,你老實點別玩花招,不然我可不管什麼能不能動……」

  宗越突然鬆手,欣然道:「好了。」

  他手一鬆,孟扶搖突然感覺到一股熱流滑向她的手腕,宗越的身子剎那間也一軟,孟扶搖伸手去扶,口中突然被塞進苦苦的物事,入喉便化了,黑暗中聽得耳側他低低道:「催活血脈有奇效……」

  孟扶搖「嗯」了一聲,抬手就試圖去摸索他哪裡受傷了,宗越餵藥的手卻沒有放開,手指輕輕在她臉上撫過,手勢輕而細緻,像是撫摸著最珍貴的瓷器。

  黑暗中,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之聲響在耳側,呼吸灼熱,拂過她頸側,孟扶搖一讓,卻聽宗越低低道:「扶搖……」

  這聲音微微低啞,低啞中生出淡淡的磁性,每個字都迴旋往復,有種別緻的動人,竟然是屬於暗魅的聲音。

  一片黑暗的寂靜之中,突然聽見這個記載了一段特殊經歷的聲音,孟扶搖有一瞬失神,想起軒轅皇宮之巔和那豔麗男子相遇,驚神弓下那人以身相代,背上燃起的灼熱的火。

  和晶瑩的宗越截然不同的,一個身體裡的另一個人。

  如同白日裡宗越永遠不會用這樣的語氣和她說話,而暗魅屬於黑暗,屬於黑暗中流光蕩漾的旖旎。

  「扶搖……」宗越語氣輕輕,暖風一般拂過,或是秋日陽光下澄澈的湖水,泛著粼粼的金光,每個音色的波紋,都浮遊蕩漾無聲飄搖。

  「只有做暗魅……我似乎才可以嘗試著靠近你……」

  他手指細細在她臉上撫過,似乎要將孟扶搖的輪廓用指尖一一記取,孟扶搖偏開臉,他卻輕輕道:「只有在你面前做暗魅,有些話才能說出口……扶搖,你還在怨我是麼?」

  嘆息一聲,孟扶搖道:「沒……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從來都沒怪過你,我們是……朋友,永遠的朋友。」

  「朋友……」宗越似乎無聲苦笑了笑,隨即低低道,「一生能有多長?相遇過已是幸運……」

  孟扶搖仰起頭,不讓即將流出的眼淚奔下眼角……一生能有多短?一生能有多長?短如流星剎那,似乎還是那年初初相遇,轉眼間便要各奔東西;長如三生三世滄海天涯,一路艱難前行,他的方向卻遙不可及。

  「我知道你終究要離開。」宗越抓住她試圖推開他的手指,唇瓣輕輕碰過她指尖,「……讓我記得你更清楚些……」

  屬於暗魅的細膩和纏綿,在黑暗中密密如繭將她包圍,微冷的空氣皆化為水,想將心愛的女子納入,孟扶搖卻只是坐著,平平靜靜,仰望著北方,清清楚楚的道:「忘記我吧,忘記跋扈囂張的孟扶搖,你的天地在軒轅,我的道路在前方。」

  「忘記……談何容易。」紅唇如火的男子微微苦笑,一生能有多長?擁有便覺得短暫,失去便覺得漫長,哪怕屬於他的一生不夠長,那相思的煎熬也足以將時光漫漫拉遠,從此日日,都是苦熬。

  然而她在路上,永遠在路上,無法追及的路上。

  輕輕嘆息不再說什麼,宗越悄悄往口中塞了一枚藥丸,隨即去拉孟扶搖的手,手剛伸出,便突然被大力一震,無聲滑落。

  與此同時,孟扶搖也震了震。

  四面的空氣,突然濃厚起來,像是平白增加了重量,而黑暗之中,遙遠的地方,隱約間似生起巨大的震動,彷彿一個來自洪荒的巨人,正踏著令大地顫抖的沉重緩慢腳步,一步步,逼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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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天之巔,神吼之地,冰洞徹亮,映著暈迷之人微微蒼白的臉。

  風無遮無攔的穿越前後貫穿的冰洞,呼嘯凜冽,將陷入黑暗中的人森涼的喚醒。

  天色將亮未亮時,長孫無極終於緩緩睜開眼睛。

  恢復意識的第一件事,便是立即握了握左掌心,隨即欣慰的舒一口氣。

  那絲絹還在。

  極度的疼痛過去,肢體已經麻木,他一根根的舒展開手指,任絲絹垂落,絹上字跡保存完好,密密麻麻。

  他一眼瞟過去,便浮起微微笑意。

  果然沒有猜錯。

  來自一段無人在意的舊事的記載,是打開三百年前祖師羽化之謎的鑰匙。

  三百年前,長青神殿創教祖師飛昇之時,選擇的地點就是接天峰九天之巔。

  人生的最後一段日子,他在九天之巔上渡過。

  按說這類祖師飛昇的地點,應該作為聖地保存下來,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最後接天峰九天之巔,竟然成了羈押重犯的禁地。

  就如同創教祖師的生平一般,前半截光輝燦爛人人熟知,最後飛昇前的種種,各代殿主卻一直諱莫如深,明明應該大肆宣揚引以為耀的飛昇,說起來也就是乾巴巴一句:祖師功成,順利飛昇。

  很多年來,沒有殿主命令,誰也不能上峰,而因為接天峰的惡劣的環境,對人身傷害極大,也沒人願意冒險爬上去吹風。

  於是三百年來,只有受刑囚徒才會被困在那裡。

  一百五十年前那位刑架上的夜叉大王,全部的精神用來疼痛嘶吼,怒吼命運不濟,一百五十年後的長孫無極,卻完全是有備而來。

  很多年前,學武奇才的少年,在別人對著浩瀚如煙海的武學書籍頭痛時間不夠用的時候,他卻早早完成自己的進度,悠閒之下,四處找閒書看。

  與其說是找閒書,倒不如說是有意尋找前人的未解之謎,當所有弟子都對代代流傳的說法唯唯諾諾全盤接受之時,少年卻不以為然——事有反常必為妖,那些數百年前的故事,必有隱情。

  在長青神殿這種地方是沒有閒書的,找遍全殿,最後才在藏書樓的聯排書架之下,找著了用來墊架腳的一本髒兮兮的冊子。

  冊子不是書,只是一本手寫的雜記,混在一堆殘破的書籍裡,被人隨隨便便扔棄,冊子中內容很雜,天文地理風物人情都有涉及,像是一個人行走天下所記的日記。

  冊子上內容不多,文字卻是博大精深才華內蘊的,唯一有點奇怪的,就是冊子的所有空白地方,都畫滿了大大小小的蓮花。

  蓮花越畫越靈動,越畫越美麗,到得後來看起來頗有幾分妖異,灼灼盛放在那些迷幻的字眼間。

  而冊子上的內容,到了後期也開始混亂。

  像是一個人的囈語,又或是兩個人的對話,又或是午夜裡喃喃的傾訴,帶著夢幻的迷離和柔軟的綻放。

  那些句子散落在書頁上,五光十色而又混沌不清。

  到得後來,其間意思,連聰明絕頂的少年也已經看不懂。

  他只是翻著那冊子,為那些像是靜夜迷思裡發出的疑問感嘆驚訝迷惑而漸漸感到震驚,即使不明白那字裡行間的意思,他依舊可以敏銳的捕捉到那些混亂語句中隱含的詭異,像是無聲跳動的迅急的脈搏,響在心深處,聲若晚鐘。

  「它什麼時候能再次出來呢?……想她……」

  「……她一笑秀若芙蕖,光風朗月……它在我掌中,溫柔細緻,任我握住……我的手指和她一般長度……果真美好……」

  「這一生怕是不成了……但望……但望終有一日……」

  一會是她,一會是它,語句也是奇異的,一個人,和手指一般長度?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又覺得詭異,匆匆翻下去,最後一頁上,卻另有一句話。

  「月圓之夜,九天峰巔,斜光照影,法在其中。」

  這一句話字跡潦草,混在一堆胡亂塗抹的古怪線條之中,稍不注意就會漏過。

  少年卻是個有心人,知道但凡這些不著痕跡的,往往卻是極其重要的事,默默記住了,有心想去九天之巔看看,然而九天之巔守衛森嚴,而他身份高貴,無論到哪裡都跟著一堆人,師父又時時相召,實在不太方便,再後來,他學藝有成,提前下山,去擔負自己本身還有的一堆責任,回山很少,偶爾回來時機也不對,這事便擱下了,然而多年來,卻從未將這句話忘記。

  時隔多年,他終於以這樣的方式,呼應了天意的召喚,揭開了這個塵封數百年的謎。

  絲絹握在掌中,涼涼滑滑,纏纏繞繞,像這命運兜兜轉轉,看似早已絕人之路,其實轉角就在前方。

  只要有心,經得起時光和磨難的考驗,終可破開前阻的藩籬。

  縱天意森涼,然強者之命,永握自己手中。

  月光和冰光交織在一起,一片燦亮的白,倒映蒼穹如水,那一片琉璃清明世界裡,血跡殷然的男子,展開手中絲絹,笑意淺淡,如初雍容。

  然而笑意方起,他面色便微微一變。

  風聲裡,隱約就在不遠的地方,有私語聲、衣袂帶風聲、武器和冰壁輕微相撞之聲,若有若無的順風飄過來。

  於此同時,無聲無息如這不化雪霧潛近來的,還有……

  殺氣!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31 04:57 AM

穹蒼長青   第十三章  暗境之吻

  暗境,昏暗沉重。

  彷彿天地間突然凝化成一塊石,石中的分子越來越緊的結合在一起,意圖將其中的人裹成標本。

  那巨人踏步般的沉重聲響越來越近,卻又始終未曾到得身前,引得人屏息凝神注意著,卻遲遲等不到驚險一刻的到來。

  而當人們屏息吊氣久了,再回過神來時便覺得心上如被重壓,不知何時如被繩索捆住了心,心跳得窒息而緩慢。

  敢情那聲音只是引人緊張,吸引人的注意力,然後好讓這沉重的空氣乘虛而入?

  然而孟扶搖很快就知道自己猜錯了。

  那聲音在四周徘徊停頓了一下,突然再次近前來,這一回近了許多。

  四面風聲止歇,安靜得一根毫毛掉地也能聽見,極度的凝結了的沉靜和昏暗裡,聽著洪鐘一般的腳步聲,感覺地面的震動慢慢接近,卻看不見任何人和物,那種感受,壓迫肅殺,能夠直覺的喚起人類內心的恐懼。

  因為看不見,所以可怕。

  孟扶搖凝神聽著,心中卻在想,長青神殿號稱神明光照,四境中的前兩境卻幽深陰暗如入鬼域,比之扶風巫術之陰森有過之而無不及,哪像什麼神?

  或者,神魔巫本就是一回事,只不過披了不同的外衣?

  她此刻已經開通了自己「破九霄」最後一層「天通」之境,五識靈敏遠超旁人,然而便是這樣,也無法在這暗境之中聽見除了那腳步之外的所有聲音,剛才還近在咫尺的戰北野等人,剎那間就像被真空吞噬,聲息全無。

  但孟扶搖絕不相信他們會不出聲,就算雲痕不說話,戰北野也絕不會不說的。

  聲音逼近,就在身側梭巡,似乎隨時都會出手,孟扶搖猜測著對方會從什麼角度先行攻擊,手心突然一涼,宗越的手握住了她,道:「對方似乎要把我們各個擊破,你我不要再分開。」

  孟扶搖「嗯」一聲,手指去按他腕脈,問:「你手怎麼這麼涼?」

  宗越淡淡道:「戴了手套而已。」

  孟扶搖狐疑的聽著他不太穩定的呼吸,揣測著他的狀況,她記得宗越似乎有痼疾,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然而一片黑暗之中什麼也看不見,也不能去摸他,孟扶搖只好道:「你先歇一會……」

  話音未落突然聽見頭頂一聲裂響,明明那裡一片空無,但聽起來就似有一雙巨手突然抓裂了天花板,四面空氣霍然一緊,劈裂聲裡,巨大的力量轟然自頭頂壓下!

  剎那間宗越拉著孟扶搖雙雙飛起。

  那巨手一般的東西,在暗境隔就的狹窄空間裡縱橫揮舞,拚命的想要抓住兩人,再在掌心碾壓而死。

  空間狹小,巨手龐大,輕輕一抄便幾乎將四面都包了圓,留下的縫隙小得可憐,多虧宗越殺手第一,多年訓練出的流水般的身形,善於利用一切空間和縫隙,帶著孟扶搖輾轉騰挪,無數次極其驚險又極其巧妙的從巨掌風聲中穿越而過。

  他身姿輕盈如羽,行事大膽卻又細緻,每每在間不容髮時順利拉走孟扶搖,似乎是算準孟扶搖第一關消耗不少,有意的幫她節省真力。

  「戰北野不是說他師父已經過了兩關?」孟扶搖在又一次順利閃躲過後問宗越,「這一關怎麼過的?」

  「光。」宗越道,「破暗境唯有光。」

  孟扶搖立即去掏火摺子,宗越道:「沒用,如果火能打著,這陣都簡單了。」

  孟扶搖又拔刀,將真力灌注刀身,可是刀上的真氣之光只依附於刀本身,根本無法照亮這混沌的昏暗。

  孟扶搖試了幾個方法都不成,百思不得其解:「那當初雷動大人哪來的光?」

  「雷動大人當時帶了只火螢。」宗越道,「這東西生於西域摩羅的沼澤之上,十分稀少,體型巨大,終年螢火不滅,雷動大人特意跑了一趟摩羅,好容易捉到一隻,原來是準備找我師父研製一下,是否可以用來提升功力,結果在暗境之中,無奈之下放出了這只火螢才破陣,之後再找這東西,已經找不著了,所以我們必須另想辦法。」

  「現在到哪去找火螢?」孟扶搖嘆口氣,宗越道:「不用找,根本找不著了,戰兄過來時就下令全國搜尋這東西,但是一無所獲。」

  兩人此刻躲入一個死角,巨手之力一時抓撓不著,反倒有空說上幾句,孟扶搖問:「令師是哪位?和雷動大人似乎關係不錯?」

  「人稱醫仙,名諱穀一迭。」宗越道,「何止不錯,據說如果不是雷動大人的夫人太過河東母獅,也許當初嫁給雷動大人的應該是我師傅。」

  孟扶搖忍不住一笑,宗越道:「他們老一輩之間,是有些恩怨糾纏的,家師原籍穹蒼,這許多年浪跡天下,我也有很久沒有見過她。」

  孟扶搖想著什麼樣的女子能夠教出宗越這樣的人物,不禁有些神往,身側突然一緊,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大力掀開,隨即一道巨杵般的風聲一撞。

  孟扶搖回身便是一拳,和那巨力砰然相擊,這一關敵人無形,用任何武器已經沒用,靠的是實打實的真力比拚,她出拳兇猛,淡白色的真氣一閃,剎那間和那黑色風聲撞在一起,四面都似乎震了一震。

  然而這邊拳勢剛剛招式用老,猛地數道巨大風聲竄過來,那隻感覺中的巨手似乎剎那間將手指分開,從各個方向同時攻擊孟扶搖,每個方向湧來的真力,都絲毫不遜於當初十強者中煙殺的實力。

  換句話說,孟扶搖要同時和五個煙殺作戰!

  五道兇猛巨力,同時只向孟扶搖夾擊,迎面風聲猛烈窒人呼吸,一副無論如何也要將孟扶搖擠成肉泥的架勢,剎那間孟扶搖來不及思考來不及避讓,乾脆不讓,扭身下腰,雙拳揮出,左腳飛起,連腦袋都不顧一切一頂,悍然迎上!

  想擠死我,我先撞死你,共工撞到不周山,咱們今兒就撞一回!

  然而便是調動全身都為武器,也還有右腿無法顧及,孟扶搖真力灌注右腿,準備硬接這一回,拼著斷掉一條腿,也絕不做肉泥!

  身側卻突有衣袂帶風之聲。

  轟!

  硬碰硬的撞擊之聲響若擂鼓,孟扶搖腦袋撞得嗡嗡作響,脖子似乎將被撞裂,那一波震動的疼痛過去後,她等待右腿斷裂的痛卻沒等著,立即偏頭,急問:「宗越?」

  好一會兒才聽見宗越在她身側回答:「嗯。」

  嗯了一聲之後他再不說話,孟扶搖急道:「你有內傷痼疾,輕易不宜動用內力,讓開!」

  她撤拳,卻突然發現,拳頭似乎陷在了一堆膠泥裡,黏住了拔不動,隱約中那巨力還在拖著她,往某個方向撞去。

  那方向應該什麼都沒有,但孟扶搖知道,一旦自己被它拖動,一定會出現足可致自己於死命的殺手。

  此刻慌也沒用,孟扶搖深吸一口氣,「千斤墜」一沉,生生將自己沉在原地。

  那巨力似乎有人在操控著,越來越重,慢慢加碼,困住兩拳的力量從兩個不同方向使力,竟然不僅要拖走孟扶搖,還試圖撕裂她,孟扶搖不斷追加真力抵抗,既要穩住自己,又要分心於兩臂,額頭上漸漸也已起了汗珠。

  肩頭突然被人輕輕一撞,右拳真力被巧妙一引,那股原本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量被引了出去,孟扶搖身子一鬆,雖然壓力仍舊沉重,但是受力只有一邊,再不用擔心會被活活撕裂。

  她怔了怔,轉頭立即大叫:「宗越,放手!」

  他似乎有傷病在身,已經幫她頂了一道巨力,免了她腿斷之危,再引過去一道,要如何支撐得住?

  身側那人不回答,氣息冷冷藥香更濃,隱約間有什麼東西滴落,淅瀝聲響,細微而驚心,孟扶搖聽得心急如焚,用頭去撞他:「放開!我自己可以應付!」

  宗越晃了晃,語氣中已經有了幾分怒意:「吵什麼!留點力氣還能多活一陣!」

  「我不想踩在你的屍體上多活一陣!」孟扶搖寸步不讓,手指一搭便要再度將真氣引回。

  身後風聲突然又起!

  不再是渾然沉猛的巨力,卻和一開始入陣那風聲極其相似,像是從四面八方射來無數輕薄而透明的匕首,速度更快風聲更急,只是剎那之間,天地間便只剩了「嗖嗖」不絕之聲!

  孟扶搖心中轟的一聲,一瞬間竟生絕望之念——此時剛剛用千斤墜定住自己,正在全力抵抗那彷彿從地底天上湧出的拖拽之力,只要一旦躍起躲避,就會被大力拖走,要麼被拖撞出去,要麼被那無數急風射穿,她竟然沒有選擇!

  腦海中一霎間想起,宗越面臨的,也是同樣進退兩難的絕境!

  熱血一沖,孟扶搖什麼也沒想,反身一撲就去擋宗越。

  身子剛轉,一陣勁風撲來,隨即她脅下一麻,咕咚一聲向後便栽。

  宗越比她更快的,先撲倒了她。

  他撲倒她,立即緊緊蓋在她身上,四肢交纏護住她身體,而後身子一沉,使出千斤墜,抵抗住了那股還在拖拽著孟扶搖的巨力。

  風聲從他們頭頂上掠過,咻咻不絕,孟扶搖躺著,感覺到撲面的冷風一陣陣割過肌膚,她散開的髮掠在空中,瞬間被截斷,那淩厲的力度令她心驚膽顫——風聲太近太密了,她躺著都險些被戳著,宗越,宗越呢……

  「讓開!讓開!」孟扶搖不能動,一疊聲的叫,「讓開讓開讓開讓開——」

  「別動!」宗越死死壓著她,全身都在輕輕顫抖,卻絲毫不肯挪開,孟扶搖又去試圖調動真力衝穴,然而每個人點穴手法都不同,宗越的尤其怪異,孟扶搖內力雖然以臻絕頂,但是沒摸準穴道流向,依舊無法衝開。

  四面一片黑暗,只餘風聲呼呼割掠而過,什麼都看不見,只感覺到空氣中藥香和血腥氣息越發濃重,有什麼東西不斷噴濺而開,落在她身上,身上男子體溫異常的滾熱,心口卻微涼,那異樣的體溫令她心不住沉底,眼淚不可自抑的噴薄而出:「求你……讓開,讓開……」

  那男子卻只沉浸在昏暗混沌之中,無聲抵抗一步不移。

  極度的風聲喧囂裡,倒地的兩人卻靜至驚心,都在沈默著,迸發著自己最大的力量忍耐,一個忍耐傷病的發作和利風割體的痛苦,一個忍耐無言的犧牲和對命運森涼的最大恐懼。

  風聲快如流光,時間慢似千年。

  宗越突然顫了顫,一口熱血噴在她髮際。

  孟扶搖的淚水,無聲滾落,沿著眼角,緩緩落入髮際,在髮絲上顫顫半晌,和著那熱血滴下。

  「扶搖……為什麼……這陣法明擺著就是要致你於死地……」宗越抱著她,一句話未了又是一口熱血噴在她肩頸,燙得她心都顫了顫,「……我瞭解過四大境,當初……就估算過,你只要破九霄功成,是能過的,可是現在……從九幽開始,就已經不對了……」

  「有人要我死在這裡。」淚水淹濕了鬢角,孟扶搖咬著牙,在無窮的恨意裡一字字道,「的確……我是該死。」

  如果我要踩著你們的屍體,才能夠得著神殿的祭壇,那麼我寧可早早死去,在最初相遇之始。

  「不……我很高興。」宗越抱住她,近乎滿足的嘆息道,「一生裡……也許這是……最近的距離了……」

  他靠著她的頰側,在淚水和血氣的腥甜裡依舊嗅見她馥鬱深幽的香氣,那香氣如花般開放在黑暗的彼岸,天水倒映中明淨的開放,他在恍惚裡尋香而去,踏過血色長河如山白骨,抵禦著無邊無際襲來的森涼和刺骨,最終在天涯的盡頭,看見她一笑回眸。

  真是浮光掠影般的美麗啊……

  他微涼的頰靠過來,灼熱的呼吸噴在她臉側,即使在這樣的末路里,屬於暗魅的豔麗容顏,依舊不露一分蒼白的永遠鮮豔如火,便如這一生無論輾轉磨折顛沛苦難,他總是戴著面具生活,那般華美的,遙遠的,麗色驚人而又虛幻失真的活……直到遇見她,直到邂逅身下這真正的火般燦爛的女子。

  宗越輕輕的貼著她,他想靠近她一點,再一點,再一點……這一路太過寒冷,他想放縱自己自私一回,借她一點溫暖好捱過人生永夜。

  意識已經半昏迷,猶自記得輕輕尋找著那芬芳之源,從她的耳際,到她的鬢髮,到她淚水橫流的頰,到……冰涼而柔軟的唇。

  兩唇相觸,他先顫了顫。

  從未想過這一刻,從未試圖將她佔有,他是黑暗的一份子,失去一切之後便只為執念而活,那花開得明豔,只當盛放在潔淨的土壤,而不應孳生於他這般陰暗的角落,終年不見陽光。

  他從來,都只想做護花的那人。

  少年時他是孤獨的流浪世子,到後來她送他邁向玉陛的森涼,再做他孤獨的帝王,一生裡遠在金鑾之高,放平眼光,只看得見雲霞深處,她在他方。

  風裡有血和淚混合的氣味,唯一線幽香不散來自唇齒之間,他淺淺淡淡的笑了笑,這一刻唇齒相接的溫暖啊……抵過了一世裡所有的寒涼。

  微涼的唇輕柔輾轉,將紅唇之上不住洶湧的淚水輕輕吻去……她的生命,應該是永遠明亮蓬勃的,不該被淚水侵染……可為何心底模模糊糊亦有一絲歡喜……她終究為他拼過命,她終究為他流過淚。

  宗越唇角,亦綻放一朵模糊的笑意。

  風聲漸滅,最緊迫的必殺攻擊已經過去。

  宗越的身子,也漸漸的軟了下去。

  在徹底失去力量之前,他一指解開了孟扶搖的穴道。

  孟扶搖立即抬手抱住他,觸著了滿手黏膩,剎那間心底一涼眼前一黑,險些再被那股一直沒有離開的巨力拖動。

  懷裡突然嚶嚶一聲,卻是九尾,它剛才被壓得無法出聲險些喪命,此時才掙扎出來,拚命吐納自己的內丹,緩一口氣。

  金色的內丹在它體內浮沉,亮灼灼的耀眼。

  孟扶搖此時心神震動疼痛之下,哪有耐心理會它,抬手抓住就將它塞了回去。

  手剛從懷裡抽出來,突然僵在半空。

  剛才自己看見了什麼?

  金光……金光!

  看見光!

  火螢……火螢……自主發光的動物……

  她心中靈光一閃,抬手就去摸懷中九尾。一把拽出來,抬手就將九尾往空中一扔!

  金光一閃,九尾狸被拋了出去,半空中頓時現出細微的金光,不算亮,但是對於武功高絕五識靈敏的孟扶搖等人來說,已經勉強能夠看清楚上方動靜。

  更奇妙的是,九尾穿越空中毫無滯礙,很明顯那巨力並不對它出手。

  孟扶搖一剎間心中狂喜!

  有光!

  狂喜完又是一陣傷心——為什麼沒能早點想起來!

  金光一閃,頭頂巨大的風聲停了停,隱約能看見淡淡的輪廓,竟然真的是手的形狀,那手似乎被那光所攝,頓了一頓讓開,才再次抓了下來。

  這次出手更為淩厲兇猛,四面黑氣流動,比剛才更為頻繁,而且那黑氣,竟然是隨著九尾的身形移動而動,黑流四竄,蛇般纏繞過來。

  孟扶搖這下終於明白了雷動當初說的「留這東西一命可能有好處也可能會壞事」的意思,九尾雖內丹發金光,但是天生是扶風妖邪之物,和這陣法邪氣互通,把它扔出來,亮光是有一點了,但是陣法威力也強了一些。

  孟扶搖一瞬間有些猶豫,要不要收回九尾?

  暗境……暗境……無論如何,還是光最重要吧……無論如何,就算自己這裡麻煩點,給那幾個照點亮也是好的。

  她不想再看見任何人為她受傷!

  孟扶搖決心一定不再猶豫,一抬臂再次將落下的九尾扔起,眼見九尾被她扔起數丈之高,可以想見,四面被困的戰北野等人一定也可以看見那點金光,有了那點光便有破陣的希望,孟扶搖抱住宗越,一邊毫不顧惜的輸真氣一邊大叫:「你們看見沒有——」

  說話間九尾又落了下來,孟扶搖再扔上去,然而不會飛的狐狸每次在空中停留的時間有限,孟扶搖一邊要不停躲避揮舞兇猛的巨力碾壓,一邊還要拋狐狸,雖說也不算太高難度,但是狐狸卻是受不了了。

  「嚶嚶!」九尾皮球般在半空哭泣,昏頭漲腦,慘叫求救。

  金光明滅,一閃一閃的也確實看不分明,孟扶搖正在為難,半空裡彩羽一閃,金剛飛了出來。

  那鳥罵罵咧咧的衝出來,大罵:「搞什麼?跳上跳下把爺都看暈了!」飛到九尾身下,接住了那狸。

  它一接住九尾,金光便不再跳躍閃爍,光芒穩定下來,孟扶搖仰頭大喝:「九尾!加把力氣!照得好賞你!」

  九尾半空中運氣,內丹浮沉金光大放,肚腹間都變得透明,金色小燈籠似的,四面透明屏障瞬間給那光化去。

  剎那間孟扶搖竟然看見了戰北野和雲痕,就在自己身旁不遠處做著困獸之鬥,不過看起來狀態都比自己好,這陣法果然是全力針對自己的。

  那幾人心有靈犀的轉頭,也同時看向她的方向,目光一碰,剎那間流過狂喜!

  四周黑氣更濃,頭頂上巨掌在金光照耀下卻越發稀薄,突然一縮!

  「轟!」

  青紅白三色光芒,藉著那金光的照耀同時亮起,剎那間半空交卷,來自三大高手合力的全力施為,剎那間將那朦朧巨掌蕩滅。

  一股淡黑的煙氣竄在天地間,孟扶搖無意中嗅著了好幾口,卻安然無事,還沒來得及想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天光一亮,身側身影連閃,戰北野和雲痕幾人都撲了過來。

  戰北野一眼看見孟扶搖懷中宗越,臉色一變道:「他怎麼了?」

  孟扶搖的手一直按在宗越後心,她剛才在陣中不敢去試宗越呼吸,生怕一試之下自己心神有失會壞了大事,只管拚命的毫不吝惜的輸真氣,此時才白著臉抖著手去按宗越脈門。

  手還沒來得及碰上宗越手腕,腳下一軟,彷彿大地被抽走一般,身子突然就漂了起來。

  周圍景物再次一變,突然起了絮狀白色雲霎,四肢手足都不再聽使喚,手一軟,宗越從懷中落下。

  孟扶搖趕緊去撈,一動,身子騰騰飄起,根本不受掌控,她駭然回頭看那幾個,竟然也是如此,而宗越從她手中滾落,剎那便已不見。

  孟扶搖大驚,連聲喚:「宗越!宗越!」拚命要上前,但是每一動身子便要浮半天,所有的動作都不能得心應手的做到,什麼地心引力似乎統統不在,那感覺就像突然漂浮在了失重的宇宙中。

  孟扶搖掙扎著,調整自己的肢體試圖抓回宗越,手臂突然被人拉住,回頭看是戰北野,他皺眉沉聲道:「扶搖!已經入了第三境了,他落下去也好,第二境已經破了,不會再給他造成傷害。」

  「我怎麼能任他一個人落下去!」孟扶搖氣勢洶洶的嚷,「我連他生死……連他生死都不知!」

  她眼底淚光閃亮,盯著戰北野目光灼灼逼人殺氣騰騰,看那模樣如果戰北野不鬆手她就會一刀砍過去。

  戰北野卻動也不動:「扶搖,保護好你自己!你更強,別人才可以不必死!」

  孟扶搖震了震,剎那間臉上血色全無,戰北野立時警覺此時說這話似乎太傷人,然而扶搖這義氣為重的性子,向來雖面臨危急亦不肯丟棄同伴,如今宗越這般模樣落了下去,話不重如何能讓她願意放開?

  兩人載沉載浮著對瞪,各自的目光裡都飽含疼痛,半晌孟扶搖眼一閉,無聲扭頭。

  她沒有任性的權利,她甚至沒有回頭的權利!

  身後,前方,都有為她生死不知的人們!

  她停在中央,心裂兩半,恨不得一身撕成兩截,化在天地間!

  扭頭那一霎一滴淚水飛濺而出,滴落在戰北野手上,那點潮濕如傾盆大雨,瞬間也濕透了戰北野心情,半晌他低低道:「別擔心……宗越醫聖身份和我們不同,穹蒼以前也得過他的幫助,不會難為他的。」

  孟扶搖鼻音很重的「嗯」了一聲,心中淒涼的痛著,宗越到底怎樣了?他落在了哪裡?剛才天光一亮間只看見他半身浴血,是皮外傷還是重及內腑的重傷?他的通神醫術,能不能救他自己?

  原諒我不得不拋下你……

  然而我不會原諒自己……

  身周飄絮朵朵,雲一般的浮游繚繞,天光明亮如雪,人在雲中。

  第三境,雲浮。

  孟扶搖無心欣賞美景,只在那樣飛絮遊煙,截然不同於前兩境陰森昏暗的明亮裡,癡癡的出神。

  身周碎雲飄蕩,悠悠晃晃,雲絮輕軟若羽,空氣悠然靜謐,隱約不知哪裡傳來琳瑯古樂,曲調舒緩如大河湯湯,悅耳悅心,人在其中若身入溫水,溫暖、安寧、而放鬆,沒有殺氣沒有黑暗沒有幽魂沒有刀風,這一境祥和得像是一個夢。

  彷彿那些犧牲和流血,那些白骨和鬼哭,那些存心要置她於死地的重重殺著,突然都被抹去。

  經歷了一路的浴血拚殺,一路的焚心焦灼,此刻的寧靜似乎在呼喚著身心俱疲的人們的休憩和回歸,不需言語,無盡誘惑。

  孟扶搖覺得眼皮很重,不受控制的拚命要黏在一起。

  她太累了,確實需要一場修補真元恢復元氣的睡眠。

  心中隱隱約約是知道,不應該在這個時間睡覺,然而那種疲乏感就像潮水,一波波的衝來,她抗過一波下一波又卷近,在一波波的抗拒中,她的防線被一點點沖刷,鬆懈。

  身周幾人,雲痕和她一樣,也在半垂著眼晴,鐵成似乎在努力支撐著要坐起,卻不能自抑的向後倒,姚迅早已睡倒鼾聲震天。

  剛才那一陣,他們雖然沒有像孟扶搖和宗越那裡那樣,承受了最主要的攻擊,但是一番躲閃也都已累了。

  最清醒的還是戰北野。

  他天生神勇,精力充沛,又不像孟扶搖連闖兩境身心俱疲,所以在這人人昏昏欲睡的時刻,他還勉強保持著清醒,見孟扶搖眼睫半開半合,急忙伸手去拍她:「別睡!」

  孟扶搖猛然一醒,自己也知道不對,急忙振作精神,又去拍那幾個人:「起來!都別睡都別睡!」

  雲痕睜開了眼,鐵成哼了一聲卻爬不起,姚迅卻已經進入深度睡眠,怎麼叫也叫不醒。

  連金剛和九尾都浮在那裡,舒服的眯上眼睛呼呼大睡。

  孟扶搖心知不好,拚命的掐自己,又努力的想讓自己下沉,腳踏實地也許就能清醒一點,然而在這詭異的地方,連千斤墜都失去了效用,戰北野拉住她,又示意她拉住雲痕,幾人串在一起同時運功,以三人的實力,地下便是一層花崗石也能踏沉,不想也只是身子略略一沉,便即彈起。

  孟扶搖這一運功,身體裡的疲乏感越發明顯,頭一仰,竟然就突然睡著了。

  在她之後,雲痕一直抓著她的手也一鬆,閉上了眼睛。

  勉強維持著清醒的戰北野,眼見那兩人也中了道,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睡,嘬一聲拔出長劍,砍在臂上。

  鮮血飆射,濺起三尺!

  戰北野自己都被這激血的猛烈嚇了一跳,他原本只想自刺以疼痛保持清醒,不想在這鬼地方,一旦出血便鮮血標射,竟然噴泉般控制不住。

  鮮血濺在雲絮之間,直衝長空,瞬間戰北野全身斑斑鮮血,就像剛剛殺了數百人,看起來十分慘烈。

  他無奈的苦笑一下,只好趕緊緊緊包紮,好半天才止住血。

  像這樣,靠自刺維持清醒根本行不通,人還沒清醒,血已經流光。

  但是,就是這樣飄著?那也沒什麼殺手啊,戰北野一邊護住孟扶搖,一邊猶疑的看向四周,雲絮大朵飄過,浮雲之間,隱約還有些什麼東西,但是他們漂浮著,所有的動作都變成了慢動作,一時也過不去。

  剛才大量失血的戰北野,漸漸也覺睏意濃厚,眼簾將要緩緩合起。

  卻突然覺得哪裡有冷風!

  那風像是從地底吹出來一般,森涼陰冷,和這雲浮之境的悠然溫暖催眠感覺截然不同,像是一頭蹲伏在雲層之後的獸,張開大口等待獵物的自動上門。

  戰北野霍然睜眼。

  一眼就看見了對面,在他們一直飄往的方向,突然出現了一個火紅色的洞!

  那洞中一片深紅,隱約有火焰一般的物事翻攪奔騰,火光灼熱躍動,隔了很遠都能感覺到灼人的熱浪。

  而幾個人,都在毫無所覺的向那個火洞飄去。

  戰北野剎那間便出了一身大汗。

  他終於知道了為什麼穹蒼四境從來沒有聽說誰順利通過,知道為什麼聽說有人闖四境,到頭來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前兩陣歷經艱難耗費真力,武功再高的人都精疲力盡,到了這個舒緩環境,放鬆鬆懈是必然的,而只要眼睛一閉,便會被捲入火洞,身化飛灰屍骨無存。

  剛才如果他也睡著了,一樣是這個下場!

  飄在最前面的姚迅,已經觸及了洞的邊緣!

  戰北野突然竄過去,這一竄盡了全力,也不過竄出了丈許,堪堪擋住了姚迅,他一腳將姚迅踢出去,一轉頭,鐵成又飄了過來。

  好容易費了比平時多十倍的力氣將鐵成推開,雲痕又飄到了。

  戰北野長劍連出,用劍柄將雲痕擋住,再用手和腿擋住姚迅鐵成,好容易舒口氣,一回頭魂飛魄散。

  孟扶搖的頭已經靠近了那洞口,一陣火苗捲出來,哧一聲便燎掉了她一截頭髮!

  這一燒她震了震,似乎要醒,但卻無論如何都睜不開眼,眼看著就要被捲進去。

  戰北野已經沒有辦法再攔住她,更沒有辦法同時攔住四個人。

  他突然鬆手鬆腿,棄劍,身子一退!

  他一鬆,那四人都慢慢飄過來。

  只是這剎那間,他已經撲到了洞口,以背向著洞中的火焰,用胸口擋住了洞口。

  他堵在了洞口。

  堵住了離洞口最近的孟扶搖,也堵住了孟扶搖身後飄過來的那幾個。

  身後灼浪千層,火舌燎卷,如同巨大火蛇的長舌,時不時呼啦一下卷探出來,燎上堵在洞口的人的後背。

  後背衣服慢慢燒沒,肌膚被漸漸灼紅,起泡,再過陣子,就會被烤焦。

  戰北野身體微微顫抖,額頭汗殊滾滾而落,滴在衣服上瞬間被熱浪烤乾,背後的劇痛一陣甚過一陣,肌膚受傷程度不斷加重,每次新的火舌捲來,便在原先的傷上更灼一層,疼痛也便更加重一分。

  那火拚不猛烈,也不無時無刻出現,然而唯因如此,這成為世上最緩慢最難熬的,火刑。

  他卻始終不掙扎,不呼叫,只是垂目看著身前的孟扶搖,看著她似乎沉浸在甜美的夢中,熱汗滾滾的臉上,甚至露出了愉悅的笑意。

  孟扶搖還在夢境中掙扎著,沉在無法擺脫的睡眠中,渾然不知,她睡在火洞之口,而那裡,有一個人用自己的身體,生生替她隔絕了焚心烈火。

  那不是驚神箭的剎那烈火,可以躲避可以一撲便滅,那是精心佈置的深獄陰火,火舌緩慢的舔抵,漸漸烤乾身體裡的所有水分,用無休無止劇烈的疼痛,一點點焚盡人的靈魂和意志。

  直到用最慢最殘忍的速度,將人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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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浮之境火舌陰陰,九天之巔冰風顫顫。

  長孫無極正凝神,細聽風中傳來的動靜。

  冰洞之下的聲音極其細微,連三百米處看守的弟子都沒聽見,殺氣卻濃烈如彤雲,無聲無息逼近來。

  一場精心策劃的,針對長孫無極的暗殺已經箭在弦上。

  長孫無極面色平靜,目光卻如針尖般縮緊。

  長青神殿兩派之爭早已延續多年,縱然他無心殿主之位,也不得不被捲入漩渦,如今他為扶搖背離師門,算是已經放棄了殿主大位,然而那些人依舊不放心,還是不肯放過。

  對方不會公開用刑置他死地,以免落人口實被殿主追究,也不可能殺上接天峰驚動看守的弟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刺殺,讓他不落痕跡的死,看起來還得像是不堪重刑自然死亡。

  長孫無極緩緩將絲絹收起,用手指推進衣袖裡。

  他注視著前方,風雪之中,一道灰黑的影子從山下幽魂般飛起,雙翅一振直撲入洞中。

  那東西落在刑架上,一偏頭,金色眼珠冷光閃閃的看著長孫無極,青色的羽毛油光滑亮,體型極大,動作卻極輕巧。

  是一隻青色的隼,長青神山特有的凶禽,在殿中,將隼調教得最好的,就是那位那日親手將長孫無極綁上刑架的四長老。

  那隼冷冷睨著長孫無極,長孫無極正猜測著它是要去啄自己眼晴還是動自己傷口,那東西突然再次振翅飛起。

  於此同時,刑架突然倒了下來。

  無聲無息,也沒有折斷,就那樣緩緩倒下,帶著長孫無極的身體平倒在地。

  風雪盡頭隱約有彈指之聲,一縷勁風飛射,點了長孫無極啞穴。

  隨即青影一閃,那訓練有素的凶禽落在了長孫無極身上。

  準準落在他心口,將沉重的身體整個壓上。

  冰風呼嘯,冰洞無聲,放倒的刑架和刑架上的人,不傷人卻壓心的猛禽。

  白亮的冰反射著猛禽青色的羽,一動不動的像一個突然降臨的噩夢。

  高天之上,空蕩蕩的安靜,沒有人知道,剎那間謀殺發生。

  一場精心炮製的,一旦發生,即使有人懷疑也沒可能找到證據的謀殺。

  武功被制的衰弱身體,心口緊緊壓上的重物,無法運功抵抗的長期心臟被壓迫……等於,毫無痕跡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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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下!緊那羅王仰頭注視著那蒼鷹飛往的方向,目光閃動。

  一人大袖飄飄的從山頂下來,緊那羅王迎上幾步,低低笑道:「這事我來便成,哪值當勞動您。」

  「你的功力,只怕還不夠隔空推倒刑架而不斷吧?」迦樓羅王回首看看那方向,「明早等人死了,你記得把刑架推回原來位置。」

  緊那羅王應了,又轉頭對身側一人低聲道:「多謝四長老出借你殿中久經訓練的青隼,沒想到您也親自過來了。」

  「不親眼看著那小子伏誅,總是不能安心。」四長老一臉猙獰,「早該死了的人,偏不肯死,只好送他一程!」

  「不必您親自動手。」緊那羅王笑,「青隼在他心口蹲上一夜,以他現在的體力,絕對承受不了的,明早自然會死得無聲無息,沒有傷沒有毒沒有截死穴徵象,什麼都不會看出來。」

  「不要掉以輕心。」迦樓羅王道,「這人心思深沉,智計多端,最擅算計人,你留在這裡,確定他斷氣再走。」

  緊那羅王躬身應是,四長老突然道:「我也留在這裡。」

  緊那羅王怔了怔,四長老笑道:「青隼是我的,我自然要看著,莫要一不小心落入別人之手。」

  「那您請便。」緊那羅王笑笑,負手仰頭看著上方。

  黑暗中兩人目光灼灼,等待一個人無聲的死亡。



穹蒼長青   第十四章  大結局上

  孟扶搖沉在夢魘般的睡眠中。

  她的軀體在被逼令沉睡,意識卻躁動不安,內心深處知道此刻絕對不能睡著,也知道一旦睡著後果嚴重,甚至也隱約感覺到,就在身邊,就在面前,有人在為她的安全生死掙扎,那人的目光深深,睜不開眼也能感應到那眼神似要看進她的靈魂,沉切而熱烈,她為此心中生了灼灼的火,在一片驚恐的燥熱之中,不住的勒令自己,要醒來,要醒來——要醒來。

  於是很多時候她真以為自己醒來了,以為自己已經睜開眼,和身邊人並肩作戰,抵抗這一關難過一關的四大境,然而她的軀體依舊沉睡著,來自長青殿主的強大神力,讓意志力無比堅強的孟扶搖,竟然也無法抵敵。

  戰北野的身軀在輕輕顫抖,嘴唇焦裂,前身衣服濕了乾乾了濕早已被大汗浸透,灼傷還在其次,脫水的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更不知道這樣焚心般的痛苦煎熬還要熬多久,他不懼死亡,幼年時陰暗宮廷傾軋求生,少年時轉戰沙漠血舞黃沙,青年時大軍踏境揮平四疆,那一路風霜血火,死亡的遭遇比活著的機會多更多,是他時時拼了一顆求死的心,才捱到今日之時長久的活——他不懼死。

  然而這樣的死法,依舊超出了他自己臆想之外。

  在以往那些高踞寶座的寂寞日子裡,他無聊的想過自己的死法,崩於某殿,葬於某陵,隘號某帝……無論怎樣的死法都是那樣沒趣,唯有想起一種死法他會微笑——他想死在她身側,白髮蒼蒼的一對老頭老太在各自的搖椅裡相顧而笑,在人生的大限時刻,各自握緊對方生滿老人斑的手,再一起輕輕垂下……何等的圓滿的幸福。

  如果能有那樣的死法,他願意用自己的壽命去換取,然而內心深處不是不知道,但凡最美麗最令人神往的,多半都只能是夢境。

  如今……這樣的死,好吧……雖然慘了點,但是好歹也是死在她面前,死在她身邊,和那個夢境,其實也差不多吧?

  戰北野在抽搐的疼痛裡自欺欺人的微笑,他並不去想自己一旦真的被烤死,孟扶搖還是擺脫不了被捲入火洞屍骨成灰的命運,在他看來,盡力便成,生死本就是不那麼重要的事,他要做的,就是永遠不讓她死在自己之前!

  火舌倏進倏出,一點點侵吞著人的意志,戰北野知道,自己支撐不了多久了。

  他垂下頭,細細看孟扶搖眉眼,他看得出,孟扶搖即使在沉睡,也依舊在掙扎,以至於額頭也無聲沁出密密的汗,那樣的掙扎看得他有些心痛,不禁輕輕嘆息一聲。

  可憐的扶搖……一生裡沒過過幾天舒心日子,一生裡雖居於人世之巔卻也一生苦痛掙扎,那些榮華富貴富有天下,明明到了手,竟然一天也未曾享用過,做人苦累如她,這一世可睡過幾個好覺?

  下輩子,做個普通的女子吧,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挑柴來我下廚,山野村婦,簡單而撲素的幸福。

  當然,那個村夫,得是我……

  戰北野一笑,想著,只要自己和扶搖的死訊傳出去,這五洲大陸,便要再次亂了。

  他自從來穹蒼,已經做好了有去無回的準備,雖然穹蒼獨立國土,和大瀚遠隔兩國,他無法帶自己的大軍逼近穹蒼,所帶的貼身護衛雖不少,但在接近長青神山時他便讓他們在山下待命,不必上山枉送性命,但是他事先囑咐過,一旦自己和扶搖出事,這些人會第一時間離開穹蒼,持他的手書向扶風雅蘭珠借兵,如果這些人離不開穹蒼,那也沒關係,他走之前還留了密信給小七,一旦得到自己不利的消息,或者自己半年內沒能傳任何消息回來,無論敵人是誰,立即發兵!

  大丈夫死則死耳,仇怎可不報?

  至於自己死後,衝動暴躁的小七會怎麼報復諸國,會怎麼掀起大亂,他才不關心,自己都死了,還操心那麼多做什麼?

  他走之前已經留書雅蘭珠,萬一有什麼意外,雅蘭珠說過,會替他照顧太后,母親有人照顧,他再沒什麼放心不下的事。

  心頭灼熱,一身焦火,全部意志靈魂都似要化成火山中滾燙的灰……飄揚在天地間。

  戰北野的手,緩緩的鬆開……

  眼前突然飄過一小團雲,快速的,閃電似的一掠。

  戰北野怔一怔,剎那間瀕死的意志中模糊的閃過一個念頭——這裡的雲絮都悠緩飄蕩,為什麼這團雲特別的快?

  那團雲一閃便到了他面前,撲上他胸前孟扶搖,一口便咬向了她後頸。

  戰北野看清楚那東西,目光一亮。

  那隻耗子!

  元寶大人直撲孟扶搖,雪白的大牙嚓的一亮,瞬間啃破她頸項,卻只破了一點皮,不傷血脈。

  孟扶搖立即睜開了眼睛。

  長青神獸的唾液,在長青神殿這地方,本就是極寶貴的東西,只是向來浪費在了堅果和甜食上而已。

  孟扶搖一睜開眼睛,看見元寶大人目光一喜,再看見戰北野,臉色立即變了。

  戰北野怎麼突然瘦了也黑了?

  再一轉眼看見他身後火洞,立刻撲過去,一把將戰北野拉開,順腳將雲痕勾住,元寶大人一人一口全部啃醒,眾人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那火洞臉色都變了。

  再看看一身焦痕的戰北野,都知道如果不是他拚死忍著烈火慢烤的痛苦擋著,此時眾人早已全化飛灰。

  孟扶搖來不及說什麼,拉住戰北野,趕緊接下所有人腰間水囊給他補水,戰北野喘過一口氣,居然還在笑:「運氣真好……」

  他雖然勉力開口說話,但是根本發不出聲音,孟扶搖一把摀住他嘴,皺眉道:「別說話!」

  手碰到他嘴唇,頓時覺得掌下乾裂起皮簡直刺手,收回手時已經沾了滿手血絲,孟扶搖抿著嘴唇,咬牙轉到他身後,給他敷藥,她身上一向各式藥物齊全,自從當初宗越被驚神箭炸傷,燒傷藥也是常備,好在那火頭畢竟還有段距離,又是一陣一陣竄火,雖然更痛苦些,但無形中也拖慢了時間,戰北野還不至於真的給燒焦,只是若不是元寶大人回來得及時,不烤死,也要脫水而死了。

  雲痕脫下外袍默默遞過來,孟扶搖接過,輕輕披在戰北野身上,勉強笑道:「陛下,這袍子小了點,你就湊合吧。」

  戰北野拉拉袍子,笑容依舊明朗,做了個手勢,示意:大概這是你對我最溫柔的一次……

  孟扶搖無奈的看著他,心想太固執的人就這麼回事,都這樣了還在想著這個,一轉頭看見元寶大人飄在空中,此時才有空歡喜:「元寶,你沒事了?」

  元寶大人看起來雖然齊整了些,但是精神頗有些懨懨,點點頭,又搖搖頭。

  暫時小命是沒事了,但是鼠身大事很有事……

  孟扶搖不明白它的意思,又問:「黑珍珠呢?」

  元寶大人一聽便抱住頭——別問我別問我別問我!

  孟扶搖看它那樣子,算了,別刺激人家了,還指望它救命呢。

  她還是睏,肢體乏力,但是好歹精神好了點,問元寶大人:「這關怎麼過?」

  元寶大人爬上她肩頭,四面望瞭望,隨即舉爪向天。

  孟扶搖雲痕齊齊抬頭,只看見一片連綿遊絲的絮白,浮雲望遮眼,不見最高層。

  兩人齊齊愕然回望它,元寶大人又指,孟扶搖這回運足目力,才看見上方頂端,隱約似有山峰高矗,和雲色一般潔白,山峰頂端好像還有什麼東西,一時卻也看不出來。

  「要上去?」孟扶搖皺眉,「平時也罷了,不過飛身而起的事情,現在飛不起來怎麼辦?」

  元寶大人露出「你不飛也得飛這個事情必須你們人類做我們鼠類根本辦不到」的表情。

  「飛不起來就爬吧,無論如何不能呆在這裡。」孟扶搖挽起姚迅鐵成,雲痕負起戰北野,一行人艱難萬分拖拖拽拽的,好半天才到那山峰腳下,抬頭一看孟扶搖「噝」一聲,道:「這是山麼?這是山麼!」

  直上直下,毫無起伏,岩石如玉石,滑不留手,還結滿更滑的冰,孟扶搖抬手觸上去又是一怔,冰是冷的,觸感卻是軟的,那岩石不像岩石,倒像有呼吸有生命的東西,然而卻又沒有生命體的活力和溫暖,觸手綿軟卻僵死,更像是一個死體。

  這種觸感實在太複雜,難以盡述,卻十分的讓人難受,彷彿午夜裡探手進被縟,突然摸著了久已冰冷的屍體。

  在這清麗綿軟的雲浮之境裡,外在的表像都是令人放鬆的,內裡卻處處殺機處處緊迫,孟扶搖不敢對這「山」掉以輕心,先試著往上爬,不想還沒爬上一步,便哧溜一聲滑了下來,孟扶搖不肯洩氣,施展壁虎遊牆功試圖牢牢吸附,不想那東西竟似乎微微一縮,然後一彈,生生將她彈了出來。

  「這東西怎麼這麼詭異?根本沒法著力。」孟扶搖喃喃,身側幾人都試了試,無一例外落下,孟扶搖想了想,拔出「弒天」,道:「用各自的武器鑿壁,踩著挖出來的洞上去,我看它還怎麼滑。」

  刀一拔她便咦了一聲,不知什麼時候「弒天」的顏色竟然變了,黑刀變成了白刀,通體半透明,刀尖隱隱閃耀著一點紅光,那紅色並不是尋常的血色,而是粉嫩潤澤,殷紅嬌美,像是花苞之尖微綻輕紅。

  而刀身之上,靠近刀柄處,閃著密密麻麻一排透明文字,那些文字浮動跳躍,閃爍不休,而且形狀奇怪,像字又不像字,倒像偏旁部首。

  「我的刀怎麼變成這樣?」孟扶搖怎麼也想不起來什麼時候「弒天」變樣,記憶中在九幽之中時刀還是正常的,然後暗境之中看不見東西,到底是什麼出現異狀,已經無法推測。

  此時也不是細看刀上文字的時候,孟扶搖只愣了一愣,便將刀往石壁上一插,她的刀切金斷玉鋒利無倫,別說石壁,便是鋼鐵也可輕鬆斬斷,不想刀刺進去,無聲無息,感覺像插入一團棉花裡般柔軟,她拔出刀,石壁上只有一道細微的印痕,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合攏,直至回彈原狀,印痕無影無蹤。

  孟扶搖又愣半晌,發狠:「我就一刀插一次,順刀踩上去!」將弒天再次一插,爬上「弒天」刀柄,叫雲痕:「劍遞我。」

  雲痕一擲,長劍插在她身側上方,孟扶搖正欲踩著自己刀柄爬上雲痕長劍,這樣一步步爬上去,雖然費事點,也不是不行的。

  誰知手一抬,發現雲痕的長劍竟然離自己遠了點,手已經搆不著,再一看,原來是腳下的「弒天」在慢慢下滑。

  彷彿切入了豆腐裡,根本承載不住任何重量,「弒天」一路滑下去,將孟扶搖身形再次拖到底。

  再一看,長劍也滑下來了。

  孟扶搖拔出「弒天」,一看,「石壁」上還是沒有任何印痕。

  這哪裡是石壁,根本就是個妖物!

  所有方法都試過,竟然全部都行不通,在這個地方做任何輕微的動作都要耗費數十倍的力氣,孟扶搖一邊還要拚命抗拒那睡意,並抓緊隨時可能睡走的那幾個人,轉眼間額頭也生了一點薄汗。

  姚迅再次閉上眼睛,眼晴一閉身子便橫浮起來,飄到孟扶搖身側,他腰間的刀懸垂下來,撞在孟扶搖背後嗆啷一響。

  孟扶搖怔了怔,這才想起自己背後還有個小包袱,是長孫無極給的,裡面有一些很古怪的東西,其中似乎有一柄材質特別的匕首?

  她趕緊去翻找,果然找到那非金非玉的匕首,抬手往石壁上一戳,那石壁似乎有所感應般微微一讓,匕首戳進去,聲響異常,牢牢不動,孟扶搖再拔出來,壁上留下一個深坑。

  「成了!」孟扶搖一陣歡喜。

  元寶大人瞅著那匕首,心想主子居然備下了這個東西,數百年一生的長青木,生在長青神山最險的雲橋之下,可遇而不可求,據說以往有的早已被殿主毀去,難為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找到的。

  孟扶搖又在包袱裡翻找,找出幾個色澤豔紅的藥丸,看起來很普通,聞了聞,覺得氣味辛辣無與倫比,想了想,往姚迅鐵成嘴裡各餵一顆。

  藥丸下肚,姚迅鐵成立即紅頭漲臉,兩眼淚花閃閃,卡住喉嚨拚命咳嗽,被辣得瞬間不思睡眠,孟扶搖忍不住一笑,心想雖然這法子治標不治本,但好歹也是個暫時清醒的辦法。

  輕輕撫摸著手中包袱,想著生死未卜的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便開始了精心細緻的準備,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便為她苦心謀劃,卻從不言語,一笑澹然。

  他從不高高在上俯視她的人生,只選擇浸潤在她的世界裡,一點一點將心事臨花照水,倒映彼岸繁華。

  孟扶搖慢慢將一顆藥丸送進口中,剎那間一線火線如箭,自喉間直射而下,胸臆肺腑剎那間熊熊燃燒,在那驚天動地爆炸般的超級火辣裡,孟扶搖泛起閃爍的淚花。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淚花不是被辣的,而是被那般綿長無聲卻又驚心動魄的深情,瞬間擊中。

  那個人的愛,也是這一顆普通藥丸一般,圓潤飽滿,不動聲色,卻在親自體味的剎那間,猛然一撞,星花四散扯心動腸。

  熠熠雲浮,滿目如雪,人在何處?

  她仰起頭,在一懷升騰的火裡逼乾眼底的淚,頭一揚,道:「走!」

  有了這奇特的匕首,爬山之路終於被鑿就,不過那路依舊是艱難的,這石壁根本就像個活物,似乎感應到疼痛,也似乎感應到危險,不住微微顫動,腳下道路七歪八斜,他們時不時飛出去,再互相拉扯著拽回來,既費力氣又費時辰,姚迅在自己的包袱裡翻找,找出一根長繩,笑道:「不妨都栓在一起,安全些。」

  孟扶搖讚:「難為你心細。」

  「屬下出身羅剎島,自小下海慣了,無論如何繩索都會帶。」姚迅拍拍腰間,「我這裡還有呢。」

  「跟著我,吃了很多苦。」孟扶搖回頭對他笑,「後悔不後悔?」

  「不。」姚迅笑,「我做到了一個偷兒一生裡再也無法做到的事,我掙到了一個偷兒一生裡再也無法偷到的錢,然後我知道了賺錢的快樂永遠不是偷錢能比,這都是主子你給我的,沒有您,我永遠也就是個街頭市井裡擠在人群中伸指掏錢的下九流,而不是現在,人人尊崇,見我都喊一聲,姚爺。」

  「別這麼煽情。」孟扶搖看著高山之上,悠悠道,「你命中際遇如此,我並沒有給你什麼,相反,都是你一路追隨,姚迅,還有鐵成,出去後,我要好好謝謝你們。」

  「我背叛過您兩次。」姚迅有點赧然的笑,「一次在客棧,看見雅公主我溜了,一次在姚城,您最艱難的時刻我想逃跑,主子,我只但望您不怪我,至於謝什麼的,真的無顏再受。」

  「得了,說這麼多幹嘛呢。」鐵成辣得眼睛紅得像個兔子,不耐煩回首,一指雲絮深處,大聲道:「是做的,不是說的!這輩子好好跟著主子,再不背叛就是了。」

  「再不背叛。」姚迅摸了摸懷中那日孟扶搖離開後留給他的私章,似是宣誓又似是說給自己聽一般,輕輕重複,「再不。」

  一路向上,雖然艱難,卻也漸漸接近頂峰,孟扶搖總有種在爬人家大腿的詭異感覺,就是不知道爬上大腿頂端,會摸到什麼呢?

  頭一抬,前面突然就沒有路了。

  雲絮在此處特別密集,大片大片的幾乎看不見上方景象,這些東西揮不去趕不走,悠悠在身側漂移,孟扶搖從那些棉花片子裡探出頭來,看見峰頂平齊,如同被刀砍過,在峰頂上方,懸浮著一盞鼎爐似的物事,垂著幾條長長的鎖鏈,一朵重雲般飄在山頂。

  鼎爐之中燃著青煙,不斷飄出那雲絮,孟扶搖此刻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些令人睏倦浮游直奔火洞的東西,是這鼎爐製造出來的。

  元寶大人對那鼎爐指了指,示意那便是機關關竅所在,孟扶搖看著那巨大的爐,隱約似乎還冒出青煙,不由愕然道:「要進去?莫不要練成人丹?」

  元寶大人眼神中露出憂色,還別說,就算知道這鼎爐是破陣關鍵,但是不代表就可以上去關閉它,上來固然艱難,想要滅掉鼎爐,難上加難。

  最關鍵的是,其中需要的一樣東西,和那長青木一般,也是很多年沒有出現過了……

  殿主這次真是下了血本,不惜耗費功力,竟然召喚了雲浮之鼎,以往雲浮之境,未必需要這個東西的……

  「那就過去吧,我去。」孟扶搖先試著拉那鎖鏈,想要將鼎爐拉過來,她兩臂何止千斤力氣,就算在這奇異環境裡控制力變差,那般全力一拉也足可拉動九牛,不想那鏈子微微繃直,鼎爐卻一動不動。

  「還是攀過去吧。」雲痕將戰北野交給鐵成,當先攀上鎖鏈,鎖鏈晃了晃,雲痕身子輕盈的攀過去。

  先幾步還沒什麼,霍然「嚓」一聲,藍光一閃!

  雲痕的身子猛然向下一墜!

  靠他最近的姚迅手疾眼快一把抓住,轉頭一看變了臉色。

  不知何時鎖鏈裡迸出一枚匕首,藍光閃閃,飛入雲絮之中不見,剛才雲痕抓過的那條鎖鏈已被割斷,軟軟的垂下,鼎爐頓時斜了半邊。

  「受傷沒有?」孟扶搖沒去看那斷裂的鎖鏈,先去看雲痕,雲痕搖搖頭,一伸手,手上一個精鋼的護腕已經斷開,險險劃到腕脈,他有點慶倖的道:「上次在鄂海,你手上鐲子救了你一命,我便想著我練劍的手十分重要,便也做了個護腕,沒想到還真的派上用場。」回頭看看那鎖鏈,又道:「這刀好快!」

  戰北野在一旁聽見,看了一眼孟扶搖手上的鐲子,黝黑的眼神露出一絲柔和的笑意。

  「這鏈子竟然不能過去。」孟扶搖皺眉看著已經斜了一邊的鼎爐,「就算人沒事,抓一個斷一個,這爐也就飛走了,怎麼辦?」

  姚迅從懷裡又掏出繩索,試圖甩向鼎爐,剛剛飛到一半,又是藍光一閃,將繩索剪斷。

  此路又不通,孟扶搖再試著提氣躍起,真氣仍在,卻依舊運用不靈,用盡全力竄到半空便浮著,在離鼎爐前不過數米處,再也前進不得。

  此時底下四人都依次站著,仰頭看她只差不遠的位置徒勞的漂移,撈啊撈的搆不著,雲痕看了看她的位置,又看看那鼎爐,目光一閃,突然一拳將姚迅擊了出去。

  姚迅猝不及防,被擊出幾步撞在鐵成身上,唰一下將鐵成撞出那截短短的峰頂平臺,鐵成手中還扶著戰北野,肩頭一歪又撞上戰北野,戰北野剎那間被三人連鎖真力推出來,身子一懸空,正看見孟扶搖袍角,心中靈光一閃已經明白了雲痕用意,伸臂握拳頂在孟扶搖靴底,剎那間四人功力全部加在一起自拳心湧出,將孟扶搖向前一推!

  孟扶搖身子借這四人剎那連撞的推動力,向前一縱,堪堪夠著了鼎爐的一隻腳!

  眾人都狂喜,不妨那鼎爐似乎有感應一般,突然又挪了挪,飄離了一點。

  孟扶搖憤聲大罵:「混賬!」

  最後面的雲痕看著,又是一掌隔空傳力,一層層傳過去,再加一把力將孟扶搖向前送。

  眼看著將要夠著,眾人都心中一喜,他們腰間此刻都連著繩子,這雲浮之境人體浮沉也不怕掉落,剛剛安下心來,突然聽見元寶尖聲大叫。

  隨即他們一轉頭,便見鼎爐之下,突然軋軋一轉,飛出無數利箭!

  箭雨如網,直襲身在半空的人們,四人身在懸空結成人梯,還沒來得及撤回。

  此時斷繩可以躲避,但是孟扶搖便懸在半空無法前進。

  孟扶搖一扭頭看見,心膽俱裂,大叫:「斷繩!」

  鐵成大呼:「不!」

  他身子一轉,不管那箭雨,全力將戰北野向前一推,還站在峰頂的雲痕拚命向後一拉,與此同時孟扶搖二話不說,斷繩!

  三個人同時三個動作,危機之下的第一反應都是先顧著別人性命。

  鐵成那一推,孟扶搖終於觸到鼎爐。

  雲痕那一拉,電光火石間拉下了姚迅。

  孟扶搖那一斷繩,最後一刻戰北野手一伸抱住了她的腿。

  五個人分成三截,雲痕和姚迅栽落峰頂,孟扶搖和戰北野抱住了鼎爐,鐵成落在中間。

  箭雨直衝他而去!

  孟扶搖大叫:「鐵成——」抬手就將「弒天」扔了出去。

  雲痕戰北野長劍和姚迅的繩索剎那間也到了,紛紛將短箭砸出去。

  雲浮之境中真力使用不流暢,各人準頭都不足,撥不落短箭,只能將那運行軌跡砸偏,那些四處飛射的短箭,依然有很多還是歪歪斜斜的擦過鐵成身體,帶出血花飛濺。

  卻有一枚短箭,不偏不倚,呼嘯飛向鐵成後心!

  鐵成在半空中只來得及抽刀,護住自己前心,此時遍體鱗傷反應變慢,再也來不及反手去護後心。

  眾人武器都已出手,也已無法去救,孟扶搖絕望的閉上眼睛。

  眼簾將閉未閉間,似乎瞥見金光一閃,隨即聽見鏗然一聲。

  孟扶搖猛回首,便見鐵成後心,一隻金色小獸緊緊抓著他的衣衫,隨著鐵成載沉載浮,那枚要命的短箭,已經被九尾堅逾鋼鐵的尾巴撥飛。

  空中悠悠飄落無數金色的毫毛,九尾心痛的嚶嚶有聲。

  孟扶搖大喜,大叫:「九尾,你救了我們三次!回去好好賞你!」

  九尾得意的甩甩尾巴。

  鐵誠要害雖然護住,逃得一死,但是全身也被短箭擦傷多處,最重的一處直穿入臂,鮮血涔涔而下,他忍耐著一聲不吭,孟扶搖叫道:「別亂動,等我出來救你!」一伸手拉起戰北野,順著鼎爐爬了上去。

  這爐極大,蒼青色,刻滿線條繁複的花紋,可供三四人在上面行走,孟扶搖和戰北野按元寶大人指引爬上去,看見爐頂上有個銅環,看來是開啟鼎爐的入口,銅環的位置之下,卻有深深的一道一臂多長的紫色的溝渠,流動著深紫的液體,氤氳淺紫霧氣,看起來十分詭異,孟扶搖試探著撕下一截衣襟遞過去,衣袂剛剛進入紫色溝渠的範圍,立即無聲縮卷,化為深黑的一抹粉末,隨即消失。

  「好厲害的毒!」孟扶搖倒抽一口冷氣,想要進這鼎爐,必須拉這銅環,但是銅環下這毒一碰即死,手便伸得比閃電還快,也難免中毒,甚至用布囊手都不成,還是會沾染上肌膚。

  「要是有個假手就好了……」身後戰北野道。

  假手!

  孟扶搖唰的一下拖過身後的包袱,找出那個長孫無極備好的假手,低低道:「原來用在這裡……」

  將假手隔著紫色溝渠遞過去,勾住銅環,那假手做得極其結實,孟扶搖在假手被毒液腐蝕完畢之前,迅速勾動了銅環。

  「嘩啦」一聲毒液傾倒,兩人齊齊往旁邊一避,那些毒液順著歪斜的半邊鼎爐的鏤刻的銘文直流下去,半個鼎爐立時都發出詭異的紫光。

  兩人趴在鼎爐口看著裡面,裡面漆黑一片,隱約紅光閃耀,孟扶搖道:「我去。」

  戰北野不由分說就要推開她,可惜體力未複,被孟扶搖反推回去,當先從入口跳了下去。

  鼎爐內微熱,中心微微發出紅光,紅光映出四面古怪的花紋符號,看起來像是符咒,孟扶搖一眼瞟過,突然覺得那些「符咒」看起來有幾分熟悉,心中靈光一閃便逝,想要捕捉卻又想不起自己剛才到底想到了什麼,只好先丟開。

  元寶大人蹲在孟扶搖肩頭,指著那紅光燃起處,示意她過去。

  孟扶搖過去,見那鼎爐中心,是一塊像是燃燒的炭一般的東西,紅光明滅,中間有一個方形的缺口,邊緣圓潤,那炭一般的東西連接著鼎爐一個窄小的出煙口,很明顯的可以看見那淡白的雲氣正是從這東西中冒出來的。

  元寶大人做了個手勢,意思是「堵住這個缺口」。

  這個簡單,孟扶搖立即脫外袍,元寶大人搖頭。

  戰北野取下腰間玉飾,元寶大人搖頭。

  孟扶搖又拘懷裡的銀子,元寶大人還是搖頭。

  孟扶搖想起萬能的包袱,趕緊滿懷希望的將包袱裡的東西都翻給元寶大人看,元寶大人目光一亮,突然指了指一塊打磨過的犀角。

  孟扶搖取出犀角,元寶大人一把抓過她手指,惡狠狠啃了一口。

  孟扶搖「啊」一聲,鮮血滴下,落在犀角上,無聲的浸潤進去,元寶大人示意她將犀角放在那缺口上,正好吻合。

  那紅光被犀角一堵,閃了幾下便暗淡下去。

  孟扶搖歡喜的翹起唇角,道:「成了——」

  她話剛說了半句,身子突然被人猛然一拉,隨即便見那暗下去的紅光突然猛地一亮,轟一聲四面迸射開無數深紅的星花,燦亮飛射,落在哪裡哪裡便滋滋作響,冒起一陣刺鼻的白煙。

  孟扶搖臉色白了白——剛才要不是戰北野警醒拉開了她,歡喜之下站得離缺口極近的自己,八成從此就要成為孟麻子。

  一些黑黑的黏膩的物體被炸射開來,落在孟扶搖腳下,仔細一看正是那用來堵住缺口的犀角。

  孟扶搖呆滯的回頭看元寶,元寶呆滯的回望著她——能熄滅雲浮之鼎的確實是千年犀角加上生血啊,它怎麼知道現在不管用了?

  事實上,就連遲鈍的元寶大人都已經發覺,現在的這個「四境」,已經不是神殿以往用來供人闖關的四境,現在這四關,更艱難更可怖,殺機暗伏,處處致人於死,甚至連雲浮之鼎這種可以拿來煉化靈魂的神器都用了,很明顯,規則已經被改動過了。

  千年犀角已經沒有用,還能用什麼?元寶大人拚命在腦中搜索,心中隱隱約約掠過一樣東西,隨即立即笑自己,怎麼可能,那東西失蹤很久了——

  它身側孟扶搖在發愁,她身上帶的東西,除了這個包袱也沒什麼別的,犀角沒有用,還能用什麼來堵住呢?

  不死心,將身上東西一陣翻找,突然摸到腰帶裡一塊硬硬的物事,拿出來一看,巴掌大的黑色方形物體,沒有縫隙,邊緣圓潤,竟是當初在天煞時,和雲魂一戰,雲魂贈的那個東西,當時雲瑰說她機緣巧合得來,幾十年都沒參透這是個什麼,轉手贈了給她,自己本以為裡面裝著什麼好東西,研究了很久卻發現根本打不開,順手就揣在了腰囊裡,這麼久行走七國,好幾次都想將這東西扔了,但是想著,雲魂送的東西一定不是凡品,便一直都帶著。

  孟扶搖將那東西握在手裡,看向那個缺口,眉毛立即挑起來了——那缺口和這個盒子,形狀看來完全吻合!

  她只顧研究盒子,沒注意到元寶大人神情,耗子的眼睛已經瞪得溜圓,滿是驚異。

  這這這這……這不是雲浮之鼎失蹤已久的雲紐嗎?

  雲浮之鼎的真正樞紐,開啟神鼎的幻雲之紐,已經失蹤了幾十年,以至於後來使用這鼎時,能燃起卻很難熄滅,每次熄滅都要千年犀角輔以生血,所以很少使用。

  如今孟扶搖隨手一掏,居然就掏出雲浮之鼎真正的鑰匙來!

  元寶大人震驚之中十分鬱悶,你有這個東西你不早說嘛,你早說我就不白擔心了嘛,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有這個東西的嘛……

  鬱悶完了又歡喜,無論如何,這關終於可以過了!雲浮之鼎一熄滅,雲浮之境便不存在,陣便破了——

  元寶大人突然慢慢瞪大了眼睛。

  眼神裡剎那間浮現無限驚恐。

  雲浮破陣——雲浮破陣——

  它眼神裡的驚恐傳遞到孟扶搖眼中,看得剛剛欣喜若狂的孟扶搖愣了一愣,一轉頭發現戰北野臉色也變了。

  孟扶搖心中一震,看見那細雲飛絮,突然靈光一閃,這一閃的靈光便如一個驚雷,瞬間將她劈怔了!

  熄滅雲浮之鼎,雲浮之境會消失,一切恢復正常,人再不能浮在半空!

  而他們已經爬了這麼高!

  換句話說,在鼎中的他們,在外面半空中浮著的受傷的鐵成,都會在鼎火熄滅的剎那間。

  墜落!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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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重的青隼,好整以暇的蹲在長孫無極的心口上,時不時斜過腦袋,啄啄自己的羽毛。

  它的利爪緊緊抓住長孫無極心臟,感覺到底下心臟的搏動,它很有些躍躍欲試的衝動——想將利爪下的這個心臟抓出來,在它還在鮮活跳動的時候,一口口,吃掉。

  以前它都是這麼做的。

  然而今天它只有耐住性子,主人說了,不能動爪,只能一步不動的在心口之上蹲上一夜,完事之後會好好賞它。

  它森然看著身下的人,身下的人靜靜的看著它,它忽然覺得這個人類很奇怪,不似以前它所遇見的那些,它聽慣了人類在它爪下的呼號慘叫,看慣了人類眼神中的驚恐,而如今這個人的眼神,深邃,闊大,有種淡淡的涼,像是它高飛的路程中,偶爾看見的無邊無垠令人神往的波瀾萬千的海。

  沒有畏懼沒有驚恐沒有憤怒沒有憎惡,平靜也如和風麗日下的海。

  可是不知怎的,它卻突然覺得,誰若將這海的平靜當了真,它就得註定面對被洶湧的波濤淹沒的下場。

  青隼有些不安的動了動。

  身下的人也動了動,偏過頭去。

  青隼隨著他眼光看過去,金色的眼珠突然直了直。

  他居然在看書!

  手掌中攤開一條長長絲絹,那人微微側頭,讀著絲絹上的字。

  青隼憤怒了。

  它是長青神山最兇猛的飛禽,是四長老最珍愛的隼,它的利爪開山裂石,它爪下抓死無數強大的生命!

  它怎麼能允許被人,尤其被這樣一個被羈縻的人,如此藐視!

  青隼躁動不安的振動翅膀,爪子抬起,想要抓下去!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低微的哨音。

  青隼聽見,立時明白主人這是在提醒它,只得無奈的鬆開爪子,悻悻的蹲回去。

  身下的人看都沒有看它一眼,彷彿剛才一霎的生死危機,根本就不存在。

  青隼的怒氣又起,這驕傲的凶禽,不能忍受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凶睛閃閃的想了想,突然極慢極慢的低下頭來。

  不能不說這是只聰明的隼,知道發出任何聲音都會被主人察覺,然後被阻止,於是便慢慢低頭,一點一點毫無聲息的湊近長孫無極的臉。

  啄出你的眼珠……叫你再也不能這樣看我。

  隼頭一點點落下,光可鑑人的冰洞中映著那凶鳥慢慢俯低頭顱的黑色影子,看起來很有幾分詭異。

  鳥頭終於落在了長孫無極臉前,抵著他的雙眼。

  青隼得意的打量著那雙眼睛,心想該生啄哪只好呢?

  距離那麼近,近到看見那雙眼竟然依舊平靜安詳,波瀾不驚,那日光映照下的海面般的遼闊萬千氣象,看得這鳥又懾了懾。

  然後它突然覺得頸項一涼。

  那隼駭然低頭,就看見一點利光,閃電般自那人齒間迸出,擦著它頸間絨毛,無聲無息沒入冰壁,那利光快得連它銳利的目光都無法追及,剎那間帶飛它最脆弱的頸項之間淡灰色細毛茸茸,在冰洞內悠悠飛散。

  只差一點點,它的喉管便會被割開。

  青隼唰的向後一退,驚惶之下便要飛起。

  那人目光一掠,如海面上波濤一卷,洶湧的撞上青隼,驚得那頗懂人性的凶鳥翅膀向後一張,僵住不動了。

  它看著那眼神,冷漠、平靜,沒有故意的警告和氣勢洶湧,沒有一招制它的得意和炫耀。

  那是漠視,是強者對自以為強大的螻蟻的挑戰的完全漠視。

  隨即他又側頭,去看他的書了。

  青隼張開的翅膀僵硬了半天,才慢慢的收攏來,此刻它才明白,什麼叫做真正的強大,哪怕那人受傷,衰弱,被制,依然可以在剎那間殺了它!

  不殺它,只是因為覺得不適合殺罷了!

  青隼蹲在那裡,滿身的兇氣瞬間收斂,對於凶禽,能降服它們的只有更強的氣勢,不是來自於軀體,而是來自於內心。

  青隼甚至覺得,自己的主人,四長老和眼前這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比起來,那內心靈魂的強悍和闊大,似乎還差得遠。

  它收斂了凶態,長孫無極才轉過眼睛,淡淡瞟它一眼,用眼神示意它——後退,後退。

  青隼便退。

  它已經被那一道利光驚住,被長孫無極的渾然不驚的氣勢驚住,下意識的服從,退,退,一直退到長孫無極腹上。

  長孫無極示意它——伏下。

  那隼乖乖伏下,蜷起爪子。

  長孫無極微笑,嗯,很好,很溫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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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洞裡一人一鳥無聲較量,以凶鳥的徹底收服收場,冰洞下翹首而待的緊那羅王和四長老,猶自渾然不知。

  「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緊那羅王低聲笑,「四長老,您的鳥兒,不會亂動吧?」

  「怎麼會!」四長老神色傲然,「青隼極具靈性,鳥中之王,向來只服從我一人命令,我要它不動,它便絕不會挪上一步。」

  「那就好。」緊那羅王突然對他身後張了張,咦了一聲道,「那裡怎麼好像有個影子閃過?」

  「哪裡?」四長老回頭去看,緊那羅王手指動了動,四長老頭回到一半突然轉回來,笑道:「八成是你自己的影子。」

  「是哦。」緊那羅王恍然大悟的笑,「這一片冰世界,確實到處都是影子……」緩緩伸了個懶腰,走了兩步道,「四長老要在這裡麼?本座倒想去睡了。」

  「大王不在這裡看著了?迦樓羅王特意關照了呢。」

  「既然四長老的鳥兒通靈,絕不會壞事,還有長老您在這裡,再多我一個也沒必要,左右那不過一個將死的人,還能翻出什麼浪來?」緊那羅王睏得眼淚連連,口齒都有點不清楚,「不怕您笑話,最近給迦樓羅王催著加緊練功,沒日沒夜的,著實是累……」

  「迦樓羅王也是盼您神功再上一層,將來接殿主位更多底氣。」四長老笑道,「不過今日倒確實不必您在這裡守著,先回去休息吧。」

  「如此,偏勞您了。」緊那羅主喜止眉梢,微微一躬,四長老趕緊還禮,看著緊那羅王步伐輕捷的下山去。

  緊那羅王身影如電,掠下接天峰,一路躲避著守山的弟子,經過一處掩映在長青鐵樹之後的庭院時,格外小心落足無聲,但是身上的長袍有些礙事,飛掠過樹叢時,微微掠著了草尖。

  極其輕微的掠過,連草尖上的露珠都沒驚動。

  庭院內卻立即傳來一個聲音:「誰!」

  緊那羅王吃了一驚,趕緊身形更快的閃開,庭院裡卻也有人影閃了出來,幾乎和聲音同時,那掠出來的人影在院門口站定,只來得及看見一道消失在夜色裡的人影。

  那人怔怔的看著,目光閃動,院子裡卻有個蒼老的聲音問:「阿大,怎麼回事?」

  「有人路過而已。」那個叫阿大的中年人恭謹的回答。

  院中人不語,似乎不打算再問,半晌卻有門聲吱呀一響,地上倒映了一個高冠人的影子。

  阿大詫異的回首,道:「您……您不是練功緊要……」

  那人一擺手,阿大立即住口,那人微微仰起頭,月光照著他眉目,形貌高古,肌膚卻光潤,看不出具體年齡,正是長青殿主。

  他眉宇在月光下泛著一種微微的慘青之色,像是草尖微青,在他明潔肌膚映襯下,看起來頗有幾分詭異,負手沉思半晌,道:「帝非天到了哪裡了?」

  「在第六峰。」阿大答,「摩呼羅迦部幾乎全部出動了,摩呼羅迦王幾次請援,屬下都說您在閉關……」

  「第六峰不必再攔,第七峰也讓開,引他到第八峰。」長青殿主淡淡道,「困他一陣再說,困不了,讓迦樓羅王去會會他,他倆不是神交已久了麼。」

  阿大無聲躬身,不敢答話。

  長青殿主又出了一會神,突然道:「上峰看看。」

  阿大似乎怔了怔,一句「哪個峰」剛要問出口,頓時明白殿主指的是哪裡,立時默默的跟上去。

  長青殿主步子似乎不快,仔細看那袍角卻根本沒有碰著地面,他的步姿有些奇特,肩頸不動,只袍角微拂,轉眼間便瀉出老遠。

  一路上接天峰,長青殿主根本沒有避著任何人,直接從弟子們看守的冰洞前穿過,他步伐不驚微塵,那些在冰洞內小聲說話以打發漫漫長夜的弟子們,一個都沒發覺剛才有人過去了,只有一個修為最高的弟子,看了看突然微微跳躍了一下的燭光,道:「今夜風大,居然吹進洞來。」

  長青殿主無聲的過去,眉宇之間,微微皺起,半晌低聲一嘆。

  阿大知道他在嘆什麼——長青神殿光華其外,卻一直處於逐漸消亡人丁凋零狀態中,原先八部天王和八長老都是齊全的,這些年死的死傷的傷走火入魔的走火入魔,武功越好的凋零越快,弄得現在居然湊不齊人做八部天王,有些只能由長老兼任,而長老清貴一職,原本是不應該兼任實權大王的,無奈之下的兼任,會導致私慾的膨脹和體制的不合理,帶來了很大的弊病,任用私人,教徒良莠不齊,中飽私囊,比如那個四長老……如今殿主左右不過一年之內,便要飛昇,急於將神殿交給足夠強大並有豐富政治經驗的人管理,這個人選,原先自然非聖主殿下莫屬,光芒萬丈的聖主,和殿中所有人都不站在一個等級上,是無可爭議的下一代殿主,老殿主更將長青神殿重新整頓光大的希望寄託在聖主身上,為他屢次鎮下了心懷異動的長老們,誰想到如今,唉……

  阿大看著殿主行雲流水的背影,心中卻在想著剛才殿主眉宇間的慘青之色,那色澤……那色澤……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前面殿主突然停了腳步,阿大險些撞上去,趕緊收住步子,一轉眼就看見前方冰洞之下,一人仰頭望著冰洞,月光照上他的側影,一抹冷笑森然沁涼,正是他剛才想起的四長老。

  這大半夜的,他偷偷摸摸上接天峰做什麼?

  阿大看著四長老望向的方向,心中駭然一驚——聖主殿下!

  四長老這麼大膽!

  他抬頭去看殿主,長青殿主漠然立於月下,看著前方那個渾然不覺的影子,眉宇間慘青之色更濃了幾分,比這絕巔之上冰洞之下的銀光千萬里的月色更涼。

  隨即他飄了過去。

  他蒼青色的袍角像一抹快速遊移的月色,無聲無息移到四長老身後,鼻尖已經快要碰到四長老的後頸,他猶自不覺。

  他正做著夜叉大王的美夢,做著掌穹蒼全部軍權的美夢,在那樣的美夢裡,他掌了軍權,然後想辦法殺了迦樓羅王,挾制住懦弱的緊那羅王,最後坐上殿主的寶座……

  卻有人突然在他身後冷冷道:「四長老半夜不睡,在這裡散步嗎?」

  四長老駭然一驚,立即回頭,然而身後空蕩蕩的無人,一抹瘦長的影子彎彎曲曲鑲嵌在岩壁上,那是他自己的影子。

  彷彿遇見了鬼。

  四長老瞬間渾身冰涼,不是因為怕鬼,而是因為辨別出了這個聲音。

  他寧可聽見鬼哭,也不想聽見這個聲音!

  「殿主!」他乾脆不再回頭,就地撲通跪下來,砰砰砰的磕頭,「屬屬屬……下下下只是在這裡……這裡練……練練功……」

  「哦,我長青神殿什麼功法,需要半夜跑到接天峰來練?化玉?升龍?驚神指?」長青殿主聲音淡淡,依舊響在他頸後,「我怎麼記得,四長老升龍功法至今未成,所謂接天寒氣,對你未必有用吧?」

  「殿主……我我我……」四長老語不成句,拚命磕頭,以他的身份,原本不必乞憐如此,然而近年來殿主性情喜怒無常,未必便殺不得一個長老,驚惶之下也顧不得面子,無論如何小命要緊。

  一邊磕頭,四長老一邊微扣手指,這是他對他的青隼的指令——快飛走!

  青隼聽見了這個指令。

  不過它沒有走。

  因為長孫無極突然轉開眼,手指一動將掌心絲絹收好,隨即眼神掠過來,示意它——過來,過來。

  青隼喜歡服從強大的人的命令,乖乖的過去,按著長孫無極眼神示意,再次蹲回了他心口位置。

  隨即它看見長孫無極用牙齒咬了咬嘴唇,咬出點青紫之色,然後閉上眼睛。

  青隼詫異的偏頭看著他,不明白這個人玩什麼把戲,隨即它聽見極其輕微的腳步聲。

  它的眸子倒映著來者的影子,羽衣高冠,形貌清臒。

  長青殿主進洞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放倒的刑架,蹲在長孫無極心口上的猛禽,還有「昏迷不醒嘴唇青紫」的長孫無極。

  他站定,沈默,明明什麼話都沒說,洞中本已冷到極點的空氣,立時更冷了幾分,跟在他身後的阿大和四長老,都同時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隨即長青殿主拂了拂袖。

  青隼連尖鳴都沒來得及發出,就瞬間被揮下了萬丈高峰。

  與此同時四長老被無形的力量一扯,生生飛起撞在冰壁上,震得滿壁結了數百年的厚厚冰層剎那全部粉碎,叮叮噹當落滿一地,四長老被埋在冰堆裡,哇的吐了一大口血。

  長青殿主卻再也不看他一眼,手指一抬,刑架無聲無息緩緩抬起,再虛空在長孫無極心口按了一按,長孫無極吐出一口氣,「悠悠轉醒」。

  他並不意外的看了長青殿主一眼,低低道:「師父……」

  長青殿主默然不語,負手看他,半晌道:「既吃了這許多苦……如今,可想通了麼?」

  長孫無極久久沈默著,比月色更蒼白,眉宇間卻生出玉石般堅定的清。

  長青殿主目光一閃,一抹怒色閃過,長孫無極突然看定他,道:「……師夫……您保重身體,看您氣色……似乎不太好……」

  這話讓長青殿主神色一動,眼神略略一軟,隨即又恢復了冰石一般的高冷:「本座很好。」

  他看著長孫無極,冷冷道:「你想清楚,一旦你為殿主,這些事都不會發生,宰割人還是任人宰割,難道你都不懂麼?」

  長孫無極無力的笑笑,卻岔開話題,問:「師父……她只是闖四境上神殿求助,完全按規矩來,何必……趕盡殺絕。」

  「你問的問題忒蠢!」長青殿主一拂袖,「那女人是天降妖女,天生和我長青神殿水火不容,我神殿肩負蒼生救護之責,怎能容得這種妖物禍亂人間?」

  「妖物……」長孫無極低低一笑,「如果……她只是想離開呢?既然她只是要走,那麼讓她走,不就成了嗎?」

  長青殿主突然不說話了,他的臉半邊掩在冰洞的陰影裡,神情彷彿突然戴了個冰雕的面具,洞中的氣氛再次沈默下來,這回卻不是剛才的肅殺,而是暗昧難明的,彷彿有很多掩藏在光明堂皇藉口之下的秘密,都在這一刻,藉著一句無心的問話,悄悄浮了出來。

  半晌他用平板的語氣,一字字道:「你該知道,即使本座一身神術,即將飛昇,有些違反人間規則的事,依舊是不能做的,否則必受天譴之刑。」

  長孫無極靜靜聽著,半晌若有所悟的長聲一嘆。

  「你可以繼續在這裡想,但是結果只有一個。」長青殿主看他半晌,轉過身去,「你執迷不悟,本座也不能一再對你姑息,否則何以服眾?本座明日便昭告全殿,她若死在陣中,本座便放了你,殿主之位還是你的,她若闖過四境,本座便將你處死,你這一生,休想和她在一起。」

  長孫無極笑了笑,道:「徒兒這一生……本就沒敢奢望和她……在一起。」

  長青殿主看著他臉上神情,看他淡定如常並無絲毫遺憾的語氣,眼神中掠過一絲不解,半晌冷冷一拂袖,走下山去。

  「你還是祈禱,她死在陣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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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裡有太多兩難之境,在彼,在此。

  長孫無極要選擇生存還是死亡,孟扶搖要選擇破陣而死還是不破陣而死,。

  鼎爐內微煙嫋嫋,雲絮不斷飄出,戰北野和孟扶搖面面相覷——破陣之法就在手中,抬抬手指的事情,突然間便成了世間最為難的抉擇。

  破陣,就算這鼎不墜,就算兩人不怕隨鼎摔死,外面還浮在半空的鐵成怎麼辦?他重傷在身還在昏迷,雲絮一收立刻墜落,絕對無法自救。

  不破,在那見鬼的催人睡眠的雲浮之境裡,只要稍閉一閉眼,便是骨化飛灰,而他們,還能堅持多久?

  孟扶搖爬上鼎口,看了看鐵成位置,離自己這邊更近些,想了想道:「把他拽過來,要墜,和我們一起墜,活的幾率還大些。」

  她側身倒下,伸手去夠鐵成,又將兩人身上半截斷繩連在一起,灌注真力遞向鐵成,身後戰北野站在鼎邊抓住她腳踝,孟扶搖拚命向前遞,但仍然差了一點距離。

  戰北野算算距離,拉下她道:「我來吧,好歹我個子比你高些。」孟扶搖無奈,兩人互換了位置,果然戰北野的手指,堪堪將要抓著鐵成的衣襟。

  孟扶搖見還差一點,拚命將身子往前送,她緊靠鼎口而立,胸口衣襟摩擦著鼎邊,因為太過關注戰北野的動作,根本沒注意到衣襟在摩擦中已經被扯開,雲魂給的那雲浮之鼎的鑰匙,已經露出了大半邊。

  而蹲在她肩膀另一側的元寶大人,也沒能看見。

  「夠著了!」戰北野突然哈哈一笑,伸指抓住了鐵成衣襟,他體力未複,幾個動作便氣喘吁吁,但笑得極是明朗歡喜,孟扶搖心中也是一喜,無意識身子一傾。

  「噹!」

  雲浮之紐滾落!

  正正落向鼎中那個紅光閃爍的缺口!

  孟扶搖一低頭看見魂飛魄散,抬手就去抓然而已經來不及。

  「嚓!」

  極其輕微的一聲,雲浮之紐嚴絲合縫的落在了缺口中央。

  「砰!」

  剎那間天地翻倒光影繚亂,四面風聲兇猛嘯起,孟扶搖戰北野站立不穩齊齊栽倒滾在鼎內,巨鼎翻滾下落,鼎內兩人被摜得東倒西歪金星四冒,從這頭撞到那頭,撞得鼻青臉腫一身是傷,戰北野掙扎著伸手去夠孟扶搖,幾番跌落才拉住了她,將她牢牢抓住,隱約間兩人都看見鼎內四壁蒼青色的符咒突然都閃爍著微光緩緩浮起,如有生命一般懸浮在他們身側,隨即便覺得天地一靜,心口一窒,一聲巨響震得瞬間幾乎失聰。

  「轟!」

  塵煙漫起,霜雪飛濺。

  兩人都暈了過去。

  ……

  四面有啁啾的鳥鳴之聲,伴隨著隱約的花香,這花香聞起來似乎並不高貴,倒像是油菜花的香氣,四月油菜黃,聞著那香氣,便似乎看見家鄉田野裡,巨大的金黃色地毯一般的油菜花田,鑲嵌著碧綠的春草和柳絲,偶爾田間陌上,點綴幾抹開得熱鬧的粉紅桃花,那是前生裡最美的春光,像油畫上斂衣垂目的女子,美得簡單純撲,明麗而含蓄無聲。

  風也很悠緩,帶著四月特有的水氣和芬芳,彷彿前世裡,還住在鄉下時,從自己窗裡吹進來的風,那時媽媽還沒有生病,自己還在上學,一到這季節,母女兩人便帶了簡便飯食,出門踏春,去的最多的便是油菜花田,她在油菜花田裡撒歡,媽媽用老式的傻瓜相機給她一張張拍照,不用擺任何姿勢,一抬手一飛奔都可入景,回去後媽媽自己洗照片,晚間母女倆頭碰頭看照片,媽媽總是笑著說:「我家扶搖,鬼臉都是漂亮的。」

  又說:「扶搖,你看油菜花雖然不起眼,但美得鮮亮,你的一生,將來無論落在哪裡,也要活得鮮亮才好。」

  活得……鮮亮。

  沒有你,沒有你們,我心裡總有一角暗淡沉重,到哪裡去鮮亮呢?

  孟扶搖緩緩睜開眼,先用手拭了拭眼角的淚痕,心想又做夢了。

  隨即她大吃一驚。

  眼前居然真的是一大片油菜花田,田埂上生著茸茸的狗尾巴草,幾瓣桃花悠悠在風中飄搖。

  有一瓣桃花落在她臉上,孟扶搖伸手一抓,掌心裡的花瓣香潔柔軟,真的是桃花。

  這是怎麼回事?

  記憶中明明是在寒冷的極北之地長青神山,在艱難苦厄的一關關闖長青四境,第三關中巨鼎掉落……為什麼睜開眼睛,看見的卻是家鄉的春景?

  甚至連山坡下那條小河,小河對岸一座籬笆後的獨院都一模一樣。

  戰北野呢?雲痕呢姚迅呢鐵成呢?

  或者……我栽死了?已經回到了現代?

  孟扶搖一霎間心中狂喜,狂喜剛剛湧至頂峰,突然想起生死未卜的長孫無極,笑容頓時凝結在了臉上。

  不……不……怎麼能就這樣丟下他,奔回自己的原點?

  怎捨得?怎捨得?

  這一世安心償願,那一世又成牽纏!

  人生裡怎可有如此百般為難?

  一瞬間心中一熱又冷,冰火兩重天,孟扶搖掌心發涼,身子發軟,向後一退,靠在身後一株樹上。

  那株樹卻突然說話了。

  「你摸我幹嘛?」

  赫然竟是戰北野的聲音。

  孟扶搖一震,回身一看,戰北野正站在她身後,面帶神往之色的看著前方。

  怔怔的看著戰北野,孟扶搖此時心中百味雜陳,也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歡喜,哦,還是沒回去啊……

  突然腦中靈光一閃,孟扶搖臉色大變——不會一不小心把戰北野帶回現代了吧?

  這個猜測讓她手一抖,一把抓住戰北野就問:「你在看什麼?你看見了什麼?剛才發生了什麼?」

  「明泉宮真的是最美的宮殿啊……戰北野出神的看著前方,煞有介事的指給她看,「你瞧,這棵紫薇花長得最好了,年年花開時間都最長,母后喜歡那花,每次給她洗頭我都將水盆安在那花下,花瓣落在盆裡,她頭髮上便染了紫薇香氣……」

  孟扶搖怔怔聽著,越聽越毛骨悚然,側首看戰北野,他笑容明朗眼神誠摯,毫無玩笑之態,孟扶搖頓時覺得,心底的涼一陣一陣徹骨的冒上來,雖是在這溫暖的四月天氣裡,依舊凍得她顫了顫。

  「紫薇花……」她失神的喃喃。

  「對,很香吧?」戰北野舒暢的笑,眼底閃爍著喜悅的光。

  「明泉宮……」孟扶搖聲音已經快變成呻吟。

  「嗯。」戰北野指著一片地方給孟扶搖看,那個方向在孟扶搖眼中是她家鄉的河流,「明泉宮是我和母后住得時間最長的宮殿,我童年到少年都在那裡長大,看,那個殿角下,還有我用小刀刻的字……」

  他嘴角露出微笑,因為剛才一霎間,彷彿突然看見,就在那殿角前,紫薇花下,他端來一盆水,扶搖挽著袖子,給母后洗頭,扶搖手笨,水波濺了出來,兩人相視一笑……

  「你沒有看見油菜花?」孟扶搖不死心,「還有小河……桃花……小屋……」

  「什麼油菜花桃花,你什麼眼神,是紫薇花!」戰北野有點不滿她打斷美夢,轉回頭嗔怪的看她一眼。

  那一眼看得孟扶搖又要暈。

  一路行走五洲大陸,千奇百怪事也見過不少,唯有此刻最為詭異,兩個人,一個地方,為什麼會看出兩種不同景象?

  她突然想起元寶大人和鐵成,轉目四顧沒看見鐵成,卻看見元寶大人和他們排排站著,也在目光癡迷的望著前方。

  那一片皚皚的雪山,真美啊……

  媽媽的懷抱,真暖和啊……

  可是那懷抱,為什麼慢慢的冷了下去?

  它拚命的往那懷裡拱,想要尋找回血脈和生命裡最初的溫暖,然而那雙抱著它的爪子,還是漸漸鬆開了。

  百年一胎的長青神獸,無需交配,只需在時機到時,在長青神山風淵之巔,尋到九竅果,自然可以孕育下一代。

  有了下一代,上一代使命也便結束了。

  它知道,它的生,便代表媽媽的死,那是長青神獸永遠不能擺脫的命運,一生裡永是孤兒。

  那漫長的百年啊,從此便是它一個人渡過了……

  它抱著冷卻的媽媽,將腦袋久久的埋在她懷裡。

  突然竄過一隻肥大的黑影,一把將它攬在了懷中,替代著媽媽的懷抱,做出要餵奶的姿勢……

  啊!那隻老而不死,長青神獸傳種中出現的異類,那個不正常的、打破長青神獸百年一替規則的,瘋瘋癲癲的母耗子!

  「吱吱!」

  黑珍珠的出現,不啻於美夢中凶神出世,剎那間將一不小心沉迷的元寶大人驚醒。

  它一抬頭,對上孟扶搖驚愕的黑眼珠,才有點不好意思的想,真是的,天域真厲害,把自己這個本地鼠都險些套中了。

  元寶大人趕緊爬上孟扶搖的肩,抓住她耳朵便一陣吱吱大叫,孟扶搖哪裡聽得懂它說什麼,但是一瞬間,心中也明白了。

  這是天域。

  四境中的最後一境。

  想像中,天域應該像雲浮那樣,浮雲飄渺,華光普照,高天之上樓臺殿宇,香花浮沉,十足十的天庭之境。

  然而不是。

  天域在心中。

  每個人心中最嚮往,最留戀的地方,才是天堂。

  此心安處是吾鄉,一生夢魂所繫,心嚮往之,便是天域。

  便如她看見的幼時老家,母親未病,自己無憂無慮,在最美的四月天相攜踏青,前生裡最安定最美好的童年。

  便如戰北野看見的明泉宮,母子相依為命,僻居宮廷一隅,那時他還是少年,才華未露,宮裡宮外還未視他如眼中釘,步步危機的生活還沒完全開始,他在紫藤花架下給母親洗頭,心意安適而輕恬。

  「戰北野。」孟扶搖沈默很久後,緩緩道,「我和你,看見的不一樣。」

  戰北野本身也是久經風波的人,雖然心中沉迷,卻立即轉過頭來,目光一縮沉聲道:「有詐?」

  「這是最後一境。」孟扶搖嘆氣,「雖然我還沒看出來這一境有什麼不對,殺機到底在哪裡,但是我覺得,絕對不對勁。」

  戰北野想了想,將手中東西交了給她,孟扶搖一看,怔了怔道:「啊,我們的武器,你怎麼拿回來的?」

  「鼎墜落那一瞬間,我手被震鬆,然後突然看見你我的武器從眼前掠過,百忙之中迷迷糊糊就抓住了。」戰北野神色微黯,「對不住,我沒能抓住鐵成……」

  孟扶搖默然,心知在那種情形下便是自己也抓不住,何況受傷的戰北野?能抓回武器已經是莫大幸運,只是不知道雲浮之鼎一滅,鐵成怎樣了……還有雲痕姚迅,在那怪異的峰頂會不會也受到牽連……

  那許多人未知的生死沉沉的壓在她心上,重物一般墜得她隱隱作痛,然而她向來都是在路上奔波的命,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沉湎悲傷,向前走,只有向前走,活下自己,才有機會救更多的人。

  那許多人為她的道路付出一切,她有什麼理由不努力?

  「你累了吧?先歇歇我們再想辦法。」孟扶搖伸手去攙戰北野,掀起他衣服,從懷中取出傷藥,「我看要不要再上藥——」

  她的聲音突然頓住,隨即慢慢瞪大眼睛,鳥黑的眼眸,漸漸浮上更深的黑暗,那黑暗是了悟的絕望,是無言的心驚。

  戰北野背上,傷痕突然淡了!

  那一片原本起了好大水泡,通紅一片,上了藥後水泡潰爛收縮,泛起白色泡沫,但是肌膚通紅損傷仍在,如今抹去藥物再看那傷痕,潰爛的水泡已經不見,只剩下一點淡白色的疤痕,肌膚的紅腫,也已經褪去。

  那傷,竟然已半癒!

  可她剛才親手替他上藥,看得清清楚楚,怎麼可能一轉眼間便恢復成這樣?

  孟扶搖十分瞭解燒燙傷癒合所需要的時間,當初宗越被驚神箭炸傷也是她親手護理的,宗越那時背上有隔離肌膚,水泡也要到十幾天後才會平復成這個樣子,戰北野便是打不死的小強,也不可能神勇到這個程度,這完全是違背人體自癒規律的。

  難道他們在鼎落的瞬間,已經昏迷了十幾天?

  絕無可能。

  孟扶搖清楚自己的身體,雖然疲憊,但是沒到油盡燈枯的地步,以她和戰北野的實力,怎麼可能震一下就暈十幾天?那餓也餓死了。

  她對著戰北野的背震驚不語,戰北野不知道她在看什麼,他只要和孟扶搖在一起便心情甚好,至於落到什麼地方倒一點也不在乎,忍不住便要開玩笑:「喂,迷戀上朕的身體了?不妨借你用用。」

  孟扶搖沒好氣的揍他一拳,將傷藥收起,恨恨坐到一邊,戰北野哎喲一聲叫道:「我有傷!你這粗手笨腳的女人!」

  話說完他自己也覺得不對了,後背的傷明明一直在痛著,現在被孟扶搖一拳捶下來,竟然只有微痛,這是怎麼回事?

  他轉頭看孟扶搖,眼神凝重。

  「我想……」孟扶搖看了看自己指甲,她指甲一向長得快,剛入境的時候她剪過,以方便打架,現在指甲已經長長了許多,「就在剛才我揍你一拳那一瞬間,時間走過了多久呢?」

  戰北野聽懂了她的意思,目光顫了顫,半晌道:「或者可以這麼說,我們的壽命還能支撐多久?」

  孟扶搖默然抱膝,看著對岸的油菜花田不語,天域,天域,天上一日,人間千年。

  他們為心之天堂所沉迷,流連在這裡的分分秒秒,外面都可能過了一天,一旬,一月,或是一年,而在這段時間內,會發生怎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更糟的是,時間加快了,身體的新陳代謝變化衰老似乎也跟著加快,換句話說,這令人神往沉醉的心之天堂,根本什麼殺手都不必用,只要等著他們死亡就成。

  等他們,老死。

  一夢,南柯。

  「不能坐以待斃。」孟扶搖拉著戰北野起身,「我們要想辦法破陣。」

  她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元寶大人,元寶大人卻茫然的回看她——以往的天域,只有幻心之術,引誘人撲向心魔所在,世人最執念的便是心魔,過得去千山萬水,過不去自己的心,這一關是沒什麼具體破法的,靠的完全是自己的意志。

  原以為孟扶搖是有這個意志的,不用擔心這最後一關,然而不想天域又改動了,似乎被殿主以神術召喚,疊加了時間,又或者以時空挪移之術,引入仙域,總之,這回它也沒經驗了。

  孟扶搖拍拍它,慶倖的說一聲:「可憐的耗子,幸虧你壽命與人等同,不然現在也許我看見的就是你老死的屍體了。」

  元寶大人想像了一下自己老死的屍體,毛骨悚然……

  「啊,這鼎還在。」孟扶搖走了一圈,突然看見籬笆後那雲浮之鼎歪歪斜斜的倒在泥土裡,驚訝的道,「把籬笆都砸壞了……」

  「是啊,把明泉宮後院的花架都砸壞了……」戰北野十分可惜的附和。

  孟扶搖抽了抽嘴角,不想再繼續這詭異的對話,上前走了幾步,突然眼前一花。

  恍惚間覺得眼前浮光掠影,飄過無數浮游閃亮的蒼青色符咒般的字跡。

  孟扶搖怔了一怔,再看一看,鼎還是原來的鼎,四周沒什麼異常,她問戰北野:「剛才有看見什麼東西沒有?」

  「沒有。」

  孟扶搖眼前又晃了晃,飄過那些符咒,她將那些符咒都看了一遍,記了下來,也許以後有用呢。

  「鼎砸出了一個洞?」戰北野突然上前,將那鼎挪開,「你看。」

  巨鼎之後,果然有一個洞口,奇怪的是,洞口居然是向上的。

  「不會是到仙境去的路吧。」孟扶搖勉強開句玩笑,「你看,我們眼中的情景雖然都不一樣,但是鼎後的洞居然看的是一樣的。」

  「進去看看。」戰北野看看四周,他們已經將這一片地方都走遍,無邊無際的走不出的明泉宮,無邊無際走不出的油菜田,找不到任何可以破陣的地方,只有眼前這個洞口,看起來像是個契機。

  雖然知道契機也許就是殺機,但是總比在這樣永遠的一成不變中焦心如焚的等待著自己老去要好。

  「吱吱!」身後元寶大人突然大叫,竄過來攔住兩人。

  「不能去?」孟扶搖蹲下身,元寶大人猶疑著,它也覺得這裡應該是個契機,但是四境所有的契機都殺機暗藏,去,很可能便是死路一條。

  孟扶搖看懂它眼中神色,沈默半晌道:「我不想老死在這裡,更不想看著你們在我面前慢慢老去直至死亡,大不了死個痛快,勝於軟刀子慢割。」

  「對!要死就死個痛快!」戰北野大力贊同,一把撥開元寶大人,大步當先進去。

  孟扶搖隨後跟上,元寶大人無奈的也跟著。

  階梯很窄,只容一人攀登,這裡看起來有了幾分天域的感覺,四面都是煙雲,看不清周圍景物,高而直的長階一路而上,像是延伸入了天際。

  孟扶搖嘆息著,道:「好高啊……」

  戰北野卻道:「平路。」

  兩人對望一眼,頓時明白,雲浮之鼎兩側,景物保持了原狀,離開了雲浮之鼎周圍,兩人眼底的景物,再次分了開來。

  戰北野越走越熱。

  他走的是明泉宮內的幽深長廊,燒了地龍的長廊垂了厚密的鮫紗,四面密不透風,溫暖如春,這長廊通向母親寢殿,體弱的母親吹不得風,然而他每次走著,都覺得騰騰的熱。

  孟扶搖越走越冷。

  滿地都是閃亮的冰雪,四面的嶙峋的岩石結滿了冰,高山之巔的風怒吼著,冰刀般刮面割心,隱約峰巔高入蒼穹,還在雲深處,孟扶搖攏緊衣衫,運功抵禦著那摧心般的冰風,心想這地方怎麼能呆下人?這風,便是這風,也把人吹死了。

  她步子越走越滑,此時已近千丈之高,抬頭看去,呼嘯的風雪之中,隱約可以看見峰頂是一個對穿的洞。

  冰洞。

  孟扶搖一眼看見那洞,便覺得心中一慟,恍惚間那日在雪地上看見新血的熟悉疼痛再次泛起,比這冰風還冷的敲打著她的心,她激靈靈的打個寒戰在這冰洞之下,怔住了。

  腳邊袍角微動,孟扶搖低頭看去,元寶大人正在拽她的袍子,示意她離開。

  孟扶搖此時卻早已把「遇有難決之事,聽憑元寶指引」的告誡丟開,其他的事她也許可以考慮猶疑,然而此刻,她的心怦怦的跳著,全身的熱血都在湧動著,欲待告訴她一個她揪心了很久的疑問,此時她怎肯放棄?

  拍拍元寶大人,她轉身,毫不猶豫爬上去。

  風雪遮面,冰川倒掛,峰巔之上沒有平臺,只有冰洞,看上去像一個巨大的針眼,穿過九萬里恣肆的風。

  孟扶搖到了冰洞之前,抹掉掛在眼睫毛上的雪霧,心想這鬼地方,誰要住在這裡保準活不過幾天。

  雪沫子抹盡,她抬起眼來。

  然後她突然僵住。

  冰雕一般的僵在那裡。

  對面,冰洞正中,高高刑架上,釘著淺紫衣袍的男子,四枚金光燦爛的粗長巨釘,穿過他雙腕雙肩,將他牢牢釘在架上,前心後背,都迎著如刀的狂猛冰風無時無休的撲打,巨釘刑架和鎖鏈之上新血舊血都凝成了血色碎冰,層層重疊,觸目驚心,那人黑髮披散,微微垂著頭,看不清容顏,只露出一抹蒼白如雪的額。

  那是……那是……

  孟扶搖全身猛然開始顫抖,先是輕輕顫抖,隨即越抖越劇烈,越抖越瘋狂,她身上落下的碎冰和凍雪,因為顫抖互相交擊在一起,發出細微的叮噹之聲,那樣的聲音讓孟扶搖彷彿覺得,自己的全身骨節和血液,也在剎那凍結、僵硬、碰撞、動盪……碎成千片,心血漫天!

  「無極!」

  她驀然發出一聲慘叫,抬腿狂奔!

  她奔得如此迅速如此激烈,高絕武功剎那間竟然都沒能控制得住身體,躍起的那一霎膝蓋撞在冰崖之上瞬間鮮血淋漓,淋漓的血被冰風一凍瞬間也凝成血冰,再被孟扶搖激烈的動作撞碎。

  她踩著自己的血直撲而上,用了自己一生裡能使出的最快速的輕功!

  白影一閃,元寶大人撲出來攔在她前路上,她頭一甩已經鬼魅般越過。

  黑影一閃,戰北野也撲了過來。

  他剛才在自己的幻覺裡走向母親寢宮,隱約聽見寢宮內似有掙扎聲響,裂帛碎瓶之聲不絕。

  他的心也砰砰跳起來,剛要掀簾去看,突然就被身後孟扶搖的異狀驚醒。

  掀開簾幕的手指立刻落下!他反身就去攔孟扶搖。

  孟扶搖的提前爆發,阻住了他掀開簾幕的那一霎,否則他會看見自己的母親,被自己父親強暴。

  因為沒能看見,戰北野還保持著清醒,他出手極快,長劍一橫已經攔在了孟扶搖面前,毫不猶豫劍柄一敲,便敲向她雙膝。

  孟扶搖躍起避開,一翻身還是向那方向衝去,大叫:「無極!無極!」

  絕巔之上,冰洞之中,刑架上奄奄一息的長孫無極似乎聽見了她的呼喚,突然抬起頭來。

  他嘴角血跡斑斑,猶自對她一笑。

  孟扶搖剎那間心痛得眼前一黑,險些栽下去,她撲向寒冷的冰風,大喊:「等我,我來救你——」

  長孫無極卻淺淺的笑了笑,嘴唇蠕動,說了一句話。

  孟扶搖聽不清那句話是什麼,她只是亂七八糟的和冰風碎雪廝打,和試圖攔阻住她的戰北野元寶大人廝打,拚命向那個方向奔:「我來救你!我來——」

  對面,長孫無極說完那句話,似乎心事了結一般,微微吐出一口氣。

  隨即他突然垂下頭。

  一口淡薄的熱氣,無聲的消散在天地間。

  「嚓——」

  孟扶搖彷彿聽見生命斷裂的聲音。

  又或者,是自己的心,在瞬間碎去的聲音?

  她砰一聲,直直從半空中落下來,重重栽在地上,撞得一身是傷,卻也不知道疼痛,只怔怔看著冰洞正中,那再無聲息的人。

  無極……無極……

  「啊!」

  她驀然頭一昂,仰首慘叫。

  那一聲大叫撕心裂肺,泣血悲號,如黑色的閃電和鐵青的霾雲,在陰暗的蒼穹捲風掠雪剎那湧動,所經之處蒼天之高也皮開肉綻,犁出了血色的天壤!

  慘叫聲裡她突然聽見了剛才那最後一句話。

  「為你死,我甘願。」

  為你死,為你死,為你死……

  為我死,為我死,為我死……

  誰為誰死誰為誰死誰為誰死……

  誰才該死誰才該死誰才該死……

  無數個聲音如洪鐘大呂,自遙遠天際湧來,轟鳴著傳入她耳際,一遍遍敲擊著她已經瀕臨粉碎和瘋狂的意識,一遍遍提醒她:死死死死死死死……

  罪人罪人罪人罪人……

  孟扶搖霍地一躍而起。

  手一掣,弒天在半空中曳過微紅的雪光,直掠向喉!

  她要殺人!

  殺掉罪人!

  「嗆!」

  刀劍相交,在半空中炸出一溜星花,孟扶搖橫刀反拍,氣勢洶洶將出手的戰北野逼退,又是一刀刺向自己的心!

  「嗆!」

  赤紅長劍再次架在了刀上,孟扶搖怒極,她此刻全身全心都墮在那摧魂的洪鐘大呂之聲中,意識全部被「長孫無極受刑而死」這樣慘烈的死亡刺激得瀕臨崩潰,她揮刀狂掄,招招式式都是兩敗俱傷同歸於盡的殺著——誰攔她,一起死!

  她激痛失控,戰北野卻還清醒,絕不可能像孟扶搖那樣招招殺著,兩人原本在伯仲之間,這下戰北野卻節節後退,稍不注意,孟扶搖一刀掠過來,在他膝上劃,開一條血口。

  血花飛濺,血色似乎更加刺激了孟扶搖,她立刻回刀又要殺自己,戰北野不顧受傷再攔,兩人卷戰在一起,打得天昏地暗,明亮赤紅的刀劍之風裡,戰北野突然身子一側,腰間又多了條傷痕。

  濃眉微微一皺,戰北野心中突然涼了涼。

  此刻的扶搖,已經攔不住,他無法對她下狠手,也不能真和她拚命,然而偏偏扶搖實力又太強,這樣下去,自己會先死,然後,她還是死。

  他不怕死,也並不覺得和扶搖一起死有什麼不好,但是他卻不願扶搖這樣瘋狂的死,她眼底一片血紅,很明顯沉浸在世間最慘痛的噩夢之中,讓她帶著那樣的噩夢去死,太殘忍。

  聽她口口聲聲叫著長孫無極,她心裡,滿滿的都是他吧?

  心田寬廣無限的她,也只能容下兩個人的愛情。

  戰北野黯淡的笑了笑,有些事不甘放棄,有些事卻早已心知,一開始還想著努力爭取,到得後來突然明白,對於不堪重負的她來說,激烈的爭取只會讓她避得更遠。

  到得後來,堅持已經不叫堅持,成了習慣成了責任成了如同吃飯睡一般的最平常不過的延續,這延續深入血脈骨髓,再也割捨不去。

  不就是死嗎?

  如果有人死在她面前,應該能換來她的清醒吧?

  如果……如果她心中還有他的位置,那麼他的死,應該可以喚醒她吧?

  戰北野突然停手,倒轉劍柄,一把將自己的長劍塞到了孟扶搖手中。

  孟扶搖揮刀正猛,冷不防手中突然多了一柄長劍,一怔之下停了停,聽見對面男子道:

  「人生到死,我的劍都會和我在一起。」

  孟扶搖一劍唰的捲過去。

  「所以,當我將劍交給你的那一刻,我的命也已經交給了你。」戰北野不動,不讓開。

  孟扶搖震了震,手中劍霍然一停,手指微微顫抖,在混亂和吵鬧中隱約辨識著這句似曾相識的話。

  「你不可以不要。」戰北野不看劍尖,只看著她,語氣是他一貫平靜的霸氣,對於中心魔者,軟語相求是沒有用的,只有用比她更重的氣勢壓服她。

  「否則,我這脫手的劍,會穿過你的胸膛,插上這天下五洲大地,一去,永不回。」孟扶搖又顫了顫。

  五洲大地……五洲大地……

  以一人之死,覆蒼生之血

  手中劍尖在冰雪映照下明光閃耀,晃動著微微的血光,那是戰北野的血,劍尖已入肉,他卻毫不相讓步步緊逼,甚至還微微上前一小步,讓那鮮血,流得更急更刺眼些。

  「殺了我。」

  孟扶搖腳步下意識微微後移。

  那兇猛的吵嚷仍然在響著,攪得本就有頭痛舊病的她腦袋都似要炸開,然而耳中這個熟悉的鏗鏘語氣和熟悉的霸道用詞,隱約告訴她,這個人,也是一樣不能傷害的。

  戰北野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又上前一步,孟扶搖又退。

  「你不殺我麼?」戰北野看著劍尖湧流的鮮血,眸光深深,「那麼……換我的劍,穿過你的心。」

  他驀然出手!

  指尖捏住自己胸前的劍尖,戰北野就著那劍的方向,將劍柄往孟扶搖胸前大穴撞去!

  先奪其勢,再製其身!

  渾圓的劍柄擊出時竟也風聲酷厲,戰北野此刻出手再不留餘力!

  扶搖本就強悍,好容易奪了她的志,這一次錯過就再無機會!

  劍柄撞到,剛才還在發怔的孟扶搖下意識一個斜身,倒翻了出去,她此時反應特別靈敏,遠超平時。

  半空一翻,冰洞突然從視野中俯衝下來,直直撞入她的眼簾,那些染血的刑架和蒼白的臉,瞬間灌入腦海,孟扶搖大叫一聲,砰一聲撞了出去。

  不知撞到什麼東西,身後包袱被撞散,一路下落中滿天的東西四處飛散,孟扶搖隱約中看見一朵小小的血玉蓮花浮起,一剎間她模模糊糊的想,這蓮花……什麼時候回來的?難道是宗越塞進自己袖子內的?

  蓮花一起,四面風聲一烈寒氣一收,大片白的花的黑的黃的紅的光影掠過,連綿成斑斕十色的線條,那些呼呼的風聲中隱約響起似禪唱似梵語的低誦之聲,晨鐘暮鼓,四海翻捲,眼前慢慢幻出蒼青色的符咒之光,那些符咒在血玉蓮花紅光之中微微浮動,隨即自己的「弒天」也緩緩浮起,光芒轉折間也浮出透明的字跡,和那些符咒一一對應在一起。

  隱約中聽見有個聲音一直在耳邊低喃,低沉的聲線迴旋往復,在那些光影之中不住浮沉。

  「吾愛,今且歸來。」

  ----------

  歸來……

  孟扶搖閉上眼睛,陷入黑暗之中。

  睜開眼,還是黑暗。

  不知道是哪裡,不知道在何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身周是濃厚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隱約感覺到自己的身子是漂浮的,像是雲浮之境中的感覺,但是又不像雲浮之境那般手腳不協肢體不靈,她只覺得自己很輕盈很靈活,像一片羽毛飄蕩在天地間。

  然而正是這種輕,這種什麼都摸不著什麼都靠不近的感覺,讓她十分絕望——死了,自己一定是死了,不僅死了,似乎魂靈還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一想到自己從此要一個人在這種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永遠飄下去,孟扶搖就覺得,還不如讓自己再死一次,看能不能死徹底一點。

  她去尋找自己的刀。

  刀卻不見了。

  啊……對了,一旦成為魂靈,凡間武器哪裡還能殺得死呢?

  孟扶搖睜大眼飄著,腦海中雲煙翻滾,先前那撕心裂肺一幕再次湧上心頭,她瞬間閉上眼,手按在心口,想要阻止住那突如其來的劇痛。

  那冰洞一幕如此鮮明,鮮明到他神情細緻如真,她直覺的認為,那一幕不是幻景,是真的,是真的……

  這麼一想便呼吸困難手足冰涼,孟扶搖伸手,不勝寒冷的緊緊抱住了自己。

  四周極度的黑暗極度的寂靜,靜到真空,連一點屬於生命和紅塵的氣息聲音都沒有,孟扶搖知道,這種瘮人的靜和絕對的黑,十分危險,能夠引發人心深處的黑暗和瘋狂,一旦這種狀態時間呆久了,那麼不是瘋,也是死。

  她不想受盡這無聲無息沒有任何反應動靜的黑暗折磨之後,再瘋狂而死。

  這永恆的黑暗,這無光的夜,這血淚一路的人生……倦了,真的倦了……

  隱約中不斷耳鳴,不斷有人耳側囈語: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不如歸去。

  就這麼算了吧。

  出不去,似乎也不想出去了,人生太苦,逃得一命需要那許多的人命來鋪就道路,何必,何必?

  孟扶搖微微嘆息一聲,運氣下沉,直逼心脈。

  震斷了,就了結了,不再苦著自己,更不用再拖累別人。

  她的真力,毫不猶豫的向著心脈湧去。

  前方卻突然飄起一縷青色的煙氣。

  孟扶搖一震,真氣一停,她仔細看著前方,嫋嫋一截煙氣,筆直竄在上方,很明顯是燒柴之類的煙火。

  煙光淡薄,什麼都不能照亮,卻瞬間明亮了她灰暗自傷的心思。

  原來……還有人在。

  原來……還能看見紅塵煙火。

  原來……這黑暗不是永恆不可打破,而自己再也不用被這絕對的黑暗逼瘋。

  那紅塵的煙火看起來如此靈動,在上空浮游繚繞,變幻出各種形狀。孟扶搖目不轉睛近乎癡迷的看著,從來沒發現原來煙也可以這麼美。

  她不知道這煙哪來的,卻立刻微微振作起精神,將逼向心脈的真力收了回去。

  還沒到最絕望的時刻……就算到了最絕望的時刻,她也不該自戕,她要出去,她要報仇,她責任未了,前路未畢,有什麼理由中道自折?

  真力這一收,突然就覺得體內有些異樣,腦海之中突然冒出許多字眼,這些字眼似乎是練功的功法,而且有些熟悉,她想了一會,突然想起自己昏迷落下前那一刻的異景。

  她記得那一刻四面浮現蒼青色符咒,然後自己的「弒天」也浮起,「弒天」上的符號亮起,和那些符咒連在一起……不對,那不是符咒,那明明也是字!

  是字的另半邊!

  而「弒天」上的字,是偏旁部首!

  這兩樣東西加在一起拼成字,就是一篇功法!

  剎那間她想起自己進入雲浮之鼎時看見那些「符咒」時曾心中一動,但是沒想起來為什麼靈機觸動,現在她明白了,當時她先看過了「弒天」上的半邊字,再看到「符咒」時,心中其實已經將這兩樣東西聯想到一起,只是一時沒能捕捉住而已。

  昏迷前一瞬間,那些字在光線折射下,組合在一起,極其鮮明的從她腦海中掠過,浮光掠影卻深深記憶,她想忘記都不能。

  更妙的是,她心中將這功法默念一遍,覺得和當初海下撈出來的大風的冊子很有些異曲同工之妙,很多地方都可以相互印證,以前一些存在心中的疑難,此時都迎刃而解。

  孟扶搖精神一振,盤膝坐起練功,練功之前,先感激的抬眼看了那煙氣一眼。

  這一縷煙光,對她實在太重要了。

  在她於最寒冷最疲倦最絕望中,被心魔所侵的時刻,這煙如一雙輕薄淡軟卻溫暖的手,挽回了她。

  她摒除雜念,專心的沉入修煉之中,不知日月何年,也不想知道日月何年,只是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抬頭對前面看一眼。

  那煙光斷斷續續,卻始終不絕。

  這煙像是一個信號,一個「我在,我等你,我陪你」的信號,支撐著孟扶搖,在那片空明至於恐怖的黑暗中堅持下去,專心做自己的事。

  這煙讓她覺得,自己沒有被世界拋棄,也永遠不是孤單的一個人,就算命運折磨她打煙氣無形,卻是她的希望所在,她的精神支柱。

  黑暗空靜之中,孟扶搖覺得體內越來越明亮,真氣流動原本還需要通過經脈,現在卻已經遍佈全身無所不在,而真氣旋轉不休的丹田深處,隱隱約約開出一朵細小的蓮花,那蓮溫潤明潔,在氣海之中亭亭綻放。

  那蓮花……宛似無極掌中那花。

  孟扶搖想到這裡心中便一痛,趕緊收斂心神,在功法未成之前,她不敢放縱自己再走火入魔。

  也不知道過了幾天,某一日孟扶搖一睜眼,剎那間覺得天地一亮。

  她心中一喜,以為自己脫困了,再一看亮的不是四周,而是自己的雙手。

  手掌原先是玉白的,現在催動真氣,便可化為微微透明,指端卻依舊是紅的,十指纖纖,嫩紅於尖,看起來像是美妙的十片花瓣。

  她真氣一動,身子突然緩緩下沉,漂浮了很久的身子,終於落下。

  孟扶搖心中一喜,站直身子走了兩步,手中的光芒微微亮著,照著她一直沒有梳理而散落下來的亂髮。

  一根頭髮,在眼前飄著。

  孟扶搖乍一眼看見,沒有在意,只是在想,這頭髮顏色有些奇怪?她以為是自己手上的光照出來的色澤,不在意的將頭髮攏起。

  頭髮入手的那剎,她突然怔了怔。

  那是……白髮。

  白髮!

  孟扶搖癡癡的看著那白髮,想起天域之境流逝的時間,在自己被困修煉的這段時間內,外面的世界到底多了多久?白髮……驚見白髮,難道,自己再這段時間內,已經老去?

  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轉瞬間,鬢已星星也。

  孟扶搖輕輕拉過自己所有頭髮,原以為會看見一頭銀絲,不過還好,真的只是「鬢已星星」而已。

  她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很怕摸到的是一臉雞皮,不過也還好,掌下肌膚光潤,似乎比以前還要手感更好些。

  她坐下來,先沒急著出去,而是靜靜的,想先消化掉自己這一霎的驚心。

  一轉頭,看見煙光再現。

  煙光嫋嫋,自火堆上燃起。

  不過火堆上燃的竟然不是樹枝草木,而是一隻靴子的一半。

  戰北野坐在火堆旁,一臉憔悴,衣不蔽體,小心翼翼的添著那火。

  他身側放著另一半截下來的靴子,小心的放在一邊,準備下次再燒,誰知道孟扶搖什麼時候能出來?為了維持這延續不斷的煙光,不讓她被黑暗逼瘋,這附近所有能燒的東西都燒完了,最後他開始燒袍子髮帶燒身上所有可以燒的東西,衣服一層層剝了下來,添進火中,天域之中雖是幻境,但是停留的卻是冬季的明泉宮,而且一切擬物真實,大瀚的冬天氣候也是不好熬的,他衣服都幾乎脫了個乾淨,在冬季的寒風中只好不停的運功抵禦寒氣,晚上有時睏極累極睡著,不是被立即凍醒便是被火堆熄滅的夢境驚醒,這些天他幾乎沒能好好闔眼,轉眼間又瘦了許多。

  身後有細碎之聲,他轉頭,看見元寶大人拖著個東西過來,是一片小小的樹葉,也不知道它跑了多遠才找到的,戰北野很珍惜的接過,讚許的摸了摸它的頭。

  他很小心的將樹葉壓在一半的破靴子下,現在哪怕是一張樹葉也是好的,誰知道什麼時候火堆會熄滅?能多給扶搖照亮一刻,哪怕只是一瞬間,都好。

  他像收好玉璽一樣收好樹葉,在寒風裡將赤腳收在腿下,好保留一點熱氣——金尊玉貴俯瞰天下的大瀚皇帝,這一生哪怕遭受追殺少年多劫,也從來都是前呼後擁錦衣玉帶,再沒這麼狼狽過,然而他沒覺得苦——為孟扶搖,不存在苦。

  他只怕她不給他機會,讓他為她苦。

  元寶大人靜靜的坐在他身側,看著那方鼎——孟扶搖就在鼎中,但是鼎蓋已封,他們無論無何都進不去,他們都很擔心孟扶搖在裡面給煉丹了,卻也無計可施,最後無奈之下,戰北野看見鼎上下各有個對流的小孔,每日便對著那小孔舉火,指望著那點煙氣,能夠告訴她——他在,他一直都在。

  戰北野的目光卻落在鼎後,那後面就是長青神山皚皚白雪——其實天域之境已經破了,就在孟扶搖莫名其妙墜落於一片華光之中時,轟然一聲巨鼎之後露出長青神山連綿的山峰,戰北野知道,自己只要走出去,越過這鼎,就可以徹底的離開這見鬼的天域,就可以避免這天域之境中飛速流轉的時間對年華和光陰的消磨,然而,他沒有。

  他選擇坐在這鼎前一步不離,將所有能燒的東西燒盡,給黑暗之中的孟扶搖維持一縷永不斷絕的希望的煙光。

  戰北野仰起頭,看著蒼青色的古鼎,黝黑如烏木的眼神,似乎要透過那刀槍不入的鼎身,落在鼎中的孟扶搖身上。

  扶搖。

  我願意用一生的時間,陪你一起老去。

  ----------

  天色漸漸暗下來,連同那小小的火堆,火苗暗淡的一起一伏,一副垂死掙扎的模樣——靴子也燒完了。

  戰北野嘆口氣,發愁的看看四周,實在找不到任何可以燒的東西,他猶豫的看了看自己……那個,總不能把褻褲也脫下來燒了吧?

  珍惜的拿起那最後一片樹葉,戰北野在手中摩挲半響,無奈的嘆口氣,將那樹葉仔細添進火中。

  樹葉一進入火堆,火苗微微一亮,四面隨之也突然一陣大亮,隨即轟然一聲巨響!

  戰北野一瞬間以為這樹葉是個火藥彈,在火中爆炸了!

  然而轉眼間他便醒悟過來,狂喜抬頭。

  眼前,那些天來一直封閉著的蒼青色巨鼎,突然色澤變幻通體發白,宛如被燒烤發脆一般,轟然裂開!

  碎裂的鼎身四處飛濺,厚重的不明質料的蒼青色碎片在半空中呼嘯飛舞如同流星,將戰北野幻景中的明泉宮砸成一片廢墟,戰北野卻已經顧不上心疼,他微微仰著頭,看著碎片正中,衣袂飛舞的女子。

  那女子長髮和衣袍獵獵風中飛舞,長空拂袖的身子花瓣般輕盈,偏偏那輕盈之中還蘊著極度的端嚴尊貴,月色淺淺勾勒出她的輪廓,一個精緻絕倫的側面,便熠熠華光明彩四射,像是雲間新浮了一彎明月。

  她轉過臉來的時候,明明還是那一般的容顏,戰北野卻突然覺得眼前一亮,天地間突然綻開了一朵絕世的蓮花。

  她一轉臉,看見戰北野,立即露出了驚喜溫暖的眼光。

  這樣的眼光讓剛才還有些不習慣的戰北野立即放下心來——這樣的眼光,扶搖獨有,而事實也證明了,無論她怎樣步步生蓮脫胎換骨,她依舊還是那個明亮、溫暖、鮮活、驕傲的孟扶搖。

  孟扶搖自半空落下,踩著一地碎鼎片向他走來,走進了看她,才發現她眉宇之間似乎更開闊了點,膚色也更加晶瑩光華,容貌雖然不變,神情氣度卻更尊貴疏朗了幾分,戰北野深深看著她,只覺得此刻的她是她而非她,然而卻突然心中又那麼鮮明的知道,從現在開始,她真的,不會再是他的她。

  他揚著臉,烏黑的目光斷在天涯盡處,那一霎關山渡越,不聞離人孤笛之聲,從此後她花開水上,而他在人生裡一道掠過頭頂的華美閃電之中永久迷失,歲月的曠野裡永為孤獨旅人。

  不過沒關係,他最先見證了她的美,他相伴過她走過最艱難的道路,她人生裡有他劃下的深深印記,在每個屬於她的清淺日子裡疏影橫斜,猶如衣袖拂不去日光的光影,她也永難拂去他的存在。

  戰北野看著她,那樣緩慢的,卻依舊明朗的笑了一下,回應了她的溫暖。

  隨即他的目光落在她鬢邊,因那一絲刺目的白,有些不易察覺的皺了皺眉……時間過了這麼久嗎?她白髮都生了,自己呢?

  他不想去看,從現在開始,年輕或老去,烏髮或蒼顏,對他已經沒有了意義。

  「我們走吧。」站起身,迎向她,沒有說這些天等待的艱難,沒有說維持火堆不斷的不易,沒有說那些饑寒疲乏,甚至沒有想起來自己衣不蔽體,他坦坦蕩蕩迎上去,牽著她向外走。

  孟扶搖的眼光在他身上打了個轉,又落在那小小火堆之上,頓時明白他做了什麼,她眼光微微柔了柔,道:「冷不冷?」

  戰北野這才想起來自己的狼狽,鬆開手,臉微微紅了紅,孟扶搖難得看見他臉紅,忍不住笑了笑,將目光掉開。

  嗯……她什麼都沒看見,沒看見他寬闊的胸健壯的體魄,沒看見他線條流暢沒好的寬肩細腰和光滑的肌膚……

  「不知道外面怎麼樣了。」尷尬的靜默中,她主動岔開話題,輕輕拔去自己一根白髮,道:「我好害怕滄海桑田……」

  害怕滄海桑田,再回首找不著要找的人。

  「我們在這裡面,大概有八九天的時光,並沒有很久。」戰北野緩緩道,「但是我不知道這裡的八九天,出去後是多久。」

  他露出擔憂的眼光,看向雲天之外,沉聲道:「但望不要太久,但望不要因此引發不該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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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正如戰北野所擔心的那樣,天域之境八九天,在外境已經過了九個月,在這九個月內,因為戰北野孟扶搖的生死不明,五洲大陸發生了極大的動亂。

  大宛五軍都督,兵馬大元帥紀羽,突然提出要進攻穹蒼,遭到老成持重的宰相鳳五的反對,文武兩大權臣在朝堂上辯論不休,高踞王座的「女王」面容呆滯一言不發,滿朝文武陷入舌辯大戰中,並暗暗嘆息,女王自從繼位後,當初的霸氣和靈氣都似乎消失殆盡,大宛的逐步穩定的朝政,看來又要有不穩。

  來自外境,雖掌兵權卻並非大宛本國人的紀羽,幾乎受到了絕大多數朝臣的反對,紀大元帥一怒之下,集結兵力,鳴炮三響,反了。

  他也不反大宛,只帶著自己的兵向扶風女王借道,聯合扶風女王雅蘭珠,在扶風鄂海操練水軍準備戰船,雄兵列陣,虎瞰隔海的穹蒼。

  鳳五自然不能讓本國大將就這麼反了,急忙進宮請旨求調兵之權,以前紀羽作為女王第一親信,牢牢把持宮禁,紀羽不在,他才有單獨覲見女王的機會,然而這次覲見之後,他出來時卻面色青白,冷汗淋淋。

  當晚,鳳宰相徹夜不眠,在自己的書房密室內,對著自己偷偷藏著的鳳氏祖宗牌位沉思良久,青色燭光搖曳,映著變幻不定的面容,他眼神時而興奮時而憂鬱,雙手緊緊絞扭在一起,似在為某一個決定不停的徘徊為難。

  到得天亮時,鳳五一抬頭,看見書房上方五洲大陸輿圖,目光突然一暗,隨即長聲一嘆,緩緩站起。

  大宛最終沒有再次發生兵馬調動之事,對於紀羽的反叛,鳳宰相給出的決定是,鑑於紀將軍帶走了本國大部分兵馬,剩下的軍力還要護衛京城,不宜再抽調兵力遠跨他國作戰,且百姓多年流離,也應予以休養生息,當徐圖緩之,徐圖緩之。

  此論一出,百官雖然有些奇怪,倒也鬆了口氣,大讚宰相宅心仁厚民生為重——面對出身大瀚黑風騎的驍將紀羽,多年沒有打過仗的大宛將軍們,是不想去送死的。

  大宛這邊出現異動,而得到戰北野失陷於穹蒼消息的小七,也已拆開了戰北野留下的那封信,行動派的小七,自然會不折不扣的按照陛下聖旨去做,然而能夠順利進入穹蒼,只有通過扶風絕域海谷,海谷每年只有六月中才能風平浪靜,小七就算想揮兵北上,一時也無法渡過。

  恰在此時,長青殿主破例昭告天下,宣佈了他和長孫無極的師徒關係,指定他為下一任殿主繼承人,並在五洲敕書之中大肆誇獎長孫無極如何如何智計無雙文韜武略,步步為營善謀大局,堪為穹蒼之主云云。

  敕書中並沒有明確的說長孫無極如何智計無雙文韜武略,如何步步為營善謀大局,但是大瀚國內知道內情的人,稍微有點頭腦的人都可以因此得出——長孫無極害死了戰北野。

  這事換成別人也許還會考慮一下後果再做決定,換成小七,他只忠於陛下令旨,並很清楚的知道長孫無極和戰北野的情敵關係,兩人曾在兩國界碑之前針鋒相對,互相打算染指對方國土,長孫無極更曾不動聲色吃掉了大瀚的長瀚山脈,說長孫無極害死戰北野,他一千一萬個相信。

  他讀完戰北野的留書,拿了那半片虎符,當即召集兵馬誓師,大軍一月內便即開拔。

  小七雖然直線條,但卻不是笨蛋,久經戰陣的將領,深知用兵之道,他沒有對任何人宣佈戰北野失蹤之事,卻也不愁對無極的出兵理由——他到牢裡抓出一批死囚,打扮了殺死在兩國邊境,然後稱這批人是無極的探子,窺測大瀚國土意圖不軌,大瀚帝君震怒,勢必要給膽大妄為的無極國一個教訓云云。

  大瀚永繼二年二月,大瀚揮兵南下,踏碎界碑,出兵無極。

  與此同時,一直被無極國打壓控制得極為悽慘的上淵,聯合無極國南境兩戎部落共同起兵,三日內出兵奪姚城。無極國頓時面臨同時面對三方敵人,內外交攻的困境。

  上淵和兩戎原以為和大瀚同時出兵也算盟友,正好趁勢可以將無極國南境瓜分,不想這回小七不依了,在他看來,姚城不是無極的,姚城是孟扶搖的,孟扶搖的地盤,怎麼能給那些南蠻子染指?結果他也不急著打無極邊境諸州了,先去搶姚城,想要幫孟扶搖搶回來,無極守將不明白他意圖,一路作戰攔截,於是打仗的成了救城的,守城的不給人救,大瀚、無極、上淵、兩戎,生生打成了一團亂仗。

  在最亂的時刻,兩戎又出了事,一個十餘歲的少女橫空出世,刺殺兩戎首領,強力爭奪王位,一番血海殺戮雷霆作風,恍然便是當年孟扶搖的風格,迅速收服了兩戎部落,此時少女亮出身份,是前北戎王之女刀奈兒,北戎王當年被放逐,族人流落草原,原本已經逐漸敗落,這幾年卻在有心人暗中扶持下,休養生息逐漸興旺,此時兩戎再次作亂,刀奈兒見此機會趁勢而起,卻在接任兩戎王之後宣佈退兵,放棄了爭奪無極南境的機會,揚言不趁人之危,兩戎好漢,只和無極陛下親自對戰沙場。

  此時無極國因為一直對外宣稱陛下因病休養不理外事,無極太傅親自主持戰事,兩戎的退出打亂了上淵的計畫,混戰的狀況也出乎上淵意料,戰況進入僵持階段。

  對於兩戎,這時候放棄這個大好機會,自然是令人費解的,諸國猜測紛紛,新任兩戎女王卻對自己為什麼做這個選擇緘默不言,彼時刀奈兒女王立於戎王大帳前,注視著千里草場,掌心中輕輕摩挲著一塊光潤的玉牌,想起那年昊陽山上,衣袂飛舞的男子微笑如天際流雲,而長風蕩蕩,將數年來一日不曾忘記的那段對話,在耳邊吹掠不休。

  「南北戎終將歸於一統,也許有個女王也是不錯的事,到得那時,你,刀奈兒,如果依然想殺我,帶著你的南北戎來吧。」

  「我會來!」

  如今……我來了,你卻為何,不露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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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宛扶風虎瞰穹蒼,大瀚無極兩大強國正式開戰,五洲大陸混戰一團,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兩個導火索戰北野和孟扶搖還不知道。

  他們從天域出來,驚訝的發現,竟然都在,雲痕姚迅鐵成連同那兩隻鳥獸,一個不少。

  雲浮境破,鐵成墜落,本來必死無疑,偏偏那雲痕他們爬上的山峰突然倒下,那「山峰」極其怪異,整體落地,材質柔軟,正好接住了落下的鐵成,留了一命,然而戰北野和孟扶搖已經不見,雲痕等人猜測兩人是落入了天域之境,便守在山谷的冰天雪地裡,大半年的時間也未曾離開,忍受寒冷四處覓食還是小事,長青神殿的八部殿軍時時搜查,摩呼羅迦部的巡丁四處遊曳,雲痕帶著他們東躲西藏,好幾次都差點被發現,好在長青山脈實在太大了,又終年積雪,雪洞之下哪裡都可以藏人,而雲痕在這一段時間之內,日夜苦修「破九霄」,他的武功本就和孟扶搖一脈相承,基礎早已打得堅實,修煉速度自然事半功倍,短短一段時日之內,「破九霄」也已修到第六層,雖然「破九霄」練得遲,比不上孟扶搖的修為,但聯合孟扶搖給他的黃金頁的武功,加上本身劍術的超絕修為,他的武功,也已足以躋身天下頂尖高手之列。

  有了雲痕在,在長青神殿搜捕下保這幾人周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其實此時離開長青神山是最方便省力的做法,然而沒有一個人想過要離開。

  哪怕那些時日慢慢流逝得令人心驚,流逝得一日日削薄人的希望,所有人卻還依舊,在堅持。

  於是那日照樣一個凜冽的雪中清晨,雲痕在雪洞下小心翼翼的睜開眼,習慣性偵查周圍動靜的時候,突然看見對面走來一對男女。

  他睜大了眼睛,一時竟然沒有認出來這兩個人是誰,這兩人實在看起來太怪異,也對比太鮮明了,雖然同樣衣衫不整,但戰北野形容憔悴,而孟扶搖,華光流射,姿態尊雅,神采若明殊。

  剎那間雲痕心中流過兩個字:傾城。

  然後他在喜悅的微紅眼眶裡,也微微的悵然若失。

  遙遠的孟扶搖啊,一次蛻變便是一次遠離。

  宛如看著飛鳳在黛色長天之上夭矯,那身姿流雲追月,卻是隔了時空和境界的美。

  不過無論如何,雲痕還是欣喜居多的,他曾以為「破九霄」功成之後,孟扶搖再不可能有進境,而很明顯,長青神殿的實力高於十強者,無數次雪地夢醒,他憂心忡忡想著,即使扶搖闖過四境,以長青殿主對她的敵意,後面的路應該怎麼走?

  然而現在看見她,便覺得,也許很難吧,也許還有更大的困苦在等著,但是這個女子,在他心中,永遠不敗。

  孟扶搖迎著他的眼神,再看看都瘦了許多的鐵成姚迅,眼圈也微微紅了。

  抿了抿唇,她說不出什麼,也不覺得有什麼必要再說,只是慢慢仰起頭,道:「我們出來了。」

  我們出來了。

  被困的可以是身,是心,然而精神,永不摧折。

  四境一破,眼前便只是那一方山谷,不過現在的山谷看起來有點異樣,壁上很多激烈的戰鬥痕跡,也不知道是誰留下的,孟扶搖問了問雲痕現在過去的時間,和戰北野目光相交,都眉頭一皺。

  無聲的摸了摸自己鬢側那幾根白髮,孟扶搖心想,還好,不是時光真催人老,大概是那時節心痛過甚,剎那白髮。

  突然想起當年華州地下密室裡,長孫無極看見他親生父親慘烈的死亡時,亦曾白髮瞬間,忍不住恍惚的笑一笑。

  無極……無極……不管你在不在,我都要將你走過的路,走一遍。

  她無聲掠下去,飛快的繞著山谷四壁掠了一圈,再回到他們的藏身之地,道:「這裡有密道。」

  幾人都搶著要下去,孟扶搖突然回首,看著雲痕道:「拜託你一件事。」

  雲痕默然望著她。

  孟扶搖從懷中取出一方小印,上刻:大宛扶搖。遞給雲痕道:「我們失蹤這段日子,五洲大陸只怕已經有了紛爭,我想請你帶鐵成姚迅回轉,通知大家我們安好,另外……」她眼光一冷,森然道:「如今已近六月了吧?絕域海谷也該可以通過大軍了,不知道我大宛的軍靴,踏上這穹蒼的國土,會不會走起來更帶勁?

  雲痕震一震,眼光中戰意燃起。

  「我這一生,所有努力,都在和心意背道而馳。」孟扶搖仰起頭,眼光射向極北之地分外高遠曠爽的天空,淡淡道,「天意弄人是麼?那麼我就只好……弄天!」

  弄天!

  哪怕你高在九霄,哪怕你翻手風雨。

  只要你玩弄我,我便敢於持槍立刀,戳上你!

  冰風烈烈,呼嘯若哭,風中女子黑髮飛舞衣袂卷掠,將輕盈消瘦的身姿,站成剛強堅毅而又寒冷嶙峋的岩石。

  她在那樣寒冷的風中閉目仰首,想起那日天域幻境之中感受到的比這還冷十倍的絕巔之風,想起那個人,那個為她鋪就這一生道路的人,在那絕巔之上,生生被那徹骨疼痛和寒冷無休無止的折磨,永浸黑暗苦痛之中。

  她眼角,無聲迸出冰珠般的淚花,碎在風雪之中。

  戰北野深深看著她,隨即也取出自己的印信,又咬破手指寫了封信,一起遞給雲痕:「拜託雲兄。」

  雲痕沈默著,他的心底,自然更希望陪孟扶搖到底,然而戰北野有點歉意的道:「家師聽聞我的消息,一定會趕來穹蒼,我和家師以前曾聯手創過一套武功,如果有爭鬥,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雲痕立即將東西摸摸接了過去,鐵成卻道:「我不走!」

  「你不走,誰來為雲公子互相佐證?」孟扶搖眉毛一豎,:「此去做的事重要不下於我們,大軍調動何等關鍵?只有你兩人同時出現,才可以順利施行,給我走!」

  她眉毛一豎,面色便更白了幾分,眼尾處卻微微泛出些淡紅,華光流轉中有些微妖異的美,和她以往的明烈曠朗的氣質略有不同,鐵成看著她,為她突如其來更進一層的威儀所懾,突然又覺得,一別九月,從天域之境中出來的孟扶搖,似乎和以前,已經不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他說不出來,只覺得更尊貴更美,卻也更煞氣,更遙遠。

  鐵成無聲的彎下腰去,也許以前,他還會繼續抗爭,但是現在他卻覺得,只有服從,才是正確的。

  姚迅卻道:「主子先別趕我走,我看這山谷是有密道的,而且最近我們觀察了很久,我有辦法偷到他們的鑰匙,能省點力氣總是好的,何必從一開始就驚動神殿,耗費精力的打上去呢。」

  孟扶搖想了想,也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卻又猶豫,「裡面想必更加危險,帶你進去……」

  「我不會拖累主子的。」姚迅笑笑,「幫你們拿到鑰匙我便走,好歹我輕功不錯,山下還有瀚皇陛下的護衛接應,沒事的。」

  孟扶搖想了想,點點頭,看了雲痕一眼,「一路小心。」

  那青衣少年幽瞳星火閃爍,最終默然轉身。

  孟扶搖直到看著他們身影消失,才回轉身,負手森然看著一色飛舞銀龍的廣袤大地。

  「沒有渡不過的天塹,沒有踏不平的國土,沒有殺不了的凡人,沒有劈不裂的恩怨!」

  最後一句話,她卻沒有說出來,只在心中,默默流過。

  只有,過不去的愛戀。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31 07:04 AM

穹蒼長青   第十五章  大結局中

  山谷裡,密道久久的封閉著,孟扶搖看出來,那密道的機關,是雙向控制的,必須裡面和外面的人同時開啟才成。

  三人三獸在暗處潛伏著,眼看著長青神殿的殿軍進進出出,推斷出密道每次開啟,都只有一刻鍾左右時間,過了這一刻鍾,便要再等一個時辰才能進。

  密道門極窄,設計在山壁間一道皺褶中,可以說如果堵住,清理還要半天時間,孟扶搖有點奇怪為什麼密道門會是這樣,進出也太不方便了吧?

  孟扶搖現在知道,自己就算闖過了四境,也已經絕對不可能大模大樣的按規矩拜訪請求接應了,不如一路闖過去再說。

  一直等到天黑,看見一隊土黃衣甲的殿軍過來,孟扶搖不知怎的便突然知道,這土黃顏色,是乾達婆部的。

  長孫無極沒和她說過這個,怎麼知道的,她自己也不明白。

  那隊殿軍人數不多,一邊走一邊道:「最近真是多事之秋,人來得不停,那個帝非天,好容易將他在第八峰困住,不知道哪裡出了岔子,竟然就脫困了,闖谷不說,還順手毀了咱們的密道,摩呼羅迦部現在趕工重新弄出來的密道,實在太不方便了!」

  「有得修復就不錯了,摩呼羅迦部算是小心了,還做了點改動,」另一人道,「給帝非天弄得山都快毀了,這個時候不把密道趕緊修補好,天知道下次又要竄進來多少人。」

  「已經夠多了。」又一人道,「也不知怎的,聽說最近殿主和迦樓羅王的老友約好了似的紛紛來訪,走了一個又來一個,殿主和迦樓羅王給纏得教務都沒空理會,想要趕走嘛又沒理由,人家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喏,據說現在還有人在雲霄宮裡賴著,整天指明要吃咱們長青麒麟紅聖果。」

  「殿主據說也快飛昇了,不過我以為早就該飛昇,不想延到現在,大抵他老人家還有些眷戀紅塵?不知道下任殿主會是誰呢?」

  「那還用問,自然是緊那羅王。」一人豔羨的道,「天行者一脈終於揚眉吐氣了,早知道我也加入天行者,咱們大王給聖主殿下殺了,咱們現在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一群,巡邏守衛,諸般事務,苦的最多!」

  「說起來實在有些可惜啊……」一人若有所憾的道,「聖主殿下就為個妖物,大位也丟了,自己也毀了,就連國家也風雨飄搖,他也是,想背叛就別回來,好歹富有一國,殿主也不會拿他怎樣,偏偏還要回來和殿主對抗,殿主雄才大略,略施小計便可借刀滅國——」

  「噤聲!」一個頭目模樣的人突然一聲低喝,「談談別的也罷了,事關殿主大策,也敢胡言!」

  眾人便都閉嘴,那個頭目一樣的人,在山壁上輕磕兩聲,又從腰側取下一個扁扁的鑰匙,在某處轉了轉,隨即等待進門。

  黑暗籠罩著雪谷,四面寂靜無聲,卻有某處雪坡,微微動了動。

  那積雪簌簌震落,拂了一身還滿,雪下目光冷冽的女子,緊緊咬住了嘴唇。

  戰北野無聲的,拍了拍微微顫抖的孟扶搖,他有點怕孟扶搖聽見這些,會再次像天域之境一樣控制不住情緒,然而孟扶搖抖了那麼一抖,很快便安靜下來。

  她身子一振,輕煙一般飄出去,像一朵雪花,無聲無息落在了那隊伍的上方。

  戰北野跟了過去,姚迅卻落在了另一個方向,遙遙對著那頭目模樣的人。

  月光照著沉寂的山谷,除了呼吸聲便是落雪的沙沙聲,地上拉開橫七豎八的影子,長而扭曲。

  過了一會,密道門緩緩開啟,裡面有人探出頭來,那頭目看見,「啊」的一聲道:「摩呼羅迦殿使大人,您竟然親自來守門。」

  「有什麼辦法。」裡頭人咕噥一句,「有人可以偷懶,我卻得在這黑不隆冬地方悶著……」手一揮道:「進去吧。」

  那頭目側開身,讓手下先魚貫而入,隨即他自己也擠了進去。

  他抬步側身那一霎,上方崖壁之下游絮般落下一隻手,手指極其靈活的在他腰間一抹,那鑰匙便無聲無息落在他掌中。

  那頭目連腰帶都沒動上一動,根本毫無所覺。

  密道門再次緩緩關閉,密道外那三人不動聲色的等著。

  剛才跟著混進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難保密道之內還有些什麼人,人一多萬一四散逃竄,驚動神殿又是一番麻煩,孟扶搖乾脆決定,一刻鍾後堂而皇之走下一批。

  過了大概一刻鍾左右,算準那批人已經離開密道,空空妙手姚迅得意洋洋對孟扶搖晃了晃手中扁扁的鑰匙,做了個「神手幫主天下無敵」的口型。

  孟扶搖看著他精神奕奕的笑容,無奈的笑笑,接了過來。

  找到記憶中那鑰匙的入口,孟扶搖如樣炮製的開門,兩聲輕磕過後,裡面軋軋一陣低響,門開了。

  一個青面虯髯的男子探出頭來道:「你們是哪個部……啊!」

  剎那間黑暗中勁風湧至,渾渾然凜凜然殺氣逼體,這人卻是個高手,猝不及防之下立即飛身倒躍,一個觔斗便翻出了數丈,二話不說扭頭就向身後逃!

  然而就在他身後,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已經多了個人,那人冷冷佇立,一抬手捏上他正好撞過來的咽喉!

  那人的咽喉格格一陣低響,聲音碎裂,瞪大的瞳孔裡,倒映出一彎森涼的月色,和月色中纖細的身形。

  然後他倒了下去,離設置在暗處的,可以呼喚同伴救援的銅鈴,只有咫尺之遠。

  孟扶搖並沒有看身後,她擦了擦手,道:「一個看守密道的,竟然能躲過你的殺手,好在只有一個。」

  「我們走吧。」戰北野換上那人的衣服,探頭看看前方,這裡是山腹,斜斜鑿了一條道,洞口斜向上出去就是懸崖,和對崖以一道銀白鏈橋相接,越往上越高,最高處翻飛在半山雲霧之中,如一道落雲之橋。

  而對崖之上,隱約可見冰雪孤城。

  「姚迅,你就別跟進去了,否則枉送性命。」孟扶搖將那人屍體拋下深淵,道,「把密道機關毀了,你就趕緊離開,現在長青神殿內部緊張,外面守衛已經少了,向外走最安全。」

  「好。」姚迅應了,孟扶搖又道:「九尾留給你……」

  「啊別。」姚迅立即拒絕,「我怕狐臊臭!」

  孟扶搖無奈,又看看四周,確定確實沒有人在,不僅這裡沒人在,周圍三里方圓內現在都沒人,姚迅現在出去絕對是安全的,她再三囑咐姚迅趕緊走,又留了山下人等的聯繫方式,才和戰北野順著密道向上走。

  雲橋在風雪之中飄飄蕩蕩,十分滑腳,甚至材質輕薄,看那樣子,每次能承載過去的人十分有限,難怪要定一個時辰的間隔期限,因為每次都只能一個一個的過去,一隊人半個時辰才能過完,這種設計固然不方便,但是卻易守難攻,敵人如果能打到這裡,也只能一個一個過,而長青神殿那邊,只要派兩個高手守著橋,連橋都不必毀,見人過來砍便行了。

  孟扶搖和戰北野不想驚動對面的守衛,大搖大擺在雲橋上走那是不可能的,只有從橋背面過,然而雲橋本身已經夠滑,背面更是沒有可以著手處,孟扶搖將九尾在懷中塞好,戰北野用腰帶縛好金剛,拍拍它道:「想死就亂動。」

  金剛低聲咕噥:「傻帽,你才想死。」

  孟扶搖看了一下橋背面,倒是有明顯的抓手,但是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看見很方便的東西,那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她伸指輕輕一拉那抓手處,嘩啦一聲,一處地方突然破裂,灑下某種白色液體,滴落萬丈深淵,看那液體落下時騰起的青煙,很明顯不是正常的水。

  換句話說,如果想偷偷過橋的人,下意識抓住那抓手滑下去的話,肯定是當頭淋一身毒水,人在半空避無可避,下場只有一個死。

  這雲橋設計十分陰毒也十分周全,明裡暗裡都有殺手鐧,可以想見定然葬送無數人命,孟扶搖冷笑一聲,道:「神殿……魔宮都比它光明正大!」

  看起來應該碰的東西都不能碰,兩人便選擇攀援鏈條而過,無聲無息滑下雲橋,都運功於掌心,瞬間融化掉了雲橋背面的積冰,饒是如此,那鎖鏈也似乎抹了油一般滑溜,無法著手。

  兩人小心翼翼的交替滑過,行動得極是緩慢,走到一半,孟扶搖看見橋背面鎖鏈中有一道鏈子,看起來比較好抓手,伸手碰了碰,也沒什麼危險,便道:「我們抓住這個,可以走得快些……」

  她話音未落,那鏈子突然一震,射出無數渾圓的黑色珠子。

  孟扶搖一眼就看出那是霹靂彈,這時候在這麼險惡的地方,一旦撞上霹靂彈,就算兩人躲過粉身碎骨的命運,橋也會炸斷,就算橋不斷,這響聲也足以將整個長青神殿吵醒!

  真是惡毒的設計!

  孟扶搖剎那間單手鬆開,手指在空中一展,展出一個中心玉白邊緣淡紅的漩渦,那漩渦無聲無息閃爍微光,將霹靂彈輕柔的兜住。

  她搶先兜住了戰北野身側的霹靂彈,卻有一枚霹靂彈突然繞過戰北野,角度詭異的向她衝來。

  孟扶搖正在小心翼翼兜住霹靂彈準備仔細處理,不防那東西剎那已經到了近前,她此時若扔開手中那些霹靂彈,那還是爆炸的下場,只是一猶豫間,那彈子已到面門。

  孟扶搖心一狠,另一隻手也準備鬆開去接那彈子,突然劈面一道冷風,一隻手飛快而穩定的伸過來,準確的撈住了那霹靂彈。

  孟扶搖剛鬆一口氣,面色突然一變。

  金剛突然落了下去。

  戰北野剛才見孟扶搖遇險,情急之下大力傾身,肩膀一側,捆住金剛的腰帶在雲橋邊緣鋒利的冰片上剎那割斷,凍得半死軀體僵硬的金剛站立不穩,直挺挺的墜落。

  孟扶搖立即去接。

  她承諾過帝非天,無論如何,保護好金剛!

  一霎間她迅速翻起,兩手都脫離了鎖鏈,單足往鎖鏈上一勾,去接金剛,手指卻在即將接觸到金剛剎那一滑,沒能抓住那沾了冰滑膩異常的羽毛。

  孟扶搖急了,倒吊著的腳一滑,再次往前衝了一點,堪堪抓住金剛的腳爪。

  她心中一鬆,突覺腳下一抖,鎖鏈一顫突然懸空!

  她落下!身下萬丈嶙峋絕崖!

  身子一空的剎那,孟扶搖全力將金剛向上一扔,自己努力吸氣試圖浮起,然而這長青神山的空氣都似乎不對,讓人的身子特別沉重些。

  眼看將要落下,腳踝突然一緊,一隻溫暖的手抓住了她。

  孟扶搖飄在半空,抬頭看見戰北野也倒掛了下來,一手抓著金剛,一手抓著她,難為他在剛才那剎那間,在處處危機滑得要命的雲橋背面,竟然還能同時將這兩個動作做得這麼俐落準確。

  戰北野自己卻也是一身冷汗,平日裡他似乎也達不到這般精準,然而和孟扶搖在一起,總能逼出人最大的潛能。

  兩人吊在雲橋之下萬丈絕崖之中,如落葉飄在漫天雪霧中,目光相接,驚魂未定中卻都立即對對方綻開安慰的笑容。

  戰北野手一抖,孟扶搖飄身而起落回,估算了下時辰,道:「這橋上耽擱了太長時間,一刻鍾快過了,保不準門再開還有人進來,咱們趕緊走。」

  兩人兩獸繼續攀援,而在雲橋那頭,本來要走的姚迅,卻發現了新東西。

  他看著他們離開,剛想走,腳剛跨出密道的門,無意中眼光掠過暗處,見山壁縫隙裡隱約有暗光微閃,頓時停住了。

  他好奇的過去一看,卻是一個小小的鈴狀凸起。

  他皺起眉,腦中模糊的掠過剛才那虯髯人臨終撲向的位置,喃喃道:「這個莫不是什麼機關吧?」

  想了想,姚迅乾脆靠上去,仔細研究這東西該怎麼拆,他總覺得,主子既然進去了,神殿裡的一切該破壞就要破壞,不然難免什麼時候給主子帶來麻煩。

  好在他天生小偷奇才,一雙手極其靈巧,用匕首小心翼翼的撬了半天,終於將那個東西拆了下來,果然是個鈴鐺,安放在這個位置,利用後壁山谷的回音,可以將聲音傳出很遠。

  將鈴鐺捏碎,姚迅舒出一口長氣,自己覺得立了一場大功,笑嘻嘻的吹了聲口哨,一抬頭看看天色,「啊」一聲道:「糟了!」

  一刻鍾就快要過去了,再不趕緊出去把門關上,自己就要被關在裡面了

  他趕緊急匆匆低頭向外走,突然看見前方雪地上拉開一道長長的黑影,那黑影正向這裡接近來。

  姚迅頭腦嗡的一聲,心道怎麼會現在來人?神殿部軍不是剛剛才進去過?

  他此時出去,必定撞上那人,下意識的第一反應就是向上走,去追孟扶搖,然而腳步剛抬,一側頭看見密道上一個洞,那洞中角度正好看見孟扶搖和戰北野,竟然看見他們還在那長長雲橋之上,姚迅剛在疑惑以他們武功怎麼會前進這麼慢,一轉眼便看見大風鼓蕩冰雪濕滑中,金剛掉落孟扶搖為救它險些落崖的一幕。

  姚迅看得心怦怦跳起,險些驚呼出口,拚命壓住自己的聲音,向後退了一步。

  他們還沒走完雲橋,走得步步是險,如果自己此時跟過去,這人再跟上來,只要在這頭將雲橋一砍,主子就會墜落萬丈深淵……

  姚迅激靈靈打了個寒戰,一霎間立即做了決定。

  他站在黑暗中,不動。

  那條黑影,步態悠閒的進了門來,笑道:「殿裡呆得久了,還是雪地散步最舒爽,老成,你就是個沒福的,只知道睡覺。」

  姚迅在暗影中,含含糊糊唔了一聲,那人也沒在意,直接過來,往椅上一坐,道:「太可笑了,竟然讓我們堂堂殿使守門,還一守就是兩個,天底下有什麼強敵,能夠剎那間殺掉你我兩人?其實就是老成你一個人,也就夠了嘛,哪用得著兄弟。」

  姚迅又「唔」了一聲,那人詫道:「你吃啞藥了啊?怎麼不說話?」

  姚迅咳嗽兩聲,以示說話不便,那人也沒在意,在椅子上舒舒爽爽的躺了,看樣子似乎還想睡一覺。

  姚迅鬆一口氣,雖然不知道自己等下怎麼出去,但覺得好歹危機算是過了,睡吧睡吧,等你睡著一刀殺了你,主子們也已經過了雲橋了。

  那人卻突然「咦」了一聲,目光落在地下。

  姚迅轉過頭去,一眼看見地上的鈴鐺碎片,頓時心中轟然一聲,悔之不迭——怎麼沒把這東西給清理掉!

  此時門尚未關,他反應敏捷,看見那碎片立時向後飛射。

  然而已經遲了。

  那人剛剛還懶洋洋睡在椅上,一瞬間便豹子般彈射而起,呼一聲便到了他面前,劈手拎住了姚迅衣襟。

  他五指若剛,抓得姚迅呼吸一窒,知道自己武功絕對沒法和這人比,立即伸手投降:「啊啊,別殺我,別殺我!」

  「你是誰?」那人森然的盯著他,目光也如豹子一般兇猛凜冽。

  「阿修羅部的,」姚迅順口胡謅,「留下來接應殿軍。」

  「胡扯!阿修羅部的我怎麼不認識你?」那人手指一彈,姚迅頓時胸口一痛,隱約聽見骨節碎裂之聲,頓時知道,自己一根肋骨給他彈碎了。

  隨即那人低頭看了看已經碎了的鈴鐺,立即拖著姚迅奔去那個可以看見雲橋的洞口,一看之下立時臉色一變。

  「大人……別殺我。」姚迅哼哼唧唧的呻吟,指了指雲橋,「我家主子要闖進去,把我給丟下來了……你別殺我,我去給你把他們騙回來……」

  「用得著你去騙?」那人冷笑,「我一刀砍斷雲橋,他們還能不死?雲橋之下可不是普通絕壁,誰下去都活不了!」

  「可那不是死在大人你手下啊。」姚迅道,「砍雲橋雖然殺了他們,但是大人你守衛不力讓人進了雲橋本身就是罪,頂多功罪相抵,如果由我把人騙回來給你殺,那你就無罪有功了啊。」

  那人目光一閃,被姚迅這話正說到心底虛弱處,他是阿修羅殿使,原本和摩呼羅迦使同時輪值守衛密道口,上頭大王再三囑咐,但凡給人潛入,死罪難逃,如今摩呼羅迦使很明顯已經被殺,對方已經潛上雲橋,自己大罪難免,但是如果能把人騙回來再殺,那就另當別論,連摩呼羅迦使被殺的罪責,都可以逃過了。

  其實除了鈴鐺外,他手中本來還有可以召喚殿中人的辦法,但此時被姚迅一提醒,畏懼罪責,也不想用了,冷笑一聲道:「你小子倒精明,那就去!把人弄回來,我饒你一命!」拎著姚迅便順著密道向上走。

  他也不怕姚迅玩花招,這小子滑溜如魚眼神閃爍,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好鳥,再說武功和自己相差甚遠,能玩出什麼把戲來?

  爬上洞口,眼看那兩人已經漸漸接近雲橋頂頭,阿修羅使將姚迅重重一頓:「快點!」

  這一頓又頓碎姚迅一根腿骨,他忍著痛,咬牙笑道:「大人,別打我啊,打痛了我,誰給你喊人啊。」

  「快喊!」阿修羅使眼看那兩個黑點速度飛快,已經快要接近雲橋頂頭,心中焦躁,有心想砍斷雲橋,但是又怕雲橋一砍自己罪責便定,抱著姚迅能把人騙回來的希望,不住催促。

  「我喊……我喊……」姚迅還在笑,看著前方雲橋上的小點,拚命張大嘴,喊了幾個字。

  阿修羅使凝神聽著。

  空山寂寂,大風鼓蕩,哪裡有呼聲?

  他警覺上當,立即揮刀要砍雲橋,眼前人影一閃,剛才還十分猥瑣的男子,突然蒼鷹一般撲了過來!

  他來勢流電飛光,一剎那間快得連眼角虹膜都來不及捕捉那殘影便已撲到,一生中最快的一次輕功!

  阿修羅使剛剛揮起刀,姚迅已經將他連刀一起抱住!

  「哧。」

  隱約間剖開胸腹的聲音,姚迅蒼白的臉上突然湧現一抹嫣紅,隨即又轉蒼白,他咧嘴一笑,笑容有點抽搐。

  阿修羅使暴怒,大力一掄,狠狠將姚迅從自己的刀鋒上掄了出去,半空中血雨揮灑,濺在雪地上如潑墨桃花。

  眼看著那一身是血的人栽落深淵之下,阿修羅使臉上露出一絲猙獰的笑意,一轉眼隱約看見雲橋上那兩人已經到了對岸,其中一人只差不遠便要觸及崖壁,那是山崖最最近處,也是最高處,從那裡掉下,從無人可以活命。

  雖然被這小子騙了一把拖延了時間,但是還來得及!

  阿修羅使獰笑著,長刀一揮,照耀雪光一道燦然的弧線。

  「嚓。」

  不是鋼刀撞擊鐵鏈的清脆之聲,卻是利器砍入肉體的悶聲鈍響,阿修羅使一驚,這才看見不知何時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突然翻上來,緊緊抱住了拴住鎖鏈的鐵樁,那一刀砍在他背上,險些將他砍成兩截,他卻一動不動,彷彿渾然不覺疼痛。

  是姚迅。

  那小子竟然沒死,也沒掉下去!

  阿修羅使震驚之下心中大急,伸腿去踢,姚迅張開鮮血淋漓的口,一口就咬向他靴子,他急忙縮腳,乾脆不管不顧,揮刀連砍!

  那兩人已經快到了!

  有一人已經上崖,正在拉另一個人的手!那姿勢傾斜,雲橋一斷兩人還是會掉落!

  一定要把這鏈子砍斷!

  鮮血飛濺,滿地到處都是迸開的肉沫,肌骨斷裂之聲不絕,暴風驟雨的亂刀之下,姚迅瞬間成了一堆什麼也不像的肉泥,然而他不護也不擋,一任生命被殘忍的搗爛淩遲,他只是死死抱住那鐵樁,將鏈環護在自己身下,只是死死盯著對岸,用早該消散的最後的瀕死意識,去計算主子所剩下的距離。

  快了……快了……

  等一會再死……等一會再死……

  阿修羅使拚命瘋砍,他從未想到一個人可以堅持到這種地步,從未想到在這樣殺戮之下早該死去的人,竟然一直仍以莫大的力氣死死壓住鐵鏈不動,那瀕臨死亡拼盡此生全力所爆發出的力量如此恐怖,以至於他明明已經將他砍成肉泥,他的刀竟然還挑不走他的身體!

  那是磐石般的堅持,超越肉體和精神的極限力量!

  剎那間百刀潑雪般砍下,潑出無窮無盡的血,卻依舊無法讓那人鬆手讓開,阿修羅使自己都已經開始絕望。

  他顫顫的停了手,滿刀淋漓的血肉刺著了他的眼,風雪中他望向對岸,那兩人的手,已經握在了一起。

  晚了……

  兩手握住的那一刻,一直死死盯著那個方向的姚迅,輕輕的吐出了一口長氣。

  好了……

  一生裡最後的任務,完成了……

  死拼著的一口氣一鬆,天崩地裂的劇痛立即席捲了他,黑暗襲來,天地沉淪。

  姚迅的手,輕輕一鬆。

  風雪深處,浮游了羅剎男子帶著滿足笑意的靈魂。

  主子……

  我說過,再不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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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雪深處,孟扶搖突然回首,怔怔看著被狂風和暴雪掩蓋了的雲橋對岸。

  「怎麼了?」戰北野在身後低聲問。

  「我剛才快到這邊的時候,好像聽見姚迅在大聲喊我。」

  「喊什麼?」戰北野詫然,「雖然風大,但是他如果有喊,應該我能聽見啊。」

  「他喊,主子,保重。」孟扶搖深深看著雲煙深處,皺眉道,「我有些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你大概是擔心他有事吧。」戰北野道,「放心,剛才我們都看過了,那密道裡確實沒人,他當時出去,以他的靈活和輕功,隨便往哪一藏,一定不會有事,總比跟著我們來的好,你看這雲橋,橋背比橋面滑很多,真是險象環生。」

  孟扶搖「嗯」了一聲,自己也覺得,以姚迅的機變,定然是沒有事的,她甩甩頭,將心底那份不安驅散,道:「他只要能護好自己就行,就算和你護衛接應不上,等你下山也可以接走他。」

  戰北野立刻敏銳的問:「我?那你呢?」

  孟扶搖默然不語,仰首向天,自己?自己還能回得去嗎?

  懷中突然一動,元寶大人鑽了出來,它憂傷的看了一眼神殿之後的那個冰峰的方向,目光又落在長青神殿之中,隨即對孟扶搖做了個手勢,示意自己要回去。

  到了這裡,它的行蹤已經能被殿主感知,它再跟著孟扶搖,反而是害了她。

  孟扶搖點點頭,看著它瘦了許多的小小身軀在雪地上滑過,心中默默一嘆。

  她藏身在一座冰岩後,仰首打量前方的建築……一座孤城,建在高崖半中央,高牆之闊超過一般城牆,通體白色,遠遠看去像是冰雪建成,由於角度的問題,她看不見牆後的建築,但是從城牆寬度看來,長青神殿的規模足可以稱為一座小型城市。

  這就是長青神殿?這就是那個五洲大陸頭號神棍所在之處?

  四面很奇怪的沒有人,孟扶搖眼神四處遊移,想要找出這看似空蕩蕩無人的城牆的防衛之處,目光突然一亮。

  她看見遠處,在前方長青神殿孤城後方,一座冰峰赫然在望,那冰峰足有千丈,越往上越尖,像一個頂天立地的錐子,豎在四面冰雪山脈之間。

  這冰峰,她見過!

  天域之境,拾階而上,那滿地碎雪,那穿過神吼之風的冰洞!

  孟扶搖原本掩身在崖下,突然身子一飄便掠了出去,她飄得如此迅捷,戰北野還沒來得及問一句,她已經向著那個方向掠出數十丈。

  戰北野立即毫不猶豫的跟了上去,他在半空中,回身看了看宮門緊閉的長青神殿,隱約聽見裡面似乎有些嘈雜聲響,高闊白色圍牆之後似乎也有七彩華光耀起,卻因為城牆高闊,看不出裡面發生了什麼事,但似乎動靜很大,連門口處本該有的守衛,都因此撤走了。

  在他們掠起的身形之後,對岸,那懊惱的阿修羅使怔怔看他們消失在對岸,呸的一聲罵了句:「晦氣!」,一腳將還扒在鐵鏈之上的那團早已看不清是什麼東西的血肉,踢下了深淵。

  然後他在立即發信報告神殿和閉口不言之中猶豫半晌,突然眼神一惡,喃喃道:「就推給摩呼羅迦那老小子……我出去巡視了,不知道!」

  隨即他用腳擦乾淨那鐵鏈上的血跡,若無其事的轉過身去。

  孟扶搖不知道就在剛才一瞬間,風雪盡頭,鐵鏈彼端,那個她最早的屬下,曾經兩次背離她,也曾經發誓對她永不背叛的油滑男子,用最慘烈的死亡履行了他人生裡最後一個也最重要的諾言,他曾因為當初兩次背叛而她大度寬容,耿耿於心,如今這長空雲橋之上,他終於用鮮血,洗清了一生裡曾有過的懦弱和自私。

  那樣的懦弱和自私,世人皆有,姚迅以前也不以為這是何等重要的錯,然而在孟扶搖身邊,屬於她的堅毅而勇悍的光輝,照耀出一切怯懦畏縮的污濁,他竟一日比一日更深切的覺得,她那般的寬闊,而他那般的狹窄,窄到羞於坦然呆在她身邊。

  直到今日,那光輝亦迸射於他身,照亮風雪中天險雲橋橫渡之路。

  那曾經下九流,為世人鄙棄的市井偷兒,一生因她而豐富飽滿,她對他的恩,不在於金錢不在於地位,而在於一視同仁的平等和信任,因了這樣的平等和信任,他選擇不再轉身,將生命永久的留在了長青神殿之前的最後一段路。

  那一聲最後的無聲呼喊,她在冥冥中已聽見。

  如此,含笑九泉。

  孟扶搖一縷輕煙般背對著雲橋遠去,不知道那般的悲壯慘烈的死亡,也不知道畏罪的阿修羅使選擇了隱瞞此事,讓她更順利的撲向了接天峰。

  她奔向那冰峰,尖刀一般剖開透明的森涼的風,她黛色的長衣被嶙峋的山石割裂,散落的碎片悠悠飄落,如歌詠落雪之殤的黑色蝴蝶。

  那路如此熟悉,熟悉到她一瀉千里,毫不猶疑。

  在經過半山的時候,她略停了停腳步,對幾個冰下雪洞看了幾眼,那裡有人呆過的痕跡,還不止一個。

  這位置十分險要,緊扼上下山的道路,很明顯,這些人是在看守。

  看守什麼?看守誰?為什麼又撤走?

  孟扶搖的心,砰砰跳了起來……為什麼撤走?

  是釋放,還是……

  後一個念頭讓她渾身一冷,不敢再想,只頓了一頓便再次直撲而上。



穹蒼長青   第十六章  大結局下

  冰洞下三百米處,有些淩亂,一塊巨石上有些砸碎的痕跡,孟扶搖目光閃了閃,再次奔上。

  她腳下飛舞著冰雪騰騰,像是跟隨了一條雪色長龍,然而在接近最巔峰處,長龍突然消失。

  孟扶搖停了下來。

  她仰頭望著絕巔峰頂,看著那奇特的對穿的洞,眼神裡一霎間疼痛無倫。

  果然……是那個冰洞……

  果然……有那個冰洞……

  在沒有看見這冰峰之前,她還能夠自欺欺人騙自己天域中看到的一切,不過是陣法中常有的幻術,未必當真,當她看見這冰峰之後,她還在自欺欺人騙自己也許只是相似,畢竟這極北之地的雪山都長得差不多。

  然而當這個絕無僅有的對穿冰洞出現時,她的心,剎那間也被對穿。

  鮮血淋漓。

  不是幻覺……不是幻象……

  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內心的臆想和猜測雖然早已鮮明,卻依舊抵不過此刻證實時突然爆發的巨大疼痛,她平地上一個踉蹌,站得好好的頂尖高手,竟然險些無緣無故的栽倒。

  身後戰北野要扶她,她輕輕推開,仰頭看著那洞。

  一步之遙,渾若萬里。

  一霎間她竟有些害怕。

  害怕看見那最後一幕是真的,害怕那一句話在她面前真實上演,害怕當她千辛萬苦衝破四境,趕來救他,面對的卻是天人永隔。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她立在冰風中,飛散的長髮瞬間結了無數碎冰,簌簌招展細碎有聲,像是這一刻心亦在這般細碎的摩擦。

  手指緊緊蜷進掌心,指甲掐入,無聲無息掐出月牙般的血痕,而這天邊一線月色亦如血,照人心事殷殷。

  孟扶搖最終動了。

  她不再急若星火的飛奔,而是慢慢的,一步步的走上去。

  她走得有點僵硬,卻十分穩定,她必須先讓自己穩定下來,否則她害怕以自己此刻的揪心和緊張,會一不小心失足。

  一小截路,她走了半刻鍾。

  然後她看見了那冰洞。

  看見冰洞中的刑架。

  看見穿過冰洞的風,將刑架上的鎖鏈撞得叮噹作響,發著清冷的微音。

  卻沒有看見,想看見又怕看見的人。

  孟扶搖輕輕的走過去,剛剛走到冰洞正面,就被那自長空奔來的冰刀般對穿的風,擊得晃了晃。

  剎那間她覺得那風穿過了自己的全身所有細胞,把所有的熱血都換做寒冷,連心臟都被偷換,塞進了一把冰雪。

  那凜冽至言語難以描述的寒冷,令武功已臻天下頂端的孟扶搖都瞬間失去了所有的溫度,凍得猝不及防。

  她怔怔迎著那風,心中比這一刻更冷的想著,這麼冷……這麼冷……

  然後她目光一轉,又晃了晃。

  她看見了刑架上穿過的洞,看見刑架背後的鎖鏈,看見刑架和鎖鏈上層層疊疊凝結成冰的新血舊血,看見那斑斑駁駁無處不在的刺眼的紅。

  那殷殷血色聚集在那些鎖鏈上,洞孔中,維持著滴落的姿態,亙古的凍結在那兒,似乎要用這樣的狀態,永久的留住一個人曾經受過的一切。

  為她,受過的,一切。

  孟扶搖久久的看著那血,看到面色蒼白,看到神情空洞,看到這一顆心都碎做這隱去星辰漫天飛雪,在長青神山之巔飛去無痕。

  良久,她伸出手,緩緩摸上了那紅色的冰。

  手指一觸上那血冰,眼淚轟然一下流了滿臉。

  手指上的溫度和淚水的灼熱,將那些血冰慢慢融化,滴滴落在她掌心,她抱住那刑架,像是抱住那人的腿一般,脫力般的慢慢跪下來。

  她將臉貼在那寒鐵的殷殷鮮血之上,任眼淚無聲奔流。

  無極……無極……

  你說你師父寵愛,此去定可無虞。

  你說你等我到來,定當備酒設席以待。

  我現在來了,可你在哪?

  九儀大殿微笑承諾我美酒以待遠客的主人在哪?

  你騙我前路和熙,你騙我備酒設席,然而此刻迎接我的卻是接天高峰,砭骨冰雪,染血刑架,遍地狼籍的囚牢。

  你騙我……你騙我……

  奔湧自心底的血和淚,滔滔,這一哭似要流盡她一生的所有淚水,將這一生裡所有的愛而不能,都化作無盡的湧流,摻著他的血,她的淚,流下臉頰,流過刑架,流出冰洞,流下千丈飛鳥絕的皚皚高峰。

  她不再呼叫,不再瘋狂,甚至不再出聲,然而這般慟至無聲的流淚,卻擁有粉碎般的力量,令天地沉肅,不敢驚動。

  冰風呼嘯,弦月幽幽,照見絕巔之上的纖細女子,緊緊抱著那刑架,跪在滿地冰雪之中;照見她沈默而久久的流淚,淚水無休無止自緊閉的眼簾中瀉落,混著那些被融化的血水,在落下的瞬間,結成粉色冰珠,無聲散落在天地間。

  很久以後,孟扶搖緩緩起身。

  起身時,手一抽,隱約聽得細微撕裂聲響,最先貼上寒冰的掌心被冰黏住,扯落一層表皮。

  鮮血滴落,和原先那些血冰混在一起,孟扶搖漠然看著鮮血淋漓的手掌,不覺得疼痛——和這一刻內心裡波濤洶湧鋪天蓋地的劇痛比起來,什麼疼痛,都不再存在。

  那些掌心滴落的血,和那血冰一起凝結,在月下閃爍著微紅的光。

  她的血從此留在這九天絕巔,和他的混合在一起,永不再分開。

  很好,很好。

  那些被她化開的血色殷然,色澤鮮亮,孟扶搖低頭看著,確定這是新鮮的鮮血。

  換句話說,就在最近,他還在這裡。

  那麼現在,他去了哪裡?

  孟扶搖捏緊手掌,不敢讓自己去想他重傷鎖在這裡日日夜夜受冰風穿身的漫長時光,九個月……九個月……那二百七十餘天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是怎樣的徹骨痛苦而又徹骨漫長的煎熬?

  她按住心口,逼自己去想一些更重要的事,比如,他的真正生死。

  現在唯一知道他的生死的人,想來只有那個人了。

  孟扶搖十分平靜的轉過身,十分平靜的不再回頭,十分平靜的,下山。

  她過於恆靜的眼神裡,有種令人心驚的堅定和決絕,看得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戰北野心中一震,伸手想要去拉她,又想去幫她包紮受傷的掌心,然而孟扶搖身子一側,遊魂一般掠過他,遊魂一般飄了下去。

  她上山時雖然如風如電,但還注意著收斂身形,下山時卻十分自如,大大方方一路飄了下去。

  她飄下接天峰,飄向長青神殿,直直走向那高大無倫的城牆,伸手就要去敲門。

  戰北野驚得電一般射過來,一把拉住她道:「扶搖,你——」

  「孟扶搖求見長青殿主!」孟扶搖任他拉開,卻突然開口。

  她一開口聲音清亮,用上全部真氣的聲音悠悠長長的傳開去,震得整個長青山脈都在不住迴響。

  求見長青殿主求見長青殿主求見長青殿主……

  這聲音如此宏大,如此氣勢逼人,別說整個長青神殿,便是躲在長青神山下的一隻老鼠,都會被震醒。

  戰北野嘆了口氣,到了這個地步,再攔著也沒用,孟扶搖下了決心的事,誰也攔不住。

  如果說在上接天峰之前她還步步小心,希望著能夠在不驚動長青神殿的情形下救出長孫無極,現在長孫無極的失蹤,卻已經逼得她不得不大步向前,直面這個世界上最為神秘也最為強大的男人。

  孟扶搖心之所向,沒有畏懼。

  她昂著頭,真力傳音遠遠傳開,從現在開始,她不再偷偷摸摸,她是堂堂正正來長青神殿拜山的人,是闖過四境的闖關者,至於有沒有人要殺她,她不知道,她不管。

  長青神殿在天下最強女子的清亮聲音中沈默矗立,似被她無上勇氣震驚了一般毫無動靜,孟扶搖二話不說,上前就是一腳,蹬在長青神殿雪白的城門上。

  砰然一聲巨響,那特殊材質製成無堅不摧的大門,被孟扶搖生生踹出個深達數尺的腳印。

  普天之下,數百年來,眾人膜拜的聖地,高貴俯淩眾生的長青神殿,第一次,被人家踹了門。

  這一腳,大抵也等於蹬在了長青殿主的臉上。

  沈默被打破,城內漸漸響起整齊腳步之聲,隨即高達數丈的大門轟然開啟。

  星光漠漠垂宮闕,華閣千層次第開。

  大門開處,亮起無數蒼青色的燈光,階梯一般懸浮在半空,照耀著一道長長的道路,潔白的雲石地面如同上天階的玉石長梯,一路向上延伸,似要通上九霄雲端。

  道路盡頭,巍峨大殿半掩雲中,蒼青色的殿宇龐大而壯麗,那些夾雜著淡淡雪氣的雲氣,落如六角梅花,而雲氣深處,卻又隱約有繁花若錦,桐雲淡紫,在一色清冷的白中,絢爛的美麗著。

  很難想像,一個地方是怎樣維持兩種不同的季節的,或者那些鮮花,只是擬態出的幻覺?

  「殿主宣孟扶搖——」

  長長的傳呼之聲從正中大殿傳下,聲音空靈飄渺不知從何發出。

  孟扶搖卻只譏誚的笑了一下,淡淡道:「架子擺得不錯。」

  她目光在那大殿側,燈光的暗影裡瞄了一眼,隨即大步走了進去。

  地面潔白,一地碎玉流光,孟扶搖一路過去,將她沾滿泥雪的靴子毫不客氣的擦了個乾淨。

  四面影影綽綽似有很多人,沈默在燈光的暗角之中,列出蒼青色的肅殺沉雄的大陣,那麼多人,連呼吸都是整齊的,顯見訓練有素,然而孟扶搖連眼角都沒掃一眼。

  戰北野也沒有,他只陪在孟扶搖身側,無論碧落黃泉,雖千萬人吾往矣。

  如果沒有一生——多一刻也是好的。

  「來者何事?」長階盡頭,飄出一個蒼青長袍的老者,以雍容空靈之姿,垂目下問。

  孟扶搖昂著頭,腳下不停,淡淡道:「閣下是殿主否?」

  那老者傲然道:「本座執掌夜叉部長老第七。」

  「沒聽過。」孟扶搖漠然以答,繼續向前。

  「停住!」那七長老拂袖怒喝,臉色鐵青,「我神殿允你進門,已是破例,怎可如此不懂規矩,長驅直入我殿教宗大殿!」

  「長青神殿百年規矩。」孟扶搖站在低他兩階的臺階上,昂著頭,目光如電,看起來倒像是她居高臨下,「凡過四境者,皆為你神殿貴賓,並得殿主一諾之助,難道因為這許多年沒有人過四境,貴殿便將這規矩忘記了嗎?或者說,難道這等態度,便是神殿迎接貴賓的禮儀?」

  那七長老怒極,目光森然道:「你算什麼貴賓,你這妖——」

  「七長老。」

  突然傳來一道淡淡聲音,聽不出年齡,也聽不出情緒,更聽不出到底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似乎近在耳側,也似乎遠在天邊。

  那聲音並不高,也沒什麼威儀,七長老卻立即噤聲,彎身退了下去。

  孟扶搖看著前方大殿,目光平靜,仰起的下頜堅定細緻,在蒼青色燈光的暗影裡,像一柄秀麗而薄的玉刀。

  大殿之巔,暗影之中,緩緩浮現金色長袍的身影,他出現得極為奇異,沒有身影閃掠沒有步伐移動,倒像從一開始便在那裡,然後當黑暗被剝落,便現出神般的金身。

  「孟扶搖,此來何干?」

  真是會裝傻啊,我都被你殺過很多次了,還問我此來何干?

  孟扶搖笑容譏誚,琅琅道:「來求殿主履行諾言。」

  整個神殿一片沈默,沈默中有肅殺微涼的氣氛,不知道哪裡,有隱約的細微聲響傳來,似乎還浮游飄蕩著美妙的音樂。

  長青殿主的臉隱藏在暗影中,戴著眉目高古的黃金面具,金色鑲黑邊寬大長袍,目光比她還平靜,他久久的看著她,那眼神既不像看著仇人也不像看著陌生人,倒像是看見一個自己深自厭惡的東西,掙脫了重重圍困,不能甩脫的出現在面前。

  然而良久之後,他淡淡道:「你有何要求。」

  孟扶搖挑起了眉。

  她賭對了。

  老神棍果然還是很愛面子的。

  她賭這些神棍向來以維持教宗尊嚴為第一要務,不會願意當眾破壞百年來的規矩,她坦然直入,當眾要求神殿履行諾言,老傢伙也只有先應著。

  更重要的是,她目光一閃——神殿上方的暗影裡,長青殿主身後,突然冒出了個紅紅的禿頭,雞蛋皮一般圓潤光滑亮光閃閃,笑眯眯宛如看媳婦一般看著她,正是曾經在扶風想要調教她,被她四兩撥千斤一一打回,最後和她結成革命搶劫友誼的雷動。

  他身邊還有個月白衣裳的中年女子,神容清淡,面色如雪,看她的眼神卻不似雷老頭子親切喜歡,倒是頗有幾分不滿。

  這位倒是沒見過,但是憑感覺,她想這應該是宗越那位和雷動頗有交情的師父,醫仙穀一迭,想到宗越她立時呼吸一緊——他怎麼樣了?現在在哪?他師父既然也趕來了,他應該沒事吧?

  不過穀一迭看她的眼光著實不友好,孟扶搖有點悽慘的想著,自己,其實就是個罪人吧。

  雷動和穀一浩都和神殿有交往,兩人在五洲大陸也是極有威塑的前輩耄宿,有他們在,公然賴賬的事,長青殿主是做不出來的。

  淡紫的桐花在九儀大殿前浮沉,長青殿主立於玉階頂端,居高臨下的俯視她,看著這女子神容明亮,玉白微紅,雖然氣質風神和他想像中略有差異,更為光華明燦,但那風姿態度,宛然便是一朵亭亭的蓮花。

  妖蓮。

  創教祖師一生所愛近於癡迷,為此不惜以神力心血日夜培育,終逆天改命將之練出人身的,掌心蓮花。

  她還是回來了。

  數百年前險些毀掉神殿的妖物,終究還是踏上了長青神聖的土地。

  說什麼離開五洲,說什麼欲待回歸,別說他不願意送她走,便是送走她,誰能保證她不會因為哪次契機再次回來?到那時,他已不在神殿,難道便任這妖物再次毀掉神殿,攪亂世間?

  數百年前因為她,創教祖師險些自毀也險些毀掉整個神殿,接魂地宮一場大戰幾乎折損了本教大多精英,走火入魔的祖師最後神力倒灌不足,也給歷代長青殿主留下了隱患,一場至今沒有消弭後患的大禍,全都因她而起。

  如今他怎可讓她再回到他身邊,顛倒綱常,蠱惑眾生?

  他百年來潛心修煉,一生中大多時間都在閉關,修為也是歷代殿主之中最高者,原以為這樣便可以克服來自祖師神力中的不足和危險之處,不想一番苦心,到得最後,還是不能擺脫宿命的獠牙撕咬。

  那一日看見眉間慘青,他的心也瞬間化成慘青琉璃,落地錚錚。

  飛昇……什麼飛昇?

  有誰知道從祖師開始,長青殿主代代成魔?

  接天峰最後一月閉關,其實只是八部天王合力禁錮了創教祖師,那時他已經是魔王,而不再是世所仰慕的神。

  這魔臨終悔悟,將神力傳給下代殿主,誰知道那已經半瘋狂的力量,如一枚危險的利刃,潛伏在各代殿主命運深處,或早或遲,當各代殿主眉宇間浮現和當年祖師一般的慘青之色,成魔之日,便已不遠。

  二十餘年前祖師轉世於無極國,他欣喜,也不安,喜的是解鈴終須繫鈴人,祖師轉世意味著高懸於長青神殿數百年的陰雲,終有機會可以驅散,不安的是,如果再遇那妖蓮,歷史會不會重演?

  他為此日日推算,等待著那妖物返生之時,她果然回來。

  然而她生辰八字明明已經推算得出,卻始終難覓其蹤。

  不過很好,她自己來了。

  只有收了這妖物的魂,永鎮地宮之下,懸於長青神殿頂端的噩夢,才能永久終止。

  殺她,必須。

  她富有一國又如何,她敢於出兵又如何?神權之國,百姓忠誠難以想像,無論哪國的軍隊入侵,都必將受到穹蒼全民的拚死抵抗。

  只要他在,只要長青神殿安然存在,穹蒼永不消亡。

  長青殿主靜若深水卻決然冷漠的目光,淡淡籠罩在孟扶搖身上。

  這些長青神殿數百年來的最大秘密,除了歷代殿主,無人得知,他也永遠不打算給任何人知道。

  他本來還該有更多的機會殺掉她,然而有意無意的,最近那許多人那許多事都在糾纏著他,竟讓他抽不出手來,以至於容得她到了階下。

  這樣也好,處理得更乾脆。

  「你有何要求?」他看著她,再一次問。

  你有何要求?

  有何要求?

  有何。

  要求?

  孟扶搖一瞬間有些恍惚。

  二十一年曆經磨難,二十一年苦海跌宕,二十一年漫漫長路,二十一年拚死前行,流著汗灑著血斷著骨裂著心,一步一步,以鮮血傷痛鋪路掙扎前行,在七國風雲間輾轉求生,無數次瀕臨死亡無數次陷入絕望,那樣一身是傷苦痛難言的,噩夢般的堅持。

  只為這一句——你有何要求。

  幻想過無數次,當自己終於跨進長青神殿,當大神通者真的對自己問出這句話,她一定堅決的,毫不猶豫的,大聲的,回答:

  我要回家!

  付出那許多,走過午夜夢迴時都不堪回首的慘痛歷程,她沒有理由在終於碰觸到希望的最後關頭,放棄。

  我要回家。

  在心中呼喊了二十一年,歷經苦難也從未動搖從未更改從未走斜了的,夢想終歸。

  錯過這一日,不說以往辛苦全都付諸流水,從此之後也永無機會。

  這一句來得太艱難,艱難到她一想起便全身顫抖。

  她確實在顫抖著,一直平靜堅剛的姿態如靜水中激起深流,那樣的顫抖似乎從心底發出,震得全身血脈都在簌簌作響,她的牙齒上下相擊,發出格格的細音。

  那些生命裡永不可忘的舊事光影,剎那間滄海奔回。

  雪白的醫院……憔悴的媽媽……簡陋的小屋……窗外的油菜花……

  病床的等候……老舊的童話……封面的小鴨子……撫過殘破書頁的手長滿老人斑……

  孟扶搖突然跪了下去。

  她跪在冰涼的臺階上,斜側著身子,向著遠隔時空的那個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然後她伏於塵埃,臉貼著冰涼的玉階,在那樣徹骨的寒冷和悲涼中,低聲,卻平靜的道:「請放長孫無極。」

  請放長孫無極。

  眼淚慢慢沁出,只有一滴,落在玉階之上,深入玉石肌理,那一小塊白色,便略略的深,像一塊被燙破生命細胞,永久難愈的傷痕。

  媽媽,對不起。

  人生裡,有很多比自己心願更重要的東西,那些深愛和成全,那些寬容和放棄,那些犧牲和瞭解,那些輕易的拋擲和努力的爭取,那些寫在我一路血淚歷程中的,永遠閃爍光亮,照耀我一路前行的最可寶貴的東西。

  沒有他,沒有他們,我走不到現在,當我想著獨自一人無所罣礙的支撐前行時,我早已不知不覺背負了無數人的犧牲和付出。

  我的人生是他們幫助塑造的,我的命是他們給的,我的路是他們用生命鋪就的,我的傷痕,是他們以自己的心血做線,縫補彌合的。

  到得如今,我已經沒有可能,再拋卻那些鏤刻在生命和血液中的印記。

  那是映在我一生路途前方中的光影,看似輕弱無力,卻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拂去。

  原、諒、我。

  她伏在階上,短短幾字,已經耗盡了一生中最大的力氣。

  四面無聲,淡紫桐花悠悠降落,風中甜香無盡,卻掩不過這一刻抉擇的艱難,放棄的悲涼。

  長青殿主的語聲裡,也有了幾分詫異,暗影中的目光,卻更森冷了幾分。

  「長孫無極是我殿弟子,與你何干?」

  孟扶搖直起腰,盯著他,一字字道:「只、此、一、願。」

  長青殿主默然,半晌道:「此人將死,回天乏術。」

  孟扶搖晃了晃,卻立即道:「救活他!」

  「你有什麼資格要求這個?」長青殿主淡淡看著他,「本座有說過答應你兩個要求?」

  「你不就是要我的命?」孟扶搖慘然一笑,站起身,雙手一攤,「我換,可以吧?」

  「扶搖!」戰北野大喝一聲,狂風一般衝上來。

  孟扶搖手一抬,一柄匕首已經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別上來,否則我肯定死得比你跑得快。」

  戰北野僵在那裡,面色慘白,全身衣衫無風自動,雷動皺眉看著,穀一迭卻突然輕輕嘆息一聲。

  「不用再兜圈子了。」孟扶搖緩緩上前,「我既踹了你的門,就沒打算再從這門中活著走出去,你要我償命也好,要我有別的他用也好,只要你放過長孫無極,孟扶搖要殺要剮,任你處置。」

  長青殿主深深看著她,這女子一臉決然毫無怯懦,他放出自己神力威逼,也絲毫不能令她改顏,唯因如此,更不能留。

  「本座要你的命做什麼?」半晌他冷冷道,「無極本是我殿聖主,不需要你來救,但是他身有重罪本該處死,如今既然你求了這一願,本座便和你按規矩來,凡我長青神殿求願者,必得留下自己的一件東西,你去選吧。」

  他手一揮,身後大殿某處突然光明一亮,現出杏黃絲幔,絲幔後一座金色八龍寶鼎,鼎在支架上緩緩旋轉,每條龍都大張著猙獰巨口。

  「八個抉擇,自己去選。」長青殿主漠然道,「看你運道。」

  「我去選!」身後突然一聲大喝,戰北野拔腿就向上奔,「我代她受!」

  長青殿主衣袖一拂,戰北野立即被生生阻在臺階上,他二話不說彈劍出鞘,對著阻攔自己的虛空就劈,劍光很順利的穿過那層阻礙,他心中一喜再次上前,然而劍光能穿過,他自己卻無法穿透。

  戰北野怒氣填胸,唰一聲掉轉劍光,招呼都不打便向長青殿主當頭劈下。

  長青殿主皺眉看著他,金色衣袖一動,隱約間淡青色光芒一閃,他的手指已經拎住了戰北野疾若飄風的劍尖,輕輕一抖將戰北野撞出去,一直撞到雷動面前,淡淡道:「雷兄,請管好尊徒。」

  雷動一伸手接住戰北野,對他使個眼色,嗡嗡嗡的道:「我說殿主,不要欺負人家太狠,不然俺也看不過去。」

  「本座說了,全憑自願,但看運道。」長青殿主神色不變,「她若運氣好,便絲毫不傷也是有可能的。」

  話說到這個地步,長青神殿這邊毫無錯處,雷動等人也無法出手,孟扶搖笑一笑,望向戰北野,輕輕道:「陛下……你很好……不過……對不起。」

  戰北野原本死死盯住她,聽見這一句,卻霍然扭頭。

  扭頭那一霎,一滴水珠劃過飛快的弧線,落在殿周的楹柱上。

  男兒不流淚,只因未到傷心時。

  戰北野以為自己這一生已經足夠傷心過了,那些尊榮卻寂寞的日子裡,靜夜中徘徊踟躕的刻骨思念,那些在追逐中逐漸了悟的絕望,明知追逐是痛卻也不惜痛上加痛的時刻加深的心傷。

  他以為自己堅硬如此,經得起一切烈火般的疼痛煎熬,然而到得此刻,才知世間疼痛永無極限。

  扶搖……

  何須這一句?

  你從未虧欠戰北野。

  而戰北野真正害怕的,也從不是得不到你。

  ……我只害怕你,不幸福,不快樂,活得不夠福壽綿長。

  孟扶搖掉開眼光,輕輕笑了笑,步伐輕快的拾階而上,在金色盒子前站定。

  大殿中朦朧一片,除了那金色八龍寶鼎外,看不見任何景物,但隱約似有暗處的目光在看著她,可當她抬眼搜索,卻又什麼都看不見。

  她想了想,問:「我要付出我的東西,但是你要如何讓我相信,你會履行諾言,不會讓我白白犧牲?」

  「本座一言九鼎,豈有反悔之理?」長青殿主冷冷答。

  「我從不相信神棍。」孟扶搖答話比他更冷。

  長青殿主淡淡看著她……能讓她心甘情願的死,比動手殺戮要好,不然這種妖物臨死怨氣,也保不準會惹出禍患。

  「本座以長青神殿存續及永恆尊榮立誓,」半晌他抬手,手指按在九儀大殿殿門前飛龍雙目上,「定當履行諾言,若有違背,身當萬殛之苦,永墮混沌地獄。」

  「你本來就該在地獄裡。」孟扶搖淡淡道,轉頭看那大張著的龍口,手伸進去,被取出的會是什麼?她會失去眼睛?聲音?健康?還是……

  目光瞟過長青殿主的臉,再對某個方向看了看,她若有所悟,突然譏誚的笑了笑。

  不必去選了。

  選項沒那麼溫柔的。

  伸出去已經將要觸到金色八龍寶鼎的手緩緩收回,她道:「有什麼好選的?」

  「嗯?」長青殿主面色淡金,眉宇間青氣升起,一明一滅,看起來很有幾分詭異。

  「我能獻給你的,不過這一身熱血。」孟扶搖一巴掌將那寶鼎拍扁,回身冷笑看他,「別的我都不給。」

  「你怎可出爾反爾!」長青殿主眉毛一豎,「我要你血何用?」

  「你若不要,我只好放你的血!」

  「轟!」

  「砰!」

  天地間突然燦開紅蓮若火!

  大殿裡瀉出華光如蓋!

  兩聲巨響同時響起,伴隨著兩道亮光剎那席捲大殿,剛才還朦朧一片的大殿瞬間大放光明,照見同時閃現的翩然人影。

  一個是孟扶搖,一伸手扯裂絲幔,哧啦撕裂聲響裡抓著個沉重的寶鼎就對長青殿主砸過去,手掌間玉白微紅華光飛越,映得她眉目凜然生豔。

  一個是帝非天,一掌轟掉九儀大殿,既兇神惡煞又風姿優雅的闖了進來,另一隻手拖拖拽拽很多人,不讓他們走也不讓他們近身,口中猶自輕鬆笑道:「算你聰明,沒上了這廝惡當。」

  他單手抵著一藍衣高冠男子,兩人似乎正在對掌,腦後長髮卻還在如有生命一般的飄著,牽引著無數灰黑色的影子,纏繞著一群衣色各異的人們。

  孟扶搖不認識這些人,雷動卻看得有些嫉妒,這個帝非天實在神異近妖了,以一人之力,便纏戰了長青神殿的大部分天王長老!

  白虹貫越天際,淩厲得似乎要將整個大殿劈裂,孟扶搖含怒一擊殺氣淩空,長青殿主卻只冷笑一聲,手指一彈,清空錚然一聲,那砸過來的似乎要壓扁天地的金鼎,突然就化為金粉消弭於天地間。

  卻還有一截金光未滅,直襲孟扶搖胸臆間,孟扶搖大仰身倒飛避過,身姿飄然若無物,然而那金光突然一分千條,柵欄般將她籠罩,孟扶搖手指一甩,五指若蓮紅光閃耀,將那金色柵欄彈滅,卻仍有其中一條,神出鬼沒擊上她左臂。

  鮮血激射,飛越丈許,落在玉階之上,混合著那金粉之雨,夾在淡紫桐花之間色彩明豔。

  滿殿的人都震了震,連帝非天都偏頭看了看。

  他眼神有些驚訝,也有不甘——自己睡了太久了,以至於沒有進境,一路打過來,現在連個天機都能纏住他,竟沒有機會和這樣的神通一會,實在是倒退了。

  人生裡不能和強敵一戰,該是多麼遺憾的事!

  「金剛還我!」他突然斷喝。

  戰北野立即將一直縮在他肩頭的金剛給扔了出去。

  五彩斑斕的鳥兒在半空劃過,所有人都躍起來搶,長青殿主也似乎想動手,卻猶豫了一下。

  他臉上青氣連閃,變幻得甚是可怖,但此時正是混戰一團,無人注意。

  帝非天伸手去招金剛,立即有兩個老者躍起去搶,一人青面白髮,戴著修羅面具,露出來的容貌十分猙獰,另一人身寬體厚,衣袍盡飾大蛇,行動間沉悶有聲,震得半座大殿都似嗡嗡作響。

  「阿修羅王,摩呼羅迦王!」一直和帝非天對掌的藍衣男子迦樓羅王大喝道,「那是巫神真魂,務必殺之!」

  他話音未落,兩條人影竄了出來,黑白兩道光影一閃,半空中鏗然一架各自落地,阿修羅王和摩呼羅迦王被震退,金剛已經落入帝非天掌中。

  摩呼羅迦王聲音大得好比打雷:「雷動,穀一迭,你們竟然助紂為虐!」

  「我有出手麼?」雷動聲音比他更大,走近點直可被吵聾,「我突然覺得這塊地方涼快,想站在這裡而已。」

  他站在那裡,門板一樣寬厚的身材,正好擋了路。

  「我不喜歡以眾淩寡。」穀一迭卻不狡辯,蹙眉淡淡道,「不管你是誰。」

  帝非天眉毛一揚,和迦樓羅王一直抵著的手掌突然一動手指,隨即笑道:「爺給你玩個新鮮的。」

  迦樓羅王感覺到掌心似有異物,趕緊縮手,正在歡喜這死纏了他很久的傢伙怎麼肯放開他了,一轉眼見帝非天衣袖一劃,在這四面為敵的大殿之上劃出一塊無人可進的疆域,笑道:「等下來教訓你。」

  隨即抬眼看雷動和穀一迭,道:「喂,給爺護法。」

  「俺怎麼繞來繞去,竟然去幫他呢?」雷動困惑不解的仰首向天想了半晌,得不出答案,也就不管了,大步過去轟然一站,「爺不給你護法,爺就站在這裡!」

  穀一迭秀眉皺起,看雷動一眼,淡淡道:「你總是好的不學,學壞的。」

  雷動望天,做沒聽見狀……

  迦樓羅王皺眉看著準備和金剛合魂的帝非天,心中思量著該如何打算,殿主師兄利用他拖住帝非天的用意,他何嘗不知道,如今聖主失勢,神殿八部和諸長老,除了掌夜叉部的七長老外,和天龍兩部之外,大多都已經私下向他效忠,他又何必不珍惜自己,傷損實力,和帝非天等人戰個你死我活?

  心中一動,又抬眼看了看長青殿主,他最近眉宇間青氣閃現不休,離飛昇之期已經不遠了吧?得趕在他飛昇之前,將大位定下來,將來的長青神殿是自己的,有什麼必要為自己樹這許多敵人?

  至於好戰的帝非天嘛……想辦法引他去纏戰師兄好了。

  思量已定,他退後一步,向幾位大王使個眼色,幾人心領神會,似模似樣的繼續攻擊,卻是有風聲沒力度——反正雷動穀一迭名動天下,一時收拾不了也是正常的嘛。

  雷動卻十分鬱悶的翻白眼——還以為有場大架要打,沒想到這麼陰陽怪氣,真是有生以來打過的最沒勁的架……

  帝非天這邊架打得詭異,孟扶搖那邊卻步步危機。

  且不論大殿底下黑壓壓的各部殿軍,單是一個長青殿主,便如巨山滄海,巍巍然橫在面前。

  金鼎擲出被長青殿主一袖所化,瑞氣千條射傷她左臂時,孟扶搖便知道,她還是不是他對手,不僅她,這裡所有的人都不是。

  帝非天合魂之後或可一戰,但在帝非天合魂這段時間,她撐不撐得過去?

  何況還有神殿八部,還有一直沒有出手的七長老。

  也許,這條命還是要扔在這裡,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快意恩仇,嘯傲長青,有多少人可以這般痛快的蹬過長青神殿的大門,有多少人可以這般痛快的活過?

  這個時節,大宛軍隊,想必已經踏上了穹蒼國土了吧?

  你逼我裂帛三尺,濺血一丈,我還你擴疆千里,橫屍萬計。

  足矣!

  只是這一刻,還是不能自己的想著,長孫無極在哪裡。

  剛才她準備將手伸進那龍口之時,突然聽見極其細微的一聲聲響,那聲響雖然不是什麼言語,但是來得怪異,不知怎的她心中一緊,沒來由的就停了手。

  原以為是無極,但是無極看見她來了,怎麼會不出現?

  他是因為重傷不能出現,還是別的原因?

  孟扶搖的心揪著,疼痛和不安若小蛇一般在血脈內到處遊走,遊到哪裡哪裡便覺得堵塞般的窒息,她勉強鎮定著心神,揚眉冷冷看著長青殿主。

  長青殿主更冷的看著她。

  事到如今,寧可放棄轉世祖師重興神殿的機會,也不能給神殿留下任何隱患!

  他氣息鎖定孟扶搖,突然抬手一抓!

  孟扶搖身側立起劈空之聲,四面空氣突然如薄紙一般被收緊,抓裂,發出劈啪之聲。

  那團團收緊的真氣,似要將孟扶搖裹在其中,攥緊,捏死!

  「呼!」

  赤紅的長劍虹彩漫越,一劍橫挑!

  「唰!」

  玉白十指為微光搖曳,攔空一斬!

  空氣微微震了震,連同整個大殿都似乎震了震,戰北野遞出的長劍突然轉了方向,變為橫拍向孟扶搖心口,孟扶搖攔截的十指也突然上揚,抓向戰北野面門。

  兩人都一驚,目光一對剎那大力扭身,錯身而過時各自一個踉蹌,退後三步。

  一招間,退。

  長青殿主卻露出驚異神色,他原以為這一招是可以讓那兩人立即送命的,不想僅僅讓他們退了三步,這一招看似是武功,其實已經動用了先祖流轉的神術,撕裂空間剎那奪命,普天之下,他曾以為,除了自己的師弟,迦樓羅王、世人口中的十強第一天機之外,再無人可以接下。

  這朵妖蓮,已經這麼強了麼?

  那便更不能留了。

  雖然驚異,但對於他來說,殺死這裡所有的人還是易如反掌,神人之境,本就天壤之別,否則迦樓羅那麼野心勃勃,為何卻從來不敢直接對他下手?

  他冷笑著,又是一彈指。

  孟扶搖突然覺得眼前一黑。

  不是被擊中暈眩的黑,而是天地當真變黑,彷彿天神突然扯下了黑夜的幕布,或者伸掌遮擋了天上的日光,又或者將這世間所有濃黑的物事提煉,一股腦的全部傾倒在她眼前。

  不僅黑,還失去重量。

  雲浮之境中的感覺重來,但雲浮之境中自己還可以漂越,此刻卻覺得,身體裡的力量被抽空,頭頂雙肩卻壓上了無數座大山,那無與倫比的巨大力量壓得她五內俱焚眼冒金星,只覺得喉頭一甜,一口血已經噴在地下。

  她此刻什麼都看不見,心跳如擂鼓,在重壓下全身血液都似在逆流,瞬間便要裂體迸射而出,連肌膚都似變薄了一些,有些地方已經開始微微發紅,那是皮下毛細血管被壓破,再往後,破的就會是動脈,和心臟。

  長青神術:蒼天之重。

  那般沉重的來自借天的力量,世間無人可以抵抗,孟扶搖顫抖著,手撐在地下,聽見血液不受控制四處竄流的聲音,然而她死死抵住地面,指甲摳進雲石縫隙,一步,不退。

  四面無比安靜卻又無比喧囂,安靜的是天地,喧囂的是心臟,孟扶搖於拚死抵抗之中,感覺到身側影子一晃,有人試圖去扶起她。

  這一扶,重量一半頓時流了過去,孟扶搖身子微微一輕,爆血而亡的感覺略鬆,勉強一看,幫她分擔的果然是戰北野。

  男子俊朗烏黑的眉目此刻亦被汗水侵染,在這樣巨壓之下,一個扶她的姿勢做得艱難無比,卻絕不放手。

  兩人扶持著,站定,不退。

  長青殿主目光一閃,剛要再次加壓,突然瞥見大殿深處黑白影子一閃。

  兩團小小的影子,似乎在廝打,一路打了過去,其中一隻惡狠狠咬了另一隻一口。

  元寶和黑珍珠又打起來了……

  長青殿主皺皺眉,略微分了分神,目光一轉間忽見黑珍殊一腳將元寶大人踹了出去,直射長青殿主。

  元寶大人在半空中悽慘哀叫,直直撞向大殿神像,看那速度,撞上去百分百鼠肉餅。

  長青殿主再次皺眉,長青神獸百年一隻,歷來是神殿具有神示象徵意義的瑞獸,一旦沒了,於神殿顏面有損。

  他衣袖微抬,接住元寶大人。

  元寶大人一翻身,抱住他手指嗚嗚開哭,沒完沒了的表示內心裡巨大的感激。

  長青殿主揮開它,看著手指上黏黏嗒嗒的鼻涕眼淚,嫌棄的伸手示意取巾帕拭手。

  孟扶搖突然衝了出來。

  她壓力一鬆,立即毫不停息,風一般捲出來,半空中十指連彈,數十道紅芒四散飛越,攢射長青殿主!

  紅芒在半空中四散延展,像一朵完全怒放的蓮,將長青殿主裹在正中。

  長青殿主冷笑一聲,手掌往下一壓,那紅芒便瞬間被壓縮,削薄。

  孟扶搖卻已經到了。

  她直直撞入長青殿主懷中!

  長青殿主怒哼一聲,抬手要擲。

  孟扶搖卻突然在他懷中打了個滾!

  逼人的清鬱香氣襲體而來,女子頂在手中的額頭肌膚柔滑如緞,長青殿主一生未近女色,剎那間竟然一怔。

  他自從得了上代殿主的神術,只需心念移動,抬手指掌之間便可取人命,天下間也無人敢於近他身,這許多年早已不用武功,招式反應都已生疏,孟扶搖撞進他身,他一時竟然沒有反應過來用什麼招式推開。

  孟扶搖這一招如果用在天機身上,大抵是自找死路,用在高高在上多年的長青殿主身上,看似荒唐大膽,卻是再正確不過。

  一怔間,在他懷中打滾的孟扶搖突然咧嘴一笑。

  她這一笑唇間染血,看似凶神,露出的齒間,卻不知何時叼上了一枚極小的匕首!

  隨即她順著這一滾猛然甩頭!

  「哧!」

  匕首在這一甩間烏光一亮,閃電般劃過長青殿主胸前,一抹血線,隨匕首劃出深紅的弧。

  那弧不大,那傷口不深,甚至在那剎匕首試圖進一步割裂肌膚時,來自長青殿主體內的神通之力,已經將當面打滾暗殺者孟扶搖給震了出去。

  孟扶搖撞出去,被戰北野接住,她落地,攥緊手中匕首,冷笑。

  而鮮血濺出那一刻,全殿上下都發出驚呼,倒抽氣聲如海浪迭起,震得大殿嗡嗡一響。

  殿主竟然受傷!

  神通天人,獨步天下,向來掌控他人生死的殿主,竟然今日濺血九儀大殿!

  七長老臉色已經變了。

  殿下這些低級弟子不同,他是最清楚本門功法的利弊的,真力流轉全身,看似堅不可摧,可是一旦受傷,那傷害也絕不僅僅是一個小小傷口那麼簡單,損傷的會是整個真元!

  殿主不是已經修成金身?如何還會受傷?

  長青殿主的神色,更加陰沈。

  別人不知道,他自己卻清楚,就算孟扶搖撞進他身,他又豈是能為世間普通利器所傷之人?她手中握著的,明明就是傳說中創教祖師當年使用過的匕首「裂心」!

  聚神山明鐵,打造出世間僅有的無雙之匕,破世間一切真氣混元之體,中者必傷。

  那和雲浮之紐一樣,是早已遺失,只在傳說中存在的東西。

  她從哪裡來的?

  他確定,在她上殿時,這東西還不在她手中,那麼……

  長青殿主的目光,落在玉階之上一地碎金之中。

  她上殿之後,唯一真正接觸過的東西,就是那隻金鼎!

  有人……算準了他會讓孟扶搖去選那神祭之鼎,事先將那東西放在了鼎下!

  一陣極度的憤怒從心中湧起,一剎那間心中殺意奔騰,他鐵青著臉,手掌緩緩抬起。

  然而這麼一抬間,心中那股青火砰砰閃了幾閃,他運氣一壓,竟然沒壓住。

  他臉色變了變——以往每次這股魔火出現,他都用真力壓下,然而今天這個小小傷口,卻壞了大事!

  他最近魔火蠢動愈烈,似乎也將步入前代殿主後塵,歷代殿主在成魔之後都下落不明,那些沒有結局的結局讓他每次想起都不寒而慄,他一直用真力壓制著那股魔火,等待著用重生的妖蓮之魂來治癒自己,如今身體受傷,真力外洩,一時竟然壓抑不住。

  魔力爆發,他固然十分強大,但也十分失態,他決不能在這許多部屬弟子面前露出魔態,必須立即短暫閉關壓下這股魔火。

  目光一閃,他招過七長老,低聲囑咐了幾句,又示意迦樓羅王過來。

  「圍住他們,敢於逃脫者格殺勿論。」他淡淡看著迦樓羅王,「你不用猶豫,也不用再費盡心機籠絡各部,給我殺了孟扶搖,本座立即將殿主大位傳給緊那羅王。」

  迦樓羅王大喜,又因為被他拆穿心思有些尷尬,長青殿主冷冷看他一眼,道:「想爭大位沒什麼不對,不過,你真以為八部此刻都已歸附於你,本座身邊只有三長老七長老?哼……要不是看在你還不敢對本座有異心的份上,你以為,容得你玩弄把戲到現在?」

  迦樓羅王渾身一顫凜然退後,趕緊躬身道:「屬下無知……殿主恕罪……」

  「記住,殺了她。」長青殿主不再耽擱,衣袖一拂離開,「否則你知道後果。」

  迦樓羅王連忙應是,目送他匆匆離開,忽覺身上已出了一層薄汗,想起長青殿主走之前說的那幾句話,心中又是緊了緊,再也不敢有什麼別的想法,衣袖一揮,喝道:「來人!殺了他們!」

  阿修羅王摩呼羅迦王再次出手對雷動穀一迭攻擊。

  一直旁觀的三長老五長老六長老飄了下來,立於大殿四側。

  八部殿軍流水般湧進,團團圍住了殿中幾人。

  孟扶搖和戰北野背靠背站著,一個長劍在手,傲然睨視,一個匕首一橫,冷笑四顧。

  迦樓羅王冷冷看著,此刻長青神殿已是天羅地網,任她孟扶搖大羅金仙,也再逃不得生機。

  天行者一脈,終於等到了雲開見月的那一天……迦樓羅王仰起頭,十分愜意的眯起眼,陶醉在成為長青神殿太上皇的美夢裡。

  隨即他似是想到了什麼,突然臉色微微一變。

  糟了,怎麼忘記了他!

  長青殿主步履匆匆,一路穿過輝煌的九儀大殿,直奔他在宮殿中央,那座和華麗宏偉殿宇氣派完全不同的獨門獨戶的院子。

  自從他開始出現魔火,他便建造了這座小院獨自居住,只留了一個親信下人伺候,以免被人發覺不對,殿中人也沒什麼疑問——歷代殿主到了晚年,都有些古怪行為,這一代的,已經很正常了。

  他步子很快,行雲流水般一瀉千里,很快已經看見了自己院子外茂密的樹叢。

  長青神殿極北之地,冰雪孤城,唯獨神殿建造之地,是一塊極少見的火谷,四季溫暖,繁花若錦,他不愛花草,卻在自己院子前種了許多樹,以遮擋視線。

  此時他心中魔火湧動愈烈,面上青氣一陣陣閃過,那些不斷拱動的燥熱之意催得他心急,再不如平日謹慎,直接穿越樹叢而過。

  衣袖拂動樹叢,簌簌有聲,地面橫斜著長長短短的樹影,瘦而長。

  他步伐匆匆。

  頭頂突然傳來破空之聲!

  那聲音來得極快,快得彷彿就在身側耳邊,聲音剛出,一團黑影子已經撲到他面門!

  長青殿主揮手便推,眼光一掠卻看見那是好髒的一個大黑腳丫子,腳丫子看起來足足有三年沒洗,散發著熏人的臭氣,連豬圈的豬都比這腳丫子乾淨許多。

  腳丫子大腳趾中,居然還夾著一枚更髒的牙籤!

  這人便用自己三年沒洗的腳丫子,夾著根牙籤,去刺殺冠絕天下的長青殿主!

  天生好潔的長青殿主哪裡受得了這個,更不肯用自己乾淨的手去碰,連衣袖都不想靠著。

  他退,退起來也是一朵金色的雲,剎那間便要越出樹叢!

  那腳丫子卻似乎猜得到他會退,半空裡一個漂亮流暢之極的翻轉,腳丫子收了回去,一抹青色的東西卻又甩了出來,彎彎的很有彈性的繞一個圈,直射長青殿主背後。

  長青殿主衣袖一拂,捲起漫天碧葉,千萬柄小刀般向對方嗖嗖飛去,那些樹葉在他驅使下都成了堅剛的匕首,穿出淩厲的經緯,喳喳連響之中,一些較細的樹都被這輕薄的樹葉割斷!

  然而卻沒能割斷那抹青色的東西。

  那東西黏黏纏纏的在半空中一飛一轉,竟然神奇的貼著那些比刀還鋒利的樹葉,繼續襲向長青殿主背心。

  長青殿主手指一彈,在那東西將要貼近背心的時刻將之彈飛,收回手指時卻覺得指尖黏而涼冷,仔細一看沾著一點青青黃黃的黏液狀東西。

  他怔了一怔,明明已經認了出來,一時卻不敢相信手上居然真的是這個東西。

  鼻涕!

  一坨,鼻涕!

  勃然大怒,長青殿主將手狠狠一甩,寬大的衣袖剎那間帶倒了好幾棵樹木,樹木轟然倒下,那在樹上踹腳丫子接鼻涕的猥瑣殺手終於無處藏身,騰的一下從一地灰塵之中竄起。

  他竄起,半空中毫不停留,這人的身法靈動得早已毫無痕跡,就像是一縷風一道光一池流水,落到哪裡便流到哪裡,沒有轉折沒有窒礙沒有停頓,十分的漂亮俐落,當然,前提是不看那骯髒的衣裳和猥瑣的氣質。

  不過這人靜下來是很難看,動起來卻著實好看,姿態甚至是聖潔優雅的,他起落翩躚之間並不和長青殿主直接接觸,卻動作細密無處不在,長青殿主幾次下殺手,都被他時不時來上一招鼻涕大法,吐痰妙招,逼得不得不撤手,竟然轉眼間鬥了近百招。

  長青殿主此刻不敢使用神術,害怕引動魔火反噬越發不可收拾,也不敢太用真力,畢竟身上有了傷口,然而這般和這個無賴高手鬥下去,總要看見他噁心至極的鼻涕腳丫,令他本已躁動的魔火越發竄個不休,他眉宇間青氣一閃一閃,已經瀕臨爆發邊緣。

  終於在猥瑣殺手又一次使用他的濃痰妙招避過他一著殺著時,長青殿主終於被燎撥出了真火,手指一抬,瞬間化為純金之色,狠狠一攥,半空中一聲炸裂,那人身側的樹木剎那間齊齊爆裂,連地面都被掀起,碎屑紛飛裡那些木塊瞬間堅硬如鐵,呼嘯裹向那人。

  那些真氣交流飛射密織如網,溶入了長青殿主沛然莫禦的無上真力,剎那間四面都被緊束成鐵桶一般堅實,無人可以全身而退。

  那人嘻嘻一笑,突然將頭一抱,極其不雅的打了個滾,從那些交叉飛射的流光碎屑中滾過,只是那一滾雖然還靈活巧妙,地面卻突然多了斑斑點點的細碎血跡。

  他還是在這一招半神術半武功的頂尖施為之下,受傷了。

  他在地上滾來滾去,齜牙咧嘴不住哼哼,長青殿主冷笑一聲,覺得真氣有些浮動,正想跨前一步將這傢伙斃於掌下,忽覺腳底一痛。

  他一低頭,便見腳下不知何時插了一道長針,已經穿過了他的腳底。

  這長針原先也是沒有的,有也沒有用,他行路一向不落地面,然而剛才百招過後,心火湧動的他心浮氣躁,受了傷真氣下沉,落上了地面。

  這人便是在這百招之中,利用他無比靈動的身形動作,將長針不動聲色的插下的。

  他的堅實金身,練不到腳底,他也再想不到,這世上還有人這樣打架,明明是個高手,卻毫無高手風範。

  腳底一痛,他頓時知道不好,剛才他的步子被這個無賴引著,正戳中了湧泉穴位置,本門武功最怕的就是穴道受傷,這一針頓時引得真力狂湧,魔火大動,比孟扶搖那一刀還狠上幾分。

  心知此刻絕不能再戀戰,再被拖延下去保不準立刻就要出事,他一抬靴拔掉長針,再一跨已經跨出數丈之遠,直入小院,將那猥瑣殺手遠遠拋在身後。

  那猥瑣殺手也沒有跟過去,站直身體,眼見四周的神殿守衛因為這一場動靜都撲了來,急忙一瘸一拐的逃開,一邊逃一邊擤鼻涕,喃喃:「丫頭……師父盡力了啊……師父的命也是命啊……接下來看你們的運氣啦……」

  長青殿主一進入小院,立即道:「宣緊那羅王!」

  他那個僕人阿大恭謹的道:「緊那羅王先前便來了,已經候命很久。」

  「她來這麼早做什麼?」長青殿主直直向裡行去,隨口一問。

  阿大卻猶豫了一下,神情間似乎有難言之隱。

  長青殿主立時明白,皺眉道:「這丫頭,太心急,心心唸唸要殺無極,這段日子明裡暗裡的,還不罷體!」

  「她也是不安心……」阿大緩緩道,「大位虛懸,總不是個事兒……」

  「她不用擔心了。」長青殿主走入內室,取下面具盤膝坐下,淡淡道,「我已經決定了。」

  阿大肅然躬身,長青殿主卻不說話,他微微閉上眼,滿室淡青的煙氣裡他神色疲倦,明明臉上沒有皺紋,看起來卻突然蒼老許多。

  一直以來,指望長孫無極解鈴繫鈴重振神殿的想法,在看見孟扶搖手中那個匕首的時候,已經完全消散。

  他自己今日屢出意外,入魔之期迫在眉睫,到得此時,他已經沒有選擇餘地。

  悠悠長嘆一聲,他低低道:「終究……不能……」

  話說到一半便即止住,長青殿主雙手擱在膝上,眼晴半開半閉:「我已決定將大位傳於緊那羅王。」

  阿大躬身,長青殿主默然半晌,又道:「把長孫無極也帶出來吧。」

  阿大走出門去,長青殿主在安靜的內室裡靜靜盤坐,他想調息,卻發現心潮湧動難以定神,渾身一陣燥熱一陣寒冷,幾乎坐立不安,無奈之下,乾脆不再調息,靜等那兩人到來。

  阿大先將長孫無極帶了進來,早在前幾天,感應到天域被破之後,長青殿主便將他帶下了接天峰,囚在自己院子裡的密室裡,大約知道他心意將定,緊那羅王時時前來試圖殺掉長孫無極,他總有些猶豫,都攔下了,如今看來,確實不能再留了。

  阿大將長孫無極放在他面前,低聲道:「緊那羅王剛才受召去前殿了,馬上過來。」

  長青殿主點點頭,低首看著自己的唯一愛徒,長孫無極始終沒有抬起頭,也不知道醒沒醒,長青殿主細細捕捉著他的呼吸,只覺得輕細微弱似有似無,明顯真元已盡,想來便是自己不下手處死他,他也命在頃刻了。

  這孩子……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何苦來?

  創教祖師轉世,從來在神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受盡尊崇,本可以順利接替殿主大位,倒那時他便是神殿中興之主,同時還是無極一國之君,一人而身兼兩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那是何等的男兒榮耀?他卻甘願為了那朵妖蓮,拋棄一切,最後連自己的命也送了,又是何其蠢也!

  不過那朵妖蓮,向來是妖氣衝天,邪得很,當初它還是一個死物的時候,創教祖師便對它神魂顛倒,不惜以精血神力餵養,逆天造就它精魂,殿中長老想要誅滅這妖物,祖師不惜為了那東西和整個神殿作對,並將那朵妖蓮藏了起來,再也無人能夠找得到。

  現在才知道,祖師當真是大神力者,竟然生生劈裂空間,篡改天命軌跡,將那朵妖蓮送到了另一個塵世,接受輪迴,直到這一世重逢。

  也許這便是命中註定,兜兜轉轉,創教祖師的靈魂總是逃不脫妖蓮的束縛。

  長青殿主嘆了口氣,無奈的閉上眼——命定如此,長孫無極固然自尋死路,他一生心血,也因此付諸東流了。

  耳邊響起輕輕的敲門聲,長青殿主掉開眼光,淡淡道:「進來。」

  門開了,緊那羅王輕輕走進來,十分恭謹的躬身道:「殿主,屬下剛才去取魂,耽擱了一會,請恕罪。」

  「取魂?」長青殿主眼睛一睜,「誰的魂?」

  緊那羅王微帶得意的笑,將手掌一攤。

  掌心一顆明珠發出淡淡的玉白微紅光芒,明珠中心隱約有淡淡人影,長青殿主仔細一看,喜動顏色:「那妖女之魂!」

  地上的長孫無極,似乎微微動了動,卻依舊沒有起身。

  「迦樓羅王秉承殿主意旨,親自出手收拾了那妖女。」緊那羅王微笑,「恭喜殿主。」

  「你父親為你也算費了許多心思。」長青殿主瞟她一眼,神色和煦,「不過話雖如此,一旦成為一殿之主,當心在天下,因私廢公之事,非上位者所當為,你可明白……太妍?」

  緊那羅王取下面罩,現出粉團團永遠不老的嬌小容顏,神采飛揚的微笑,目光裡不掩喜悅:「謝殿主親訓,太妍定當牢記!」

  長青殿主接過那枚魂珠,在掌心碎裂,那魂球化為一團白光,在他金色的掌心之下不住掙扎想要逃脫,卻依舊不能抵抗他的強大吸力,慢慢的被吸入。

  慢慢呼出一口長氣,長青殿主手掌一按,面上的青氣一陣飛速閃掠,漸漸消淡下去,光華燦爛的金卻升騰而起,照亮半間屋子,半晌他睜開眼,精神奕奕。

  太妍歡喜的道:「賀喜殿主,隱患已除,您可以順利飛昇了!」嘴角一翹,她喜滋滋道:「我神殿數百年來,真正飛昇的,只有殿主您了。」

  長青殿主微笑點頭,神色愉悅,太妍又一轉頭,看著地下長孫無極,她剛才還十分歡喜的神色立即變冷,森然抬腳踩上長孫無極的背,慢慢笑道:「殿主,這個叛徒……沒必要再留了吧?」

  「由你處置吧。」長青殿主心情很好的一揮手,「只是不要在這裡弄得血淋淋的。」

  「是。」太妍一把拖起長孫無極,微笑著便要出門去,走到一半突然道,「殿主……這個叛徒,聽說曼陀羅葉已經練到十九葉。」

  「是的。」長青殿主十分可惜的微喟,「比你還多一葉,可惜了……」

  「屬下聽說,曼陀羅葉是可以拔出的。」太妍目光一轉,笑容狡黠,「恩……死了也就浪費了……」

  「你這丫頭。」長青殿主心情好,分外慈祥好說話,想了一想道,「既如此,你且過來,我把他的曼陀羅葉轉給你,再將神術灌給你,你今日便接了這殿主之位吧。」

  「啊……」太妍驚喜的張大眼睛,隨即又猶豫了一下,「何必這麼急,還是再等等吧。」

  「傳位給你,我也好專心修煉進入飛昇之境。」長青殿主招招手,「來。」

  太妍依言坐過去,長青殿主命阿大進來扶起長孫無極坐在另一邊,他手指在昏迷不醒的長孫無極眉心一點,長孫無極緩緩睜開眼。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長青殿主淡淡看著他。

  長孫無極默然,半晌轉首看了看窗外。

  「不用看了,她的魂已經被我練化了。」長青殿主平靜的道,「從此她將永鎮地宮之中,不得超生。」

  長孫無極震一震,本已無力的目光更暗淡了幾分,他抿了抿唇,目光在窗外不滅的春景上似乎留戀的流過,隨即收回,淡淡道:「既如此,也很好,那麼就快點吧。」

  長青殿主看著他,最終什麼都沒說,取下腰間一方玉牌,那玉質透明,面上無雕刻,轉動時卻能在玉中看見長煙孤城,落雪如絮,在閃映的光芒中,若隱若現。

  他將玉牌遞給太妍,道:「我們神殿沒那麼多繁文縟節,儀式將來你自己讓長老安排,我今日之後就閉關準備飛昇,沒什麼事不用來打擾我了。」

  太妍大禮恭敬接過。

  長青殿主笑笑,緩緩伸手,一手按上他心口,一手按上太妍頭頂。

  阿大小心的退出去,關上門,遠遠走開,知道這關鍵大法,殿主不會允許任何人打擾。

  室內暗光流轉,長青殿主的手按上長孫無極心口的剎那,他身子顫了顫,蒼白的臉色突然湧上一陣奇異的紅,隨即又立即褪去,化為帶著死氣的霜白。

  長青殿主的手指,扣緊了掌下兩個身體,這兩個人,一個曾經是他的繼承人,一個現在是他的繼承人,本來這位置永遠不會改變,然而造化弄人,現在,他要將自己原先繼承人的全部功力,轉移給新的繼承人。

  同時進行這兩個大法,是很耗費精神的,並不適合他現在兩處受傷的情況,然而此刻他心情愉悅,久久橫亙在心頭的陰霾瞬間驅散,體內本已奔流而去的真力再次沸騰而回,他只覺得全身熱力充沛,飄然若飛,那一身的痛快,似乎不用反倒難受。

  他掌心金光明滅,左側,長青神殿內功凝化的曼陀羅葉,正在被他一片片拔出。

  長青神殿的高層人物,在修煉頂級內功時,都會先在殿主安排下服下曼陀羅葉,這是長青神山之上獨有的凝氣聚神的寶物,對於內功修煉有事半功倍之效,那葉凝在丹田之內,真氣流轉全身,並在真氣滋養下抽葉成形,葉片越多功力越高,長青神殿都以曼陀羅葉數目來論資排輩,人人以修煉多葉為榮。

  卻少有人知道,凡事有得必有失,曼陀羅葉促進凝氣的同時,也控制了全身真氣的依附,而這東西,是可以拔取的。

  正因為這東西可以被拔取,所以一百五十年前反叛的夜叉大王司空奇,才會明明已經武功蓋世勝券在握,卻還是被走火入魔的教主一招擊敗。

  很簡單,撥葉便可。

  這本就是長青神殿各代殿主用以控制屬下的手段,自從第一代殿主作亂成魔之後,第二代殿主深感人心不可測,特意弄出了這個曼陀羅葉。

  神殿弟子不明白其中道理,只看見大王神勇蓋世,卻一招便被殿主擊敗,頓時更對殿主神威無比膜拜,神殿神秘,更上一層。

  長青殿主微笑著,想十九片曼陀羅葉練來不易,如今可便宜太妍了。

  他掌心神力源源灌入太妍頭頂,剎那間兩代殿主神識互流,太妍腦海裡的思緒也飛舞入他的視野,他在一片沸騰中微笑讀取,讀著那少女的出生……成長……初遇長孫無極……討厭他……爭強好勝練姹女功……沒完沒了的和長孫無極爭……

  他讀著那熟悉的一切,有點好笑的想,怎麼全是長孫無極……

  她下山……看見他和她……她一劍刺傷他……他和她夜半的密語……她在冰洞中撫著他冰冷的身體……她在屋中蒙著被子哭……哭完了再去人前微笑……

  長青殿主臉色變了。

  太妍!

  他霍然抽手!

  然而已經遲了。

  按住長孫無極心口的左掌似乎被什麼黏住一般,突然抽不開,而自己的心口,本已平靜的魔火,剎那間轟然一聲燃燒而起,激得全身真力瞬間逆流,自胸口腳底兩處傷口,噴濺而出。

  天地剎那間血紅斑斕,光怪陸離橫衝直撞的向他噴來!

  他狂吼一聲,自己以為吼聲驚天動地,然而發出的卻只是極其低沉的嚎叫,那嚎叫帶著兇猛的野性和瘋狂的暴戾,一聲出,震得滿室都在瑟瑟顫抖。

  嚎叫聲出,本已奄奄一息的長孫無極霍然抬頭,而太妍欲待跳起。

  「別動!」長孫無極厲喝,「他現在給我纏住了,你趕緊將神力收取完全,不要半途而廢!」

  他一向意態輕閒,難得如此疾言厲色,太妍立即不敢再動,乖乖坐著,眼睛卻緊緊盯著長孫無極,粉團團的臉上,一片焦急之色。

  長孫無極卻已恢復鎮定,一抬手拔掉雙腕雙肩始終未去的弒神釘,鮮血飛濺之中面不改色,反手就插向長青殿主心口!

  巨釘刺落,準確剌在人身,卻發出如同金鐵交擊的清脆琳瑯之聲,根本無法刺進!

  長孫無極反應極快,一擊不成立即扔掉弒神釘,飄身而起,然而長青殿主比他更快的躍起,一閃身已經擋在他面前。

  半空中回首,長孫無極微笑,衣袍染血卻氣度雍容,居高臨下的淡淡道:「師父,恭喜你,你已成魔。」

  長青殿主身子一震,剎那間被這句自己最怕的話擊得腦海一亂,本就內憂外困瀕於混亂的意識頓時如狂潮洶湧,撞擊沖刷著他今日屢屢受創又剛剛有所耗損的內腑,他啊的一聲低吼,衣袖一捲,狠狠向長孫無極撲了過去。

  長孫無極沒有笑意的笑,迎上。

  剎那間矮室之內,金色和淺紫人影糾纏成一團,一個渾然沉厚,一個輕靈流動,一個兇猛撕裂,一個無聲修補,金光和紫光一團團捉對成羽,在狹窄的空間之內不斷的接觸碰撞,但是卻不像一般高手那樣山搖地動,而是輕微卻兇險的,那些風聲所掠過的地方,牆面上連印痕都沒有,卻有無數的粉塵一層層拋開,那些粉塵,有些是帳幕的,有些是蒲團的,有些是瓷器的,有些是金器的,不管是什麼東西,不管那東西如何狀態如何堅硬,在那樣強大而渾然的真力擠壓之下,都瞬間無聲無息化為粉塵,地面之上很快積了一層層粉末,一層黃一層紫一層白一層綠……根本看不出原來是什麼東西。

  天下最兇險的一場戰鬥,來自一對頂尖師徒,最無情的師父,和最城府深沉的徒弟。

  不知過了多久,在太妍閉目接納吸收神術的時間內,那一對纏戰的人,金色人影漸漸噴出血色,淺紫人影也步伐開始踉蹌,前者在眾人聯合多次算計下走火入魔,後者為了一個人的目標,忍辱負重步步為營直到今日,也已心力交瘁;前者的意識已經出現混亂,只記得要殺了面前這人,這個人算計他太久太久,久到他再容不得他活在世上,後者一生裡卻只剩下最後一件事——纏住他,摧毀他,然後,成全她。

  都是同歸於盡的心態,換一個慘烈碰撞的結果。

  「轟。」

  一聲悶響。

  兩人身軀架在一起,長青殿主手掌按在長孫無極心口,長孫無極肘間頂在長青殿主咽喉。

  兩人身子都在微微顫抖,都在試圖努力向對方要害一點點接近。

  兩人的傷口都在噴血,各自濺在對方身上。

  「你……你……」長青殿主滿腦子亂成一團,血脈都似乎變成了一團亂線,糾糾纏纏的糾結在一起,理不清剪不斷扯不開,絞擰出血色殷然,他的心劇烈的跳著,像在跑馬,直至跑出胸膛。

  那樣的混亂裡,他依舊不死心的問:「你……你為什麼……」

  「我的功力……已經恢復了……」長孫無極也在喘息,蒼白臉上卻依舊笑意淡淡,「……接天峰,本就是……我自己要去的……不用那方法,你怎麼放心……我去那裡?」

  「太妍……和你串通……」

  「是的……」長孫無極笑,「你的……緊那羅王……早已被我關照過……」

  「她不是你的……敵人」

  「從來……就不是……」

  「你……你得到祖師的……」

  「長青……三術……」

  長青殿主震了震,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睛:「失傳……失傳……」

  「……那只是……你們相信而已……」長孫無極輕輕道,「曼陀羅葉……已經被我化了……魂珠……我弄了個假的……你剛才收的,是夜叉大王司空奇……的暴魂……還有裂心……你也知道了,就在大殿上……」

  「好……你好……」長青殿主也笑,一笑便噴出一口血,他心跳越來越急,滿室都似乎能聽見他劇烈奔騰的心跳之聲,他的血液也越流越湍急,一百五十年前那個暴戾而驕傲的夜叉大王的靈魂,用最兇猛的方式撞擊著這個屢次被暗算的傷痕纍纍的軀體,想要將他一起拖入永恆不得逃脫的煉獄。

  那口血噴在長孫無極臉上,他沒讓,也沒有力氣再讓開,那口血罌粟花一般開放在他雪一般的頰上,鮮明至於驚心,長青殿主看著他,也像看著一朵罌粟,這個他一直愛重的弟子,他的得意高徒,創教祖師轉世,長青神殿有史以來的天才,他一直以為自己瞭解他,可是如今看來,他遠遠不夠知道他!

  那樣的心思深沉,多年前就布下無間,多年來偽裝得騙過了所有人……真是可笑,什麼太妍和他爭位?原來不過是他拖延接位的幌子,難怪每次重提接位之說,太妍和他都會爆發矛盾,由此轉移他的注意力,正因為這許多年來太妍和他爭鬥不休,耗費了神殿上下無數精力,眾人忙於政爭,沒有時間再關注五洲大陸,以至於那個妖蓮日漸壯大,在他的羽翼之下安然成長,等到她來了,他不惜以自己為餌,置之死地而後生,在太妍明為死敵實為盟友的保護下,上接天峰,得祖師遺留下的長青三術,將唯一能被他箝制的曼陀羅葉消除,再步步為營,騙得他歡喜忘形之下誤收暴魂,同時面對他和太妍……好,好心計!

  啊……沒這般驚人心計,如何動得了已入半神之境的他?沒有這般草灰蛇線多年佈局的心機,如何騙得過整個神殿,連迦樓羅王都為他人做了嫁衣!

  這等心計,用在神殿大業,神殿早就更加興盛,他卻偏偏只為了那個女人,做那一切,受那些苦,布那個局,只為了那個女人,甚至,只為了將她安全送走!

  所以,還是蠢!

  長青殿主迷亂的笑著,冷冷的笑著,在一懷瘋狂的灼熱和徹骨的冰冷裡,慢慢按下掌去。

  長孫無極橫臂一抬,肘間剎那一抵!

  「哢。」

  安靜下來的室內隱約一聲驚心動魄的細微聲響,隨即,兩個抵在一起的身體霍然分開,沉重的砰然倒下。

  長青殿主倒在地下,剎那間看見自己飛起,比往日更輕的懸浮在半空,俯視著地下的自己,也俯視著,慢慢閉上眼睛的長孫無極。

  而四面五光十色,華彩流連。

  是……飛昇了麼?

  他滿意的一笑,在那樣的浮光掠影裡放開了自己。

  放開了自己登臨絕頂數十年,寂寥而又執著的,人生。

  我……永遠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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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死了。」

  在雷動和穀一迭護持下,終於在圍攻之前順利合魂的帝非天,一邊手揮目送,殺人如送別,一邊在激烈的戰鬥中,突然對孟扶搖說了這麼一句話。

  孟扶搖怔一怔,手緩了一緩,愕然道:「死……誰死?」

  這裡死的人太多了,帝非天莫名其妙說這個幹嘛。

  「爺說的不是普通的人死。」帝非天不滿的看她一眼,「你看。」

  孟扶搖一抬頭,便看見天際一道灰白的流星緩緩曳過。

  「非凡之人死亡,上應天象。」帝非天難得這麼有耐心,「將來你死,大抵也會有一顆星星閃閃光的。」

  孟扶搖卻已無心理會他的玩笑,她怔怔站著,連一個殿軍揮刀向她砍來都沒注意,還是帝非天一袖子甩過去將人揮開,十分不滿的睨視她,「你這女人怎麼回事?爺這麼費力氣,你好意思幹站著不幹活?」

  孟扶搖卻只癡癡站著,在心中翻翻覆覆的想,非凡之人之死……上應天象……上應天象……現在長青神殿所有的人都在這裡,除了……長青殿主和無極。

  長青殿主那武功神術,已經非人力可以超越,他不可能好端端突然死亡,那麼……那麼……

  她突然拔足就奔,轉眼間已經撞開人群,向著剛才長青殿主離開的方向衝去。

  迦樓羅王立即道:「攔住她!攔住!」

  孟扶搖沖得極快,可是這裡人太多,八部殿軍層層疊疊擋住道路,幾大長老個個都是高手,她左衝右突一陣,幾次衝出幾次被逼回,她利刃一樣穿裂人潮,卻又一次次的被闊刀一般的人潮衝回,然而她踹、踢、砍、劈、削、切……紅光漫越,殺戮瘋狂。

  誰都別攔我!

  無極——無極——

  長青殿主,我要殺了你!

  ----------

  小院內室,青煙淡淡繚繞,在地上兩人身上盤桓不去,而那兩人沉靜如死,或者,確實已死。

  太妍從神術幻境中醒來時,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副情景。

  她驚呼一聲,立即撲了過去,抱起了長孫無極,喚:「師兄!師兄!」

  長孫無極緩緩睜開眼,他臉上血漬未去,襯得越發神容如雪,那目光一開始有些動盪,似乎帶著迷離的希望看了太妍一眼,隨即露出微微的失望,卻又立即掩去,輕輕的,對她笑了笑。

  只那一笑,太妍眼淚便落了下來。

  「委屈你了……」長孫無極輕輕嘆息,緩緩抬手替她擦去眼淚,「這麼多年……」

  「沒。」太妍洶湧的流著眼淚,哽咽道,「我願意,我願意……」

  長孫無極唇角笑意微微,轉開眼,出神的看了看窗外,若有所憾的嘆息一聲,隨即低低道:「太妍。」

  「嗯……」

  「你繼承……神力了。」長孫無極轉過眼,認真的看她,手指拉住了她衣袖,「求你……求你幫她……」

  太妍閉上眼,眼淚順臉頰流下,一滴滴滴在他臉上,她心被那般痠痛漲得滿滿,無法擠出任何成句的言語,半晌她才閉著眼,抽噎著「嗯」了一聲。

  懷中沒有動靜,不知道哪裡飄出一點輕薄的氣息,淡淡涼涼,化不去窗上的霜花,太妍緩緩睜眼,淚眼朦朧裡看見長孫無極安詳合目,唇角笑意淺淺,蒼白而透明。

  太妍癡癡看著他,輕輕撫上他的臉,手指細細在他眉宇間勾勒,一點……一劃……半晌仰首低低嘆息:「你瘦了……」

  她對著窗外景色出了一會神,那裡樹影浮動,花香婆娑,看熟了的景色,不知怎的今日卻覺得,特別的美。

  人生裡多少求不得,多少留不住,終不能如這樹四季長青,如這花永久葳蕤。

  她收回目光,了悟的笑笑,隨即將手移向他頭頂。

  手指移動的那一刻,她唇角浮起慘然而決斷的笑意,毫不停留的,將掌心按在他百會穴。

  隨即她閉上眼。

  掌心微光流動,如顫顫細泉,瀉入垂死的軀體,修補受損經脈,溫暖充血內腑,挽留流失的生命,那些帶著世代殿主傳下的大光明神術的細流,在一個時辰前剛剛流入她的身體,現在,她選擇,送給他。

  他的慘白如雪的臉色,漸漸謝卻了那些死氣,雖然依舊是白,卻有了生命的光澤,一度消失的脈搏,輕微的跳動著,從無到有,振動著生命的細音。

  太妍的臉色,卻漸漸枯萎了下去,像埋在雪地裡的最後一朵月季,初初粉豔明媚光彩流動,卻終耐不得那般嚴寒逼人,逐漸萎謝。

  半個時辰後,她收回手,身子一軟,歪了下去。

  她歪在他身邊,很長時間都掙扎不起。

  先前那一刻,長青殿主和她神識互流發現她的秘密的那剎,立即對她下了殺手——他拔了她的曼陀羅葉。

  然而那神術因為長孫無極的牽制,終究還是傳給了她,只要她好好運用這神術,她還是可以做一個沒有真力但是有神術的殿主。

  殿主神術已經足夠睥睨天下,本來就很少有用著武功的機會,然而當神術也不再有,她便再無生存之機。

  活著,是很好很好的事,她想活。

  可她更不想他死去,這樣死在自己面前。

  如果就這樣任他離去,她要如何度過這漫長而寂寥的一生?

  那殿主高位,那人生絕巔,那權欲巔峰,她從來都不想要,從來都不在乎,她要的,只是她強大的,無所不能的師兄,能夠繼續強大而無所不能下去。

  「你……自己去幫她吧……」她伏過去,伏在長孫無極身上,頭枕著他胸膛淡淡的笑,「我覺得我好像,做不到呢……」

  她微笑的趴在他心口,聽著那心跳漸漸平穩,她臉上笑意迷離,彷彿在聆聽一首弦音美妙的樂曲,在經歷那般險些失去之後,這真是一首世間最美的音樂,但望他一直這般奏下去,奏上好多好多年。

  她一生都在為他戴著假面具,扮著雙面人,她在那樣的扮演裡常常迷失了自己,為做著他的敵人而撕心裂肺,然而無數次衝動即將失態的時候,她又立即告訴自己,那是她和他共用的秘密,她不應該覺得苦,因為除了這個,這一生裡她不會再有和他擁有同一個秘密的機會。

  如今她的使命已經結束,所以上蒼安排她離開,從此後他在他的世界裡走向美滿,而她在她的彼岸守候荒涼。

  「不過後來……我後悔了……」她將臉輕輕貼在他臉上,滾熱的淚水焐熱他微涼的肌膚,這一生他有人給他溫暖,她的溫暖他從不需要,這一生最近的距離便在此刻,從此後天人兩隔。

  「這個奸細……太難太難……那些接天峰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噩夢……白天裡我要欺辱你折磨你……晚上我對著你的傷口哭……回去後我咬著被縟,在床上無聲的滾,九個月……九個月我撕爛了我所有的被縟……無極……無極……那時我第一次覺得……原來這才是人生真正的殘忍……」

  愛而不得已經不是最痛的傷,那些割心的日夜,那些焚心的煎熬,那些人前琅琅歡笑得意人後的沉沉苦痛心疼,時時將她撕裂,等到她終於可以擺脫,宿命也已走到盡頭。

  深山寂,花空落,暗香盡,長太息。

  熱淚橫流的臉頰,自他頰上微微滑下,她的唇輕輕下移,覆在他唇上。

  齒間微動,光芒一現又隱,一朵潔白的十八瓣曼陀羅葉,哺入他口中。

  我的師兄……我的愛。

  從此後便是你立於這天下最高峰,看人世間滄桑變幻,但望你不覺得高處寂寞,但望長青神山永恆不變的森寒不曾涼了你的衣衫。

  而我,孑然一身走上不歸路,永不回頭。

  這一生我愛著愛別人的你,這一生我為你做著虛幻的戲,將自己活成南轅北轍的疊影,下一世我不要遇見,不要再遇見這般的苦。

  太妍緩緩閉上眼睛。

  意識如雲,飄在十萬丈寂寥軟紅,三千里長青神山落花飛絮,隱約間似乎看見當年,桐花爛漫紫雲飄絮之中,那少年亦如一抹淡紫輕雲,落在她眼前,和風中他微微彎腰,衣袂夢一般散開,阿修羅蓮王者之香瞬間浸潤了少女一生芳華。

  她看見重雲殿暖閣春意深深,他執著她的手,俯下的容顏眉目如畫。

  聽見他輕輕道:「太研……謝謝你幫我。」

  聽見他道:「放心,殿主位置,一定會是你的。」

  無極,無極。

  我想要的,從來不是殿主位置。

  往事流光幻影,如長河剎那而過,那些印在記憶裡的陳舊而新鮮的畫面漸漸褪色,只留下一幀紙質泛黃的畫面,淺筆描了當年五洲大陸最平靜而驚心的對話。

  「三十三天宮,離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我不相思。」

  「哦?那你的那個印記,卻又是為誰而刻?」

  「為生命裡不可錯過之人。」

  「那不就是相思?」

  「不,人生苦短而相思漫長,紅塵不盡生死一剎,天知道等待我的將是邂逅或是錯過?怎能立於原地,任光陰被日日消磨?」

  「那你將如何?」

  「紅塵有她,我去紅塵。」

  「紅塵將亂。」

  「紅塵亂,我擋;地獄開,我去;四海怒,我渡;蒼生阻,我覆。」

  「何苦?」

  「但為她故,不懼十丈軟紅,顛倒磨折之苦。」

  ……

  師兄。

  你永遠也不知道。

  但為你故,我亦不懼十丈軟紅,顛倒磨折之苦。

  ----------

  孟扶搖鏖戰未休。

  九儀大殿濺滿鮮血一地哀吟,她踏著鮮血和肌骨前行,無論是誰,攔著的都是生死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這邊雖然人少,卻個個是天下頂級高手,尤其是帝非天,一人對戰了所有長老,層出不窮的古怪巫術,逼得諸長老捉襟見肘狼狽萬端。

  更妙的是,連最擅音樂的乾達婆部的樂陣,他都順手拿來篡改了,那些絲竹管弦奏出的美妙而惑人神智的音樂,被他用一根梆梆作響的空竹,牽引帶動得不成模樣,到得最後竟成鬼哭,再加上仰首高歌爺最強的金剛,大殿之上亂得不可開交。

  「龍部,陣法!」迦樓羅王一直奏著眉頭,終於忍不住冷聲指揮,作為八部之中最擅陣法的龍部,向來使陣冠絕天下,而長孫無極將長青神殿傳下的各類陣法改動精進,他的龍部使出的陣法,除了繼承神術的殿主,可以困住天下所有的想困住的人。

  龍部殿軍卻未動,從戰鬥一開始他們就沒動過,聽見迦樓羅王指揮,龍部殿使袖手漠然道:「啟稟迦樓羅王,我部因為待罪,已經被殿主剝奪參戰之權,在殿主開釋之前,不得參與任何爭鬥。」

  「混賬!」迦樓羅王大怒,「我是新任殿主之父,我有權命令你們!」

  龍部殿使看著他,欠欠身,道:「請出示殿主權杖,並請新任殿主頒下口諭。」

  「你!」迦樓羅王臉色鐵青,正要轉首命令摩呼羅迦部將神殿從來沒動用過的精密床弩運出來,一輪箭雨射死這群混賬算完,忽聽身後一人淡淡道:「殿主口諭,都退下。」

  迦樓羅王霍然轉身,便看見戴著金面具,著殿主金袍的男子,平靜的悠悠行來。

  他步姿行雲流水,自三千玉階飄然而上,像一道渾金的光芒,反射滿地染血的碎玉亂瓊,熠熠裡有種別樣的漠然和冷清。

  「殿主你——」迦樓羅王愕然迎上,向他身後張了張,「您傷沒事了?那忙……緊那羅王呢?」

  男子眼神微微一顫,俯首看他,伸出手來,似乎要拉住他。

  迦樓羅王不解的伸出手去。

  那手到了他面前,突然改拉為拂,指尖金光一閃,春風化雨一般在他上身所有穴道位置虛虛一拂!

  迦樓羅王突然便僵在了那裡。

  全身的穴道剎那被封,連血液都似被凝結,他連眼睛都不能再眨,只能立在那裡,背對大殿,怔怔的看著眼前人。

  縱橫天下的十強之首,迦樓羅王天機,一招之間,被制。

  雖然有毫無防備的成分在內,但是迦樓羅王剎那間也已經感應到了對方不是殿主厲雍,卻用的是殿主神術。

  殿主呢?太妍呢?發生了什麼事……

  「我殺了你——」一聲厲喝突然自殿內傳出,黑色的纖細身影攜著玉白微紅的絢麗光芒,自九重大殿之上突然爆發,驚虹渡越華光萬里,一線烈電般直射而出!

  那烈電像一柄足可劈裂長空的刀,攜著無窮的殺意和無盡的仇恨,決絕而一往無前的奔來!

  不能弒敵,寧可自碎!

  深紅劍光在她身前綻開,直逼敵人前心,她用盡了全身的所有力氣,無論如何也要將長青殿主捅一個對穿,不成功,便成仁!

  她驚鴻烈羽一般掠下來,自三千玉階之上一瀉千里,四面漂浮的桐花為那騰騰殺氣和猛烈飆風所驚,齊齊一停,再猛地一揚,剎那間天地間彷彿鋪開了紫色的煙錦。

  而裹著煙錦衝下的女子,黑髮如墨,眼神嫣紅,頰上卻是玉似的霜白,像玉盞之中決然潑開了胭脂汁,嘩啦啦鋪開清豔的烈。

  階下的男子,金色衣袍被風捲動,輕輕仰首看著她自雲端卷下,捲過這慢慢征途風煙萬里,帶著火般的熱烈和血般的灼痛,捲向他。

  那一霎他的眼神變幻千端,欣慰……疼痛……喜悅……感慨……慶倖……哀傷……塵埃落定。

  在延伸向天的三千玉階之上,不滅浮沉。

  他突然,輕輕張開懷抱。

  對著掣劍而來的孟扶搖,空門大張,展開懷抱。

  隨即他輕輕道:「扶搖。」

  「嚓。」

  無可控制的前衝之勢,劍光剎那及體。

  孟扶搖在半空僵住。

  她不敢置信的盯著那男子,此刻才看清他複雜目光,看清他眉宇之間風華無限,看他雍容璀璨,從來只深深凝注於她身的綿邈眼神。

  而他身側,淡淡阿修羅蓮異香飄散,如流雲變幻。

  日光升起,照耀在雪山之巔的長青神殿,反射華光閃耀的孤城玉階,玉階之上,那一對相愛的男女,終於在衝破重重藩籬,跨越無數生死後,相遇,對視。

  風靜,落花悠悠。

  孟扶搖手一鬆。

  身子一軟。

  突然便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她落了下來。

  撲入他張開的懷抱中。

  像一隻高飛的鳥,帶血自長空劃過,奔向宿命裡的回歸,在最疼痛最驚豔的那剎,落在了等候了很久的,懷中。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31 07:20 AM

穹蒼長青   第十七章  大結局完
                                            (原作只有十六章,最後一章因文章字數太多,超過伊莉限制,故分做兩章貼)
  塵埃,落定。

  長青神殿一向以殿主神術為繼承,不管是怎樣得到殿主大位的,擁有神術者,便是穹蒼之主,所有人只向殿主效忠。

  在神術光芒和曼陀羅葉的威脅之下,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抗拒。

  一場大戰因為殿主之位的詭異相替而瞬間消弭,八部罷手,長老停戰,迦樓羅王暫時軟禁,看在太研面上,長孫無極絕不會再對他下手,關上一段日子再說。

  帝非天為此十分不滿——他沒有對手了。

  他要求把迦樓羅王放出來和他對戰,長孫無極淡淡道:「人家新喪愛女,心神浮動,巫神大人確定要去乘人之危?」

  驕傲的帝非天立即放棄,卻瞪著他半晌,道:「爺打了足足一年,累了,下次爺還要上山來,教訓你。」

  長孫無極微笑:「隨時恭候。」

  巫神大人瞟一眼孟扶搖,從他看見她在大殿中出現開始,他就沒興趣壓倒她了,這明明是人家的女人,二手的,爺不要!

  長孫無極對於帝大人的驕傲十分滿意,客氣的親自將巫神大人送了出去——好歹帝非天在這事中出了好大力,沒有他一路沖上長青神殿,牽扯了長青殿主和迦樓羅王等人的精力,他的計畫和孟扶搖的闖關都有可能難度更大,大殿一戰,高手雲集,他要全力對付殿主,沒有帝非天出力合魂,就算龍部殿軍最後會按他事先囑咐反叛救人,也未必能保扶搖周全。

  長青殿主太過強大,是不可撼動的存在,他神識籠罩整個長青神殿,他無法得到一絲助力,只能孤軍奮戰,哪怕他從多年前就為扶搖做了準備,依舊很難保證一切順利,這其中有太多變數,需要依靠太多機遇,失之毫釐,而全盤皆輸。

  他曾想過,真要輸了,也沒什麼好怨尤的,但如果連搏一搏都不敢,那也枉費了這一生。

  好在,沒有人想得到,他會用十幾年的時間,偽造了一個敵人。

  沒有人想得到,早在初遇扶搖,懷疑她是神殿所指的那個妖女開始,他便請太研,做了自己的敵人。

  這才是留在最後的翻盤之手,苦心籌謀,十年一日,只為在將來,她對上神殿之時,攫住那一點生機。

  如今好歹……是闖過來了。

  只是可惜了太研。

  太研對他的心思,他自然明白,他能做的,只有將殿主之位補償給她。

  然而最後她的選擇,讓他一生都欠了她。

  長孫無極輕輕摩挲著那玉牌,仰首望向雲天之外,隱約間聽見她道:「師兄,遇見你,雖有幸,亦福薄。」

  太研。

  下輩子不要遇見我。

  下輩子,做你自己。

  長風撲進胸臆,他體內三十七葉曼陀羅浮沉旋轉,那是那個女子留給他的永恆印記,這一生永難揮去。

  有因有緣集世間,有因有緣世間集;有因有緣滅世間,有因有緣世間滅。

  他籲出一口長氣。

  後心突然一暖,有人從背後輕輕抱住了他。

  一雙溫暖光滑的手靠過來,滑進了他的掌心。

  他沒有回頭,含笑將那手握住,在掌心細細摩挲,感覺身後女子身軀微顫,靠在他後背的臉,隔著衣服也能覺著冰涼。

  「他們……走了?」

  是問句,卻也是肯定的語氣。

  孟扶搖點點頭,臉貼著他的背,似乎努力的像多汲取一些溫暖,以抵擋內心深處愧疚的悲涼。

  就在剛才,她送走了戰北野他們。

  大瀚皇帝自長孫無極出現後,始終一言未發,明亮的眼神略有些晦暗不明,神情卻是平靜的。

  她掠下玉階準備刺殺長青殿主時,用的是他的劍,臨別時她將長劍遞還,他凝望著那劍,久久未接。

  大瀚皇族的劍,向來不交予他人,一旦交出,意味將一生尊榮地位相送。

  然而對她,三次遞出,三次交回。

  她永遠是他這一生的例外,也永遠是他這一生不可及的天涯。

  一心所繫,一路追逐,宣告著她是自己的,卻一路看著她漸行漸遠。

  大瀚皇帝仰首,看著晶瑩雪山之前的孟扶搖,她比雪山更晶瑩,她本就是生於雪山土壤之中的絕世之蓮,行行重行行,一路踏血前進,只為最終的回歸。

  而他,在天意的撰寫中,註定做了她一生裡濃墨重彩,卻停在半途的一筆。

  他看著她,良久,笑了。

  黑衣紅袍的男子,在風中,朗朗然颯颯然一拂衣袖,拂去這一路的血火塵埃,大笑。

  曠朗渾厚的笑聲遠遠的在神殿之巔,在連綿雪山之中傳了開去,引得茫茫群山齊齊共鳴,新下了一場碎雪。

  他笑,道:「一生,足矣!」

  然後他接劍,鏗然入鞘,再不回首,灑然離去。

  閃耀著紅色圖騰的黑袍在雪地裡鮮明的亮著,如細碎墨蹟染上了這盡白大地,行出幾十里依然看得清晰,屬於那笑傲男子的如墨如血的人生,勾勒在蒼茫大地之上,永不磨滅。

  一生裡和你有這一場相遇,足矣!

  悵然看著他遠去,孟扶搖又有點不安的去看雷動和穀一迭。

  雷動倒沒說什麼,只是一直苦笑搖頭,將通紅的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對於孟扶搖的道謝,他大手一揮:「算了!謝了又怎麼樣?你要是嫁給野兒做感謝,我便收了這謝意!」

  孟扶搖也只有苦笑,想起一件事,問雷動:「老爺子,我聽說有個雷動訣,是不是您老創出的武功?」

  「嘎?」雷動摸摸光腦袋,瞪大牛眼,「啥子雷動訣?」想了半天又道:「莫不是我早年閒的無聊想出的一套內功功法?啊,那玩意不成的,花樣架子,根本沒有我本門武功一半精髓,我早就扔了!」

  孟扶搖默然,想起為雷動訣丟掉自己,甚至最終丟掉性命的燕驚塵,他汲汲營營耗費一生幸福追求的,到頭來竟不過是別人棄之如敝屣的東西。

  人生,諷刺如此。

  嘆口氣,她有看向穀一迭,關於宗越的下落,她想問很久了,大殿一戰一直沒有機會,如今看著中年女子冷淡美麗的眼眸,膽大包天的孟扶搖竟然問不出口。

  「你是不敢問,還是不想問?」最後還是穀一迭先開口。

  孟扶搖張了張口。

  「我不高興幫你,」谷一迭冷冷道,「不過是看在越兒面上。」

  孟扶搖神色一喜,宗越沒事!

  「這個傻孩子……」谷一迭輕輕嘆息,「……本來就沒有多久壽命,這下又……算了,但盡人事吧。」

  孟扶搖笑容凝固,怔怔看著她,她……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越兒有不足之症嗎?」穀一迭淡淡道,「他為了報仇,和扶風巫女做交易,借助她的力量,施展了軒轅上古奇術換顏大法,那本來就是折壽的,再加上那女人包藏禍心,趁機對他下了暗手,他……本就活不過四十歲。」

  孟扶搖退後一步,扶住了身後的欄桿,漢白玉欄桿觸手冰冷,更涼的卻是心。

  「以我和他的醫術,如果好好調養,多活幾年還是有可能的,可惜……」穀一迭轉身,不再看她,「他耗損太過了。」

  清冷傲然的女子再不回頭,一片柳葉般的飄下九重宮闕,孟扶搖伸出手,欲待挽留卻又覺得無顏挽留,欲待挽留卻又覺得不知道能挽留什麼,命運滔滔如逝水,過去了的用不可重複,再回頭折轉一次,也許依舊還是這般愴然的結局。

  她久久的伸著手,卻只接著神殿之巔徹骨的寒風,良久,一滴淚,沉重的砸在指尖。

  她不知道,穀一迭行到山下,在山腳一處隱蔽山谷的木屋中,抱出白衣如雪的男子,她久久的看著他憔悴容顏,隱約聽見他琉璃般薄脆的生命,正一點一點,隨著光陰奢侈的流逝,而漸漸折斷。

  他卻只看著長青神殿的方向,眼神如風箏,放得再遠,也始終維繫著她掌心的方向。

  「那麼留戀,為什麼不去見她?」

  宗越一笑,不答。

  何必讓她見到自己這個樣子?何必惹她傷心,便讓她心中,永遠留住那一刻四境中健康如常的宗越,讓她對他的記憶,永遠停留在暗境中那最後一吻吧。

  他想自私的,讓冷淡毒舌的宗越,以最溫暖旖旎的方式,永久定格在她生命中。

  「她為你流了淚。」

  他依舊不語,良久才道:「她的眼淚不值錢。」

  穀一迭忍不住笑笑,笑到一半眼中浮起淚花,半晌道:「要不是這一滴淚,我一定煽她耳光。」

  「現在回頭去煽也來得及。」

  穀一迭轉頭看他,斂了笑容,嘆息一聲:「癡兒,你和我一樣,嘴硬心軟……我們都是……很笨的人……」

  「不。」白衣男子回頭留戀的看了一眼那個方向,此生裡,大抵是最後一次了……

  「都是命。」

  ----------

  「大軍不知道有沒有折返,戰北野那裡,相信遲早也會退兵。」孟扶搖輕輕貼著長孫無極的背,低低道:「我現在又希望,紀羽沒給穹蒼造成太大的傷害。」

  「帝王之怒,血流飄杵。」長孫無極握緊她的手,「所以我們從此要修心養性,尤其是你。」

  神色黯淡的孟扶搖忍不住一笑,又道:「你說師傅在神殿,但是我卻沒有看見他。」

  「聖靈大人已經離開了。」長孫無極道,「他說他看見你會不高興,因為你已經比他強了,為了避免師傅不如弟子情形出現,以後你都不用再見他。」

  孟扶搖罵一聲:「老混賬,心胸太小。」想了想又疑惑,「他為什麼會在神殿?」

  「我也不清楚。」長孫無極道,「他在神殿時我不在,也許他就是為了你才去的,殿主腳下那一根針,實在是很厲害的一著,不然我未必能支撐那麼久。我懷疑你師父,是當年神殿第一代神僕一脈。」

  「神僕?」

  「代代殿主,都有自己的神僕,」長孫無極想起在殿主死後自戕的阿大,嘆息一聲,「只有創教師祖的神僕,在他飛昇之後下落不明,但是他一定在祖師臨終之前得過諭示,所以聖靈大人,成為你的師傅。」

  他雖然讀過了創教祖師的部分記載,得到他留下的長青神術,但是來自始祖的記憶,並沒有完全對他開啟,有些事也只能靠猜測。

  也許,當年祖師臨終之時,並不想再重複他和蓮花的一生,而是希望在新的一世,做新的人,以全新的面貌,重新開始。

  所以今日的長孫無極,並不完全是祖師,正如現在的孟扶搖,也已經不是原原本本那朵由祖師精血澆灌出的蓮花。

  他們繼承了血脈,卻擁有屬於自己的里程思想和選擇。

  孟扶搖靜靜聽他說了一些關於當年的那段糾葛,半晌道:「原來弒天是當年蓮花一瓣,而雲浮之鼎便是祖師練出蓮花人身的神鼎,那朵含著出生的蓮花是我的本體所化,弒天和雲浮之鼎中留下蓮花神力,三件東西加在一起,才成就了最後的回歸,祖師為了讓我足夠強大的回到神殿,真是煞費苦心,可如果這些契機不能重合,這一輩子豈不是沒有任何希望圓夢?」

  「前世裡蓮花太弱小,生而為人卻意識混沌,根本無法保護自己,好幾次險些被神殿衛道者毀滅,所以祖師送你紅塵歷練,讓你做全新的自己。」長孫無極深深看著他,「對他來說,你最後能不能和他在一起,並不是最重要的事,你足夠強大,足夠保護自己,能順從心意快樂的過一生,便是他最大的夢想。」

  孟扶搖迎上他的目光。

  她知道他的意思,這個他,是他自己。

  那一世的祖師和這一世的長孫無極,也許個性相像得並不完全一樣,但是對於她,心意如一。

  從不以佔有為樂,只以成全為喜。

  「扶搖……」長孫無極就著她的手緩緩轉身,將她微涼的身子攬在懷中。

  「我很高興……你在神前的願望,選擇了我。」

  ----------

  接下來的日子,似乎十分美滿,大宛扶風退兵,大瀚和無極也已經停戰,小七十分不甘心白白出兵一趟,在戰北野默許之下,轉攻趁火打劫的上淵,雲痕當時也在軍中,他下山報信之後,並沒有回轉長青神殿,扶搖既然安好,他便不想再去打擾她的生活,她一路走來太艱辛,何必要再給她增加不該有的負擔?正好當時上淵帶兵的是燕烈,燕烈使詐,試圖偷襲小七,卻被雲痕無意中發現,他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出了手。

  燕烈看見雲痕,十分驚喜,當即要求他認祖歸宗,又詢問燕驚塵下落,雲痕拒絕了他的要求,告訴他燕驚塵之死的實情,燕烈為此失魂落魄,連連大敗,被上淵皇帝下令遞解回京,追究勞軍禍國主帥之責,雲痕有心不救他,但是記著燕驚塵臨終的囑託,無奈之下也跟了去,打算再上淵皇帝處死燕烈之時,看在燕驚塵的份上,留他一命就是。

  誰知燕烈本也不是省油的燈,皇帝要辦他,手握兵權的他一聲「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乾脆也反了,上淵一方面面臨大瀚攻擊,一方面又出現內患,這些年又一直受無極打壓,好容易趁大瀚出兵無極想掙回點利息,卻又出現這事,內外交攻之下,風雨飄搖的齊尋意政權如早已中空的大廈,轟然倒塌,是年冬,皇宮最後一戰,齊尋意被燕烈大軍圍困皇宮,自焚而亡,然而,得勝忘形的燕烈,剛剛做了山田皇位,便莫名暴斃,眾臣爭位,亂成一團,上淵瞬間便落入大瀚手中。

  得勝的小七立即乘勝追擊,大肆宣揚要對戰敗國予以屠城滅族,雲痕怎忍父老鄉親被生生屠戮,立即阻止,小七折箭陣前,要求和上淵文武一戰,如果輸了,便即退兵,如果贏了,先殺挑戰者全家。

  上淵文武對這個荒唐的要求喜出望外有愁眉不展,大瀚小七將軍驍勇天下聞名,誰能當得他一招?目光轉來轉去,轉到雲痕身上,這位雖然是太淵臣子,但燕烈臨死前已經立了他為繼承人,雖然他不肯受,但好歹也是的上淵未來的帝君,未來帝君本身便是天下高手,有什麼理由不為他的臣民出戰?

  眾臣連接懇請,求新君即位救民於水火,雲痕無奈繼位,請戰大瀚元帥,一場架一打,不用說,小七輸。

  小七退兵時,十分痛快的手一揮,千軍萬馬「嚓」一聲,便齊齊勒韁回頭,剛剛掉轉身,小七便撇嘴,自言自語。

  「什麼屠城,不就是為了讓你當老大嘛。」

  雲痕不知道,齊尋意未必應該敗的那麼快,正當壯年的燕烈本來也未必就會暴斃,當天下兩大女王聯手向要擺平他前路的障礙,那麼無論是誰,都會被一腳踢開,齊尋意可以瞬間被紀羽訓練的大宛密軍困住,燕烈可以無聲無息的死於扶風巫師之手。

  想要將一生隨波逐流從不願為自己爭取的少年,最終走上了那個高而冷的位置,和那兩國帝王一般,在人生的最巔峰,在遠遠高出地平線的金鑾九龍椅上,遙遙看向雲天之外,那個巧笑嫣然,飛向極北之巔的女子。

  雲天之外,極北之巔。

  這些五洲風雲變幻,暫時都未能驚動孟扶搖難得的悠閒平靜人生。

  她伴著長孫無極,游遊山,玩玩水,雖然長青神山全是連綿雪山,也沒什麼好玩的,但是兩人都饒有興致的踏遍所有山脈,扒開雪堆找長青異草,爬下深谷尋長青異獸,什麼都沒有時,便看看那銀龍般飛舞的山勢,看看起伏的雲海,看日光在雪山之巔升起,將天地照耀得一片閃亮的銀白,而兩雙交視的眼睛,卻比冰雪還明亮。

  他們的步伐看似漫不經心,卻常常有意無意協調一致的向著某個方向,有時在某處,某個嶙峋山崖之前,兩人會突然站定,對著腳下雲海同時道:「哎,當年我們在這裡……」

  然後同時住口,相視一笑。

  也許前生已被抹去,然而深留在血脈裡的召喚仍在,那些數百年前他們共同走過的地方,享有的共同記憶,在數百年後再次踏足,便立即撲面而來。

  有時他們也哪裡都不去,在神殿內處理一些事情,長孫無極現在是穹蒼和無極兩國之主,他打算將穹蒼目前現有的政教合一體制改革,神權和政權分離,逐漸向內陸中央集權體制靠攏,這對於從一開始就是神權國家,體制已經延續了幾百年的穹蒼來說,自然是一項十分艱難的改革,但是孟扶搖相信,只要假以時日,終有一日長孫無極會達成他的目標,逐漸消除神權對百姓的影響力,長青神殿最終會剝離政權,政教分開,不再讓虛無縹緲的神權控制穹蒼百姓的全部生活。

  長青神殿,由他始,由他終。

  這些事務,雖然不能立即大刀闊斧雷厲風行的推行,但是應該早早的予以蠶食,這一向是長孫無極擅長的,第一步便從取消各地神殿建制官職開始,廢分殿分壇制度,改省州縣制,改教徒選拔制,在全國開選士之門,更換充實下層官吏,一步步從下到上,逐漸架空長青神殿的政治實權。

  長孫無極忙這些事的時候,孟扶搖便托腮坐在一側,就著炭爐烤火,但是不要想她會紅袖添香夜研墨,那對於孟女王來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磕瓜子,磕著磕著不耐煩,便由殿主大人親自用神術給她剝瓜子,瓜子仁歸她,瓜子殼歸九尾和元寶大人,那兩隻要抗議,她就丟它們進冰天雪地,元寶大人不在乎冰天雪地,九尾卻十分委屈,撓門抗議——我救了你三次,你答應好好犒賞我的!

  孟女王的良心一向很小,九尾撓很久門,她扔出來一包瓜子——沒去皮的,自己磕去。

  磕完瓜子又瞌睡,腦袋在胸前一點一點,卻又不肯去睡覺,每每將哈喇子流了長孫無極一奏章,每每長孫無極辦完一件事一抬頭,便見那朵燈下蓮花,睡得比狗熊還難看,只好一笑擱筆,抱她回房睡覺。

  當然,睡覺就是睡覺,沒那麼多意義,孟扶搖認為,還沒結婚呢,不要讓一點小小的個人欲望,影響了洞房花燭夜的完美性和獨特性。

  於是長孫陛下長孫殿主只好對著美人春睡之姿,強自壓抑,做點男人都愛做的事。

  孟扶搖的「鎖情」之毒自然也解了,解藥的最後一味在神殿,歷來由殿主掌管,原本困擾了她很久的問題,到得此刻迎刃而解。

  所以基本上,只要不過分,孟女王會當不知道的。

  她的日子過得有點懶散,有點隨心,有點茫然,一路奔忙了那許久,一直心中頂著一個目標撐著一口氣前行,如今塵埃落定了,她突然覺得心中空落落的,彷彿這一生的目的和意義,突然都虛無了。

  當初九儀大殿上,面臨抉擇時她選擇救長孫無極,然而不代表,從此她就能將母親丟在九霄雲外,那是她一生的執念,早已深刻在血液和靈魂中,完全丟棄談何容易?

  她是那朵蓮,但也不是那朵蓮,那朵蓮當初只為祖師存在,現在這朵蓮,曆紅塵轉世輪迴,早已在人間煙火裡重塑了自己,所有的愛恨和牽掛,都是她自己的。

  然而她並不說,做了選擇便不必多想,長孫無極深情若此,她又怎麼能開口問他——你繼承了神術,是不是有辦法送我走?

  當初那般竭力的要找神殿大神通者,如今大神通者就在她身邊,她已無法開口。

  她漸漸沈鬱,但是總在強顏歡笑;她不長吁短嘆,卻總有些心不在焉;她吃得很少,喝酒卻很多;她睡覺常在囈語,卻不知道總有人隔著簾幕靜靜聽上一夜,將斜斜的影子有點淒清的落在那輪月光裡。

  月光最亮的那日,又一年八月十五,長青神山上一輪銀盤高掛,因為天分外高遠,那月色看來也分外純粹。

  九儀大殿之巔,玉石高臺上擺了精緻的一桌,坐了她和他。

  什麼僕人都不需要,不必讓外人來干擾來之不易的團圓,長孫無極親自給她斟酒,清冽的酒液在月光照耀下亮得像一團銀,她對著那銀光燦爛的笑,道:「你看,你看,天上月,杯中月,到哪都團圓咧。」

  長孫無極撫著她有了酒意微微嬌紅的臉,看她笑意盎然眼神裡卻淡淡蒼涼,手指頓了頓,輕輕移過她唇角,將一點酒液拭去,笑道:「喝酒也喝得潑潑灑灑。」

  孟扶搖正要反駁,卻見他將那沾了她唇邊酒的手指,靠近自己唇邊,那般輕輕一吮。

  她的臉,突然紅了,月色下嬌豔如一朵新綻的海棠花。

  「生平所飲之酒,以此刻最醇美入心。」長孫無極在她身邊笑,他不坐在她對面,卻擠在她身邊,兩人衣衫都單薄,隔著衣襟各自透過體膚的熱氣,明明沒用指尖去觸,卻神奇的都知道那般是軟而柔滑的,令人嚮往的,幽徑深處桃花源。

  孟扶搖手撐著頰,側首看身側男色,這個男人,天神造物所鍾,世間最為精緻的容顏,看久了會讓人暈,尤其帶了幾分醉,平日裡本就華光流溢的眼波頓時流水般蕩漾,從她的醉裡看他的醉,便生生看出暗香浮動,看出月色黃昏,看出那星河斑斕,銀漢迢迢暗度。

  而他就那樣給她看,似乎也在笑,那笑意裡深深淺淺,疏影橫斜,有著和她一般的意味難明的弧度。

  「扶搖……」

  她輕輕「嗯」一聲,半醉狀。

  「說你想說的話。」

  孟扶搖手指一顫,一杯酒灑了一半,剎那間酒醒大半——其實也沒醉,她酒量最近猛漲,想醉也不那麼容易。

  說……想說的話……

  他還是……看出來了。

  也是,她笑笑,長孫無極水晶心肝,她孟扶搖掩飾再好,也逃不過明鏡昭昭。

  在想什麼?

  最俗的一句老話,每逢佳節倍思親。

  塵埃落定,心事無寄,這月圓之夜,那麼婉孌圓滿的團團月色,總叫她想起那一世的小屋,想起和母親分食的月餅,蛋黃蓮蓉,她喜歡蛋黃媽媽喜歡蓮蓉,所以月餅不是一分兩半,是挖出蛋黃留下蓮蓉,好好一個月餅吃得狼藉萬狀,吃完了母女倆便笑,拉了手出門散步——月餅熱量太高,要消食。

  說是消食散步,最後往往買了糖炒栗子回來,紙袋子裝著,在手心唰唰的響著,栗子的熱氣透出來,溫暖了小鎮陰曆八月中夜晚的涼氣,黃色的栗仁圓潤飽滿,入口甜濡,也像是明月之下的笑容。

  可如今,再逢八月十五夜,誰陪媽媽過節?誰為她吃掉蓮蓉裡的蛋黃或者蛋黃裡的蓮蓉?誰將那栗子焐在她掌心,滴溜溜的圓?

  得了此端的圓滿,得不到彼端的重逢。

  長孫無極的手伸過來,覆在她手上,他掌心的熱度燙著她,連心都似顫了顫,而那眼神是鼓勵的,溫暖而包容——只要是你的心事,我都想分擔。

  孟扶搖輕輕嘆息著,覺得自己不是個好演員,為什麼就不能再沒心沒肺點,或者乾脆再城府深沉點,或者便忘了前生,或者便藏個嚴實,勝過如今不上不下,吊著自己也難為著他。

  「我想……」到得此刻不必再掩飾,再掩飾反而辜負他,她抬眼,明明朗朗看他,「想知道媽媽現在怎麼樣了。」

  長孫無極手覆著她,沒有動,笑容似乎略略淺了些,有點像這一刻轉過平臺的月光,語氣卻依舊是平靜的,只說了一個字。

  「看。」

  月色如緞,在石桌前緩緩拉開,孟扶搖突然就看見了月光那頭的母親。

  不,看不見母親,只看見醫院的病床,看見嘩嘩作響的各式儀器,看見在床頭忙碌奔走的醫生護士,看見床沿垂下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手上滿是發青的針眼,和斑駁的老人斑。

  看見那手垂著,指尖下垂的地方,地上一本翻開的陳舊的童話書,在風中無力的嘩啦啦翻動。

  看見人群忙碌半晌,稍稍安靜了些,醫生快步走開,吩咐護士:「下病危通知書……」

  看見護士小跑著跟著醫生:「她沒有親人……」

  聽見醫生疑問的道:「沒有親人?這個病人幾次病危,都似乎撐著不想走,那她在等誰?」

  ……

  孟扶搖臉上,突然便失了所有顏色。

  她僵在月光裡,一寸寸被森涼月色浸透,或者她比月色更涼?那不過冷了亙古,她卻似要永生永世的冷下去。

  她目光落在面前的酒杯上,那酒液未盡馥鬱誘人,此刻看來也如鞭撻——媽媽病危,孤獨一人在生死線上掙扎,她卻在另一個世界高歌美酒,和情人共慶佳節。

  那酒是佳釀,是毒液,入喉如此芬芳醇美,下肚卻是剛汁澆腸。

  她慢慢的,握緊了酒杯,更緊,更緊。

  純金酒杯在掌中柔軟的擠壓,擠出薄薄的稜角,刺入肌膚,沁出一點深深的紅,染在那燦爛華美的金箔之上,亮烈至刺眼。

  一隻手輕輕伸過來,取走了那不成形的酒杯,長孫無極一揮袖收了那月色,看著一天月色下霜白的她,輕輕嘆息,將她攬在懷中。

  她立即將頭枕在他肩胛,雙手抱住了他的腰,似待溺的人尋著了可供攀援的枕木,她的臉和手如此冰涼,觸著哪裡哪裡都結了冰。

  他立即調節著內息,讓自己更暖和些,孟扶搖埋首在他懷中,身子微微的顫抖著,她身子忽冷忽熱,酒意緩緩的泛上來,靠著他的軀體立即騰騰的熱起。

  那熱立時令他微微一僵,一時竟有些控制不住,兩人雖然長久相處時時耳鬢廝磨,但是她一向對肢體接觸十分羞澀,但凡近一些便逃了,似今晚這樣近乎糾纏的姿勢,從來絕無僅有。

  長孫無極起了低低的喘息。

  他是適齡的男子,是精神和肉體都強大的男人,那些男人們的慾望,他自然也有,只是卻不喜歡和那些男人一般,隨意什麼女人都可以魚水之歡,他只要自己的女人,只要屬於自己的那一半,為此,不惜等很久,二十餘年。

  他想抱她在懷中,帶她共赴雲端,在彼此的攀援和糾纏裡化為一體,那才是人世間最可膜拜的飛昇,在紅塵的喜悅裡綻放,燦爛如星輝。

  然而不能,此刻不能。

  她在傷痛中,她剛剛得知那一世的尊親的病危,她現在的依附只是內心疼痛脆弱的下意識反應,他不要這樣擁有了還在昏亂迷茫中的她,在最美的一刻裡染上陰影。

  長孫無極有點僵硬的起身,就勢抱起她,道:「我送你回房。」

  她不說話,貓似的依偎在他懷中,她呼吸輕細,淡淡的酒香和處子體香,髮絲輕軟的撩過來,落在他下頜,撩得他更僵硬了幾分,差點連步子都協調不穩。

  好容易回了房,乾脆也不點燈,他在月色下放下她,在她額頭輕輕一吻:「睡吧……」

  她依舊不說話,卻在他將要起身時,突然伸臂抱住了他頸項。

  四面香氣更濃了幾分,滿室氤氳旖旎的芬芳,月光如此柔軟,柔軟如她此刻眼波,長孫無極心中一震,剎那間覺得自己也似軟了軟,一斜身,便被她拉了下來。

  他半跪在床邊,衣衫被她拉得半斜,月色下一抹精緻鎖骨,他不去整衣,只低低問她:「扶搖……」

  她「嗯」了一聲。

  他還想說什麼,她卻已經將唇湊了上去。

  她第一次主動吻他,姿勢有點笨拙,唇卻香軟如最嬌嫩的花瓣,她齒間有淡淡的酒香,更多的是清甜馥鬱的氣味,屬於她的,來自身體深處乾淨而誘人的滋味,她學著那些看來的經驗,用舌輕輕撬他齒關,換他一聲輕笑,反吮了她的舌。

  他一主動,她剛才的大膽頓時全然無蹤,有些惶惑也有些被動,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壓在她身上,牢牢糾纏住了她,他細細的吻她,一點點品嚐她的甜美溫暖,那般密合的唇齒間時有微微相碰,聲音輕細又顫心,她顫了顫,他卻忽然移開,轉而輕輕吻她潔白的額,吻她潤澤的頰,吻她涼而可愛的鼻尖,他的吻伴隨著淺淺的齧咬,不痛卻有點癢,她忍不住要縮開,只是身子一動,他立即低吟一聲,喘息著將臉埋在她肩窩上。

  她僵了僵,感覺到他身體的某個變化,一時竟有些無措,又試探著避了避,卻換了他身子更繃緊幾分,近乎脆弱的低低一哼,她立即不敢再動,他掐在她腰側的手卻突然手指一勾,腰帶已經無聲無息落下。

  她還沒反應過來,他指尖一轉,天知道他剝人衣服有多靈巧,明明還沒覺得,衣衫突然便都悠悠落了地,在腳下輕軟的堆了一堆,她的外衣、內袍、自製的內衣……胸罩上綴一朵小花,簡單的五瓣花型,他俯下臉去吻了吻,換了她輕微的戰慄,隨即他一手剝開,她一驚,下意識的去掩,卻已遲了一步,聽得他低低的笑:「我向你道歉……以前我看走眼了……」

  她疑問的看他,他目光笑吟吟的掃過她的胸。

  她大羞,隨即惱羞成怒,不甘示弱的一把拉下他,急手急腳就去扯他衣服,扯得殊不溫柔,他也不急,任她那樣笨拙的解著,順手也把他想去除的障礙物都一一扔了。

  突然便覺得月光一涼,彼此眼前都一亮,彼此都坦然在一色銀輝裡。

  她的身姿是秀麗的山巒,起伏到哪裡哪裡便是一首最柔軟的詩,月色映得那身體如玉如琉璃,勾勒出淡金色的最動人的曲線,在起處起,在收處收,在轉折處跌宕引人驚嘆,在幽深處纏綿讓人顫慄,似是覺得那月色羞人,她抬臂半遮住眼,從臂至腰,便斜出流波一般誘人的弧度,如一個令人願意永久沉溺的漩渦。

  遮著眼,卻又偷偷看他,這男人為什麼連身材都這麼好?為什麼連身上肌膚都光滑如綢?不怕引天妒麼……一個念頭還沒轉完,眼前一暗身子一重,他已經溫柔的覆了上來。

  她顫了顫,臉一側觸著他的肩,突然覺得觸感有異,睜眼一看便見猙獰的傷疤,兩肩都有,而抱住她的手腕上也傷痕深深,左手尤其重些,癒合後肌膚微微凸起,完美上的瑕疵,那般刺目而痛心的傷痕。

  她的眼淚立刻便落了下來,落在淡紅的傷疤之上,在不平的肌膚上緩緩洇開,她輕輕撫著那傷痕,眼淚沒完沒了的落著,似乎想用淚水沖洗掉這般令她疼痛的疤痕,沖洗掉他曾為她受過的那些苦,甚至,沖洗掉她在他一生中印下的痕跡,那些屬於天之驕子的他,本不該承受的痕跡。

  他側了側肩,似乎想避開她的眼光,然而這傷兩邊都有,換哪邊都一樣,他只好苦笑,抱緊她,低低道:「沒事……不痛的……」

  哄小孩子一般的話,從他口中出來有點傻,她淚湧得更急,卻在淚花飛濺中揚起一抹笑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他得了鼓舞,更緊密的貼上來,將珍珠一般滑膩細緻的身體溫柔捧在掌心,一遍遍吻過那高峰低谷,吻過她溫暖的柔軟,他身子也在微微顫抖,在灼熱的火焰中急欲奔騰,卻始終溫柔的慢慢前行,她被他裹成一團綿軟雲絮一段光滑絲綢,在他掌中輾轉翻騰,摩挲出火熱的力度,她的腦海燃燒出熾烈的火海,既熱且暈,手指深深掐進他背部光滑的肌理,她在他的唇下掌中一點點飽滿,卻又衍生出極致的空虛,彷彿生命深處發出需索的吶喊,渴望來自於他的岩漿般的灼熱和充實。

  昏亂的意識裡,她本能的抬起身體向他貼近,他喘息一聲,牢牢把握住她弧度纖細的腰肢,將她拉近自己,讓彼此的身體更加契合,體膚間的摩擦燃起新火,她控制不住要呻吟,他緊緊抱住她,在她耳側低低喘息:「扶搖,我在。」

  她低低「嗯」了一聲,下一瞬便身子一僵,唇間綻出模糊的呻吟,腰肢忍不住弓成秀麗的弧度,一點殷紅滑落,胭脂般的鮮豔,他立刻放緩了動作,一遍遍的吻她,耐心的等她放鬆身體,直到她將自己軟化成一灘春水,他才自千山萬水之外策馬奔來,長驅而入她體內深處,她抱緊他的腰,在極致的奔騰中體驗著那份密合,那樣疼痛的歡愉裡突然便要落淚……他和她,從現在開始,真正融為一體,從現在開始,她就真的已經將自己交給了他。

  她的淚便落了下來,她哽咽的抱緊他,將臉埋在他肩窩,她的唇在他耳側,她一偏頭含住他耳垂,在他耳邊清清楚楚的道:「我愛你。」

  我愛你。

  十五年前初遇,四年前重逢,分分合合輾轉七國,直到今日,在五洲大陸的最北端,我終於能夠坦坦蕩蕩的告訴你,我愛你。

  愛你在很早之前,告訴你卻直到今天。

  抱著自己的那人突然靜了一靜,隨即沉沉壓下來,他俯臉過去,找著她的唇,吻去落在她唇上的淚水,低低笑:「愛我,為什麼要哭?」

  她不語,用手遮著眼,他卻突然將她翻個身,她還沒來得及驚呼已經落在他身上,身下是他朦朧如海的眼睛,他那樣深深的看她,問她:「愛我多久?」

  愛他多久?

  她突然被這個問題問住,愛他多久?似乎只是剎那驚電便深深鏤刻,又似乎經過年深日久的點點纏磨才印上心痕,他在她的世界裡,從來便就是個特例,一開始便是纏綿,到現在也許還會陌生。

  陌生這樣的男子,如何便會愛上一無是處的她,她有什麼好?任性而自私,一路里操碎了他的心,到頭來……她閉著眼,不看他,他卻似是不肯放鬆,似乎想要得到什麼印證一般,依舊問她:「愛我多久?」

  愛他多久?

  許是穹蒼四境中雪地上鮮血的驚痛,是接天峰神吼之地的冰洞的森涼,許是璿璣李家莊大雨傾盆裡那一抱,是玉衡離間追殺之中無聲默契的溫暖。

  或者更早,無極行宮裡隔湖撫琴的含笑男子,姚城昊陽山溫泉中含怒那一罵,甚至,玄元山上還算陌生的他,伸出的援手。

  或者,這些都不是,而只是漫長旅程中那些傾心扶持和相伴,是隨風潛入潤物無聲的點滴侵佔,是不動聲色不願為她所知的鋪就她的路的苦心,是以寬闊博大胸懷做出的放手和成全。

  讓不願被羈絆的自由心靈,最終為他回首。

  她閉著眼笑起來,吻他的臉,輕輕道:「很久……很久……」

  那吻落下,淚也落下,今夜的她特別的愛哭,也特別的柔軟和放縱,最初的羞澀過後,她竟大膽而主動的試探挑逗他,她吻他的線條優美的側臉,在他光滑的肌膚上不住遊移,聽他在她身下不能自禁的顫抖喘息,一次次忍耐不住將她翻身壓過,再將他更深更深的抱緊。

  淚水無聲無息洶湧,伴著汗水灑落,兩人的身上都濕著細潤的光,她像一條遊魚,濕漉漉在彼此的軀體間遊走,一遍遍更緊的擁抱他,且讓她今日盡情放縱,補償他這一路所有的缺失和虧欠,如果可以,她希望補償得多些,更多些……

  這擁抱如此放縱,這歡愛如此無休無止,這一夜含淚的抵死纏綿,似要將一生的精血盡獻於彼此。

  天將明時她睏倦無力,他才放手,手指細細在她汗濕的背部肌膚滑過,她閉著眼睛裝睡,聽見他在她耳邊輕輕道:「我也愛你……很久很久。」

  她閉著眼睛,在自己的疼痛的心跳中靜靜的聽,聽他睡下,呼吸勻淨,又等了一會,才悄悄坐起。

  他安安靜靜睡著,沒有纏著她也沒有壓著她,這讓她不用再愁如何才能不驚動他的起床,她在黎明前最後的黑暗裡深深凝視他的睡顏,那一張寧靜的臉,肌膚是高貴的玉質的白,而長長的睫毛覆下,在眼下覆出弧度優美的暗影。

  她微微傾下身去,似想吻一吻那雙眼,然而她最終在半空停住,將一個吻,落在黎明清冷的空氣裡。

  她靜靜抱膝在床上坐了一刻,黑暗重重落在她肩上,她似被壓得輕輕顫抖。

  隨即她穿衣起身,無聲無息飄出門去。

  再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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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走在長青神殿的黎明中,一路向前,手中握著薄薄的黃金頁。

  那是大風留下的黃金頁的最後一張。

  當初那卷黃金頁最後一張,畫滿奇怪的線條,她並沒有看出來是什麼東西,如今在長青神殿住了這許久,她終於明白,那是長青神殿的地圖。

  長青神殿的地圖如何會在那冊子中,又如何會被大風得去,以及這冊子和她宿命的聯繫,如今已經不知道答案,她現在注意到的,是地圖中特意標出來的地方。

  長青神殿的接魂地宮。

  數百年前,她就是在那裡,被創教祖師送走,送她去另外空間裡,一代代轉世歷練,等待彼此回歸。

  如今她便要去那裡。

  沒有得知母親消息,她還可以自欺欺人,然而今夜見了那一幕,她再無法硬著心腸這樣留下來,讓母親等不到她淒涼死去,死後無人送終,再在這個世界,享有自己的紅塵幸福。

  那樣的幸福,在日後的日子裡,會化成戕心的刀,日日割著她良心的肺腑,將她的人生割得支離破碎,鮮血淋漓。

  到那時,那也不會再是幸福。

  她只能回去,而這一別,再無回首之機。

  雖然她有探問過離開的辦法,甚至有意無意中找尋長青神殿中關於此類神術方法的記載,雖然她最希望的是能回去給母親送終,然後再回到他身邊,然而便是她自己也知道,這想法實在太過荒唐,不啻於一個夢,空間劈裂,萬中無一的幾率,能回去已是萬幸,怎麼可能這般穿來又穿去?

  那麼無極。

  這一夜的顛倒狂歡,這一夜的放縱淋漓,是我所能給你的最後補償。

  且過這一夜紅塵迷醉,再回首滄海橫波。

  接魂地宮的金色巨門,在她面前緩緩開啟。

  這個地方竟然沒有守衛,據說數百年前自從祖師那一場大亂,這個地方便再沒有人來過。

  歷代殿主在傳說中都是「飛昇」,所以這裡雖然名義上是長青神殿殿主停靈的地宮,實際上連衣冠塚都不算。

  孟扶搖輕輕走下刻著蓮花的石階,聽見自己的足音在幽深的地道中空洞的迴響。

  甬道陰沈幽長,青花瓷長明燈熠熠閃爍,地面是寬闊巨石輔就,每三步石面上雕刻著一朵巨大的蓮花,品字形的地宮在她眼前逐漸袒露,步步金光,耳室裡翡翠巨獸沈默相望。

  一切,似曾相識。

  那年初遇長孫無極時那個夢突然重來,孟扶搖毫不猶豫向主墓室行進,隨即她停住腳步。

  那般高闊巨大,超過人腦可以想像的雄偉神奇。

  潔白的石柱上瑞獸的圖騰升騰欲起,金黃的穹頂數十顆夜明珠熠熠閃光,頭仰至最高處方可看見日月星辰的金色穹頂,彷彿另創了一層九重天。

  只少了一座黃金棺槨。

  孟扶搖撫摸著手中黃金冊,那上面的線條早已鏤刻在心,她直奔墓室頂頭,九層金階之巔。

  那裡一座蓮花台,青銅所制,整個富麗堂皇的地宮大殿中唯一陳舊暗淡的東西,台邊還有些發黑的斑點,似乎是血跡。

  蓮花正中,是一個青玉三足小鼎,竟然也是似曾相識,鼎中有道淺淺插槽,孟扶搖滴血於黃金頁,按照自己查閱神殿所學來的方法,將金頁往槽痕插去。

  「扶搖。」

  身後的聲音來得突然,驚得她渾身一抖,她僵在那裡,肩膀硬得似乎扭不回頭。

  半晌她緩緩轉身,勉強擠出一抹微笑,她自己知道那微笑實在難看得很,然而此時她實在不知道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

  長孫無極靠著殿門,靜靜的看著她,沒有憤怒沒有驚訝沒有任何顯露在外的神情,只是眼神裡雲翻霧卷,浪起不休。

  他似乎想用目光將她裹住,代替自己的懷抱,將這個一生裡永遠都註定存在缺憾的女子的身影,銘記、鏤刻,再牢牢揉在自己生命中。

  孟扶搖在那樣的目光下錯開眼神,手指攥緊了手中黃金頁。

  長孫無極卻突然輕輕走過來。

  他走到孟扶搖身邊,取過她手中黃金頁,孟扶搖於茫然中感覺手一鬆,心一沉的同時竟然似乎也舒了口氣,迷迷糊糊的想——他不讓我走……那我便不走吧。

  怎忍在他面前堅持要走?怎忍在他目光中背轉身?

  這樣強勢的幫自己取捨,也好。

  卻突然聽見他輕聲道:「黃金頁不是這樣用的。」

  孟扶搖一震,便見他咬破手指,亦滴血於黃金頁,鮮血滴上,金頁忽轉玉白色,泛著朦朧的光暈,在長孫無極掌心緩緩浮起。

  「依託黃金頁上附著的祖師部分神力,是可以穿越天地縫隙,但是你落過去的時候,卻更可能只是落入永恆黑暗,無法掙脫也無法離開,從此永遠在冰冷星辰間浮游。」他指尖金光漸漸泛起,如一泊金色岩漿燒灼著掌上玉頁,光暈越來越大越來越亮,光暈之後他的神情眉目孟扶搖已經看不清,「只有來自現任殿主的神力澆灌,才有可能準確尋找到另時空的契機,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

  孟扶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覺得心口剎那間被堵得滿滿,那些話語和著淚梗在咽喉中,嚥不下吐不出,墜得心尖發痛。

  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

  「我不能送你的身體回去了。」長孫無極指尖金光沸騰,神情平靜如水,竟然還回首對她一笑,「扶搖,將你的身體留給我。」

  孟扶搖咬著唇,死死的看著他,這一刻她已不想再流淚,淚水模糊了視線她要怎麼看清他?她要怎麼將一生愛戀深深銘記?

  玉白光芒在金光煉化之下,化為玉色絹帛一卷,在偌大宮室之中飄蕩浮游,緩緩捲向孟扶搖。

  光芒將要及體時,她突然向前一沖。

  她沖在長孫無極懷中,一抬手死死抱住他,仰起臉,深深吻上他的唇。

  長孫無極一直平靜如初的容顏,在她炙熱又冰冷的一抱中終於如水波般動了動,他嘆息一聲,俯下臉,讓她更深的尋找到他的溫暖。

  輝煌卻清冷的大殿,冷光幽幽照耀含淚擁吻的男女,他們緊緊糾纏唇齒密合,選擇將自己吻到窒息,她抱著他的腰,他攬著她的肩,都知道對方的弧度是自己此生中唯一的契合,然而臨到了來,為了成全,依舊放手。

  前一世裡我們曾經愛得互相折磨,這一世我們選擇愛得寬容。

  大殿中起了盤旋遊移的風,金光和玉光交錯悠悠卷下,像是人生一場華美跌宕的大戲,即將落下永恆的幕布。

  一生裡最生死纏綿的一吻,在永久別離之前。

  玉光如巨錦,悠悠捲了來。

  孟扶搖化成深水中的水草,在他的海洋中昏眩浮游,腦海中無數電光閃越,世界混沌在唇舌之間,那一片亮白的極光中,她沒有意識也沒有知覺,只知道她愛著眼前這個男人,而轉眼之間她便要失去他。

  那一片模糊的天地裡,她突然便覺得身子一冷,意識一輕,頭頂被人輕輕一拍,耳邊有人低聲且溫柔的道:「去吧。」

  她眼前一黑,慌亂中伸手去抓他,然而手伸出突然就沒了實體,也再看不見他,她努力回頭,卻如一尾小魚般被裹挾在巨大的浪潮中翻騰而去,最後一刻她只來得及大叫一聲:「等我,我一定要回來!」

  玉光一卷,剎那又收,地宮內已經沒有了孟扶搖幻影,地下躺著另一個沒有靈魂的孟扶搖。

  長孫無極靜靜立在蓮花台前,並沒有停手,他眼前金光漫越,漸漸鋪卷,延展於整個大殿之中,金光之中隱約有玉色的一小點,飛騰跳躍遠去,他眼睛牢牢盯著那一小點,順著那軌跡不斷移動手指,每多堅持一刻,他臉色便白上一分,額頭漸漸沁出豆大的汗珠,一滴滴簌簌有聲滾落在地,瞬間將地面打濕了一片。

  這才是整個「劃空大法」最關鍵之處,送人易,送人安全到達準確位置難,需要以全部神力隔空駕馭,稍不小心便一生修為盡毀,甚或丟命,這也是神殿中除了祖師和他,再無人使用過的大法,沒有任何人,願意拿自己的命去換一個承諾的履行。

  光芒漸漸淡去,那玉色一小點終於在他寸步不離的控制之下,落入他安排她去的地方。

  長孫無極已經搖搖欲墜,一伸手扶住蓮花台,他俯首看著地面,那裡有孟扶搖最後一刻甩落的淚痕,長孫無極久久的盯著那點漸漸淡去的水跡,露出一個慘澹的笑容。

  笑意未盡,他突然一晃,一口血噴在蓮花臺上。

  鮮血濺開如蓮花,一口未盡又是一口,直似要將一身的鮮血都在此刻噴盡。

  長孫無極半個身子壓在蓮花臺上,壓著心口,在自己一色殷紅中閉目喘息,分不清哪裡更痛,或者已經不知道痛,從他親手送走她那一刻開始,他便已經,不是他自己。

  很久很久以後,他掙扎著爬起身來,拭乾淨唇角鮮血,緩步走到殿門外,對一直守候在那裡的神殿弟子道:「從現在開始,本座要閉關,任何人不得打擾。」

  弟子恭謹躬身,神殿殿主閉關是常事,所有人習以為常。

  長孫無極轉身,回到地宮,將重重殿門關閉,一直走到九層平臺之上,伸手在一根樞柱上一按。

  地面裂開,軋軋連響聲中,巨大的金色棺槨緩緩升起。

  長孫無極彎腰抱起地上的孟扶搖,將她放在自己膝上,輕輕撫摸著她的臉,眼底笑意微微。

  他仰著頭,神色遙遠,唇角笑容淡若春花。

  恍惚間黑色櫃門開啟,五歲幼童澄澈目光怯生生映上他的影子。

  恍惚間玄元山風輕雲淡,崖下升起的少女對他張大驚豔的眼眸。

  恍惚間昊陽山暖風如醉,溫泉中初次相擁的一吻。

  恍惚間姚城裡繁花若錦,古怪而美麗的宮裙女子,送他一場一生從沒有過的熱鬧,再送他傾世一舞。

  恍惚間無極華州地牢裡,滿地鮮血中她抱緊自己,說:哭出來,哭出來……

  恍惚間璿璣李家莊暴雨之夜,她瘋狂撞在他懷中,將一心疼痛哭碎。

  恍惚間穹蒼九儀大殿,她一個頭磕下,堅決平靜的說:請放長孫無極。

  ……

  這一生裡的太多美麗。

  不知不覺間竟已飽滿如此。

  他輕輕的笑起來,將懷中的她,抱得更緊些。

  早知道會如此。

  留在穹蒼沒有回無極,就在等這一刻,他太瞭解扶搖,瞭解到已經超過她瞭解她自己。

  扶搖能夠忍耐到現在,能夠從不要求他,能夠明明在有希望的情形下一再試圖放棄,能夠在最後將自己交給他,他已經覺得那是意外之喜。

  她曾為他放棄,他自然也可以。

  誰都在乞求兩全,唯有他知道,那需要太多近乎奇蹟的運氣。

  他緩緩起身,在她口中喂了一顆玉珠,自己也含了一顆,然後抱著她,慢慢跨進那巨大的黃金棺槨中。

  扶搖。

  你若轉身,我便在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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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醒來時,四面一片漆黑。

  她以為自己果真落入宇宙黑洞之中,從此永恆漂流,心中頓時一片絕望。

  黑暗卻突然閃動起來,漸漸亮出斑白的光影,斑白中還有七嘴八舌的人聲。

  「哎呀沒事沒事。」

  「好了好了,沒死,……」

  「嚇得我!明明見她突然倒下去的。」

  「小姐,小姐!」

  她慢慢的睜大眼睛,一時有點不適應這個現代稱呼,不是應該叫「姑娘」的麼?

  眼前擠過很多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七嘴八舌的問著她的身體,她定定神,看清了他們的服飾。

  果來……回到現代了。

  這一霎她心中湧起無限的悲涼,酸苦的滋味揉在心底,幾乎激出她的淚。

  圍觀的眾人見她沒死,都漸漸散去,她掙扎著爬起身,一轉頭看見身後不遠處,「XX市第一醫院」的牌子赫然在目。

  媽媽!

  孟扶搖立刻奔了過去。

  在醫院門廊前她站住腳,打量了一下裡面那個陌生的女子,頓時有些犯愁,這個樣子,怎麼去見媽媽?媽媽還認得出自己嗎?如果她認不出,自己怎麼解釋?借屍還魂?難道還要在她臨終前再嚇她一回?

  她左思右想沒有好辦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找到了那間熟悉的病房。

  手指停在門前,久久不敢推開,這一步到來太艱難,她竟近鄉情怯。

  屋裡突然傳來沉重的喘息聲。

  她一慌,推開門就衝了進去,光線有點暗,她沒看見媽媽,卻見坐在床邊的兩個眼睛紅紅的人愕然回首看她。

  是研究所的小李和胖子。

  那兩人用詫異的眼光看著這個突然衝進來的陌生女子,孟扶搖卻根本不看他們,她直撲床前,幾乎在觸到床邊的剎那間,眼淚便流了下來。

  媽媽……

  一聲呼喚不能出口,梗在喉間。

  病床上的人,全身上下插滿管子,連接著各種儀器,那些微弱的電波不急不慢的前進,在嘩嘩輕響裡,昭示著病人的時日無多,孟扶搖拚命在那些氧氣面罩和管子中,拼湊著母親的容顏,她瘦得已經讓她認不出,薄得像一張紙,陷在被縟中,讓人覺得被縟比人重,看得人如受重壓,喘不過氣來。

  她緩緩伸手過去,握住媽媽的手,蒼老的,枯瘦的,骨節分明長滿老人斑的,手指剛剛觸及那肌膚,她的眼淚便洶湧的流下來。

  那手,卻突然動了動,儀器上的聲響突然急促了幾分。

  與此同時,胖子以難得的敏捷跳了起來,大叫:「快!快!叫醫生!」

  醫生和護士狂奔過來,將怔怔的孟扶搖推到一邊,檢查、搶救、忙忙碌碌來來去去,那些快捷的腳步在孟扶搖茫然的視野裡連綿成變換的光影,她按著心口,在暈眩中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呼吸。

  不要……不要……

  似乎只在剎那間,又似乎漫長得過了一生,她終於看見醫生取下口罩,半是驚異半是欣喜的道:「奇蹟!病人轉危為安了!」

  孟扶搖長長吐一口氣,踉蹌向後一退,靠在了牆上。

  半晌,兩行眼淚,緩緩自她臉上流下來。

  「阿姨,嘗嘗這粥怎麼樣?」孟扶搖披一身陽光,輕快的踏進病房,笑得燦爛而明媚。

  「周小姐,每次都麻煩你來看我。」病床上孟媽媽支起身,虛弱卻歡喜的衝她笑。

  「應該的,我和扶搖交情好嘛。」孟扶搖取過枕頭給母親支好,打開保溫桶裝了一碗雞粥,先用調羹試溫度。

  她最終沒有向母親坦白身份,醫生說了,病人雖然奇蹟般有所好轉,但是情緒還是不能有任何起落,她思量再三,覺得還是等到母親真的要去的時候再和她說實話,眼前明明有希望,不能由她來扼殺。

  於是她編造了一個來自邊遠省份的女子的故事,這個女子曾經被出門考古的孟扶搖救過,孟扶搖考古時不慎落崖,喪失記憶很久,現在在她家養傷,記憶恢復了,於是托她前來照顧孟媽媽。

  這個故事很狗血很不合理,不過騙騙病人還是勉強的,給媽媽一個希望,也許她能活長些。

  她細緻的餵著粥,午後陽光從窗戶中折射進來,映出她半邊臉光明璀璨眼神溫柔,孟媽媽倚著枕頭,一邊吃粥一邊含笑看著她,那眼神欣喜而快樂,卻又夾雜著一些奇怪的意味,孟扶搖每次接觸到這樣的眼神,便沒來由的心中顫一顫。

  她有時恍憂惚惚的想,媽媽是不是認出了自己?

  隨即又立刻推翻——怎麼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換誰都想不到,媽媽一個病重的人,怎麼可能猜得到,而且她如果認出來,又怎麼會不說?

  兩人在和樂融融的氣氛裡餵了幾口粥,其實孟媽媽大部分時間還是吃流質,氧氣袋也從沒取下過,她畢竟是垂危的病人,所謂的奇蹟,也不過多活一些日子。

  孟扶搖心中明白,她只希望,能好好的陪媽媽走完最後一程,在黑暗的盡頭,親手將媽媽交給來生。

  孟媽媽精神不濟,孟扶搖小心的服侍她睡下,趁這空當,出門去買點東西。

  她回來時沒想到帶錢,不過那女子身上卻有一些值錢東西,賣掉了很有一筆可觀收入,足夠她維持以後所需,研究所她不想去,也沒可能去,她已經不是孟扶搖,如果不想當瘋子的話,還是重新開始的好。

  或者,她也不想重新開始,她記得自己的承諾,等媽媽這裡的事完畢,她就回去。

  怎麼回去,她不知道,但是哪怕用一生的時間,她也不放棄。

  苦笑了笑,孟扶搖覺得自己已經是個瘋子了,拼盡全力要回來,再拼盡全力要回去,活人活成這種德性,真是自己都鄙視自己。

  可是有什麼關係,沒有牽念的地方,這世界上的人影花影,都和自己無關。

  午後的風和煦溫暖,像是一個人輕輕拂過她臉頰的手。

  她突然停下腳步,怔怔站在那裡,微微揚起了臉。

  無極……

  路上的行人來來去去,經過某個地方時都不約而同的扭臉多看一眼,那裡,車水馬龍的街道中心,人潮喧擾之中,一個年輕女子,旁若無人仰著頭,迎著日光。

  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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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買東西回來時,孟扶搖突然看見一個小小的破舊的門面,掛一塊歪歪斜斜的匾,寫著:「過去未來館。」

  這門面十分窄小,過道似的寬度,夾在一堆裝潢華麗的服裝店飯店中,很容易讓人忽略。

  孟扶搖心中卻動了動。

  過去未來……她不就是一個在過去未來中兩相為難的人?

  這些日子她一有時間便去各大寺廟,尋找傳說中有道高僧,找尋再次穿越的辦法,卻始終一無所獲,如今看見這一句,倒突然觸動了心中盤桓不去的糾結。

  她舉步跨了進去,店內很窄,光線昏暗,擺一張桌子,堆些紙包裝的藥,看上去像個賣假藥的騙子門面。

  她有些後悔,想退出去,黑暗中卻有人「咦」了一聲,隨即一個沙啞的聲音道:「大白天的,也有遊魂?」

  孟扶搖立即睜大了眼睛,唰一下衝過去,一把去拎桌子後那人,那人卻極其靈活,砰一下桌子豎起便擋住了她。

  孟扶搖怔一怔,這才想起這具身體已經沒武功了,嘆口氣,她對著那桌子道:「有事想請教先生……」

  「你還不回去?」桌子後探出張枯瘦的臉,眉毛鬍子亂糟糟看不清五官,眼睛卻亮得驚人,納罕的將孟扶搖上下打量幾眼,又飛快的縮回去,「還賴在這裡幹嘛?」

  孟扶搖剎那間心中狂喜,蹭一下撲上桌子,「我能回去?我能回去?」

  「能啊。」那人隔著桌子伸出手指,捏了捏她骨骼,「空有寶山不會用哦,白瞎了這麼一具通靈的身體,誰這麼有心,給你找了這麼副身體?萬中無一哦……」

  「怎麼回去?」孟扶搖沒空聽他囉嗦,立即追問。

  「死唄。」那人答得輕描淡寫,「對於這具原本就可以穿越陰陽界的靈媒身體,很多事都會省力許多,你拋下這身體,它自動會送你回去。」

  孟扶搖歡喜得暈了暈,從桌子上栽下來,定了定神,掏出身上所有的錢放在地上,道:「謝謝你,你是我的恩人,大概是沒機會報答你了,這點錢表個心意。」

  她雀躍的快步走出去,心想等送走媽媽,立刻自殺,啊啊,終於可以回去了!

  那人不說話,看她快要出門,才道:「你快點哦,你再不死,有人就要死了。」

  孟扶搖霍然轉身。

  「你以為通靈體這麼好用啊?」那人在黑暗中翻著白眼,眼珠子一亮一亮瘮人,「有人用神通給你維持著呢,嘖嘖……真不容易,二十一比三……」他掰著手指頭飛快的算,「最大極限,嗯……合四九之數,最多他只能維持七天,換句話說,你這裡就是七七四十九天,到期你不回去,他也就耗盡了。」

  孟扶搖立在門口,滿身的陽光裡心口發冷,她一時還沒換算過來那時間,在心中翻來覆去的算,卻死活得不出答案,或者答案已經出來,她卻害怕面對直覺逃避。

  「不要怪我沒提醒你噢,」那人又探頭,加上一句,「你好像只有三天時間了。」

  孟扶搖晃一晃,半晌機械的道:「謝謝你。」轉身出門去,桌子後那人爬出來,注視著她的背影,搖頭嘆一聲:「難噢,來不及噢……」

  還有三天。

  還有三天。

  這個數字像一道巨雷,劈得她頭腦嗡嗡作響。

  媽媽看似好轉,實則時日無多,她一直等著送她最後一程,媽媽在這世上已經沒有別的親人,她千辛萬苦回來,就是要做到所有女兒都該做到的事。

  她沒有理由,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再莫名其妙拋開她。

  然而她竟不知道,她在這裡的所有時間,是他用心血一滴滴凝化。她每多一刻停留,他便近一步死亡深淵。

  原來到最後,要冒險的不是她,面臨生死難關的不是她,那一夜攜著絕望的淚水的無盡纏綿,用蒼涼的心情等待著結局到來的,不是她。

  都只是他。

  而她……她要怎麼辦?她要怎麼辦?

  那一世她為了母親將死而奔回,這一世她知道他將死,明明有辦法,卻無能為力。

  這世上竟有這許多焚心為難!

  從現在開始,她走過的每一步,她做過的每一個動作,哪怕一抬手一回眸,都在倒計時他的生命。

  她的心被拉扯熬煎,兩邊都是地獄。

  三天……任誰也知道,來不及。

  除非……今天媽媽會去世……

  孟扶搖激靈靈打了個寒戰,恨不得抬手就給自己一耳光——她怎麼可以這樣想?她怎麼可以這樣想?

  怔怔抹去臉上眼淚,她快步回醫院,推開房門那一刻,她下意識的去看心電波顯示儀。

  那裡很平穩的波峰波谷,沒有拉直。

  那一眼她完全是下意識,看完之後卻覺得五雷轟頂——她在幹什麼?她在看什麼?

  她在希望什麼?她在想什麼!

  孟扶搖站在那裡,只覺得全身剎那冰涼,她打擺子似的顫抖著,幾乎站立不住。

  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勁,她一低頭,迎上媽媽的眼睛。

  孟媽媽靜靜看著她,眼神若有所思。

  孟扶搖趕緊扯出一抹笑容,抬手道:「我給您買了豆腐乳……」手一抬才發現,心神恍惚之間,豆腐乳已經給她不知道扔哪去了。

  她趕緊掩飾的咳嗽,訕訕的笑:「丟在外面了……我去取。」不待媽媽回答,她快步出了病房。

  走出來之前她瞄了瞄媽媽氣色,覺得媽媽氣色很好,這一個念頭從腦海中閃過,她竟然沒有歡喜,隨即她便為自己的沒有歡喜,羞愧得要自殺。

  她……竟然沒有歡喜!

  剛走出幾步,看見病房外走廊上掛著一隻鍾,孟扶搖一抬眼就看見時間。

  看見時間剎那,她便立即開始計算,假如媽媽現在……

  一個念頭剛出來,她又是一顫……我在算什麼?我在算什麼?

  再也不敢看那鍾,她瘋一般的奔過走廊,一路狂奔直奔進廁所,嘩啦啦打開洗臉池龍頭,白亮的水柱衝出來,澆了她一頭一臉。

  她迎著那水柱不避不讓,讓那兇猛流出的水狠狠沖刷她的臉,沖刷她的齷齪,她怎麼可以……她怎麼可以!

  隱約聽見鐘擺滴答一聲,抬頭一看,廁所上方居然還有個鍾,秒針滴滴答答走著,分針急急忙忙動著,時針在她眼底,以驚人速度向前飛著。

  時間!時間!時間!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焚心的利刃割成碎片,碎在一地,踩著前行便鮮血淋漓。

  她這麼恨時間的快,這麼恨人生的無奈,命運為什麼要有那許多的為難來為難她,從不願給她一分希望的救贖。

  她猛地跳起身,一拳轟碎了掛在門上方的那該死的鍾。

  停住!停住!

  給我時間!給我時間!

  洗手間門外突然掠過快捷的腳步,醫生護士簇擁著一大團推著小車奔過去,看方向,竟然是向著媽媽的病房!

  她剎那間心中一喜,騰的跳起,追著那群人便衝過去,然而那群人越過媽媽病房門口並不停留,直接擁入了隔壁病房。

  她怔怔站在媽媽病房的門口,手腳冰涼。

  更糟的是,病房門開著,媽媽依舊清醒著躺在床上,望著門口的她。

  剛才那一刻,她的急切,媽媽有沒有看見?剛才那一刻,她是不是竟然在眼神中流露了失望?然後落入媽媽眼中?

  她的心冰涼一團,心腔突突的疼痛著,攥緊、絞扭、擠壓、碾碎……世界化為粉塵,在充血的心中轟然而碎。

  她再也無法在媽媽的目光中堅持下去,一轉身,瘋一般衝下樓梯。

  電梯側小門有個拐角,那裡是少有人走的安全通道,她一頭撞開那門,步子一軟骨碌碌滾下去。

  堅硬的水泥樓梯梗著背後,剎那間她遍體鱗傷,然而唯有這般的痛楚才能抵過內心裡巨大的崩毀,她歪歪斜斜站起來,腿一軟滾在樓梯角,隨即再也沒有了力氣。

  她將額頭抵在牆角,拚命廝磨,似要用那般肉體的疼痛,抵擋內心裡無窮無盡的痛苦,斑斑血跡染上雪白的牆,再被她下一次狠狠蹭去,鮮血和著眼淚和汗水滾滾奔流,滿牆騰著石灰和粉色的血水。

  她怎麼可以希望媽媽死……

  她怎麼可以在剛才那一剎綻出巨大的歡喜……

  她怎麼可以這麼卑鄙而自私,竟然想用親人的死亡換自己的幸福……

  ……

  她怎麼可以安然在這裡,耗費著他的生命?

  她怎麼可以明知時間流逝,卻什麼都不能做?

  她怎麼可以享用盡他一生心血,將他永久而孤獨的拋在那不見天日的地宮裡?

  ……

  她這樣也不可以,那樣也不可以!

  蒼天!

  為什麼不能把她生得再自私些再無恥些?

  那樣她可以不為自己潛意識裡流露出的急切期盼而無盡自責!

  那樣她可以選擇,根本不回來。

  那樣她可以選擇,忘記他,在這個世界重新開始。

  ……

  那樣她甚至可以選擇……關掉供氧的閥門!

  孟扶搖在黑暗無人的安全通道裡痛哭失聲,不住拉扯自己的髮,滿地裡落了帶血的髮和斷裂的指甲,她撞向牆壁的力度,似要將自己靈魂都撞碎。

  她也確實碎了。

  碎在輾轉磨折的命運裡,碎在刺心裂魂的煎熬裡,碎在明明知道可以去做卻做不出,甚至連想一想都覺得是罪孽的無窮痛苦裡。

  到得最後,她喪失了所有的力氣,倒在塵埃,癡癡大張著眼睛,看那些浮游的塵絮悠悠升起,再緩緩降落,將她埋葬。

  她也確實將自己葬了。

  權當自己死了。

  她不想再那樣煎熬的等著媽媽死,也做不到奔向自己的幸福,丟下瀕死的媽媽任她孤獨死去,臨終下葬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

  她更不能親手擰緊氧氣袋的閥門。

  她只好,陪著長孫無極一起死。

  命運終究不願成全她,她知道,她能做的,只有用這條命來陪他,活著不可以便去做鬼,哪怕永墮黑暗,她要一個良心的安寧。

  送走媽媽,她便自殺,魂靈是宇宙間不受控制的物質,做鬼也許能和他在一起。

  她覺得自己想通了,想開了,終於想明白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道理。

  於是她爬起來,拍掉衣服上的灰,洗掉臉上和手上的血跡,把袖子放下來擋住手上的傷,將自己收拾得基本正常,再回到病房。

  她平靜的問媽媽:「怎麼還不睡?您早點休息。」

  孟媽媽不說話,她從剛才開始,一直就是那個姿勢,半躺在那裡。

  孟扶搖心力交瘁,勉強笑了笑,一屁股坐在了一側晚間睡覺的小床上,往枕頭上一靠,就再也動不了。

  隱約中孟媽媽遞過來一杯水,她接了,一口氣喝乾淨,隨即便覺得腦袋很重,眼皮也重,意識很快陷入模模糊糊。

  那般朦朧的虛幻裡,突然聽見一聲溫柔低喚:扶搖。

  孟扶搖渾身一震,一霎間她以為幻聽了長孫無極的呼喚,但是似乎又不像,她想睜開眼看看那是誰,然而軀體卻沉重得像鐵塊,無論如何也睜不開眼。

  她陷入強迫的睡眠,呼吸微微急促。

  夜色漸濃,病房黑暗,遠處的燈光瀉過來,將屋子照得半明半暗,照見病床上的孟媽媽,突然微微傾過身。

  她靠著孟扶搖床側,拔掉輸液的針頭,掙扎著努力伸手過去,輕輕撫著她的頭髮。

  她看著她的眼神溫柔而瞭解,疼痛而包容,如果孟扶搖能睜開眼睛,便會發現,這眼神,和那個人,一模一樣。

  這世上兩個最愛她的人,擁有一樣的眼神。

  燈光淺淡,昏黃一束打在沉睡的女子臉上,孟媽媽平靜的撫著她的髮,撫著自己失而復得的小女兒。

  她用枯瘦的手指,輕輕抹平她在睡夢中仍然掙扎蹙起的眉,帶一抹滿足而安詳的笑意,撫遍指下的臉龐。

  這張臉,不是扶搖的臉,可是她知道,她的靈魂是。

  沒有理由,沒有解釋,世間最難解釋的便是血緣和心意相通,她們是如此情意深厚的母女,多年來相依為命,為師、為姐、為友,亦為母,她和女兒,本就有著世人難及的最為深摯的情感,她們對彼此的牽掛和瞭解深入靈魂,所以扶搖無論如何也無法拋下她,所以她第一眼,便認出了扶搖。

  除了她的女兒,這世上還有誰會有那般明烈鮮亮至迫人的眼神?

  「可惜不能讓你睜開眼,再看看你的眼神了……」孟媽媽低低道,「扶搖,媽媽好想你,可是媽媽也,不能認你。」

  認了她,接下來的事便不能做了,她不能害扶搖永遠活在愧疚中。

  「你很為難是嗎?」她心疼的摸著她傷痕纍纍的手,「我讓你為難了是嗎?扶將……你真是太善良太善良的孩子。」

  「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吧……」她微笑著,合起那柔軟掌心,「我看見了你的幸福,我看見有一個人用全部的心來愛你,對於一個母親來說,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快樂呢?」

  死亡只是一場永恆的睡眠,只有知道她幸福,她才能安心的躺倒眠床。

  「去吧……」她俯下臉,輕輕吻上她的額。

  「媽媽永遠愛你。」

  昏黃的燈光照亮一角,燈光中母親蒼白的唇,印上女兒光潔的額。

  老去和青春同時開謝,真愛永不懼於別離。

  孟扶搖的眼睛始終沒能睜開,眼角卻緩緩沁出一滴淚水,在淡淡黃光下,流轉折射出珍珠般的光芒。

  孟媽媽接住那滴淚水,出神的看了看,然後掖緊孟扶搖的被角,緩緩的躺了回去。

  黑暗中有細碎聲響,她在床上慢慢整理好了自己。

  然後,伸出手去。

  關掉了供氧的閥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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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後,XX市公墓之中,孟扶搖輕輕的在一座新墳前獻上一束潔白的康乃馨。

  墓碑上的女子保留著生前的溫柔安詳姿態,在照片中微笑看著她,三月的春風和煦,她永遠明麗在愛她的人心中。

  墓碑上沒有寫生平,孟扶搖只刻了這樣一句話。

  「真正的愛,來自於彼此的成全。」

  媽媽。

  那晚我沒有真正被安眠藥迷倒。

  五洲大陸那一場鍛造,我的意識已經十分強悍,哪怕孱弱的軀體沉睡,意識依舊清醒。

  我知道所發生的一切,卻無力阻止,也不想阻止。

  那是您對我的成全,生命到了此處,彼此都已經無愧於心,您最後的苦心,我不想辜負。

  我知道,您害怕一旦和我相認,最後您自殺時我會認為是我逼死您,您不要我帶著愧疚而活。

  放心,我不會。

  我向您承諾,從此後,無論在哪裡,無論遇見任何事,我都會努力的,無比幸福的活。

  三月陽光溫柔如綢,照見女子纖細背影。照見她攜著一袖芬芳的花香,向公墓深處的密林走去,走向宿命所在的終結,走向,愛情的那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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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扶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為第一眼看見的日月星辰燦爛穹頂而歡喜得熱淚盈眶。

  隨即她覺得所在的地方有些不對勁,仔細一看發現居然是一副棺材,棺材裡還有個人和她擠在一起。

  她伸出雙臂,滿足的抱住那個身體,嗚……終於回來了。

  手臂卻突然一僵。

  怎麼會這麼冷?

  她慌了,趕緊爬起身,仔細看長孫無極的臉,他的眼緊緊閉著,臉色蒼白,看不出一點活氣。

  孟扶搖把他的脈,也找不到任何跳動的痕跡。

  她輸真氣……沒有動靜。

  她搖晃他……沒有反應。

  她的心突然空了,塞了一團亂糟糟的雪,怔怔的爬坐起身,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對,難道命運真的可惡到這個程度,她好不容易回來,依舊面對和他的天人兩隔?

  目光茫然一轉,看見棺材的對面,有一個沙漏。

  她立刻爬起來去看那沙漏,沙漏裡細沙已經漏盡,她心中轟然一聲,眼前一黑。

  我還是回來遲了麼?

  她掙扎著,撲出去,想要看清楚那個沙漏裡還有沒有沙落下。

  身後突然一緊。

  一隻微涼的手,掐住了她的腰,下一瞬天旋地轉,她被壓在了棺材底。

  淡淡的阿修羅蓮香氣氤氳,那人溫柔而急切的唇,覆上她剛要驚呼張開的唇。

  她眨眨眼,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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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穹蒼天勝元年,長孫無極繼長青神殿殿主位,次年,大宛對扶風塔爾族出兵,佔據塔爾族三千里疆土。

  天勝二年,大宛女皇孟扶搖下嫁穹蒼無極兩國帝君長孫無極,嫁妝是塔爾國土,正好將被塔爾隔開的穹蒼和無極,連在一起。

  同年,扶風女王雅蘭珠自願對大宛無極稱臣,永為兩國之屬,納入大宛版圖。

  江山為嫁,天下版圖三分之一盡歸長孫無極,天勝八年,兩國正式合併,改國號「大成」。

  大成皇朝的開國皇后,是五洲大陸史上最為光豔燦爛的女子,以其強絕嘯傲一生偉績,盡享五洲大陸膜拜頂禮,史稱:神瑛皇后。

  上淵長寧三年,上淵帝君燕驚痕出兵太淵,三月滅國,重新合併上淵太淵,改國號大燕。

  自此,天下五分,大成,大瀚,軒轅,大燕,大宛。

  五國帝君都是實力強絕的天下頂尖人物,世人合稱:五聖。

  軒轅承業五年,軒轅帝君崩於九華殿,時年三十二歲。

  他身後留下一子一女,兩個孩子,都是嬪妃所生,至於是哪位嬪妃,他也不記得,只要不是那個人,那麼其他任何人,都沒什麼區別。

  軒轅國祧需要人繼承,於是他拚命多活幾年,活到有了繼承人。

  他一生未立皇后。

  和他相同的,大瀚,大燕兩國帝君都後宮寥寥,三國的深宮如此空寂,那些衣香鬢影,錦繡繁華,都是落在煙雲之中的空花,怎樣的熱鬧,都似隔著雲端般抓撓不著,妃嬪們在紅顏的時候進宮,直到白髮也難得見到陛下幾次,她們存在的目的,就只是生下繼承人,而女主人的位置,永久虛懸。

  三國,無后。

    ----------      全文完  ----------



番外卷   結婚記(一) 惡搞慎入

  「你說我們該在哪舉行婚禮好呢?」長孫無極伏在孟扶搖身後椅上,靠在孟扶搖的肩,一邊吹著她的耳垂,有一下,沒一下,有一下,沒一下……

  孟扶搖一把推開他的臉,不回頭,不掃視,不正面目光交流,僅用一張撲克臉表示:我很忙,我沒興趣理會你這個無聊的問題。

  長孫陛下從來就不會因為孟女王的態度而改變自己的任何計劃的,臉被推開,手卻更不安分,拈起孟扶搖精巧的耳垂,對著太陽照,小小的雪白玲瓏的耳垂,透過燦亮的日光,晶瑩如珠,看得見裡面小小的紅色脈絡,像是美玉上天生的線條美妙的玉筋。

  耳垂被捏是很舒服的,何況長孫陛下一向手勢輕盈,孟扶搖給捏得昏昏欲睡,傻傻的沉浸在溫暖的陽光裡,身周拂過的是五月的夏風,夾雜著淡淡的阿修羅蓮香氣,那香永遠獨立獨行,在擠擠簇簇的櫻草、瓜葉菊、四季海棠、春鵑、蟹爪蓮諸般香氣中,依舊洋然清逸的包圍了來。

  她舒服的嘆口氣,脖子向後仰了仰,表示了對此行為的由衷許可。

  摸啊摸啊摸,摸啊摸啊摸……

  為毛突然胸口有點癢?

  祿、山、之、爪!

  孟扶搖霍然睜眼,目光炯炯,手指一彈風聲呼呼——「五爪掐龍手」!

  那隻正越過許可範圍的手快速一反,一把將爪子握在掌心,順勢還捏了捏——「收服母虎拳」!

  「死開!死開!」孟扶搖抽不出自己的爪子,用腳踢之,「死開,不要看見你不要看見你不要看見你——」

  長孫無極微笑,一伸手撈住母老虎腿,十分好脾氣的哄:「乖,動手動嘴就可以了,動腿不好,我不怕傷著我家太子,還怕傷著你呢。」

  「去死!」不提這句還好,一提這句某人立刻冒煙,目光如閃電頭髮排排站,戟指大喝,「什麼你家太子!我不嫁了!做單親媽媽!將來大宛就是他的,他不是你家太子,他!是!我!家!太!子!」

  「行,你家太子。」長孫無極繼續哄,「先做你家太子,再做我家太子。」又慇勤的攙她,「別對花落淚對月唏噓了,可憐見的花都謝了。」

  孟扶搖推開之,做面癱狀,長孫無極使個眼色,一邊的元寶大人立即恭謹的奔過來,將一塊點心高舉過頭,做溫良賢淑舉案齊眉狀。

  孟扶搖瞟一眼,「嗯」一聲,拈起點心來慢慢吃了,元寶大人及長孫陛下都歡欣鼓舞——女王陛下賞臉了!

  全天下最尊貴的孕婦女王陛下賞臉了!

  孕婦!

  是的,孕婦。

  最尊貴最寶貝也最悲慘最混沌的孕婦。

  當一個將洞房花燭夜碧玉破瓜時看得十分神聖的人,從棺材裡恢復意識,一陣激情擁吻後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大腹便便,馬上就快生了——這真是無與倫比的極品悲慘。

  孟扶搖的臉,自那以後就沒晴天過。

  沒有洞房花燭,沒有溫馨蜜月,沒有小生命著落溫暖眠床的欣喜,沒有聆聽胎動體驗血脈延續的幸福,沒有陪著孩子經歷他的著床、成長、人生裡所有的第一次歷程,前一秒還覺得自己是少女,下一秒便要瓜熟蒂落,實在太考驗人的承受能力了!

  於是那日,當闊別孟扶搖九個月的元寶大人在神殿門口眨巴著眼睛看見邁出地宮青面獠牙的孟扶搖時,內心裡頓時發出感觸良深的嘆息——孟女王就是與眾不同啊……瞬間便完成了一個由體態輕盈的未婚少女轉向滿臉蝴蝶斑未婚先孕大媽的滄海桑田。

  滄海桑田的孟女王,陷入了人生裡難得的傲嬌期,看鼠鼠可惡,看狐狐無恥,看某男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發現自己的悲慘狀態後在棺材裡便掐住了他大吼:「哪來的娃!誰塞的!」

  長孫皇帝很好脾氣的告訴她:「八月十五,元懿殿,你拉下了我的衣服……」

  「停!」孕婦立刻掐斷陛下憧憬的回憶,大喝:「我不要!」

  陛下十分平靜,答:「我要。」

  孟扶搖冷笑:「由不得你,我的娃我做主。」

  陛下微笑:「可是這孩子是我一直在養,已經認了我這個爹。」他怡然伸手往孟扶搖肚子上輕輕一擱,果然某「已經認了別人做爹」的娃立刻心有靈犀的動了動。

  孟扶搖先是被那胎動驚得恍惚了一霎,暈暈然的想起自己有娃了,自己的娃已經會橫身側踹了,那感受真奇妙……隨即忽然醒過神,怒髮衝冠——什麼玩意!老娘肚子裡長出來的娃,你摸幾下就算你的了?

  橫眉豎目的孕婦讓陛下十分委屈,嘆息:「我養這個娃不容易啊……」

  是不容易,原本到了他們這個層次,「辟榖」有成,除了喝水外,吃不吃東西已經不那麼重要,一枚神殿「定元丹」,可以讓兩人都進入龜息狀態,但是胎兒可不會「破九霄」,如何在孟扶搖龜息狀態下維持住這個孩子的健康成長,長孫無極煞費苦心,長青神山能用上的諸般靈草奇藥全用了,能想出來的辦法全使了,幸虧孟扶搖這個身體的體質,在宗越長久的靈藥浸淫下十分非凡,換一個人,這孩子也八成留不住。

  孟女王一向是嘴硬心軟的,那顆梆梆的心,在遇上某人的繞指柔的時候,尤其軟得令人髮指,陛下眉毛一下垂,她的心就跳了跳,陛下微微一嘆息,她的心就抽了抽,陛下露出悵惘無奈的神情,她便立即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不講理?太不斯文?太不夠寬容體諒?

  唉……算了……

  自己的娃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喊別人叫爹了,那還能怎樣?

  反正好歹,娃從自己肚子裡出來,只能喊自己媽,誰都否認不了,對吧?

  孟女王十分悲摧的接受了這個事實,開始了自己超級短促的懷孕待產生涯。

  真是太短了啊……從知道懷孕到準備生產,只有二十天,連婚都來不及結,就算讓她結她也沒臉結……

  雖然逃脫了懷孕早期的孕吐之類的不適,但是後期的體態笨重,腿腳浮腫,睡眠不安也讓孟扶搖十分不滿,尤其她胃口極好,胃納容量以驚人的速度日日增長,經常半夜爬起來要求啃蹄膀,還必須是不能低於三斤一個的,陛下自然全力滿足——寢殿外小廚房十二個時辰不歇火,別說蹄膀,就是吃元寶肉,估計陛下也會和元寶大人商量一下割股獻肉的可能性的。

  孟女王半夜坐在床上擁著被子啃蹄膀的時候,長孫陛下就坐她對面深情款款看她吃,那眼神經常讓孟女王錯覺自己不是在頭髮散亂滿手油膩的啃骨頭,而是端坐繁花之間正儀態優雅風姿楚楚的賞花,而她的寢殿內,也沒有任何鏡子能夠證明她的啃肉之姿到底是何等的英勇威武——於是她真的以為,自己就是那朵啃肉也很美的花了。

  不過花兒智商一向不低,雖然時常被陛下的眼神迷得忘記了自己真正的斤兩,但是偶爾啃到一半時會憂傷的望天,並摸摸最近海拔日漸高聳的臉頰,思量著自己如果去除肚子裡那一塊,全身肥肉所剩下的體積大概還有多少?——想來那一定是個龐大的數字。

  因為估算到數字的龐大,孟女王自欺欺人的也拒絕了忠實的鏡子,對自己的噸位抱持完全混沌漠然的態度,她還沉浸在明媚的憂傷裡,覺得世人棄我——連我的娃都在我知道他之前便認了人家做爹,命運弄我——不打招呼就完成了從少女到女人到母親的三級跳。

  世人欺我騙我棄我瞞我,我便吃它啃它吞它喝它!

  海拔在升高……肥肉在囤積……長孫陛下十分滿意——肥肉有多少,娃便長多好嘛。

  元寶大人經過精密計算後,覺得,嗯,孟扶搖的體積比例,已經無限逼近俺了……

  於是某一日當一個新進的宮女不小心將一面蒙起的鏡子揭開時,無意中眼神一瞥的孟扶搖在鏡子中發現了一頭美麗的大洋馬……

  「啊——」

  慘叫聲後,當日,女王開始絕食。

  孕婦絕食,一個頂倆。其問題嚴重性立刻讓所有人都著了急,負責孟扶搖飲食的醫官更是瀕臨崩潰,只有陛下不急,聽聞奏報後,直奔孟扶搖寢殿而去。

  按照正常道理,長孫陛下作為孩子他爹,正常反應一定是苦勸、怒吼、和好三部曲,如果是瓊瑤版,那大抵是——你怎麼可以不吃?你怎麼可以不吃!!你不吃我們的孩子怎麼辦?那是我們愛的結晶!是我不好,是我的錯,你打我罵我都可以,但是請你不要折磨你自己,你受苦,痛的是我的心!

  如果是古龍版,大抵是——

  「你不吃?」

  「不吃。」

  「真的不吃?」

  「真的不吃。」

  「看見我的劍沒有?」

  「那又如何?」

  「不吃——」劍光一閃,冰冷的抵在動脈上,「就死!」

  如果是周星星版,大抵是——

  「你真的不吃?你確定你不吃?你不吃你早點說嘛,你不說你不吃我怎麼知道你吃不吃?好了,不吃就不吃,走了先。」

  ……

  孟扶搖穩坐釣魚台,等興師問罪的長孫陛下前來,關於此三種版本,女王陛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有張良計,我有過橋梯。

  瓊瑤版本—— 「讓我們去死!讓我們去死!我不認識你!我有一簾幽夢,從此不和你共……」

  古龍版本——

  她冷冷看著閃亮的劍鋒。

  風蕭蕭的吹過。

  一片落葉突然在三丈外驚落。

  「還是你死吧。」

  砰。

  黑衣人無聲倒落塵埃。

  「與其我死,不如你死。」她俯首看著失去生氣的屍體,慢慢吹去劍上的血,「知道麼,我討厭被命令。」

  周星星版本——「你媽貴姓?」

  當夜,長孫陛下進了絕食抗議的孟女王寢殿。

  當夜,聽壁角的元寶大人和九尾為一個最佳位置發生廝打,最終以元寶大人犧牲臀上毛若干的慘勝,佔據了某處殿簷的最佳地形。

  當夜,聽完壁角的元寶大人蹲在簷角上,以四十五度角默默仰望月亮良久,突生思古之幽情,詩興大發,口占一絕曰: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豬小豬落玉盤。」

  元寶大人覺得此詩心血所化,十分揮灑,值得筆錄以紀念,遂專門以紙貼茯苓餅錄之,並供眾友好同觀,有路過不識好歹者閱畢,提醒:此詩似非閣下原創乎?元寶大人怫然不悅——你這樣說本人心情甚低落,此詩字字本人心血所化,來自本人長久以來浸淫詩歌散文雜記圖書館所獲得的豐富學識,諸般靈感化為文字汩汩流瀉於筆端……啥米,你說和那個啥鄉下賣菜的元老二的啥啥啥詩有點像?沒有,絕對沒有,元老二是我很崇拜的草根詩人,但是,真的,貌似我沒那麼多精力將人家的詩一一煉化……如有雷同,純屬記憶力太好!

  後來九尾感嘆:得達到多少智商才能讓那句子被記憶得如此精確啊……記憶力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啊……

  此詩由此傳唱,好事之徒將之錄入《皇帝秘史》,並對「急雨」、「私語」所包含的豐富含義產生了曠日持久的研究、討論、爭辯、炒作與反炒作……當然,這是後話了。

  總之,總而言之,就在當夜,當長孫陛下在孟女王殿內呆足一夜後,第二天孟女王便傳膳了,再後來,元寶大人獻點點心,人家也賞臉了。

  獻完點心的元寶大人問道於長孫陛下,是不是用孩子的健康來打動了傲嬌的孕婦陛下?長孫皇帝用十分浮雲的眼光看了自己的愛寵一眼——非禮勿視!非禮勿問!非禮勿言!

  總之,那種「你不吃孩子怎麼辦?」的蠢話,他長孫無極是絕對不會說出口的,孕婦本就為自己莫名其妙淪為生育機器而悲催,哪裡還能受這種暗示「孩子最重要」的刺激?又不是腦殘。

  長孫陛下怡然微笑著,心想,今晚該換個姿勢了……

  ……

  此刻孟扶搖已經離開了穹蒼,回到氣候最適宜臨產的無極,無極皇宮上下早在她到來的那一刻便雞飛狗跳,緊張得人人面色蒼白雙眼通紅。

  十個醫官負責她的生產事宜,那幾天醫官們路上碰見,打招呼都改成:「生了沒?」

  某日一醫官吃早飯,灶上饅頭沒蒸熟,此醫官數日未睡精神恍惚,迷迷糊糊咕噥:「生了……」

  醫官們狂奔而去。

  侍候的宮女打翻了盆子。

  等候消息的太監奔上金鑾殿。

  陛下散朝。

  孟扶搖寢宮前瞬間擠一堆人狂敲門。

  陛下飛簷走壁。

  女王陛下探出頭,柳眉倒豎——丫的還讓人睡不?

  ……

  二十天彈指一揮間。

  終於到了瓜完全熟了的時辰。

  一大早整個皇宮便沉浸在緊張的氣氛中,元寶大人絞著爪子,無意識的在一根根拔它寶貝得金子似的毛,九尾擺弄著自己的九條尾巴,思量著如果能生九個,正好一個尾巴托一個,鐵成遠遠的蹲在花圃裡,做的動作似乎是在施肥,卻不知不覺將陛下珍愛的諸般花朵拔了個乾淨,陛下……

  長孫陛下很鎮定。

  他守在專門辟出來的產房裡。

  白髮蒼蒼的老太傅再三勸說,此舉不合規矩,長孫陛下十分和藹的笑,十分和藹的告訴老太傅:

  「在無極,朕的話,就是規矩。」

  孟產婦隔著簾子聽見,氣喘吁吁的大喝:「規矩,就是用來打破的!」

  彪悍皇帝二人組讓老太傅默默無語,只好含淚退下去,長孫無極轉身,含笑握住孟扶搖的手,輕輕道,「沒事,我在呢。」

  「沒事!」孟女王更加無所謂的氣壯山河的揮手,「一時三刻,他必須要給我出來,他敢不出來,這輩子有種就別出來了!」

  ……

  威脅……在很多時候都是沒有啥用的。

  從晨曦初露到月上中天,該出來的還沒出來,醫官們被折騰得癱了一地,精力充沛的孟扶搖也罵遍了長孫無極以及所有他們養的寵物,連寵物的下一代都問候過了,惹得元寶大人含淚默默無語——丫的我的兒子還不知道在哪裡,就已經被你拔光了毛,這輩子我還是光棍算了……

  月亮滑過中天,向西慢移,悠悠掛在燈火通明的春深殿簷角,將墜未墜之時,忽聽嬰啼之聲響亮高亢,劃破夜空。

  「生了!」

  「生……了……」
作者: ying700406    時間: 2011-3-31 07:53 AM

番外卷   結婚記(二) 依舊惡搞慎入

  「生了!」

  產婆興奮的呼叫驚破窒息緊張的寂靜,滿宮內外,一陣轟然狂喜,元寶大人一激動,多拔了一把毛,心疼得淚水連連,鐵成一興奮,一把掐住了奔出去的九尾,將之埋在了地裡……至於剛剛離開產床,走到簾子外的陛下……

  陛下極其鎮定的……摔了一跤……

  因為陛下這輩子就沒摔過跤,以至於醫官們震驚得忘記去扶,陛下也不用人扶,唰一下回身就勢滑過簾子,準備親自滑到產床下。

  皇宮御用頂級產婆也被嚇著,跳起身回首看著他,正要說什麼,驀然回頭眼角一掃,一聲尖叫阻住了長孫陛下這輩子唯一的一次失態——「慢著!」

  「啊!」

  長孫無極驚得震住,被這一聲驚叫阻住去路,這個時候也已經不是追究產婆膽大包天的時辰,因為產婆衝了回去,簾子後孟扶搖已經大罵起來。

  「善了個哉的!不帶這樣的!」

  不帶怎樣的?

  怎樣的?

  怎樣?

  的?

  剛剛還歡喜得嘎嘣脆全宮上下都處於熔點沸騰狀態的無極皇宮瞬間凍結,元寶大人抓著一把毛癡癡而立,爪間白毛飄散,九尾從花圃泥地裡掙扎到一半又倒栽了回去,鐵成手中一把帶刺的玫瑰嘩啦啦的都戳在它腦袋上。

  長孫無極拽著個簾子僵在那裡,簾子繫成溜溜的麻花,風姿韶秀無所不能的美人陛下抱著麻花簾子做天雷轟頂狀,圍觀者同五雷轟頂——素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陛下此刻表情著實精彩哇,真是此前沒有看見過此後大抵也不太可能看見的絕世奇景哇……

  長孫無極才不管別人表情,男人再全能,對女人這一關依舊無能為力,雖然他相信以孟扶搖的體質不至於生產便如跨鬼門關,然而產婆那驚訝的表情,著實嚇著他了。

  隨即他突然振聾發聵的想起,似乎?也許?大概?好像?沒有聽見新生兒的哭泣?

  這一驚非同小可,此刻的安靜便如巨雷劈上頭頂,長孫無極簾子一扔便奔了過去,猛聽見一聲巨響。

  「哇!」

  真的是……巨響。

  猛然間像個響雷炸在此刻屏息寂靜的殿中,所有人剛剛提足全部的耳力去尋找新生兒的哭泣,便立刻被這不打招呼的一炸生生炸得失聰三秒,三秒鐘內眾人耳朵嗡嗡作響,聽不見這世上任何其他聲音。

  靠得最近的長孫無極又是一個趔趄,趕緊扶住了柱子……

  「生了!」

  又一聲歡喜呼叫,卻聽得人一陣煩躁——知道生了!趕緊抱出來呀,盡叫個啥!

  長孫無極又是一陣不安,雖然孟扶搖再三拒絕他親眼看著她生產,此刻也顧不得了,放下簾子又要往裡闖,卻聽見裡面孟扶搖罵:「娘希匹!混球!」接著宮女們手忙腳亂的奔走之聲,產婆驚呼之聲,長孫無極忍無可忍剛衝進去,最裡面一層紗簾一掀,產婆才喜氣洋洋的出來,笑道:「生……了……」

  長孫無極正在想著為什麼她說了三次「生了。」語氣還不一樣,一個念頭還沒轉完,產婆已經對他躬了躬,將一個明黃小包袱遞進他懷中。

  「恭喜陛下!」

  長孫無極只覺得臂彎一沉,還沒來得及看清是什麼心中便猛然一跳,趕緊運力於臂提足真氣,生怕心跳手軟之下將包袱落了地,轉過眼來正要仔細端詳,另一邊手臂忽然也一沉,也多了個包袱。

  「賀喜陛下!」

  他一怔,隨即狂喜——雙胎!

  一陣狂喜還沒過去,產婆變魔術一般,從簾子後又整出個包袱,笑吟吟遞過來。

  「大喜陛下!」

  ……

  天地凍結。

  飛鳥栽落。

  滿殿醫官踉蹌。

  長孫無極石化。

  比一個娃更讓人震驚的,是兩個娃。

  比兩個娃更讓人震驚的,是三個娃。

  三個。

  三個!

  很多年以後,元寶大人戴著個眼鏡挑燈夜讀《大成國史》的時候,讀到此處不禁慨然長嘆。

  丫的,比我們耗子還能生啊……

  能生的牛逼皇后且不去談她,眼下便有個十分嚴重的問題——產婆抱著那包袱,為難的看著陛下的臂彎——位置已經滿了,該放哪好呢?難道用下巴夾著?

  最後還是我們的皇帝陛下當之無愧的最強大,他十分鎮定的將左手一個嬌小的包袱挪了挪,示意產婆將那多出來的一隻塞進那個空當裡。

  於是滿殿醫官便看見風華無雙的皇帝陛下兩手抱著三個娃,懷抱裡塞得滿滿噹噹,雖然努力鎮定,但依然可以看出手有點抖步子有點踉蹌的向簾子內的英雄媽媽走去。

  陛下英明神武天人之姿,從此盡毀……

  三個包袱在陛下的臂彎裡真實而又銷魂的存在著,兩娃很沉默,一娃很張揚,全殿裡就聽見那隻的哭,一個頂三。

  眾官含淚仰首,望天——老天啊,您是不是終於不忍長孫家向來子孫不旺,派來了只全能生娃冠軍?

  神瑛皇后真是無比強大啊,但凡打架、罵人、作弊、宰羊牯、竊國、篡權、乃至生娃,無所不能!

  尤其以最後一項特長,深得諸臣膜拜。

  生兩個已經跟不上時代,滿地都是雙胞胎,人家要生就生三,包袱撂滿胳膊彎。

  皇后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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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威武的坐在床上。

  十分納悶的喃喃:「善了個哉的,從哪搞出三個來的呢?」

  想了半天雙手捧心,眼冒藍光:「陛下威武!」

  剛抱了三個娃進簾子的長孫無極又一個踉蹌,這回很快穩住了身子——他懷裡有稀世珍寶,自己跌破頭,也不可以讓孩子擦點皮。

  懷裡三個娃,兩個哼哼唧唧的哭,一個驚天動地的哭,皺皺巴巴紅通通,輕軟得令人覺得不真實,像一個世間最美最旖旎的夢。

  長孫無極含笑低頭看著那三個此生從未敢於憧憬過的美夢,眼神裡漸漸浮現比那小小身體更為輕軟的笑意,氤氳在眉梢眼角,蕩漾起他此生以來最為恬適的溫暖弧度。

  那笑意裡亦有幾分恍惚迷茫——驚喜來得太多太猛烈,鎮靜淡定如他,都暈暈然仿若置身虛幻之中,生怕動作稍微大一些,那夢便「啪」一聲,破了。

  他將懷裡的三團抱過去,試圖和奇蹟製造者一起分享,以便相互印證,加深此刻真實感,然而床上那隻比他還不能接受現實,直著眼睛,夢幻的往床上一倒,抓了只枕頭往臉上一蒙,呻吟:「別,別,太稀奇了,我受不了……一個我就已經做了很久心理建設才接受,丫一下子來三個……不成,我要崩潰,我真的要崩潰!」

  長孫陛下才不管女王會不會崩潰,笑吟吟的將一個深紫包袱往孟扶搖臉上一放:「來,猜猜,是男是女?」

  那娃哭得驚天動地,震得包袱下面被壓的孟扶搖瑟瑟作抖,不用扒開她都能感覺到那娃拼盡全身力氣在嚎,天知道那還沒發育完整的小小身子是怎麼發出這麼驚人的高分貝的,孟扶搖掊住耳朵,翻白眼:「還用猜?有這麼大嗓門的女人麼?」

  話出口沒有反應,孟扶搖狐疑的抬眼,看見床邊長孫無極笑得甚是可惡,轉了轉眼珠才想起來,貌似,自己也是個大嗓門女人?

  呃……不會吧?

  她伸出一根手指,抖抖索索掀起包袱一看,隨即露出慘不忍睹表情。

  「那個……」戳了戳長孫無極懷裡安安靜靜那兩隻,孟扶搖不抱希望的問,「全是女的?」

  長孫無極只看著她笑,孟扶搖怎麼看這笑容都覺得好像是在安慰……那個,生三個固然很驚悚,生三個都是女的那就更驚悚了,好不容易爆發一下,居然一個男的都沒,那命中率也太低了,也太對不住子孫不旺的長孫家了……她越想越慚愧,腦袋垂到胸口,沉痛的道:「看樣子將來你只好招女婿繼承皇位了……」

  「那還早,不急。」長孫無極坐下來,溫柔的抱起沒完沒了哭個不休的那個,又將懷裡兩個放到被縟上,「招駙馬也好,娶皇后也好,現在還操心不到這個,我只是在想,尿布該如何換呢?」

  「又遍地撒尿了?」孟扶搖立即很進入狀態的伸手,精神很好的要親自換尿布,手剛剛伸出去突然僵住,「呃?娶皇后?」

  唰一下掀開那倆包袱,直奔要害部位而去,再唰一下蓋上,孟扶搖長吁:「好險,本來我還在想一個男的都沒難道我還要再生?人家實在不想再生了說……」

  她抱著三個娃,笑得有點不好意思,忽覺眼前一暗,那人俯過身來,淡淡的阿修羅蓮香氣掠過她的額,於此同時溫暖柔軟的唇也落在頰際,聽得他笑聲欣慰而愉悅,夾雜著胸腔裡低低的共鳴。

  「扶搖……謝謝你……」

  孟扶搖臉微微的紅,有點忸怩的看了含笑退出簾外的產婆一眼,長孫無極又偏頭,輕輕吻上她另一邊臉頰。

  「更感謝你,還願意為我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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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是哥哥!」孟扶搖笑眯眯扯著睡得香噴噴的嬰兒,不厭其煩的將粉團團的臉蹂躪成各種奇形怪狀,直到惹得他皺眉大哭伸腿亂蹬才鬆手。

  這麼彪悍兇猛,當然應該是哥哥才對嘛。

  「吱吱!吱吱吱吱吱!(不對,這個是哥哥)!」元寶大人爪子揉捏著另一個,滿意的看著那娃呼呼大睡,無論自己的爪子踩在他臉上什麼部位,都意態悠閒巋然不動。

  這麼像奸詐淡定的主子,這才應該是哥哥嘛。

  「就這個!」孟扶搖一巴掌打回兒子的飛腿,「我是媽我說了算!」

  「吱吱!」元寶大人趴在那隻天塌下來也睡他的傢伙身上大吼——我是神鼠我說了算。

  ……

  第一萬次爭辯再次開始,永遠沒有答案的千古之謎。

  這個謎就是關於三胞胎的排序——最後一個是完全沒有疑問的,小公主的大嗓門十分富有個人特色,但是前兩個……

  因為長孫皇帝的失態,因為產婆沒有心理準備,生下一個後她將注意力轉向了抱著簾子滑進來的陛下身上,當她再轉回頭時,第二個已經輕輕鬆鬆的冒了出來。

  兩個幾乎同時出現都沒有第一時間發出大哭的娃,讓產婆瞬間也毛了爪。

  至於孟扶搖——不要指望她精明到知道哪個娃先出一秒鐘,她連出生時辰都沒看,倒是長孫無極,十分精準的根據那三聲「生了」,確定了兄妹三人的出生時辰。

  至於那哥倆,誰是兄誰是弟,長大以後自己打架決定吧。

  三個娃都是母乳喂養,孟扶搖沒什麼身材概念,更不會為了什麼保持堅挺就拒絕親自哺乳,這在向來不親自哺乳的五洲大陸皇族中又是頭一份,長孫無極怕她辛苦曾經勸說過,孟女王嗤之以鼻——母乳喂養智商高!我的娃怎麼能笨?笨了我面子往哪擱?好在她奶水甚足,大抵是懷孕時,蹄膀啃多了。

  孟扶搖有時很憂傷的想——自己真是一看就是個草根啊,什麼事兒都那麼潑辣結實不夠精緻啊,生娃一生就是三,奶水多得像噴泉,一點點都沒有五洲大陸皇族女性的弱柳扶風般的尊貴氣質,聽說長孫無極他娘懷他時九個月不思飲食,生的時候難產三天三夜險些送命,生下來一隻長孫無極還沒有她三隻中的任何一隻大,輕得噴口氣就能讓他翻三個觔斗——人家那才叫精緻!才叫貴族!才叫優雅!

  憂傷完了她繼續喂奶,並十分為此陶醉——世上最動聽的音樂是什麼?是咱家娃在咱懷裡吃飽砸嘴的聲音,是咱家娃呼呼大睡均勻呼吸的聲音,是咱家娃咿咿唔唔啃手指的聲音……便是半夜肚子餓此起彼伏的哭鬧要吃,在她耳中聽來也是極富韻律的美。

  她不要維持那冷淡的高貴,於雲端之上忘卻紅塵煙火的飽滿,她只要屬於每一個母親的最平實的幸福——他們在我懷中。

  他們在她懷中,她在他懷中。

  長孫無極最近很戀床,每日除了上朝和公務外呆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她的床,其實說戀床是假的,和三個娃搶他媽是真的,而女王陛下雖然天生的不解風情,經常拒絕他的騷擾,但是畢竟新當媽,很多事十分手忙腳亂,陛下由此有了很多可乘之機……比如對親自哺乳時那年輕母親臉上溫柔而靜謐的光輝的沉醉,比如對女王最近的胸的彈性柔軟度和飽滿度的膜拜……

  三個娃似乎很沒有默契,同時睡覺的時辰很少,更多時候一個睡著兩個醒著,吃喝玩樂都不肯同步,孟扶搖又喜歡親力親為,於是便是身邊有一堆女官幫著照應,也常常忙得一團混亂,其中尤以最小的那隻,看似容貌繼承了父母優點,玉雪可愛晶瑩圓潤,其實性情十分令人髮指,每次她爹和她娘想要忙裡偷閒啃一口摟一下什麼的,這只無論是在睡覺還是在喝奶,一定會十分神異的立即停止,睡覺的目光炯炯,喝奶的呸一下吐掉,伸爪子過來就要推——不是推長孫無極,是推孟扶搖。

  ……是的,推她媽孟扶搖,然後呵呵笑,對著她爹張開小小懷抱,看得她爹一懷喜悅,趕緊接納女兒的投懷送抱,然後這只膩進她爹的懷抱,堅決霸佔,絕不放手。

  長孫無極由此十分偏愛這只,常常抱在膝上親自餵她吃些奶糊什麼的,那娃乖啊,餵什麼吃什麼,吃得砸砸有聲,香甜無比,神情十分歡樂——似乎她爹餵的不是混沌不清的奶糊,而是全天下滋味絕妙的極品珍饈。

  孟扶搖每逢此時必黑線——為毛我餵你奶糊你就用舌頭頂出來???

  吃完奶糊那隻就睡覺,揪著她爹衣襟睡得忒乖,孟扶搖又黑線——為毛我餵你吃完你還要鬧半天才睡?

  那隻睡覺緊緊揪著她爹,她爹想要動一動立即哼哼唧唧,她爹是個模範爹爹,立刻端坐不動,笑吟吟捧著女兒一坐便是兩個時辰,孟扶搖又黑線——為毛在我懷裡你睡覺被吵醒張嘴就嚎?嚎得我最近聽力直線下降?

  你丫的戀父狂!

  你丫的雙面女!

  發現女兒惡質的孟扶搖十分鬱悶——她總不能和長孫無極說:你女兒不安好心,和我搶人……傲嬌的女王是絕對不肯承認她對長孫無極的佔有慾的。

  至於另外兩隻……也不是她想像中的一對乖寶,剛生下來所表現的安靜特質,更有可能是一種表象,尤其那隻頭髮眉毛特別濃密,眼珠子特別黑特別亮的,整天灼灼似個燈泡,睡覺時間只有他兄弟的一半,不睡覺的時間都用來破壞——撕紙、揉九尾,拔元寶毛,將九尾和元寶抓住湊對,是他的四大愛。

  另外一個嘛……倒確實是安靜,從生下來到現在連哭的次數都很少,容貌氣質很有乃父風範,孟扶搖受夠了腹黑女和破壞狂之後,對這個翻版小無極尤其偏愛,不過這種偏愛很快就被冷酷的現實給毀滅了——他們快一歲時,某天午休,她親眼看見,這只尿床之後,嫌不舒服,自己慢吞吞將尿布一點點扒下來,光屁股在身下褥子上蹭啊蹭,蹭啊蹭,直到將屁股蹭乾淨,才慢慢爬開,而睡在他身邊的兄弟,傻兮兮的一個翻身,正好將臉埋在他蹭過的褥子上……

  無恥男!

  孟扶搖悲催的仰首望天——生了那麼多,為什麼就沒有一個繼承他們母親優秀、光明、慈悲、善良、聖母、聖潔……的氣質呢?

  然而這個時候想要不認這三隻也不成了,孟扶搖憂傷的接受了事實,並採取了有力的報複方式,她的報複方式就是——給三個娃取名時使壞,三個娃,長孫霽、長孫霖,長孫霏,這是寫入宗牒的大名就算了,小名總得由她自由發揮,於是烏亮大眼睛的長孫霽小名奧特曼,翻版無極的長孫霖小名梅川內酷,簡稱:酷兒,腹黑戀父女長孫霏小名……春花。

  長孫無極對倆兒子的牛逼小名不置可否,對春花卻表示歡喜,高貴的大成皇帝也信奉民間「賤名好養活」的理念,認為掌上明珠心肝寶貝的小名兒大俗大雅,十分的朗朗上口,於是常常抱著小女兒軟軟的散發乳香的身體,對她微笑的喚:「春花,花花……」

  長孫春花公主對著她美貌的父皇露出四顆牙齒的甜蜜諂媚微笑。

  坐在一旁的孟扶搖也綻開甜蜜的微笑……春花,長孫春花,相信我,等到你長大了認字了,你一定會為這個跟隨你多年的美妙小名而哭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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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娃和娃們銷魂的名字都已塵埃落定,閒下來的孟扶搖突然覺得,似乎,也許,大概,好像,有什麼事應該做了?

  她生娃這事,到現在都是大成皇朝的秘密,依長孫無極的意思,自然恨不得立刻昭告天下,但孟扶搖卻覺得丟不起這個臉——跑到古代來未婚先孕,她可不想做五洲大陸時代新女性的旗幟標兵人物。為此她不惜威脅長孫無極——想成親不?想成親就閉嘴先。

  如今養過一年,胖起來的瘦下去,輕飄飄的重起來,當三隻娃都已經斷奶,見風就長般沉甸甸粉團團的睡在自己的小床中啃指頭,並學會抓住元寶大人就拔毛時,某件遲來的人生大事終於再次提上日程。

  於是某日,再一年熏風迷醉之時,某人再次靠在孟扶搖身後椅背上(現在皇帝陛下很喜歡這個姿勢,原因嘛……高處俯瞰,風景無限矣……),懶洋洋問:

  「你喜歡吃了酒再公開的睡上我的床,還是不吃酒,直接把被子扛去我寢宮?」



番外卷   結婚記(三) 仍然惡搞慎入

  「什麼?」孟扶搖掏掏耳朵,眯眼望天,「風太大了……」

  元寶大人蹲在她膝上,望望風和日麗的晴朗天空,摸摸身上軟塌塌飄不起來的披風,心想,是啊,風真大啊……

  長孫無極煞有介事的也望望天,沒有對女王的睜眼說瞎話發表任何意見,很隨意的笑了笑,坐到一邊,從衣襟裡摸出一張紙,仔細端詳。

  孟扶搖還等著陛下第二波攻勢,這麼突然偃旗息鼓的有些不習慣,眼角忍不住便往那方向瞟啊瞟,心裡知道陛下奸詐,萬萬不可上鉤,奈何陛下看得實在專注。而某人好奇心又是出名的強烈,屁股在椅子上挪啊挪,磨啊磨,半晌,咳嗽:「看啥呢?」

  長孫無極看得專注,頭也不抬一下,還在桌上取了筆勾勾畫畫。

  孟扶搖心癢癢,對元寶大人努了努嘴,示意它去查探一番,元寶大人仰頭,烏溜溜黑眼珠純真的看著她——啊?您咋啦?中風?面癱?風太大吹歪了嘴?

  孟扶搖無奈,用一個惡狠狠的眼神殺回了耗子的無恥,手指頭勾勾長孫無極袖子,訕笑:「那啥,畫啥呢?咱家美術不錯,也許可以指點你一二?」

  長孫無極瞟她一眼:「別吧,你大概對這個沒興趣的。」

  孟扶搖一把將他手中紙搶過來:「唧唧歪歪磨蹭個毛!」仔細一看,哈的一聲笑了。

  「陛下,您啥時對服裝設計感興趣了?」

  紙上,素筆勾勒的居然是一件禮服草圖,那式樣介乎古式和孟扶搖所熟悉的現代晚禮服之間,不能說不好,卻在某些關鍵之處,線條不夠精美流暢,旁邊還有長孫無忌親筆字跡,寫著綠?灰?褐?幾個字,一看便知道,大約是在思考這件衣服的色彩選擇。

  但凡女人,看見漂亮衣服都是手癢的,看見不夠完美不夠符合自己期望的漂亮衣服,那更是無論誰都會耐不住要現場當回設計師的,孟扶搖立刻道:「什麼綠色灰色褐色?這麼難看的顏色虧你想得出來,簡直是糟蹋布料,要我說,紅色!最亮最鮮明最純正的紅,才漂亮!才合適!」

  「哦?」長孫無忌還是那淡淡的不信任的神色,斜斜瞟她,「尚衣監集合幾位頂級大師設計出來的新款宮廷禮服,專用於大型國宴場合使用,華貴與莊嚴並重,朕還是相信他們的眼光。」

  「你就不相信我的眼光!」孟扶搖豎眉,「老實說,我除了挑人這方面眼光差了點之外,什麼都是一流!」

  「恰恰相反。」長孫無忌笑意微微搖搖手指,「朕以為,你除了挑人這方面眼光頂級,其餘都乏善可陳。」

  孟扶搖唾棄:「不知羞!」

  元寶大人立刻飛腳丫子踹她——是可忍孰不可忍,丫的得了便宜還賣乖!

  「打賭。」任何女人都最恨自己男人評價自己不懂穿衣,孟扶搖陰測測磨牙,「尚衣監按你選定的顏色和這式樣做一件,再按我修改的顏色式樣做一件,看成品,誰最靚!」

  「行啊。」長孫無極無可不可的將草圖塞給她,「那麼你修改你喜歡的禮服式樣。」

  孟扶搖接過來唰唰修改,一邊大聲嗤笑:「啊哈,這魚尾不像魚尾,叫什麼,拖把?」

  「這腰部最簡單的流線型設計就好,加這兩道綴邊算什麼?魚鰭?」

  「一字領不好,太老氣,深V領,細如一線天……半隱半現一線雪色,才叫風情……嘎嘎……」

  長孫無極湊過來,很有參與感的道:「這個……走光了吧?」

  「怕什麼?」孟扶搖斜他一眼,「這是春秋季衣服,外面還可以罩流絲披肩的。」

  長孫無極笑:「哦……那好,那就放心了。」

  孟扶搖改的專注,沒聽見他這句自言自語,隨口問:「你很閒?怎麼連這點小事都要操心?」

  「這不是後宮沒有女主人嘛。」長孫無極長嘆,「你知道,這應該是皇后的內宮事務,沒有皇后,尚衣監只好呈給我了。」

  孟扶搖立刻閉嘴,嘴上不說話,手底下卻很有負罪感的改得更認真,一邊思量,娃都生了,皇后遲早得做,現在爭執的就是一個典禮的問題,一個不知羞的想要昭告天下,一個愧於攜子成婚只想低調過關,這樣僵持著也不是辦法,要不,先幫他把後宮事務管理起來?

  長孫無極卻岔開話題,收起她改的單子,確認:「這是你喜歡的禮服式樣?」

  「是啊。」孟扶搖得意洋洋,「絕對驚豔。」

  某人笑得水溢流光:「你確定你就要這種禮服?」

  孟扶搖大力點頭:「完美至極!」

  「那好。」長孫無極漫不經心的道:「其實尚衣監還按著哪禮服式樣,設計了相應的男裝,不夠我覺得也沒什麼用,駁回了。」

  「還有男裝?」孟扶搖興致勃勃,「什麼樣子的?要我說,你們五洲大陸男人衣服實在乏善可陳,除了當初你穿過的那種騎裝……」

  她想著當年長孫無極生日宴會上騎裝風采,眼睛發綠,暗暗吞了一口口水。

  長孫無極掏出一團揉皺的紙:「那套衣服還就是按騎裝的式樣改動過的,你有興趣?還好我還沒來得及扔,那就交給你,你也給改改,做一套出來。」

  孟扶搖老實不客氣接過來,以設計大師的風範審閱著草圖,長孫無極看著她認真神情,唇角微彎,附身在她額頭輕輕一吻,笑道:「嗯,我去辦事。」

  孟扶搖揮手:「准,跪安吧。」

  陛下帶著一臉莫名的笑容離開,孟女王趴在桌上孜孜不倦的修改服裝設計圖,這麼多年她忙著打架奪權生小孩,但凡太女性化的東西,一直無緣接觸,今天難得被長孫無極勾起了興趣,一邊改一邊想著前世裡,貧窮的母女無錢買新衣,卻也從不懊惱,媽媽手巧,會將舊衣翻新,沒事娘倆便上街去逛,什麼也不買,只記住那些衣服的式樣,回來媽媽熬夜在簡易縫紉機上裁裁剪剪,做出漂亮的「新衣」。

  她記得小屋裡昏黃的燈光投射著媽媽低頭勞作的剪影,縫紉機嗒嗒聲響像深秋時的雨,細膩的灑在她靜謐安詳的夢裡。

  孟扶搖慢慢停了手,輕輕撫摸著草圖,彷彿撫摸到了流光溢彩的火紅月話錦,絲緞光滑的質地在指間如時光流過,跌落流暢的線條似這許多年起伏不斷的人生,層層疊疊的裙襬,漾開前世今生所有鏤刻在心的記憶。

  今日之華貴禮服,昨日之粗陋新衣,同樣承載了她兩輩子最美好的故事。

  日光照亮孟扶搖眼底絲絲晶瑩,唇角卻有笑意輕輕漾起。

  媽媽。

  我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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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禮服圖畫好,交給尚衣監裁製,孟扶搖也就將此事丟開,她還有三個小魔王要煩呢。

  長孫無極似乎也很忙,有時隔幾天才能見到他,每次來,總還要帶著一大堆的臣子和奏摺現場辦公,孟扶搖一向不插手他的政事,見著次數多了便有些擔心他身體,這日便親自送了參湯來,跨進殿便見底下黑壓壓跪了一地回事的官員,龍案上奏章堆得足可以砸死人,長孫無極埋在奏章堆裡,修長的個子都快看不見臉,見她進來,疲倦的目光亮了亮,孟扶搖衝他一笑,將參湯擱下便要走,長孫無極卻俯身過來,輕輕在她耳邊道:「等我一下,一下就好……」

  他口中的熱氣吹在孟扶搖耳邊,簌簌的癢,孟扶搖縮縮脖子想笑,一轉眼看見長孫無極眼神中哀求之意,心中一動。不自禁的便微微紅了臉,趕緊清咳一聲,不自然的道:「嗯……走累了……我歇會。」

  她肩上的元寶大人翻翻白眼,心想這女人真是虛偽的要命,她堂堂頂級高手,從扶春宮到景明殿區區半里路,會走累?

  承認自己心疼男人會死人嗎?

  好在耗子不會人話,陛下又深知女王犟驢脾氣,向來不和她頂牛,她的拙劣謊言從來沒人拆穿,孟扶搖坐在一邊,剔著指甲聽那些官員一樁樁的回事,聽著聽著便覺得好笑——無極就這麼缺人嗎?為什麼連宮廷宴席諸般國禮外賓招待等等閒事都要他一一定奪?

  長孫無極看她神情便知道她在想什麼,解釋:「父皇當年身體不好,不喜應酬,無極國很多年沒有舉辦過大型國宴,我又經常不在國內,直到那年我登基,才發覺禮部宮內對諸般迎賓禮節十分生疏,主官迂腐不知變通,還在使用早已不合時宜的舊禮,落在諸國帝君眼裡,怕是要笑我無極無人,所以打算會同禮部通改,還有宮裡一些庶務,都一併解決了。」

  孟扶搖瞅著他案上高高一疊奏章,有點心疼又有點不甘的嘆口氣,半晌道:「這些閒雜事兒,你哪操心的過來,不然,我幫你解決了吧。」

  「不成。」長孫無極立刻一口拒絕。

  孟扶搖愕然——他不許自己插手無極國務?

  長孫無極轉過身,拉她坐在自己身邊,深情脈脈看她:「你已經夠辛苦,照顧好你自己,就是你最應該操心的事。」

  陛下語氣深摯,眼神專注,神情溫柔如水,原本就容顏風華無限,為人父之後,更多幾分魅力沉穩,這般語氣低沉春風送暖的看過來,孟扶搖被迷得七葷八素色授魂與,險險被美男溫存溺死,半晌才掙扎出來,眼角一瞟底下跪著頭也不敢抬得諸臣子,臉轟的一聲燒著了,趕緊轉開眼,結巴:「……我我……好……好多女官照顧,沒事……」

  長孫無極一笑,纖長手指輕輕為她理鬢,柔聲道:「那也成,只是千萬不能操勞了。」

  孟女王被陛下風情蕩漾的笑笑得半暈迷,心中模模糊糊想,這丫今天怎麼特別風騷來著?不過這樣笑可真好看滴說……突然發覺陛下的手指又開始不老實起來,順著鬢角,滑過臉頰,滑向雙唇,然後脖子……然後……

  蹭一聲孟扶搖跳起來,狠狠瞪長孫無極一眼,還想罵些諸如某人無恥厚顏之類的話,一眼瞟見人家半個身子都埋在人高的奏摺裡,又望望隔簾外一大推等著回事的官員,嘆口氣,拔身向外走:「行了,這事我幫你搞掂,讓禮部官員來找我回話。」

  長孫無極含笑目送女王步出大殿,目光著重在女王生產後略顯豐腴卻更加迷人的腰臀部位落了落,眼神也隨著她無意間花搖柳顫的曲線搖擺盪了蕩,直到身影消失,才收回目光。

  隨即他舒展身子,斜靠椅背,淡淡飲一口茶,眼角掠了掠桌上那比山高的奏章。

  立刻有太監過來,小心翼翼將其實早已批紅覽閱過的奏章一股腦兒抱走。

  陛下又抬起眉,眼角掠掠底下黑壓壓跪了一地來「回事」的官員們。

  官員們立即屏氣收聲,互視一眼小心退出,瞬間走了乾淨。

  笑話,戲都演完了,他們這些道具還不趕緊退場?

  陛下微笑,站起身,伸個懶腰。悠悠閒閒在後殿龍榻上躺了,閒著禮部和內務局一定已經去煩女王了,自己又要沒事做了,是去找酷兒玩呢,還是找奧特曼?

  ……

  「娘娘,這是禮部修改過的諸般國禮細則,請示下……」

  「怎麼細到這程度?」孟扶搖皺眉看那厚達12本,每本都有英漢字典高度的冊子,「這要多久能看完?」

  禮部侍郎上前,慇勤的給孟扶搖指點:「細則由儀制清吏司、精膳清吏司、祠祭清吏司、主客清吏司四司呈上,分別有嘉禮、軍禮、吉禮、凶禮、賓禮、筵饗、鑄造、四譯、及接待個藩屬、外國貢使及翻譯等……」

  老傢伙絮絮叨叨一頁頁翻過去,好容易講解完吉禮中的登基禮,天色都黑透了,孟扶搖一眼後面的十二大本,心中發涼,暗暗後悔自己一時衝動接了個燙手山芋。

  她想了想,試圖推卸責任:「我覺得挺合適,要不,拿給陛下去?」

  「陛下吩咐,全權由您做主。」侍郎大人眼觀鼻鼻觀心,肅然。

  孟扶搖皺皺眉頭,心想其實這禮本來就是人定的,合不合規矩有什麼關係?長孫無極一向開明,如今卻也迂腐起來,轉念又想,這段日子,偌大疆域總歸要合併,將來無極就是當世第一大國,凡事講究些也是長孫無極的面子,只好咬咬牙繼續聽。

  月色爬上扶春宮外梨花樹梢,在庭院中滿地雪色花瓣中盤桓一刻,再爬上銀紅窗紙,剪出一說一聽的兩道黑色剪影。

  孟扶搖伸個懶腰,目光無神的看了滔滔不絕連續說了三個時辰的禮部侍郎,覺得這傢伙一定也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瞧著嘴皮子,經過這麼長時間高強度運動,居然完好無損!

  她已經完全聽呆滯了,以至於對方停下來的時候,她耳中依然嗡嗡嗡迴響著人聲,絮絮不休鍥而不捨的說著那些繁瑣枯燥的古禮……

  「娘娘!娘娘!」

  太監小心翼翼的呼喚驚醒了他,孟扶搖呆滯的望望剩下的十一大本,滿臉崩潰的表情,突然道:「我覺得這些十分完美,完全沒有任何可以挑剔之處。」

  禮部侍郎謙虛的躬身。

  「所以後面也不用看了。」孟扶搖目光直直,「都准了。」

  「您確定?」禮部侍郎居然沒有露出如蒙大赦的神情,居然還敢質疑她的決定,還伸手取出最後一本裝幀式樣都略有不同的冊子,雙手恭謹的遞過來,「這是……」

  「准了准了!」孟扶搖現在看見冊子就想嘔吐,連續幾天都被禮部纏著這事那事,她本來就少得可憐的一咪咪耐心早已消耗殆盡,氣壯山河的一揮手,「告訴陛下,我都同意了!」

  「是。」老成持重的禮部侍郎微笑,翻開錄冊文書,「請簽字用印,明日臣等便明發諸國,昭告天下。」

  孟扶搖聽著不對勁,自己國內修訂諸禮,用得著昭告天下?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問,宮女已經把三隻要吃夜餐的魔王給抱了上來,孟扶搖一忙,便忘了。

  ……

  次日天還沒亮,內務局總管又抱著厚厚一大疊本子來回事,孟扶搖滿面哀怨的從床上爬起來,頂倆大黑眼圈,聽那傢伙嘮叨。

  「……娘娘,陛下說,後宮宮人有許多已經超齡,是不是放出去一批,再重新選一批?」

  「大姑娘家的硬留在宮裡,別離父母違背倫常,趁早放出去。」孟扶搖昏昏欲睡,「也不必添人,夠用就行。」

  「是,遣散後宮。」內務局認認真真記。

  孟扶搖聽著不對勁,正想問,已經被另一堆回事的人淹沒。

  「娘娘……」

  「娘娘……」

  隨著事情一件件辦下去,禮部和內務局漸漸來的少了,長孫無極也似乎越來越忙,而宮中氣氛漸漸有些特別,特別到孟扶搖這個忙著兒女的馬大哈也發覺了不對。

  「咦,不年不節的,掛這麼多紅燈綵綢幹什麼?」孟扶搖一大早起來就被窗外斑斕的色彩驚得探頭去看,長孫春花公主歡喜的在宮女手中啊啊的叫,表示對簷下綵綢極大的興趣,奶娘乖巧的扯一截給他,春花公主立即臭屁的綁在頭上。

  孟扶搖拍拍女兒穿著開襠褲的雪白屁股,微笑:「真美,郭芙蓉似的。」

  長孫春花看老娘滿面笑容,認為那必然是誇獎,立刻笑出剛長出的一顆門牙,母女二人對笑,身邊奧特曼對猥瑣二人組不屑一顧,抓住元寶大人,將一件灰色抹布往它身上套——灰色老鼠裝,元寶大人最恨。

  元寶大了不敢用自己的三百六十度迴旋劈伺候小主子嬌嫩的臀,只好默默垂淚。

  所以說,每個成功的奧特曼背後,都有一個默默受虐的元寶怪獸……

  所幸很快有人解救了它的困境,一隻手突然伸過來,抓走了元寶大人,奧特曼不滿,張嘴要咬,卻發現自己眼前景物一晃,隨即落在了另一個人膝上。

  奧特曼啊啊兩聲,從來人的氣場上確定這是自己必須要討好的對象,立刻乖乖坐好。

  孟扶搖從窗前轉身,訝異的問:「你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長孫無極抱著奧特曼,順手扯過滿面深沉正在入定的酷兒,長孫春花公主則早在他進門的那一刻,便心電感應似的唰的回頭,花蝴蝶般黏上去了。

  孟扶搖瞟著女兒,再次確認,這丫一定是天生的色女!

  也不知道遺傳誰的!

  「大事都定了,當然有空過來。」長孫無極懷裡抱一個,膝上坐兩個,十分滿意這種滿滿噹噹的感覺,示意隨同的宮人,將兩個長方盒子呈上來。

  「這是什麼?」孟扶搖看著那精緻的紫檀木盒,心裡有不好的預感。

  「禮服。」長孫無極餵女兒酥糖,閒閒答。

  孟扶搖一拍腦門,恍然道:「最近忙瘋了,都忘記打的那個賭,那禮服尚衣監做出來了?」

  她打開盒子,正宗的頂級月華錦垂墜如練暗光流動,純正華貴的紅頓時耀亮所有人的眼,禮服本身具有簡練而又不失精美流暢的線條,優雅高貴的魚尾設計,前後一線深V領帶幾分凜然的華麗,中和了月華錦略微柔軟的韻味,襯得那鮮亮的紅越發色彩逼人,所有的轉折裝飾處都盤了寶石,卻不是常見的珍珠或祖母綠,而是清一色指頭大的黑曜石,寶光流動的黑曜石如無數雙華彩熠熠的眸子,在一色明亮的火紅中閃爍。

  這般的美,這般的簡練中卻又貴氣逼人,黑紅相間的莊凝中別有嬌媚豔麗,驚豔得令室中人齊齊抽氣,這還單只是一件衣服,若是被絕世美人穿上,又該是如何的風情無雙?

  孟扶搖目光大亮,讚:「好!我原先設計中用的是羊脂玉,現在看來,還是黑曜石更端莊出挑!誰改的?真是妙思!」

  長孫無極笑而不語,端詳著那禮服,腦海中幻想著她穿上禮服的摸樣,思考著那樣的美,是不是不要和別人分享比較好?

  這禮服是扶搖親自設計的,這黑曜石是他親自改動的,他的扶搖,原該用這天底下最好的東西。

  孟扶搖撫著那禮服嘖嘖讚歎,笑道:「若放在我以前呆的地方,這禮服倒是很適合用來做嫁……」

  她說到一半突然止住,撫在禮服上的手不動了。

  半晌她轉回身,看長孫無極,長孫無極笑著對她挑挑眉。

  孟扶搖又看一眼禮服,嘆一口氣,雙手抱胸靠在桌上,盯著長孫無極。

  「你說,這是什麼禮服?」

  長孫無極笑得無辜,答得爽快:「成親禮服。」

  挑眉,孟扶搖磨牙:「我有答應過?」

  「我曾問過你,你確定你就要這種禮服?」長孫無極喂奧特曼啃綠豆糕,「你的回答是肯定的。」

  「但是你沒說是結婚禮服!」孟扶搖叫囂。

  「我也沒說不是。」陛下笑得溫柔,只是在孟扶搖眼裡怎麼看怎麼奸詐,「你看,你剛才一看見衣服就感覺那是嫁衣,說明你分明心裡有數,只是在順水推舟裝不知嘛。」

  他挑起一邊眉毛,沖孟扶搖笑笑,大有「其實我知道你很想嫁只是我顧全你面子容得你矯情而已」的意思。

  孟扶搖氣結,掀桌。

  「我沒答應結婚!」

  長孫無極轉身給酷兒喂水,這小子不愛零食喜歡喝溫度適中的清水。陛下認真的侍候皇子,閒閒丟下一句。

  「你答應了。」

  「我什麼時候答應……」孟扶搖突然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身前,長孫無極突然攤開了手掌,掌心裡平平一張紙,赫然是用了她大宛女王印,簽了她狗爬扶搖體名字的一張國書。

  孟扶搖一把抓過來,匆匆讀完,臉色崩潰。

  赫然是以長孫無極和她名義,聯名簽章昭告天下的結縭國書!

  後面還附了長長的禮儀注程,及邀請賓客名單,所有一應皇帝大婚大典所應備儀程,都簽了她的字。

  更有長孫無極宣佈放歸宮人的文書,她老人家的大名也赫然其上。

  孟扶搖的臉色青了,白了,又紅了,五顏六色好不精彩。

  她就算是豬,這時候也明白長孫無極玩的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釜底抽薪瞞天過海等等奸計了,想起她因為不耐煩在那一推冊子上簽的字蓋的私印,孟扶搖就要抓狂——這狐狸知道她沒那耐心,故意將那關鍵玩意混在那堆東西裡,現在她要反悔遷怒也不成,遷怒誰?那禮部侍郎當時可是特意將那冊子拿出來請她審閱的,是她自己不耐煩打斷了!

  至於那放歸宮人,孟扶搖哭笑不得,這點破事也昭告天下,長孫無極擺明了告訴天下人,她孟扶搖,把老公的後宮解散了,那啥,你都把所有有可能成為二奶的女人都趕跑了,你自己還不嫁?你說得過去嗎你?

  廣而告之到這等地步,又有她自己印鑑證明,她再要反悔,長孫無極這輩子臉面就全完了。

  狠毒滴男人!

  孟扶搖磨牙。

  明知道她做不到讓他於天下人面前成為笑柄,明知道她不在乎自己聲名,卻在乎他的聲譽,這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呢。

  長孫無極抱著三個娃,懶洋洋躺著,一點也不擔心某人的青面獠牙。

  他瞭解她得很,青面獠牙看著可怕,也不過是一刻雷鳴電閃,過會兒自然風平浪靜。

  扶搖就這點最好,守信大氣,只要她認下的事,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認下的,她都會負責到底,如今她明白大典已經昭告天下,自然不會再鬧彆扭。

  長孫無極懶懶笑著,餵兒女們各一點梨汁水,微笑著想。

  怎麼可以和你偷偷結婚?

  怎麼可以經過一路辛苦,卻在最終不好好犒勞一下自己?

  我要你做我最美的皇后,於萬眾中央,天下之前,告訴長風滄海,五洲各國,你心甘情願,只屬於我。

  ……別忘了那幾個皇帝,都賊心不死,不肯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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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晌孟扶搖終於平靜下來,揉揉鼻子,眨眨眼睛,試圖挽回。

  「那啥,其實,不用那麼複雜吧?我允許你今晚起,可以把被子扛去我寢宮,還不行嗎?」

  長孫無極微笑,很沒有意見的道:「好的,你知道,我一向最尊重你的意見的。」

  孟扶搖橫他一眼,立刻吩咐宮女太監給陛下再整張床來,陛下含笑瞅著她,等床搬來才慢吞吞道:「鑑於本人身份特殊,一舉一動關乎天下,這個移床也不該草率了的,我的意思,大典不辦也成,等國賓來齊,就辦個移床儀式,昭告天下,邀請五洲大陸皇族觀禮,到時在五洲皇族親自見證下,朕扛著被窩捲去你寢宮。」

  「……」

  什麼叫真正的狠毒?這就是。

  孟扶搖內牛滿臉的想像了一下皇帝陛下在五洲大陸皇族見證下扛著被窩捲去自己寢宮的場景,發現這慘烈的一幕如果真的發生,自己這輩子也不用見人了。

  她相信,強大的陛下是真的不會介意在眾目睽睽之下夾著被窩卷放上她的床的。

  孟扶搖望天半晌,沉痛的道:「我剛剛作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在扛被窩卷非法同居和公開昭告天下奉子成婚之間,我決定還是選擇後者……」

  長孫無極露出「老婆最乖」的微笑。

  於是也便在孟女王悻悻不滿的狀態下,開始了最後的操辦,諸般事宜其實早已打理妥當,因為孟扶搖身份的牛逼,儀式也極盡所能的隆重,禮部在擬定儀禮時煞費苦心,翻遍歷代皇家大婚禮節,諸般納采禮、大征禮、頒詔禮、慶賀筵宴禮規格都比歷代皇后要高,饒是如此在頒詔禮上,禮部官員們也舉棋不定爭論很久,頒詔冊立需要派遣使節先到皇后府邸對皇后進行冊立,孟扶搖的府邸就是長孫無極的龍床,怎麼個頒法?難道去大宛頒?然而大宛並不是無極屬國,從身份上來講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完全平等,沒有接受他詔書的必要,禮部尚書最後沒有辦法,只好將儀呈上奏交由孟扶搖定奪。

  那位老相好禮部侍郎再次派來對付孟女王,孟女王從二門外看見那傢伙,立刻很不厚道的笑了,笑得二門外侍郎大人突然打了個寒噤,疑惑的望天:「這麼好的天氣,怎麼突然覺得冷……」

  長長的儀式單子直接從書案拖到了地下,孟扶搖端坐著不動,宮女還沒來得及撿起來,奧特曼已經歡笑著爬過去開撕。

  禮部侍郎跪在地下,滿頭冷汗滴滴,想搶救又不敢,看著紙片飛舞心中號啕:那是禮部二十三位官員熬夜通宵研究出來的啊啊啊……寄希望於女王阻止,結果聽見那女人閒閒道:「奧特曼,你這樣撕不對,換個方向。」

  「……」

  酷兒端坐他娘膝上,眼睛半開半閉,一副毫無興趣姿態,然而當孟扶搖剛剛從奧特曼爪子中搶回單子遺骸,剛看了一段,酷兒突然扯他娘衣襟,孟扶搖低頭看他,酷兒十分乖巧的指向一邊的奶糕,啊啊的向那個方向湊。

  奶糕碟子有點遠,孟扶搖抱著他起身去拿,剛站起來就聽見「哧啦」一聲,回頭一看,單子分屍兩截。再一看,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酷兒童鞋將拖得長長的單子一頭繞在了桌腿上,一頭抓在了自己手裡,孟扶搖將他一抱,單子四分五裂。

  禮部侍郎:「……」

  長孫春花公主一直在地毯上玩自己的,看見紅紙單子碎裂,飄得蝴蝶似的十分好看,頓時眼睛一亮,爬過去搶了一張形狀最漂亮的,小心翼翼揣懷裡,準備等下送給她爹討好。

  禮部侍郎:「……」

  眾官員的心血結晶瞬間被三魔王毀屍滅跡,孟扶搖十分沒有誠意的向禮部侍郎道歉:「啊……不好意思,沒了。」

  侍郎:「……」

  「這樣吧。」孟扶搖輕輕鬆鬆抱著她家淡定的酷兒,踩著奧特曼的衣服邊不給他爬上她的背,眼角掃著長孫春花對鏡貼花黃的早熟騷包動作,漫不經心的道:「我們的婚禮沒有前例可循,那就不用循了,這些什麼納彩大征的統統沒必要,請該請的人,做該做的事,就成了。」

  一伸手扔出一張紙箋:「按這個名單發邀請吧,叫他們不要磨蹭,早點來,孟扶搖有驚喜給他們。」

  她的目光在那幾個名字上瞟過,當初為發不發喜箋給他們,自己很費了一番猶豫,最後還是長孫無極淡淡一句話定了乾坤。

  他道:「他們一定想親眼看見你幸福。」

  孟扶搖默然不語,想著幾位帝君各據一國,此後時勢變化,誰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如他們這等一身繫天下變局的人物,想要再聚只怕也遙遙無期,無論如何……再見一面吧。

  她突然有些意興蕭索,無聲揮揮手。

  禮部官員唯唯諾諾退下,瞟一眼名單,再瞟一眼地上那三隻。

  得了吧,還驚喜呢,有驚沒喜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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